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80年代初期,中国的农村实行了分田到户的政策。我们家五口人,分到了十亩左右的水田和十亩左右的山地,以及一些地头的边坡和一小块菜地。
父亲在大队小学当老师。当时的小学,大约只有二到三位老师是公办教师,担任校长等职务。其他的十多位老师要么是民办教师,要么就是代课教师。因为老师数量的欠缺,上课都是复式班形式。比如,一年级和三年级在一个教室,一节课的前二十分钟,三年级上语文课,一年级就做数学作业。后二十分钟,三年级的做语文作业,一年级就上数学课。一到五年级都是这个样子,每个老师都要上好几门课程。
公办教师是吃“商品粮”的。当时也有政策,部分特别优秀的民办教师,通过考试或培训,可以在一定条件下转为公办教师。父亲正在寻找机会,努力把民办教师的身份转变为公办教师。他只能把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放在了学校里,没有太多时间从事农业劳作。
那个时代,我们这样的家庭被称之为“半边户”。也就是父母中一个是地道的农民,种着包产到户的农田和山地。一个是吃“商品粮”的,孩子也都是农业户口。
八十年代,这样的家庭,经济是很困难的。三个孩子都要上学,学费就是一笔不小的开支(那个时代,尚没有义务教育制度)。尽管分田到户了,但并没有多余的钱,购买种田需要的农药和化肥。种田需要的肥料,除了平时收集的少量牛、猪和鸡粪外,主要的肥料来源,就是用土和野草烧制而成的草木灰。
每年的九、十月份,天气最酷热的时候,也是烧制草木灰的好时间。母亲早早地起床,为全家准备好早餐,为自己准备的在野外吃的中餐。母亲中午的饭菜,一般都是用一个大的白色的搪瓷茶缸盛装。多半缸的米饭放在茶缸底部,上面再放上蔬菜和腌制的咸菜。盖上盖子,用毛巾包上,就是准备好的中餐了。
我上初中的一个暑假期间,父亲外出接受培训了。我坚持要跟她一起去烧草木灰,母亲同意了,但要求我必须带上书本,说休息的时候要看书,不能耽误学习的。那个时候我大概十三四岁的样子。
母亲挑着一担箩筐,乘着露水未干、太阳未出,我们就出发了。一根硬的木头做成的扁担,中间厚实,两头稍微扁平。二个大的箩筐,被用两条粗的麻绳挂在扁担两头。身材矮小的母亲,穿着青灰色蜡染家织布的上衣,戴着圆边草帽。挑着两只各一米多高的箩筐,远远看母亲,只有一个带着草帽的头露在箩筐上面。箩筐里放着挖土用的、铲草用的不同锄头,翻土用的铁锹,我们的中餐和军用水壶装着的水。我肩扛着拢草的钉耙,一路小跑的紧跟着母亲,向山地那里赶去。
我们家分到的山地是一个十多亩的小山坡。山地距离我们家大约五公里左右,山上长满了茶油树,树下是荆棘丛生的野草。
母亲首先寻找到一处有坎的坡地,用挖土的锄头在坎上面挖出一个大坑。近乎九十度的弯着要,母亲把锄头高高的举过头顶,用力的砸向地面,锄头一多半被砸进了土中。母亲一边把腰抬起来,一边用力向上拉起锄柄,锄头带着土块从底下翻出来。然后用力向后拉动锄柄,用劲一扒拉,母亲把挖出的土块就堆到了一边。就这样,一锄头一锄头的用尽力气,母亲把地面上挖出了一个土坑。
尽管还是早上,但南方闷热、潮湿的天气和高强度的挖土劳作,汗水已经湿透了我和母亲的衣服。
土坑挖好后,母亲再沿坡掏挖出一个水平的通道。我跳到土坑里,用铁锹把母亲挖松后,但还留在土坑里的碎土,一锹一锹地铲到土坑边上,堆在一起。挖好的土坑和通道连通,构成了一个类似农村做饭用的土灶。
红彤彤的太阳刚露头,我们已经把土坑挖好,做好了烧制草木灰的准备。油茶树林在红色阳光的照耀下,一层薄薄的雾气升腾起来,树林里杂草荆棘的叶子边上,有一滴滴的露珠。当看到茶树枝条上,有那么一片绿白色、厚实的茶耳,我便会雀跃着,大声给母亲说,“妈,那里有茶耳,我去摘啦。”摘下的茶耳,放在我穿的褂子上,擦去露水,便放进我的口中,砸吧砸吧的吃掉了。
