庚子春日,景和清明,阳光正暖。村里村外的植物们次第赛花事:梨花炫耀着雪白引的蜜蜂忙忙碌碌,核桃的花穗像无数绿蚯蚓吊在枝桠间,油菜花不时飘来异样的香气,苹果花的粉白正肆意怒灼……时节正美好,陶醉着每一个感恩春天的人。
那天,我正在东院月桂树下上网课,将要结束之际,突然西场院传来哭天抢地的秦腔《三娘教子》中的唱声:
……
儿无有奶乳用粥灌
可怜儿一尿一大滩
左边尿湿右边换
右边尿湿换左边
左右两边齐尿遍
抱在娘怀可暖干
你奴才一夜哭的不合眼
抱在窗下把月观
数九天冻的娘啪啦啦颤
你奴才见月心喜拍手欢
常言道抓儿一尺五寸真正难
日日夜夜受熬煎
……
我的心一震,像揪住了魂,被那刚劲的苦腔调子射杀。急忙交待一下作业,溜过去细听。
穿过那棵飘荡着絮穗的核桃树,来不及观赏苹果花的粉白,三步并做两步到了场院,一看,喷笑了:一簇簇四个老太婆,围成一截圆弧,都把爬满霜雪的头向前俯倾,像鸡伸长脖子要啄食般,都双手合成十字盘在膝盖上,都坐在小方凳上,都专心的瞅着面前小方凳上的单放机听(射耳的秦腔声就从那里面传出)。——这不是四老婆听秦腔吗?!我的笑肌还没来得及舒展成波浪线,又被下一个折子《鸳鸯泪》打下去了。好悲苦的秦腔呀!好能拿捏人心魄的秦韵!让人五脏六腑都颤抖!
你听:
……
见嫂嫂她直哭得悲哀伤痛
冷凄凄荒郊外哭妻几声
怒冲冲骂严年贼太暴横
偏偏的奉承东他卖主求荣
咕哝哝在严府贼把计定
眼睁睁我入了贼的牢笼
……
哦,心儿被角的唱声撕裂的一起一落,那周仁原来是这般的当官不好受,这般的心肠善软!那严贼是如此的奸佞龌龊,那奉承东是如此的不地道……这秦腔的艺术呀,是唱到人灵魂深处了。听着听着,我和四老婆一样了:上身向前稍倾,头如鸡啄食般前探,眼睛专注的瞅着。四老婆像没有觉察到我,仍静静地听。我明显感到胸脯在唱腔的“调节”下起起伏伏,眼里一滴一滴地蓄着泪。秦腔艺术的穿透力是一下一下击疼人的骨筋脏腑,非把人大把的眼泪逼出来不可。当然,缺乏人生阅历,没有从“苦”中摸爬过来的人是听不进去的。实在,这几乎是歇斯底里、哭死拽活的唱,似乎要把人挣死一样。但正是这种唱,才入骨髓摄魂魄,才酣畅淋漓的大痛快,把生命的实景艺术表现到极致。
秦腔是唱苦难唱正义唱忠烈史诗一样的艺术,从民间走向大雅,从历史走向当代,扎根于秦人的血脉里,唱他们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家国情怀。秦腔是秦人的最爱,最合秦人的宽憨耿直刚烈犟倔脾性,吻合西安民俗园里雕塑的“怪”——面条像裤带锅盔像锅盖有板凳不坐蹴起来……一样一样的。
也难怪四老婆这样投入的听!她们是从旧社会一路苦过来的,人生的风风雨雨经见得多,最懂秦腔,尽管是听,确投入的像小学生上课,情深的如同自己。我是由笑到被深深感动到被戏唱的憋不住的滚下泪水了。是的,条件是简陋,就一个凳子上放个单放机,坐在场院边,听(能看但画面模糊),但四老婆专注的神情很感人。那一刻是一下子打动了我,秦腔原来是这么的让人喜欢!我心里说,你们赶上了好时代,国家特关心你们,就好好享用晚境时日吧!看着四老婆,我想,秦地的村村舍舍有无数的像四老婆一样酷爱秦腔的人,这秦腔从小就融入到他们的骨髓里了。
又一个折子开始了,却是《三滴血》唱段:
……
祖籍陕西韩城县
杏花村中有家园
姐弟姻缘生了变
堂上滴血蒙屈冤
姐入牢笼她又逃窜
不知她逃难到那边
……
这苦音抓挠的人心又扑腾扑腾的,眼泪似乎又在眼眶内憋着,要出却出不来,等随剧情听的不那么伤心了,它确扑哧一下流出来了。——这让人哭的秦腔!
听着听着,思绪被这板胡弦乐的苦情拉回儿时,想起小时随父在剧院看秦腔的岁月。那时是真的听不懂看不明,只图人多挤油油热闹,只图趁机向父亲要吃的,只图看演员穿的美,灯光照的美,唱的哭一把涕一把的挺“可笑”。即便如此,秦腔的魂韵还是入了脑子的,在父亲的身教言唱中,无意的背下了《三娘教子》《鸳鸯泪》《三滴血》中的一些唱词。时值今天,当秦腔经典剧目唱腔再次清晰传来,我在泪眼婆娑中,恍惚回到小时,看见父亲拉着板胡唱秦腔的身影……啊!这秦腔,让人穿越时光,忆起难忘的旧事,忆起过世多年的亲人。这秦腔记忆是一辈子的事!难怪四老婆听得入醉!她们也许如我一样,在思念远方的儿女,在追思过世的亲人,在怀想逝去的旧时光,回忆曾经的苦难……
又是一个折子,确是丑角戏《脏婆娘》,只听唱到:
……
不洗脸
不梳妆
半年不见你换衣裳
……
这欢音腔,把四老婆听笑了,我也听笑了。这秦腔艺术,夸张起来笑死人。
试问,有哪一种老戏艺术,把人听的哭一阵笑一阵,听得死去活来般难受,听得如痴如醉般投入?听得敲骨吸髓般凸喷?我说,是秦腔艺术!
四老婆谓谁?东院的母亲,西场的风娘,后场的琴娘,再后场的雪娘。年岁几何?母亲冯武氏八十有一,雪娘七十有九,风娘七十有三,琴娘六十有二。
二零二零年清明节有感记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