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当圣母玛利亚背着十字架为耶稣哭泣的眼泪滴落时,第一朵康乃馨在地上开花。无数世纪过去,康乃馨以其美丽和真情,魅力依旧新鲜。
一
清明的雨,融化着些许春意,朦朦山间,赶不走苏醒在旺盛的绿青。春和景明,万物复兴。晴岚手捧鲜花,走在空空的石阶之上。
愈往高处,雾气也愈发氤氲。他发觉鞋湿漉了,叶片低垂的潮润结成一块块冰。他停下来,细闻土壤流动的水分——排水渠暗沉的嘶响,令晴岚印记犹深。他走到一处平缓的大理石路面,而不自觉仰头眺望,觉得有些模糊。大概是春季的阴霾。他凭记忆行进至墓碑前边——居然会如此陌生,仿佛忘记了它原来的模样。
这座坟墓已经度过一个春夏秋冬了,花岗岩石光洁而平整,封土周围密密匝匝的乱草在对比下显得浮躁。他拿扫帚清了清尘屑,使其露出原本的浅白灰色。墓碑面向余晖,在日暮的终点下矗立。
晴岚将檀香骨料研磨的香火点燃,接着把苹果、橙子和糕点摆出,最后斟上一小杯白酒。他拿出纸钱和打火机,想了想又收了回去。他怕她不会喜欢。十四朵手工编织的白色康乃馨摆在祭台中央,它们是那样的干净纯洁、天真甜美,晴岚想着,即便花朵会随着时间枯萎,而他带去的,却是永不凋谢的美。
他单膝下跪,以炙热的嘴唇抚摸她留下的余温。恍惚之间,片片断断的思绪随着胃酸一并升起到身体高处,这样的隔离感令他隐隐刺痛。他实在记不得什么,即便是些重复无数的记忆。
“哥,你不是说那个鸡用完了就可以带回家吃的吗?”
晴岚缓过神来,看向供奉的鸡鸭鱼肉,发觉时间已经久了。他掏出塑料袋把贡品装起来。
“不留一点吗?”
“放在这儿会浪费的。”
“那姐姐吃什么?”
晴岚突然愣住了,紧接着温柔地笑了一下,对他说:“你刚才烧香的时候,姐姐就已经收到了。”
“所以姐姐住这里面吗?”弟弟拉了拉晴岚的衣袖。
“可不是呢,姐姐她住在太阳的国度。那里啊,比你的学校还大几百倍,到处挂满了彩色的水晶和宝石,满都是幸福的人。”晴岚假装说得很厉害,他听得眼睛立即放出了光。
“哇——那姐姐一定是个善良的人吧,我从来都没有见过她。”
“她?”晴岚好像被问住了,“她吗?该怎么说呢,就是那种……从不生气,对谁都好,想着别人宁愿牺牲自己……无论别人曾经怎样伤害过她,她都能微笑着面对。”晴岚说到这有些梗塞,他不能继续了。沉默一阵过后,晴岚拍了拍弟弟的肩膀。“等你长大了,我就带你去见她。”
“好!你不能说谎的。”
他们站在悬崖边,看夜色刚露出眉梢,雨声急匆匆倾泻而下。晴岚把伞递给弟弟,让他先下山去。
“哥你不要吗?”
“大人是不怕雨的。”
晴岚目送弟弟沿着青苔石阶离去,他不时害怕地回头,晴岚则微笑着挥手招应。很快,雾气将他们分开了。晴岚转身走向坟墓,顷刻间泪如雨下。
传说中春风带走的记忆,还在时间推移里牵动着衣襟。多少人在这个冰冷的忧郁中度过,又有多少人,能够带走珍藏的香火。
二
“要不是我刚好经过,你是不是准备在这儿待一个晚上。”白颜纱气喘吁吁地说着,一边靠在亭柱上。风吹石子的冰冷,在树枝窸窣处沉寂。湖水荡开的波纹至边缘处消逝。她从包里拿出了温毛巾和保温杯,尽说些没用的话。
“你是,白……”晴岚只想起一个姓。
“你这种人居然还记得我的名字。”白颜纱抢着回答了。
她帮晴岚擦去被酒水沾染通透的衣服,把那些倒着立着的玻璃碎渣扔进垃圾桶,然后使劲拍了拍他,说:“天呐,学长你不会失恋了吧,你整天不是读书就是学习,难怪没有人会喜欢你。”
“失恋算什么小事。”
“果然是被甩了,挺可怜的。”
“不是!我发‘C’被退了。”
“你本科发sci?”
