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听闻我年轻时是个多愁善感的诗人;我现在可能还是个诗人,只是老了。
(2)
那年春末,我同陈进下了早课,走在回宿舍的路上,看到路边的山茶朵朵败落,心中怅然。我问他:“这山茶花,不是刚开么?”陈进随意瞥了一眼,说:“这玩意儿,随开随落,开起来艳丽得很,落的时候也啪嗒啪嗒的,总归是争春。”
当天晚上,我翻来覆去睡不着了,披了件外套就往外走。夜里有风,但仍旧很热,走了好一阵,风停了,紧接着,我干枯了。
我那时才19岁。
(3)
下了火车,我还在想着满地的山茶花,车站外是满地滚烫的热浪,把心中的枯枝败叶席卷。走了两步路,远远地就望见了父亲。
“这次回来几天?老师那边竟也贴心,放你这小家伙回家。”
“我同老师撒娇,老师又瞧我模样实在可怜,便答应了。这次可多在家待上几天,等腻了再走。”
“行,这几天家里的蟹儿正肥,赶巧让你饱餐几顿。”
“我一向赶得上好时候,是谋算着来的!”
只再走了一会儿,汗便浸湿了眼,再瞧父亲,一手提着我的行李,一手神清气爽着。
“家里近来可都好?”
“都好,就是你奶奶想你想得厉害。这次你回来,姑姑们也都约着明儿来看你。”
“姑们可好?”
“也好。”
这样聊着,竟也不觉热了,走过丰产桥,小春塘就在眼前了。
到家门口的时候天已经暗下来了,院子里四下的灯都亮着,里屋的帘子映出老人佝偻的影子。
(4)
下了火车,天还下着滂沱大雨,我忽地惊慌起来,趔趄着寻了站牌来看,确认自己已离了家,才松了口气。紧接着,身子也暖起来了,我脱下重重的袄子,贴着脸闻了最后一遍里衬藏掖的愁绪,然后将它塞进袋子里。我迎着热雨,戴着戏谑的面容,恍然隔世般向前走,头顶的电线交叉着,像锁链一样将这片天地困住。
我只觉做了一场梦。
“
多种形状的乡愁
在将午未午的时候
深入异乡
”
此刻,有两个世界在同步。
我无处可逃。
(5)
我隐约记得,那天是个晴天,我和谁……对,和陈进,我们聊了有关什么以辞害意的话题。像被击中一般,那时的我硬硬地生出一种预感,强烈的预感:我在这片土地所做的一切违背自己心意的努力,会在不远的将来,无疾而终。
预感的结局使我感到惊慌,我连夜塞了两件衣服就从学校逃了出来。
在开往小春塘的火车上,我坐立不安却又心里觉得自由起来。夜里想好了措辞,天一亮就趁着火车停站的间隙往家里打了电话。
是母亲接的。
(6)
对于回到家的第一个白日里发生的事情,我闭上眼睛,眼前只是一片黑暗。后来,我把那一夜发生的种种归咎于记忆的差池——总得有什么东西让我去责怪,才能让某些东西的坍塌放缓。
我总也喜欢篡改记忆以求两全。
午后,天晴。奶奶小憩着,弟弟在一旁摆弄着不知名的玩意儿,妈妈和姑姑们闲谈……
“别给他压力,逃不过也便是几个钱,还可以再赚。”
“是啊,穷是穷,但也没有过不去的坎……”
“这不算什么……”
“一家人还在一起便好了,下次真要留心。”
我躺在炕头上,只觉累了,便窝在奶奶怀里睡着了。
梦里,众声喧哗。
醒来天色已经暗了,人也清了,就像我刚踏入家门时那样。我起身换了衣服,决定明天就走。
“
白日已尽
斑斓即将绽放
我在喧闹中被拉拢
我把自己推搡
”
(7)
到了火车站,我和父亲并排站着。
天真冷啊……
时下谷雨已过,只是雨,天就凛冽起来,我还穿着自学校带来的薄衬衫。
父亲却穿着袄子,他脱下来给我穿上,看着我,说:“学校那边天气如何?”
我张嘴说出不话来,生生嚼了两口,把心思连同唾液扼杀在瑟瑟的喉咙里——熟悉的味道从袄子里飘了过来,父亲忍不住抽烟了。
我抬头往远处望,沉默着,跨过天空漆黑的电线。
“爸,我想给妈打个电话。”
“去吧。”
我又一次走向电话亭,往家里打了电话。
是母亲接的。
天真冷啊……学校该是好天气。列车关了门,驶离小春塘,同时带走了一阵风。我的眼泪就跟着,无声地砸在了袄子上。
我想起父亲的最后一句话。
“走吧。”
(8)
今年的山茶又开了。
我拾了地上的两朵放在床头入梦。
梦里,众声喧哗。
我醒了却不肯睁开双眼,好像这样执拗着,就永远身处小春塘。翻了两个身,我把挣扎连同曙光一起蒙在湿漉漉的被子里。
一觉醒来,我就老了。
年轻时我一心梦想开一家唱片店,店里满是安静的温暖;我现在真的开了一家唱片店,只是唱片和我,都老了。我在店门口放了把躺椅,晚间有风时,我就坐上面,再翘个二郎腿,夜烤烟草以拂面,满世界都是绵软的味道。
年老的诗人不再写有关月亮星星之类,我会常常侍弄花草入诗,或新添一两把纳凉扇,偶尔会觉得往事——往事就那样成了往事,没人解释,也没人释怀。
而小春塘就一直在我的陈旧的记忆中,它没有随着我一起老去。
戊戌年五月初六 于长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