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74年那一年,湖南的气温尤其高。九月初又是夏天最热的时段。那一年,家里的鸡、狗都怕我。我会常常光着脚丫、赤膊上身,张开双手地追逐它们,让它们啄食都不得安宁。
下午四点钟的太阳还是很毒辣。窄窄的、只能并行两部汽车的省道上,有些去年刚修补的四四方方的路面,像是打在衣服上的补丁。铺在补丁上是深黑色沥青,在太阳的炙烤下都变成了软塌塌的一块。而那些往年的、泛着灰黑色的老旧柏油路面,被晒得滚烫。孩子们光脚踩上去,只听得他们的一阵尖叫声。
公路两旁的法国梧桐树叶,也因为这热浪,像半开的喇叭花一样卷曲着。稻田里的禾苗,也被晒的没有了生气,稻穗像一个被骂的小孩脑袋,耷拉着。只有树上的蝉不怕热,鸣叫声此起彼伏,互相比赛着声音的高低。
远处稻田里有几个人,戴着圆边的宽大草帽,把裤子挽得高高的,近乎九十度地弯着腰。后背上的汗水已经浸透了衣服,仿佛在大雨中被雨水浇透一样。他们在稻田里慢慢向前走,一只手放在后背上,另外一只手扒拉着、寻摸着夹杂在禾苗里的野草。直起身来,扬手一抛,杂草像抛出的鱼钩,稳稳地落在了田埂上。
阿毛、枪弟只穿短裤,光着上身、光着脚,各自拿着一个黑色的塑料小桶,来到我家门口。
“挖泥鳅去,才伢子①你去不去啊”
“去,到哪个地方挖? 远不远?”家里没有塑料桶,只找到一个小木桶。
“不远呢。就去前面水塘边的稻田沟里。” 枪弟说。
“我昨天看到好多泥鳅冒泡,还有小鱼呢。” 阿毛一边说,一边径直走进厨房,用水瓢在水缸里舀了一瓢水,咕嘟咕嘟喝下去了。
我们把短裤脱下,找到一棵树,把衣服放在我穿的拖鞋上面。全身光溜溜的提着小桶,一溜小跑,噗通噗通,一个个跳到水沟里。
我们从水沟里挖出泥巴,混合着田埂上的杂草,垒在一起。把水沟两头堵上,在水沟里筑上两个小水坝。三个人站在沟里,阿毛一头、枪弟一头,我在中间,一起开始用桶子把水舀出去,泼在稻田里。
小鲫鱼在泥巴上跳跃着,我们用双手一捧就到了手中,把抓到的小鱼一条条扔到桶中,小鱼在桶中跳跃,发出咚咚的声音。
我们把两只手掌,直直得插入软乱的淤泥中,在泥中把五个手指弯曲,像个竹耙子一样,向屁股后面扒拉着,把灰色的泥巴翻出来。一条条浑圆、后背乌黑、腹部淡黄色的泥鳅,带着泥浆,被一条条的扔进了小桶里。
泥鳅在桶里挤在一块儿,抗议似地扭动着细长的身子。我们用手捧了几捧沟里的带泥浆的水,放到桶中,泥鳅马上就老实了。偶尔有那么一条调皮的泥鳅,“砰”地跳一下,想从桶中逃离。
我们双腿陷在淤泥中,一屁股坐在淤泥里,双手翻动周边地淤泥。屁股、胸脯和脸上都淌着泥浆,尽管太阳很毒,但泡在泥沟里,一点也不热。
“才伢子,那不是你伢伢②?”我听到枪弟的声音,从泥沟里抬起头。
田埂的那头,伢伢胡木桂一手拎着一只褪了色包,鼓鼓囊囊的包,被用棕黄色地麻绳捆着,似乎不用这绳子,包就要裂开一样。另一只手抓着扛在肩上的铺盖卷一角,铺盖卷像粗大的枯树干,被麻绳捆着,一头还有破的垫单耷拉着。穿在脚上的是褪色的黄胶鞋上,还露出了破洞。伢伢快步地向我们这边走过来。
“伢伢”,我扯开嗓门叫了一声。他好像没有听见,没有一点反应,没有朝这里看一眼。从我边上一步跨过水沟,头也不回地朝奶奶家走去了。
泥鳅已经满满一桶了,再转也放不下了。我们三相互泼撒着带泥地水,头发里都是泥浆。提上小桶,一溜小跑,“噗通、噗通、噗通”,跳到水塘中,相互用手煽动着水花,泼向对方。周边清澈地水,很快就因为我们身上的泥浆变得浑浊了。在水塘里洗掉身上的泥浆,穿上短裤,拧着小桶,兴冲冲地跑回了家。
“刚才我挖泥鳅的时候,伢伢回来了”我一边告诉妈妈,一边把装满泥鳅的桶放在堂屋的墙边,甩掉拖鞋,光脚跑进厨房,舀了一瓢水喝。
“呃,你什么时候看到的?伢伢刚去农学院上大学呢,你看错人了吧。”
“就是刚才,挖泥鳅的时候,阿毛和枪弟也看到了,我还叫了他,他没理我,回奶奶家了。”
二
晚上七点,太阳的一半已经落到了远处山的后头。火红的云彩,像燃烧的火焰漫转在西边的天空中。狗疲惫地趴在墙角荫凉处,张大着嘴,呼哧呼哧地喘着气。伸出的长长舌头,还有粘液在滴落。只有蝉,似乎一点都不疲惫,没有一丁点劳累的感觉,“知了知了”鸣叫的声音此起彼伏,让人心烦。
爸爸从外面回来了。他眉毛上挂着一滴滴的汗,汗滴晃悠一下,滴落下来,砸到地面上,只在灰色泥土的地面上,留下一个黄色的小点。他一手拿着一个土黄色的书包,一手用破了洞的草帽,用力的扇着。放下书包和草帽,用手抹了一把脸,再把手丢了丢,手上的汗滴落得到处都是。他走进厨房,用水瓢舀起一瓢水,“咕嘟咕嘟”地喝下一整瓢地水。
妈妈把做好的一大锅泥鳅放在桌子中间,火烧的剁辣椒、辣椒炒油菜都端上桌子。桌子放在堂屋前的晒场上,我和弟弟从池塘里装了几大桶水,泼到桌子下的地面上,好让吃饭时温度降低点。
