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庞文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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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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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养一头苔原狼

引子

最初始于一个引子。说起来,那天挺平常的。我跟以往一样,一到下午莫名有倦意来袭,那种昏睡感,几乎每隔半小时就要勾搭我一次。我有工作在身,当然不能让它得逞,因此我每隔半小时便摸起手机看一次。手机实时接收着世界的动态变化,半小时,足以积累很多。我点亮屏幕,解锁,从聊天工具到头条新闻,再到购物APP,轮番看一遍,将世界大势了然于胸,注意力一经转移,便散去了倦意。其中一个时间点,我看到一则推送消息,它突然弹出,像张大字报凭空出现,挂在屏幕上沿,标题是黑体,加粗得醒目,却不突兀,内容如下:

森山动物园明日全面开放动物认养

就是这个,它击中我了!像无法抗拒的诱饵,它被捕获瞬间,唤起了我内心某种野性。

次日一早,不到七点,我跟公司请了半天的假,开着车就去了。路程二十二公里,用时三十五分钟,我停好车,走到动物园门口,抵达时一个人都没有。网络上宣传得声势浩大,动物园里却没有相应曝光,没有横幅,没有海报展架,只在通道入口一侧,靠墙立着一块不到五十公分长的小黑板,上面写着“动物认养在此等待”,不知怎么,给我一种“齐天大圣到此一游”的诙谐感。我走过去,排在第一个。不久后,陆续又来了一些人,我回头看过几眼,这些人普遍年纪比较大,大概多是处于退休或临近退休的中老年人。他们神采奕奕,说话中气十足,我总觉得他们要比年轻人更适合这个社会,拥有足够的资本,身体健康,又有一天天用不完的时间,多完美啊。他们的实力我绝不怀疑,甚至我相信他们中的一些人凑一凑,别说动物,就连整个动物园都能买下来。不过我就这么随意一想,无聊么,脑子里胡思乱想的东西比较多,他们显然没有这方面念头,不然就不会来这里排队了。排队排了蛮久,自来熟的他们就随意闲聊,记忆里拎点话题出来作为谈资,从子女成就,家庭现状,聊到了切入主题的动物认养。他们说,我听着。

“那个,你们打算认养什么动物?”一个中年声音说。

“我蛮喜欢熊猫的,不过来晚了,排到第三位,看样子没机会了。”第二个声音说。

“那也不一定,万一排前两位的朋友不要呢!森山这儿的熊猫毕竟有两只。”第三个声音说。

“谁说不要,我早就想认养一只熊猫,虽然认养费贵了不少,但想想可以给一只熊猫取个花名,单独观赏它,那多酷啊,再贵都值!”这个声音在我背后发出,不用想,是排第二位的。

“我对熊猫不感冒,倒想养头老虎,名字都想好了,威震天,霸气吧!”回到先前说话的第一个声音,他在话题抛出一圈后,自己又将它接了回来。

我听着他们议论纷纷,并没有加入讨论的想法,尽管我很想给第二个声音,那排第三位的认养者一个答复,恭喜,熊猫的认养权,是你的了!但我想到,一旦如此做了,接下去他终究会向我表示感激,说出各种致谢的话语,对此我自然不能继续沉默,也要回应以真诚,组织一些冠冕堂皇且礼貌得体的客套词说出,互相谦恭。如此,我就打消了这个念头,毕竟我们都是人海中的路人,我更喜欢的方式是互不打扰,默默离开。深藏功与名,才是事了拂衣去的绝配,潇洒离去,留下一段传说。目击者们也可拥有一份上等谈资,呵,那是个对国宝熊猫毫不感冒的男人,他明明掌握着人人都羡慕的优先选择权,竟然不要熊猫!简直匪夷所思,而他最终的选择是……,这时,路人便卖起关子,好像这件事情本身就极具矛盾感,让人深陷难以置信。旁人的好奇心持续被吊起,在这悬念的诱惑下简直心如猫挠一般,说吧,他到底选了什么动物?亲历者笑,说,是一头狼,你信不?

是的,我认养了一头狼。一头从近北极圈寒冷冰原上来到我市森山动物园的苔原狼。

森山动物园地处市郊,我们这座北方小城,难得有这么大的动物园,占地近千亩,圈养着几乎五大洲的动物,大熊猫都租到两只。通常我每年都会去个三四次,每次间隔两三个月,每次过去,我都会沿着熟悉的路线把整座动物园走一遍,观赏动物们在四季中的不同。如同人在春夏秋冬会穿不同的衣服,搭配不同的造型,动物们的四季也有不同表现,有的改变羽毛颜色,有的改变毛发长短,有的则在身体上展现大幅的胖瘦变化,春夏时期纤瘦灵活便于捕猎,秋冬时期增肥长胖有助长久冬眠。我一次次去,一遍遍看,欣赏并感慨着自然界进化至今的神奇。

前一年冬天,动物园里新开了一个极地动物馆,模拟寒带生态让我很是期待。开馆不久,我就去看了,在其中的一间玻璃屋中,我的视线里第一次出现一头狼,壮硕凶狠,旁边贴着的标签上写着——“苔原狼(学名:Canis lupus albus),灰狼的一个亚种,食物链上层的掠食者,生活在寒带草原、森林、西伯利亚针叶林等地,是世界上最大的野生犬科家族成员,拥有很好的耐力,适合长途迁移”。世界最大?或许是吧,光看它近两米的体长,已经超过我认知中所有的狼类。外表上看,倒有几分像萨摩串串,但目光凌厉得多,浑身毛发白灰,长长地垂落下来,如披着一挂厚实的毛毯。它瞪了我一刻钟后,眼神松懈下来,大概觉得我不好吃,又或者是没熬过我的对视,懒懒走回它的领地,那片复刻得极为逼真的寒带冰原,它随意找了个地方,身子一盘躺了下去。不得不说,森山动物园对这座极地馆是下了大功夫的,给予一头狼的领地,都有上百平米,我甚至能够确定,在西伯利亚,临近北极圈的某个地方,一定有处类似的存在,他们把那块冰原从冻土上切割下来,打包搬到了这里。

