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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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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12/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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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飞的镰刀

我死去已有两年之久了。这两年以来,我并没有远离村子,一直游荡在村子的周围。起初我还不太习惯,不知道怎样打发这大把大把的时间。后来就慢慢适应了。我利用这两年的时间绕着村子不停地行走,不知走了多少路。所有的路加在一起,估计都可以踏遍地球的每一个地方了吧,就像我踏遍村子的每一寸土地一样。

是的,我熟悉村子的每一寸土地。我知道哪座山头又矮了一寸,哪条河里的水又快要干涸了,谁家的土地上种了什么样的庄稼长势如何,谁家的地该锄草了却没有锄。我也知道村子里的每一个人身上发生的每一件事。毛蛋他爸把家给败了,他婆娘就跟着人跑了,他发了疯,竟然用铁锨劈破了毛蛋的头,那么大的一道口子,整整缝了十二针。家里人就把他用铁链栓了起来。可是那不顶用呀,他白天黑夜地闹,闹得全村人不得安宁。特别是到了晚上,狼嚎一样地叫,起初村里人还都很同情,后来就反感了。他们都没有觉睡了啊。家里人就给他吃安眠药。一次吃多了,口吐白沫,再也没有醒来。狗剩还是那么老实巴交的,日子过得紧巴巴的,电灯泡也舍不得用。这辈子也就那样了。那天晚上他从山里回来,瞎子老娘给他做了饭。端了一碗就吃,吃着吃着,竟然吃到了肉。狗剩惊奇,问他老娘,他老娘说没有啊。狗剩就拉了灯泡看,原来是一只癞蛤蟆。害得他把吃进去得饭又吐了出来。吐出来了又嘟嘟囔囔地责备他老娘,一碗饭就那么给糟蹋了。

还有就是村子里近来赌博太猖獗了。以前就那么几个人,玩玩牌九什么的。现在真他娘的发了疯,婆姨娃娃都玩开了。福贵他老婆买来两张麻将桌,自动的,摆在家里,村里人疯了一样地往他们家里跑,噼里啪啦没日没夜地玩。庄稼人能有几个钱,输个百八十的就红了眼,结果一下就掉进去了。输了钱婆娘们自然抱怨了,一抱怨就干起了仗,弄得婆娘娃崽子哭叫连片。日他娘的,地里的庄稼可都要荒废了啊!我真想一人给他们一个狠狠的巴掌,可不管用啊,我走到他们跟前去,他们都看不到我。我给他们一巴掌,他们连屁的反应都没有。

说起我的死,我都觉得不好意思哩。

我是被他们用枪打死的。“砰”的一声,我的脑袋便被他们用枪子儿打开了一个洞,红红的血水子直往外喷。

我不争气啊!临开枪时,我就暗暗地对自己说,不要叫出声来,这么大一把年纪了,可不要叫人家看笑话。可就在那一瞬间,我还是忍不住,喊了出来。我当时吓坏了,只听见“砰”的一声,我便迅速地从我的身体里跑出来了。我一口气跑了有几十米远,才敢转过头去。我转过头去时,看见我的脑袋正在往出冒血。接着,便“啊”地一声栽倒在地。我当时是跪着的,所以栽倒时,我的脑袋直直地戳在了土里,像一头啃土的猪。

丢人啊,那么多的人,他们会怎么看我呀!

就在那一瞬间,我感到了疼痛。一种焦灼的疼痛。那么多的目光,齐刷刷地射向我。同时射向我的还有我的儿子。他被挤在人群之中,张大着嘴巴,一脸的呆相。

什么?你说什么?我为什么被枪打啊?

唉,我也弄不清楚,据他们说是我杀了人。

谁啊?

嗨,不是别人,就是福贵,不,是福贵他爹。

其实,我们也确实有仇。你看看福贵就知道,看他那嚣张的样,也怪不得老话说得好,什么样的爹种什么样的种,狗改不了吃屎,一球溜子。杀了他爹也没能让他有丝毫的改变。

想听啊,那就给你们说说吧。唉,不怕你们笑话,就为了这事,我死了也进不了天堂。他们一听说我是个杀人犯,一脚就把我踹了下来,不要我呀!其实我心里也知道,一定是有人在搞鬼,在上面说了我的坏话。我当时也挺不服气的,心里憋屈得慌,埋头苦闷了好多天。不过后来就好了,这样倒落得个逍遥自在,不用被他们管束着,一天到晚畏首畏尾的。活着的时候没办法,死了还得受这份罪。

好了,话扯远了,说说我和福贵他爹的事吧。其实我们也没什么大的仇恨。他过他的日子,我过我的日子,嚣张不嚣张的,与我又有什么关系呢?直到那一天的到来。

掐指细算起来,那已经是二十几年前的事情了。那时我还年轻,为了把日子过得舒坦些,每年到春播或秋收前后,我就利用闲暇的时间,到周边的村子里转悠着倒腾点羊毛什么的,然后到城里去出售,赚点现钱。到了晚上,便寻个旅馆住下,第二天一早再回去。这些个小旅馆住着便宜,但往往都很乱,有盗贼出没,乱搞男女关系,被当地人称为“红灯区”。

这次我出来已有一个多月了,收购的羊毛也都已卖完,兜里揣着足足有一千多块钱,算一算利润,起码也能赚他个几百块哩。我住的就是这“红灯区”,虽说乱了点,但只要自己留着点心,不会出什么问题的。我随便走进一家小旅馆,将门插好,然后将垃圾兜里的垃圾倒了出来,拿出一张废报纸,将这一千多块钱一裹,丢了进去,再将原先的垃圾放进去。这是我惯用的老伎俩了。我赚这点钱可不容易,不能被小偷们偷了去。即使他们在我熟睡的时候摸了进来,也会无功而返。他们不会想到,钱就在门后面的垃圾兜里。万一要抢,那我就让他们搜,除了备用的十元零用钱之外,他们连个屁也别想得到。我小心翼翼地干完这件事,便大大咧咧地睡觉去了。

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突然被一阵吱吱呀呀的声音给吵醒了。接着便传来了女人的呻吟和男人的吭哧声,吵得我乱哄哄的,心里直发毛。

要知道,我也是一个男人啊,哪受得了这个。况且,我离开家已经足足一个多月了啊,我早都等不上赶快回去,去揣揣我婆娘的奶子了。别看我婆娘黑不溜秋的,可她的那对奶子,白着呢,像牛奶似的吊在那里晃来晃去,让我忍不住地就想叼在嘴里。每天晚上做梦,我都梦见我和我婆娘在干那事哩。

呻吟声越来越大,直往我耳朵里钻,弄得我浑身毛孔都张开了,仿佛它们也都长了耳朵在听。日他娘的,就不知道害臊啊,干那事都那么大声。弄死你这狗日的。什么破房子,他娘的薄薄的一层三合板子,就不会弄厚实一点啊,起码也不能传过声来啊!可是,我骂破了天也没办法,那声音还是不住地往我耳朵里钻。我那东西,唉,他娘的不争气啊!