“才伢子说木桂回来了”妈妈边吃饭边给爸爸说了句。
“木桂回来了?才伢子没有看错吧?他刚去农学院上大学的,不应该这个时候回来啊。”爸爸扒拉着碗里的饭。
“枪弟、阿毛都看到了呢,还扛着铺盖卷。”我一边向嘴里扒拉着碗里饭,饭一边说。
“你赶紧吃吧。去爹爹家看一下,到底怎么回事啊?”妈妈对爸爸说道。
“才伢子说,看到木桂回来啦,木桂现在哪里呢?”爸爸带着我们兄弟俩到奶奶家,问爹爹③。
爹爹坐在晒场上。用抹布擦拭着弹棉花用的棉花弓、木槌和捻板。爹爹弹棉花的手艺远近有名,每到十月份,都会有很多人家来请他去弹棉被。
他做的棉被暖和,还能用红色、绿色的毛线,在棉被上编各种图案。爹爹也经常带着我,让我给他背着那个圆圆胖胖的,有把手的木槌,去人家里弹棉花做棉被。
放棉线就像蜘蛛编网一样。用一根竹杆,像钓鱼的鱼竿一样,把棉纱递给站在对面的我,让我抓着棉纱的线头,一根根地放在已弹好、蓬松的棉花上。爹爹有时候还让我帮他把不同颜色的毛线放在棉花上,荷叶的边用绿色的毛线、荷花用粉红色的毛线,喜字样的图案都是用红色的毛线。编好的图案用像蜘蛛网一样的细沙线网覆盖着。
我最高兴的还是中饭时候,每次都能吃到在家里看不到的煎鸡蛋。爹爹总是装着自己已经吃过的样子,把一整个鸡蛋夹到我碗里,
“快吃啊,吃饱了,帮我放棉线呢。”
“回来了,在房间呢”爹爹专心的用一块布擦拭着棉弹弓,头也没抬。
“你没问问,他回来干啥?什么时候回农学院?”
“问了,他没说,回家就关上了门,从里面拴上了,不让你妈进去”爹爹还是没有抬头。
“才伢子来了,晚饭吃了没有?快进屋”奶奶招呼道。
“你去问问木桂,他今天这是怎么了?把铺盖都带回来了,一进家,把门也栓上了,你爹爹问他,他也不作声。”奶奶对爸爸说。
“没什么事的,他多大的人了。可能是学校有什么问题吧,反正你们也帮不上他的忙,他想自己呆着,那就别管他了。”爸爸对奶奶说。
“他这是大队里的第一个大学生,怎么就回来了呢?”奶奶从来没有这样担心过。
“等他出来了再问吧,厨房里还有吃的吧?”
“我把剩饭剩菜放在锅里,给他留着呢。他饿了会出来自己找吃的。” 奶奶对爸爸说道,“唉,这是犯的哪门子邪啊。你们也回吧。”
三
伢伢在房间呆了两天谁也没理,也没有出来吃饭。第三天上午自己出来,到厨房找了剩饭剩菜,吃过后来我们家里。
“才伢子,爹爹他们去哪里了?”他问我。
我说,“爸爸和爹爹去田里做土砖去了,奶奶和妈妈也在田里切稻草呢。伢伢,你吃饭了没有?”
“刚才吃过了。你和我一起去田里吧,我现在也过去呢”。
爹爹奶奶的房子是土砖屋。我们也是土砖屋,但和奶奶家的不一样。我们家是地面上三米多高的红砖,红砖上面是土砖再一层层摞上去。爹爹奶奶家墙壁上,到处都是雨水流过后,留下的沟沟道道。下雨的时候,有雨水落在土砖上面;或者是屋顶的瓦片有裂开的口子,雨水流下来,在土砖上冲出了一道道的沟壑。
土砖是农村人家容易制作的建筑材料。把农田中央的泥挖开,黑灰色淤泥上,撒上少部分的切得很短、很细的稻草,堆积在一起,让牛在泥地中间不断地踩踏,把稻草和泥搅合均匀,就是做土砖的材料了。
爹爹和爸爸,搬起一块块混合着稻草的泥块,用力砸进一个木框做成的匣子里,用手捶打泥巴。用一块木头片,平着沿着木框把上面的泥巴刮平,然后双手抓住木框两头,木框做成的匣子提起,一块四四方方的泥坯就做好了。等太阳把这块泥坯晒干,就是一块上好的土砖。
奶奶家的房子全部是用这样的土砖砌成的。今年春天雨水连续下了二个月,屋后水沟水流很大,把后墙的土砖都泡开了,到现在都一直留着一个土砖垮塌后的大洞。爹爹要趁现在天气好,抓紧时间做些土砖把这个洞补上。
“来了,木桂”爸爸看到我和伢伢走过来,招呼道。
“吃饭了吧,你妈把早上做好的饭菜,给你留在锅里热着呢。”爹爹对伢伢说道。
“吃过了”。伢伢脱下破的黄胶鞋,挽上裤脚,双手搬起一块泥巴,走到木框前,狠狠的把泥巴砸进木框,用拳头捶打平整后,拉起木框放到一边。再次从田里搬起泥巴,一块一块地做着土砖……
四
“木桂,你怎么从农学院回来了?什么时候回学校?”爸爸和伢伢一边在池塘里洗着满是泥巴地双腿,一边问伢伢。
“不回学校了”伢伢专心洗着小腿和脚上的泥。
“出什么事情了吗?怎么就不回去了呢?”爸爸连珠炮似的问道,“是你自己不想上农学院了?还是学校让你回来啦?”
“哥,算了。我们天生就是农民的命,没有这个上大学的命。算了。”伢伢眼睛看着远方的山,用脚划拉着池塘里的水。
“那到底是什么原因啊,总得给父母说清楚吧。”爸爸还是不依不饶问道。
“农学院学生处前几天找到我,说公社对家里重新做了调查。舅舅那边解放前有山有地,成分是地主。公社重新推荐了一个更年轻,家庭出生更清白人,而大队只有一个名额。不让我从农学院回家,那个人怎么能去上学呢?”