他不好意思回答,不再说话,侧身朝湖塘望去,整个人瘫软在檐柱。白颜纱从包里取出一条毛毯,斟酌半晌选了个不会脱落的角度给他披起来,再递了一杯热水。
“你这样会死的。”
“以后不喝了。”
“起来,我带你回寝室。”
“要回你自己回。”
“傻逼东西。”
她试图将他扶起,后又变成强硬的拉扯,但他不愿意动。
“陪我逛逛呗。”晴岚说。
“你想干嘛?”
“就学校后面。”
“你到底想干嘛?”
“我走了。”晴岚把毛毯挂在肩上,倏地跳下亭子。她见状随即收拾东西追上去,从背后攫住他的肩膀。
“你要是想不开在小树林上吊了我要怎么办!”
晴岚转过头,难以掩盖自己的发笑。当他们意识到离彼此太近的时候,又共同退后了几步。
“你不是不去?”
“你还是去死吧。”
于是他们沿着一条草木萧疏的小径,在叶子躺卧的土地旁位移。远光灯散射在枯藤的枝条,映满了扭曲的倒影。“原来还有这条路,”她小声自言自语着。他们从小径穿出,走过废品回收站,就到了职工宿舍楼。在房屋面前紧贴围栏的狭小空间里,竟藏着块新颖的菜地。土壤的气息扩散开来,一颗颗圆润饱满的包心菜噙满了水珠,像快要绽放的炸药。他们毫不留步,一路笔直到底。眼见要没路了,晴岚猛地向左一转,乒乓球场便又蹦了出来。白颜纱跟着转弯。晴岚走到球场中心的长椅坐下,双手靠在椅背。漆黑的灯光照着他漆黑的影。
“你经常来这儿吗?”她问。
“哪清静找哪待去。”
“那学长当初为什么选择学医呢?”
“好赚钱。”
“无聊。”她假装嫌弃地撇开视线,然后在他身边端坐了下来。“你说有没有可能,肺癌以后也能像天花一样,从此就消失呀。”
“当然有可能啊,怎么,你亲戚得肺癌了?”晴岚无意敷衍了一句,她却沉默了很久。“抱歉,我不该问的。”
“没事,跟你说没事。”她粲然一笑,这笑容似乎能让人忘记悲伤。“我的母亲死于肺癌,在我很小的时候,父亲就离开了我……”
晴岚顿时惊愕不已。他觉得她这样的性格应当出生在一个富裕、温馨,又有教养的家庭才是。与其在让她很小的时候接受社会的摧残,在苦难中保持纯净,倒不如同流合污,以便减少精神上的煎熬。
她接着说:“所以说,我想着有一天要是医学进步了,大家都是健康人能有多好。”
“你在为这个努力吗?”
“我觉得我都算不上努力……我一直以为学长肯定是有什么深刻到无法忘记的回忆,才能够这么厉害。”她的面部被失落占据了上风,这是晴岚很难见到的。她把头歪过去,敏感的含羞草合上了娇嫩的叶。他们沉默了片刻——直到晴岚不合时宜地开口。
“明天,”白颜纱听声即刻转回来,“明天我就…..”晴岚胃里的酒上到喉咙,心颤栗得说不出话,一时间天昏地暗,他倒在了白颜纱身上。她没有太大反应,好像早就预料到了一般。
“我我我我们好像还没有这么熟吧——”她不知所措地抱着他,脸部的霞韵比腮红还要自然。 “所以明天怎么样?”她期待地问了一句,用手指轻轻捻了几下,“你不会真睡着了吧,说话呀!”她拼命摇着他,她肯定是摇不醒的。
三
凌晨漫无的风,在冬季尘埃中褪去。摇曳闪烁的橙火,渺渺微茫如莹。晴岚在玻璃流动映射的光晕之下,看见了白颜纱酣睡的脸。街道像一片漆黑的海。
他们走下出租车,在栅栏鳞次栉比的阻碍面前寻找着入口。医院主楼黑沉,如一台废弃的机器。晴岚瞧见保安亭,便搀扶着白颜纱朝微弱的白炽走去。他们直接通过了安检,保安没说什么。急诊室门口,消毒水浓郁伴随着婴儿啼哭,药物与塑料袋摩擦的声响……人来人往,抱怨吵闹,一切,都是这么自然。他们找到靠墙的角落坐下,不锈钢椅子带来了一丝冰冷。白颜纱酥软地倾倒于晴岚的身体,她血液的温度是那样鲜明,使晴岚感到了生命的过程。
“现在还好吗?”晴岚问道,但她没有回答。或者说无法回答。白颜纱与他的眼光紧紧纠缠着,无数条纤细的丝线在空气中交织了起来。晴岚从这对眼眸里认出了她,无论多久,无论将经过多少年。随着响铃的通知,他们结束了彼此的梦境。他们走进急诊室。
“多久了?”医生看向她,她仅用微笑来回应。
“她喉咙不太舒服。”晴岚代替说。
“你应该知道的吧?”
