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憨,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的啊?”
晚上老憨正准备上床睡觉的时候,老伴赵金凤眼睛一眨不眨的凝视着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一副忍无可忍的样子。
“我以前是哪样的啊,你这么一本正经的看着我想干嘛?”
面对老伴的质疑,老憨有些不解,一脸的迷茫。
“你这是第三天没洗脚了吧?”
老伴进一步质疑他说道。
“你就知道洗,天天的,不是洗这个就是洗那个的,都被你洗的一贫如洗了都,还是洗。你说我又没干什么活,脚上什么也没有,干干净净的,洗什么?还费水。”
老憨有点无所谓的说。
“就你懒嘴调子多,我说一句你有八句等着我,就知道跟我顶嘴。你这是懒你知道吗?脚上一股馊臭味难道你闻不着?难道你的鼻子让芦毛给堵了?你一天到晚在村里左一圈又一圈的转过来转过去的,跟丢了魂似的,一趟一趟的,是飞着走的?鞋底都磨出火花来了,你还说你脚没味,真好意思说的出口。家里的水又不用你花钱买,又不用你费力烧,洗洗脚能累死你?”
老伴的脸有点长,越说越激动,随着脸上肌肉的抽缩说话的节奏也有点快。
“我一辈子勤快,在村里别管老的还是小的,没有一个能说我老憨懒的,就你说我懒,整天的。我怎么就懒了?我老憨怎么死都不怕,就怕懒死!”
老憨有些不服气。
“我已经忍了你两天了,总以为你会在上床前能自觉的把脚洗洗,像个人样的过一天,睡一觉,看来你是铁了心没这个想法了。日子让你过得连脚都不洗了,这和死人有什么区别?事不过三,再不洗脚就别上我的床。”
老伴看样子是真生气了。
“你别说话这么难听呀,都在一起住一辈子了,怎么这床就是你的了呢?”
老憨对老伴的话很是迷惑不解。
“也是你的,行了吧?今晚你要是不洗脚,从今往后咱们就各睡各的,永远各睡各的,到死都各睡各的,一人一个被筒,从此后谁也别粘着谁。”
老伴的语速有些加快,这是她横下心生气的征兆之一。
老憨看老伴这架势不洗脚是睡不安生觉了,就不敢再违拗,就极不情愿的起身去拿盆到水洗脚,嘴里还咕咕哝哝的不知说些什么,似有千万个不乐意。
“都土埋脖子的人了,还洗这洗那的,有什么意思?”
老憨边洗脚边说。
“死人还在临死前理理发洗把脸净净面呢,况且你的精神头还这么足!”
老伴不依不饶的说。
“你现在一天到晚的就死盯我一个人,你看看别的老太太,不是忙这就是忙那的,只有你死盯着自家老头不放?就不能让我有点疏忽,有点差错什么的?”
老憨有点开玩笑的说。
“老憨,我跟你说,人这辈子什么都能疏忽,什么都能出差错,就过日子不能,别的老太太什么样我管不着,我也不想管,但你,你这辈子我是管定了,从我踏进你家门的那天起,这辈子我就没打算放手,别以为老了就什么都能将就,从今往后,你就死了这番心思,只要我还活着,还有一口气在,你就别想,永远别想!你以为你没有疏忽、没有差错吗?你的疏忽和差错是越来越多了,不是越来越少了,你心里就没一点数吗?”
老伴认认真真的跟他说道。
“行,就依你,以后什么都依你,你说咋是咋。”
老憨无计可施。
“你这辈子最大的失误就是嘴上说依我,心里从不依我,整天自以为是,老爷们的自尊第一,你当我看不出来啊!”
老伴进一步说道。
“你知道你这辈子最大的缺点是什么吗?就是认真,太认真,屁大点事儿就认真的要命。”
老憨也进一步强调自己的观点。
“作为一个女人不认真行吗?女人随便的起吗?过日子、做活路、秋收冬藏、人情世故、上有老下有小的不认真行吗?不认真家就得败,过日子就得喝西北风,做人就得丢人现眼。”
老伴又激动起来。
“好了,不说了,就此打住吧!脚也洗了,赶紧睡觉歇歇吧!”
最终还是老憨先妥协了,他怕引起更多的话头,越说越多,陈芝麻烂谷子的越说越没完没了。就像一团理不清的乱麻,如果是那样的话,家长里短的三天三夜也说不完理不清,那觉就真的没法睡了。
由于晚间睡觉前有了‘洗脚’这个不协调的插曲,躺在床上的老憨就怎么也睡不踏实,心想做人怎么就那么难呢?难怪人们常说‘老来难,老来难,’看来还真是这样啊。自己一辈子勤勤恳恳,吃苦耐劳的,最后就落得这个下场吗?不能这,也不能那的。在外碰不上好时运,一辈子坎坎坷坷,总算把日子过下来了,以为老了能好点,少点烦心的事儿,没想到啊,老了烦心的事儿反而更多了,人这一辈子该如何是好呢?老憨理不出个头绪,脑袋懵懵的,眼睛越是合上脑子里越是翻腾不息,好像有万千的心事无法纾解。渐渐地,迷迷糊糊的老憨好像看见远处有一个漂亮的女人,身穿大红袄,脚穿绣花鞋,正手端洗脸盆向老憨走来,女人温柔体贴,笑脸如花,老憨喜不自禁,接过女人手中的脸盆,洗脸、洗脚,女人目不转睛的看着他,一脸的幸福······,这不是年轻时的老伴吗?老憨惊呆了,老伴原来这么好,这么漂亮,这么可亲可爱,和眼前的老伴怎么就对不上茬了呢?是老伴变了,还是自己变了呢?老憨有些糊涂,有些想不明白。几十年的光景,一切都面目全非了。老伴不是原来的老伴了,自己也不是原来的自己了,是个什么样的人了呢?现在这样,以后还会怎样?身后还有多少时光?老憨掐不准,真的一点也掐不准。
“最好的日月是把从前的日子再重来一次!”
老憨对以前的日子充满了怀念和眷恋,虽然过去的日子苦点、累点,但心情好啊,精神头正,出了力,流了汗,总能有所收获,用不着想这顾那的。
老憨辗转反侧了一夜,糊里糊涂的终于把这一夜给打发过去了。好不容易挨到天亮,老憨从床上睡眼惺忪的爬起来,脑袋还有些懵懵的、沉沉的,衣服还没有完全穿顺当,他老伴就在一边冲着他抱怨开来了:
“你夜里咬牙越来越有水平了,咯咯吱吱的一夜不停,像饿疯了的老鼠,推你、拍你都一点作用也不起,你是故意气我,还是对我的话不服呢?还是心有怨气没发出来呢?我一夜几乎没能合上眼,你看我这眼睛红的?”
老憨听到老伴对他的抱怨,还没有完全插进裤腿里的双腿稍微停顿了一下,便白了她一眼回敬了一句:
“还是你不困,夜里狗叫的声音多大啊,汪汪的,也没见你醒过。”
老憨以为老伴这是故意找茬,昨晚的事儿还惦记着没完呢。
“我当然不困,狗叫能跟和一头猪睡在一起比?还是一头咬牙切齿的猪,再怎么困也睡不着啊!”
“我这头猪你不是头一次睡在一起了。”
老憨对他老伴的话显得有些无所谓。
“你倒是无所谓,一点也不顾及别人的感受,真是‘死猪不怕开水烫’。”
老伴说这话时有些激动。
“你的性情大不如从前了,是真的老了吗?”
老憨也显得有些不耐烦。
“我可不是老了吗?我老了碍你事了是吗?我老了你就看我不顺眼了,想着法儿随意欺负我了是吗?我的性情?我还有性情吗?我的性情,我的心情,我的一切情都被你和你的儿女给消耗殆尽了,就剩下这把老骨头了,夜里你还在我耳边咯吱咯吱的咬个没完没了,可着劲的折磨我,你还想让我怎么着呢?”
老伴的声音有些变了,眼睛也有些发红。
“我能让你怎么着,是你整天想着让我怎么着!”
老憨还是那一副无所谓的表情。
“我知道你对我有怨气。”
老伴无可奈何的说,两滴清泪掉了下来。
老憨看了老伴眼里掉下的那两滴清泪,心一下子软了,就没敢去接她的话茬,他知道自己并没有对老伴有任何的怨气,哪怕一丁一点的怨气也没有,只是找不到合适的话去解释,况且自己的心头也不怎么平静,心火一旺,就容易失去理智,还怎么去理顺老伴心头的不平?老伴这些年跟着自己一路走下来也确实是不容易,侍弄这个家,侍候老的,抚养小的,辛苦自不必说,这么多年过去了,在这个家里,有谁说过你辛苦了?有谁说过你不容易?又有谁说过谢谢你?什么人也没有说过,好像这一切都是理所应当的,都是她应该去做的,天经地义。现在家里就剩下自己和老伴两个人了,儿子外出打工,闺女出嫁之后也随夫在外,一年到头也难见上一面,还能指望得上谁呢?
“她不是那种故意找茬让人讨厌的人!”
这是老憨内心由衷对老伴的评价。
和村里别的女人相比较,老伴是最优秀的。她每天头发总是梳理的一丝不苟,衣着穿戴也从不马虎。你在看村里那些女人,蓬头垢面的,有时还光着脚穿着拖鞋哧啦哧啦的满世界乱跑,说话大呼小叫的,而且还口无遮拦,都成何体统啊?别的人老了不在乎自己的仪表,而老伴不,老了仪表就更加的讲究了,虽然日子不怎么富足,但对自己却精细的让人惊叹。这也许就是人和人的不同吧!