“这太没道理了,推荐你上大学也是大队和公社审查过的。舅舅家早就没落了,妈妈嫁过来以前,家里已经没有田地了啊。最多也就是个中农,谁给定的是地主?我们家里有户口本啊,户口本上写的是贫农啊。”
“他们要这么说,你说我们有什么办法?我们找谁去说呢?”
“难道就没个说理的地方了。再说了,外公是地主,到我们这里都是好几代人了,农学院怎么能这么干?”爸爸很是不平的问道。
“不是农学院的问题,学校也很同情和理解。是公社给农学院一个材料,又推荐了一个人,推荐的是伍队长的小儿子。我也找公社问了,还是大队里想换个人。”
“公社才不管这些破事呢,你看伍队长的儿子,才初中毕业。说白了,就是伍队长串通了大队和公社的头头,要把他儿子推荐上去。”伢伢没有一点愤怒的表示,只有无奈。
这是1974年的9月,我上小学的前一年。伢伢胡木桂那年21岁。
我们家在肖湾大队的伍家嘴小队,肖湾大队绝大多数人都姓肖。伍家嘴小队的各家各户都是一个太爹爹的孙子和重孙子们。只有我们一家姓胡,是从靠近水库的胡家湾大队搬过来的。
五
“阿毛,今天队里砍甘蔗,要榨糖呢。走,一起去队里禾场吃红糖去。”放学的时候,我邀约着阿毛一块儿回家。
阿毛小我一岁,我上三年级。他总是数不清一到十个数,只好再上一次一年级。不过,我们俩是在一个教室里上课。农村的小学,没有那么多老师,上课都是两个年级的孩子在一个教室里,一年级和三年级在一起。给三年级上课的时候,一年级的做作业。给一年级上课的时候,三年级的看书或者完成老师布置的作业。
伢伢已经是伍家嘴的队长了。一手拿着镰刀,一手比划着,指挥着队里的群众砍甘蔗、运送甘蔗、削皮清洗甘蔗。枪弟的爸爸,一手牵着牛绳子,一边用脚把地下的甘蔗皮踢到一边。牛拉着木头做的压榨机,在不停地转圈。甘蔗的甜水压榨出来,流入一个大的木盆里。木盆装满后,再换一个木盆。
土砖垒成一个个圆圈,圆圈的一边留出一个口子。几口大铁锅放在土砖垒成的圆圈灶台上。榨出来的甘蔗汁水在大锅里翻腾着。
阿毛的爸爸,一边给每口灶台里,添加柴火,火烧得很旺,火苗都从土砖缝里飘出来了。他还一边用一个木头做成锹状的长铲子不断在锅里翻动,锅里的气泡咕嘟咕嘟地翻滚着。有些锅里,是很粘稠地暗红色糖浆,长铲子提上来时,长长的红糖像面条一样粘在铲子上,和锅底的糖浆连在一起。
“才伢子,你怎么偷偷拿了我包里的红糖?”阿毛怒气冲冲地质问我。
“那是公家的红糖呢,不能放自己包里。我是帮你又拿回糖堆里去了,要不我伢伢要骂人的呢。”我好心的告诉他。
“我拿糖块,碍着你什么事了?你管得着吗?”
然后就互相推搡起来,俩人你一拳我一掌地缠斗起来。阿毛尽管比我小一岁,也长得比我矮小,数字数得不如我好。但力气可比我大多了,三下五除二,就把我压在地上,我被他打得哇哇大哭。
我们被别人拉开,我还在哇哇大哭。伢伢进来了,说怎么了。
我哭哭啼啼地说,“阿毛……阿毛……,偷拿公家……糖……”。
“你比他大,打不赢他,还好意思哭。”伢伢很生气的对我吼道,“有什么好哭的。啊!”
他似乎一点也不在乎公家的红糖块被阿毛偷拿了,生气的是我打不过人家。
我一听,不帮着我说话,还指责我,我哭得更伤心了。
“哭哭哭,你就知道哭!嚎什么嚎啊!”伢伢对我外挥舞着镰刀吼道,镰刀一下割到我的左手食指。血一下就流出来,钻心的痛让我大叫起来。
伢伢赶紧扔掉了镰刀,一手捏住流血的地方,对边上的人吼道:“有没有烟丝啊,赶紧给我烟丝”。
他用烟丝裹住流血的手指,从捆扎甘蔗的布条上,撕下一条,紧紧绑住我的手指。“还痛吗?不哭不哭了。过会儿把这块红糖带回去啊”。
伢伢一边安慰我,一边训斥阿毛,“阿毛,你看看,都是你惹的祸。不准再偷拿糖块了,赶紧回家去!”