“她的病我知道。”
医生表情凝重了,把试图出口的话又赶着往回咽。“等到六点医院上班了,你们去做个手术。”
“已经很危急了吗?”
“去试试吧。”医生吞吞吐吐地摇出几个字来。
“好……”
晴岚的大脑瞬间一阵空白,逐渐消失了对外界的体感。他的视线开始晃动,变为对称的两个又重合,而身体不再冷热。在无数次时空交错的轮回,他都曾设想过今天的命运。他变得呼吸衰竭,心脏充血肿胀般裂开,仿佛无形的监狱锁住了他。
他们等待在手术室门口,白颜纱很快睡着了。灯光死寂地压倒在她轻柔的眼眸——晴岚看着她,因能听见她脉搏的跳动而心安。车速由窗外驰过的音响,让走廊震荡得愈演愈烈;风化作片片刀割,从指间的缝隙进来,局部的疼痛逐渐蔓延至全身,开始发软、发僵,惊醒他每一根神经的矗立。在某一瞬间,他总是毛骨悚然、害怕至极,而从不敢想象——因为人类不过趋利避害的生物。
五点半,天空开始转亮,整个灰得湛蓝。两翅珠光蓝色的喜鹊鸣啭着,旭日的曙光从房屋的顶部延伸开来,迸出道道金色而柔和的光辉。白颜纱苏醒了,摇了摇身边的晴岚。他们走到门口,清爽舒适的凉气袭过来。一滴一滴,叶子为露珠弯了腰,鲜花于晨曦下重生。
“花,很美。”白颜纱指向前方,忍着嘶哑的嗓子说道。
“你更美,在我的眼里。”晴岚转向她。
“那……你喜欢我吗?”
“我爱你,我永远爱着你。”他抱紧了她。她笑了。
晴岚目送她走进手术室。在铁门即将要关闭的刹那,白颜纱回头了。那是晴岚对她的最后一次印象。
他没想到,铁门拦得住路,却拦不住生死。
人型轮廓裹上了白布的葬礼,薄如纸张掩盖下,我简直再也认不出你,晴岚心里念着。他看着面部苍白,晦暗而凝重,沉重的血丝彻底压倒了她,如果那是她曾经的红润。
“抱歉。”
他只等来了一句“抱歉”。
四
晴岚独自踱步在风中,叶落吹旋于脚后,黑夜与他一齐旋转。路灯的影像模仿出他的形状,他看着它,不明白谁才是谁。空虚、沉寂、若隐若现,是冬季的刺冰,或寒冷消失了幻影。
他停在街旁,捡一枚梧桐叶片。他为叶子的美丽而惊奇。这是静谧之中的凋零,仿佛藏匿着真理。晴岚倒下来,靠在石墩边缘,细数起片片生命。他融为了黑夜的一个部分。
这天夜晚,他走进一家昏暗萎靡的酒吧,这里有他曾熟悉的味道。他寻了处角落坐下,像一块脱去内脏的石头。
血浸没的夜场,流下尸体般气息。光线狂射的小型监狱,炸满了斑驳陆离的酒。他盯着舞台一颗颗粉嫩的珍珠坠落,在荧光棒耀目地挑逗下舞蹈。简短的裙摆,赤裸的身体……电音炮响压倒下,理智被层层击垮,注射进麻木不仁的针。
“哥们,咋一个人啊。”隔壁桌的兄弟坐过来,举了举手中的酒杯。
“女朋友走了。”他们理解的“走了”应该有所不同。
“哎呀!看你这样子。”他摆摆头,“女人这种东西漂亮的多得是,没必要在一棵树上吊死。就说我前任吧,俩月,”他比出两个手指,“分了,结果下一个更好。有失才有得你说是不是。”他举起酒一饮而尽。
晴岚不愿争辩,他认为并没有对话的必要。但有那么刹那,就那么一小秒种,他同意了他的看法。世界是不懂他的,世界也无须懂他,就像他无须争辩一样。他血浆的凝结原已经配对给了她,当一个不合适的血型出现时,就会寒战、休克,发生严重的溶血反应。
晴岚想起来,最懂女人的太宰治曾说过:“我认为妓女不算人,也不算女人。”一个人心灵深处的纯洁一旦被玷污,就不可能再恢复原状。这是残酷又无法否认的事实。如果世界上真的存在一个纯洁的无与伦比、独一无二的女生,他是无法容忍接受这样的事情发生的——他只能接受玷污的那个人就是他!为此,他甘愿被堕入十八层地狱,接受永生永世烈火的审判。
