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九年农历十一月初三,天空的星星冻得瑟瑟发抖,但很亮,亮的好静,静的好美。不到一平米的鸡窝内的芦花公鸡突然响响亮亮地吼了一嗓子,紧接着曹家坬的公鸡此起彼伏试图把太阳叫出来。
父亲领着我,背着大腿粗的铺盖卷儿,在黑暗中悄悄地疾走,母亲跟在了我的后边。她紧走了几步追上了我,用双手捂住我的脸蛋儿,我用手拨开,她又捂住,好像要把这一张冰冷的脸蛋用母爱捂热了似的。
大约有一锅烟的功夫,我们来到了坬掌墕,父亲停住了脚步对母亲说:“回去吧,太冷!”母亲弯下腰把脸贴在我的脸上,我感觉到两张脸同样的冰冷,心里被溢出来的强烈母爱裹的紧紧实实。在两张脸相贴的地方清晰地感到有如水滴划过的感觉,同时听到了母亲的抽泣声,母亲站起身来:“孩儿,好好的回来!”。我嗯了一声,快步地追上了父亲。回头一看,母亲模糊的剪影立在那里。
大约走了十里路,东方有了一抹微白色。父亲说:“东方亮了。”父亲指着山坬下的朦朦胧胧中的那三眼窑洞,那个院子就是李有源的家,我和他一块唱过秧歌。“东方红、太阳升”,是他第一个唱出来的。
大约走出不到四十里的路程,脚后跟的下面冰凉冰凉的,感觉脚很疼。我坐在土公路的边上,把鞋脱下来一看,母亲给织的白羊毛袜子后跟处开了一个大口子,口子的边沿和实遍纳①的新鞋里边都是血,脚后跟儿被磨破五分钢镚儿那么一片,红白的肉露了出来,我的心一下子痛极了,怎么会这样呢!因为要出门逃荒,为了让我穿一双新鞋、一双新袜子,母亲在油灯下熬了多少时间,为的是让别人看见这个孩子家里有亲娘、有亲老子,而现在把新袜子磨开这么大的口子,母亲又不在跟前,谁给补?难道母亲就不知道新鞋会踹烂新袜子吗?
我恨死了自己,为什么出门要穿一双新鞋呢,新鞋硬的像木头一样,难道就不明白会踹烂袜子吗?我欲哭无泪,只恨自己不看一看,只管瞎走,没脑子!
父亲背着大腿粗的行李卷,来到我的面前,看了一会儿,拿起我的脚,又看了一会儿,轻轻的放下慢慢的走开了,他没说话,我不太清楚他什么意思,也许心疼我的脚,也心疼那一双新袜子。两种心疼一中和没话可说。
我立马站起来,把袜子塞到鞋里边,把鞋提在手里,光脚快步追上了父亲,父亲停住了脚步,让我把鞋塞在他背上的铺盖卷里。光着脚走路有点冻脚,但我快步走,这么好的袜子让这一双不贵气的脚磨破了,现在冻脚,该……活该!我恼火快步走在前边,来惩罚这一双丑陋的脚。
我走在了父亲的前边,我走的很快,心里头对自己的恨,对两只脚的恨,不大一阵功夫超出了父亲一百多步。
农历十一月,太阳落山,很快便黑了下来,寒冷刺进了脚的骨头里。很走运,一个很大的村子展现在眼前。村口有座比较气派的大门,我大领着我蹑手蹑脚地走向大门,离大门不到十步处有三孔比较新的窑洞,看样子应该是中间住着人,父亲轻轻的拉开了门,有一块十分破旧的棉门帘挡在了脸上,棉门帘的缝隙了窜出白色气体,而且闻见了钱钱饭②的味道,一股暖流扑面而来,好运气、好运气。我大轻轻撩起了那一块又重又破的棉门帘,窑里白气笼罩,凭我的经验钱钱饭刚揭开锅。我大看不见,也不敢冒然踏进,而我却巧妙地从父亲行李卷的下侧闪了进去。我冰冷的脚已经踩到了门内,脚下感到很温暖。老婆婆正往炕上端一个黑瓷盆子,黑瓷盆子里的钱钱饭腾腾地冒着热气,里边还有几块山药。我一下子眼睛亮了,下意识地咽了好几口口水。
父亲已经站在了炕沿边上,背着那一卷铺盖,无比谦卑地笑着,先笑了两声,然后和那个老汉说:“我们父子去延安,走到了这里天黑了,想在你这儿住上一夜,不吃你家的饭,再给你一毛钱,你看怎样?”
