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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彦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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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4/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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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脉相承,青山永续


《七绝·改西乡隆盛诗赠父亲》的墨香里,沉淀着我们家三代人的月光。那是父亲用粗粝手掌抄诗时的簌簌纸响,是我在绿皮火车上摩挲旧笔记的掌纹温度,更是女儿趴在台灯下给诗句画漫画时的橡皮碎屑,一茬茬落在时光的纹路里。

十三岁那年深秋,我要去三十里外的县城中学住校。母亲在八仙桌上铺开水洗得发白的蓝布,穿针时总把线头凑到鼻尖前舔了又舔。灯绳被风吹得晃来晃去,昏黄光晕里,父亲的旱烟袋明灭不定,他突然用烟嘴敲了敲泛黄的诗页:“你看毛主席这‘出乡关’,像不像村口老槐树抽新枝?”我缩在竹椅里盯着课本上的铅字,县城中学的晚自习铃仿佛已经在耳边响——那是比村里狗吠更让人心慌的声音。父亲却不管我攥紧的衣角,用他在供销社开送货单的手,在牛皮笔记本扉页写下“人生无处不青山”,最后一笔收得重了,蓝黑墨水在纸背洇出个小墨团,倒像他掌心磨出的茧子。

七年后的春运,父亲送我去北方上大学。绿皮车的蒸汽把站台染得灰蒙蒙的,他从中山装内袋掏出个信封,里面是新抄的诗笺:“埋骨何须桑梓地”。我看见他握笔的虎口有道新疤,想起寒假里他帮人搬砖时被钢筋划的。火车开动时,他鬓角的白霜比月光更亮,而我贴在车窗上,看玻璃上的雾气渐渐凝成故乡后山的轮廓——原来当年父亲抄诗时,墨香里藏着的不是说教,是他年轻时没说出口的闯荡梦。

今年春天整理老屋,樟木箱底的笔记本掉出来,三十七年前的泪痕还在“学不成名誓不还”旁边晕着。正在备考的女儿小羽凑过来,鼻尖几乎碰到纸页:“爸爸,‘桑梓地’是不是爷爷老说的那棵歪脖子桑树?”她的自动铅笔在诗旁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六边形,说是物理老师讲的石墨烯结构。我忽然想起父亲临终前攥着我的手,说这辈子最后悔没走出大山,却又庆幸把诗句种进了我心里。此刻女儿抱怨古诗难懂,却在画里藏着她的宇宙,就像当年我害怕“出乡关”,却在笔记本里夹着北上的车票。

老宅门前的桑树又抽新芽了,树瘤上的沟壑深了些,倒像父亲当年抄诗时颤抖的笔锋。小羽总说要把石墨烯研究明白,就像我曾以为“青山”在远方,直到看见父亲用一辈子在山村小学的讲台上,把“人生无处不青山”写成了活的注脚——他教过的孩子里,有留在村里当兽医的,有去城里开塔吊的,每个孩子心里都有片自己的青山。

四调考试结束那夜,我在办公室批改作文本,红笔悬在“青山”二字旁迟迟没落。走廊传来学生们的嬉闹声,像极了当年绿皮火车掠过铁轨的轻响。作为语文老师,我比任何时候都更懂父亲抄诗时那笔锋里藏着的矛盾——看着作文里孩子们写“想看看山外的海”,我既盼着他们振翅时能带起疾风,又怕山风会吹散羽翼上未干的墨痕。判到小林的作文,他把“埋骨何须桑梓地”化用成“远方的月亮也是故乡的碎片”,墨迹边缘洇着淡淡水痕,不知是修改时的泪水还是窗外的春雨。

办公室的吊扇转得很慢,把三十六份试卷吹成三十六只待飞的纸鸢。我想起考前最后一堂课,在黑板上默写“孩儿立志出乡关”时,后排的小雯突然问:“老师,要是飞累了,青山还会等我们吗?”粉笔灰簌簌落在讲台边缘,我忽然看见父亲当年在煤油灯下描红的身影,与此刻的自己重叠。于是在她的作文本上落下批注:“青山从不催促归期,它只是默默生长,等你在某个霜晨月夕,忽然读懂每道沟壑里都藏着托举翅膀的风。”

放学时把整理好的《诗词手札》发给学生,扉页是女儿画的石墨烯六边形里嵌着“人生无处不青山”,每个字旁都贴着我用红笔剪的小月亮。就像父亲把诗句种进我心里,我也想让这些带着墨香的牵挂,成为他们远飞时揣在口袋里的星光——不怕他们迷路,只怕他们忘了,每片新长出的山岚,都是故乡在云端铺好的缓冲带,而我会永远守着案头的台灯,像当年父亲守着村口的老槐树,等他们把远方的故事,酿成新的诗行。

昨夜小羽在笔记本上添了句批注:“物理竞赛没进省队,但实验室的酒精灯像星星。”她不知道,三十七年前的冬夜,她爷爷在煤油灯下抄诗时,灯花爆响了三次,他就着那点光,把“孩儿立志”四个字描了又描。如今我们三代人的笔记叠在一起,父亲的字迹最粗粝,我的带着少年的歪斜,小羽的夹着彩色荧光笔的涂鸦,却都在同一片“青山”下生长。

原来真正的传承,从不是生硬的诗句背诵,是父亲抄诗时墨水滴在桌面的印记,是我北上时揣着的旧笔记边角的毛边,是女儿画在诗旁的六边形里藏着的星河。那些关于“出乡关”的忐忑、“誓不还”的倔强、“青山”的豁达,早就在一次次灯下的共读、站台的告别、老屋的摩挲里,化作了我们骨血里的温度——像桑树根须深扎泥土,像春山新绿年年生发,在每个平凡的日子里,悄悄长成超越时空的精神原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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