冬天过后几个月,春天也临近尾声,气候趋向炎热,我想起那只苔原狼,第二次去森山动物园里看它。它所在的极地动物馆,这时又多了些动物,有北极狐,有雪兔,它们远道而来,正在适应。人气最旺是企鹅岛,热度堪比头号明星熊猫馆,依靠上新红利,也成了一处热门网红打卡地。相比之下,属于苔原狼的百平米小院,还是没多大变化,成片灰绿色贫瘠的冰原,突出几个土包,一些石块散乱地点缀着地面,地上的草还是和去年冬天一样的半绿不黄,甚至土包旁那丛长势最茂盛的,仍缺了几根,没有长出新的,我才发现这里的布景原来都是假的,塑料做的。人们只是用一些惟妙惟肖的仿真品,模拟这头狼家乡的冰原。我贴着封闭这片苔原的玻璃墙面走了好几遍,却没有看到曾见过的那头苔原狼,最后或许是脚步声振到里面,我终于从里头一个土包后方,看到慢慢立起的一只狼头。它依然带着凌厉的目光,与我直视中身子慢慢抬高,这时我发现它身上的毛掉落了许多,健硕的身躯轮廓清晰显现。这个模样在我看去,更像一只大狗,耳朵竖起,牙尖嘴利,一只德牧、哈士奇与萨摩耶的混合体。这样表述或许对它是种无意的侮辱,毕竟曾经的苔原狼也算冰原上的一霸,身经百战,本能有种嗜血,但事实上,它如今早已沦为动物园里的观赏品,两餐定时,饱暖自知。我几乎可以断定,它分明改行做了演员或者模特,和外界的家养宠物狗,除了工作内容差别,实际并无两样。

曾经记忆的画面轮播闪过,我下定决心,郑重做出选择。

“你确定?”负责登记的工作人员看着我,一脸难以置信,“你要认养那头苔原狼?”

“确定!”我说,在她递给我的确认书上签好我的名字,写下日期,和另一份勾选好的《森山动物园开放认养动物表》一起递过去。

工作人员点了点头,对着手中的文件念道:“有几个事项向您告知……本轮认养活动为半公益性质,所以认养价格并非实际喂养成本,请务必了解!您认养的动物是苔原狼,目前年纪5岁零8个月,一头苔原狼一天的伙食标准是二十块钱,认养一个月按六百,一年七千二,您总共需要支付7200元。”

说完费用,她从窗口里拿出一个收款码,摆在窗沿上:“请付款吧!”手上没闲着,认养表先放进文件夹里,确认书盖了个章,也塞进文件夹里夹好,随后,她又伸手从抽屉里摸出一张带着挂绳的卡牌,握在手里,等我付款成功。

我瞄了眼,那就是张企业工作牌,上面写着“森山动物园VIP贵宾”几个字,里面要填的内容都空着。在我完成付款后,她取出贵宾牌里的纸片,在划线的空白上写字,第一行是我的名字,第二行是我认养的动物,第三行是我认养动物的名字,右下角是VIP贵宾卡的有效期,提前盖好了章。

我配合她一一填好,到最后一项动物名字时,我想了想:“就叫Lakee吧!L-A-K-E-E!”

名字就这么定下了。后面有个大人带着小孩,那小男孩听到我们的谈话内容,突然扬起稚气的高音,问:“叔叔,为什么叫它垃圾?”

我说:“它叫拉吉,吉祥的吉。”

他说:“不还是垃圾吗?它蛮好看的,不是垃圾!”男孩看过苔原狼的照片,也听到我选了苔原狼,原本没有异样,直到听我给苔原狼取名Lakee,才心有不甘朝我喊话。

拉吉当然不是垃圾,它是Lakee,我没有跟一个孩子解释太多。他的家长已经一把将他拉到身后,跟我表示了好几回歉意,我点了下头,也不多说。而另一位因为我的选择而获益的,是个四十多岁的男子,他有资格选一只熊猫认养了,别提有多高兴,自然也帮着我说话。

“Lakee好!我从没听过一头狼能有这么好听的名字,要不是这位兄弟先用了,我等会的熊猫都想用这名字了!”他捧得明显浮夸了,其实大可不必,我并不喜欢用力过猛的示好,因此对他没有任何表示。

我那会儿更想做的,是履行这张贵宾卡的第一次使用权益。工作人员说了,认养签约好后,我就是森山动物园的VIP贵宾,可以凭借贵宾卡每周过来看Lakee一次,包括现在。既然这样,作为主人,我自然迫不及待想去看看我的新宠。

Lakee居住的苔原没什么变化,倒是苔原背后,原先Lakee睡觉的地方,那个原本苍白的洞穴四周,不知什么时候被画师画上了图案,一片仿佛真实的西伯利亚荒原背景,它从真实的土地延伸去了远方,透出无尽的苍凉。我过去时,Lakee就站在其中一个土坡上,上身挺立,毛发丰满,像是巡狩自己领地的君王。它不知道如今我已经是它名义上的主人,看向我时,目光仍蕴含着不信任的敌意。但我看向它时,却深感美好,就像看着亲生孩子的目光一样,眼中是期望,是善意与欣赏,将它的一切都用美颜滤镜去放大。

曾经北极圈边的一片辽阔荒野,平地与山丘连绵不绝,河流已经结冰,深不见底,远处泛白的洋面上都是冰山,矗立着,绵延到天地的尽头,Lakee就站在荒原的土丘上,目视前方,眼神刚毅无比,这里终是它的王座。它站着,一动不动,仰头挺胸,它一定是这片冻土上最拉风的狼,帅气又迷人!

