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到2002年,我获得了一个在德国德累斯顿的“罗斯多夫”研究中心工作合约(现改名为“德国HZDR研究所”)。罗斯多夫研究中心是德国三大研究中心之一,也是欧洲最大的离子束材料研究中心。
研究中心位于一个小山坳中,四面环山,距离德累斯顿市中心大约20公路。从研究中心门口擦身而过的一条公路,是研究中心通往外部世界的唯一出口。
我所在的研究所,是研究中心下属的十多个研究所之一。我们所有5个研究组,长期雇员大约30人左右,其余30多人为访问科学家和博士研究生。研究所由唯一的教授兼任所长,一位年轻金发女郎是行政秘书,也是唯一的管理人员。其余主要是科学家和少量技术支持的工程师。
研究所独占一栋很普通的五层楼房,成 L型布局。楼房是简单的框架结构,建筑简洁明了。所有的房间和公共区域,都是通体落地玻璃。若没有拉上窗帘,室内陈设一览无余。大楼二端,是整面的混凝土墙,漆着淡淡的黄色,墙面上没有任何标识。走近后才能看清,墙面保持着混凝土本身的凹凸不平,仅简单刷漆保护。手摸上去,好像长有很多的细小毛刺。
德国房子的修建多采用模块化的建设方式。就在我们研究所不远处,是正在修建中的另外一栋楼房。工人们把在工厂预制好的各种结构件、立面墙块、房屋跨梁等,像小孩子搭积木似的,组建好楼房框架,然后安装玻璃和装修。
我特别奇怪的是:明明这样的安装,理应是速度很快就能完成的。可是如一条排水沟,我看德国工人开着小小的挖掘机,挖好后就扔在那里,两个多月也没见到任何人来施工或处理已挖好的沟渠。这样的工作,要是在中国,也就是一天的工作而已。
“就是排水沟的施工,也是有严格的质量规范。”我的德国同事看到我的讶异,给我解释道,“这些规范,都在设计图中。开挖后,需要晾晒多长时间、土壤的含水量多少都要按质量要求来。”他也不无幽默地告诉我,“工人和我们一样,都是八小时工作制,可没人给他们加班费呢。”
德国加工工艺的精细也让人印象深刻。研究所只给我配备了一片钥匙,除打开我自己的办公室外,还能用这一把钥匙打开公用厨房、会议室等众多公共场所大门。这可就是一把普通的金属钥匙啊,薄薄的一片,就靠着沿边匙齿的排序,实现了一把通用。
房间的窗户也是设计精巧,把窗户把手拧向下方,可以沿竖轴完整打开整面窗户。若拧向上方,可以沿下面横轴打开窗户约15度左右,窗户玻璃斜斜向内,窗户外的风缓缓吹进来。
尽管研究中心的楼房没有什么特色,隐藏在这个远离市区的山谷中。大片大片的绿地和森林覆盖了整个中心。小松鼠在树木间肆意跳跃着,梅花鹿在森林里安静觅食。每逢冬天,厚厚的积雪覆盖了草地和森林,一片白茫茫。
在落地玻璃窗前工作是我最好的享受。我的办公室在三楼,门口的名牌上用英文标识着“Scientist Dr. Sheng FAN” ①。一台计算机终端占据了宽大工作台面的一角。我的大部分时间就是在这台计算机上编写程序、计算方案。
金发女秘书仿佛是忙碌的蜜蜂,每天中午都会布置好Seminar②。她有条不紊地把酒心巧克力、酥糖饼干、薄荷糖等放在小碟子中,一一摆放在会议室中间的长条桌上,把几壶已经准备好的咖啡,整齐放在长条桌的一端,牛奶、方糖放在咖啡壶边,中午的Seminar布置好了。
中午休息的时候,去Seminar到上一大杯咖啡,和来自世界各地的同事,海阔天空地瞎聊着。有时候也有外出旅游的同事,给大家播放幻灯片,展示自己旅游地的风景、分享心得与感受。
心情沉闷的时候,我偶尔也会拿上几棵酒心巧克力和酥糖饼干,带着一大杯咖啡独自回到办公室。通过网络在计算机上阅读池莉、张贤量等作家的的小说,一部《来来往往》,让我看到了中年人的情与性,不知道自己人到中年,是不是还在四处漂泊。
周六日的时候,一家三口,背着中午的食物和饮用水,在研究中心所在的森林里,沿着被人踩出的小路,从一座小山到另外一座小山。森林冷寂而空旷,到处是快乐的小松鼠。孩子在树根下、落叶上丢下一块面包,松鼠就从树下一跃而下,飞快地叼起面包,又跳跃而去。
研究中心也是个小联合国,固定职员大多来自欧洲各国。2000年时,我是唯一的中国籍雇员,还有一位中国博士后在材料研究所工作。我们研究所三十多位访问科学家同样来自世界各地。