和善的老汉并没有对我们发脾气,一看这个场面,我就知道老两口都是好人。
老汉带着微笑说:“上炕吧,把孩儿冻坏了。”
父亲十分熟练的把肩上的背带卸下来,大腿粗的铺盖卷十分有礼貌地悬在了前炕的墙边。我和父亲上了炕。
老婆婆看见我没穿鞋,十分惊讶:“这孩儿怎么没穿鞋。”老汉也盯着我的脚看。我大边笑边说:“新鞋,把新袜子踹烂了。又把孩儿的脚后跟踹烂了,穿不成鞋。”
老婆婆不由分说,一把握住了我的脚看。“哎呀,脚趾头也有几处烂的,疼不?”
我说:“没觉得疼。”
老婆婆:“现在脚冻着,等一会儿温下,肯定要疼,可怜的孩儿。”
一股母亲的爱缓缓地流入我心田。
老婆婆给我和我大各舀了一碗钱钱饭和一块山药。我多想立即端起来,但理智控制住了双手,但理智忘了控制两只直勾勾的眼睛。父亲更是看着饭笑着,双手十分的不自在,老两口只怕我们尴尬,一句接一句地催着父亲,父亲拿起筷子端起钱钱饭,边端边说好人、好人。当父亲端起来饭碗时,我的第一口饭已经咽下去了。很快我的饭吃完了,因为黑瓷盆子里没有了饭,所以我说吃饱了,其实还差着一半呢。但父亲解开我们的糠炒面袋子,在碗里倒了半碗,用那不多的钱钱饭拌起来。父亲要给我拨一半,我不要,真的不想吃那些糠炒面,因为那东西基本上就是些碎草沫,在磨上磨成的碎面儿。
父亲和那老两口儿拉话,我早已经昏昏欲睡,头一天走了七十里路,早已累到了极限。
父亲拉话的内容只是:我们是哪个县的,哪个村的,收入如何。父亲的话我早已背会了,曹家坬的大人孩儿们都会,自从六五年天旱,一直到现在每人年年只能分到一百二十斤粮,一天只能平均三两粗粮,不出门逃荒脱嘴儿,如何活的了,而且每年都有饿死人的现象发生。
一觉醒来,老婆婆正好揭开了锅,一锅的“斗对斗”窝窝冒着热气,我看着窝窝好激动,会不会给我们父子俩吃呢?正在想这个问题,老婆婆把窝窝放在了筛筛里,又把筛筛端上了炕,随之而来的是三碗清米汤,所有这一切动作,我看的入了迷。
老汉、老婆婆热情地让我们吃,而且是说的很坚定,好好吃、往饱吃。我大边笑边看着老汉,又问了一句,“我们也吃!”
父子俩几乎没有抬头,很快吃饱了,思想单纯的我感到一阵的快乐。
我们父子俩一幅行者的打扮,将要走出门的时候,老婆婆把剩下的两块“斗对斗”窝窝用一块不太大也不太脏的灰色布子包好了,递在了父亲的手中,我大看了看老婆婆,想要说什么却没说出口,只是看到父亲很激动的样子,把窝窝装进怀里。大概是老婆婆看见我没穿鞋,提着一双还不算很破的旧鞋放在了我的脚下。鞋有点大,父亲从铺盖卷里掏出了毛袜子,我拿住袜子正准备穿,突然发现袜子后跟处的洞补上了,我仔细地看着,里外认真地看,补的十分结实,针线活做的也好,特别像我妈的手艺,我穿上了袜子,我哭了。老婆婆摸着我的头,真诚的说了一句,“苦命的孩子!”
