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一九六五年到一九七六年,陕北地区连年大旱,粮食产量低到让人心惊肉跳的地步。每年秋天分到的粗粮不超过一百二十斤,每天一个人的粮食只有三两五。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不知道是不是从这来的,我家六个扛硬吃饭的,我母亲为了我们不被饿死,她的腿被饿的肿了几乎长年消下去,这是我看到母亲挽起裤腿搓纳鞋底麻绳时看到的,用指头在小腿上按下去,指头印的坑,好大一气起不来。
母亲心里的压力更大,她认为绝不能把我们饿死。不把我们饿死,说的阳光灿烂,但这数九寒天地里的苦菜没长出来,离秋天的收成又好远,正好是饿死人的季节。
每当听见外村有饿死的,母亲的心里就会震颤,随后就是边做营生边说可怜死了,可怜死了、可怜……,紧接着就是更加节省粮食给我们吃,而她小腿浮肿却越来越严重。在母亲的内心,只有她是多余的,我们都是这个世界的宝贝。
一九七六年农历十一月二十六日,我们学校放了寒假,那时我是工资每月十八元,也没有富余下多少钱,回到家中该如何给母亲交代呢?一路上边走边思谋,思绪走的好远,吃饱穿暖的美好理想却更加遥远。
一进家门看到家中的好多东西都不见了,正在纳闷,母亲十分开心地笑着走到我的面前:“明天我们全家五口人走后套,吃白面去。”
云里雾里的怎么突然要走内蒙,我的意见你们征求吗?我十分坚定地说,我现在是中学的代课教师,怎么能走逃荒这条路呢?太丢人了!
从中午到下午,直到晚上,父母一阵哭一阵笑给我说了几个小时,后套已经给我们下了户,千载难逢的机会,一辈子吃白面的机会,错过了,我们家再没有翻身的机会。父母雨点般的好话,如果我不走他们也不走了,全家的粮食只有明天早晨的一顿高粱渣子饭,而且连烧饭的柴火也不足一顿的,能不能做熟这一顿饭还不一定。何况父母那吃白面的梦想……
破釜沉舟已经摆在面前,为了不被饿死,放下了清高逃荒走。我敢肯定我们这一家是走西口的最后一批,几百年的走西口,从此画上了圆满的句号。
为了顾及脸面,我们全家在一九七六年农历十一月二十七日凌晨的寒星中朝着公路走去。曹家坬公鸡唱出几声有气无力的凄冷的悲歌。
出村口的时候,母亲几次回头,我听见母亲饮泣。我的泪、母亲的泪掉在了村口那走了千万遍的路上。
解放二十七年了,为什么还能饿死人,这个理由一定要说一下,否则连我自己亲历者都无法说服自己,又如何让读者相信呢。从一九六五年到一九七六年连续十一年大旱,陕北地区别说解决温饱,就连山上都不长草,树叶都不多。你不信,我能理解,有时候我也不信,但那是像你看到的太阳一样真实。你不信,你不是唯物主义者。
从一九四六年到一九五四年,母亲一连损失了四个孩儿,都因营养不良、缺医少药所致,今天有个吃饱饭的地方,能吃白面的地方,母亲决定走向那里有错吗?