老憨的眼前又仿佛出现了老伴年轻时的模样,这次比夜间的幻象清晰,那时的老伴花容月貌,笑脸常开,看到媳妇幸福的模样,老憨身上总有使不完的劲儿,那小日子过得风生水起,热热乎乎。可那时节却没有想到,这热乎乎的日子其实是老伴的精心打理的结果。老憨心头有了一丝酸楚,但他不知道症结在哪里,他只知道过日子自己从来没有松懈过,也从来没有放纵过。有时偶尔会去和老丁下下象棋,可那都是阴天下雨时的消遣啊!并没有耽误真工夫。可为什么眼前的日子会这么惆怅呢?按照目前的年龄正是该享受晚年幸福时光的时候,都说‘少年夫妻老来伴’,这老来伴为什么伴的这么憋屈呢?老憨不敢想象身后的岁月,只想着怎么能够打发好眼前的时光,可像这样的不轻不重的小吵小闹好像近来的频率越来越多了。日子过到这份上,除了争吵、拌嘴、生气还能有什么奇迹发生吗?老憨想不起来了。还没到老糊涂的年龄啊。老憨忍气吞声的穿衣起床,感觉不到生活还能有什么美好的事儿发生!
这个早晨老憨和老伴赵金凤都觉得有些寡淡、无趣。这好好的日子怎么会过成了这样?像装在了闷葫芦里,老憨百思不得其解。
“仅仅是晚上睡觉没洗脚吗?仅仅是夜间咬牙切齿睡不安生觉吗?”
天已经大亮了,农村人是不能在天大亮了还赖在床上的。没这习惯,生活也不允许你赖在床上,除非你死了,可以永远的躺在床上,而不用被人耻笑。假如天大亮了你还赖在床上,那肯定是要被人笑话的。老憨可不想被人笑话,更不想被人说这个人要死了。早起的老憨无所事事,像丢了魂似得,本来在床上就谋划着早早起来干点什么的,这下好了,被老婆呛了一顿后,什么心思也没有了。
“这个早晨注定有些乏味。”
老憨起床后无聊的在院子里想着什么,不知不觉间天就又暗了下来,只瞬间的工夫,小雨就落得很稠很密了。老憨赶紧的把散落在院子里的干柴拢拢,用一块塑料薄膜罩住,眼睛在院子里扫了一圈,看着没有什么可拾到的,这才打住手脚,看看天,心里打着旋儿,难怪今儿招堵啊!
老憨的脸和天一样阴沉着,站到屋门口,把脸扬起向天上扫了一圈,突然觉得鼻子有点异样,就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而后抬起手用一只手指头摁住一边的鼻孔一用力,另一只鼻孔里一坨白色的东西子弹一样射出来,落在身前不远的地方,之后换另一只手重复同样的动作,又一坨白射在了身子的前面。最后,用大拇指在鼻孔处左右来回抹了两下,才算完满解决鼻子异样的问题。完事了,老憨又冲着雨咕哝了一句。
“你在说什么?”
老伴显得一脸的疑惑。
“我在说我这几夜老做噩梦。”
老憨敷衍了一句。
“什么噩梦?怎么没听你说起过?”
老伴脸上更加的迷惑,对老憨的话显然一百个不相信。
“都是些不好的梦,一会儿这样死了,一会儿那样死了,这几夜的死法都不一样,让我怎么跟你说呢?你说我怎么会做这样的梦呢?到底最终会怎样死呢?”
老憨对自己连续做这样的梦感到不解。
“是不是我的大限真的就要到了呢?”
“是做我怎么死的吧?”
老伴接着话头儿审视着他说道,并一脸的狐疑。
“不是你,是我,真是我,是做我自己呢。”
老憨赶紧解释说。
“这只有死了才知道!”
老伴对老憨的话半信半疑。
“这还用你说。我得下地看看找个合适的地方埋自己,免得哪天真死了连个合适的地方都没有,那这辈子可真是活得太不值了。”
老憨半真半假的和老伴说。
“一把灰的事儿,埋哪里都合适,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
老伴根本不相信他说的话。
“我这可不是为自己忙乎,我要找个能冒出青烟的地方,日后儿孙也好有个发达,免得我似得,忙忙碌碌、平平常常一辈子,到老了连泡狗屎都不如。”
老憨说这话的时候显得有些失落。
“砖窑场那儿天天冒青烟,以后就把你埋砖窑场那儿好了。”
老伴对他的话似有着天生的不屑。
“我知道你一辈子都没看起我,但儿孙可是你我两个人的。”
“儿孙都姓着你老憨的姓呢,哪一个跟着我姓赵了?”
两人一时无语。这样的话不投机这大半生不知发生过多少次了,习以为常也就见怪不怪了。
老憨看着正在兴头儿上的淅淅沥沥的漫天细雨有些不知所措,心头就有了一丝莫名的不快,感觉生活一下子又沉闷了很多,日子陡然之间瘫痪了一般。这天是怎么了?不声不响的、没完没了的、说晴不晴的。雨虽说不大,但却耽误事儿,虽然老憨并不知道这雨耽误的是自己的什么事儿,也没想起还有什么急于要干的事儿被这漫天的细雨耽搁。犹豫半天的老憨最终还是披起他的老蓑衣,走进了雨里。由于是小雨细雨,原本很暗的天被这漫天的小雨一撕扯,天就显得并不是雨天该有的那种阴暗,而且还有些明晃晃的感觉,老憨在心里有些气不过,心想,这天真是他妈的“不男不女”!要下雨就劈头盖脸的下个痛快,要不下就晴朗朗的,像这样懒懒散散的像个什么话?
老伴看他披上蓑衣有出门的意思,就忍不住问他:
“出门?”
“出门。”
老憨回答老伴的时候并没有看她,少气无力的样子。
“有事?”
老伴接着又问了一句。
“有事。”
“下雨能有什么事儿?”
“你看这天下的叫雨吗?”
“不叫雨能叫什么?叫尿?”
“我可没有本事撒这样的尿。”
“是你的棋瘾又犯了吧?”
“下这样的雨,能勾起我的棋瘾吗?”
“你的棋瘾勾不起来,也许老丁的棋瘾能勾起来呢?”
“那就他一个人自己下,反正这样的小雨我是不会去下棋的。”
老憨推着自己的那辆脚蹬三轮车,自顾着出了自家的大门。骑上三轮车,老憨一下子又找到了奔波的感觉。小雨丝丝的,蓑衣上很快就挂满了晶莹的水珠儿,水珠儿挂在蓑衣的草尖上活灵活现的,像颗颗灵动的珍珠,又像满天的小星星。老憨很受用,这满身的‘珠子’可比女人脖子上挂的珠子匀称,这蓑衣跟了他多少年了?他自己都有些模糊了,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了这蓑衣,就不怕风吹雨打了。虽然时间上让老憨模糊不清,但收集蓑衣草,在骄阳下晒草,在树荫下结蓑衣的画面却依旧历历在目,他很佩服自己的心灵手巧,学什么会什么,干什么都有模有样的。正是对自己心灵手巧的肯定,才把这苦涩涩的日子过得甜滋滋的,才支撑起自己那直挺挺脊背和永远累不倒的灵魂。
老憨很看不起那些打着塑料纸伞的,还有那些穿着塑料雨衣的人,那些东西中看不中用,经雨水打湿之后就直往身上贴,像狗皮膏药一般,让人很不舒服,而且经不住风吹雨打的蹂躏,走起路来还哧啦哧啦的响。哪像自己身上穿的蓑衣,不仅柔软还有韧性,晴天有晴天的用处,披在身上遮阳透气,铺在地上睡坐随意;雨天有雨天的优点,风吹不透,雨淋不湿,雨点打在上面跟打在海绵上面一样,有和人聊天一样的感觉。最主要的还是穿着蓑衣就是天气再炎热身上也捂不出痱子。
雨幕下的田野正在生长期的庄家娇嫩的瞭眼,在雨水的抚摸下显得很自由很任性也很生动。老憨感觉到庄家此刻的心情一定高于自己:
“它们就像我年轻时一样!”
他这样想不知是想赞美庄稼还是赞美自己。
“这样的土地哪里都好啊,假如哪天自己真的死了,能埋在这样生机勃勃的土地里,随便一角都值了。”
老憨看着雨中脆生生的绿色从心里羡慕这片土地,也有一股从头到脚的满足。
和庄家交流了一会儿心情,老憨还是感觉到了小雨中传递来的丝丝凉意,腿关节有了点僵硬和生冷。他顺着湿漉漉的田间小路转悠了一会还是有了返回的意思。
来到村口的时候,他无意间看到村诊所的门敞开着,诊所不大,有三间经过白灰粉刷的房子,一间是药品的陈列柜兼库房,一间供前来看病的人打针挂水休息之用,一间是医生的门诊。诊所的东西两侧各有一棵树,东边的是一棵银杏树西边的是一棵老核桃树。两棵毫不相干的树遥相呼应,给不大的诊所添了不少绿意。诊所里的医生是本村的老壮,老壮从十八岁入行到现在一直没离开村子,年轻时的老壮认准了这一行不仅是个体面的职业,还是个永远都饿不着的行当,于是就死缠着当时的老医生桂先生,要拜他为师。桂先生本无心收徒,可架不住老壮的软磨硬泡,没办法,最后只好答应老壮的请求,收他做了徒弟。桂先生收老壮做徒弟没几年,就因为身体原因退了,于是,这诊所便顺理成章的由老壮接手了。自此,村里开始了老壮行医的时代,直到现在。虽然老憨和老壮都是同龄人,小的时候还在一起读过几天书,但都没有什么起色,都回归到劳动这条线上,只有老壮成了文化人,成了‘有用’的人。村里人不仅看病要找老壮,就是家里有了红白事儿,也离不开老壮,找老壮写写对子啥的。老壮的一手毛笔字和他的医术一样得到村人的认可,用他自己的话说,在村子这一亩三分地里生活的千把号人,谁家大门朝哪,不管大人小孩,谁的身体健康状况如何他都一清二楚,谁的身上长个什么样的痣,长个什么样的痦子哪里有块疤也是明明白白。在村里,就没有能瞒了他的事儿。别看老壮当医生不是科班出身,也不是祖传的技艺,但他对自己非常自信,在村里几乎没有什么病能难倒他。他对待病人的基本思路就是“稳”、“准”、“狠”,不论什么病,先稳住病人的心,在一口咬定病人的病情,接着就是重锤出击。有些人得益于他这一手药到病除了,有些人则连转院的机会都没有了。
最有名的病例是本村的老金手指头被拉车的车杆挤断了,那是在一个下坡的拐弯处,拉着一车货的老金没刹住车,车杆撞到了路边的一棵大柳树上,结实的车把瞬间折断了,手恰巧在断裂处被车杆挤到了大柳树上,食指被死死的挤住怎么也脱不了身,最后还是得益于路过的人帮助,老金才成功脱身,当时那只手是鲜血直流,血肉模糊。老金面色蜡黄,一只手端着另一只残手,慌慌张张的来找老壮,老壮抓过老金的残手,就说了一句话,说,“这根手指头废了,没法接了!”