我没办法,干着急,便起身走出了房子。我想用冷水冲冲脸,这样会好些。接着,我点燃了一支烟卷,站在看得见门口的地方狠狠地抽了起来。老板这时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对我挤眉弄眼的。我不理他。他却凑了上来,给了我一支带把的纸烟。我想了想,不抽白不抽。我平日抽的可都是自己用纸卷的啊。

我掏出火柴,点燃了烟。

老板说:想不想要一个。

我知道老板的意思,装着没听懂。

老板说:男人嘛,深更半夜的,就不困得慌?

我说:不困。

老板说:找一个吧,保证你满意。

我狠狠地抽烟,不理他。

老板说:给你便宜点,二十块。

我的妈哟,二十块还便宜,我用它够生活半个月的啦。我对他笑笑,进屋去了。

老板在后面喊:十五块,最低价了啊。

我将门“咣当”一声关上了。

可那边那声音还在叫。他娘的,我抡起了拳头,放在墙板上,又收了起来。那声音好像并没有减弱的意思。我那不争气的东西又……

我想起了我婆娘。想起了她肉乎乎的身子。我婆娘也会叫的。但她不会叫出声来。实在忍不住了,就用手捂住嘴巴。我明天就要回去了。他娘的,十五块,还是个最低价。呸!

这时,有人敲门。会是谁呢?一定是那老板。我不理他,闭上了眼睛。谁知他却并没有罢休的意思。我起身,看了看垃圾兜,它安安稳稳地躺在门后。安全着呢。我打开门。

进来的不是老板,而是个女人。女人一进来,便把门关上了。我慌了,不知如何是好,就说,我没有二十块钱。

女人说:不用二十块,十五块就够了。

我说:我没有十五块钱。

十块钱总有吧。女人说着,便往我身上靠。

我躲开。我在想我的十块钱。谁知那女人竟不要脸,一下子脱了衣服就向我扑了过来。

我一下子就软成了一滩稀泥。

我闭上了眼睛。我的心里在叫。十块钱,我的十块钱啊!

糊里糊涂地干完了那事,我心里还在为那十块钱喊冤。身体是舒坦了,可那十块钱回不来了。这时,我就想起了丢在垃圾兜里的钱,发现它还在原来的位置,没有人动过。我放了心。女人正在穿衣服。也怪了,脱起衣服来那么利索,穿着时却慢吞吞的。一定有鬼。我就看她穿。一件一件地穿好了,我把兜里的十块钱递给她。女人接过钱,想说什么,又住了嘴。

这让我多少觉得有些愧疚。我抬起头细细地打量起女人来。虽然涂了粉脂,但我看得出来,女人只有十八九岁的样子。这更让我感到吃惊,还是个小女娃儿呢!

女娃见我看她,有些害羞似的撇过了头。我心里的某个地方一下子被触痛了。我毫不犹豫地将手伸向了衣兜,将剩下的钱递给了她。女娃拿着钱,眼眶中有两颗泪蛋子在打转。她目光在屋子里扫,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女娃说:想不想,再来一次?

走吧,我觉着心里的某根神经被绷得紧紧的,有些难受。女娃走了之后,我突然想再看看她。就像我初次见到我婆娘那样。好像又比我婆娘当初多了点什么。

日她娘的,说来你都不信,可明明就是那么地巧啊!我刚刚打开门,福贵他爹就从楼上上来了。这个老畜生,目光贼尖啦,我逃他不过啊。女娃可能听到了开门的咯吱声,又是一个笑容,笑得我心惊胆战。我赶紧关上了门。

我早已没有了领略女娃笑容含义的心思了,心里早犯起了嘀咕。这个老家伙,平日就不是什么省油的灯,这下子,我可有得看了。我瘫坐在床上,一颗脑袋变成了蜂窝。都怪我,走就走了,还硬要看看。还有隔壁的那个臭男人,八辈子没干过那事似的,吭哧吭哧的,弄得那个女人发淫地叫。哎,我他娘的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运了。

就在这时,门响了。不管它,他娘的,现在已经够受的了,还要怎么着啊?敲门声变成了抡拳头,再就是喊叫了。喊的是我的名字。我一听就知道是福贵他爹。怎么办啊?我一边犹豫着,一边去开门。

福贵他爹一走进来,就神秘地笑,笑得我贼一样地心虚。我就让他坐下,递上一支纸烟,心里盘算着怎样应付。

福贵他爹还在笑。烟卷噙在嘴里,却不去点燃。我知道他是等着我去点哩。我掏出火柴,给他点着。

福贵他爹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吐了出来,又从鼻子里吸了进去,顷刻,又吐了出来,一副陶醉的样子。我站在一边,不知怎么开口。

福贵他爹挣开眼睛,冲我点了点头,说:坐,坐啊。

我就坐在了一把破椅子上。

福贵他爹说:一个人没事,过来坐坐。对了,你一定,累了吧,会不会打扰你啊?

娘的,怕打扰就不会来了啊。

我说:不会,不会的,村长。

福贵他爹满屋子瞅了瞅,说:要不,咱兄弟俩喝一盅去,反正也没什么事?

哦,好,好。我吞吞吐吐地答道。不争气的东西,我的牙齿都要打颤了啊。

就在下边吧,我刚才见下面就有一家小酒馆,近些。福贵他爹说。

我一边答应着,一边惦记起了我的钱。我想,他一定是要讹我一顿酒钱哩。福贵他爹是我们村的村长,我平日看不惯他作威作福的样子,不怎么搭理他。听说他早就放话出来了,说要修理修理我,只是一直找不到个借口。这一次,唉,我心里真是七上八下的。

我们下了楼,我对村长说,我上面丢了点东西,要去找。村长鼻子里哼了一声。其实我不是找别的,而是找我的钱。一千多块哩,可不能随意在那里丢着。万一,就那么个万一,那天可就塌下来了啊。我拿了钱,把它放在我的裤衩里头。我的裤衩里有一个兜,我让我婆娘专门做上去的,就是为了放钱。都走出门外了,我又转了回来。从裤衩里头取出50元钱。我取出的都是零钱,可不能让村长看出来我有钱。这叫财不外露。我重新把钱放好,仔细检查了一遍,下了楼。

村长已经坐在小酒馆里了,见我左顾右盼的,就出来叫我。村长说:点两个小菜吧,今天老哥请客,咱兄弟俩好好喝它一盅,啊?

