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前,我离开故乡,第一次出门远行。
彼时,我的行李里面,除了父母叮嘱多带的衣服,还放着一些日常用品,几本书和若干杂物。它们把一个二十多寸的行李箱撑得满满当当,让我用手提起时都感觉到一份难言的沉重。单是行李可没那么重吧,我想着,心里便笃定地觉得,那行李箱里一定藏着什么。目光看去,却又什么也没看到,我只觉得眼前仿佛有一片飘忽的空白,像附在那里,又像环在四周,悠悠渺渺总让人看不清楚。
不过,也只能如此了,临近发车,我的心境已经极不安宁。想到离别,想到远去,想到未知,让我几乎无心再去关注那不明不白的虚无之物。
我坐在离去的车里,思忖这突如其来的怪诞。不知它从何而来,竟于无形中成为我行李的一部分,让我走得惶惶,患得患失且渐渐慌张不安。我的旅途也因这物的出现稍许改变,原本晕车的我,破天荒地因为脑中纷乱的思绪而遗忘了坐车过程的难受。直至抵达,这物依然藏身行李之中,我能感知,却不可见。它便如意识中诞生出的一片混沌灰白,无形地成了一处小世界。
在我离乡之后的时间里,混沌灰白的小世界中渐渐诞生出一些其他。我将意识沉浸,分明能感受到一些正在萌芽生长的东西,有别离时分的焦虑,有前路未知的忐忑,以及拖着我从一个圈里跳出,钻入另一个陌生圈里的那种人生之奈何。他们无不是在告诉我,我将去到一片全然不熟的地方,将在那里重新建立生活,投身工作,熟悉友人,经历一桩桩事情,直至让那个地方也像是家乡一样。
不觉中,这混沌空间里生长出的东西,已经有了几分家乡模样。
远去同时,家乡已然成了故乡。我们固执地把一切先于当下的,都称作故。许多年前发生的事,日久成了故事,旧时熟人,通通被唤为故人,曾经记忆深处烙刻的乡间风土,变作故土,埋藏着童年的百草园,更名故园。
我曾在某一段漫长的离乡之后回到家乡,我那时不经意,开始称之为故乡。故乡从此长栖于我的行李,从此就有了来来往往命定的离别,往后多年,都摆脱不了浪迹漂泊的旅人身份。我在不断的离乡和返乡中反复蹉跎。离开的时候,故乡与我回望,归来的时候,故乡默然相迎。我们像老友,又像血脉亲属,我们从不陌生,却也偶有相逢不识。有几年离乡久了,再回来已是数年之后,踏足时家乡的土地风物已陌生大半,似匆匆间改头换面。我再把记忆散开,却发现它们如沙尘在手一般剩下无几,绝大多数都已被新的场景所覆盖,替换消失。
那时,我像往常一样凝望故乡,故乡也凝望我,我们两顾茫茫,互相沧桑得不认得彼此。时间,它是疏远一切的最大推手。直至须臾过后,周遭熟悉的乡音响起,沿路的摊贩,街中的行人,等车的学生,他们说出的话语陆陆续续经过我耳边,我一下子听懂。乡音仍在!方言的腔调就是故乡赠予的虎符,离别时我们曾各执走一半,相逢时依然合拍。
也是在那时,我渐渐明白,远行的时候,应记得带上一座故乡。把它装进行李,和最重要的物件放在一起,这样就不会因远行而忐忑不安,它可成为一路无忧的陪伴,仰仗和依靠。这座故乡,将会在我的行李里永久驻留,并随着我对故乡熟悉透彻,而变得越来越具体,越来越完善,直至未来,在我心中完整建造出一座立体丰盈的故乡。它从那片灰白混沌里诞生,清气上升为天,浊气下沉为地,居中开辟出故乡城池地貌的雏形,雏形化为光影,与现实中我的故乡一模一样,往后只需要往里面添加砖瓦,便可以将它建得和外界一样结实稳固。
为此,我认真对待每一次回乡,我把回乡看作是获取故土砖瓦的过程,我用这些砖瓦,在内心重新构建一座故乡。我试图在每一次的回乡中都能深入与它重识,愉快和它沟通,真诚同它拥抱,从中获取到我构筑故乡的灵感。
然而故乡总是在变,每每回乡,都有诸多不同,一些在发生,一些在改变,一些被推倒又重新生成,一些从无到有诞生,一些从消失中复活,短短数年,我见到故乡太多太多的沧桑变迁史。尽管如此,我仍是认真且虔诚地收集砖瓦,想将它构建起来。
我要如何向你们介绍我的故乡呢,那座名为天台的小城?
