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作家衣向东小说《就此别过》赏析
2025年《胶东文学》首期发表的小说《就此别过》,是著名作家、栖霞市作协主席衣向东先生蛇年的开篇之作,不久被《小说月报》第三期转载,是作家以细腻的笔触和深沉的叙事风格创作的一部现实主义小说,主要讲述主人公“我”在处理父亲丧事时揭开其生前隐秘、完成代际救赎、并照顾痴呆母亲的故事,展现了中国乡土社会中的人性、伦理与代际关系。它是一首乡土中国的微型史诗,以家庭叙事为切口,映射出半个世纪中国乡土社会的变迁镜像。
(一)
小说《就此别过》主要内容:寒冬深夜,烟台飘雪。病榻上的父亲用最后气力恳求儿子带他回老宅终老,但医生断言他熬不过归途。“我”忍痛将他送入重症监护室,用牙刷蘸白酒为他清理口腔,目送他消失在生死之门。当父亲化作一缕青烟从病房升腾时,他明白最后的告别已然来临。
葬礼在父亲亲手修缮的老宅举行。痴呆的母亲机械吞咽甜食,浑然不知丧偶之痛。“我”强忍泪水操持殡仪,却在火葬场目睹父亲沦为56号焚化代码。深夜归家,父亲的身影在摇椅、沙发间忽隐忽现,六十载婚姻的纠葛与秘密渐次浮现。
整理遗物时,两桩未了心事浮出:五十年党龄纪念章因档案丢失未得,高中恋人王淑娴的亏欠。冒雪寻访王阿姨,却遭其子暴力驱逐。原来父亲生前曾痛斥王家四子不孝,而深藏六十年的往事更令人心惊——王阿姨因父亲隐瞒婚史错付青春,被赤脚医生欺辱怀孕,仓促嫁与残障丈夫,半生凄苦。
梦境指引揭开更大秘密:三年自然灾害时,父亲将“夭折”的姐姐送养邻村。循着抖音线索,“我”找到卖熟食的李跃进,DNA验证她竟是亲姐。暗中资助其女创业,送外孙入名校,将愧疚化作守护。而王阿姨在约定生日夜饮药自尽,与父亲冥界重逢。
周年祭时,风雪再临,“我”跪在坟前。党龄纪念章终补发,姐姐一家步入正轨,母亲在混沌中安度残年。父亲魂影从此消散,唯留摇椅轻晃。生者学会与遗憾共生,在冬雪覆盖的寂静里,完成这场绵长的告别。
《就此别过》以父亲的死亡为起点,全方位记述一场死亡事件,呈现了三代人的性格命运。作家以手术刀般的精准,解剖了父辈背负的历史负重、子辈面对的伦理困境,与时代烙下的记忆伤痕,通过家族秘密的揭示、代际关系的纠葛与记忆碎片的拼贴,最终在冰封的乡土上开辟出一条救赎之路。当主人公在父亲的坟前说出“就此别过”,并非与过去的决裂,而是将记忆的碎片熔铸为新的生命印记——那些未能说出口的道歉、未能兑现的承诺、未能相认的血缘,都在生者的承担中获得了超越生死的精神和物质的救赎。小说以冷峻的笔触解剖生死,以温情的目光治愈伤痕,最终在历史的尘埃与现实的荒诞中,重构了人性的尊严与亲情的永恒。小说主题最终告诉我们:生命的尊严不在于完美无瑕,而在于在破碎处疗伤愈合。
(二)
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作协军事文学委员会主任徐贵祥曾称赞,衣向东擅长讲故事。小说《就此别过》正是通过时空折叠甚至魔幻中的故事,成功塑造父亲、王淑娴等丰满的人物形象。
父亲是小说中的主要人物形象,作家通过细腻的叙事和多重线索,塑造了一个复杂而深刻的父亲形象。他既承载着传统伦理的厚重,又深陷个人情感的纠葛,展现出多层次的矛盾性与人性深度。这一角色成功塑造,丰富了中国乡土文学典型人物形象的画廊。
父亲拥有着浓厚的乡土情结与生命尊严。
他是一个传统伦理的坚守者,临终前坚持“回老家”,要求用白酒清理口腔,体现了他对故土的眷恋和对生命尊严的坚守。老房子不仅是物理空间,更是他精神归宿的象征。这一行为暗含他对传统“落叶归根”观念的执着。
他是一个家庭责任的负重者,对母亲的照顾看似矛盾——表面嫌弃(骂她“下辈子不娶姓李的人”),实则包容(“凑合过吧”的叹息)。他独自承担家务,甚至忍受母亲老年痴呆后的种种不堪,这种隐忍背后是传统男性对家庭责任的无声承担,“娇惯”母亲的行为则是对婚姻承诺的坚守。
他也是一个历史创伤的背负者,在时代夹缝的道德困境中度日,在饥荒年代送走女儿,他选择“谎称女儿死亡”并秘密送养,既是对家庭存续的无奈妥协,也是对伦理责任的背叛。这一“不可饶恕”的秘密成为他一生的精神枷锁,直至临终前通过托梦向儿子坦白,展现了他的无奈、愧疚和企图。
他还是一个政治信仰的失落者,对“光荣在党50年”纪念章的执念,临终前仍执着于“找回党龄”,实则是试图在时代洪流中坚守自我价值,对理想信念的一种最朴素的追求。
父亲又呈现出情感世界的矛盾体性格。
他是一个未竟之爱的愧疚者,与王淑娴的情感纠葛是其一生的隐痛。高中时期接受她的资助却隐瞒婚史,晚年重逢后试图弥补(托儿子送花),甚至公开斥责其不孝子,这些行为既是对青春亏欠的救赎,也是对自己无力改变命运的愤怒。焚烧情书的场景(“一封一封点燃”)成为他情感压抑的终极仪式,将未竟之爱化为灰烬。
