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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盈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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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4/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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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褶皱中的定西岭

晨雾如薄纱轻笼,尚未完全消散。我独自立于滇西弥渡县红岩镇桥头哨村的石阶之上,极目远眺。定西岭的轮廓在黛青色的天际间若隐若现,宛如一幅未完成的水墨画卷,晕染着岁月的朦胧与神秘。山岚似灵动的丝带,轻柔地缠绕着千年古道。恍惚间,清脆的铜铃声自云端穿透而来,悠悠传入耳畔,刹那间,我的思绪如脱缰之马,飘向遥远的往昔。当蜀身毒道的驼铃穿越秦汉烽烟,当茶马古道的马帮踏碎唐宋月光,当明清将士的剑戟刺破元明晨雾,定西岭始终以静默的姿态,见证着东方与西方、中原与边疆的文明碰撞。

脚下,青石板铺就的驿道蜿蜒伸向云端。那马蹄印里积着昨夜的雨水,每一处凹陷都像是时光精心雕琢的容器,盛满了沉睡的往事。定西岭原名昆弥岭,其名字的演变宛如一段跌宕起伏的历史传奇。定西岭的险峻地势,使其成为历代兵家必争之地。诸葛亮南征时,曾在此设伏擒孟获;忽必烈征大理,驻军于此俯瞰洱海;明代傅友德、沐英更是在此大破段氏残余,将“昆弥岭”更名为“定西岭”,寓意“平定西陲”。这些战役不仅改变了云南的政治格局,更在定西岭留下了丰富的军事遗迹。

怀着对历史的敬畏与好奇踏上这条古老的驿道。峡谷曲折蜿蜒,仿佛是岁月精心铺就的通道,引领我一步步走进历史的深处。随着脚步前行,古驿道的轮廓逐渐清晰。那一块块青石板,虽历经风雨无情侵蚀,表面略显斑驳,却依然顽强地铺展在山间,宛如岁月的使者,静静诉说着往昔的故事。这条保存段长约7公里的古驿道,最宽处达5米,中心镶嵌的“引马石”上,马蹄印深深浅浅,最深竟达11厘米。我轻轻抚摸着这些历经岁月打磨的马蹄印,指尖仿佛触碰到历史的脉搏,眼前浮现出一幅生动画面:当年马帮驮着沉重货物,在崎岖山路上艰难前行,马蹄敲击石板的清脆声响回荡在山谷间,马帮汉子们粗犷的吆喝声在空气中弥漫……

追溯到唐代,定西岭便是连接滇东与洱海区域的交通枢纽。它的历史密码,藏在纵横交错的古道网络之中。作为“南方丝绸之路”与“茶马古道”的交汇点,这里早在公元前4世纪便已形成交通网络。蜀身毒道从成都出发,经朱提道与灵关道入滇,在定西岭与博南道汇合后,直抵缅甸与印度。这条被《史记》称为“蜀布邛竹杖”的商道,不仅输送着丝绸、茶叶与铁器,更传播着佛教、艺术与技术。唐代南诏王异牟寻归唐后,对驿道进行大规模整修,使定西岭段可“五马并驰”,成为连接长安与大理的“国际通道”。《蛮书》中记载的“清溪路”,如一条无形却坚韧的纽带,蜿蜒穿过定西岭,将中原王朝与南诏都城紧密相连。彼时的定西岭,是文化交流的通衢,是商贸往来的要道。中原的丝绸,如绚丽云霞,带着细腻质感与精美工艺;茶叶,散发着清幽香气,承载着古老茶文化;瓷器,洁白如玉,绘着精致图案。这些精美物产沿着道路,跨越千山万水,运往滇西,甚至远播至东南亚、南亚等地。而滇西的香料,散发着浓郁独特的芬芳;珠宝,闪烁着璀璨光芒;药材,带着大自然的神奇功效。这些珍稀特产也源源不断地流向中原大地。不同地域的文化、不同民族的风情在此交融汇聚,碰撞出绚丽多彩的火花。时光流转至元明清时期,定西岭驿道愈发彰显其重要地位,成为茶马古道与南方丝绸之路的交汇点。悠悠马蹄声、阵阵驮铃声中,商队和马帮在崇山峻岭间穿梭前行。他们不仅带来物资交换,更促进思想交流与文化传播。在这条驿道上,汉、白、彝、回等各民族相互学习、相互影响,共同铸就了滇西文化的丰富多彩。那些深深嵌入青石板路的马蹄印,宛如历史的指纹,默默记录着曾经的繁华与喧嚣。

明代著名的人文地理学家王士性,在万历十九年(1591年)出任云南按察使司副使、澜沧兵备道期间,曾途经定西岭并留下重要诗作《行定西岭即事》,以“风尘莽白日,奔走无欢颜。青山抹马首,步步皆重关”“石滑驱车苦,磴悬留足艰”等诗句,生动描绘了定西岭的险峻地形和行路艰难,后被镌刻于天柱崖上,成为具有重要艺术价值和文物价值的石刻作品。

穿越定西岭的旅程,宛如一场自然与人文的奇妙交响。一路上,自然奇观与人文遗迹相互交织,构成一幅幅独特迷人的画卷。行至峡谷最险峻处,一座古老的石桥映入眼帘,那便是明代万历年间修建的天马关桥。这座单孔石拱桥横跨两岸,桥基稳稳立于天然巨石之上,如一位历经沧桑的老者,默默守护着这片土地。四百多年的风雨洗礼,未让它倒下,反而赋予它一种古朴沧桑之美。桥身爬满藤蔓,似绿色锦缎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桥下涧水潺潺流淌,发出悦耳声响,仿佛在诉说岁月的悠长。站在桥上,仰望头顶飞鸟掠过“一线天”的罅隙,我浮想联翩,仿佛看到昔日马帮经过时小心翼翼却又坚定的步伐,听到清脆的铜铃声在山谷间回荡。

