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德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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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中的悬念
是时候慢下来了。我寄居的人间
路途艰险。身体过了磨合期后
一直高速运转。早已到了检修阶段
命运这个严苛的导师，他要我
清空体内的欲望。删除杂念
邀请山风、流水、草木、鸟鸣
和大面积的阳光，在体内定居
他要我向植物学习。戒骄戒躁
外修向善之相，内修悲悯之念
转移生活的重心，亲近人间烟火
多陪孩子读书，做人，明理
包容妻子的唠叨与父母琐碎
从细节里，挖掘他们的内在之美
他希望我用一盏落日的谦卑
无限接近宿命的真相。当那个
骑白马，佩龙泉的北方汉子呼啸
而至时，需抱拳而立。在交出
肉身和灵魂之前，不妨微微一笑：
天色尚早，能饮一杯无？
中年书
没有比这更好了。坐在中年的
群山之中，我抱紧了自己的阴影
流水一直都在。它从未改变
这些年，我的几位亲人
想涉过命运的波澜，皆已失败
暮色渐渐逼近我内心的苍茫
得到多少，也必然失去多少
造物主的平衡术，炉火纯青
它在虚与无之间的缜密里
一直维持着这个世界的秩序
不再抱怨什么。生活给我的一切
都全盘接受。客观来说
那些疼痛、挣扎、妥协
均属天机。我无力破解，唯有
把内心的城堡加固加牢，以抵御
悲伤、迷惘、或者辽阔的死亡
当然，我更倾向于
回归现实。有家可安身
有妻可温粥，有子可谈笑
每一个起风的日子，和万物
一起匍匐，修正灵魂的方向
秋的尾音
风很凉。白首的芦苇很凉
背着黄昏赶路的蚂蚁很凉
宛东平原上，我钟爱的事物
一点点矮下去，凉下去
我们开始拾柴，存粮
贮藏一些温暖的词语
风雪尚在路上的时候
我们已经将自己的身体掏空
在里面安放家园，亲人和
一些生长在低处的阳光
唯一让人放心不下的是母亲
这些年，她一直住自已
起伏不定的心事里。一次次
用竹篮去打捞水塘里的暮色
她小心地保存着父亲遗留的
一件旧毛衣。从后背那个缺口
逃逸的星辰、闪电、风声
先后遁入怀念的另一面
披着霜的棉花，让秋天的
尾音里，有了轻而薄的明亮
黄花
你在群山之中找到了骨骼
却在一河古水里
打捞不出前世的魂魄
说出黄花。等于说出
一种忧伤后，长久的荡漾
你居山冥，借一盏黄昏的暖
她处流水，闭门谢客，只取花香
无关风月。你在修辞的陷阱里
承认了一粒尘埃的轻。暮年以后
需要一场宿醉，让时间盗取
身体内，积蓄过多的盐
或者，打坐于各自的内心
以莲塑身，借水渡劫
白衣使者尚在云端。在此之前
你要把一些落日般的文字，刻在
一块墓碑，最柔软的部分
芦花雪
芦花老了。这些年，她一直
代替我，守望故乡———
那些从前的飞鸟，旧时的月亮
善良的庄稼，安详的坟墓
在她面前，说出白，说出软
说出一些冒着热气儿的修辞
都显得过于轻浮。她的
草木之身，披着经年的霜
一颗心里，住着大面积的空
我们的肉身，都不够完美
人群中，我常常身不由已
面对伤害，无力抗拒
她一次次被迫躬身施礼
去承受，风雨的肆虐
去包容，虫子的无情
我们都累了。我终于承认
她头顶那层薄薄的雪，比起
尘世的疼痛，更加深邃、辽阔
只有飘落。缓缓地飘落大地
才是对这个世界，唯一的回答
空空的海滩
大海是活着的水。它的内心
潜伏着一头上古神兽
常以呼啸，表达思想和意志
天生五行缺土。在征服与被征服的
过程中，它把牺牲变得轻而小
无数沙砾、贝壳、盐
和练习直立行走的鱼群
布满了海滩的墓场。殉道者
皆已超脱。对于大海而言
死亡过于浩瀚。已无新意
嗜血者。飞翔的牧师
和失明、失聪的人
他们越过雷池，击缶而歌
这里有可供回头的泥岸
可以避险的木船。苦海无边
心怀利刃者，常误入歧途
前面的浪是因。后面的花是果
在陆地和大海之间，是一座
柔软的禅寺。那里空空如也
过去和未来的人，隐居在
《心经》里，成为自己的神
流水的隐喻
流水在平原、险山、丘陵、荒漠
和我们的内心穿行。死亡对于它
而言，已无波澜
它眼睛的余光，没能托起孩子
急促的呼救。它坚固的堤岸
阻挡了母亲汹涌成河的泪水
垂首的灰鹤、颅鹚、芦苇、菖蒲
在它的瘦骨上，写下远的风声
近的预言。朗诵者云游四方
石桥扶住的流水，只是倏忽的颤栗
更多的流水，覆盖了秋天深处
落叶纷飞下的小教堂
少女踩着波澜，将命运的小舟
靠岸。竹笼里殷红的血
比一盏日落，更为温热
有时候，我长久地坐在河边
看鱼群，游进大地的皱褶里
它们雪亮的身体，成为流水
最深，最轻的隐喻
与自己的影子交谈
兄弟多年，我们共用一具肉身
在世间行走
至于灵魂，一直都在路上
我们的交谈，从一束光开始
也从一束光结束。路过的人间
连接着黑暗的两端
我在生活的角斗场，九死一生
只是为了让肉身有个
暂居之地
深夜，说出的空和虚
只是梦境代替我
交出的忏悔
与自己的影子交谈。
或许可以
帮助找回遗失在山坳的夕阳
除此之外
我们不再提及火焰
和那些肃穆的万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