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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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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笔杂谈
202203/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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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 乡 年 夜 饭

 

新冠疫情的原因,两个春节没有回老家过了。节前父母就频频电话,“要是单位有要求,不回来就不回来吧,家里都很好,你就不要担心了”。但电话的最后,母亲总还不忘叮嘱一句“能回来的话,还是要尽量回来啊!”这是我在德国生活独自渡过两个春节外,第二次没有在家乡过春节,没有在父母身边过年。这两年,在北京过春节,没有家乡满桌的美食、没有乡下热闹的场景、没有堂屋熊熊的堂火、没有田间漫天爆响的鞭炮。邀请几位和自己一样回不去老家的小伙子,在家吃个中饭,晚上看看电视。素淡无味的春节假期,就这样静悄悄的溜走了。只有在家乡和父母一起渡过的春节,时常萦绕心间难以忘却。

从北京回到老家常德乡下,总是春回大地的感觉。北京的春节,苦寒的大地显得萧瑟,光秃秃的树木、冰冻的河面,让南方长大的人,心生忧伤。而在家乡这开春时节,大片的稻田里,满是绿绿葱葱的油菜苗,一些黑背喜鹊和小白鹭在田间觅食,见人走近,扑棱扑棱地飞走了。这大片大片的油菜远远望去宛如蔚蓝色大海,微风吹过,这平铺着、厚积着的绿,像小溪里的水,缓缓流淌着。这平铺的绿色松松的皱缬着,像少妇拖着的裙幅,轻轻的摆弄着。我的家,就坐落在一座小山脚下,被这大片大片绿油油的油菜地围绕着,这小山宛如蔚蓝色大海里的一座树木茂盛的孤岛。

小村沿山脚蜿蜒排列着一栋栋二层的小楼,间或还有几间低矮的土坯房。轻轻薄雾的清晨,站在207国道上,远远向小村望去,可见这山和房子的淡淡轮廓,“山色有无中”是恰到好处。沿各家门前小路,一条小水渠中,水汩汩流淌,“绿水人家绕”过。小山上绿树荫荫,成群的喜鹊栖息在树林里,每当晚间,鸟雀飞起,夕阳映照在袅袅炊烟上, “孤村落日残霞,轻烟老树寒鸦,一点飞鸿影下。青山绿水,白草红叶黄花”,家乡小村仿佛海外仙山、人间蓬莱。

家乡仿佛泼墨山水画,为大年三十在忙碌着的父母是画的灵魂。大年二十九的下午,母亲矮小的身体微微左倾,左手拿着丝瓜瓤,吃力地用右手臂挎着大竹篮,朝村里的池塘走去。竹篮里装的是一个整猪头、一只整鸡、一条红色的鲤鱼和腊肉腊猪蹄,都是为三十年夜饭准备的食材。妹妹会拎着装满萝卜、青菜、青蒜的竹篮,和母亲一起到池塘去清洗。父亲的指挥下,我和弟弟在大门口两边,挂上大红的灯笼,接通电源。用扫把和刀片清理掉大门两侧去年贴上去的对联。自家新米做的浆糊,盛放在一个大瓢里,用一把刷子仔细的在大门两侧刷上浆糊。父亲指挥着左右调整好新春联的位置,然后他手拿干净的扫把,从上到下扫下来,新春联就贴好好了。一切准备就绪,就等年三十的年夜饭了。

家乡的年三十,与别的地方是完全不同的。老家的乡俗,好像一个地方一个样,与湖南的说话口音颇有些类似的地方。上高中时,班上也有从市里来的同学,那个时候就很诧异,他们说话的声调和口音怎么就这么好听,怎么就和我们来自乡下的孩子说话口音很不一样呢?大多北方的年三十,是晚餐的饺子;老家的市里,是中午的丰盛宴席;但家乡的年夜饭却是在大年三十的凌晨开始。父亲和母亲,二十九的晚上十一点就开始为全家准备年夜饭了。父亲坐在炉灶前,手拿火钳不断的把柴草和乱木头放入炉灶。母亲把整个猪头和猪尾巴,放在炉灶上的大铁锅里炖煮。偶尔揭开锅盖看一下,观察炖煮的程度。母亲也同时一刻不停地准备着腊肉腊猪脚、各样的蔬菜。待整个猪头软烂筷子可以插进时,把切好的大块白萝卜放到铁锅中一同炖煮。小时候常问父母,为什么年年都是猪头炖萝卜呢?父母书读得少,只是说“这是祖上传下来的,家家都这样”。

我猜想,一定是春节一过,立春就要到了,春天吃饭不同于其他季节,它叫“咬春”,那就是要咬萝卜啊!《燕京岁时记》里说“打春即立春,是日富家多食春饼,妇女等多买萝卜而食之,曰咬春”。但白萝卜琼瑶冰雪的甘脆之中,还蕴藏着一种辛辣之味。为了去除这辛辣之味,父母把切成大块的白萝卜和这猪头一起,将它煮烂。遥想九百年前的东坡居士,白米做粥、萝卜烂熟,他称之为“玉糁羹”,赞叹道“若非天竺酥酡,人间决无此味”。朴素的父母不会想这么多,也不知道何为“玉糁羹”,他们朴素的情感里无非既要让自己的孩子们传承祖宗的习俗,感受春天到来的气息,又想让孩子们要吃的萝卜变得入口味美。