父亲千恩万谢,嘴里不停地说着“好人、好人。”父亲流泪了,父亲哽咽了,父亲摸了一把将要流下来的眼泪,转身向着阴坡上的那一条路走去,我跟在了父亲的身后。
天寒地冻,农历十一月初四的早晨,太阳还没有露头,我和我的父亲孤独地行走在这一条通往延安的公路上。当走到半山坡的上半部分时,好人的这个村一览无余,好人的那三眼窑洞很模糊了,我停住了脚步,认真地看、目不转睛地看,直到眼眶里被冻出了泪花。我心里想,好人,也许我们永远不会见面,但我会永远记住好人。
我和父亲终于盘上了公路的最高处,黄土高原的悲怆展现在我的眼前,无数颗荒凉的山头一直摆向天边。一颗巨大的火球从吕梁山间浮生,万道金光刺向了我的眼睛,我接二连三地打了几个喷嚏,浑身轻松愉快。
中午时分,来到了米脂大街上,第一次看到有小二楼,比曹家坬繁华多了。目光在兴趣的支配下,脚步放慢了许多,路过好几个食堂,每个食堂都散发出诱人的香味。能看到商店货架下挑毛衣的女子,很想进去看一看,又怕人家讨厌。尤其是挂着食堂招牌的里边,那一定是另一番光景。那一定有饼子、有馒头、有饸饹面,还有粉汤。
看见父亲已经走远了,我快步追上了他。走进城门洞,我抬起头来认真地看着这一古建筑。我问父亲这门洞有多少年了,他说他也不知道。走出洞口,左边有一个十分温暖的阳圪里有一块石头,光溜溜的,看来有不少人在上面坐过。父亲把行李放在了上面,没有坐在行李上,我说,“大,坐在铺盖上,石头上冰。”父亲回答的十分坚定,“不要压铺盖。”
我想:那铺盖还怕压吗?是不忍心压吗?难道还能压坏吗?这明明是一种舍不得啊,就舍得让自己屁股受冰吗。其实我明白,这就是一种“仔细”。父亲就这么仔细。
父亲掏出了怀里不太干净的那一块包裹,取出一块窝窝,一掰两半,一半大、一半小,父亲把大的递给我,我夺过小的把大的递给父亲,父亲看了我一眼笑了。
温暖的太阳把我的胸前照的暖烘烘的。父亲看起来十分开心,难得的笑脸从父亲的心底流出,父亲给我讲那些人们口口相传的老故事,又给我讲他去年如何引着二哥去华池县“脱嘴”。
父亲站起来,走上了一条砂石路,这条公路是从米脂通绥德的。父亲抬起头来,看来一眼晴空万里的黄土高原,满面笑容,我看到父亲欢喜我也十分开心。父亲高声说,“今夜在四十里铺歇。”我问这里离四十里铺有多远,父亲说,四十里铺离米脂四十里,离绥德四十里。
天完全黑下来了,远远地看,无定河两岸边上人家有微弱的灯光,父亲走的很吃力、很慢。我走在父亲的前边。又冷、又饿、又冻、又累,实在不想走了,但我明白,四十里铺已经不远了,不论如何,这一段路程必须要自己完成。咬了咬牙,扶着父亲的行李卷,想让父亲快点走,只是我看父亲不光是累,而且他已经很饿了。
突然眼前出现了窑洞的轮廓,父亲稍站了几秒钟:“孩儿,四十里铺到了。”
说话间,眼前出现了三孔窑洞,依然雾气缭绕,我已十分清楚地闻到了一股红面混汤的味道。我的心里好激动,会不会碰见好人呢?