六
南方八月底的太阳没有不毒的时候,它炙烤着大地。地表的温度都快五十度了,光着脚踩在地面上,烫得脚底发痛。一九八七年八月三十号,肖湾村伍家嘴队热闹的不得了,从早上到晚间,鞭炮声此起彼伏,就没有停歇过一会儿。
从水库那条路上,走来一大群人,戴着草帽,短裤短袖。队伍的最后面是五六个敲鼓和吹唢呐的人,敲敲打打的,好不热闹地向我们家走来。
走在前面的二位老人各自拿着两把蒲扇,一边走一边扇着风。老人的身后,是俩个年轻的小伙子,抬着一块四边是深红色木条镶边、背板上覆盖着整块大玻璃的匾额,写着“国家栋梁”四个大字。
“大舅、小舅,你们来就来了,还整这个匾额干什么啊?” 我爸爸快步迎上去,一面给舅姥爷递上香烟,一边接过小舅姥爷手中拎着的袋子。
“这是姐姐的大事,她为你们受了一辈子委屈,不热闹一下,那是不行的。”大舅姥爷笑呵呵地对爸爸说道。
“母亲和爸爸在家里等你们都等急了呢。这么远的路,天又这么热,把你们累坏了吧。大家都来先歇歇,喝点水、喝点水。”爸爸招呼道。
“点鞭炮啊,赶紧吹起来!怎么到家门口了,还歇下了呢。”大舅姥爷大声嚷嚷道。百鸟朝凤的唢呐声,随着鼓点的节奏,在鞭炮声中响起。
“姐姐,恭喜啊。当年木桂的大学不让上,今天大孙子考上大学了。”小舅姥爷迎着奶奶说。“后面还有那么多孙子孙女,还有好多酒席要办呢。姐姐,你福气好着呢。”大舅姥爷一边喝水,一边说道。
“才伢子,你怎么不出门接一下大舅姥爷和小舅姥爷,他们给你送匾来了呢。”伢伢这个高兴似乎比他自己上了大学还要开心,他看着我呆在自己的房间里,督促着我出门呢。
“谁让他们送这个匾的,又不是北大清华,就是一个普通大学,还什么“国家栋梁”,哪来的国家栋梁!我才不出去,丢人现眼的!”我不高兴的对伢伢说道。
“再不是什么好大学,那总是个吃商品粮的呢。”伢伢说道,“多少人盼着农转非,你得高兴点呢。”
尽管不是什么好的大学,但这个家族终于有第一个大学生了。那个时代,农民的孩子都还在农田里苦着、累着,除了在田里刨点收入,哪里还有其他办法呢。分田到户了,自己的田自己插。这个“双抢”时节,天气热得人死,可还得抢收抢种。
天气太热,时间又紧,可不得不凌晨三点就得去田里。田里的泥巴很乱很稀,一脚下去,就没到我的膝盖了。稻谷的叶子边沿的锯齿,把手划出一道道的血痕。
露水很多,把劳作的我们的衣服都全部打湿了。收割好的稻穗,一把一把地放在大竹篓中,踏在淤泥中,挪动着挑上田埂上来。
“我能不挑这担稻吗?我直不起腰呢。”我对爸爸说,尽管高中毕业了,但眼泪都落下来了。这一百多斤的稻谷,从田里是慢慢挪过来的,可要到家,还得光着脚板走一里多路呢。
“上大学了,以后就不用干这么苦、这里累的双抢了。”伢伢总是这么安慰我,也顺手接过我的扁担。
因此,我不想出门迎接舅姥爷他们,伢伢总有安慰的说辞,“你考的大学多好啊,还在长沙呢。比我当年要上的农学院好多了,就在这附近的乡下。还是一个分院,最后也没让我上呢。你看你多好啊,自己考上,也不会有人把你顶替了”。
“不过话说回来,要是我当时上了那个农学院,今天还不一定能当上这肖湾村的书记呢”。
我成了家族里的第一个大学生。全家人的高兴仿佛这鞭炮声音。伢伢大学被人顶替的事情,也因为我的大学而让他高兴。他感觉他在农村的苦和累,也有了回报。伢伢就这样拼命着。凭着自己的努力,一步步往上走,1987年地就当上了肖湾村的书记,是全乡二十二个村中,最年轻地书记呢。
七
1989年5月份的一天中午,我正在宿舍里看书,宿舍的小喇叭响了。
“胡才明,有人找你,快到传达室来。”我的大名是胡才明,大学里可没有人知道“才伢子”是谁。农村孩子的名字都有意思,大家知道的都是孩子的名字乳名或小名,为了好记,一般都是“狗蛋”、“花儿”、“Y伢子”。
你若在乡下问“你们队里‘胡才明’家在哪里啊?”,他们一般都会说,“我们队里没有这个人,没有听说过啊,姓胡的人家倒是有一家。”只有问“才伢子”,他们才会恍然大悟的说,“哦,才伢子啊,他家在那里,往前走就到了。”
赶快跑到传达室,是妈妈和伢伢在等我。“妈,怎么也没有写封信告诉我,就来学校找我了。”
“走,才伢子,先找个吃饭的地方,伢伢请你吃饭呢。晚上我还要赶去湘潭锰矿呢” 伢伢说道。
吃完饭,伢伢给我五十元钱,我坚决不要。上大学,学校每个月补足32元,还发30斤粮票,这些已经完全可以管我自己的生活了。家里每学期也会给个50元,作为一个学期的零花。
我知道伢伢不容易,农村里一斤稻谷才几毛钱,50元,得卖100多斤稻谷呢。伢伢把50元硬塞在我的口袋里,说,“拿着拿着,等以后大学毕业挣大钱了,多给我买点烟就好了!”
伢伢急急忙忙就赶去湘潭锰矿了。妈妈跟我说,伢伢要去湘潭,路过我所在的大学,所以她就顺便一起来大学看看我。
“刚才伢伢给你的五十块钱,都是找我借的,本来是给你的这一学期的零花钱。看他这次怎么回家,你伢伢可真是一个赌徒啊。”
我赶紧问妈妈怎么回事,妈妈跟我说起了事情的原委。从老家到省会,只有长途汽车,即便不堵车,也得七八个小时才能到。伢伢和村里的会计,妈妈三个人一起走。