老金也爽快,就说,“那你看着办吧!”
然后就看老壮拿起手术剪子就把老金那根残指连皮带肉的剪了下来,连麻药都没有给打。之后给老金做了缝合,并做了包扎。这事儿之后,村里人有的说老壮心狠手辣,不拿人当人。有的说老金有种,舍命不舍财。各执一词。不管是老壮心狠手辣,也不管是老金有种没种,老金的手虽然少了一根手指,但还是很快就好了,没有什么其他的并发症或感染的情况出现。
“能省点就省点,还都欠着我的钱呢,我能不知道老金的日子好过不好过啊!”
老壮对村人的议论这样说。
“老壮的手麻利,没觉着疼就包好了。”
老金不知是真不知道疼还是真心对老壮的赞美。
听说此事的村人,有胆小的都吓得腿肚子抽筋,浑身上下起鸡皮疙瘩。老金的事故过后,村人明显做事小心多了,生怕自己哪里不小心,胳膊腿啥的被老壮生生的给卸了,那绝对不是好玩的事儿。
老憨看老壮正两腿伸得绷直坐在办公桌前很专注的看着电脑,看着他那样聚精会神的样子老憨有些好奇,他那有些花白的头发被他从前至后梳理的井井有条,身上的白大褂也被他浆洗熨烫的规规矩矩。老憨悄无声息的来到老壮身边,电脑里正播放着一个女人搔首弄姿不堪入目的画面,一道黑影飘到老壮身边,着实把老壮吓了一大跳,老壮赶紧伸手关闭了正在播放的电脑:
“天下这么大的雨你狗日的不在家睡大觉养养神,跟鬼一样的跑到我这里干啥?”
老壮看着老憨的样子有些气不过。
“这样的雨也叫大雨?地皮还没湿透呢。老子就是趁这天来看看病。”
老憨答道。
“你能有什么病?整天勤奋的像一条憨牛。”
老壮不信他的话是有依据的,老憨干活的时候都是单枪匹马,秋天播种小麦的时候,老憨都是自己拉着耩地的耩子播种,你说他不是一条憨牛是什么。
“想你老婆了。”
“我看你是下地拉屎撒尿尿去了吧?”
“搂草打兔子,順捎的事儿。”
“看你狗日的这日子会过的,没一样能浪费的。”
“你狗日的一个人在这里瞎出啥鬼呢?”
“解闷。”
“你不怕你老婆把你骑裤裆里?”
“她昨晚跟几个无聊的老娘们打了一夜的麻将,刚散场,睡了。”
“怪不得你狗日的敢这么大胆呢!”
“男人嘛,就得学会没事给自己找乐,都这把岁数了,看看村里还有几个整天你似的,不是田里就是家里,不是家里就是田里的,看把你忙得,跟没有明天似得。而且都什么年月了还他妈的披着老蓑衣乱走乱撞的,像个活鬼似的,真不知你怎么想的。”
“你别光说我,我老伴说我病了,你得给我想想辙?”
“说你什么病?”
“夜里睡觉的时候老咬牙。”
“咬牙啊?这算什么病呢?”
“我哪里知道啊,这不来问你的吗?”
“你这是闲的,结结实实的干几天活儿就什么事儿也没有了。”
“我也是这样想,可眼下找不出能出一身臭汗的活啊!”
“地里没有,难道床上还没有?”
“我可不像你,一天到晚的就想着趴在女人身上。”
“那就让你老婆结结实实的揍你一顿。”
“看架势她还真想结结实实揍我一顿,要不怎么老挑我的理找我的不是啊?不是唠叨我洗脚,就是唠叨我咬牙,这日子还怎么过?”
“去找老丁下棋啊,车马炮一动起来,还能有什么烦心事呢?”
“这样的天下棋就是犯罪啊,哪能这么随便的不分时候就下棋呢?”
“我日你个先人的,非得天塌地陷了才能下棋娱乐啊,这都什么逻辑!”
“反正闲情不能耽误正事儿。”
“唉,你哪天没有正事儿啊!”
“先把身上的毛病去了,就是最大的正事儿。”
“就你这点破事,可别在我这儿嘚啵嘚啵了,我给你拿点药吃,过几天就不咬了,又不是狗。”
老壮起身到另一间屋里给老憨包了两包药片,出来后递给老憨:
“一天三次,一次各两片。”
“是什么药?”
“你管是什么药,吃了病好了就行了呗。”
“行了,那我走了。”老憨拿好两包药说了一句。
“你还没给钱呢?三块。”
“没带。”
“那我给你记上,快滚。”
老憨扭头就走,没走几步,身后传来老壮牛吼一样的声音:“吃药了,不能喝酒,记住了!喝了酒,药可就不灵了,出人命了可别怪我没告诉你。”
回到家里,老憨把两包药放到吃饭的桌子上,冲着他老婆说::
“我到老壮那里抓药了,你说我这咬牙的毛病能吃好吗?”
“你到老壮那拿药,不加重就算是好的了。”
老婆对他的这一举动似乎有些不理解。
“那我还是不吃了,免得越吃越重。”
老憨吃不准这药能给他带来什么样的结果。结婚这么多年来,在关键的时候,老憨总是希望老婆能助他一臂之力,可又总是得不到明确的答案。
“你就不怕浪费?”
“要吃的话,我也得吃过饭在吃,饭后吃药不伤胃,人家都这么说的。”
“我以为你出去转一圈能把这顿饭省下了,还得回家来吃啊?”
“我不回家来吃,你让我去哪里去吃呢?”
“你可以到老丁家里吃呀?”
“老丁身体也大不如从前了,我的棋瘾也快到头了。”
“知音越来越少了。”
“人最后总是会孤单、孤独,直至黯然离去。”
“出去一半会儿,长能耐了?”
“船到桥头自然直,活到这会不长能耐也得长啊!”
饭桌上一盘是没有任何生气的黑咸菜,一盘是死气沉沉的臭盐豆儿,它们静静的并排在一起,好像岁月已经让它们颜面尽消,只有不尽的咸味和辣味很结实的绑在一起,刺激人的眼球和味蕾。
“就这两盘菜,这辈子好像就没有换过样!”
老憨看着桌子上的两样东西,嘴里咕哝了一句。
“这两样是咱农民的当家菜,家家都这样,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怎么换?还想换样?换样得有东西换啊?饭店那东西多,你想换啥他能给你换啥?”
老伴慢条思语的回了老憨一句。
“我又不是老壮,饭店凭什么给我换啊?在咱们这村,除了老壮谁下过馆子?”
老憨有些气短。
“蒜薹下来吃蒜薹,辣椒下来吃辣椒,茄子土豆哪样没有?竟赶着时鲜的吃了,还不满意?”
老婆白了他一眼。
“咱们这日子咋过得这么永恒呢?”
老憨有些不解。
“以前你想换样是舍不得兜里的钱,日子一天天将就着过来了,现在想换样是你兜里没有钱,你说能不永恒吗?”
老伴跟着说道。
说话间,一股让人馋涎欲滴的味道慢慢的从外弥漫过来,这是小鱼炒辣椒的味道,是当地的大众菜,也是席间的当家菜。小鱼用铁锅烤干之后,放上葱花、姜丝,再左以辣椒,炒出的味道香中带辣,辣中带鲜。老憨迷惑,这味道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吃饭的时候来,这可能是邻居家传来的,该死的味道!这味道能给自己带来什么?又能解决什么呢?什么也不能,只会对眼前桌子上的东西更加的鄙视。
老憨不在言语,自顾舀起一碗稀饭在嘴边吸溜着,声音极大。
“你喝一口稀饭至于弄出那么大动静来吗?”
老婆看着他喝稀饭的举动有些故意的成分,就有些不满。
“你又不是三岁两岁的小孩子。”
“我想当三岁两岁的孩子,我得能当的成啊!”
老憨少气无力的回敬道。
“那你就别嫌弃下饭的菜孬。”
老伴一本正经的说道。
“我没嫌弃下饭的菜孬,我只是纳闷儿,咱们喂了这么多的鸡,整天鸡飞狗跳的,难道就没有一个下蛋的吗?光让咱们看热闹吗?鸡整天咯哒咯哒的叫,是练习唱歌的吗?”
老憨突然有些怀念鸡蛋的味道来了,辣椒炒鸡蛋,辣的满口,香的爽口。也许是长久没有吃到鸡蛋的缘故,让他突发奇想来了。
“鸡天天都下蛋,一天也没有闲着过,它们都是名符其实的鸡。只是它们的蛋都被你儿媳妇拿去喂你孙子去了。你不是想和你孙子争食吧?”
老婆说这话对他有些揶揄的味道,但他一点也不在乎。
“你就不能留下个三两的,让咱们也见见荤腥?”
“我想留得留得住啊,你儿媳妇自己动的手,我能上她手里强留?”
“你说费劲巴力的养儿有什么用?一年到头也见不着一面,整天在外头瞎混,也不给咱一分钱的零花钱,儿媳还经常来搞‘三光’政策。”
“这就是养儿赚的呗!”
“看来,咱们还得晒一盆酱。”
“现在谁还晒酱啊?”
“别人晒不晒咱管不着,咱得晒。”
“为什么就咱得晒?”
“好歹有盘酱也能沾个大葱、蒜瓣啥的,有个新鲜味儿换换口味啊!总不至于儿媳会连这盆酱也端走吧。”
“你总是想得美。”
“怎么了?”