“晴!你发誓过不会再酗酒的。”晴岚呆滞地看着朋友从入口处冲进来,拍着自己的桌子大喊。
“我没有对你发誓过。”
“她要知道你是因为她才堕落的话,她所承受的痛苦比你现在还要大一万倍。”朋友拽起晴岚的衣服,又把他扔到椅子上。周围顾客的目光纷纷聚集过来。“晴,你知道的……家族遗传性肺癌,她原本就活不了多久。”
晴岚没有说话,他麻木凝视着舞台,无动于衷。朋友在他身边坐下来。
“我们下周去扫墓吧。”晴岚说。
“你已经被录取了?”
“哦,复试我不去了。”在确认听到“不去”两个字时,朋友面部扭曲得十分惊讶。
“你疯了你绝对是疯了,你过的可是北京大学医学部的复试线。”
“我学了一辈子医,我谁也救不了。”
“你不是说你要救她吗,你不是说这是你最大的梦想吗?”
“兄弟!”晴岚呐喊的响声传遍了整个酒吧。“她已经死了,你清楚一点。”晴岚瞬间又疲软下来。
“你既然活成这个样子,不如也去死算了。”朋友冷笑一声,以憎恶的眼光审视着晴岚,转身朝出口的方向离去。
“死?我死了也是下地狱(女主在天堂),就是我今天死了!我也不可能再见到她了!”晴岚拍桌而起,所有的痛苦在这一刻化为了升腾的怒气,他甩手把酒瓶像多米诺骨牌一样推到在地上。一时间,恐惧的目光,尖锐的残渣和玻璃瓶绝望的哀嚎声统治了这里。音乐停了,十几个保安迅速聚集围成一个小圈。朋友见事情演变得越来越糟糕,牵着他逃离了这片人间地狱。
他们回到大街上,月亮的素辉穿透过层层叠叠的乌云,凝视在深渊的黑暗。顿时的崩溃如狂风暴雨一般把晴岚所有的情绪都倾泻出来,汹涌的波涛卷着狂风的呼啸,声势浩荡如雷霆万钧,怒不可遏。他全身发软,简直要跪倒在地,铅重的铁链拉扯住他的血管,颤抖与绝望不断在空气中弥漫。他的身体正被焚烧成机器的部分,四肢脱离重心而漂浮,思维呆滞,血液枯竭,仿佛要从一块生锈的钢铁中挤出泉水。
晴岚大哭起来,声音有些模糊沙哑。“她不想让别人因疾病而痛苦,而这疾病却将她折磨至死!上帝啊,她一定是帮别人承担了这一份,她不想要健康的生命吗?凭什么她不能像别的女孩那样,凭什么就只有她在最美丽最珍贵最青春的二十一岁,死在了那个阴暗冰冷的坟墓之下!”随着耳鸣的爆炸声响起,他的面前迅速堕入了黑暗。经久不息的咳嗽攫搏住他的咽喉,涕泪交零的重量直冲下淌。旋即,全部感官骤然变得敏锐了,他晕倒在路旁。
朋友将晴岚扶到椅子上,紧接着抱住了他。“任何生命都有属于自己的春季,人有十八岁,花有艳阳天。我们无须感慨流逝,花开花落,人美亦美,美是作为本质存在的,而非定义。当你为一朵鲜花的枯萎而难过时,新的绿叶也将悄悄重生。我们可以记住而无需遗憾,因为这就是它们独一无二的美。”
晴岚霎时间清醒了,“因为这就是她,独一无二的美。”
五
偏暖色房间摆设着浅调的沙发,橘黄灯盏内透出光亮。洗漱台瓶瓶罐罐的颜色鲜艳,几盆绿植点缀其中。香水味隐约透露出来,混杂着空调的风。窗帘底下的毛毯令人感到温暖。晴岚独靠在椅子上,手里不停转着笔。
“还在学呢。”白颜纱从背后环脖搂住了他,她细腻的触觉竟是这样的温和、柔软,简直叫他怀疑现实的虚伪。
“为了能早点治好你的病。”
他们共同站在窗前,看着暖风将玻璃弄得模糊。白颜纱用手指在雾气上来回摆动,画成一朵心形。
“好熟悉的感觉。”晴岚嘀咕着。
“你还有脸说,那天你在操场用康乃馨摆出一个心形,同学都以为是谁母亲去世了。”
“我不是把你叫来了吗?”