父亲拍打了一下小腿上的土,小心而隆重的走向门前,从他的脚步、看出了他的谦卑。我跟在了父亲铺盖卷的后面,依然很小心,怕惊动了这家主人。父亲撩起了门帘,一窑洞的雾气,什么也看不见。
男主人:“你们是做什么的?”
父亲的笑脸,父亲的笑声是无限谦卑的,但男人的语气一点都不像好人,“我们父子是出门脱嘴的,我们是曹家坬的,今天走了八十里路,我的孩儿实在走不动了,想在你这歇一夜。”
男人的态度依然十分冷漠:“看不见我们一家五口人睡一条炕。”
父亲:“我们睡地下。”
男人的态度似乎缓和了许多:“前边有个小窑,不嫌冷睡那儿。”
父亲难为情地轻轻地说了一个字“行”。
“你们父子两要交四毛钱”。
父亲:“行行好,给你们交二毛,昨天晚上我们交了五分。”
男人:“那你们回去住五分钱的店吧!”
父亲:“行行好吧……”
男人很不耐烦:“三毛,一口价,想住我给你们指地方,不住,赶快走。”
父亲一眼看下这个男人不会可怜我们,那个女人站在旁边看看自己的男人,又看一看我们两,似乎有一些同情心,但始终没有说话。也许没有说话的权利。父亲是个明白人,不论怎样,黑天打洞,筋疲力尽,外边天寒地冻,别说再去找住处,就是走出去的勇气也没有了,必须住下。
父亲答应了,但手抖的厉害,我看着父亲颤抖的手和稍微忧伤的脸我一阵忧伤,三毛钱真的疼在了父亲的心上。他用颤抖的手、摸出六个五分的钢镚儿、排在自己左手掌,抬头看着那男人的脸,然后倒在那男人的手里。他们家的那一个男孩,看个头是老二,他麻利的从炕上跳下地,走到我面前,好像是和我比个头,他比我高出一些。他自豪地问我今年多大了?我说十四岁,属猴的,他说他十一岁。说完跳上了炕,应该是在笑话我,我累的饿的,没心事在乎他,你就好好得意吧。
父亲对着那妇女说:“有剩下的饭没有,给我的孩儿吃一口。”
那妇女微笑着看了一眼她家的男人,又看了看我的父亲,然后把笑脸落到我的身上,快速地推开了一寸厚的石头锅盖,从锅里端出了剩下的一大碗红面混汤,妇女给我们拿了两双筷子,一个碗,给我舀了两勺,剩下的让父亲端起来吃,我很饿,但我很有节制地比较慢地吃,其中有两个是女孩,那个大女孩儿比我高的多,我的个头儿低,但,毕竟十四岁了,在女孩面前还是要脸面的,更何况那个女孩一直盯着我吃饭,我连平时吃饭的动作也找不准了。
父亲只舀了少半碗儿,打开铺盖卷,倒了半碗糠炒面,和红面混汤拌了起来,依然吃的不顾脸面的香。
身上的寒气彻底没有了,我用手摸了一下自己的脸有一丝暖意。
男人麻利的下地领我们走进了一个夏天做饭的小窑里,炕上铺了一张很脏很破的席子,小窗台上放一个像小玩艺一样简单的煤油灯,他划着了一根火柴,点着了油灯,然后坚定地走回到上房。父亲站在地上一动不动,一分多钟不愿意放下那一卷细的可怜的行李,我站在炕沿边,好一阵不想上炕。为什么这男人不让我们睡在他家的地上,谁都明白他们家的地上要比这个炕上暖的多。
父亲很不情愿地上了炕,我们父子并排坐下,父亲把被子打开,盖在了腿上,不大一会儿,我好像睡着了。当我被冻醒的时候,发现我的全身被被子裹着,而父亲却坐在那儿,我滚了半圈,才从被子里出来,父亲还是想把我按住,让我再睡一会儿,但,父亲因为严重的缺乏营养,瘦的皮包骨头,如果这样会被冻死的,而我虽说个子小,但毕竟十四岁了,道理还是懂的。我们两都躺下,被子盖在了身上。
无定河筒子的寒冷像无数把锐利的刀刺向了我们父子的身上,不睡不会冻坏,如果睡着了恐怕被冻坏或者冻死。父亲又一次把被子裹在我的身上,这是我又一次醒来才发现的。
