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庞文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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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3/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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存在者

汉堡上的史诗

汉堡不属于我热爱的美食,它粗粝,口感干燥,食材之间的疏离使它在咀嚼时更为费力,如同经历一次亡羊补牢般的再加工。不过此时口感会因番茄酱和沙拉酱的调和而变得丰沛起来,若配有可乐或者牛奶,则能进一步疏通食道,让它完成进食过程的最后一击,落肚。在路边的小店,我买了一个汉堡,就是简单的两片面包,中间夹着一块裹粉炸好的鸡腿排,上下叠着几片生菜,一些白沙拉和红番茄酱随意地抹着,它们拥挤着凑在两片面包中间,共同形成一只压扁生活的杠铃。我吃着这个杠铃,哦不,汉堡,就不自觉想起20世纪前的美国,想起影像与文字传说里勾勒出的那个忙乱的年代。

那里旷野四寂,奔跑着叉角羚和美洲野牛,却有一群群牛仔和掘金者们,或徒步,或骑马,腰间别着手枪和匕首,行进在尚未开发的荒原上。他们穿着破了洞的牛仔裤,上身是半露着胸口的粗布衬衫,袖子挽起,袖口已经脏得不成样,最终的目的地是散布金沙的河边,在那里,人们统一采用火烈鸟一般的半蹲姿势,伸长手臂如同火烈鸟细长脖颈下的嘴,钻入湍急的水里淘金。

汉堡,源于它在我看来算是最西方的食物,同时又是西方体系下诞生的一种独特美食,有营养,食用方便,且不算难吃,迄今为止,在我对西方经典食物的认知印象里,堪比东方古老的肉夹馍。肉夹馍在东方浩如烟海的美食中并没有排上高位,汉堡却是西方美食界妥妥的三甲,夸张点称作第一主食也不为过。毕竟,汉堡具备作为大众美食的一切条件,简单方便,食用快捷,又填充着丰富营养。作为核心主食是一块面包,正面撒着提香的芝麻,横向居中对半剖开,内里夹上炸好的鸡排或肉饼,肉有了;一上一下加两片生菜,都是刚洗干净还滴着水珠的新鲜,那么蔬菜也有了;面包内侧与生菜间再挤上一些沙拉酱番茄酱,或加一个切片的番茄,这样维生素也有了,一个完整的汉堡已经成形。从这一刻起,它将变成一个人的午餐,化身能量泵站,修复进食者的饥饿干涸身躯,不用多久,这个身躯便能量饱满精力充沛,像重新充满电一样,届时,勤劳的火烈鸟们,将再次踏入河流,继续充满希望的淘金事业。

行走于外界或驻足中,我常会被飘忽的意识拖着,展开天马行空的幻想,看眼见的表象,也揣摩遥远的本质,神游归来,便有种堪比饱食后的满足感,精神从遐思中汲取了足够养分。。它们都源于我站在这午间的烈日底下,短暂的思维跳跃,那时我头上没有任何遮挡,黑发直面火辣的日光,也变得一根根热辣,脸上遭受炽热而微微渗出了汗丝。吃了小半的汉堡在我手上,我凝视它时,它的硕大缺口仿佛眼睛也凝视我,我们便达成短暂的默契,飞去19世纪末淘金时代的美国西部,中途经过萨克拉门托和内华达,最终在落基山脉某处不知名河谷停留下来,在那里一边辛苦劳动,一边品味汉堡。

如今的人其实食量与日递减,譬如盛年如我,将汉堡吃到一半的时候就差不多已经饱了,却本着不浪费的想法,坚持将剩下的另外一半吃完。潜意识里,我们应当对食物,也要对第三世界粮食危机保持尊重。我们因饱食而形成打嗝,散发出异样的味道,汉堡带来的却不同于红烧肉或油焖虾,那是一股生菜、奶香和沙拉混合的安静气息,比最初的口感丰富很多,淡淡的,不呛人。处于粮食危机中的人们,还在眼巴巴等待。

一只滋味优美层次丰厚的汉堡,同样是百年前淘金者们的渴望。他们前往丹佛,荒僻的山野地里,吃的汉堡必然要粗粝得多,或许是不新鲜的菜叶子夹在略带霉味的面包中间,有时搭配培根或香肠片,有时只有零散肉粒,甚至什么肉都没有,人们却不会为此介怀。谁跑这么远是为了汉堡,纽约和费城的汉堡不香吗?