或许你可以和我同行,在我握住故乡砖瓦时,为之轻轻掸去蒙尘,和我一同感悟时光留在上面的印记。我去了被李白誉为“天台一万八千丈”的华顶主峰,去了“一帘诗画悬空壁,万古风雷撼彼苍”的石梁飞瀑,去重温了少时常去“赤城霞起建高标,万丈红光映碧寥”的赤城山,还有“碧玉连环八面山,山中亦有行人路”的琼台仙谷。我用几年时间中的返乡,把年少时去过和没去过的家乡景致都去了个遍,渐渐感受到家乡更深的一些东西,日常所见所闻,都化作心中所感。
这是我与故乡的第二次相识,我的年纪,我的经历,我的社会阅历不同,慢慢探索到故乡更深层的地方,故乡在我心里也愈发的具体。我对重新发现的一切都感到惊叹,并为之深深自豪。因为成年,我得以支配自己的人生,也有机会,有时间和金钱去做想做的事情,像昔年徐霞客一样出发,他周游全国,我便行走家乡的各处,欣赏曾经从未见到的美。我的家乡,徐霞客曾来过三次,他走过的,如今我也走过,我们的目光穿越时空,同样见证了天台胜景的雄奇气象,我们无缘见面,但我此刻的感受,便是他当年的感受,或许这就是时光之中奇妙的相通。
时光的更迭也在不断扩大我对家乡的认知。曾经儿时,我所认知的家乡,是天台的乡间一隅,以家为核的狭小范围。少年时代进城,有了自行车,可以只用十几分钟便从城东骑到城西,心中对家乡的认知扩大到整个主城区。之后上大学,离开天台,在家乡的记忆就此停留,便只有主城区,城外的国清寺,以及赤城山等为数不多去过的地方。直至再一次归来,我才在心中继续扩张故乡的土地,去一处处地方,将故乡曾经缺失的未知,慢慢补全。
远行拓宽了视野,让我能从一个更大的视角俯瞰家乡,看清家乡的全貌。在任意远方,五湖四海,回望家乡,回想家乡,家乡便被用一个新的形态构建出来,旧貌完全拆开,土木砖瓦散落一地。再度举头回望时,目光追着记忆,将家乡那些街道楼宇,山川河流,古迹盛景,烙印拓下,融合收集来的土木砖瓦,顷刻就在心中重新建起一座故乡。这座新的故乡无比真实,里面有景物也有人情,存在于心中,也存在脑海,存在远行的行囊里,从此便成了私藏,无论去到多远都带着。它将成为我们自身的王国,精神深处的图腾。
人,终究是百代光阴中的过客,光阴,却可以成为心之逆旅里的永恒。
四百多年前,徐霞客来到我的故乡,他发现了他眼中的天台。带着细致眼光与感性态度,以对大好河山的渴望探寻,他以一位普通旅行者的身份经过,却看到了大多数天台人都没有发现的景,以及景中一个个绝美的世界。我们许多本地人,却只是在天赐的美景福地里囫囵过着日子,对近在咫尺的惊天景致,不觉为奇,反倒看作寻常。
其实,人人都可以是徐霞客。
如此,人间便会处处是家山。
年少时,我曾痴迷三国,总幻想如豪杰侠士一般,一人一骑一把刀,千里行天下。路线可自江南会稽一带出发,往徐州、下邳、陈留、许昌、邺城、洛阳、成都以及荆州去走一遭,再往虎牢关、子午谷和逍遥津边转一转,重温一番三国旧人旧事。土地上,故人风物大多已不存,土地下,却有遗存很多仍然在,一个个深藏千年的故事在等待把酒重温。我也曾想,去繁华扬州、神都洛阳与盛世长安走一遭,那个灿如黄金的大唐,一国之尊迎万国来朝是多么让人向往。
我还驻立长江边上许久,从燕子矶的石山上眺望,目光沿滚滚长江溯流而上。那一刻我似乎可以触摸到这片大陆海洋文明与陆地文明的交汇,它们被一条江连在一起,从此激荡岁月。而后,思维乘兴高飞,势如破竹直抵屈原楚辞中的云梦泽,在那片万顷波涛里,翻涌着华夏土地更古老的神话时代,时至今日,我仍会对先秦时期的自由浪漫心生向往。
延续的中华民族和五千年文明,让我记忆中的这些印象没有断层,它们也都进入我的世界,融入成为我心中故乡的一部分。若有一天,我再次远行,依然会带上这样一座故乡同行,那时它必然已经变得更为庞大,如一个巨型国度。那座更大的故乡里,蕴藏着无数个记忆中的故乡,它们让我感到无比安心,让我无论去到哪里,从此再没有背井离乡之感。
我离开故乡,去的地方,巧的是,正是别人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