“晒酱也要东西,大豆、粮食什么的,你以为舀一盆水就能晒成酱了?”
“这是不让我们活命了。”
“谁也没让你不活命,活不活命是你自己的事儿。”
“看来,我还得重操就业!”老憨喝干碗里最后一滴稀饭,把碗咣的一下放到并不平坦的桌面上,一伸腿儿脚蹬着了桌子底下的茶业筒儿,还有直立着的酒瓶儿,锈迹斑斑的茶业筒儿似乎还存留着昨天的故事,酒瓶儿只有一身的灰尘,全无半点生气。真是桌子底下和桌子上面两重天啊!
“以前好歹每顿还能喝二两,饭后泡壶茶润润喉嗓,现在可到好,要酒没酒,连茶叶是什么味儿都忘到脑后了,这日子真他妈过的清亮啊!老壮还他妈的担心我吃药喝酒,我就是有这份心,也没有这份福喽。”
老婆听到他这句话,眼睛一眨不眨的看了他半天,像不认识他一样,好久之后才一字一句的说道,
“日子不清亮你也不知道日子的滋味,还想着重操旧业,你还有旧业可重操吗?还想着饮酒喝茶?你以为你是谁?国家干部?退休工人?知识分子?什么都不是,你就是一老农民,还是一个身无分文的老农民,还想着饮酒喝茶,亏你想得出来。”
“有没有只有重操了之后才知道,想饮酒喝茶怎么了?谁也没说过老农民就不能饮酒喝茶啊!”
说这话的时候老憨并不理会老婆的质疑,他的眼前仿佛映画出当年赶着驴车,拉着整车瓦罐盆的风光场景来,车上有酒有烟,有时除了干粮还有预备充饥的零食干点。吃喝拉撒一应俱全,脸上不由得绽放出一丝不易觉察的笑。说完这句话之后,他拿起从老壮那里取来的药,一样分出两粒,很准确的撂倒嘴里,然后脖子一扬,药片在脖子的蠕动中“咕隆”一声进入到了胃里。
“看老壮这药片能把我这牙弄老实了不!”
“老壮这药只会让你的牙越来越不老实!”
老憨不在理会老婆的刻意找茬,白了一眼后墙上的老挂钟,那只早已停摆多年,身上蒙满灰尘的老挂钟,不知是挂的结实还是蜘蛛网捆绑的牢靠,反正那老挂钟很坚定的贴在墙上,时针永恒的指向停摆的最后时刻——九点一刻。老憨好像要刻意记住今天此时此刻的时间,虽然吃药的时间和挂钟的时间不是同一个时刻,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一切都是从现在才开始的!
“永恒真好,永远都不会老!”
老憨并没有重操旧业,也没再提及饮酒喝茶的事儿。经过深思熟虑之后,他也觉着重操旧业是一项完全没有生路的营生,那纯碎是给自己找条死路。饮酒喝茶更是天方夜谭的事儿,眼前只要是有口饭吃,顿顿有碗稀饭喝就已经是顶好的了。现在最主要的是如何不要把自己饿死、或者是病死,更或者是意外死,只有不死才有盼头不是。其他的事儿就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死胡同里赶猪没有出路哩?”
他在心里不住的嘀咕着这句话,人的年龄虽然大了,但还没有糊涂到不分好赖的地步。那天说重操旧业也是一时的心血来潮,能心血来潮说明自己还没老,老了就没有这股子潮劲儿了。过后既没有后悔的意思,也没有冲动的迹象。这就是生活。平头老百姓说的话,有些是言出必行,有些则是随风而去,不能每一句话都认真对待的。要是说到哪做到哪,谁也活不出自己的言语去。
“好马不吃回头草,我早已宣布过不干的事儿,怎么还能在重起炉灶呢?”
过了两天他跟老婆这样解释道。
“要是你那营生还跟以前那样火,打死你你也得去吃那回头草的。”
老伴对他的解释毫无兴趣。
“你说的也在理儿,要是还跟以前一样火,就根本不用回头,一直往前吃不就得了。说不定我现在也混成大老板了,有自己的烧窑,有自己的销售渠道,可惜的是咱还没回过神儿,生意就淡了、凉了。瓦罐盆的生意的确已经过了它的黄金时代,一去不复返了,要不怎么说事事得往前看呢?”
“都老眼昏花的了,才想起来往前看,你能看清前面吗?”
“能看多远看多远吧,要不还不得活活给憋死。”
从老壮那里取来的两包药片很快就吃完了,但从老伴那里得到的信息是咬牙的毛病不仅没有减轻,反而还有加重的意思。
“还真让老伴给说中了!老伴这张嘴啊,真是吐口唾沫砸出坑。”
老憨在心里嘀咕。
“你这是顽疾,老壮治不了的,还是另找别人吧!”
老伴读懂了他那句在心里翻腾的话,有些不落忍的劝他说。
“这些年找老壮都找习惯了,还能去找谁呢?”
老憨显得一筹莫展的样子。
“世界这么大,医院那么多,你又不是没长腿,哪里不能去啊?”
老婆看他这样显然有些气愤。
“关键是找老壮能赊账,找别人怎么赊账呢?”
“也是。”
一牵扯到钱,两口子都有些气短。因为手头上的拮据,好多事儿就只能将就,越将就就越拮据,越拮据就越卖不动步儿。所以,这些年来他们几乎足不出户,别说走亲访友什么的了,就连本村的亲戚好友也很少走动往来了,空着两只手走到哪里都气短,站在哪里都矮半截啊。偶尔碰面彼此看上对方一眼,也是不冷不热的,没有亲热的言语了!
“就是夜里咬几声牙的事儿,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毛病,还是将就将就算了。”
老憨看着老婆的眼神近乎乞求。
“不将就又能怎么办?”老伴也很无奈。“我不是怕你咬牙聒我,其实我是担心我夜里睡着了,你的馋劲儿上来了,把我给生吃了啊!”
“没有事儿的,我吃谁也不能吃你的!”
“可就我离你近啊。”
“再睡觉,你就先把我的嘴封上,这样就安全了不是?”
“亏你想的出来。”
“希望我不能长寿,这样的日子还是过一天少一天的好!”
老憨说这话并不是心底里的悲观,他是在安慰老伴。
“别老拿死啊活的话搪塞我,我又不是三岁两岁的孩子,我知道你心气足着呢,活着没够的。”
这一次老伴又看透了他的心思。
他不想在说什么。
日子过到这份上,说什么都是多余的。但有些话又不能不说,所以日子越穷废话越多真是不假啊。现在想想人过日子最大的痛苦不是没有吃的、没有喝的,也不是没有钱,而是说话不能自由。这自由不是自己不想自由,也不是别人限制你的自由,而是自己说什么都无聊、都无趣,说什么都没有人搭理你、重视你。想想以前自己那风风光光的场面,说什么话都有人附和,说什么都有人说是、说对,还有人不断的往死里恭维你,说你心眼好,说你心路正,说你会干活能挣钱养家,都他妈的坑死他人了,他还这样死乞白赖的恭维你,做人想不风光都难啊!日子过到现在怎么就急转直下了呢?
“人一老就什么也不是了,成了无用之辈了。”
老憨不无感慨的说道。
“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就好,别整天胡思乱想咬牙切齿的,好像整个世界都欠你的。”
老婆见他说话上道,就想开导他几句。
“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脑子里也没有胡思乱想啥的!”
老憨觉着自己特委屈。
“那你这是病啊老憨,得空凑俩钱到镇上或者到县上的大医院去看看,小病小灾的自己不治,等病重了,就更没人管你了。自己的事儿还得自己管。”
老婆话语中不无关切。
“那就凑凑看吧!”
老憨的语气有些少气无力,但却有着内心的感动,说来说去,还是老伴最关心自己啊!。这时,老憨最想见到的人就是自己的儿子,他希望儿子能马上出现在自己面前,然后掏出一沓钱给他,可这样的幻觉转瞬就消失了。
“你以前要是不大手大脚的,眼下也不至于此!”
老婆好像又在埋怨他。
“咱什么时候不是一分钱掰两半来花啊?以前咱能挣到钱,不大手大脚的行吗?上下左右的,都是不看僧面看佛面的关系,不破财能免灾?”
老憨从不后悔自己做过的事儿。
“啥也别说了,还是想想辙怎么凑钱吧!”
老伴也不想缠绵过去的琐事儿。
“明天我去找活儿干干看。”
老憨似乎下定了决心。
“你能找什么活儿呢?还是我出马吧,女人总是好找活儿的。这些年下来,这个家都是你一个人撑着,现在就让我这个老婆子给你补偿补偿吧!”
“我不能让你因为我再去出力受累儿了,都这个岁数了,能享福一天算一天吧!”
“我又不是纸糊泥捏的,累不死的。”
“因为我这点毛病,还让你出去奔波,太不值得了。”
“只要能让你好好的,累一点也是值得的。”
第二天,天还没亮,老伴就悄悄的起床穿衣了。老憨看老伴真的想出去找活干,赶紧一骨碌爬起来:
“老伴,你还是在家,我去!家里离不开你的。”
“我先去找一天活儿干干看,如果好找,明儿个你再接着去也不迟。”
找活干并不像说说话那么简单,能走出家门找活干的,都是能拿得起放得下的人物,不仅干活利落,就是心术、嘴皮子也非同一般。这些人心冷脸皮厚,只要有活干能赚钱,什么话都能说,什么话都敢说,是不讲究什么情面的。老憨老伴赵老婆子自知年岁大了,单枪匹马很难找到事儿做,就想依附那些年纪轻一些的女人,搭别人的顺风车,只是她过于乐观了,那些一波一波外出做活的人们都是些‘铁哥们’,很难从中插足。赵老婆子陪着笑脸跟一波一波的娘们、媳妇们搭腔套近乎,但没有人理她。眼看着一波一波的人从眼前渐渐远去,无奈的赵老婆子只好独自去碰碰运气,转悠了一个上午也没有揽一个主顾,又急又饿的赵老婆子只好打道回府。
老憨看着老伴憔悴的面容,就知道她没有找到活儿。
“岁数一大就成了废物了,没人正眼瞧了。”
老伴冲着老憨说。
“什么事儿都不是想的那么简单,”
老憨好像早就知道是这样的结果。
“现在的人没有一点儿同情心了,都巴不得别人尽早穷死、饿死。”
老伴还在为上午的事儿不平。
“这就叫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算了,还是顺其自然吧!”