偏偏这时,我才发现它是头母狼。雌性的特征表现在腹部,长长的毛发遮掩下,隐约能看到一对双排扣。这么帅气的Lakee,若是公的,它得迷死多少母狼啊!可惜是母的,在动物世界里,母的要比公的辛苦得多,它们更像是处于远古时期的母系社会,母性不得不承担更多,怀胎,生产,养育,而公的只需要一次配种,然后拔出器具,抖抖身子扭头跑开。

当这个念头形成,我仿佛看到另一头公狼。它从Lakee身后离开,抖擞几下,毛发恢复了先前的帅气,目光也和最初一样自信轻松,现在它浑身都很舒服,正好适合捕猎。它要化身猎人去狩猎了,食草动物的肉是多么新鲜,多么美味,多么适合补补身子。它的口水不受控制地落在苔原上,这一带的雪兔还行,就是洞窟太多狡猾了点,往南方去,有人类牧民放养的羊羔子,肉很香也很嫩,就是捕猎风险大,万一被群狼犬追着,少不了掉几把毛。那么往东南方向吧,雪原林地里的小鹿也好,小鹿的嫩肉介于嚼劲和绵软之间,光是想着,就让它口水直流,顺着两颗尖牙黏连着挂到地上。这一刻它太想吃肉了,吃小鹿的肉,吃小羊羔子的肉,吃大雪兔和小雪兔的肉,吃得肚皮圆滚睡个大觉。等来年开春,它将再去寻觅一头年轻矫健的母狼,呼啸新的爱情。

杨蕊儿的出现,是另一个巧合,跟我给lakee取名同一天。上午,我在动物园认养了一头帅气的狼,下午,我到公司,乘坐电梯上楼的时候,正好见到了小跑过来冲进电梯的杨蕊儿。我想说,我真是个足够克制的人,但杨蕊儿的漂亮在那一瞬间让我直接窒息,思维也暂停了片刻。

“嗨!”我似乎听见有人在跟我打招呼。

她在跟我打招呼!我猛然醒悟过来,犯痴的模样瞬间收敛。

“嗨!你到几楼?”我看了眼她,问道。

“五楼,谢谢!”她的声音很甜,抚慰人心极佳。

五楼只有我们一家公司,莫非,难道?我按捺不住有些欣喜。

“你是去红鹰科技吗?面试?”

“面试过了,今天入职。”

“真巧”,我笑容绽放,“那我们以后可是同事了。”

我至今仍忘不了初次见面,杨蕊儿的惊艳模样,像一颗种子落下,在我记忆中一个重要时间点,撑开了一座绚烂宇宙。

网络公司的日常,除了忙碌盒内卷,时常总有些荷尔蒙气息,在空气里四处飘荡,撩拨着人们对美好春天的向往。谈着恋爱的年轻男女,多数不理会旁人目光,尝试用爱心便当和甜蜜互动秀出幸福。抛开已婚和有着稳定感情的半数,剩下的人便是单身居多,其中的年轻男女也都蠢蠢欲动,距离最终的敲定,只是时间问题。我挺看好几对,假以时日,他们大概率会步入婚姻。只是,随着杨蕊儿的到来,某种原本形成的均衡似乎被打破了。

她年轻,漂亮,还单身,多么优质的择偶人选。年轻的男生们难以自持,便时不时想方设法搭个讪,逮着机会就大献殷勤,年长的男性相对稳重,却也对她有更多超乎正常的照顾。她其实是被动的,无辜的,但在这局面里,很多东西已经超出她自己的控制了。

我开始感到忧心,为杨蕊儿可能面临的危机产生焦虑。毕竟,爱情除了幸福这一种美好结果,还有诸多也许糟心可怕的副产品,如让追求者降智,冲动,以及铤而走险做出危险伤人的勾当,在追求者中形成冲突,导致明里暗里的争斗,还有一些会动用金钱、权力、话术以及骗术,通过各种手段去达到目的,但对当事女生而言,却是无法挽回的伤害。我想到这一种种可能,这些都有一点概率会发生在杨蕊儿身上,我为此忧虑,忧虑使我更加害怕。然而害怕也没有用,杨蕊儿本就是一块异常迷人的猎物,她的美好已经吸引了太多的狩猎者,有人形还有野兽,有年轻也有不年轻。我难以分辨也无法阻挡,只能看着狩猎者们蠢蠢欲动,他们前赴后继,蜂拥登场。

不过,话说回来,这一切和我有关吗?仅仅因为入职第一天,杨蕊儿第一个认识我,杨蕊儿觉得好巧,我也觉得好巧。好吧,这可以算一个理由,谁让杨蕊儿的颜,她的灵动和可爱都长在我的审美上呢?在杨蕊儿看来,我的观感不错,她也将我收入了她的好友之中,平常有机会就跟我分享一些隐秘。我受宠若惊,尽管年纪比杨蕊儿大了十多岁,也有过家庭,却还是会忍不住臆想我跟她之间的未知结果,浮想联翩。但很快我打消了这个不合时宜的念头,杨蕊儿真的太单纯了,单纯得对我几乎毫不设防。我因此心底升起愧疚,良知逐渐支棱,像一个旗帜般扫去了我不该有的心思。

此后我开始坦然接受杨蕊儿对我分享的公司野史,她的烦恼以及遇到的一些困难,我摒去其他一切念头,深入细致地为她思考,替她谋划,换来的,是她如对兄长般对我的感激。作为私密的共享,我偶尔也跟她说一些我的事情,我工作早期遇到的一些职场困扰,我后来的解决办法,以及这个公司有哪些我们男人们在聊的话题,是她们女生不知道的。这些话题勾起了她的兴趣,想来即使再单纯的女生,对于八卦的探索精神跟其他女性并无二致。

“有次开会,技术老大和运营老大吵了起来,技术老大打了运营老大一巴掌,运营老大直接被打懵,没还手,后来技术说什么,运营基本都不敢反对。”我说。

杨蕊儿恍然大悟,似乎对这消息很满意,毕竟这个事她也曾见过前半部分,那个时候技术总监和运营总监围绕一个功能吵得不可开交,后来两人就被总经理带去了办公室,后来的事情大家都不知道了。

“销售部的张经理和客服部的陶子是地下夫妻,公司不允许员工恋爱,他们一直没有公开。”我说。

“这个我也知道,”杨蕊儿开心地说,“我还知道他们两个都是离异后重组的半路夫妻。”

这我倒是没听说,杨蕊儿的揭秘为我补足了一个八卦故事里的短板。

聊到没有更多的秘密分享,我想了想,对杨蕊儿说:“再告诉你一个秘密,我跟别人都没说过的,我养了一头真的狼!”