父亲把大裆棉裤拉下来,把我的两只脚拉过去,夹在了他的大腿中间,我的脚立即感到了一种无比的温暖,但我很快就往回拉想要挣脱父亲。父亲边拉边夹,不让我挣脱,但我心里十分清楚,这是父亲身上唯一的温度,我硬不过父亲,我挣不脱他的暖意,我几乎要哭了,我带着哭腔深沉地喊了一声“大”!他没回答我,他把我的脚夹的更紧了,我安静下来了,我停止了挣扎,我泪流满面。
无定河的冰面发出啪、啪、啪被冻裂的响声。黎明的无定河川上,气温大约有零下三十五度。
“孩儿,我们走吧,不走会冻坏的。”
我们很快收拾了行李,来到主人的门前,父亲拍了两下门,“我们走了”。听到里边的男人嗯了一声。我们父子两踏上了通往绥德的砂石公路。我和父亲几乎是小跑,一会儿我在前,一会儿父亲在前,很快大约把五里路甩在身后。
天空的星星被冻的不停地抖动,天籁之声听的十分清晰,但又感觉到这种声音注意听的时候却又消失了,其实这种天籁之声在不经意当中,在灵魂里产生出来的,我多次注意去听,没有,但把注意力集中在走路上面,却又会明显地听到那种奇妙的声音,数九寒天黎明前的严寒声。
突然清晰地听到一声公鸡的叫声,我的精神为之一振,而且心里又几分激动,至少这个世界还有公鸡和我们同行。
太阳出来了。但它只照在无定河西岸的山顶上,山坡上的脑畔上冒出了十分亲切的蓝烟。
太阳从山顶到山坡,照在了无定河的冰面上。
突然父亲站在我的面前,手里拿着一块冒着热气的金黄的玉米窝窝,他的脸上带着灿烂的笑容,父亲把玉米窝窝递在我的手里,“趁热吃”。我问父亲这是哪来的,父亲指了一下路边的那一户人家说:“这家人正好吃饭,我要了一块,人家给的很痛快,好人、好人家、快趁热吃把。”
我的心快要气炸了,这分明是讨吃,这让别人知道,我们还有何脸面见人,让人知道我们兄弟几个还能找到婆姨吗。一个堂堂正正的人家留下这么大的污点,我的泪都快要流下来了,把手中的窝窝狠狠地递给了父亲,我可怜的父亲楞在那里。
“大,这是讨吃,这让曹家坬的人知道,我们还活不活了。”我的声音里带着哭腔,赌气地快步地走在前面。父亲快步地在后面追,父亲追住了我,拉住了我的手,用恳求的语气说:“孩儿,这个地方有谁认识我们,人生地不熟,只有咱们父子知道,还有天知道。临走的时候,你妈再三安顿我,要把你平平安安地带回去。把你饿坏,我如何向你妈交代,如何向曹家坬的村院老小交代,我如何向我自己交代。我不领你出来脱嘴,明年怎么活。等揽上营生我们就有饭吃了!”
父亲泪流满面,我用袖子擦了一把我的泪,接住了父亲手中的玉米窝窝,掰了一半给了父亲,父亲接住了那一小半,只是玉米窝窝已经没有了温度,但它依然金黄。
我们父子两就着泪水,冰凉的泪水,吃下了冰凉的玉米窝窝。我们一直没有停下脚步,只要停下脚步就会冻的无所适从。
踽踽独行的父子二人,在这荒冷的黄土高原上谁也感受不到我们的存在。
父亲站在了路边,“听,好像有车来了。”我一听果然有汽车的声音,不到一分钟,汽车往绥德方向走去,顺路,父亲远远地就举起了手,五秒钟后,解放牌大卡车风驰电掣从身边开过。司机不但没有减速,连看都没看我们一眼,这是我们预料到的结局。方向盘一转,给个县长也不换。我感觉很没面子,明知道不会给停车,父亲还要招手。“大,我们就不该招手,明知道司机不让坐,真是亏损了我们的尊严。”我似乎自言自语,然而父亲也听到了,父亲依然自言自语,“我们还有尊严吗?”