我理解了这一切后,对母亲有一种内疚。
在交通十分不便、饥寒交迫中,一组走西口的小队伍经历千辛万苦,十一天后,来到了后套一个十分肥美的生产队,安家落户。母亲在炉台上的盆里和的不再是糠窝窝,母亲腿上的浮肿很快消退,脸上的愁容消失,随之而来的是光辉灿烂的笑容,看到这一切,我的心得到了极大的安慰。
凭着父母的勤劳,纯朴、善良,我们一家很快融入到这个人生地不熟的走西口后裔的聚集地。但,我和我的两个弟弟接二连三地到了娶媳妇的年龄。每年冬春二季正是集中娶媳妇的旺季。这种场面把母亲折磨的心神不安,一个新来户在这个只讲究物质地位的时代里,打光棍儿,或者被别人挑剩的女子中找一个合适的,父母亲也许会十分满意。但,我的清高,甚至高傲的锐气,丝毫未减,甚至看不起所有人,这就给父母带来了绵绵惆怅。
温饱问题解决了,三个儿子都是单身,如何让自己的三个儿子变成三个幸福的家庭,这是一个凭努力解决不了的问题。但在忧愁中、忧虑中,三个儿子总算娶过了媳妇,组建了家庭。看起来好日子要陪伴母亲渡过一个比较享受的晚年,结果在母亲五十七岁时,一次意外,她的大腿根部跌断,如此简单的一个手术能解决的问题,却由于愚昧和贫穷她拄上了拐,直到七十九岁,直到见上帝的时候。
今天想起治好母亲的摔伤简单到再不能简单,却让母亲的后半生在委屈和寂寞疼痛中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回忆起这一切,我们这几个做儿子的不光是后悔,更多的是想用自残的方式来换取她老人家能再活过来,然而这是回天无术的事实。每当我们兄弟聚到一块时都会讲出很多治好母亲腿骨折的极好办法。但,只是越讲心里越痛,越痛越回忆的详细。
母亲住在五弟的家里,五弟的家离我家不足二十里路,我经常去看她。五弟住的房子很小,母亲就住在五弟旁边的一间更小的房子里。有一次我突然推开了母亲住的房门,母亲回头一看是我,她的脸上堆满了笑容,快速地把饭碗放在了炉灶上,她用一只手搬住炉台面试图站起来,但,没有成功,她很快换了一种姿势,用一只手搬住炉台面,另一只手撑在灶火圪崂,她正艰难地往起站的时候,我急步上前,从后面抱起了她。她很快地揭开了白铁皮锅盖,拿起了碗和勺子,“孩儿,妈给你舀钱钱饭,钱钱是你大哥给拿来的。”她已经舀了满满一碗,递在了我的手中,并且把软菜放在了我的面前。她笑的那么阳光灿烂,笑的那么幸福美满,“孩儿,吃罢,多少年没吃曹家坬的钱钱饭,可好吃了,多吃点、吃饱。”她不就是想看我一眼吗,她在寂寞中多想看我一眼,她的孤单,她的寂寞,她的无聊,用什么来排解。日思夜想着她的这五个儿子,这种思谋就是她最幸福的时刻,何况,我就出现在她老人家的面前。我为什么不能经常来她的面前,让她看看呢?她给你的,你一定要愉快的接受,如果你稍有推脱,她的成就感和满足感就会受到极大的亏损,因为她想把她的心掏出来给你,让你得到一丝的满足,她就会万分满足。
是谁写的《常回家看看》,你只说对了极少部分!而最大的部分是,你常回家让你的父母看看你,因为他们用生命去想看见你们快乐的一家,看见你的健康平安,看见你温馨和谐快乐的一家。这是他们极大的满足。面前的拐杖随时在手边,偶尔不在手边的时候,她费劲九牛二虎之力把拐杖拿到手,当你看到这个场面绝不会理解,为什么她花费这么大的力气去探拐杖,而不是说一声叫你把拐杖递给她,这对你来说就是举手之劳,她不想,她舍不得用你,她认为麻烦你是她的过错,她认为不麻烦你,是你最大的幸福,你的幸福就是她最大的幸福。
我吃过很香的钱钱饭后,随身倒在了母亲的铺卷上。听着母亲那洗碗筷的声音睡着了。
母亲看见我睡了,停住了手中洗碗的活儿,拄着拐杖朝院子里走去。
房子西北角处,有一颗不太大的柳树,稀疏的柳枝垂在离地面两米高的地方。毒日头专注地照在房顶上,院子里,连南墙下都没有荫凉。母亲听到蝈蝈不停地叫,她拄着拐杖来到柳树下,蝈蝈立即闭上了嘴。母亲站在稀疏的柳荫下,浑身还是感到沐浴在热浪之中,她回头走了几步快要到门口的时候,蝈蝈又叫了起来,叫的很起劲。母亲返回来朝柳树走去,蝈蝈不叫了,母亲台起头来认真地看着柳树的高处,试图想找到蝈蝈在哪儿,她用拐杖敲了一下柳树杆,又打了一下柳稍,依然看不到蝈蝈的位置。蝈蝈隐藏的很深,她几次三番地用拐杖拨撩柳枝,想让蝈蝈离开这颗树,你影响到了我儿子睡觉。
母亲想,这回蝈蝈应该离开了。她拄着拐杖又往家门口走,快到门口,蝈蝈又叫了。母亲拧回头来看着那颗柳树,又朝柳树走去。蝈蝈又停止了叫声。
这个蝈蝈好坏,你玩弄一个行走不便的老人有意思吗?这个缺德的小精灵。
几次三番的重复,小蝈蝈和母亲玩的好认真。
母亲干脆坐在树下,背靠着柳树,就这么坐着,我看你还敢多嘴吗?