他们为了金子,这藏在砂砾中的该死的诱人的金子!或者,它属于另一种形状的美梦,美梦里有更好的生活,一切都朝一种狂热的氛围演变,如同难辨真假的幻境,富贵迷离,不仅笼罩着淘金者自己,更怂恿起家人们对美好未来的渴望。

那个时代,毕竟有无数的美梦成真故事,也许通过淘金直接实现,也许是向淘金者卖水,也许是其他低调而隐晦的财富机缘,时代的机遇总是随机又惊喜,暴富来临总让人猝不及防迎接,命运抽签般的奖赏总会带动一批人顺势崛起,步入人生高光时刻。他们的起点都可以从汉堡开始,坚持奋斗,最后摆脱以汉堡果腹的惯性,获得富足与自由。到那个时候,汉堡或许只是偶尔想起当年时,找来咬一口回味往昔的一个凭证。之后,感受着口中粗粝难咽,终究没有继续吃下去。这一刻汉堡的使命已正式完结,今后可以不用再忆苦思甜。

当然,美梦的成真是有概率的,少数人的美梦,机缘巧合可以实现,多数人的美梦,却终究会一直以梦的形态存在,从年轻,一直做到老去。这是深刻且真实的现实,谁都会逐渐理解并逐步释然。不过,谁会甘心接受呢?谁不愿自己成为最上层那个被命运眷顾的宠儿呢?

鱼缸里的秘密

我有一个鱼缸,往里面灌入了水,放了点石头沉木点缀,又丢进去一批水草,种入底沙里,最后养上了鱼。

每天回到家,我都会在鱼缸前坐一会,一坐就是几分钟到大半个小时。期间我并不是干坐着,首先要把鱼缸上头的灯开起来,蓝白色的灯带映照下,鱼缸里的水有一种彻底通透的质感,纯净如同矿泉,接着便找出饵料,一勺一勺给鱼儿们喂食。饵料短暂浮在水面,接下去便纷纷扬扬落雪一样下沉,我端正身姿,然后便默默欣赏。

我喜欢看鱼儿们蜂拥着,向食物猛冲过去然后一口吞没的样子,莫名觉得满足。看它们张开尖三角形的嘴,一口将一块饵料吞下,我也忍不住张开嘴,仿佛跟着吞咽某种东西。不过我并不在水里,也没有什么东西会进到我嘴里,但是很奇怪,我却好像也跟吃饱的鱼儿一样,肚子渐渐鼓起。鱼一旦吃饱,就对残留的食物意兴阑珊,偶尔吃一口,偶尔吃到嘴里又很快吐出,到后来只用嘴去触碰,甚至看一眼直接绕着游开,只有我吃饱后还像没吃饱一样,坐在鱼缸前仍看个不停。

大鱼吃得快,饱得快,倒是那些个头小点的鱼,它们面对同样的饵料,吃起来可费劲得多。毕竟个头小,嘴巴也小,大鱼一口闷下的饵料,它们需要在嘴前叼着,再如踢皮球一样用嘴搓着转着,直到瞅准机会才能在饵料凸起的地方咬下一口,即便如此,一粒饵料,它们也得花上几分钟乃至更久的时间吃完。我见过不少小鱼,面对这样难啃的饵料,最终选择身子一扭,转头去吃其他小些的颗粒。它们算是聪明的,也或许是生命本能就具有的智慧,试错之后自然就会纠偏,终于寻获正确的路途。

鱼缸前坐久了,看得久了,我总觉得鱼缸中似乎隐藏着什么。不然,我为何会在它前面坐那么久,看得如此专注?妻子和孩子总会在这个时候笑我,一个鱼缸有什么好看的。可是,没过多久,她们也跟我一起,坐我边上看起鱼来。