瞧他假模假样的,还给我当老哥,听着就生气。细算起来,他还比我小一个月哩,给我当老哥,呸!但这些我不能对村长说。我说:不用,不用。村长,今天这顿我请,我早就想请村长喝酒了,一直没有机会。村长你点菜吧。

村长对着我笑。依然那么神秘兮兮的。村长说:好,那,老哥就不客气了啊。

村长埋头点菜。一个花生豆、一个拌木耳、一个猪头肉。喝酒就喝酒嘛,他娘的还点菜。点菜就点菜嘛,还偏偏点什么猪头肉。娘的,都是那女娃惹的祸,红颜祸水啊。

接下来点酒,我心里就默默地念叨,千万不要点贵的啊,老子可就那50块钱,多了老子也不出。村长仿佛摸透了我的心思,又对我笑。村长说:出去买吧,就买高四五,外面便宜,可不要出这冤枉钱给酒店,他们的心可狠着呢。

我说,村长就是村长,高明。就往外走。

我在外面转了一圈,讨了个价,买了一瓶最便宜的。回来时,菜已经上来了。老板看见我提着酒,就对我翻白眼。我懒得理他。我打开酒,给村长敬了两盅。村长“滋”地一声喝一盅,“滋”地一声又喝一盅。然后再“嘎嘣嘣”吃几颗花生豆,抿抿嘴。我知道,村长是要发言了。

村长说:这酒是假的。

假的?我感到诧异。我心里就不舒坦了。喝就喝嘛,还他娘的假的,有酒喝就不错了。

假的。村长说,不过,还能将就着喝。

我就坐不住了。我说:要不,我再买一瓶去?

我是硬撑着说这话的。我说这话的时候,心里都感到了疼。

村长说:不用,将就着喝吧。别浪费了。

我放了心。

村长又自斟自饮了一盅,笑着说:没看出来啊,我一直以为你挺忠厚老实的,没想到你小子还挺风流啊。

我的心就开始跳。

我说:村长,你误会了,刚才是,我,女人硬往进走,我,就把她推出去了。正巧就,就看见了你。

我那不争气的牙齿啊,它又开始打颤了。村长就神经兮兮地笑。

村长说:呵呵,不用,不用解释了,越解释越乱。男人嘛,出来个把月的,风流风流,也是可以理解的嘛。老话就说,男人本色,男人本来就色嘛!

村长,我、我是……

来,喝酒。村长说着,端起了酒盅。我也只好奉陪。

酒过三巡,村长又发言了。村长说:老哥今天是有个事想请兄弟帮个忙,不知当讲不当讲?

我拍拍胸脯说:村长有事尽管开口,只要我能帮得上忙。我嘴上虽这么说,心里却又犯了嘀咕。这狗日的到底有什么事呢?

来,就凭你这句话,咱兄弟俩干一杯。村长一口的豪爽。

娘的,拿了老子的酒装牛逼,谁不会啊。我也举起了酒杯。

村长“滋”的一声一仰而尽。村长说:我最近一直想买一辆三轮车,可就是钱不够,还差一千多块钱。老哥知道你这出来一趟一定赚了不少,所以就想啊,能不能先给老哥救救急,老哥把三轮买回来赚上钱了,第一个还你。

钱!我一听,脑子就“嗡嗡”地响。他娘的,他就好像是我肚里的一根蛔虫,怎么知道我身上有一千块钱哩!再说了,我也正寻思着过了年买辆三轮哩。我每年出去倒腾羊毛,不仅赚不了几个钱,还把人累得慌。有了三轮,就可以到工地上跑拉运了。冬天没活了,也可以出去捣腾点粗粮,那家伙,钱来得快呀!

见我不吭声,村长的脸色明显地拉了下来。不过,村长就是村长,他可以马上装出一副笑容来。村长笑着说:怎么,不信任老哥啊?

我说:不是,主要、主要是我没有那么多的钱。我拿不出啊。

噢,是多了点,要不800,500也行啊?村长说。

500?哼,你当老子是开银行的啊!再说了,500块钱呢,不还了怎么办啊?大前年你他娘的借了狗剩的100块钱还没有还呢。借着时说过几天就还,可是几年都过去了,还不照样没有还,不就欺负狗剩老实嘛!

村长,我、我真的没有啊!

呵呵,骗人了吧,方圆几十里,谁不知道你做生意哩,会没钱?

我、我……

算了,也不为难你了,就借200块吧,这点钱总不会为难了吧?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了。这狗日的,从1000块直线下降到200块,分明就是不打算还了啊。再说了,到时候他拿今天这女人的事相要挟,我还不吃他个哑巴亏,到哪里说去啊?干脆,就不要理他,毕竟还有这一桌酒席呢,吃人的嘴短,他不会怎么着吧!

老板,再拿两包烟来,光喝酒不抽烟可不行啊,啊?村长的脸色彻底拉下来了,开始大口大口地吃肉,大口大口地喝酒。我的心又开始疼了,吃死你这狗日的。

一瓶酒很快就喝完了。村长站起来,步子似乎有些不稳。

村长说:要不,老哥请了?

我说:不用,不用,我请,我请。

他娘的,装什么老好人啊,虚伪。我就喊老板。村长顺手从桌子上拿起一包烟,一步一晃地出去了。

我说:多少钱?

老板说:42块,算40吧。

40块?贵了点吧?我就有35块了。

不行,都给你少了2块了,再少就赔了啊。老板说。

我转过身子去,从兜里掏出买酒剩下的40元钱,摸出来5块放回去。

就这35块,没钱了。我说。

这老板也他娘太较真了,都说没钱了也不行。我没办法,就把剩下的那几根烟也一并给了老板,说真的没有了,要不你搜搜看。走出门,我听见老板在身后骂骂咧咧的,说死皮赖脸的什么鬼话。我不理他。我与钱又没有仇,省一个是一个。

出去后,村长已经不在了。不在就不在,这个畜生,最好出去让车子给撞死。我上楼去,躺在床上睡不着了。我心疼我的钱啊。光喝酒就花了我45块钱呢,再加上那个女人,一共60块。60块钱啊,我怎样才能把它们赚回来啊!还有村长,吃了我的酒,应该对我的事保密了吧!这个狗日的,天上咋不掉块砖头把他给砸死啊?

由于夜里失眠,我第二天10点多钟才起床。起来后我饭也没有吃,就往回走。我得节省开支啊。我空着肚子一路走着,又没睡好,身体虚得慌,歇了好几回。回到家,我冲着我婆娘喊:快,快弄点吃的来,我都快要饿死了啊!

我婆娘并没有像往日那般热情,吊着个脸,一副闷闷不乐。我也顾不得那么多,填饱肚子要紧。我狼吞虎咽地吃下两碗饭,体力才慢慢地恢复过来。我就看着我婆娘,看着她恨恨地收拾碗筷。我想,她知道了?村长回来了吗?这个狗日的,一桌酒席到底还是没有捂住他的嘴啊!

我就感到气愤,又不知如何去发泄,便去睡觉。翻来覆去,我怎么也睡不着了,刚才的劳累一下子都不见了。我便出去到村子里溜达,这也是我的习惯了,和村里人打个招呼,到田边地头看看。路上我见到了狗剩,他正赶着自家的牛往回走。牛是前半年他舅便宜卖给他的,老了,都不能犁地了。狗剩买了它,却信心十足。他还指望着这头老母牛给他生个小牛犊呢!

狗剩看见了我,却故意装着没看见,继续往前走。我就喊他。

我说:狗剩。

狗剩站住了,扭过了头。

我说:放牛呢?

狗剩说:嗯。

我说:怎么样,怀了牛仔了吗?