父母对我们的殷殷期望都在这年三十的传统礼仪里。年三十凌晨三点左右,父母逐一地把我们叫醒。我们醒来地时候,父母已经忙了几个小时了,从昨晚上十一点到我们起床,他们一直在为全家准备年夜饭。饭桌上是满满一桌饭菜,主角是常德有名的砵砵菜:一砵鸡、一砵鱼、一钵腊猪蹄;红红的炭火炙烤着砵子,炖着的菜发出“咕咕”地声音,气泡不断的冒出,升腾着的蒸汽飘来的香味让人垂涎欲滴。

上大学前,家境贫寒,家里弟妹三人上学,父母每年总要为学费操心。平时的生活大多只是自家菜园的蔬菜,即便周末买点肉,那也一定是挑肥肉多的买,煮上满满一锅白萝卜条。因此每到大年三十,母亲总是要在炖鸡的砵子底下,特意放上三个大鸡腿,我们兄妹一人一个;现在生活好了,她的这个习惯没有改变,不过是每个孙子孙女各一个。围绕这三个砵子放着的是一碗又一碗的腊肉、青菜、炖萝卜……。

父亲用木头和茶枯饼,在堂屋的中间,烧起了熊熊的火。满屋的烟气,熏得人的眼睛都难以睁开,父亲打开后屋的门,好让这烟气尽快飘散,穿过的风让火苗左右飘忽。母亲把煮熟炖好的猪头猪尾、一只整鸡、一条红色的约一斤重的新鲜鲤鱼放在竹篮里,把篮子放在大门外的一个小方桌上,二颗大红的蜡烛各自插在一截白萝卜上,和三柱香一起点燃起来。

母亲为什么要到处找红色鲤鱼呢?《诗经》里“岂其食鱼,必河之鲤”,吃鱼就要吃黄河鲤鱼。传说黄河上游有龙门,在陕西韩城县北,为大禹开凿。大群鲤鱼游此,带头大红鲤鱼奋然一跃,变龙而去。母亲不知道《诗经》,但一定听说过鲤鱼跃龙门的故事,她朴素的愿望不过是希望我们能像那条红鲤鱼,能历尽万苦越过龙门,望鲤(子)成龙吧。我们没有上大学前,母亲把我们叫过去;现在是把孙子孙女叫过去,在小方桌前站好,一边双手合十作揖,一边说“菩萨保佑孩子们考上大学”、“菩萨保佑孩子们平安”。记得我高考前一年,我和弟弟给母亲开玩笑,说我们等别人家进门了,就把这供品篮子拿走,“你们一定以为是菩萨拿走了吧,那你们的心愿肯定会得到满足的”,惹得母亲很是生气。

父亲在门外点燃了鞭炮,噼噼叭叭中火星四溅,宛如银河落到了地面上,在夜空中繁星闪烁。大家回到屋内,站立着。母亲把几个碗中各盛了半碗饭,把筷子放在碗口上。父亲给每个碗边放上一个酒杯,到上半杯酒。父母亲招呼道“请各位先人、祖宗吃饭,保佑后人安康”。仪式结束,大家围桌而坐,开始了凌晨四点左右的年夜饭。每次母亲都叮嘱,“慢点慢点,吃年饭呢,要吃一年的呢”,碗里一定也要剩下一点饭,“要年年有余”;青菜是芥菜叶,性甘而味苦,孩子们都不喜欢吃,但母亲总是固执地坚持,亲手把青菜夹给我们和孩子们:“吃了不生病的”。

乡下的春节年夜饭,左邻右舍都要比比看谁家的饭开得早?谁家的鞭炮放得早?鞭炮放得早的人家,今年的财运就好。“前村后村燎火明,东家西家爆竹声”,一声声的炮竹声里,昭示着一家家年夜饭开始了。《荆楚岁时记》说正月 “鸡鸣而起,先于庭前爆竹,以避山臊恶鬼”的记载,看来这连绵不断的鞭炮声,是几千年以来的习俗,为人间平安在驱除恶鬼。“通宵爆竹一声声,烟火由来盛帝京”,家乡的年三十,从凌晨三点到早上七八点,都有不断地鞭炮响起,让我们感受着这春节的热闹、盛世的时代。

现在随着我们的长大离家,春节再回家时,我们要来准备这年夜饭,让父母休息。但父母坚持要他们亲自来准备,只是不再这么早起来了。唐朝孟郊是否也如我们一样,千万里不辞路途艰辛,赶回父母身边过春节呢?是否也是春节后,就要离开父母远行呢?“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对家乡春节的眷念,不仅仅是因为乡村的美丽、欢庆的热闹、习俗的传承,更是因为它满怀着父母对我们的殷殷期望和深深牵挂,让故乡大年三十的年夜饭与众不同、不能忘怀!

                              (2022年3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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