父亲放慢了脚步和我并肩行走。我看了一眼,父亲的脸很严肃,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事要告诉我:“孩儿,你知道你为什么比你大哥小十四岁吗?在你大哥身底下十一年死了四个孩儿,两个女子、两个小子,不光是因为有病更重要的是营养不足,没有抵抗力。他们死的时候最大的五岁,最小的三岁。”我却生生地问了一句,他们埋在哪里?父亲说:“他们一个个都是我用干草卷起来垒在石坬上的石岩里,过几天我去看,石头被挪开了,孩儿不见了。”我问怎么不见了呢?父亲停顿了一阵,“被狼和狐狸吃了。”
父亲低着头走在前面,我低着头走在了后面。
我明白了我们现在兄弟五个一个都不能少,尊严、面子算什么,父亲的责任是把我完完整整地交在母亲的手中,我有责任健健康康地站在母亲的面前。
千山万水,千难万险、千辛万苦。十四天后我们父子二人来到宜川县一个叫郝社的村里给人家打土窑。金黄的玉米窝窝管饱吃!
一九八四年,六十六岁的父亲走了。在临走的头几天,他对我说,我什么时候,能穿上大皮袄、大暖鞋,站在供销社窗台下晒阳阳。多么可怜的要求,但他一生都没有享受上,连一天都没有。
多少次,回忆起父亲爱喝糖水,二毛钱买一袋像方便面料包一样大小的糖精,因为直接喝糖水成本太高。他先倒一碗白开水,然后用一根筷子在开水碗里蘸一下,用嘴轻轻舔一下筷头,然后把筷头放进糖精袋里,有几粒糖精就会沾在筷头上,放在开水碗里一搅再把筷子头儿一舔。嗯,不太甜,他又蘸了一下糖精袋,筷头上又沾了几粒糖精,反复几次,父亲总会幸福地笑了,然后说:“这回甜了。”
我明白,喝一次糖精水的成本不到一分钱。他舍不得多放糖精,舍不得多放几粒糖精甜甜地喝,这算浪费吗?怎么这个世界上的钱,他没有权利多花一分!然而多放几粒糖精也算奢侈吗?
大,你要是活着,我给你喝冰糖水、白砂糖水,我给你买饮料喝,给你买水果罐头吃,罐头水特别甜,我让你多会儿想喝多会儿喝,多会儿想吃多会儿吃。但:他已经走了!子孝亲不待,亲待子不孝,只能在故事当中遗恨。
今天你走了,你走的好远好远。我实在控制不了自己悲怆的情绪,把双手放在父母坟前的墓碑上,放声痛哭了一场。
三分钟后,我立起了身子,看了看我的周围没有一个人,我的一切举动没被人看见……。
蓝天下,我朝着东南方向看去,乌梁素海的冰面如同一面巨大的镜子,刺激着我的眼睛,乌拉山横亘东西,挡住了鄂尔多斯高原,挡住了苦难的曹家坬,但它终究没有挡住我对童年的回忆!没有挡住我对父亲的思念!
注:①旧时劳动人民用碎布条纳成鞋底和鞋面的一种鞋,因为鞋帮、鞋底都要用密密的针角纳遍,不留一丝空处,故名“实遍纳”。
②黑豆浸泡后,膨圆胀大,放在石碾上压成形如铜钱的豆片,再与小米一同熬成稀饭,当地人叫"钱钱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