狗剩说:啊没、啊没呢。

我说:噢,别急,慢慢来,今年不行了还有明年呢。

狗剩说:嗯、快、快了,一定快、啊快了。

接着,狗剩似乎有些犹豫。我知道他一定有话要说。狗剩人老实,光景过得又不如人,本来话就少,再加上结巴,说话就越发地不利索。我平日很同情他。

我说:狗剩,你有什么话就说吧,跟我还怕什么。

狗剩就说开了。狗剩说:我、我有个事,啊事想问、啊问问你,我听人说你、你,你在外面时去、啊去那种地方,是真、啊真的吗?

我的脑袋一下子就闷了。这是我最担心的事,它到底还是发生了。

我说:是吗,是谁说的?

狗剩不啃声了。我知道他不敢往下说了。

我就说:那你相信吗?

狗剩说:我不、啊不信。可是村、村里人都,啊都那么说。我觉得干那、啊那事不、不啊好。

我说:不信就好,相信我就是了。

狗剩说:我相、相信你,其、其实我心,心里一直,啊直把你当做我、我大哥。我娘也、啊也常常夸、啊夸你的好呢。

我说:好,好。代我问你娘好。

目送走了狗剩,我不敢再在村里溜达了,天也黑了下来,我就往回走。我婆娘正在院子里拣豆子,看见我回来,扭头进屋去了。我就在心里骂村长狗娘养的,我的酒喂狗了,我的烟给狗吃了。可是骂归骂,骂不能解决问题,我还得哄哄我婆娘。

我对我婆娘说:怎么了,生谁的气了,给我说说,我这就收拾他去。反了他,敢欺负我婆娘了!

我婆娘恨恨地给我翻白眼,不理我。

我就往开拉裤子。我在裤衩里取出那一千多块钱在我婆娘眼前晃。

我说:看看,一千多块钱哩。我细算了一下,这回足足赚了有600块钱哩。

我婆娘还是不理我。

我说:不要啊,不要我就收起来了啊。

说着我就做出要装进兜里的举动。我婆娘突然伸出手来夺了过去,脸还是绷得紧紧地。

我说:想笑就笑出来吧,看把你憋得,嘴角都打颤了啊!

我婆娘扑哧一声笑了。笑了就好。每次只要她一笑,气就过去了。气过去了她就开始一张一张地点钞票。我就蹲在她的旁边,给她讲我多少钱收的一斤羊毛,多少钱一斤卖出去,其中的利润是多少。她往往都不会认真听的,只是过过耳瘾。

我正说得起劲,我婆娘突然停止了点钱,说:我问问你,你这次出去有没有做对不起我的事?

我装出一本正经的神气:怎么会呢,你怎么会这么想呢?

我婆娘仍旧板着个脸:村里人都传开了,你还骗我。

我没办法,就对婆娘说了村长向我借钱的事。喝酒与女人的事当然没有提。

我婆娘一听说村长要借钱,就说:不借,不借!他借狗剩的钱几年了都不还,人家狗剩过得什么样的日子啊?

我说:当然不给借了。你也知道,我平日里就看不惯他,不怎么搭理他,这次再加上借钱的事,一定是他怀恨在心,在背后瞎编排。他娘的,看我日后慢慢收拾这狗日的。

为了表示我的确没有找过女人,我当即把我婆娘抱在了炕头。

我对我婆娘说:这些个天,我可想死你了,我做梦都梦见吃你的奶子哩!

我婆娘就哧哧地笑,说我没个正经的。

婆娘怎么着都是婆娘,床头吵架床尾和,只要把她给弄舒坦了,怎么着都好说。可村里人的嘴却堵不上,这让我犯了难。我到村里出去,男人们见了我就笑,神秘地笑。女人们见了我则像见了贼一样慌慌地逃,等我过去了就在背后指指点点地议论。最可恶的是村里那几个十八九岁的二椤子,竟然跑来问我“红灯区”的事,女人长得漂不漂亮,弄一次多少钱啦之类的事情。我真想抽他们几个巴掌。还有村里的那个傻子狗才,不知哪里弄来了钱,被人哄骗着真的去了一次“红灯区”,回来后一个劲呵呵地笑,嘴里还不住地念叨着:女人,女人呵呵呵呵……

时间长了,我婆娘也起了疑心,稍有些不顺心就嘟囔我对她不住。也可以原谅,换做是我,我也不愿意被人戴一顶绿帽子啊。男人都不愿意,女人的心眼就更小了啊。可是天天这么个嘟囔,也不是个事啊。那天我终于忍受不了,狠狠地揍了她一顿。揍着揍着我就心疼,心疼了我还是揍。我是怒其不争啊!我把这些天来所有的气都撒在了我婆娘的身上了。我婆娘一气之下,卷了个包袱回她娘家去了。地里的庄稼正要锄,草那么旺,我一个人哪里顾得上啊!

最可恨的还有那狗日的村长,路上见了我还竟然装出没事人一样的对我打招呼,好像这一切全然与他没有关系。我就气得慌。我想,这狗日的,我不能让他活得那么消停。我得让他也尝尝苦头。村里没人敢动他,我敢!狗日的,等着吧你就!

我一直在苦苦地想着报复村长的办法。比如,偷他家里的牛啦、扎破他刚刚买回来的三轮车的车胎啦等等。但最后我都一一否定了。偷他家牛干啥啊,我往哪里送啊?再说了,现在警察对偷牛偷羊得事抓得非常紧,万一弄不好,我还得蹲班房呢。三轮胎扎破了,大不了补一补,屁事没有,还会打草惊蛇。想来想去,就是没有合适的办法。

那天我从山里回来,路上正经过村长家的玉米地。那玉米杆子长得啊,一排一排的,就好像一排排的兵娃子。玉米已经结了棒子,用手一掐,水儿滋滋地流。我突然灵机一动,速速地回到了家。妻子还在娘家,没有回来。我饭也没顾得上吃,就找出镰刀来狠劲地磨,把它磨得贼快贼快的。我一边磨一边想,这一下可够你狗日的吃一壶的了啊!我甚至想象出了村长看到那番情景后暴跳如雷的表情。乐得我半夜都没有睡着觉。

本来我想再等几天,最终还是沉不住气了。第二天夜里,我拿了镰刀,悄悄地潜伏到了村长家玉米地里。我一直走到了玉米地的深处,然后蹲下来听听有什么动静。深更半夜的,没人,只有山虫在吱吱地叫。我放了心,便挥舞着镰刀,大肆砍伐起来。我砍着砍着,那些个玉米杆子便不是玉米杆子了,而是变成了村长。我先是一愣,接着便笑了。我大肆地砍伐着。我砍啊砍啊,我砍倒的不是玉米杆,而是村长。我把村长一个接一个地砍倒,那个痛快啊,那个淋漓啊,他娘的,我都不知道怎么说了。