老憨对此也没有好的办法。
“顺其自然?说的好听,就是不去治你那该死的病,下个月又要交电费啥的了,到时拿啥给人家啊?”
老伴言语间明显有些烦躁。
一连几天,老憨都都很认真的早出找活儿干,他总是赶在老伴醒来前穿好衣服,收拾停当一切,等老伴醒了,就打个招呼出门了。这是男人的事儿,老憨再也不想让老伴去舍自己的老脸了!既然是男人的事儿,男人就得承担一切,所以老憨天天出去寻找机会,说不定瞎猫也能碰上死耗子。有了这份期待和心情,老憨总是乐此不彼,虽然总是尽兴出门扫兴而归,老憨认定这就是过日子必须要走的路。
天气恶劣的时候,老憨就给自己放假,正常情况下都找不到活儿,天气恶劣谁还顾工呢?
“你这是典型的老钱迷!整天想着怎么去挣钱,也不看看自己多大的岁数了,别异想天开了,还是想着自己怎么能享两天清福吧!”
每次闲逛到诊室的时候,老壮都会毫不客气的对着老憨批评教育。
老憨心想,“这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老壮怎么能知道没有钱人的难处呢?”
“我家门前的那棵老椿树卖给你吧?下乡买树的给我好几回高价了,我都没舍得卖的那棵。”
老憨对老壮转换了话题。
“你怎么想起卖椿树了?这可不是你的风格啊!”
老壮有些不解。
“不是还欠着你的药钱的吗?”
“欠我那仨桃俩枣的钱也不值当卖树啊?”
“你儿子结婚不得打张新床啊?椿树是打床最好的木料,也讲究,有人想买不一定能买到我那棵那么好的,树干又粗又直,我这可是为你着想呢。”
“现在年轻人结婚哪里还有自己打床的?都买沙发床了,现成的,多实惠。”
“那留你打棺材也是上等的好料。”
“还是你自己留着用吧。”
老壮很客气。
在老壮那里既没有把树卖出去,当然也就没有把欠老壮的那仨桃两枣的钱还上。最终还是向老壮诉苦。
“你上次给我的那药片也不管用啊,吃了之后该咋的咋的,这不是成心瞎耽误工夫吗?”老憨心里好像有些窝火。
“在咱们村,不论是谁我都是药到病除的,你狗日的一定是心里有鬼了,不然的话日子过得好好的,咬什么牙啊?”
老壮为自己的医术找到了不容辩驳的理由。
“你这么说就是我牙的事儿了?”
老憨直勾勾的看着老壮说。
“不是你牙的事儿,就是你心的事儿,反正是你身上的事儿!你得好好调理调理你自己,别把自己好好的一辈子给毁了。”
“这么说是你没有办法了?”
“我什么时候说我没有办法了,你这个死老憨?”
“你还有什么招?”
“把你嘴里的牙全掰下来,换一口假牙,晚上睡觉把假牙一拿下来往床头一放,想咬牙都咬不着。”
“你这是放屁,我好好一口真牙全掰下来换一口假牙,我神经病我?”
老壮看老憨急成这样笑了,说,“跟你开玩笑呢,就你那一口驴牙结实的要命,谁有那力气给你掰啊,不过既然你说你老婆对你咬牙这么反感还真就得想想高招。”
“别整不靠谱的!”
“就给你整个不花钱的招吧!”
“什么招?”
“晚上睡觉的时候,你把你孙子用过的奶嘴放嘴里,保你不咬牙。”
“让我含孙子的奶嘴,你这是什么破招啊你?”
“奶嘴是你自己孙子用过的,又不用花钱现买,黑夜里睡觉时往嘴里一放又没有人看见,含嘴里怎么了?”
“你保证能行?”
“试试不就知道了吗?等过段时间真不咬牙了,把奶嘴扔一边,神不知鬼不觉的,这样的便宜哪里找去你?”
“在信你狗日的一回。”
老憨回到家中就给老婆赵金凤安排任务,说“你有空去儿子家把孙子用过的奶嘴找一个回来。”
老婆狐疑他半天说,“怎么好好的找孩子的奶嘴干什么?”
“有用。”
“有什么用?”
“有大用。”
“多大的用?”
“找来不就知道了吗。”
“你自己不能去找?”
“我自己去找我还跟你这么废话?况且我也不知道怎么找啊?”
虽然有些勉强,老伴赵金凤还是极不情愿的去了。老憨一个人在家不知干什么好,就在那里瞎琢磨,咬牙切齿是不是毛病?琢磨了半天也没有一个确切的结果,最终得出一个结论,其实治这病就是一个笑话。而且还是自己给自己制造的一个笑话。上嘴唇能不碰下嘴唇?吃饭不注意还能咬着舌头呢,牙齿一上一下的,存在不就是为了能咬吗?怎么就成了病了呢?老憨觉着有些可笑,但他却笑不出来。
老婆去了好半天才回来,刚到家就交给老憨一个奶嘴。
“找这东西费老劲了,看看老鼠给咬坏了没?”
老憨接过老伴递过来的奶嘴看了看,勉强笑了笑没答她的话。
晚上睡觉的时候,老憨趁老婆没注意,把白天清洗过的奶嘴按到了自己嘴里,这一看似神速的举动还是没有逃过老伴赵金凤的眼睛,刚拉息的灯又被瞬间拉亮了。
“老憨,你这是玩哪出啊?”
“老壮给出的方,不花钱的方,包管用。”
“你又不是个孩子,你这么着睡在我身边太恶心人了!”
“你不是怕我把你吃了吗?这样你就放心了,嘴给堵上了,也能睡个安稳觉了。嘴里含个奶嘴怎么就恶心你了?要不是你事儿多,我至于这么费心思吗?还怪我了怪。”
“堵嘴用什么不能堵啊,换块抹布也行啊,非得用这东西,快拿扔了吧!”
“不,我得试试效果,看看老壮说得是不是真的。”
“就一个老壮就把你迷得不知东南西北了。”
“这辈子咱就这命了,谁让咱生活在这里呢,吃饭靠自己,死活就靠老壮了。”
含了奶嘴的老憨,一夜下来倒是相安无事,老伴赵金凤一夜睁开眼睛观察他好几次,虽然都是一大把年纪的人了,但好奇心还是让她无法安睡,即便是眼睛闭上了,心还是无法安静下来。他嘴上还有些动静,但那不是咬牙的动静。看着黑夜朦胧中的老憨一脸的憔悴,胡子拉碴的,面相都有些变形了,她的心有些酸楚,老头子这辈子不容易,年轻的时候没白没黑的劳作,现在老了又毛病百出的,后面的路会是什么样?她也不知道,走一步看一步吧,她擦了一把快要流出的泪水,又把头轻轻的放到了枕头上。
天亮的时候,老憨从床上爬起来,除去嘴上的奶嘴儿,瞪着一双不同寻常的眼睛看着老伴,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这次老壮没骗你,还真没有咬牙。”
老憨听到老伴这么一说,眼睛一下就迷成了一条缝。
“办法总比毛病多啊!这话不假。”
“你打算就这么一直含下去?”
“一直含下去,直到咽下这口气为止。”
“你现在变得比以前有决心了。”
“还不是生活所迫吗!”
“这可不是我迫的你,是你自己自愿的。”
“你又多心了不是,是我自愿的,只要日子能过和谐了,顺畅了,含个奶嘴算什么事儿啊!”
“你还真能想得开。”
吃过简单的早饭之后,老憨打算去诊所找老壮聊聊奶嘴的事儿,问问他是怎么想起这个主意的,连这样的主意都能想出来,真是太不简单了。老憨虽然早年做过一些生意,脑袋瓜子还算灵活,但他最不擅长的还是奇思妙想,而对于真正会奇思妙想的人,老憨从心底里充满了敬佩。
“老壮年轻的时候就鬼主意多,老了鬼主意就更多了。”
老憨对老伴说。
“他是指什么吃的?没有主意他连西北风都喝不上。”
老伴对老壮一直不屑一顾。
“这都是人的命。有人一天到晚累的要死还少吃无喝的,老壮动动脑瓜子就吃的脑满肠肥的,你说这不是命是什么?”
“只能说人跟人不一样,哪有什么命不命的,我看你也是老糊涂了。”
“你一辈子什么都不信,就信心气儿。”
老憨说完,转身就往外走。
“你别有事没事往老壮那儿凑合,早晚你得毁在他手里。”
“村里谁不是毁在老壮手里的?老壮拿捏着全村人的命呢!”
老憨的背影在老伴的视野里消失了。
“死老头子,闲得!”
老伴看着老憨远去的背影,说了句话就扭头回屋里去了。
老憨倒背着手左摇右晃的走着,显得高兴异常的样子。路过一片汪塘的时候,老憨看见有好多人在那里钓鱼,而且都是开着小车来钓鱼的,像是专业的钓鱼人。老憨本来是不喜欢凑热闹的,由于无聊,就驻足多看了几眼。那些钓鱼的人多半是些二十多岁的孩子,让老憨百思不得其解的是,这些孩子怎么会有这么多的闲心来这里钓鱼呢?而且钓鱼的设备让老憨更是大开眼界,精致的钓竿,豪华的座椅,各种各样的饵料···,原来钓鱼还有这么多的讲究呢?在老憨的意识里,钓鱼就是一个钓竿,一个鱼钩,一根线,钩上套一截蚯蚓,这些年轻的孩子们钓鱼完全颠覆了老憨的传统意识,老憨决定在此多留些时光,看看他们钓鱼的神奇之处。
那些孩子们不停的抛钩收钩,不停的变换着饵料,钓上来的小鱼都被他们从钩上卸下来之后又给扔到了水里,他们看不上这些小鱼小虾啊!老憨开始是好奇,渐渐变成了心疼,这么好的小鱼,活蹦乱跳的小鱼啊,又给扔到了水里,实在是可惜啊!老憨咽了一下口水,他决定拉下自己的老脸问这些孩子们要。
“你们口渴吗?我去家给你们提壶开水去?”