我睁开了眼睛,没有看到母亲,大概是上厕所了,我出去找,突然看到房角西北处的柳树下母亲半躺半卧,我的心跳加速,快速跑过去,会发生什么不测吗?我用手把母亲扶的坐了起来,她醒了,我哭了。
“妈,怎么回事?”
母亲的白发被汗水一绺一绺地沾在脸上,我把她扶起来,拍了裤子上的土。
母亲笑了,笑的十分安慰我心。只是我心上的口子撕裂的更大。
我们在这种母爱面前是有罪的。
当我明白了孝敬父母是我们做儿女的福份和幸福时,那是父母离开我多年以后的事。
子欲孝、亲不待,这句话说的多好,而这句话难道不是你的父母离开你以后才明白的吗?
母亲搬到大哥家住了,我很少去看她。那不是我很忙,是因为我不懂事儿。
在一个春光明媚、蓝天如洗的日子里,我领着我的爱人和三个孩子去大哥家看母亲。一进大门,不到十米处就是母亲的一张因为看见了我们一家人,而激动的笑脸。她住的这个房子是个里外间儿,她就坐在外间的小炕上,炕的靠南边处是一叶窗户,窗台到炕的高度有三十多公分,她正好坐在炕上把胳膊肘放在窗台上,窗台上的油漆皮子被她的胳膊磨出了灰褐色的水泥面,我看着她的笑脸,又看着这光溜溜的水泥窗台面,这需要多么大的毅力才能磨的如此光滑。我的三个孩子欢快地叫着“娘娘”,母亲的脸分明就是世界上开的最美的那一朵花。
她把身边的一个十分精致的小木箱抱起来,从毡子下边摸出了一把小钥匙,打开了小木箱的小锁,从里边的小布袋里摸出六块糖,每一个孩子两块。三个孩子拿到糖正准备出院里玩儿,又被母亲叫住,她又用颤抖的手,十分谨慎地打开一个布包,从里边展开一卷钱,给我的三个孩子每人五元,“娘娘没好吃的,这五块钱给你们,自己买的吃。”当三个孩子接住钱以后,母亲用血管暴起饱受苦难的手,分别摸着三个孙子的头,多么伟大而标准的亲情方式。这一切我看的好真切啊!
这一不可少的仪式结束后,我的爱人领着孩子们在院子里玩。我坐在炕沿边,和母亲的距离近在咫尺。我看着她边上的窗台,看着她脸上的毫无规律的皱纹,完全的一头白发,我把手放在母亲的腿上,“妈,腿疼的厉害不?”母亲很轻松地说:“不疼,不疼!”我知道她没有说实话,但,我却没话可说,因为这个时候说什么都不对,她怕我操心,她不会让我为她操心,所以我心里的愧疚只能埋藏起来。
“妈,你成天坐在这里看着大门,这有多累呀,为什么不躺下呢?”