听到狼这个字眼,她瞬间震惊了一下,随后,更用一种震惊到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我。

我冲她笑笑:“是认养啦!开个玩笑,我认养了动物园里的一头,负责它的伙食费而已。”

“我说呢,差点被你吓一跳!”杨蕊儿说着拍了拍胸脯,尴尬不失礼貌地笑。

“有机会带你去看看它。”我随口丢出一个许诺,有机会这词可以虚指也可以实质,但我目前看不出它的虚实。

杨蕊儿说:“好。”然后我们就结束了这一段偶遇后的闲聊,回去工作。在这个公司,人和人的偶遇其实比较多,中午公司食堂吃饭有机会,上班的间隙,去公司顶楼的露台散步,坐休息区小憩也有机会,公司的许多人和事,就顺着这些人与人的偶遇无限传播,到后来全公司所有人都没了秘密。

我一点都不想关注这些,在我看来,工作就是工作的字面意义,我们聚在一个地方赚钱谋生,我不关心那些对我毫无意义的八卦,也不想经营没有延续价值的办公室友情。杨蕊儿是例外,我不得不承认,她的单纯和美丽打动了我,让我觉得,在公司上班的每一天,也可以是很美好的。也因为和她的信息共享,我得以知道许多公司内部的八卦,它们立体了我对公司这个小生态的认知,让我发现,在工作之余,小小的公司里面竟有那么多稀奇古怪兼匪夷所思的事情。

另一个我最关心的点,杨蕊儿没说,但我从那些蛛丝马迹里发现了。我确认公司里至少有三个人在明确追求杨蕊儿,还有三个可能暗地里起了心思,没有直接表现出来。我发现这些以后,心中感觉极为不舒坦。好几次,我几乎都快按捺不住,想跟她说,小心那些男人,他们都是吃肉的狼,他们在想着法子要把你吃掉。如果杨蕊儿不接受我的说法,我会再加上一句,他们都只看重你年轻的美颜,未必有一人出自长久的真心。我在心里酝酿这些话的时候,已经背叛了我所属的男人群体,我成了暗中的告密者,直接就泄露了男人们最大的秘密。但是,我的告密其实是个悖论,若换做是个精明的成熟女性,她必然会发现这一点,即身为告密者的我也是吃肉的,也是一头道貌岸然的狼。不过在杨蕊儿面前,我绝不会承认,我将自己和其他显性的狼隔离开,显得我们之间如此与众不同乃至泾渭分明。

事实上,那句警醒杨蕊儿的话我一直都压在心里,我犹豫很多次,始终没有当面说出。杨蕊儿那会正享受着被追呢,初进公司就被很多人示好,每一位追求者都在她面前全力表现,变着花样开屏。我想,以她的容貌,学生时代必然也十分出挑,追求她的男生只多不少,此刻应是那时状态的延续,譬如众星拱月一般,她很享受身边始终有星星环绕的感觉。

杨蕊儿有次路上碰到我,只有我们两个人,她突然就苦恼地跟我聊起好几个人正在追她,让她很烦。在我看来,似乎炫耀的成分更多,于是我就开始陷入一阵冗长的怀疑当中,女生的炫耀多发生在同性之间,只有基本面相似的情况下,人无我有,人有我优,那才是从炫耀中得到快感的基础,若是异性,则可以认为是对异性的某种暗示,明着提示,营造一种再不出手就晚了的紧迫感。我怀疑的地方在于,这两点于我几乎都不成立,那么,杨蕊儿跟我说这些话的动机就很让人玩味了。杨蕊儿并不会揣摩别人的心理活动,她不需要,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也许只是纯粹把我当作一个大哥,或是年长且见多识广能给予建议的社会人,所以才抛出问题给我。同行的路上,她突然提了一嘴最近追她追得很疯狂的一名男生。

她说:“范哥,你觉得赵禹怎么样?”

我装作思考认真想了一下,赵禹大概就是刚转正的那个小伙子,人长得挺帅挺精神的,就是身上有纹身,一只耳朵挂着耳钉,我不喜欢这样的装束,因此,就回答道:

“感觉不是很靠谱,他让我想到一个高中同学,也纹身,打着耳钉,经常泡夜店酒吧,从来没有固定女友。”我说,其实这是我无中生友的活用,我对纹身耳钉特别讨厌,总觉得他们普遍都不靠谱,对心思单纯的女生都是祸害,甚至灾难。

“那冯立维呢?”她又问出一个名字。

我从她的语气中听出了一丝欢喜,她应该是不反感这个人的,兴许这个人在追求她的过程中,做过某些让她感到开心的事吧,想了想,说道:“不太熟,看不出。”

我的回答让她有些失望,她信任并想听听我的看法,然而我并没有说出任何她想听的东西,可以说相当精准地避开她初筛过的所有正确答案。我看着杨蕊儿精致的脸上露出一抹气鼓鼓的模样,不觉有些好笑,又有种计谋得逞的暗爽。

