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下的桑树,桑葚熟透了,砸到地面上,一滩紫渍,老爹说,在我经过之前,卫生站的几个护士、小区里的孩童刚摇过树!
想起了奶奶后院的那棵桑树,因为长在料草房旁,我和哥哥小时候,总爱爬上房顶,在低垂的枝条间找红的紫的,一颗接一颗,手和嘴巴像涂了药水!
老爹说,树已经死了!在奶奶寿终后!
那个后院,红薯窖旁的桃树下,埋着我们兄妹三人的胞衣坛子!对于长在庭院的桃树,我只见到它娇美的粉色花朵,花落后长出毛茸茸的桃子,待长大还是绿色,然后整棵树就被腻虫黏得蔫亮,又大又红的桃子,可能只长在桃园里,出自园主的悉心照料!
那道用瓦砾堆起来的矮墙上,是奶奶的花盆,所种不过是菊花和仙人掌,夏天里会盛开紫口白底的喇叭花,奶奶叫它二丑,直到清晨里奶奶从里面收取出黑而饱满的花籽,我终于理解了名字由来!
当我们居住的东边老屋后院的枣子在秋天红了脸颊,脆生甜时,奶奶坐在厨房的顶上,旁边就是那口烟囱的黑洞口,奶奶用钩子钩住她的枣的枝干,摘下一堆青枣,扁长,咬一口,锯末一样的果肉,没有味道,被晒在匾里,晒成红枣干收藏,过年蒸贡品时嵌在面皮的最高处!于是小小年纪就明白:好吃的不易收藏,不好吃的可撑场子!
火晶柿子是秋天后院里最好看的,叶子落尽,挂满枝干,背景是高远蔚蓝的天空!奶奶又爬上梯子,一个个剪下来,装在那么精致的小提笼里,那个小提笼,一年就用这么一次,装满红彤彤的小脑袋,每个脑袋下衬着一个果蒂,在飘雪的冬日,温暖的炉火旁,泡在白瓷碗滚烫的开水里,一会皮就裂开,卷曲,露出果肉,刚捧到手里,糖心就迫不及待要流出,嘴巴先一步凑到手心里吸一口,是流动的甜,饱含了阳光雨露的清甜!
我不知道奶奶到底会不会腌咸菜,反正摆在房檐下贴着墙根的两三个坛子,好像除了豇豆、红萝卜、辣椒、黄瓜也没别的,三伏天里面会有扭动的蛆虫!冬天奶奶坐在灶火墩上,刨出刚烤好的馍馍,布条甩去表面的灰,夹上切好油泼呛了辣子的酸豆角红萝卜丝,咬一口,热气冒出来,咸辣香,无人知道,这一口,对于咳嗽一夜还要早起操劳的奶奶来说,是怎样的慰贴,她手上的关节肿大,布满裂纹,裂纹里又钻进尘土,一双酱色的手,松垮的皮包裹着变形的骨节,有力地托举着岁月!
阳光洒满后院,来拜年的亲戚围着一张小方桌,奶奶端上白底蓝花的喇叭碗,爷爷挑起一筷头粉条,接在白馒头上,粉条闪耀着酱色光泽,包裹在馒头散发出的热气里,花白胡子的嘴唇开始咀嚼,一年的辛勤劳作,在这一刻享受菜根香!
最后面的那棵香椿树,好像专为母亲而生,在春天早早被母亲惦记上,冒出的芽芽被摘下炒了鸡蛋!反而奶奶,好像也没怎么享用过,只是相伴相生!
在我很小的时候,好像老爹在搞致富,后院挖了浅浅的窖,里面养了白色的一窝兔子,也是阳光灿烂的日子,老爹剪完兔毛后在院子里吃包子,一脸凝重地告诉我,要将手洗干净,否则兔毛吃进去缠住胃人就挂掉了!
挨着草房是爷爷的碳房,大车遇到急转弯猛打方向,会甩出一些碳在路边在地里,爷爷扫了来堆在这里,那时的爷爷不再向大伯要生活费,哪怕扫来的碳烧起来因为掺了土沙,火不旺灰又大,爷爷倔强地拉着风箱,在明灭的火苗里守着骨气!
奶奶说,我爹我妈要睡午觉,嫌一只小猫叫得烦,将它关在后院,后来它吃了药过的老鼠一命呜呼!
奶奶将前院鸽房里的鸽子蛋换成鸡蛋,鸽子毫不知情,有一天小鸡出来,被养在后院,我现在还记得那只大公鸡昂首阔步的嚣张姿态,好像它下一刻会飞起来!
太奶三周年办完的那天下午放学,我回家,中午还闹哄哄的家里只剩奶奶一人,好吃的筵席最后只留了一碗旗花面在锅里,推开后院的门,满地枯叶,奶奶在炕上睡得昏天暗地!
奶奶不在已经六年了,前院长满荒草,牛房倒塌,父亲说,厨房也坍塌了一半,像被日本鬼子刚炮轰过!
那么,后院,又成了什么样子?
那只自小失去母亲庇护的小猫,长大后勇猛异常,经常从厨房的窗户跳进后院,再跃上高墙,后来那腾空的身影里,多了它的孩子们!
在奶奶刚咽气的那个中午,它站在对门邻居的院里与人来人往的我家对视良久,后来,我再也没见过它!
我,在奶奶刚去不久,进去过奶奶的房间一次,痛彻肺腑,自此,我拒绝去西边的房子!
鸡叫了,奶奶开门关的响动在黎明震醒我,我听见她一路碎步跑向后院,俗称鸡鸣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