老憨没有直接向他们乞讨,而是先说了句客套话。
几个孩子们听到老憨半天说了这么一句话,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后又一起看看老憨,竟然没有一个人出头搭话。
“你们都是从外面来的吧?”
因为面生,老憨没有一个是认识的。
“我们不渴,都带着水呢!”
终于有一个搭话的了。
“小鱼别往回扔了好吗,它们都受伤了,扔回去也活不了了。”
“你要啊?”
“我要!”
“那你找东西装吧!”
“哎!”
老憨赶紧就近找了个废弃的方便袋,等着装小鱼。有了这个口头契约那些钓鱼的孩子们还真守信用,钩上小鱼还真的都转手扔给了老憨,几个孩子不时的往老憨这边扔小鱼,一时间竟让老憨手忙脚乱的应接不暇。不大的工夫,老憨就捡了满满一兜各色小鱼,老憨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但心里的表情却是异常的丰富。大半天的时间,老憨收获最丰,那些钓鱼的孩子也有收获,是一些大的鱼类,有鲤鱼、白鲢鱼等,待他们收了杆,开着车走了,老憨才怀抱着捡的一兜小鱼回到了自己的家。
捡来的这包小鱼,在老伴的精心收拾下,老憨两口子很是幸福的享用了好多天。老憨后来又去过汪塘多次,但再也没有遇见那帮孩子的身影,这是一帮居无定所的孩子,来无踪去无影。老憨没有多大的失望,总觉得等来的幸福很短暂,也很无奈!
让老憨开心的是他又发现了新的“商机”。以前老憨最怕到人多的地方去,人多嘴杂,人多了行不开劲,现在老憨不这样认为了,他认为只有人多的地方才有谋略、才有财运。老憨发现这个人多的地方是汽车训练场,是驾校开设的教练场。那里全是清一色的小青年,男男女女不计其数,他们每个人手里都拿着饮料喝瓶装的纯净水,有的没喝完就扔了,场地的边上横七竖八躺着那些空的或半空的饮料纯净水瓶子,老憨找了一个编织口袋,一个一个把它们都捡起装进了口袋,让老憨没想到的是,看着不起眼的塑料瓶子,竟然装了满满一口袋。老憨窃喜,按一角钱一个来算的话,这一口袋足有一百多,十多块钱是没问题的!这才多大会工夫啊?老憨没有想到的是,挣钱有时也是很容易的。
“等攒足够的钱,我一定要给老伴添一身新衣裳。”
这句话在老憨心里憋了许久了,一直没有机会说出口,这么多年了,就没给老伴添过新衣裳。女人怎能不添新衣裳呢?老了也是女人啊!
老憨这回儿没想到自己的病,其实他压根儿就没认为自己有病,他所有这一切,其实不过就是为了顺应老伴罢了。
老憨打听到这些学车的人不是每天都来场地。只有星期的二、四、六和星期天来场地练车,一个星期有四天来场地,这对于老憨来说一个星期就有了四次发财的机会,有了这四次发财飞机会,老憨一下子觉得生活有了很多盼头,心也一下子踏实了不少。
“老天饿不死瞎家雀。”这话真是不假啊!
两个星期之后,老憨手里已经有了不少的票子,在给老伴添置衣裳之前,老憨决定先把老壮的钱还上,免得日后手头再紧巴了,留下话把子,欠钱的日子总是不能自在的!老憨一直这么认为。
再次进得诊所,老憨看见老壮正在给村里的老增看眼睛。
“怎么了老增,眼上出毛病了?”
老憨先跟躺在座椅上的老增打招呼,今天因为手里攥着钱来的,老憨的底气自然也足足的。
“这屌眼,什么情况都没有,楞说有毛病,你说气人不?”
老增没答老憨的话,老壮却接过了老憨的话头。
“我看你快要把老增的眼珠子抠出来了?”
老憨忐忑着说。
“我真想把他的眼珠子抠出来,放在脚下当溜子儿子踩。这都他妈的看这么长的时间了,还不知是疼还是痒,天底下怎么竟出你们这号人呢?还他妈的都让我给碰上了。”
老壮说话的口气一贯这样,没轻没重的。
“不像有什么毛病啊?”
老憨很疑惑。
“连你都看出来了,什么毛病没有!可他狗日的却一会儿说眼皮子跳,一会儿说眼珠子有虫子在动,我都检查了半天了,什么也没发现,······可能是蛋疼带的。”
老壮看样子很无奈。
“我蛋不疼,就是蛋疼也带不到眼啊!隔着十万八千里呢。”
老增终于说话了。
“蛋和眼是相通的,要不怎么都是俩‘珠子’呢?别看隔着远,神经连着呢!”
老壮以专业者的口吻说道。
“你是说,如果现在我的眼瞎了,在我死之前就得靠蛋看路了?”
老增有些不解,歪着头眯着眼和老壮怼。
“看把你能的,还想着用蛋看路?你的眼瞎了,你的蛋就自动废了,没什么用处了。就算是你的蛋能看路,你敢把它拿出来,像个探照灯似的看路啊?跟你们这些混蛋说话就是费劲!”
老壮有些不屑。
“没有我们这些混蛋,你老壮连西北风也喝不上。”
老增跟他犟上了。
“都赶紧的给我滚蛋,你们这是看病吗?就是来砸我老壮场子的。都一大把年纪的人了,还做事不着调,早晚我得让你们这些混蛋给逼疯、气死!”
老壮开始下逐客令了。
“我可没有那心思,你给我的方法管用,我是来谢谢你的!”
老憨接过话头说道,同时也有讨好老壮的意思。
“光谢有个屁用啊!得搞实惠的,实惠的懂吗?”
老壮有点咬牙切齿的说道。
“我懂,不就是那三桃俩枣的钱吗,给你!”
老憨说完,把手里攥得铁紧的钱递给老壮。
老壮看着老憨递过来的钱,半天没反过神来,以为自己的眼睛花了,看错了。
“这太阳是从西边出来了吗?”
“没从西边出来,很正常。赶紧的数数。”
老憨不紧不慢的说。
老壮接过钱,数了数,白了老憨一眼说:
“正好!”
“咱可是两清了!”
老憨不放心,又赘了一句。
“看你小心的,没人懒你!”
老壮有些不耐烦。
“现在赶紧的都走吧!”
老壮再次下逐客令。
“卸了磨就杀驴啊,就不能多呆会?”
老憨还在跟老壮据理力争。
“不能,我再也不想看见你们了!”
老壮抓耳挠腮的说。
“你还没给我想好辙呢?”
老增接过话茬说。
“回去自己想去吧!”
老壮就快要绝望了。
“你可给老憨想到好法了!”
老增不依不饶的说。
“回家去,夜里起夜的尿别浪费了,早晨起来用尿洗,每天早晚各一次,一个星期过后,包你狗日的眼睛跟你孙子的眼睛一样明亮好使。”
老壮脱口而出道。
“这法子管用?”
老增有些疑惑的问。
“老壮别的法子没有,这邪法子多了去了,而且肯定管用。”
老憨以过来人的身份接过话头说道。
“管用,老子就洗。”
老增信誓旦旦的说。
“那还不快滚?两个人一块滚!”
老壮手里拿着听诊器挥舞着往外赶他们。
老憨回到家里,喜滋滋的对老伴说:
“老壮的钱还完了,无账一身轻真好啊!”
老伴看了他一眼说:
“就还了那么点钱,能把你乐这样?”
“还碰上一个新鲜事儿。”
老憨欲言又止的样子,让老伴也觉着好奇。
“什么新鲜事儿?咱村里还能有新鲜事儿?”
老伴反问了一句。
“有,怎能没有呢。”
老憨非常肯定的说。
“那你说来听听?”
老伴终于耐不住自己的性子了。
“我去给老壮还钱,正碰上老壮给老增看眼,老壮说老增的眼病是蛋疼给带的,你说好笑不?没招了,就让老增回家用尿洗,说用尿一洗,眼睛能跟他孙子的眼睛一样明亮,你说能是真的吗?”
老憨向老伴娓娓道来事情的经过。
“老壮一定被你们给气疯了,不把你们赶走算是好的了。”
老伴没笑,却说出了事情的结果。
“唉,正是呢,我们就是让老壮给赶出来的。”
老憨顿觉索然无味。
“现在跟老壮没有什么瓜葛了,以后就别老往老壮那里跑了。”
老伴又叮咛了老憨一句。
“谁愿意老往他那里跑啊?不都是迫不得已吗!”
老憨的话似乎是有所指。
还清了老壮的药钱,老憨的确往诊所去的少了,有时路过诊所也不往里多看一眼。有时天下雨了,老憨就去老丁那里和老丁下几盘象棋,等听不到雨声了,就起身告辞,绝不多耽误时间。
快到年底的时候,老丁突然病倒了。老壮去他家里给他挂了几天的水,也没见好转。那天老丁突然对老伴说自己想吃驴肉,老伴纳闷了半天,老丁不是嘴馋的人啊,怎么就突然想起来吃驴肉了呢?
“天上的龙肉,地上的驴肉。香啊!”