母亲让我去林子里找一些枯萎的树枝。荆棘密布,我用铁锹开路,在油茶树下捡拾枯枝。有些枯枝,高高的挂在油茶树上,我像猴子一样,爬到上面,双脚盘在树干上,用劲掰下枯枝。打落枯枝后,我双手抱树,双腿盘在树干上,从树上一溜滑溜下来。衣服上、手上、腿上,沾满了树皮的粹屑,如铁锈一样的油茶树皮颜色。
母亲佝偻着腰,斜斜的平嘴的锄头,放在草皮下面,用力向后拉动锄柄。地上的野草,连带野草上的一层土皮,就被铲倒母亲的脚边了。不一会儿,一大块坡地的草皮就被母亲铲光了。这一块坡地,像极了被剃去头发的光头,在这一片坡地中格外显眼。
铲下的带土草皮,被母亲用钉耙拢在一堆。堆起来的草皮像一个小山头。要烧制一担草木灰,母亲要铲掉三分之一个足球场那么大的一片草皮。
草皮铲好后,母亲把我收集的枯枝树叶放在土坑底部。把她铲下的野草放在上面,用锹拍实。再用铁锹把挖坑时铲出的土,一锹一锹的拍碎,再把这些碎土严严实实地覆盖在草上。就这样一层野草、一层碎土,土坑上堆成了一座小山。
母亲在坎下早已挖好的水平通道中,用干枯的树叶点燃土坑里的枯枝乱叶。有时候,上面的野草还带有露水,老半天也烧不起来,母亲不得不蹲在坑口,鼓足了腮帮子,用尽力气向坑口吹气,好让土坑里的柴草慢慢地燃烧起来。等母亲把火烧旺,从坎下抬起头来时,母亲的脸上、额头上都是一道道的黑色灰土。
一股浓烟从土坑里冒出来。没有明火,只有土坑里隐隐约约的火苗。烈日下,冒出的青烟,像一道笔直的柱子,在很高的地方才飘散。带有草叶的香味和略微的甜味的空气,很快就弥漫在周边了。那个时候,正在初中学习的我,看到这烟柱,也常想起“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诗句。让这艰辛的劳作,平添了一些趣味。
第一坑草木灰烧起来后,时间已经大约中午了。我和母亲的身上,沾满了草屑。脸上的灰土被汗水冲出了一道道沟壑。母亲招呼我,去不远处的小池塘,把身上的汗滴,和满是树叶、灰土的脸与手洗干净。
中午的太阳尤其毒辣,地上的草都被晒得耷拉着叶子。没有一丝风,笔直的烟柱立在这些山头,好像高楼大里支撑房子的高大立柱。麻雀、八哥都躲在树荫里午睡,躲避这燥热的热浪。只有知鸟,在不停歇地鸣叫,比赛着声音地大小。
我们找到土坑边一棵大树下,坐在树荫里。地面已经被晒得滚烫,一屁股坐下去,一股热浪,很快就把裤子的汗水烤干了。母亲拿出带来的大瓷缸,递给我筷子,赶紧开始吃中饭,下午还要再烧一坑草木灰呢。
早上带来的饭菜,在闷热的天气里,已炙烤了一个上午,都已经有馊味了。母亲把她搪瓷缸里的蔬菜,一边扒拉到我的瓷缸里,一边说,“喝点水,慢点吃。”在吃饭的间隙,母亲还要不断地照看燃烧着的土坑。偶尔还要用铁锹去翻动,确保土坑里的火不熄灭。翻动这燃烧的带土的土灰,又热又累。
吃完午饭,母亲躺在树荫里,用草帽盖在头上,休息一会儿。母亲的青灰色蜡染家织布衣服上,有几道像铅笔一样粗的白色痕迹,那是汗水被风吹干后,留下的盐的痕迹。母亲在树荫里躺了半个小时,又赶紧爬起来,用锄头和铁锹,把还是暗红色的,已经烧好了的草木灰,从土坑里,一锹一锹地扒拉出来,堆在一边。
我嫌这太阳的毒辣和劳作的辛苦,衣服被汗水湿了又干,干了再湿。总找机会,躲到距我们不远的、一样也在烧制草木灰的伙伴那里玩一会儿。母亲没见到我,便会高声叫着我的小名,喊我回来,让我再去捡拾枯枝树叶。即使不捡拾,她也盯着我,要我看带过来的书,“好好看书啊,争取上好学校。要不,将来长大了,你也和你妈一样,得经常来烧草木灰的。”
开始烧制第二坑草木灰的时候,母亲通常是一边照看坑里的火不要熄灭,一边清理自家山地里,树木下的灌木枝条,确保山上的茶树长势良好。盼望这些茶树能结更多的油茶籽,这也是家里一笔重要的收入。