我认养Lakee之后的头几个月,基本不会浪费每周一次的探望权益。我过去时,隔着玻璃,我们目光对视,饲养员跟它说了多次我的身份,想来它现在看到我频繁出现,应该有了另外的心思吧,目光不再同最初一样凶狠。有时,我过去探望,饲养员正好也在附近,他就会带我进到极地馆的后面,那里有一扇门通向Lakee的房间,里面还有一道门,门上有个半个拳头那么宽的栅栏铁窗,饲养员让我站在铁窗前,用夹子夹食物递给Lakee吃。

“它认生,您多喂它吃肉,它熟悉了就当您是主人了。”饲养员用手臂擦了小额头上的汗,客气地笑着。

“成为主人后,我能进去喂吗?”我问。

“进去?先生您是疯了啊,它再认主,也是野兽,我们园区禁止冒险!”饲养员惊得直摇头,态度无比坚决,他要极力扼杀我这不该产生的念头。

我只好悻悻地放弃进去喂食顺便摸一摸它毛茸茸身体的幻想,在饲养员的指示下,从脸盘子里夹起一块鸡胸肉,顺着窗口塞进去。饲养员瞅着这间隙,张嘴用拉长的声音呼喊,他的音调有种祭祀般的回音,穿透力极强,很快就在Lakee的苔原上回荡。

“Lakee!Lakee!开饭时间到!”

一眨眼功夫,听到声音的Lakee已经快步过来,以一种超乎我想象的速度扯下肉块,瞬间弹到了几步开外的的空地上。它吃东西的时候极为认真,头颅紧贴着地面,前足压下,从两侧扶着,又像是跪坐在地上,伸手向前接受信仰的指引,在我看去,吃肉的Lakee仿佛某种信徒。我看过无数种动物在地球上的生存、繁殖和狩猎,隐隐得出一个结论,这个结论使我觉得我在思考这个世界时,已经越来越触及它的本质部分。动物世界的信仰,除了不可匹敌的强者,就是赖以生存的食物。

Lakee嘴里锋利的牙齿在切割肉块,它会用牙齿扎进肉里,通过前足压着撕扯,也会用不同的牙齿反复交错,将肉块砸碎成肉丝和肉糜,囫囵的吞咽下去。

我喜欢看Lakee吃肉的样子,她对肉极为虔诚,每一份肉都会被它完完全全地吃完,最后还会伸出舌头舔干净地上的血迹,这让我更加坚信,它的心里是存在某种我们所不知道的信仰。如果有一天,人类的科技发展到能读取动物的思维信号,并将它转变为人类语言,我相信,Lakee一定会告诉我其中的秘密。

“苔原狼园里就只有一头吗?”我目光扫过Lakee后落在旁边饲养员的脸上。

这位肤色黝黑的年轻男子,神情露出一抹伤感,看向趴在地上盘着的Lakee说:“对,现在只有一头。”

过了一会,他又说:“当初是运了两头过来,准备尝试繁殖,结果另一头公狼,水土不服突发疾病,莫名去了,后面我们没办法,重新跟北方邻居那边的动物园申请了一头。不过这东西流程实在是久,一层套一层,批了一个又一个,一年多了还没完成审批。”

他说完叹了口气,几分钟后,叹气传染到我身上,连带我也跟着长叹一口气。

若是这一对苔原狼能完好地出现在这,它们也有机会被更多人认识,可以在动物园里完成后代的繁衍。说真的,我蛮喜欢看动物幼崽,鸟类或哺乳类,它们一口闷的样子着实让人感到治愈,仿佛吞的不是食物,而是我们正在烦恼的东西,幼兽吃母乳的样子也让人萌化,美好的新生将在睁眼以后开启。可惜如今没有公的搭伙,它们便无法组成一个家庭,更别说繁衍后代。

“有一个好消息是,”饲养员看着Lakee,此刻它已经闭上双目,陷入腹部起伏的睡眠当中,“公狼选拔,已经结束海选阶段,候选者有三到五位,它们之中,将诞生最终的王子!”

“哦。”我回应平静,不知这会应该兴奋还是低沉,但内心的直觉又在暗示我,似乎这一切与我也毫无关系,我已经支付了Lakee一年的认养费用,至于后续再来一只公的苔原狼,他们所谓的王子,以及Lakee可能生出的若干后代幼狼,那些都与我无关了。

饲养员倒是很为此兴奋,仿佛脑补了一场精彩的公狼选拔赛,继续说着:“你应该也知道,动物出国的筛选是很严肃的,譬如我们的国宝熊猫,租借和管理流程相当专业,完善到每一处细节。外国狼虽然身份地位比熊猫差得多,但毕竟也算肩负了纯种基因传递使命,不会随随便便就派一头出国。”

我点点头,饲养员已经多次跟我讲了引进公狼的进展,可以说,我对那只尚未确定的公狼早已产生神交,知道它从苔原走到动物园,到后来和群狼争锋PK的全过程。眼下,或许它已经在最后的选拔中胜出,正乘坐火车专列南下,抵达终点后,它将第一次见到自己的未婚妻,往后共同经历长达一生的陪伴。

想到这,我不免有些伤感,这是一股异常莫名的情愫,朦朦胧胧,虚虚实实,看不清楚。Lakee和另一头英俊的苔原狼,它们将会在这片空间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生活下去。它们的后代,也将在这里出生,长大,然而沿着各自不同走向,去往另一些城市的故事里生存。

此后的一个时间,我终于将杨蕊儿带到了这里。这是我作为苔原狼认养者,森山动物园VIP贵宾的一项权利,我除了自己免票进来,还可以带一位家属或朋友。作为朋友的杨蕊儿,对于免票进动物园参观一头狼,还是表现出极大的开心。当然,我对此更开心,能在周末的时间里,与一位让人惬意的美丽姑娘结伴同游,心里简直灌入了几百斤蜜糖一般,整个跳动起来都带着满身的甜味儿。