玉米杆的叶子划破了我的脸,划破了我的胳膊。我不在乎。我在想我的钱,我在想我的60块钱,还有我的婆娘。都是你这狗日的,害得我婆娘白白地跟着挨了一顿打。这些个气我往哪里出啊,我就得找你。我不找你也没关系,我就找你家里的玉米地,我砍你家的玉米。我砍你家的玉米,我就是在砍你。跑,你跑得了吗?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我浑身上下有了使不完的劲。我也不觉得有一点点累。我砍,我砍,我砍死你个狗日的。哼,害我,害得我在村子里抬不起头,我以后还怎么做人啊,你个狗日的!畜生。这就叫报应。冤有头,债有主。

一个小时过去了,两个小时过去了,我砍得浑身大汗淋漓,我的胳膊困了,但我感到身体里还有力气,它们分明在往出冒。我的脸上出血了,叶子划破的,与汗水夹在了一起。可我不感到疼。我砍啊,砍啊,一直砍到了天色微微发亮。我还是砍。好了,够了。可以了吧。可我的手上还在使劲。两亩多地的玉米啊,我竟一夜间把它们砍完了。我坐在地头抽烟。望着砍倒的玉米杆子,望着这些个尸体,呵呵地笑出了声,笑声在空旷的夜间回荡。听到了自己的笑声,我突然就感到了害怕。我看到的不是玉米杆子啊,分明就是卧倒在地的村长的尸首,淋漓地淌着血啊!我的心在那一刻仿佛“忽”地就飞了。我一下子撒开了腿,急急地向家里跑去。

跑回了家我就钻进了被窝。钻进了被窝我就不怎么害怕了。我今天干了件大事。我活了这么大还从来没有干过这样的事呢!我复了仇了。复了仇了我就感到了痛快。痛快,真他娘的痛快啊!

其实现在想想,我当时真是太年轻,太气盛,太爱较真了。否则就不会有后来的事了。

那天我着实是累了,一觉睡到了大中午。起来后我胡乱地吃了点东西,就扛着锄头往外走。远远地就看见狗剩在前边来回地走动。我走过去,对狗剩说:大好的天你不到地里去在这里干什么啊?

狗剩却似乎很着急。狗剩说:啊大、啊大哥,村、啊村长地、啊地里的玉米、啊被人、啊人给劈、啊劈了。

我这才恍然想起昨晚的事情来了。我理了理头绪,故作惊奇地说:是吗?不会吧!

狗剩说:啊千、千真万、啊万确。

我说:哦,知道了。

狗剩站着一动不动,并没有要走的意思。

我说:狗剩啊,还有事吗?

狗剩说:啊没、啊没事了。

狗剩这才扭头要走。我突然想起了村长,就说:对了,知道是谁劈的吗?

狗剩说:啊不、啊不知道呢。

我说:那村长怎么着了?

狗剩说:啊村长、啊他、到地里、啊看了看,啊一句话、啊没吭,啊就、啊就回去了。

哦。知道了。我说着,转身又回到了屋子。

可是我在屋子里转来转去,心里怎么着都不踏实,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后来,我又出去了。我扛了锄头去上山。我得做出和平日一样的举动,免得别人怀疑。狗剩这个狗东西啊,别看他嘴拙,心里却精明着哩。否则他今天也就不会来找我了。我还特意从几个人中间走过,向他们打招呼。我为我的举动感到得意。谁会想到,凶手这时候还敢大摇大摆地在外面走动呢!他们一定不会怀疑我的。

我没有心思再锄地了,就躺在地里去看天上的云。那云一朵一朵的,像开放了的雪白的棉花,一会儿胖乎乎的,像挺着个肚子的孕妇,一会儿又瘦得可怜,像一根没肉的骨头,一会儿又变成了一面面的旗帜,在风里鼓荡着,呼啸着,一路凯歌。我的思绪也跟着飞了起来。我想起了那个女娃,她干什么不好,为什么偏偏干那种营生。从她的眼神中,我看得出她一定不是乐意的。那么,她究竟遇到了什么事情,是谁逼着他走这条路呢?当然,这与我无关,我也没有能力去管。

我想,一切都会过去的,婆娘过几天就会回来,日子该怎么过还怎么过。后来我就睡着了。醒来时看见一只蝴蝶落在我的鼻尖上,它也在打瞌睡哩。我不忍心打扰它,也懒得动弹,便盯着它看。太阳被远处山头吞没后,我才扛着锄头往回走。走进村子,我得心里莫名地紧张了起来。奇怪,平日里,总有几个婆娘在瞎磨蹭。不是喊小孩,就是晾晒豆子什么的,今儿个是怎么了,都跑到哪里去了啊。等到了我家大门口,我才慢慢明白过来。外面停着一辆警车,周围围了一群人。

我的心“咣当”一声,在那一瞬间我已经确定它不再跳动了。这么快?这么说,他们已经知道是我干的了?他们是怎么知道的呢?怎么办呢,我该怎么办呢?跑,对,跑!

我刚转过头去,两个黑影就堵在了我的前面。我抬起头来,是两位警察。

我就说:警察同志好!

少啰嗦,走!

警察同志一点儿也不友好。

他们将我带到了警察局,关在一间屋子里。过了一会儿,走进来两个穿制服的警察。一个中年人,一个年轻人。那个年轻人我认识,就是狠狠地塞我进警车的那个警察。

我刚要站起来对他打招呼,那个年轻人就对我喊:坐下,老实点!

我就坐下。

年轻人将半截烟屁股丢到我的面前,说,这是从玉米地里找到的,是你抽的吗?

我一看,正是我经常抽的那种牌子。我说,我们村里很多人都抽这种烟。

年轻人火了:看来不到黄河你是不死心啊?

说着拿出来一把镰刀,“咣当”一声甩在了桌子上,在桌子上打破了一道深深地口子。

我一看,那正是我的那把镰刀,刀锋上还留有干涸了的砍玉米杆子时弄上去的污迹。我心里就发虚。我的镰刀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呢?我就使劲地想,想起了昨天晚上回家时手里好像并没有镰刀。我没有把镰刀带回来啊!我万万不该想不到我的那把镰刀,那可是作案证据啊!

年轻人喊道:说,是不是你的镰刀?

声音隆隆的,在房子里到处飞。我的心也跟着飞了起来。

年轻人继续喊道:说!

是,是我的。不!不是,不是我的!我的牙齿又开始打颤了。我一紧张,我的牙齿就扯我的后腿。

年轻人发怒了:还不老实交代,你他娘的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啊!想挨揍啊你,啊?!

我的心就发憷了。我不知道我到底该说还是不说,我不知道他们到底掌握了多少我的证据。

中年人向年轻人挥了挥手,然后走到我跟前,拍了拍我的肩膀,面无表情地说:说吧,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我犹豫着,说:不,不是我的。

你他娘的是骨头发硬啊,老子看你硬得起硬不起来。

说着,年轻人便要向我扑过来了。中年人挡住了他。

中年人说:说吧,不要自己找麻烦。光嫖小姐这一项,就够你受的了。我们这也是工作,没办法,你只要交代了砍玉米的事,嫖小姐的事我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当不知道了。孰重孰轻,你好好掂量掂量吧!