“明儿个逢集,我去给你买。”
老伴趴在他耳边对他说。
老伴从集市上买回了大半斤驴肉,回到家里给老丁细细的切了,但老丁只是放到鼻子底下闻了闻,就很满足的睡去了,这一睡去,就再也没有醒来。
老丁去世了,老憨就少了一个知己,从此就再也没有人能陪他下棋了。老憨很失落,老丁的整个葬礼期间,老憨都是阴沉着脸,一副闷闷不乐的表情。老伴看到老憨这样就想开导开导老憨几句,但最终还是什么话也没有说。
“过去的总会过去的。”
又一场雨滂沱而下,老憨还像往常一样想出门,但出到一半就又回来了,老伴看了他一眼,知道他这是想去跟老丁下棋,就装作什么也没看见。
在经过一段时间的沉默期之后,老憨渐渐的适应了下雨天没和老丁下棋的寂寞感。什么事儿都不是一成不变的,当生活的某些规律发生改变的时候,紧接着应该改变的就是自己,调整自己的心态,努力适应身后的生活。
老憨刚要感觉自己可以过自己正常的生活了,这时老万却找上门来了。老万也好下棋这一口。早些时候,老万在村里任职,经常陪上面下来的干部下棋,据说棋路诡异,经常会出奇制胜,但还是输的时候居多。现在老万年龄大了,从村干部的位置上退了下来,就没有机会陪上面下来的干部下棋了,就托人给自己买了一对鸟,一手一个提着消磨剩下的时光,以此来显示自己退下来之后的消闲和自得。这样的空闲时间还是大大的超出了老万的预算,除了早晨早起遛鸟之外,剩余的时间一时还没有正儿八经的打算,就出现了腰酸腿疼的各种状况,他老婆就说他这是闲的,天生的劳碌命,遗憾的是自己年龄大了,村干部还没有当够,就不得不退下来,都说以后干部退休的年龄都推迟了,在老万身上也没有体现出来啊!为了更好的打发多余的时间,老万知道老憨棋下得不错,就想着和老憨交流交流。但老憨是个忙人,是个轻易不会浪费大好时光的人,于是,就在一个阴雨连绵天气里,他主动找到了老憨。面对主动找上门的原村干部,老憨不得不硬着头皮陪老万下上几盘。还别说,老万的棋路的确不同凡响,单从走法上就高出老丁一大截,而且变化诡异,开头几局老憨只是忙于应付,让老万打了个措手不及,连输了老万几盘。这让老万兴致大发,接连不断的放大招,老憨也被老万的棋势搅得兴致喷发,使出了几手鬼招,把个老万赢得乱翻白眼。本来只是想着小下几盘消磨消磨时间,没想到这一路杀下来,竟杀了个天昏地暗。
老憨老婆叫老憨停手吃饭,老憨说:“战事正急,哪有心思吃饭。”
最后,老万的老婆也找上门来,才把他们这场正酣的战事止住。
有了这次交手,老憨和老万也成了分不开的棋友,阴天下雨的时候,也就成了他们交手的时候。就是在忙活路的时候,老憨脑子里还想着棋局里招招式式。
“刚走了个老丁,又来个老万,你这是离不开棋了。”老婆看老憨迷迷糊糊的样子有些不解。
“老万这棋有下头,鬼招多,不像老丁就知道硬拼硬撞,动不动就跟你肉搏,拼个你死我活。老万善变,你说上面下来的人跟老万下棋,老万常输,这些人的棋艺得多高啊?这真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啊!”
老憨很感慨。
“老万输棋那是工作,你又没有工作,当然不需要老万的那些变化了。”
“还是你看得透。咱下棋就图个乐,现在老万也是。”
“到了这个岁数,能有一件真正的乐事做做也不错。”
第一次老婆没有嫌弃老憨下棋。
然而,这样棋逢对手的日子并没有维持几年,老万就又不行了。这下老憨真正的孤独了。在此之前,老万为了能跟老憨好好的对弈,也没有少贿赂老憨,有时会忍痛割爱把家里保存的好酒拿出来和老憨对饮。老憨喝了老万的酒之后,就对老万来而不拒,酒后对弈的感觉如仙如幻,让老憨很受用,同时也对人生有了新的理解,要想拥有好的生活,总要有一手精通的技艺,假如自己没有这一手好的棋艺,老万打死也不会拿出自家的好酒来和自己对饮的。老憨也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和老万比那就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上,现在之所以能坐在一起切磋棋艺,那就是凭的自己这手好的棋艺。这么好的一个对手,怎么说没就没了呢?老憨百思不得其解,也十分的痛心和惋惜。但他老憨在怎么着也没有回天之力,只能自认晦气。这可是好不容易才遇到的知音呀!
自从老万辞世之后,老憨就再也没有人能和他下象棋了。阴雨天还会不断的到来,在一个个无聊的日子里,老憨独自一人在家里摆着棋局自娱,一盘又一盘的不厌其烦。虽然老伴不懂棋局,但她也知道,现在的老憨棋艺已经非常了得。棋局虽然不断出新、出巧,但没有酒了,没有酒的棋局是枯燥的,没有任何韵味和生气,但老憨依旧我行我素,百摆不厌。
天气晴好的时候,老憨便会骑着自己的那辆破三轮车去捡饮料瓶,他现在已经不拘泥于驾驶训练场了,他已经扩大了更大的范围,他也不再东躲西藏的了,老憨认为这也是劳动,凭自己的辛勤挣钱过日子,没什么可丢人的。
手里有了点积蓄的老憨,突然想到要给自己的老伴添置添置了。老伴一辈子任劳任怨,从不讲究吃穿,但却把一家日子打理的井井有条,自己也拾到的干净利落,这样的女人现在不好找了。
“过两天逢集了,我带你上集市逛逛去吧?”
老憨对老伴说。
老伴听到老憨这么跟他说话,先是一怔,好像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很诧异的看着老憨,半天没发出声音来。
“不愿去?”
老憨又追问一句。
“怎么就想起带我赶集了,早些年我想跟你一起出去,你死活不让,这不年不节的怎么就想起带我赶集了呢,你要不说我都忘了集市是个什么样子了,又没有什么可买和可卖的,集有什么赶头?”
老伴好奇的反问说。
“早些年不带你出去,是怕你遭罪,风餐露宿的罪不好受啊,况且这一大家子有老有小的能离开你?现在看你整天窝在家里闷的慌?带你出去散散心,集市上不是人多热闹吗,去逛逛有什么不好吗?”
老憨照实说。
“好是好,就是没想好有什么可买的、和可卖的,瞎逛什么劲呢?”
老伴还在犹豫之间。
“我是这么琢磨的,趁着逢集,赶集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呢,听说镇里新建了一个银杏公园,去过的人看了都说不孬,咱们远点的地去不了,家门口的地还不能去看看?”
老憨很诚恳的说。
“你好像越来越有雅兴了!”
老伴面有喜色。
“就知道你喜欢热闹的去处,等以后有了钱了,再带你去大一点的地方开开眼,这辈子不能就这么老死在村里。”
老憨又给老伴提了提胃口。
改过天,老憨和老伴早早的吃完饭,简单的收拾一下,就做好了赶集的一切准备。老憨推出他的那辆破三轮车,示意老伴坐上来,老伴拿起一个小板凳放到三轮车的车斗里,然后上车坐在了小板凳上,老憨面朝前瞪着三轮车,老伴面朝后坐在了小板凳上,就悠悠的出了村子。老伴享受着老憨骑车带着她的惬意,一路上总是笑盈盈的看着路边的一切。出来的感觉的确不一般啊!整天的窝在家里的确能把人憋出病来。
老憨带着老伴没有直接进入集市,而是直接把车子先骑到了银杏公园门口,找个地方把车子锁了,老两口径直走进了公园里。公园里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反正老憨是这么认为的,他进入公园的第一眼就有了这种想法,但他没有说出口,看着老伴好奇的眼神,老憨就更不能说这种泄气的话了。
公园里除了几颗超大的银杏树,就是几条弯弯曲曲的石板路,石板路两边都种上了草坪和各色鲜花,显得很有几分生气。有几对年轻的男女在草坪上蹦蹦跳跳的,一会儿东奔西跑的,一会儿大呼小叫的,充满了活力。老憨和老伴都笑盈盈的注视着这几个年轻的男女,仿佛他们老两口子也和他们一样年轻起来。
“年轻真好啊!”
这是半天来老憨第一次说话。
“那还用你说。到那边石凳子上歇歇脚去吧!”
老伴白了他一眼说。
老憨和老伴一起走向一棵大银杏树下的石凳子,并排坐在石凳子上的老憨和老伴好像一下就找到了初恋时的感觉。
“这公园虽然不怎么的,但能召唤过去的感觉,怪不得人们都爱往公园里跑呢。”
老憨看了一眼老伴说。
“这公园又不是今天才建成的,谁让你早不来啦?”
老伴笑着回了老憨一句。
“多早是早啊?全国那么大,没去的地方多着呢!”
老憨也是笑着说。
“主要是清心呢!”
老伴很有感慨的说。
“以后我带你常来,咱们这心是该好好清清了。”
说着话老憨直起了身子,并伸了个懒腰。
“这是要走吗?”
老伴看到他的举动,有些疑惑的问。
“没来的时候想来,来了之后其实也没觉得有什么特别,只是感觉空落落的。”
老憨有些难为情的说。
“你是心里又想什么事儿了吧?”
老伴狐疑的看着他说。
“我心里还能有什么事儿?”
老憨坚定的说。
“我还不了解你吗,不论到哪里,屁股不兴坐热乎的,双脚不能停下来一小会儿的,还嘴硬!”
老伴很理解的说。
“就算你说得对,来了该看的也看了,还不打算去赶集回家了?”
老憨期待着老伴的肯定。
“那就回吧!”