“来,我们走这边,前面右拐过去就到了!”我在杨蕊儿身前几米的位置招呼着,来过多次,去往极地动物馆的路线我早已熟络。

杨蕊儿嗯了一声,笑盈盈跟上。她的手指修长纤细,白得真如古代描述的“削葱根”一样,让人忍不住就想上前握住,轻捏捻摸感受触手的质感。

该死!我一记掌刀狠狠拍在脑中的意念中,将这不该产生的念头拍得粉碎。进园时登记的信息已经清楚阐明我们的关系,朋友,我们只是纯粹的朋友。可另一方面,我又难以自持地想着我和她的可能性,结合以往分析了一通后,最后得出结论,没可能。

苔原狼馆的后门,饲养员这会正靠在一条椅子上打盹,听见声响才把眼睛睁开一条缝。看到我们出现的刹那,这条缝突然向两端弹开,瞪大如同椭圆形的马眼。

“哟,范老板,今天带女朋友一起来啊!”他笑起来的样子真的很欠揍,尽管他努力堆出善意的表情,可当他的眼睛更多地在杨蕊儿身上转悠时,我还是莫名生出许多不悦,但另一个心思又在为他口中的某个用词暗爽。

“朋友!帮开下门吧,谢谢!”我压下情绪,对着他开口道,头两个字着重,也是说给杨蕊儿听。

“好咧!”饲养员从躺椅上一骨碌坐起,从旁边的椅子上摸来一大串钥匙,翻了翻挑出一把捏着。之后,他的动作变得活络,几步就走到门前打开,顺手按下房间灯的开关,灯光亮起,房间里那扇我已经熟悉的铁门,门上带着栅栏的铁窗清楚呈现。

我招呼杨蕊儿跟我一起过去,自己先一步上前,进入房间,从饲养员手里接过一盘肉和夹子,准备去窗口喂食,回头看去,却看到杨蕊儿仍缩在门外不敢进来。

“放心吧,它跟我们都混熟了,对你也不会见外的。”我笑着说,刚眼里余光也看过,Lakee并没有出现在视野里,大概率正躺在哪里睡觉。

“我……范哥,我想想还是不要吧,我在外面看看就好。”

杨蕊儿说话声音很轻,比正常说话还要轻上几分。或许她之前有过期待,但在这一刻,看到这跟野兽只有一墙之隔的小房间,安静中诞生出让人怖惧的奇异氛围,她退缩了,不敢进去。哪怕有我和饲养员两个男人在里面,她仍是产生一股不安全感,这不安全感让她在门口徘徊,不敢进。

“好的,那你等我一下。”我理解一个女孩对猛兽的天然恐惧,苔原狼生长在北方,体长足有两米,即便对成年人类都是一种可怕存在。

因为杨蕊儿在外面等着,我在里面待了不到五分钟,算是最快的一次喂食,要是Lakee能配合一些,时间也许用不到一半。它是在饲养员的几次召唤下才慢悠悠走来窗口边,我夹起肉块给它,它也是懒洋洋的,用嘴叼着,走去老远扔在地上,又盘起身子坐下,并没有开口去吃。

“它是不是病了?对食物这么无动于衷?”我不得不往一个我认为合理的方向去思索。

“纯粹是闲的。”饲养员一脸不屑,好像他饲养的并不是远道而来的宾客苔原狼,而是一只乡间不修边幅的土狗,“在里面没事做,成天躺着,吃一顿两天都不会饿。”

那片逼真的苔原确实适合一头苔原狼的躺平,有住有吃,又没子嗣,还能有什么追求呢?隔壁馆的黑豹与金钱豹两位邻居,就比苔原狼自律得多,它们知道通过每天来回踱步来维持足够的运动量,让身形保持良好,肌肉状态始终处于巅峰。这个念头闪过,我已经从房间里走出。

杨蕊儿等在外面,再次见到她的感觉很好,精致的容颜,平静中散发撩人的魅力,我在里面漫长五分钟滋生出的焦躁被瞬间碎灭,只有一片浓厚的愉悦,填满心间。

“蕊儿,我带你逛逛其他馆吧,这里我熟,还有很多有意思的地方。”我努力让自己笑容灿烂,也像只开屏的孔雀。她会接受我的邀请吧,我默默企盼,甚至已经开始幻想旖旎。

杨蕊儿没有立即答应,而是看着手机,过了一会还是没有回应,却在突然之间反应过来,嗯啊了几声,如同走神中复苏。

“恐怕不行哎,范哥,晚上还有个饭局,我看这个时间点得过去了。”杨蕊儿露出歉意,“能不能麻烦送我到江滨广场?”

饭局?是和赵禹、冯立维还是方明志?这一刻我能笃定我的脸色一定极为不正常,像一只斗败的鸡,开屏失败的孔雀,脸皮耷拉,又黑又冷。但我只能对她说两个字,可以。这是我能想到的标准答案,也是我继续留在台上的唯一台词。

那天,回到家中,我仍是彻夜难眠,想到杨蕊儿与一位我或许认识,也可能不认识的人正在共同经历一场饭局,心里,就莫名烦躁。睡不着,亢奋,躁狂,偏大而成熟的年纪却又让我冷静,日渐衰老的身体也暗示我看开,看淡。它们无声地说,这世界的男男女女啊,也不过如此,不是么。于是,心静下来,我将一些心思记到了本子里(我那经常断更的日记本):

8月25日 星期五 晴

我终于看明白了,这是个狼吃肉的时代。是一块肉,就注定要被狼吃。

这个世界有太多的狼,大多数狼都只有一种吃肉的本能,只有少数,脱离了这种基础需求,改变了面貌,甚至改变了本能,没有赤裸裸地表现出吃肉。它们因自我掩饰而变得跟大多数狼不一样了,仿佛进化成素食的狼。然而这个世界啊,还是吃肉的狼占了大多数,他们会想各种办法让自己吃上肉。所以啊,你是一块肉,粉粉嫩嫩纯洁无暇的肉,你招来多半是群狼们的垂涎,吸引它们炽热的目光和饥饿的胃口。我想能劝你一次,保你一生,因为我的内心,看不惯那些表现夸张又不靠谱的狼,害怕它们食言而肥,混世无情,始乱终弃,另一方面,表象庄严的内心,暗搓搓地也在幻想着吃肉。

哦,发现了,其实我也是狼,我吃素也吃肉。

所有的狼都不是好东西!!