她们喜欢看鱼来回地游,看鱼嘴巴开合,像是喝水又像是吐水,孩子童趣的心灵甚至认为鱼在说话,说什么呢?说鱼们的悄悄话。鱼的世界里也有语言,它们说的只有它们自己能听懂,孩子说得头头是道,还满口胡诌般替鱼们翻译。

这只说,饭吃了吗?那只说,吃了,你吃了吗?这只说,废话,主人不是刚喂了吗……

孩子哈哈大笑,我和妻子也跟着哈哈大笑。

可我还是不明白鱼缸里隐藏了什么。鱼缸里只有鱼,只有水,只有青龙石沉木,以及底沙上点缀的少量水草。那个隐藏的东西,仿佛像水一样无形,又像水一样呈现方形——一块规规整整的长方体水。从我坐看的角度,它像个鱼缸形状的大屏幕,可我绞尽脑汁,依然说不清楚隐藏的是什么,鱼缸的深处有着什么秘密。我只好一遍又一遍地反复看,看这块立体玻璃大屏幕里,鱼们的日常吃饭游泳玩耍直播。

转机出现在后来的一天,我又买了一个小的方形鱼缸。小鱼缸在我的计划里用来孵化小鱼,小鱼是孔雀鱼幼崽,它们是少见的胎生观赏鱼类,若是在大缸,小鱼从母体出来的刹那,就要面临被大鱼们吞食的命运。毕竟,初生的它们,个头不过只有普通饵料颗粒大小,稍大点的鱼,一口就能闷下一只。让刚从黑暗中感受到光明的小鱼,再次面临暗无天日,委实有些残忍。新的鱼缸解决了这个问题,它让小鱼们在出生后能拥有一段无忧的安全期,足有一两个月时间,期间它们可以享受单独的喂食,充分地长大。

我在一个半月后迫不及待地将小鱼们捞起,送入大鱼缸里,它们已经长到够大,大到大鱼使劲张嘴都难以下咽的个头,同时游得也快,在水中辗转腾挪,灵巧无比。大鱼们对这些新来的小鱼普遍不太欢迎,上前就是一通追逐,不过始终追不上也咬不到,它们只好默认了接受这些新邻居。往后,它们会一起演绎这个鱼缸里新的一组组故事,这些老演员演技精湛,新演员身姿灵活,演出的剧情相似中又有许多崭新的不同。

伴随小鱼们幼体期的小鱼缸,这回彻底空置下来,连水都被我抽完没有了,底下干涸无物。它现在就是个空鱼缸,安静冷清,毫无生趣,对比鲜明地摆在装满水的大鱼缸旁。

与大鱼缸里的生机相比,它陷入一片长久的沉默,隐含死寂,以及若有似无的遗憾和悲伤。就像,一篇没有写完的断章,

然而,这一刻的它反而更让我着迷。

我看到了什么?什么也没看到。

不对,我分明看到了空气!一块规规整整的长方体空气。

空气在鱼缸里变作方形,化为有形,将这小鱼缸也变成了一块立体的实时直播的大屏幕。里面没有水,没有游动的鱼,没有一切点缀,没有一点生机,只有无色无味无边无限无穷的空气,却让我感觉到另一种充实。一切都看不见,却无比真实地存在着。

我现在更喜欢看这个空的鱼缸,它是空的,看上去什么都有。

鸟巢中的本能

有段时间,特别喜欢看鸟。

看鸟衔着细枝筑巢,孵蛋,打破蛋壳出生,以及刚出生的幼鸟挣扎着撑起脑袋,仰天张开那比头还大的巨口,嗷嗷地等待食物的样子。过程通常从静态开始,转向动态,由安谧的自然之声切换到嘈杂的众鸟齐鸣,仿佛鸟巢里一刹那开出了数朵喇叭花。

小鸟想获得食物,要看脖子是否伸得够长,嘴巴是否张得够大,与此同时还要从张大的嘴巴中发出尽可能大的声音,这个时候,它们的嘴巴就变成向上扬起的唢呐。唢呐们尖锐鸣叫,喉头自发性颤抖,让这股声音漾出了更大的律动和共鸣,以此冲击着亲鸟的耳膜,提醒着它——快!用最大块的食物,将叫得最响的那眼唢呐堵住!