老伴倒是直接。
老憨骑着他的那辆破三轮车,又摇摇晃晃的载着老伴晃晃悠悠的往回走,顺势又拐到集市上转了一圈,没有什么可买的东西,但也不能空手而归呀,就左心思,又心思买了把新鲜的韭菜,说回家了好包饺子吃。之后就觉得实在没什么可买的了,就拐出集市,走上了回家的那条路。
来到家老憨就着手洗韭菜,和面准备包饺子改善生活。今天对于老憨和老伴来说都是一次不小的活动。但老憨没有觉得自己浪费了宝贵的好时光,虽然时间短暂,但足以让原本平淡的生活有了新鲜的感觉。
日子又死气沉沉的了。
打破这死气沉沉的是一场事故,一个外村的草莓种植专业户来村里找帮工的,那人和老壮是熟人,就委托老壮给他联系工人,老壮答应了人家的请求,就在村里给那人物色人选,经老壮一通联系,还真的就找了十几个老头老太太,专业户接到老壮的信就来到老壮的诊所门前拉人,人到齐了之后就上了专业户的小卡车,不大的卡车车厢里挤满了老头老太太,一天五十元的工钱太具诱惑力,而且最关键的是活儿不累,坐在那里挑拣草莓的秧苗儿,就是熬时间的事儿,这样的活儿人当然好找。车装满了人之后就拉走了,还有听到信赶来的,也想着去赚个零花钱,无奈人家要的人员有限,就只能眼巴巴的看着别人远去,剩下的一堆人就把心里的怨气撒到了老壮身上,说老壮偏心,不够意思。老壮也很无奈,说,下回,下回。还没等这些人散去,那边就传来了噩耗,说那一车的人在公路上和一辆大货车撞上了,车毁人亡,老壮听到这一消息,当时脸色雪白,两眼发直,半天没有说出一句话来。
“村子摊上事儿了!”
老壮终于恢复了平静。
“这他妈的可是灭顶之灾啊!”
县上来人把伤者送进了医院,把死者送入了火化场。一车十几个人,连司机在内一共死了七个人,伤了六个人。这算得上是本县年度的一次较大的交通事故了。除去司机和那个雇主,村里老增、老金、还有老壮的哥哥老强以及两个老太太在这次事故中归西了。村子在不安和沉闷中艰难的等待着。半个月过后,事故处理结果出来了,伤者痊愈回自家养伤,死者被家属接回安葬,因为车祸原因,货车拉人且违章要负全责,司机和当事人也事发身亡,当然就没有人赔钱了。伤者的药费和死者的火化费都由政府一并承担了。
死者的骨灰被送回村里后,村里考虑一下子死了这么多人,各家办各家的丧事既麻烦,又抽不出那么多的人手去帮忙料理,就决定集体出资给死者办一场集体葬礼,这样既解决了厨子做菜的难题,也解决了人手不够的困扰。
这些天,老壮一直脸色苍白,虽然不是他的责任,但人是老壮给联系的,钱没挣到,反而搭上了自家性命,自觉没有面子,就灰不溜就的窝在诊所里没有露面。
办完丧事很长时间老壮才渐渐露面,一言不发的走出诊所到路面上站站。
老憨在葬礼期间一直在帮忙料理,完事了回到家里还是感觉脊背凉飕飕的,都是活蹦乱跳的人,头天说话还好好的,说没就没了,而且还一下子去了这么多的人,村子似乎一下子空了不少。
“村子一下死了那么多人吓坏了吧?”
老憨看着老伴一脸的憔悴,就想着安慰安慰她。
“都这把岁数的人了什么没见过?我才不怕呢!”
老伴很坚强的回了老憨一句。
“这几天我不在家,饭没吃滋润吧?”
“浑身没劲,吃饭也没什么滋味,哪里来的滋润?”
老伴少气无力的说。
“一个人吃饭,再好的饭也吃不香。”
老憨努力着想找到老伴憔悴的原因。
“我看我八成是要出毛病了?”
老伴好像有些不好的预感。
“上了年岁的人都这样,好受的时候越来越少了。”
老憨这是在宽老伴的心。
看到老伴这样无力又慵懒的样子,老憨心里很不是滋味,但又不知如何是好。该做饭了,老伴慢吞吞的去刷锅,淘米,老憨发现老伴这种状态根本没法完整把饭做出来,于是就主动请缨,说:
“你歇歇去,我来做饭吧!”
“你一辈子没沾锅的边,能行吗?
老伴少气无力的说。
“不就是做饭?都一辈子了,没做过还没看过吗?就让我试试吧!”
在老憨的执意要求下,老伴让出了她坚守一辈子的锅台。没想到她的这一让出,竟是永久的让出,从此就和她朝夕相处的锅台成为了陌路。
老憨虽然是第一次做饭,但基本的程序还是清楚的,农家饭没有什么复杂的,虽然有些不适应但还是能把饭煮熟了,菜炒香了。老伴吃着老憨做出来的饭,心里的滋味自是又不安又激动。
“老憨,做饭给我吃你不觉得委屈?”
老伴边吃饭边看着老憨问。
“做饭给你吃还有啥委屈的?你又不是外人,你都给我做一辈子饭了,我这才刚刚开始,只要你能吃着可口,我就一直给你做,这下半辈子我就给你当一回牛马,任你怎么使唤。”
老憨的一番话说的老伴心里热乎乎的。
“老憨啊,看来咱们这辈子夫妻的缘分要到头了,我给你做不了饭了,我总感觉我的大限就要到了。”
老伴有些伤感的说。
“你别吓唬我,没有你的日子,我老憨一天也活不下去啊!”
老憨似乎是在祈求老伴能够宽容。
“人总是要走这一步的,我的身体我知道。”
“不是还有老壮吗,咱不怕啊!”
说完这句本来是句玩笑的话,老憨还是后悔了,他应该知道老伴最不待见的就是老壮。
“注意你的锅,别火太大烧糊了。”
“糊不了,有你在边上坐着掌舵,哪能糊了呢?”
老憨这次纯碎是为了给老伴开心才往老伴心口里说,其实锅能不能糊他心里一点底也没有。
日子平淡无奇,平淡无奇的让老憨心里慌慌的,他现在有些怀念以前那些咯咯唧唧的日子了,你一言我一语,有时铿锵,有时绵软,但那些都是真实的日子。而现在却平静而又寂寞。晚上睡觉老伴再也不唠叨了,老憨还以为自己的老毛病好了,还暗自美着哩。
“我夜里是不是不在咬牙切齿的了?”
天亮起床的时候,老憨故意问老伴。
“不咬了,一点都不咬了。”
老伴说完还特意冲老憨笑笑。
老憨很美气。
可有天夜里,老伴悄悄拿去他嘴里的奶嘴,被老憨察觉了,很是惊奇——
“你这是怎么啦?”
“说实在的老憨,现在听不到你咬牙切齿的声音,我连一点睡意也没有,整夜整夜的做噩梦。”
老伴悠悠的说。
“是这样啊,那我接着咬呗,这是咱的专利啊!”
“我这样做你不会不高兴吧?”
“我怎么会不高兴呢?我高兴还来不及呢,这证明咱这是正常的,不是正正好的事儿吗?”
“哎,咱正常,咱正正好。”
尽管老伴平静而又宽容,但老憨还是隐隐觉得那里不对,可又找不出是那里不对,长夜漫漫,漫漫的无边无际,老憨觉得自己和老伴就像夜空下,大海里两片飘落的树叶,正失去方向,不知落在何方,又到达何处。
天亮了,老憨悄悄的爬起床,他生怕惊醒老伴,费了很大的周折才穿衣下床,他想独自一人给老伴做一回可口的饭,就悄无声息的捯饬着,他为自己能为老伴单独做好这件事儿沾沾自喜。
该叫醒老伴起来吃饭了。
他再次回到床边,他看见老伴眼角有一颗泪珠儿正欲流下,那泪珠儿像一个小精灵,一动不动的呆在那里,像有千言万语要表达,却又张不开口······。
老憨推了一下老伴,老伴没有任何反应。老憨的心咯噔一下沉了。两行热泪瞬间喷涌而出。
“老伴没了!”
送走了老伴,老憨就像换了一个人,他不仅不苟言笑,还把象棋也当成柴火烧了,把饭也做成了一锅车马炮。他现在就盯上了卖豆腐的,每次卖豆腐的来了,老憨都会结结实实的用豆子换上一大坨豆腐,在调点辣椒面泼在豆腐上,既省时省事儿,也解馋抗饿。
老壮再次见到老憨的时候,多远就喊老憨:
“老憨,怎么整天跟个闷驴似的,是不是有什么不舒坦的地方?”
“没有,好着呢!”
“都这样了,还好着呢?”
“好着呢,好着呢!”
“还是我给你瞧瞧吧?”
“我老婆不让你给俺看,俺也不让你看了。”
“这狗日的,不仅是个克星,还是一头犟驴,日他个先人的,不来正好,省的也把我给克了!”
一连几天,村里没了老憨的身影,也没有人说起过老憨,好像村里压根就没有过老憨这个人。大家都不说不提老憨,老憨并不知道这一切。
老憨在梦中发现自己独自一人,已经失去了最初的记忆,他找不到回家的路了。又一想回家干什么呢?家里已经没有人了,回到哪里都是一个人,该死的不该死的都死去了,村子里已经没有多少人气了。于是,他索性放开自己的脚步向前方的路走去!周围一片宁静,万籁俱寂,突然,他听到有咯吱咯吱的声音传来,这声音好熟悉啊!还有人和自己一样在‘咬牙切齿’吗?如果是那样就真的太好了,总算有个伴了,他顺着声音坚定的走去。他听到村里到处都是咯吱咯吱的声音,走出村子,田野里也是咯吱咯吱的声音,这声音原来这么动听,这么悦耳啊!
自从老伴死后,还没有人听过自己咬牙切齿的声音呢,老憨笑了,这世界其实自己并不孤单,也不孤独,只是没有去认真寻找罢了!可是,老憨并不知道,那好像是从远方传来的咯吱咯吱声,其实就是他自己发出的,他的听觉也出现了问题,这样也好,有了这个声音的存在,他就更不会孤单和孤独了,不管走到哪里,总好像有人相伴在左右,这对老憨来说是多么幸福的事儿啊!
老憨突然来了兴致,浑身上下充满了神奇的力量,好像有使不完的今儿,他的脚步更快了,他虽然不知道前方是什么,前方是哪里,但他知道前方有和自己一样的咯吱咯吱的声音,这足够了,现在,真的没有谁能阻止老憨那快步如飞的脚步了。
他从床上果断的爬起来,头也不回的走向了茫茫夜色······
2020-01-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