转过山坳,山风轻轻拂过古道右侧的滴水崖。崖壁渗出的清泉,如珍珠般落下,在阳光照耀下闪烁着晶莹光芒。那泉水带着大自然的清凉与甘甜,汇聚成潺潺小溪。明代赵州知州杨大宾曾在此饮水赋诗,崖上“杨公饮”的摩崖石刻,虽历经岁月打磨,依然清晰可辨。这不仅是一处自然景观,更是一段历史文化的见证。它让我看到古代官员与百姓间的深厚情谊,感受到古人对自然的敬畏与热爱。杨大宾这位心怀苍生的赵州知州,在滴水崖边品味着泉水甘甜,诗兴大发。他的诗句,或许描绘了崖壁的清幽,或许表达了对百姓的关怀。而那摩崖石刻,就像一座时光的纪念碑,将这段历史永远铭刻在此。

滴水崖上,还有一块意义非凡的摩崖石碑刻——“林阁老大人去思碑”。这块石刻通高3.5米,刻于清道光二十八年。碑中镌刻着:“钦命云贵总督部堂林阁老大人去思碑”;碑左刻着:“弥川绅耆士民等同勒石”;碑右刻着:“大清道光戊申岁夏四月吉旦”。林则徐这位伟大的民族英雄,曾两次来滇任职。他为官清廉,政绩卓著,在云南留下无数惠政。他关心百姓疾苦,深入民间了解百姓生活,为百姓排忧解难;积极整顿吏治,严惩贪污腐败,让云南政治环境焕然一新;大力发展生产,鼓励百姓开垦荒地、兴修水利、发展农业,让百姓生活逐渐富足。还留下大量诗文遗迹和民间故事,成为云南历史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这块去思碑,承载着人们对这位贤官的深深怀念与感激之情,是定西岭人文景观中一颗璀璨的明珠。

继续攀爬,在夕阳落山前,我的指尖触到冰凉的石碑。赵藩的楷书在晨露中愈发苍劲,云海在脚下翻涌,如历史长河的浪涛。1911年辛亥革命后,云南宣布独立,但大理地区出现反叛势力。李根源作为滇西国民军总司令,率部西进平叛。途经定西岭时,他联想到明朝洪武年间傅友德、蓝玉、沐英三位将军平定滇西的历史,发现原有明军所立的“定西岭”记功碑已遗失,遂决定重立新碑。李根源亲撰碑文,赵藩书写。赵藩作为清末民初著名书法家、政治家和学者,其书法风格遒劲有力,为碑文增添了艺术价值。碑文如下:“明洪武十四年,征南将军颍川侯傅友德、副将军西平侯沐英、永昌侯蓝玉率师入滇,梁虏自沉。十五年(1382年)师至大理,段氏出降,遂平金齿、腾冲、北胜诸路。十六年(1383年)师旋于白崖,立石记功,大书曰‘定西岭’,古所称‘昆弥岭’是也。辛亥九日,源以未学从同志之后,赖多士之力,定光复之功。会有事西南,率师经此,求三公记功碑已不可复得,使我汉业没而不章,心遂感焉,乃复立石,志其处,又奉三公栗主于关忠武庙,庶几来者知称名之有自,更千百世不忘先烈。云南光复后四十七日,腾越李根源识,剑川赵藩书。”碑文主要记录两大历史事件:洪武十五年(1382年),傅友德、沐英、蓝玉率军平定大理及滇西,结束元朝残余势力统治,立“定西岭”碑以记功;1911年李根源率军平定大理叛乱,恢复地方秩序。碑文强调“汉业”传承,表达对历史先烈的景仰,不仅是李根源个人对先烈的致敬,更承载了滇西地区从明清至近代的政治文化变迁。三百年时光在青苔覆盖的岩壁间折叠,傅友德西征的烽烟与李根源辛亥革命的枪声,在“定西岭”三个石刻大字里奇妙地重合。我俯身细辨碑文间风化的纹路,恍惚间,仿佛看见他们隔着时空对望战靴碾碎过同一粒红土。

山风骤起,那些嵌进青石板的马蹄印忽然泛起微光,像散落群山的星子,指引着茶马古道消逝的方向。诸葛亮南征的火把、沐英平滇的帅旗、李根源西进的马蹄,都在定西岭的褶皱里交替明灭。回望山下的白崖城遗址。那里曾是汉代白子国的故都,也是唐代南诏王阁罗凤新筑的军事要塞。《蛮书》中“川东西二十余里,南北百余里”的记载,让我对这座古老遗址充满遐想。如今,白崖古城村打造为“小河淌水・白崖城”景区,通过农文旅融合激活历史资源:废弃的烤烟房变身创意工坊,蓄水池扩建成彩云书院,传统“土八碗”成为游客必尝的美食。这种在保护中发展的模式,使定西岭从“交通要道”转型为“文化地标”。

如今,现代公路在山腰画出银色弧线,载着集装箱的卡车轰鸣着奔向前方。定西岭依旧静卧如龙,新修的旅游栈道与明代引马石在时空断层中相映成趣。我看见历史在滇西褶皱里流动,每个年轮都刻着文明更迭的密码。定西岭,这座承载着千年历史的山岭,在岁月长河中,见证了朝代的更迭、文化的交融,宛如一部厚重的史书,等待后人细细品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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