说着,他又向年轻人示意了一下,年轻人就摊开了纸拿着笔准备记录。

我一听,眼前一下子就黑了。我的天啊,小姐的事他们也知道了啊!一定是村长,这个畜生,狗日的,还在作害我呀!

中年人说:好好说,我争取从轻处理。

我长长地叹了口气,心里乱成了一团。

年轻人说:年龄?嗯。出生?嗯。户籍?嗯。犯罪记录?啊?哦……

第二天,我婆娘来了。

我婆娘哭着对我说:村长提出了要求,要求我赔偿他家的损失,现金2000元。如果我接受,这件事就算没发生。如果不答应,他就没完。

我就说:现在到了公家门上了,警察说了算。他村长算个球!

我婆娘说:可村长说了,他警察局里有人,要整死你。我怕啊!

我说:不怕,不怕。警察不会平白无故地整死人的。

我嘴上虽这么说,心里却开始担忧了。我知道,村长这不是说大话,他警察局真的有人。他婆娘好像有个什么表哥就是警察。我婆娘见我不吭声了,就开始抹眼泪。

我婆娘说:都怪我不好,我应该信你。如果我不回娘家,我就不让你去砍村长家的玉米,你也就不会让警察抓了。村里人都议论你呢!

我说:不怕,让他们议论去。我过几天就会回去的。

正说着,那个中年人就来了。

中年人说:你婆娘都给你说了?

我说:说了。

中年人说:那就出钱吧,出了钱就可以回去了。

我说:我没那么多的钱。

中年人说:那你让你婆娘借去。

我说:一个婆娘家的,谁借她钱啊!

中年人就火了。中年人说:那你就等着坐牢吧!

我心里就害怕,嗖嗖地跳。我婆娘一听,哇地哭出了声。我不让她哭。

我说:蹲多少时间的牢房?

中年人轻蔑地看了我一眼,说:最少也得十五天。

十五天?这比我想象的要少得多。我心里慢慢地开始打起主意来。

中年人说:你和你婆娘好好商量吧,好好的人,蹲上半个月的,出去怎么见人啊!

中年人说出去后,我婆娘就喊开了:怎么办,怎么办啊?

我说:怎么办,能怎么办。你回去,就当我出去收羊毛了。不就半个月吗,很快就会过去了。

我婆娘又哭开了。我婆娘说:要不,咱们出钱吧?加上你前些天拿回来的钱,够这个数了。

我说:不行,不能把咱们的家底掏空了。再说,也不能便宜了那个狗日的。2000块钱呢,我几年才攒到2000块钱啊!

我就对我婆娘算账。

我对我婆娘说:你想想,坐十五天的牢,就可以省下这2000块钱。反过来就是说,我在十五天的时间里就可以赚到2000块钱哩。想想看吧,十五天赚2000块钱,一天就赚100多块啊!打着灯笼也找不到这样的美事啊!回去吧,我很快就会回来的。

可是,村里人都议论呢。我婆娘说。

我说:议论就议论吧,我出去他们就不议论了?我和钱还有仇啊!

我婆娘就犹犹豫豫地走了。我婆娘走了,我就对中年人说我要坐牢。

中年人眼一瞪,说:不识抬举的东西!把门摔得“哐哐”地响。

我就被他们送到班房里了。我蹲在班房里,心里却感到了难受。十五天,十五天哩,我为什么要平白无故地坐这十五天的牢啊。都是那个狗日的村长,畜生,我为什么不拿镰刀一下子把他给宰了啊,天上怎也不来个响雷把他给击死啊!

可是,我没有料到的事还在后面呢!我在班房里被人欺负着捶背倒尿,一口饱饭都吃不上。没几天,又被拉出去开什么公判大会去了。这群狗日的,说人数不够,就拉了我去凑数。我站在那里一抬头,我的娘呀,黑压压那么一群的人,他们在看我啊!我慌忙低下了头。我在想,这以后要我还怎么活啊,以后走在街头,他们都会指着我的脊梁骨说:瞧,这就是那个收羊毛的,坐过大牢。我以后还怎么收羊毛,卖羊毛啊!

我低着头,我想,可千万不要有村里的人啊,村里人知道了可要怎么说我呀!我就恍恍惚惚地看到了村长,看到他歪着头得意地笑。村长说:看到了吧,这就是跟我作对的后果。我的血就直往头上冲。我伸出脚去,就使劲地在地上踩。我要踩死他,我要踩死这狗日的。可是这时,我背后的那个警察就生气了,他在我腿上狠狠地踹了一脚,暗暗地说:老实点!

我被踹了一脚,差一点摔倒在地。那个警察在我身后一提,我没摔倒。可我的腿上却钻心地痛,我不敢吭声。我一吭声,我回去就死定了,他们会揍死我的。我的腿打着颤,太阳光在使劲地刺着我的脸。我心里就想着,快呀,快点完了吧,快让我回去呀!我就又想起了村长,想起了他得意的笑。狗日的,我和你没完!这辈子我都和你没完!我出去了,只要我出去了,我迟早要宰了你个狗日的!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我被公判的事很快就在我们村子里疯传开了。我婆娘就来找我。

我婆娘掉着泪蛋子说:村里人都笑话你哩!他们总是叽里咕噜地议论你,看见我了就不出声。

我说:让他们议论吧。

我婆娘说:连狗剩见了我都不吭声了,不住地叹气。

我说:我让狗剩失望了。

我婆娘说:我整天都躲在家里,我都不敢出门了。

我说:该干啥干啥。

我婆娘说:村长整天在村子里溜达,见了人就散烟。

我说过:他散他的烟,干我屁事!

我婆娘说:我都不敢回去了,我怕他们又问我你的事。

我说:你回你的,就说我过两天就回来。

我婆娘走后,我晚上就睡不着觉了。我不是想我婆娘,我在想村长。我想:村长啊,村长,你是把我往死路里逼呀!人活脸,树活皮,我这以后的脸还往哪里搁啊!想着想着,我心里就有些后悔。如果我平日对村长好些,村长就不会对我有成见了;村长不对我有成见,就不会抓住我找小姐的事不放了;那么我也就不会砍他家地里的玉米,也就不会蹲大牢,被拉去开什么狗屁大会了。

可是我的眼睛又不听使唤了,我又看见了村长,看见他神秘的笑,看见他得意地给人散烟哩。我就又生气了。那不是拍马屁吗,那我还是我吗?狗日的,就是拍了马屁,他也会向我借钱,借不到钱了,他也照样会对我有成见。他是谁啊?是村长!他不会让任何人跟他对着干的。我就又恨起了村长,我咒他开三轮开到崖里去,咒他儿子福贵掉进河里被水淹死,我咒他们八辈祖宗,咒他们全家死光光,变牛变马,永不翻身!

一天早上,我还在睡觉,看守所的警察叫我。警察说我可以出去了。我的觉还没睡醒,迷迷糊糊的,以为是在做梦。警察见我不动弹,就朝我腰上踹了一脚。

警察说:你他娘坐牢坐上瘾了,不想出去了啊!