其实,如今的我,即便吃肉也无可厚非。我早就恢复单身,恢复了合法吃肉的资格。但我至今还不能理解曾经我的妻子,看上去贤惠端庄婉约的南方小女人,为何会出轨一个长相猥琐的丑男?她说是丑男先勾引她的,还对她使用强迫,被我发现时,她的手机里已经有好几张删而未除的亲密照片,这是我极度无法容忍,也是我质疑她“强迫论”的根本。

从那时起,我一恍惚就会看到狼,看到一头,看到两头,看到十头,一百头,直至无数头。我最恨其中一头长相丑陋,脸上毛发庛张,耳边还留着一块几公分长伤疤的土狼,因为它多次上我家偷肉,把我的妻子和儿子都拐走了。

这些日子我跟杨蕊儿的交集越来越少,我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似乎从动物园回来后,我们连私底下的聊天也少了。我明白了她对观看苔原狼其实不感兴趣,对我,或许自那一次共同出游后,也失了兴趣吧。

等等,我记得我并没有什么逾矩的表现啊,一直都展现出一位年长者应有的姿态,我三十出头,皮肤保养得体,看上去不到三十,甚至跟二十出头的小伙子比也并不显老,应该不是外貌原因吧。往后去推测,言谈举止似乎也没有大的问题,再去回溯,就只有那天晚上未知的饭局组局者,神秘出现的那位,改变了这一路的走向。他们之间,或许已经前进了很多步,远远超过其他的竞争者,以及埋伏在暗处的我。我又能拿出什么呢?仅仅是同一天进公司的巧合?呵呵,天底下巧合如此之多,广泛存在,亏我还美妙地幻想它是我们之间那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缘分,就像是同学,又像是列车上看着还顺眼的邻座,不过仍是萍水相逢的路人而已,不过是幻想吃肉的狼和一块喷香粉嫩的肉而已。谁都可以是狼,谁都可以是肉。

我突然发现,这似乎有种另类真理的意蕴,它在这一瞬间被我发现了:狼吃肉,动物本能,也是人类社会的丛林法则。从这一角度,人类,其实从来没有脱离动物本能,动物的本能是什么,吃肉喝水繁殖睡觉,人的本能高级一些,吃肉喝酒做爱睡觉。动物会打架,人也会;动物有等级,人也有;动物有窝,人有房子;人还有动物不会的,比如人会赌博,人会上天,人会写日记。这一天神奇大发现的日记里,我写了一个梦,它出现在我前一天晚上的脑洞爆发,幸运地被我记住了片段:

8月29日 星期二 阴天

今天,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了■■■。(她的名字写下后又被我涂掉了)

我们之间依然没有任何进展,我告诉她人间的可怕,狼的凶残,肉应有自我保护意识。我以为我这么做会得到肉的感激,毕竟我为她做了提醒,让她免于被狼吃掉的命运,她或许会因此感恩,进而对正义的我产生好感……

然而说完之后,我并没有得到感激,反而是暴雨般的愤怒。

她怪我坏了她的事,她说她才不是肉,她也是狼,我眼中的狼,才是她口中的肉!

……

梦是反的,也是假的,我自然明白。

宁静的表象下底层或许已经死亡,我和杨蕊儿之间已经基本失去可能性,或许往后,我需要和她保持距离,需要克制,然后慢慢淡化我对她的好感。

我重新将心思放在Lakee身上,每周雷打不动去看它。我跟很多熟悉的朋友说,我养了一头狼,我借着森山动物园VIP贵宾的身份带他们进去看它,带不同的人进去看它,以至于后来去的频次实在太多,让极地动物馆的饲养员都对此颇有微词。

“哎,哥们,苔原狼在里面消耗不多,其实一顿不需要喂那么多肉的,影响消化。”

“老兄,又带朋友来啦,Lakee,你的主人又来看你了!”

“嗐,又来啦!”

……

我理解这种转变的根源,当然,我不会介意。只是,随着一次次的探望Lakee,为它喂食,我发现一个可怕的事情——我在心里也住进了一头狼。它在有一天午后丢给我一个念头,既证明了它的存在,也引诱出我的欲念。朦胧中,光影攒动,我一记回头,仿佛从门的外面看到悄然立着,笑靥如花的杨蕊儿。这头浑身漆黑如墨,藏身暗处的狼,兴奋地怂恿我,诱骗我,催促我,却被我的理智死死按住。我告诫它,不能扑向这个女生,她那么单纯,那么可爱,我要守护好她对这个世界的热爱。它呲着牙吼我,口吐人言道,你放屁,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一肚子花花心思,要不是年老体弱蛋没鸟用,你早生吞了她。黑狼的话实在难听,我发誓,这真不是我的想法,我可没有那个心思,我只是也同样单纯,单纯的认为,这个世界应该有很多善良美好,应该有人守护美好。不能因为个别的丑恶现象而产生群体歧视啊。你不要再以你那一套恶的心思还揣测我,你这是对我最大的侮辱,我要把你驱逐出去。

黑狼闭着嘴巴,鼻孔看向我,喷出两股气流,摆出懒得搭理的表情。

我跟杨蕊儿几乎失去了一切交集,工作中和工作外都没有碰面。但颇为奇怪的是,她一直都没有让人看出究竟有没有男朋友,身边追求的人倒是换了好几波。

这年头,执着爱情的人毕竟少数,我们见惯了世界,知道个中因果。

我去森山动物园的频次也低了许多,跟Lakee熟悉以后,它的狼性似乎都沉睡了,越来越温顺如同一只狼犬。我凝望着它的眼睛,它也凝望着我,眼里已经没了野性中带着凌厉的眼神,早已变得灰暗浑浊。