各国的文化和习俗在这里交融。每当有同事生日,组里每个同事都会带上前一晚在家做好的东西,有些是一份德国特色烤猪肘,有些是比利时的巧克力、有些是俄罗斯的大列巴、有些是一瓶捷克红酒,有些是一份匈牙利的特色蛋糕……
我经常准备的就是中国的饺子,尽管包的饺子很是粗糙,面皮很厚、肉馅也不美味。但大家都夸我,认为这是他们吃过的最好的中国美食。同事们围桌而坐,一起热烈的祝贺生日,一起快乐的品尝。
各国来这里访学的同事也都很有故事。当时的前苏联 R国,有不少科学家在这里短期打工。当时他们在本国的工资大约才每月50美金,而在这里可以拿到约每月3000美金。我的R国朋友,是知名科学家,为了省钱,不仅公交逃票,还经常晚上跑到我办公室,蹭用我的办公室免费电话和国内家人联系。
下班后的办公室,是这片森林里灯光明亮的中心,宛如夜空中的银河。德国同事告诉我,从事科学研究,待遇远比不上在工业企业工作,和商业领域那差别就很大了,与金融业比更是天上地下。不过,总体收入还是在整个社会的中等偏上水平。在社会上也能获得特别尊重,身份证(ID)上都会标识“教授、博士”的头衔。即使普通的日常生活场合,“XX博士”也是日常称呼。更重要的是,科学研究是自己的兴趣和爱好,他不断给我强调道,“为兴趣和爱好工作,才是最有意思的事情。”
实验室的探索更是孤独的。枯坐一夜也未能找到失败的原因,找不到解决问题的线索也是工作的日常。在灯火通明里冥思苦想、抓耳捞腮一样的无可奈何。这个时候,这些科学家们从来没有关心过有无加班费,脑袋里都是问题、问题、问题……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这些问题的原因到底是什么?
尽管有再多的失败和不明就里,带薪的休假那是必须的。德国科学家对休假是很在意的,要陪家人去希腊的海边,享受和煦的海风微微吹来,让地中海的阳光把身体晒成麦子一样的颜色。
即使在上班,中午的Seminar,那更是不能缺席的场合。因为在这里,可以和同事海阔天空、胡侃乱吹,可以轻松地讨论这些困惑和问题。很多时候,问题的灵感就来自同事不经意的提醒,“你是不是应该考虑自然辐射本底的差异? 你是不是应该考虑碘化钠探测器的位置?”
在这个再普通不过的大楼里,快乐的时间总是很多的。解决了久拖不决的问题时,也如孩童般在组里大叫大嚷,“我找到原因了!我找到原因啦”。更多的是熬了几个通宵,趴在计算机前几天几夜,终于找到了程序运行不通的“bug”(缺陷)。然后不断地给组长抱怨道,“我要赶紧回家睡觉,真的是快累死了”。
每当文章发表,一定要赶紧拿给同事炫耀一下。然后挑一颗颜色明亮的大头钉,把整篇论文盯在大楼走廊的展示板上。自己还得找找哪个位置最显眼? 哪个位置最适合在走廊经过时浏览。每当有外面的科学家来访交流,这个展示版是一定要停留和介绍的位置。
在这些普通而不显眼的楼房中,也创造着蜚声世界的科研成果。近期在世界首创使用激光质子对动物进行照射,用于癌症治疗。与传统光子放疗治疗癌症相比,快速质子束照射是一种更有效、侵入性更小的治疗方式,为人类健康提出了一种新的解决方案。
这里的科学家也实现纳米级尺寸的材料磁性可调,为制造最新型的电子元件提供了巨大潜能。他们开发出的可同时处理非接触和直接接触刺激的电子传感器,轻松用于人体皮肤,让人与虚拟或增强现实环境更直观、自然地互动。
一群来自世界各地的科学家,汇聚在这些普通的楼宇里。这些楼宇没有古典的欧洲风格,没有鲜明的个性特色。但在这里工作的来自世界各地的科学家,交融着不同的文化和思想,创造着优秀的科技与产品。他们分享着艰苦努力后取得的成功,也在这些不起眼的楼房中,忍受着工作的寂寞和一次次的失败。
① Scientist:科学家,这里指专职研究人员。
② 研究机构的午间Seminar,海外一般中午不休息,饭后大约有一个小时,在一个开放空间,研究所有兴趣的同事来此到上一杯咖啡,轻松自由,大家可以交流探讨、思想碰撞。也常有同事召开小型会议,介绍自己的学术想法、旅游心得、参观体会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