母亲看着大门,稍微停顿了一下,然后低下了头,“想看你从大门走进来。”
我的心猛的震颤了一下,好大一气我不知说什么好,真的没有理由让她的母爱从大门口撤走,因为这种爱是从母亲的骨髓里流在我的身上的。等了好一阵,我说:“妈,你一年三百六十天,只有一次看见我从大门进来,而三百五十九天,你的愿望落空了。”
母亲慢慢地抬起头来,看着我微微一笑。
母亲,问的好多,好详细,你们两口淘气不,孙子们念书远不远,每天吃些什么。她想要问清楚每天的所有细微的生活轨迹,但,你千万不要嫌弃她唠叨,因为她的满足是彻底了解你。
院子里孙子们的吵闹声、跑步声、打闹嬉戏声,这种场面是多么的吸引一个孤独的老人呀!我把母亲从炕上抱在地下,随手把拐棍递给她,我扶着她走出院子,让母亲坐在椅子上,来欣赏孙子们的快乐成长。
一天一夜的时间,我几乎与母亲形影不离,我要尽到一年只见母亲一次的所有的孝心。母亲高兴的吃不进饭,大哥一家看到我们一家同样十分开心,一个大家庭,几乎有一半人团聚到这个美好的春天,这个和谐的氛围当中,这本来就是一种享受,只是看到母亲脸上幸福的容光,我的脸上也绽出满足的笑容。
第二天早饭后,我们一家五口准备到公路上等班车回去,我提前把椅子搬出大门外,把母亲扶出大门让她坐在椅子上,因为她要看着我们一家上了班车。
我们一家走近母亲的身边,母亲用手摸三个孩子的头,然后又从大襟棉袄内的道衩衩里摸出六块糖每人两块。
前边不到二百米处的渠背公路上,我们等了不到十分钟,我们全家上了班车。我从车窗上看着母亲越来越小的身影,越来越小的房子……
零二年的冬天,突然接到大哥的电话,说母亲病危。我立即动身,五小时后,来到大哥家,母亲躺在大哥家的炕上,我上去一把握住了母亲的手,叫了一声“妈!”大哥说殁了四个小时了。
我摸着母亲的头发,我摸母亲的脸,我摸母亲的手。她的白发梳的很顺,她的脸很慈祥,但是嘴微微张开,似乎想说什么。我反复扶母亲的下嘴唇,想让她把嘴抿住,但,都没有成功。我的泪珠不停地往下掉,我平静地说,“妈,你苦难的一生结束的太慢了,你的罪满了。天堂里有你享不尽的幸福日子。不孝的儿子,不配的儿子来晚了!”
大嫂在母亲的小板箱里取出,提前准备好的老衣,我们给她换上,当我们脱掉她的棉袄时,道衩衩里掏出一把干馍馍捣碎的像骰子大小的干馍馍颗粒。大哥一下子放声大哭。
大哥说她经常看到母亲有一个小铁斧头,而且听到母亲用小铁斧头捣硬东西的声音,这才明白母亲的这些小馍块都是自己预防饿的情况下吃的,因为她的牙没几个,只能放在嘴里用唾沫泡软吃下去。大哥用泣不成声的语气说,我们可以给你买面包、牛奶,但,你为什么坚决地拒绝呢?我明白母亲拒绝了牛奶面包,把别人送她的牛奶面包全部分给她的儿孙,那是因为她觉得所有自己认为好的珍贵的东西,都应该给儿孙们,自己享用那就是糟蹋,那就是浪费,她一生不懂得浪费。妈,那不是浪费。而我们以为是巨大的委屈和痛苦,在她那却是幸福和享受。因为都为了儿孙!为得只是不让我们把你当成一种累赘,把巨大的痛苦埋在心里,你这样的一颗心,上帝明白,我们不明白,这是我们的罪过啊!
母亲三岁失去了父母,送给一家并不爱她的人家,她经常给我们讲,在所谓的娘家过着猪狗不如的生活。等到了她十三岁的时候,作为童养媳来到父亲身边,这才有了地位,她是曹家的童养媳。但苦难的生活,让一个柔弱的女人内在孕育出了钢铁般的一颗心,最后我的母亲,我那伟大的母亲胜利了。
二十多年过去了,怀念母亲的思绪有增无减,时时折磨的我泪流满面。
前几天,我去了大哥家,大哥一家热情地招待了我。我瞅了一个空闲,走进了母亲住的那个里外间儿,这房子早已空闲,里边堆放了很多杂物。我一眼看到那个窗台,一下子扑过去疯狂的用袖子擦干净,母亲放胳膊肘的水泥窗台面,磨掉油漆皮,灰褐色的水泥窗台面露了出来,我猛的把脸放在上面,泣不成声。我是浑身全是灰土,一向爱干净的我浑身的衣服全是尘土。我的疯狂举动没有人看见,我恢复了一下情绪,盘腿坐在厚厚的灰尘炕上,我的泪还是止不住地往下掉,掉在了布满灰尘的硬塑料布上,泪珠砸出一个带刺的圆点,母亲的生前在我的大脑当中活了。
大哥叫我吃饭,他看到了我身上的尘土,他低下了头。大哥声音颤抖地说:“妈妈走了二十年了。”
大侄子拿出刷子掸我身上的尘土。我说:“不要扫,不要扫······”
一颗伟大的心脏,是他停止跳动以后才明白他的伟大。
注:①黑豆浸泡后,膨圆胀大,放在石碾上压成形如铜钱的豆片,再与小米一同熬成稀饭,当地人叫"钱钱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