长途汽车真是难受啊,有时候这辆破车还会坏在路上。要是碰上修路,或者有车祸,那就不知道车要停到什么时候。一车的人,都骂骂咧咧,骂这路、骂这车。车上的人瞌睡的瞌睡,男人们都会下车抽烟。即使车开动了,颠簸的汽车让人昏昏欲睡,车到一半路程的时候,有俩个人突然站到了车厢过道上,大声说道,
“玩个游戏阿,我们来猜猜铅笔在哪个位置。你猜对了,你赢二块。你猜错了,给我一块。”他们拿出红黑两支铅笔,二个塑料套子,快速地变换着、转动着铅笔,让大家猜红铅笔在哪个套子里。
“伢伢一路上,就是不听我的劝阻,把身上带的钱输光了。还非要请你吃饭,给你这五十元。看他怎么去湘潭锰矿买材料?看他怎么回家去?你婶婶回家不收拾他才怪呢!”妈妈很担心。
这几年,伢伢在肖湾村,又是办石灰厂、又是办铸铁厂,无核蜜桔也栽满了荒山野岭。连退下来的伍队长也逢人就说“要不是我把他留下来,我们村里也没有今天的样子。”
“伍队长真是脸皮厚啊,还好意思讲这样的话。不过你伢伢他可是经常为队里地工厂,在外采购和买卖产品的,看看今天,他在长途汽车上赌博的这个样子,怕是哪天要出事呢?”妈妈满是担心的对我说。
八
“才明,你的电话。”同一个办公室里的张兰岚把电话递给我。
“请问,哪位啊?”我拿着电话问道。
“才伢子,我是你伢伢啊。我陪乡领导,到北京考察一个项目。我们明天晚上八点左右到北京站啊,我们坐的是特快,T1次,你能来车站接我们吗?”1995年10月,我来到北京上研究生已经两年了,还是第一次接到伢伢从乡里打来的电话。
“这是王副乡长,这是组织部周干事。”伢伢把同来北京的几个人介绍给我。村里这几年的无核蜜桔卖到了河南,大片大片的橘树都占据了以前种稻谷的地盘。石灰厂的石灰都销到了县外,铸铁厂的工人都已经有几十号人了。
“这是我侄儿,在北京上研究生呢。我们乡里好像没有几个在北京上研究生的吧?王乡长”。伢伢满怀骄傲的介绍我,“反正我们村里头,他是头一个呢”。
陪同伢伢来的是阿毛。阿毛初中毕业后,就在铸铁厂当翻砂工,晚上下班回家,脸上都是黑不溜秋的灰,工厂发的劳保衣服袖子上都是铸铁烧出的破洞。工厂发达了,业务也多了,现在是跑销售的业务员了。
“老同学,几年不见你可长胖了不少。” 这家伙一点都不记得小时候我们打架的事情了,像亲兄弟一样,重重拍了一下我的肩膀。
伢伢告诉我,北京的大兴有个工厂需要铸铁,刚好村里的铸铁厂也有这个能力。就是来看看,人家是真的需要还是骗钱呢?老家乡下偏僻,没有见过这样的大世面,厂子又小,都是给地方上几家小工厂配套生产零碎的产品。产品从来就没有出过县呢,突然有个北京大兴的厂子需要,把乡下人吓一跳呢。
伢伢也担心自己把握不好,就给乡里请示了一下,还是请乡领导带队来考察一下放心。自己和阿毛两个来北京,乡亲们会说闲话的,好像是来北京游山玩水似的。考察是很重要的环节,主要看看对方的实力和真实意愿。
这次准备在北京呆一个星期。“今天是周六。下周四上午去大兴,和厂里约好了时间,考察完后,周五晚上的T2就回老家了,车票都定好了。”
我很好奇,这么重要的事情,考察就半天时间,其他时间干嘛呢?
“要不你推荐一下,周日到周四这几天怎么过。我们对北京也不熟悉,总不能老呆在宾馆里啊。”王乡长也是第一次来北京。
“就是啊,北京我们都是第一次来。这可是中国的心脏呢。还记得火车上,快到北京站时,王乡长,那个县好像叫“望都”县吧,这么近还叫望都,那从我们老家看北京,可不得遥想了吗?还是麻烦才明伢子,帮我们参谋参谋,看看这几天去哪里?”周干事说得实在诚恳,伢伢也是频频点头。
“才伢子,这都是伢伢的领导,我这次可是专门请他们,他们是帮村里考察把关的。你请个假,做个全程向导,帮我们安排一下参观的地方啊。明天最好先去天安门,毛主席可是我们家乡人。到北京了,都不去看他老人家,回去怕不好交代呢!”
伢伢对我要求,也不容我说话,转头又对王乡长说道,“王乡长,您说呢?”
“这个安排好呢。我们明天去故宫、毛主席纪念堂,顺便也就把天安门广场逛了。那里可是首都的心脏呢,电视里新闻联播天天播放的天安门城楼就在那里。”
我介绍道,“其他时间,我规划一下吧,到北京了,得去看看长城、颐和园、圆明园、天坛什么的。”
“能不能去北大、清华看看?来以前我儿子可是给我布置了任务的!”王乡长征求我的意见,不过好像也是不容我回绝的对我说。
逛完清华大学后,我们从清华大学西门出来,稍走几步就到了北京大学东门。今天走得太多了,我和王乡长、周干事、伢伢他们坐在未名湖南岸的石头上,看着湖周围的学生来来往往。伢伢考虑的真周到,还在附近雇了一个摄像师,全程给他们摄像。
不少路过的北大学生,看我们的眼光都是怪怪的。好像我们是在北大未名湖边来拍电影,或是来偷拍他们的景色一样,搞得我挺不好意思的。
“景色真美啊,我儿子要是能到这里上学,我就心满意足了。”王乡长对周干事感叹道。
“没问题的。乡长,你们家公子,年年成绩都是年级前三名,考到北大清华那还不是瓮中捉鳖、手到擒来。”周干事回答得干净利落,
“不过乡长你看,这个湖边的塔很好呢,才明,这个塔有名字吗?” 周干事回头问我。