亲鸟只有一张嘴,多数时候口中也只有一条、一块或一小粒食物,因此它只能先囫囵将其中某一张嘴堵上,祈祷喑灭掉里边发出那催命般的凄厉叫声,至于其他哀嚎的幼鸟们,三十六计走为上,喂完这批跑掉再说。

即便如此,飞走的亲鸟仍得不停忙碌捕食,捕到食物立马回来给幼鸟喂食。统计数据下,鸟类育雏是最艰辛的一项工作,占据多数的以昆虫野果为食的鸟类,平均一天要给一只幼鸟喂十几次,然而一窝幼鸟往往有三到五只,甚至更多,如此便是成倍的工作量。

好在幼鸟食量大,代谢迅速,自然长得快,亲鸟的辛劳也只是周期性的春忙。如喜鹊之类的常见鸟,从蛋中孵化后,几乎一天一个样,个头肉眼可见地长大,不到一周就长出羽毛,至半个月左右,便拥有亲鸟一样的个头,很快具备离巢独立的能力。此时,幼鸟们均感觉巢中拥挤,挤着难受无比,而羽毛齐整的年轻翅膀,此刻更是血流澎湃,时而展开,时而收拢,玩耍中好不快活。一旦发力迅猛收刹不住,便会甩巢中兄弟姐妹一脸,进而引发一场玩闹或打斗。相互打闹中,幼鸟们相继站到了鸟巢边沿,尖利的爪子死命抓着,修长的翅膀展开,稍稍维持身体的平衡,翅膀不时迅速挥动几下,像炫耀,又像某种不自信却装作自然的尝试。它们就这样站在鸟巢边沿,等待许久,期间亲鸟回来几次,围着幼鸟反复转圈,幼鸟们看来看去,也没在亲鸟口中看到渴望的食物,渐渐也明白过来。于是,在老大的带头下,一只接一只,从鸟巢边沿跳落,扑腾着翅膀,第一次尝试就成功学会飞翔。从此,天空陆地与树梢,它们可以无拘无束地享受自由。

不得不说,鸟类的生存进化还是有其独到之处,即便面临天上鹰与地上猫等诸多的捕食者,鸟类群体依然庞大,生生不息。它们给天空带来了动态,在飞机发明之前,也助先人们的想象上达九天,直抵宇宙星辰。

鸟类看得多,有欣赏的鸟,也有反感的鸟,尤其让人反感的,是品种各异的杜鹃。这些杜鹃虽外观差异,习性却相似,它们从不筑巢,到繁殖期便将蛋产在其它鸟类的巢穴里,杜鹃幼鸟孵出来后,便开始以它们的本能占巢求生。若是原生鸟巢的蛋还没孵出,杜鹃幼鸟就会张开没长毛的翅膀,用后背将蛋托着,往巢外推去,一边推,一边双脚使劲前蹬,全身绷紧,血管贲张,彪悍如山头猛虎;若已经孵出幼鸟,它们也以同样的方式将它托着,背着,使劲推着,直至把原生幼鸟推出巢穴为止。脱离巢穴的幼鸟,在自然界无法生存下去,不久便会夭折,杜鹃幼鸟却可以因此独占鸟巢,获得鸟爸鸟妈的单独供养,生存机会大大提升。

我曾经陷入长久的疑惑:为何这类些杜鹃幼鸟,即便眼睛还没睁开,世界也没看到,却,已经具备了如此凶残的本能?它们本能地占领,本能地抢夺,本能地消灭一切竞争,将竞争者扼杀在萌芽状态。它们的意识中,似乎从孵入别的鸟巢那一刻起,这个鸟巢的归属便已经是它的,一切都将为它服务。鸟巢的原主人,也将被动、无知、悲哀地成为新生杜鹃养护者,它们可能从杜鹃鸟出生到它离巢,都不会明白这一切的变故,却只能遵循自己作为父母,努力养育雏鸟的本能,为之捕食养育,为之遮风避雨。都受本能驱使,有的让人敬佩感动,有的让人憎恶感慨,它们偏偏聚在一个鸟巢之中,像阴阳鱼般合而不融,矛盾且坚定地存在着。

存在即是合理吧,我为此宽慰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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