我这才反应过来。我说:出去,出去,我这就走。

外面的阳光很刺眼。我还从来没有感觉到阳光这么刺眼哩,弄得我半天都睁不开眼睛。出来后,我并不着急回去。我在街上逛了逛,发现我还是我,别人并没有认出我来。我就放心了,买了一包烟,那种带巴儿的,然后径直来到了警察局。

来警察局是我事先就想好的。我到警察局时,看见了那个中年人。我没有理他,趁他不注意,溜了过去。我去找那个年轻人。我知道,中年人他不是个好东西,与村长一样,是个笑面虎,我怀疑他或许就是村长婆娘的表哥。年轻人不同,别看他一惊一乍的,其实就是个生葫芦。找到了年轻人,我就对他说了我的来意。年轻人听了很生气。

年轻人说:什么,那可是作案工具,怎么能随便给你?

我说:我们家里就这么一把镰刀,没了它,我们家的粮食就收不回来了。

说着,我就把买来的那包烟递给了年轻人。年轻人语气缓和了下来,说:这么长的时间,还不知道在不在了啊。

我说:那就麻烦警察同志看一看,我知道你是好人。

年轻人想笑,又没有笑出来。年轻人说:那我就帮你看看。

我跟着他来到了审讯我的那间屋子。年轻人来开抽屉,我看到了我的镰刀。

我说:谢谢警察同志,您将来一定能当局长。

年轻人这回笑了。年轻人就将镰刀拿给了我。

年轻人说:可不敢再拿它砍玉米了啊。

我说:不敢,不敢了。

我拿着我的镰刀,就回家去了。我在路上想:这个狗日的年轻人,不就一把镰刀吗,费了我的一包烟呢。

十一

村里人见我回来,想对我笑,又觉得不合适,便绷着个脸,说:回来了啊!

我说:回来啦。就拿了镰刀在他们眼前晃。

路上遇到了狗剩,依然拉着他的那头牛。那头牛好像生了病,瘦得能看得出它的脊梁骨。狗剩哭丧着个脸,看到了我,一脸的惊讶,嘴张了张,又没有说话。

我说:狗剩,咋啦?

狗剩用嘴努了努,说:病,啊病了,打,啊打了一针。

他又抬头看我,看到了我手中的镰刀,再一次给了我满脸的惊讶。他半张着嘴,好像嘟囔着什么。我听不见,也不想听,对他挥了挥手。

过了几天,我婆娘对我说:也奇怪了,村里最近好像变了个样,静悄悄的,没人再议论你了。

我就得意地笑。我说:不议论了好,不议论了咱继续好好地过日子。

我婆娘就看我,一脸的不解。

其实我也明白,村里人是在等,他们在等待着发生什么事情哩!他们是看到了我手中的镰刀,心里想我这回回来了一定不肯罢休,我一定会找村长报仇的。但我这回肯定会让他们失望。我不会再那么傻,我不会再去找村长了。就算我的镰刀自己飞了去,我也不会去找村长了。我是听了我婆娘的话后才决定这么做的。我找年轻人要镰刀的时候我还在想,我一定得复仇,就用这把镰刀复仇。但我现在想,只要村里人不议论我不鄙视我,我的日子就会恢复到以前,我就可以和我婆娘好好地过日子。我可不想再去坐牢了,那滋味可真不好受。板房里那些个家伙,心可狠着哩,几句话不对,他们就可以让你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我可不想再在那里活受罪了。

村长起初听说我带回来了那把镰刀,也变得一脸严肃。他不再到村子里溜达,也不再见人就散烟了。我知道他也是害怕,害怕我去报仇。以前可没有人敢和他较劲,敢砍他家的玉米。他害怕我手中的镰刀了!

村子里涌动着一股莫名的烦躁。一段时间后,村里人就不耐烦了,开始议论。他们不敢对着我议论,而是在背后悄悄地耳语。他们不明白我为什么还迟迟不动手。半年过去了,我还没有动手,村里人便确定,我到底还是被村长给整下去了,我不再敢和村长较劲。

村里人似乎感到了失望。虽没有正面说出来,但话里话外,我能够听出那股味儿。我懒得理他们。村长也开始放肆起来了,分地时,明显地给我少分了几分地。我看在眼里,却装在心里。我婆娘对我诉委屈,我就说:少就少吧,不就几分地嘛,多了发不了财,少了也穷不死。婆娘看着我,一脸的无奈。

其实我心里也不好过,憋得慌,我就想起了我的镰刀,我就想杀村长。我开始每晚每晚地睡不着觉,夜里偷偷地起来抽烟。我看看我的婆娘,看看我的儿子,他们睡得正香呢。我就得憋着,我就得忍着。不憋着怎么办,不忍着怎么办,我婆娘我儿子可离不开我呀!

憋得慌了我就去找狗剩,我请狗剩喝酒。那时狗剩的那头老牛已经怀了孕,狗剩满怀欣喜,整天围着它团团转,生怕它出点什么事。一天夜里老牛突然早产,狗剩急得满头大汗,仿佛生产的不是老牛,而是狗剩自己。可是,老牛毕竟太老了,耗尽了最后一点力气,不但产了个死胎,连自己的命也没能保住。狗剩把牛卖到屠宰场时,偷偷地抹起了眼泪。屠夫看着他可怜,就送了他一块牛肉。狗剩盯着肉整整看了一天,就给了我。狗剩说他吃不下。

我请狗剩喝酒,他就一口一闷。不一会儿狗剩就喝醉了,喝醉了话就多,舌头一卷一卷地越发地结巴。狗剩对我说他和牛的事,说他其实早就不指望老牛给他生牛犊子了,只是他与老牛相处了这么多的时间,有了感情,觉得它挺可怜的。我一边听着,一边叹气。一半是为我,一半是为了狗剩。

狗剩却突然说:大哥,你把镰刀送给我吧!

奇怪,狗剩说这句话的时候竟然不结巴了。

十二

我早就说过,狗剩这小子,你别看他结巴,其实他聪明着哩,他早就料到我要杀村长,那把镰刀留在我的身边,终究是个祸患。除了狗剩,包括我婆娘在内,村里人谁也不会料到,在我和狗剩喝酒的二十年之后,村长就死于那把镰刀,那把曾经砍过村长家两亩玉米杆子,又被我用一包烟在警察局里换回来的镰刀。

其实这也不怪我,要怪就怪村长他太霸道,做事太绝,不留后路。他还真的以为村里人都怕了他了,不敢对他怎么着了。其实早就有人给他憋上劲了,一笔一笔在心里给他记着呢。直到那一天的到来。

那一年,我他娘的也真是倒霉。我婆娘没了,说没就没,突然害病就走了。我的三轮车也丢了。我到城里捣腾粗粮,晚上进了馆子吃了碗面条,就那么一会儿的功夫,我的三轮车就给人偷了。那是我五年前买的,虽不是新的,但也费了我不少的钱。我急得满头大汗,几乎跑遍了城里的每一个角落,就是找不到我的三轮车。

后来,我就到警察局报案。一位年轻的警察说,这里是派出所,不受理丢三轮的事,让我找刑警队去。我就去了刑警队。没想到刑警队的队长我认识,就是当年我砍了村长玉米后审讯了我的那个年轻人,他已经不是年轻人了,而是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中年队长已不认识我了,对我冷冰冰地。我就对他说我认识他,我把二十多年前的事说给他听。

最后,我还补充道:当时我还送给你一包烟哩!