“谁会知道你要表白啊!唉,不就是因为我这个傻子来了,别人才会有这个误会。”
他们吵吵闹闹地争执着,与大街吵吵闹闹的喧嚣融为了一体。无数颗展开双翅的星星如藤蔓缠绕飞升于圣诞树的外侧,茸茸的枝叶挂满了银铃。他们想起了昨晚的蛋糕;他们想起了赠予对方的平安夜祝福;他们想起了今天经过礼服店,她开玩笑说好羡慕能穿上婚纱的女孩,他居然真的带她去试了。店员夸他俩天生一对,即便清楚是套话,但依旧难以掩盖其羞涩的喜悦。
酒店的床上,陌生感凭空添了些不适。他们的距离从枕头到被子那样清晰,却又在肩膀与肩膀之间迷失了方向。她抑扬顿挫的喘息如流水清澈的响声,借着素辉敲打在晴岚的心弦。床铺的即视感愈演愈烈。晴岚好想把心脏也献给她,永远陪着她的血脉律动。忽然,呼吸声停止了,白颜纱翻过身来。
“睡着了吗?”她问。
“睡着了。”
他们一起笑起来,互相看向对方。
“我就这么没魅力吗?”她半个身子压在他身上,用手来回摩擦着他的胸口,音色逐渐妩媚起来。
“你比我想象的还要色情。”
“我一开始不也以为你是个很恐怖的人……”她将手放开,平躺望着天花板。
“你今天身体太糟糕了,下次再……”
“死封建,以后你就没机会了。”她把整个被子卷到自己身上,背身侧躺着,头故意拉到枕头的高位。“你永远别跟我睡了,”她喧嚷道。
晴岚悄悄前移,从背后抱紧了她,接着用嘴唇堵住了她刚想出口的话。他们的口腔开始贴合,晴岚不断上下挑逗着,在她的舌头依次画下“LOVE”。他一只手框住腰部,一只手从发梢蔓延至耳根,再扩散到肩膀的锁骨。因缺氧而断联开几秒过后,晴岚又一次吻了上去。这一次更加剧烈。她的舌头无力地蜷缩在那儿,任由他拨动或旋转。直至最后时刻,晴岚才轻轻吸吮着。
“我全部咽下去了。”
“这样我会死的啊……”她的血液填充了整个面部,身体开始无意识的收缩和抖动。一股眩晕的感觉充斥于大脑,使心率加速,喘息声更加急促。
晴岚沿外衣纽扣一排排解除束缚,再将食指和中指伸进文胸背扣夹住,拇指摁住金属钩往外一推——水滴型的双乳呈现在眼前。她的乳头勃起,乳房由于充血肿胀起来,像两串易碎的葡萄。他们呈两条平行线状,激情的闪电从谷底飞跃至头骨,仿佛浸没在湿润粘稠的泉。
抽插的节奏与呻吟声此消彼长,如海浪潮起潮落、连绵不绝。白颜纱莫名以手捂住胸腔,音声逐渐变小、变弱,喉咙好像被刀刃割破。遽然间,她蓦地开始了剧烈的咳嗽,呻吟转化为痛苦的哀声,与嘶哑的震动水乳交融。
“你没事吧?”晴岚停下来。
她没有说话。晴岚把矿泉水递给她。逆流而上的呛咳回荡翻滚在嗓间,大口深红的血液伴着水流从嘴角溢出。血,鲜红的,奔腾的血,这是他从没见过的血。晴岚面部苍白,浑身直冒冷汗,晕血症的心悸令他慌乱不安,快要晕厥过去。
血液淌出她粉嫩的唇边,流过白皙的一览无余的肌肤,再点染上红晕的乳房。血液顺流而下,流经了子宫,流经了阴蒂,流经至床单的褶皱,最后注入到晴岚的心里。她柔软细腻的胴体化为了一座座山峦,而血流,就是侵蚀它的江河。
“医院!我们去医院……”他拉起她的手。
六
随着一阵急促的敲门声轰响,一位中年男人闯了进来。
“院长,这个情况您看一下。”男人把报告递过去。
“晚期……”院长嘀咕着,皱纹一道道排开,血色阴沉下来。
“家族遗传性肺癌,您知道的,手术风险太大,几乎可以说……”男人没有说下去,他们彼此明白对方的意思。
“所以你打算怎么办?”