“有的。王乡长,周干事,这个塔呢,叫博雅塔,在北京,那都是很有名气的一座塔。这个湖也很有名,是未名湖,好多著名的学者,都在这里工作呢。毛主席写过的《别了,司徒雷登》,你们还有印象吗?文章里的司徒雷登还在这里当过校长呢,不过不是北京大学的校长,是当时的燕京大学的校长。”
“解放前,这里是燕京大学的校园。你看看这个塔和这个湖面。设计的很精巧呢。塔倒影在湖面上,是北京大学一个很有名的景观,叫“一塔湖图(涂)”。我介绍道,其实心里也是有点嘲讽的。伢伢村里确实办工厂挣了点钱,可那钱都是血汗钱。都是像阿毛一样的个人,烧穿了袖子,有的还烧到了手臂,才挣下的钱。阿毛一个月的工资,可能都雇不起今天伢伢雇的这个摄影师呢。
“一塌糊涂?”王乡长问道,“这么著名的大学,还一塌糊涂?真怪呢。”
“乡长,你别听他胡说,才伢子在和我们开玩笑呢。”伢伢媚笑着给王乡长和周干事说道,顺便给大家递上烟。
“乡长,来抽烟抽烟。晚上我们早点去前门全聚德烤鸭店。才伢子告诉我,那里的烤鸭要168元一个人,还要早点定才有位置呢。”伢伢对王乡长说,“我让才伢子,早早帮我们定了座位,木伢子也没有去过呢,这次沾乡长的光了。”
“阿毛,你去跟那些摄影的说,让他们回去吧,明天再来跟拍。”伢伢让阿毛招呼摄影师。
我一直建议伢伢他们去便宜坊,都是一样的烤鸭,才68元一只。况且王乡长、周干事都是第一次来,以前也没有吃过,到哪里吃不一样呢。
“那哪行呢,到了北京,肯定要吃正宗的烤鸭啊,只有全聚德最正宗!”昨天晚上伢伢问我吃烤鸭地时候,根本就不听我地建议,坚定地对我说道。还叮嘱我,可不要当着王乡长的面说这些呢。
九
1997年的春节,我们正在堂屋火塘边烤火。家里的房屋去年翻修了。土砖都被从墙上扒拉下来了,换上了清一色的红砖。
下半层红砖的时间久,颜色已经变淡了,只是浅红色了。上面都是新的红砖,替换了原来的土砖,是新鲜的桃红色。这两个不同的颜色的墙面,仿佛就是生活的分水岭。看起来不是很协调,但上面的就是比下面的好看。
房子仍显得低矮破旧。堂屋里的屋顶,被烟火熏得漆黑。屋顶中的几片透光亮瓦,没有强光的时候,它都没法发挥作用,房间里还是漆黑。吊在火炕上的腊肉,被烟熏得黑乎乎的。偶尔还有腊肉上的油滴,滴落在火坑中,引得火苗一闪。
奶奶他们还住在老屋里,整面墙都是砌着掺有稻草末的土砖。爹爹弹棉花的弹弓和捻板凌乱地堆放在房间的角落里,中间的火炕里,堆着半干的油茶果壳,红色的炭火在果壳下闪着光亮。大量的烟不断冒出来,熏得我们的眼睛都睁不开,孩子们只好飞快地从屋里跑出来。
伢伢的房屋就在我们家前面二十米的地方,是队里最气派的房子。这个地方以前是一口井,井水枯萎了后,被伢伢填平了,做了屋基。三间面阔大约十五米、进深九米的红砖瓦屋,立在队里最显眼的地方。
前面一株高达三十多米的杨树,是队里最高的一棵树。房屋前面的晒场,用水泥砌得平平整整,是我们家的两个晒场这么大。沿晒场四周,还用水泥砌了浅浅的排水沟。下雨的时候,我们家的晒场好像汪洋大海,伢伢家的可就干干净净。只有薄薄的一层水,晒场像是涂了一层薄薄的乳油,泛着光芒。孩子们都喜欢到我们的禾场上,有些坑洼的地方,还有积水,一脚下去,可以水花四溅,孩子们可以快乐的大叫。而伢伢的禾场呢,孩子就很少来了,生怕这像涂了乳油一样的光滑平整的禾场上,一脚踏上去,就得摔个大跟头。
阿毛和我一起在火炕边烤着火。他用火钳夹起一块炭火递到嘴边,把烟一头放在炭火上,用力一吸,“吱”的一声,点燃了叼在嘴角上的香烟。
“你还在跟我伢伢在铸铁厂干?”我问他。
“从北京回来后,我就不干了。本来厂子就没几个钱,你看去一趟北京,得花多少钱啊。乡领导说的,哪都好听着呢,管用的屁也没有。我得养老婆孩子呢”阿毛倒是很实在。
“那你现在干啥?”
“唉,都不容易。你看种田哪里还有钱挣呢?一年一亩田要上交120斤公粮。公粮以外,粮站晚稻收购价才八毛一斤。田里刨食,养不活人呢。你说我哪里还有钱送我儿子上学嘛,还不说要整修家里的那间破屋子。”
“那倒是。那你现在靠什么挣钱呢?”农村在这些年,没有企业,除了种田,也没有其他的事情可干,能到哪里去挣钱呢?
“我现在找到了一个发财的路子。我们家有个亲戚,从重庆那边过来,说有一笔国民党败退时的财富,有几十亿元呢,存在美国的银行里。国民党在台湾,他们也取不出来啊,取出来了也不能给他们。重庆那边有个‘民族资产解冻委员会’,这个钱解冻了,我们可以分10%,每个人可以分到几百万元呢。”炭火映照着阿毛憧憬着发财的样子。
“这肯定是骗子。你这小本经营的,不要上当!”我递给他一支烟。这个肯定是骗子啊,可阿毛想发财都想疯了,哪里听得进我的话。为了证明他说的真实性,还给我看了存钱的银行名称,是“花旗银行“呢,是美国的银行。英文名字是“HUAQI BANK”。我告诉他这真是骗子呢,花旗银行,确实是美国的银行,可它的英文是’CITIBANK’。
“枪弟他们我都好多年没有见到了,都不知道你们做什么呢”我说不动阿毛,只好岔开话题问他一些别的事情。“那些儿时的玩伴没有上学后,都在哪里?都在干啥?”