我和母亲也再次准备好,再烧一坑的枯枝树叶、草皮和碎土。等晚上回家后,让这个土坑继续烧制草木灰,明天早上,母亲一个人再来时,就已经又烧好一坑草木灰了。
太阳已经落下很久了,第二坑草木灰才烧好。母亲把烧好的这两坑草木灰,一锹一锹地铲到箩筐中。带土的草木灰有100多斤重,母亲把两个箩筐仔细系在扁担两头,弯下腰,一手搭在扁担的一头,一手抓住箩筐的边沿,慢慢地直起腰来。扁担马上变得弯曲,扁担两头被箩筐压得比中间低了很多。母亲浪沧了几步后,才慢慢平稳下来了。我肩扛着锄头、铁锹、竹扒等工具,跟在母亲身后。
似乎母亲很是喜爱这夏天。“人人皆谓苦暑热,我却偏爱夏日长”,白天时间长,可以劳作更长的时间,可以烧制更多坑的草木灰。但我总是抱怨这么热的天,还要整天在太阳下,干这么辛苦的事情。汗水打湿了衣服被风吹干,又再一次被汗水浸湿,衣服上都已经全部是白色的盐迹了。
月亮就在头顶上,天空尽管幽暗,但蓝色的天空里,竟然还有白色的云彩。回家路上的树林里,知鸟还在不知疲倦地高声鸣叫。稻田里,到处是一闪一闪的萤火虫,仿佛天上的星星一样,遍布在稻田里、树丛中。
月光下,母亲挑担的影子,落在地面上,就是很小的一团。扁担上的箩筐一上一下地颤悠着,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两团影子在地面上移动,我和在母亲步行五公里。回到家时,已经是月上柳梢头了。
中学的课本里,茅盾的《谈风景》里说,“可是更妙的是三五月明之夜,天是那样的蓝,几乎透明似的,月亮离山顶,似乎不过几尺,远看山顶的小米丛密挺立,宛如人头上的怒发,这时候忽然从山脊上长出两支牛角来,随即牛的全身也出现,掮着犁的人形也出现,并不多,只有三两个,也许还跟着个小孩,他们姗姗而下,在蓝的天,黑的山,银色的月光的背景上,成就了一幅剪影,如果给田园诗人见了,必将赞叹为绝妙的题材。”
可我一点都不理解,“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分明是极其辛苦的劳作。母亲矮小的身躯,要肩负100多斤的重担,我也要背着重重的锄头,步行五公里才能回家。在月色下,我们只想早点赶回家,赶紧洗个澡,饱饱吃上晚餐,早早上床休息。这样的艰苦,怎么还会成为别人向往的生活呢? 还怎么还能成为“绝妙的题材呢?”
多年后,离开了父母到外地工作生活。自己买了房子,房子有个小院子。每年的秋天,小院子基本上就被落下的银杏树叶、枯竹叶、和其他树木的叶子,覆盖了厚厚的一层。元旦过后,我担心这些枯叶乱草,在春节时会被无意的鞭炮点燃。
所以每次元旦左右,我都要把这个小院子里的树叶拢在一堆,点燃烧掉。这个和母亲烧草木灰完全不一样,因为只是把这个树叶聚拢在一块,不用挖坑,也不用翻动燃烧的树叶,枯干的树叶很快就能烧成灰。
尽管这样,每次完成这样的工作,我自己都累得满头大汗,燃烧的火苗,在元旦这个时间也让我们冒汗。我想,当时在家乡,那么酷热的夏天,那么难翻的土坑,母亲是怎么样的艰辛啊!偶尔我也把这个事情说给母亲听,母亲似乎从来没有感到,她当时的辛苦与劳累,好像没有认为这个烧制草木灰,是一件有多么苦的差事。
我的母亲和天下的母亲一样,“殚竭心力终为子”。为了让家庭有能力,来支持贫困里的子女们完成学业,再苦再累,也是心甘情愿。为了子女们的幸福,再苦的艰辛都乐于承受,无怨无悔。
母亲烧制草木灰的艰辛,一直都是我们兄妹努力读书动力。四十年过去了,每当我遇到困难和艰辛,都会想起和母亲一起烧制草木灰的情景,这些生活中的困顿、苦闷,又能算得了什么呢?
(写于2022年5月8日,母亲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