“患者正常在医院治疗,大概还能活几个月。”
“我明白了,”院长把报告扔到桌上,长叹了口气。“你叫人去准备一下,时间不能再拖了。”
“您?可如果手术失败的话……”
院长打断了他。
“我承担一切责任。”话音未落,晴岚的背影便消失在凌厉的风中。
这条走廊不知道经过了多少个岁月,墙皮脱落的形状,或灭火器生锈的痕迹他依旧记忆犹新。每几个失眠的夜晚,当心脏病无法克制的疼痛找到了他的影子时,他便会兜出来逛逛。他习惯了不穿外套,他习惯了把走廊的窗户锁上——因为他怕冷;他习惯了独自走到阳台,用老旧的打火机点燃烟丝;他习惯了不过肺,仅看着一团团白雾升空,弥漫消散的模样。他扶着栏杆边缘眺去,迎面是一片紫黑,又带点儿暗橙色调的星空。光芒星星点点,仿佛一朵朵静谧生长在城市的橘红花。他与它们一齐等待着开放。他记得圣诞节,每年在这儿就能瞧见圣诞树,听几首商场步行街传来的音乐。灯火稀疏,行人微渺,他总觉得自己生存于世界之外,那究竟又是什么世界?晴岚发现少了什么,莫名回头望去——身后空无一人。是只有他,还是一切都与他无关?
晴岚回过神来,眼前是最后一个弯口。他挤了挤脸颊的微笑,把挂在手臂的白衬衫披上。在停顿了片刻之后,他踏向前方。一个骨骼瘦弱全身痉挛的男人立刻站起身,将双手搭在晴岚肩上。
“医生,我的女儿没救了吗?”他松垮的衣服脱落下来,还有那哭的侵蚀的脸。父亲意识到不太礼貌,又马上放开了手。
“一定会好的。”晴岚哽咽了一下,对父亲浅浅点头。随着“手术中”刺眼的红灯亮起,他快步走进手术室。铁门缓慢又沉重的推拉声压倒了整个空间。
二十一加二十一年又是多久呢?晴岚想着,如果存在另一个世界,她大概早已淌过了两个生命、两份人生,无论是有他还是没他的世界。他拿起手术刀,细细听着这位女孩的呼吸与心跳。他被镇住了。突然,女孩的眼睛睁开,两颗饱满透亮的水晶凝眸着他。他同样没有移开视线。晴岚开始发抖,手术刀的碰撞声此起彼落,心跳频率骤增。他发现这个女孩很像她,几乎是相差无几、毫无二致。但她的脸晴岚早记不清了,他早就记不清那些没有她的夜晚。
……
“护士小姐真的吗,这真的是真的吗!”
“爸爸……”所有人的目光一致聚焦至病床,“我好像……又能说话了……”女孩笑起来,如同一朵初生的花。巨大的欢呼声缭绕雀跃着,大家都为生命的奇迹而感到荣幸。
“你们在这儿,我去找院长来看看!”主任边说边冲出了房门。
……
春天,草长莺飞,冷暖交替的节气。春和景明,万物复兴。晴岚手捧鲜花,跪在向她许下承诺的墓前。十四朵干净纯洁、天真甜美的白色康乃馨,于阳光的普照下,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