“枪弟他们现在都在深圳那里打工呢。伍凤妹子,你还记得不?就是比你小两岁,和伢伢家的女儿,也在深圳的一个电子厂呢,听说一个月有八百元收入,工厂还管住管吃。”
“我们小时候的伙伴,除了你和我,其他人去深圳打工去了。我姐姐出嫁了,家里父母这个情况,你看我哪里走得开啊。要不我也和枪弟一样,去深圳了。你没发现,这个村里就只有老人与小孩。哦,还有一些留在家里的媳妇。比如,枪弟哥哥伍弟儿的老婆就在家里。”
阿毛又点燃了一支烟,“伍弟儿的老婆长得可漂亮了。”
我没有想到,这个只听说过的伍弟儿的老婆,后来成为我婶婶,我伢伢的第二任老婆。
十
“你发什么神经!”伢伢的骂声伴随着碗筷被扔在地上的碎裂声、堂妹的大哭声从前面伢伢屋里传来。偶尔还有鞭炮声响起,但堂妹的哭声惊天动地,把鞭炮声都盖过去了。
“怎么啦,你快去前面看看,这又是发什么神经啦?”妈妈一边在锅里洗着吃完饭的碗筷,一边赶紧催促爸爸。
枪弟哥哥伍弟儿离开老家好多年了,一年也回不了几次。我差不多已经忘记他长什么样了,好像比我大三岁。
“小学没读完就去混社会了”母亲告诉我说,“好像是去云南、四川那些地方,承包一些土方石工程。
听说哪里有工程,他们一帮人,就堵上人家的路。若不让他们参与,就不挪开堵路的石块。动不动就恐吓要打人,都是些霸蛮的人,在老家就是个“二流子“。不干正事呢,听说这个春节他回来了。”
农村的晚上,只有月光时,路才看得清楚。晚上去水库的路上也是漆黑一片。乡下的路,坑坑洼洼,偶尔有拖拉机开过,像一头干重活后累得直喘粗气地老牛,呼哧呼哧地发出“突、突、突”的声音,老远就知道它开过来了。
好在今天路过的这台拖拉机头,装了一盏大灯。这大灯射出的光,像一把利剑,撕开了这块黑夜幕布,笔直地刺向水库大坝。
有两个人站在这条乡间村道的桥上。大灯扫过,一个人抬手放在眼睛上,挡了一下直射过来的灯光。拖拉机过去了,这夜的漆黑幕布又被拉上了。桥边上,只有两颗像星星一样的光点闪烁,这是两个抽烟的人。
“你这事太不地道了,还是村里的书记,你这书记怎么当的,都当到人家床上去了。你怎么能干这么龌龊的事情,居然敢给老子戴绿帽子,老子今天可是带着刀来的。你看这事怎么了结?” 伍弟儿压抑着愤怒。
“事情都到这个地步了,你说怎么办吧?”伢伢说道,“这个事情,确实是我的问题,我犯错了。问题是你也几年、几年的不回家啊。”
“我回不回家,关你屁事!” 伍弟儿把刀子在桥栏杆上拍得啪啪直响, “我不回家,你就可以上我老婆啊。还把肚子搞大,要是没有怀孕,我真想杀了你们这对狗男女。”
“你这么多年不回家,谁知道你是死是活?你媳妇不和我好,一样也会和别人好。就是不和我好,你媳妇也不会跟你过了,与怀不怀孕没关系!”伢伢回答得也毫不客气,想什么呢,拿个刀就怕你了,我脚边也有块砖头呢,要是打起来,一转头拍下去,也不比这刀子慢。
“要不是枪弟告诉你媳妇怀孕,你还不会回来吧?你也别拿刀吓我,要想杀人,不用告诉别人带了刀的。书记我都当快十多年了,什么人没见过?什么事情没碰到过?你别在这桥栏上拍这把破刀。你不是过两天又离开吗?你就说说,你要什么条件。”
沉默,然后是一支又一支的烟。这黑夜中的两个光点,像这春节夜空无云的天空中的牛郎和织女星,有点距离、也隔得不远,闪烁了一夜。
十一
王乡长嘴角叼着烟,双手捧着茶缸,很严肃的坐在桌子对面。“真他妈的冷,这春节也不让我好好过,还让我从市里赶过来。木桂这小子,胆子也太大了,竟然睡了别人的老婆,真不像话。”
组织部周干事,已经是副乡长了。他靠在王乡长左边,也坐在桌子对面,桌子上是摊开的笔记本,一支钢笔放在笔记本上,“木桂这下要倒霉了。唉,不过这新媳妇长得还真不赖”,王乡长和周副乡长心里都这么想。
“木桂啊”,王乡长对坐在靠门边,正对着他和周副乡长的伢伢开口说道,“今天就我和周干事两个在。这大过年的,你怎么也不消停呢?你看看这事我们怎么处理你好呢?要不过年后,这个书记你也就别干了,去乡里化肥厂的特种化肥车间吧。”
周副乡长很认真的把王乡长的话记录在笔记本上。
十二
“12月31日23时15分,……来到中华世纪坛南端的国旗杆前……在灿烂的灯光下,歌声四起,彩旗飘舞,欢乐的人们挥舞手中的旗帜,迎接新世纪和新千年的到来。”打开的电视里传来了新闻联播的播报。
伢伢住在乡镇上化肥厂的宿舍里,宿舍就二间房,一间房是卧室。另外一间是厨房和客厅。房间的后半边是厨房,用一排柜子隔开,柜子上面是一面日光灯管。
前半边中间放着一张四方小桌子,四把靠背椅子各占一方,靠窗的地方是一台20寸的长虹电视。三岁的堂弟蹲在椅子上,靠着桌子。把一个玩具小汽车,在吃饭的桌子上推过去推过来。
日光灯管打开,照亮了前后二个部分,新婶婶在后面洗着碗,伢伢疲惫地坐在桌子边的另外一把椅子上,一边看着新闻联播一边看着堂弟。
化肥厂是乡里地纳税大户,特种厂又是化肥厂的产值大户。王乡长现在已经是王书记了,化肥厂长李高峰就是王书记的内弟,在深圳的电子厂干过,后来又去虎门的家具厂卖过家具。
“木桂,晚上有事吗?找个地方一起喝酒。”下班从厂办经过时,碰到了李高峰。
“这个李高峰不就是凭着王书记这层关系,哼!他来的这几年,化肥就卖不动了。”伢伢心里这样想着,不过还是顺口说,“好啊,那就到镇里萧家土菜馆吧。”
“木桂哥,来……,来再喝一杯。” 李高峰有些口齿不清了。“慢点喝、慢点喝,老板,再上一盘炸花生米”。化肥厂陆会计、特种车间杨主任都劝说着李高峰。
“喝了这杯酒,我有话说呢。喝了喝了,都喝了,你们看,我酒杯都空了呢,你们也清空了啊,我看着呢。”这李高峰也不知是真醉还是假醉,杯口朝下拿着,高高举起。
“好,都喝了。陆会计,你给我们大家说说,我们厂今年的生产情况,都不是外人,你就不要藏着掖着了。”李高峰点燃了一支烟,对陆会计说道。
“那我就直说了啊。”陆会计也点上了一支烟,深吸一口。“今年化肥厂总销售收入3100万元,和去年4500万元的产值相比,下降了30%多啊。纯利润今年只有120万元,去年可是315万的纯利。”
主要是县里的化肥厂产量增长太快了,这乡下小厂子,哪里干得过人家县里大厂呢。要再这样,估计再干两年,乡里的这个厂就得关门。县里化肥厂给的工资又高,位置也靠近县城。就是特种厂,都走了不少人呢。
“木桂老哥,你是特种车间副主任,是这样吧?”陆会计又自顾自地喝了杯酒。
“是,今年是走了三四个。其实也还行,大家家都在乡里。就是县化肥厂给的高点,那来往的路费也要花得差不多呢。还是这里隔家里近,菜市场里东西也便宜啊,家里老人有个头疼脑热的,回去也方便着呢。”伢伢拿了颗花生米,丢进嘴里,不太认可陆会计地话。
“今天请大家来喝酒,就是想商量一下。我昨天去找了姐夫,目前这化肥厂半死不活的,支撑不了几年。王书记建议我们把特种车间拿出来改制。来,再和一杯。”李高峰举起酒杯,和大家碰了一下,一口干掉了杯中地酒,继续说道:
“我们找一些人,各自拿出现金,把特种厂从化肥厂分离出来。年底单独核算,按照各自比例分配利润。我和陆会计合计了一下,大约只要拿出150万元就可以把这特种车间剥离开。我们几个各拿20万元,剩余的70万元,我们再去找愿意出钱的人。你们同意和我一起干吗?要是同意,我们就喝了这杯酒!”李高峰一口喝干了自己的酒杯里的酒。
十三
周日下午,伢伢去乡政府,找到已经升为乡副书记的周干事。
“周书记,你看这特种厂的改制,不是要赶我走吗?你是知道的,为离婚,我把所有的财产,包括老家的那套房子,我都给女儿和前妻了。我就是净身出户的啊,倒不是说后悔啊,谁叫我犯错了呢,我也是太想要个儿子了。你有没有办法,帮我给王书记说说。我儿子才三岁,现在可是一分钱都拿不出来啊。我不出钱,这特种厂也不让我干了,你说我去哪里嘛?”