他有些惊奇,想了半天才想起,问我有什么事。我就把我丢了三轮的事告诉他。他说知道了,让我先回去,有了线索再告诉我。可是一等,几个月就过去了,三轮还是没有找到。我又找了他几次,屁事不顶。我也想过给中年队长花钱,可我没有给。我想,万一给了中年人钱了还是找不回我的三轮车,那我不就亏大了啊!

我正闷着头生气,听见村里人喊着说分地,我就去了。我儿子结婚已经有两年了,按理说早就应该有他自己的土地了,可那狗日的村长就是不给分。儿子就与我合着种。可是就那么一点地,再加上这些年来气候干旱得要命,收入的那点粮食哪里够吃啊。

地眼看着分完了,还是没有我儿子的份。我就有些恼火,站起来与村长大吵一通。我知道,村长也就这几个月的村长了,后秋里要重新选举,村里打工回来的王土豆早就开始动作了,联络了不少的人,这次一定要扳倒村长。这小子,心狠着哩,没心没肺的,对着他爹都敢抡拳头。 我这一吵,几个年轻人就起哄,村长最是要脸面的,更是固执了。我无功而返。

回到家,我就想起了二十多年前的事,想起二十多年前的事我就又起了想杀村长的念头。我越是生气,这个念头就越是强烈。这个念头越是强烈,我也就越是生气。

那天夜里,我气恨交加,一直到很晚才睡着。迷迷糊糊之中,我梦到了那把镰刀,梦见它满屋子地转,然后“嗖”地一下就出了窗外,飞走了。我早上起来找镰刀,它果真就不见了。

我觉着奇怪,说于狗剩。狗剩听了,看了我半天,痴痴地笑。

我说:是真的,我的镰刀真的不见了啊!

狗剩就一脸的严肃。狗剩说:我没,我没拿你的,啊镰刀。

我知道狗剩是想歪了。

我说:狗剩,我不是怀疑你,我只是给你说一下,我的镰刀丢了,没别的意思。

我在村子里转悠,看到人们都往村长家里跑,说村长出事了,被人杀了。

被杀了?我感到惊讶,是谁这么大胆,敢杀村长呢?

我也顾不得和村长的仇恨了,跟着人群一起去看个究竟。

十三

村长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竟然会死在自家的厕所里。村长是夜里上厕所时被杀的,身上总共挨了有数十刀。裤子耷拉在大腿上,白色的蛆虫在血肉模糊的躯体上不断地蠕动,狼狈之极,惨不忍睹。在他的心窝子处,插着一把镰刀,在早晨耀眼的阳光下,闪烁着阴森森的寒光。

这正是我丢失的那一把镰刀。我的心口突然一紧,双腿瘫软了下去。

人们的目光齐刷刷地射向了我,刀子一样的锋利。

紧接着,我就被带到了警察局,没日没夜地接受拷问。皮肉之苦自然难免。到了后来,连我自己也弄不清楚,到底是不是我杀了村长。迷糊之中,我经常做这样一个梦,我梦见我提着镰刀冲进了茅厕,村长正弯着身子提裤子,看到了我,看到了我手中的镰刀,却并不显得惊讶。

村长不紧不慢地说:你想干什么?

这让我火冒三丈。我说:我要你的狗命!就把镰刀冲着村长的脖子劈了过去。

我也不知道砍了村长多少下,只记得那把沾了血的镰刀在我手中来回挥舞着,在月光下发出阴森森的寒光。后来,那把镰刀可能是插进村长的骨头里了,或者是被骨头给卡住了,我使劲地往出拽,怎么都拽不出来。村长就挣扎着,倒在了茅厕里,差一点把我也给拽倒。

我想,我的仇终于报了,我杀人啦,我杀了村长了。于是,我的眼前就出现了那阴森森的寒光,寒光上在滴血,村长的血。

我一个哆嗦,醒了。我知道,这不是真的,只是个梦而已。

十四

现在,我每天闲得慌,便在村子里到处游荡。村子里的那些个事,无非是些鸡飞狗跳,我管不着,也懒得去管。可我每次到了我的地头上,就忍不住生气。我才死了两个年头啊,我的地就荒了,到处都是草,都能把我给淹没了(我被枪打后,儿子就带着媳妇外出了,再也没有回来)。

福贵他婆娘的那几张麻将桌子也真是害死了人,不光我儿子,村里人都往她家里跑。毛蛋他舅娘就一个劲地往那里奔。毛蛋他舅是个砖瓦匠,一年到头在外面跑。他舅娘孩子也不管了,跑去打麻将。那天毛蛋舅回来,发现小儿子掉进水缸里给淹死了,女儿一个劲地哭。他火冒三丈,给了女儿一个巴掌,没想到力气过大,没打对地方,女儿昏过去再没有醒过来。他一下子失去了一双儿女,气急败坏,拉了把菜刀就去找他婆娘。他婆娘听到消息,拔腿就跑,现在也找不到个人影儿。

村子里的这些个琐事看得多了,我也就想开了。人这一辈子,生生死死,富富贫贫,也就那么回事,生不带来,死不带走的,何必那么争争抢抢,斗来斗去的呢。

这大概就是人们常说的所谓超脱吧!想着想着,我就对自己笑了起来。

一天,我正躺在草丛中与一朵黄花说话,就看见村长从山头上走了下来。我想了想,迎了上去。

我说:村长,你回来了?

村长说:嗯,回来看看。

村长竟然和我搭话了,我就觉得奇怪。

我说:村长,你不是我杀的。

村长看了看我,说:我知道。

我说:那是谁?

村长叹了口气,说:事情都过去了,不提了。

说着,我和村长相跟着一起走下了山,走进了村子。

我和村长走到村子里时,村子里正在开会。现任村长王土豆说县里来了通知,准备正式对我们村进行搬迁,离开这个穷乡僻壤的鬼地方,搬到城里去,也去过几天城里人的生活。福贵他们便欢悦开了,唧唧喳喳说笑个不停。我就看见狗剩吊着个脸,一个人冷冰冰地蹲在人群后面的一个角落里。狗剩将手中的烟屁股丢在了地上,用脚使劲地踩。

狗剩说:啊去、啊去城里干啥、吃啥?啊喝、啊喝西北风啊?

我和村长就看着狗剩,觉得他可怜,又觉得他的话似乎不无道理。是啊,农民进城了,是好事,可是进了城干啥,吃啥啊?当然这也不是我们能管的问题,也不是我们现在考虑的问题了。反正我和村长已经决定,我们俩谁也不打算离开村子,我们俩就呆在这里,这是我们的根,我们不能断了我们的根啊!

                                                  2013年发表于《延安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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