他在父权表象下又表现出脆弱性,对儿子的严厉(如批评弟弟“没教养”)与隐秘的柔情形成对照。他默默阅读儿子的作品并给予赞美,却在生前从未当面表达认可;去世后以“灵魂”形态持续陪伴,暴露了传统父权面具下的孤独与渴望被理解的需求。这种矛盾凸显了代际沟通的隔阂与父爱的沉默特质。
同时在命运抗争中,父亲试图通过介入王淑娴的家事(痛骂其子)来修正历史错误,却遭到暴力驱逐。他最终未能挽救王淑娴的悲剧(她服毒自杀),也未能在生前与女儿相认,这种无力感贯穿其一生,被命运嘲弄。
作家还把他塑造灵魂不灭的执念者,小说中父亲“灵魂”反复出现(摇椅上的烟雾、客厅的幻影),既是叙事的魔幻笔法,也是其未了心愿的外化。他徘徊于人世,直至周年祭才彻底“离去”,暗示其一生未获真正的解脱。这种灵魂书写超越了生死界限,将父亲的形象升华为永恒的精神存在。
文本中的王淑娴,作家把她成功塑造成一个被时代碾碎的爱情标本形象。她的情感世界呈现出双重性格:
一是少女时代燃烧的炽烈情感。高中时期,王淑娴对"父亲"的情感如野火燎原:送食物、买鞋袜的细节,暗示了物质匮乏年代最珍贵的付出。当发现"父亲"已婚时,"从此再也不联系"的决绝,是胶东女性特有的烈性尊严。这种情感纯度在六十年后依然未褪——保存情书、面对鲜花时的嚎啕,证明她将这段感情窖藏在内心深处。
二是苦难生活碾压下的悲惨命运。被迫嫁给驼背哮喘的丈夫,改名"王君",在杜家疃村被污名化为"破鞋",遭遇儿子们的虐待,她像被风干的标本般沉默,直到再遇见"父亲"感情才重新复燃——这种冰火交织的矛盾性,恰是特殊年代知识女性命运的真实写照。
三是历史创伤的活体见证,最终成为乡村伦理暴力的祭品,选择在2023年12月28日——与"父亲"约定的生日自杀。从杜家疃被污名化为"破鞋"的遭遇,到保存六十年的情书和浸透农药的遗书,以及喝百草枯兑酒的自杀行为,既是对苦难人生的辛辣嘲讽,也是向死而生的爱情祭礼。遗书中"他答应陪我过个生日"的执念,将个体悲剧升华为碑文般的集体记忆。
(三)
《就此别过》表现出作家纯熟驾驭作品的能力和高超的艺术表现手法。
在时空交替中,作家成功运用碎片化叙事方式。小说打破线性叙事结构,以父亲病逝为圆心,通过主人公的回忆、梦境和现实行动,将六十年的家族史编织成一张人情关系网。重症监护室的最后告别、王淑娴的隐秘往事、老母亲的痴呆呓语等片段,如同被雪片覆盖的老照片,在时空跳跃中逐渐显影。例如主人公在整理遗物时发现“2023年阳历12月28日”的硬纸片,这一悬念贯穿始终,与王淑娴自杀的日子形成闭环呼应,个体命运在碎片化的叙事中得以充分展示。
作家运用幽灵叙事产生双重作用。幽灵是现实与记忆的联结者,也是伦理与情感的催化剂。文本中道德困境的破解与情感创伤的疗愈,都是通过运用幽灵叙事推动完成的。父亲亡魂的反复闪现,既是超现实的情感投射,也是现实推进的隐秘线索。摇椅上的烟头、红木沙发的幻影,这些具象化的幽灵符号,既外化了主人公的丧父创伤(如深夜撞见母亲误食雪堆时,父亲“无奈摇头”的虚影),又推动事件发展——亡魂的在场驱使他揭开姐姐存活的真相。当周年祭时父亲幻影彻底消失,象征主人公完成精神层面的告别,幽灵叙事最终服务于现实情感的闭环。
胶东方言与器物意象构建乡土诗意。文本深度融合胶东生活细节:母亲“搓饽饽花”的笨拙、杜家疃青石街道的历史感、“掏厕所电话”的琐碎记录、“烧五七”、“入土为安”等,真实呈现胶东浓郁的乡土生活特征。方言词汇如“造句”(胡编乱造)、“老伙计”(夫妻互称)等,既是人物性格的体现(父亲对母亲的嗔怪),也是胶东地域文化文化特征(胶东人对生活苦难的幽默消解)。器物系统更具深意:王淑娴烧毁情书的灰烬与父亲遗留的硬纸片形成互文,老陈收购的档案与李跃进的熟食摊,分别象征被遗弃的历史与被折叠的亲情。
文本搭建草蛇灰线,伏脉千里的结构。小说通过三组图像叙事呈现主题多重性:父亲与王淑娴被时代碾碎的爱情,对应主人公与李跃进被血缘捆绑的救赎;母亲“雪堆吃雪”的荒诞,映照王淑娴饮农药自尽的决绝;姐姐的“假死”与父亲的“真亡”构成生死错位。这些镜像最终在“冬眠了”的雪景中收尾,雪花覆盖的秘密与未能说出的忏悔,形成留白卒章。档案员老陈、抖音网红等配角看似闲笔,实则为隐秘血缘的揭示搭好了根基,体现作者对乡土社会人情网络的精准把握。这种叙事伦理如同烟台冬日的碎雪,以轻盈之姿托起生命不能承受之重,在雪落无声的寂静中达到震撼效果,成为一曲关于记忆、责任与救赎的深沉挽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