“木桂哥,你是好人,你看你们村里,你在的那个时候干得多好啊,村集体每年挣不少钱呢。”周副书记给伢伢递了一支烟,点燃了烟,
“可现在不行了,主要还是乡里都不收提留款了、也不交公粮了。现在每亩田国家反而补助120元,年满六十的老人,国家还每个人补贴每月50元。这些钱都要乡财政出啊,乡里现在也没有钱,现在和以前很不一样了啊。”
“可是我也没法回去再种田了啊。”伢伢抽了口烟,心里憋屈的像要憋过气去,仿佛都没法呼吸了。
“特种厂不改制,恐怕真的过两年也就垮掉了呢。趁现在还有点生气,乡里还可以收回150万元。给个人了,说不定还能挣钱呢。” 周副书记想,要是等这个厂真的搞黄了,那乡里也是亏大发了。
周副书记对伢伢说的是滴水不漏,“要是你确实有困难的话,要不我帮你换个地方。桃源那里,正在修一个火电厂,我那里有朋友,要不我给他们说说?”
十四
2006年的春节,已经很久不回老家的伢伢突然回来了,还带着他在火电厂一起看大门的朋友。伢伢给爸爸介绍道,“这是老张,东北人。我们一起在火电厂做门卫,春节也回不了家,就带他来这里一起过年。”
老张一直在火电厂建设工地上,建完一座又去下一座。都五十几的人了,就没在家呆过几个月。“他愧对自己的家人啊,儿子上哪个学校他都不知道”,
伢伢聊天时对我说。老张的孩子,去年开封大学本科毕业,“想今年考研究生,才伢子,你能不能帮帮老张?”
母亲在厨房对爸爸说,“木桂自己现在都穷困潦倒,他自个儿的二个儿女上学也没少麻烦才伢子呢。一个素不相识的外乡人,还带家里来,不是给才伢子增添负担吗?你得给木桂说说。”
十五
正在会议室开会的我,听到手机的震动,一看是家里的电话,肯定是爸爸找我呢,赶紧走出会议室。
“才伢子啊,我现在和阿毛在医院呢” 。
“怎么了,你怎么住院了,妹妹和妹夫没有陪你们过来”。我对妹妹和妹夫没有陪同父母有点生气,爸爸多大年纪了,还让非亲非故的阿毛陪同。过会儿,我非得电话好好说道说道他们不可,我心里埋怨着在老家的妹妹妹夫。
“不是我得病了,是伢伢住院了,我和阿毛今天来看他。他住院都一个多星期了。伢伢想和你说话呢。”爸爸的语气有些沉重,看来伢伢病得不轻。
“才伢子,你……你……在北京……还好吧?”伢伢电话里的声音,有气无力的,好像电话的信号不好一样,断断续续的。不过医院病房里其他人的声音我倒是听的很清楚,临床病人和人聊天的话也听得清清楚楚。
“我挺好的。伢伢,你怎么病了呢,得的什么病啊?”伢伢是什么病呢,这么重。才住院一周,就说话不利索了。乡下的人,得了病一般是不去医院的,都是扛不住了,才去找乡下的郎中,拿几片药。
妈妈也是一样,去年到北京,天天晚上睡不着。我坚持要带她去医院看看,到底什么问题。妈妈就是不去,说这辈子就没去过几次医院,哪里有睡不着去看医生的。她以前也这样,过几天,自然就好了。有一天我和她一起爬楼,才上了几个台阶就气喘吁吁。我坚持带她去医院,一查血压,都高压180、低压110了。害得医生把我这个做儿子的一顿痛斥。
这就是乡下人啊。只要不死人,能扛得病坚持不会去医院的。要是住院了,那肯定是有大问题了。伢伢看来病得很重啊,我心里暗自沉思道。
“不要紧的。今天……阿毛来看我,我就突然想起三十年前,你和阿毛打架的事情。阿毛,时间过得好快啊,是不是快有四十年了?”
“我不记得我和才伢子打过架呢,桂伢伢,你记错了吧?”(电话里听到阿毛的回答)。
“我哪里……不记得,记……得呢,因为你哭得……很凶。我还砍了……你一刀呢,你手指上现在还有……还有……那条疤痕吧。”
“这么久的事情了,我一点都不记得了,记这些事情干嘛?”我用把左手无名指举到眼前,一条疤痕清晰可见,“伢伢,你什么也别想,好好治病呢。”
“才伢子,我可能……看不到……看不到……你了,伢伢……得的是……癌癌症……。”
这一天是2015年12月20日,伢伢62岁。
① 当地方言,指“小孩儿”。
② 当地方言,指“叔叔”。
③ 当地方言,指“爷爷”、“祖父”。
(写2022年3月2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