狼会不会近视?我在想这个问题。想象一只狼,本来生活在辽阔无际的苍茫苔原上,锐利的目光一眼就能看到一公里外的北极雪兔,为了捕猎这只雪兔,苔原狼需要压低身子,慢慢接近,才能在临近目标的最近位置奋力冲出,一击命中。这得是怎样强悍的目光!然而在动物园里,它的目光透过玻璃,只能看到十米开外,走道另一边的场馆墙壁,上方的天空也有玻璃盖着,还被高大的树冠遮挡了一半,另一半则是带着灯光照明的天花板。它能看到的,除了LED发出的刺目白光,就只有树冠之间支离破碎的天空暗影。空调可以在这里模拟出近北极圈的温度,却吹不来北极冻土上那种带着冰丝,土腥臭以及肥美雪兔气息的风。

在动物园里,Lakee的口味也被改变。从野地里吃北极狐幼崽,雪兔,北极鼠兔,改为吃饲养全鸡,猪骨头猪肉,某些特殊时期可以吃到活的兔子,那是作为动物表演的奖励,为了捉到这只兔子,它得上演一场捕猎大战的戏码,并为此用掉一个月的运动量。剧目开演时,它要在这片一百平的场馆里,如同猫捉老鼠的游戏一般,环绕奔跑,反复追逐数十圈,最后终于捉到,却因为耗尽力气,只能先用脚将兔子压着,咧着嘴喘气,模样像只打猎归来的老狗。

等游客走后,我一个人坐在玻璃墙前,隔着墙和它互相看着。有很多话,我却不知道跟谁去说,只是默默看着它,看它靠在玻璃的另一边,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年前的一天,我终于和杨蕊儿再次偶遇,她刚好经过我身边。

我抬眼一看,好巧啊。

她笑了笑,跟我说,好久不见啊。

我要走了,她很快接着说道。

我停下脚步,问她,为什么。

她看前后无人,犹豫了一下才跟我原原本本说了一遍,起因,其实是公司有一位领导,已婚的,经常给她发短信……很露骨,所以她不想在这里待了。她说起这些话,脸上有切齿的反感,像是被蚂蟥叮了很痛苦又甩不掉的那种难受。在走到无人关注的走廊另一端,她掏出手机,把那位领导给她发的消息都给我看,从加好友到今天,满满当当占据几十个屏幕,不过几乎都是领导长篇大论,她起初稍微附和,后来几乎全用表情敷衍。

看完,我叹了口气。这个已经副总级别的男人,面对一位容颜上佳的年轻女生,居然如此持续高频地自我兜售!他先是礼貌客套,获取女生的初步信任后,开始试探,表达出自己的欣赏,接着很快,他跟杨蕊儿说起了自己不受控制的爱慕之情,讲了自己的家庭,自己的资产和收入条件。这一刻的他,在我看来就是征婚市场上努力在兜售的一件二手商品,即使没人感兴趣,他还是孜孜不倦地自我营销。后面,他的话题转向苦情,说自己分居一年多了,要离婚了,求杨蕊儿给他个机会,他想不顾一切追求。杨蕊儿听了有些慌乱,生怕他不顾一切对自己做出什么不好的事情,当机立断,找行政办了辞职。

对于杨蕊儿的决定,我很理解,如果对方是年轻的,未婚的,那么这样的追求无可厚非,甚至让人佩服他的勇气,可他已经结婚,近五十岁的人了,为何还舔着脸追比自己女儿还小的小姑娘。

离职的手续耽搁了几天,所以杨蕊儿并不能马上就走,幸好有我的理解和支持,杨蕊儿对于在公司多待一两天还是表现的安心。她把那位副总微信和电话彻底拉黑了,避免一切交集。

杨蕊儿办离职手续那天,一些流程要到下午财务上班才能走完。午休时间,大家都在办公室里休息,有的人在打游戏,有的人埋头睡觉。那位幻想吃嫩肉的老狼,突然拿着一只吉他,走到公司外面的露台上,弹唱起情歌。他唱了一首情非得已,一首西海情歌,还有一首蓝莲花和讲不出再见,歌声高亢,如同一个网红歌手。不过在他唱情非得已的时候,杨蕊儿就坐着电梯下楼了,脸上带着决绝。

我目睹一切,忽然庆幸没学会吉他,也不是坏事。

尾声

又一年快要过完。

有天,我接到动物园的电话,里头有个声音问:“范西辙先生吗?”

我说:“是。”

“你认养的狼不见了”,他说完停顿了几秒,补充道,“我们猜,它应该是越狱了。”

这是个足够劲爆,能上头条的消息。不知怎么,我却没感到震惊,回应的“哦”字说得跟平常一样坦然。只是,听到的那一刻,心里突然就空了一块,好像也有个什么东西刚越狱走了。我想了想Lakee越狱的后果,似乎不严重,我的小城位于祖国辽阔大地的北方,人烟不多,再往北就是茂密且神秘的森林雪原。北极来的旅狼,如果要走,多半会沿着来时的路,走向越来越硬的西伯利亚冰冻大地。

那个声音又说:“刚刚昨天,一头雄的苔原狼送到园区了。”

他叹了口气,问电话这头的我:“你说它们俩是不是很遗憾?一个来,一个走,月老的红线都套脖子上了,硬是没碰上个面。”说完苦笑,笑得很大声。

“谁说不是呢!”我也笑起,“要不给它也取名Lakee吧,我继续认养!”

“不错的想法,可Lakee大概也许可能真的已经走了,将念想寄托在另一头生物上,对它们而言,是否都不太公平?”

“您说的确实有道理。那么,今年我可以认养一只熊猫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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