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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小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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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12/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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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的倒影

妈妈倒下了,倒在了她生活了五十余年的地方,倒在了她辛勤劳动的岗位上,倒在了一坡苍松翠柏间。

妈妈倒下的地方很美,倒下的姿势也很美。背上背着一背篓从山上采集的折耳根,右手拿捏着一把镰刀,前两天下过雨,田埂上有些滑,她穿着解放胶鞋,走到田埂缺口处,脚一踩空,整个人就往梯田下方倒了。

在医院,听妈妈说,她连翻了三滚,最后倒在一块干田里。她不顾来自胸部背部骨折的剧烈疼痛,在地上迅速摆脱背上的一背篓折耳根,她想站起来,赶回家,为我手抖的爸爸做中午饭。

妈妈站了起来,没有站稳就再次倒下。

她突然感觉背部胸部更痛了,但她仍很想站起来,她开始嘴里叫喊我爸爸的名字,见没有回应,又开始叫生产队长名字,没有回应……她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在地上经过数番痛苦挣扎后,妈妈再次站了起来。她说,她还走了几步,最后还是倒下去了。

直到下午五点,我爸爸带人才找到她。

后来,我陪爸爸去实地考察过妈妈倒下的地方。爸爸说,他找到我妈妈时,她坐在田中间。七月的大屋脊,田埂上野花盛开,香气扑鼻,草丛中的水汽很盛,那个地方背着太阳,妈妈屁股下坐着的全是香美青草,青草间有几朵小红花。

妈妈倒下的地方,上方有一棵参天古柏,下方田埂边还有一条弯弯山坡路。

在医院,妈妈笑着说,“有好几回,我摔下去,一翻滚就爬起来了,啥事没有。”“可能这回,妈妈就在那里送命了。”当我听到她说这些话语时,她呼吸已比较困难,刚刚才从一场高烧中缓过劲来。但她听医生的嘱咐,每天坚持吹气球,后来改吹用矿泉水瓶装半瓶水插吸管,都很认真吹,尽管吹起很痛苦。

今年国庆节,我从重庆赶回老家探望她。拍照时,她很配合。当时,她走路就很艰难,但仍坚持每天早晚出去在水泥公路上遛弯。她主动拍手,脸上还露出很开心的样儿。不过看在我眼里,像是她在向我挥手告别。

深夜里,我睡在妈妈的病床旁,她把左手向我伸了过来。我不解,她的身子努力侧了过来,我瞬间明白了,妈妈是想跟她儿子我握手。我伸手握住了她的手,她手背上插着留置针,手指手掌已经很干瘦了,但很热,是我最后一次感受到的妈妈余温。

在我的记忆中,我小时候拉过妈妈的手,跟她老人家正式地握手,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妈妈在人间逗留的最后几天,我一直跟姐姐说,你多陪伴她,多跟她说说话儿,多顺着她,让她安详地离开这个世界。

姐姐从厦门赶回来,陪伴妈妈三个多月,直到抱着妈妈落下最后一口气。我想,姐姐是个大福人,她送到了妈妈的终。

妈妈的后事料理完毕,我正准备返回重庆,姐姐从我家的一架老旧木风车尾箱里拿出来一枚红柿子。

妈妈走在公路上看到了自家菜园里一树红彤彤的柿子。她跟我姐说,她想吃。爸爸姐姐赶快打下柿子。妈妈细心教我姐腌脆柿子。

霜降那天,妈妈吃到了她人生最后的一枚柿子。吃后,她就再没有吃东西。

姐姐说,那枚柿子,是妈妈生前留给我的。当时,在一堆柿子中,她选吃了一枚,选留了一枚。那枚柿子长得扁圆扁圆的,红彤彤的,看得出来,妈妈特别用心用情,也是她在用她最后一丝灵气在为儿子甄选。

那枚柿子,妈妈担心会坏,特别用白色方便袋装了再打了一个漂亮的永别结。随后,她慢慢地从板凳上起来,歇了歇一口气,一手把握住木门槛,一小步一小步挪动,走到风车尾,再手把手地按住风车把手,把柿子放进风车尾箱里。

那一幕,被爸爸姐姐看在眼里。再通过姐姐讲述,我感觉妈妈当时的内心世界是多么复杂,寄千言万语于一枚柿子,足见对我是多么难舍难分。

我提着方便袋,打量、凝视,那枚红彤彤的柿子像我小时候玩过的小灯笼,更像妈妈望我成龙的眼眸。

我慢慢解开方便袋上的永别结,取出柿子,洗净,红彤彤的光泽中,能照出人影。可我从那枚柿子上,看见了妈妈的倒影,看见了妈妈深夜中向我伸过来的那只手,看见了妈妈陪我走过四十五年的音容笑貌,也仿佛看见了我第二天路上遇到那数百公里的云海,云海从老家出发一直追随着我乘坐的高铁到达重庆。

我想,那一定是妈妈幻化的人间仙境,最后一次送她儿子我出门远行。

                                                                             樊小毛 写于重庆上清寺

                                                                         2024年11月17日下午

                                                                     2024年11月19日下午改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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