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大队小学在村子正中,南北两边高高的两摆房子是学生教室,西边低的一排是教师住房,中间是操场,一直伸向东边,和民房相接。南边房后有一小块平地,操场边一个斜坡和它相连,全校厕所就在那儿。
学校是简陋的。教室里只有简易木桌,学生来上学都从家里自带凳子,用塑料纸钉的木格子窗户风一吹哗啦啦直响,教室上方没有顶棚,可清晰的看见房顶的檩、椽、苫板以及椽与苫板中间缝子挤出的干泥,所以,有时正上课,“啪”的一声如惊雷般落下一大块泥巴,幸好常常落在桌上或打在地上,与人无安。教室是土地面,每次值日扫地,总是弥漫起呛人的灰尘味,久久不能散去,上课,查值日,就看那位学生头变成了灰头。课间,叽叽喳喳的小学生快乐而天真,玩打仗捉鬼子、捉迷藏,玩跳房子、斗鸡,玩丢沙包、狼逮羊,玩三角纸包、猜方位(东西南北)……最热闹的是西南拐角的一幅木乒乓球台,学生围成一个人墙圈,争着玩考老师、当皇帝。
每天,天蒙蒙亮,妈妈就催促大全起床。上学总是很好玩的,大全想。就急急的穿起,背上那个黄书包从房后大路向学校跑去。放学,也是大全幸福的时刻,因为妈妈总是给他“做好”一小口偏锅饭等着,像用大铁勺碗碗在锅底火上烙个鸡蛋饼,或在锅洞烧个红薯、洋芋,或是留了一把别人给的黄豆苞谷花,或是几个霜还未上全略带白色的柿饼,或是几个外皮拨得干净的圆核桃,一次竟然是油煎黄鳝肉(那是妈妈在大队“深翻地好种田”的火热大生产运动中在泥里捉的),等等,每次都是香味满口,妙不可言。——妈妈总是先照顾交代了他这个小学生后,才继续烧她的大火,给一大家子人做饭。
在冯家湾小学,冯大全算是一个顶贪玩的学生,不过为此付出了不少代价。
时间慢慢流失,冯大全不觉长高了,但贪玩的秉性依然不减。记得还是一天下午放学,回家后胡乱的吃过饭,三五个伙伴就喊着玩打仗,就是分敌、我双方,向生产队沤肥(这是队上发动社员到山上把能很快腐烂变肥的绿草藤蔓堆在一起,上面苫上厚厚的一层土让绿色植物们在里边发酵变肥)的一个土堆上冲锋,把土堆上的人轰下来就为赢,否则是输,要给赢方学三声动物叫唤,由赢方点,点啥动物学啥叫,一般不外乎是羊、狗、牛、猪、鸡、鸭、青蛙还有喜鹊、乌鸦、麻雀、红嘴雀等鸟儿,其实那时村里孩子们就见过这么多动物,以为天下就是这么些。大全分在冲锋的这一队,占领高地的是几个大个子。“战斗”开始。几个回合,总不能把“敌方”赶下高地,大全和几个同伴就拼命向上冲,拼命拉拽,结果一个大点的拖着大全的左手把大全摔了下去,谁知没站稳,左胳膊正好撞在一个石块上。霎时,一阵钻心的疼闪电般传过全身,大全狠命的吼了声“疼死我了”。小伙伴吓坏了,赶紧去喊大人。战斗结束孩子们四散跑了。
当大全妈把大全背回家时,胳膊火辣辣疼,已肿的多高。大全拼命的哭,全家人一时六神无主。他婶娘过来一看,说肯定是骨折了,得赶紧找接骨医生。这时,外面一片漆黑,母亲把煤油灯捻子拨了拨,想端着出去照亮,但刚出大门,晚来的疾风就把灯吹灭了。家里没有现成的松树亮子,没有手电筒,更谈不上煤油气罩灯。“唉”大全妈重重的一声叹息。婶娘突然说:“听住在水井跟前的吴妈说,村东头的张婆子像会接骨,前不久还给一个孩子接过,不如去接过来瞧瞧。”大全妈连说“好好好”。婶娘摸黑到吴妈家问了情况,借了手电,回来让大姐作伴去请张婆子。
张婆子来了,在小煤油灯下看过来看过去,又摸了几遍,一口断定没啥事,是脱臼了,但要好,必须现在忍疼把胳膊肘拉直使劲扯,再快速的送回原肘窝里。于是乎大家七手八脚地把大全拉住,让张婆子给接臼。每动一下,大全就疼的喊一声,汗珠子大颗大颗地从额上滚下,湿透了衣服。等到最后的一次猛接,大全疼的昏过去,哭哑了的嗓子也喊不出,张婆子说好了,母亲和大姐赶紧小心地把大全抬到床上,让他睡。张婆子又看了看,把胳膊平放在床边,反复叮咛不能动。
于是给张婆子烧水做饭,千谢万谢的领了恩情。
耍是孩子的天性,它能开发孩子的智慧,导引心灵的成长,但耍却让多少孩子受尽折磨,遭受磨难,甚至丢了性命!唉,上世纪七十年代农村孩子们哪有“玩耍”的设施呀!冯大全呀冯大全,你该不幻想了吧,不再任性、贪耍了吧;该是被疼痛揪住了心,被梦魇揪住了魂,做梦都是在遭恶魔毒打的吧?!
孩子的心是简单而天真的,没有想到过后更多的痛苦和磨难。
第二天,却见胳膊肿得像椽子般粗,大全又是一声接一声的喊疼。母亲不好意思再找张婆子的烦,眼见大全是个半桩子孩子了,个头几乎和自己差不多,吃喝拉撒行动多有不便,无奈之下,母亲差人去请父亲回来。
父亲在离家百十里开外的一个叫三十里铺塬上的一所中学教书。百十里,在那时交通极为落后的条件下,简直像是隔了千山万水。等到父亲到家,天已经黑了半天。看到大全疼痛的情状,父亲也忍不住伤心落泪。只有小心的哄着,不断安慰着让睡觉。天一亮,父母早早起来,收拾吃了饭,就用那把全家唯一自豪的破旧的红旗牌自行车,推着大全去丰城东乡寻接骨医生。他听学校一个在东乡住的老师说,东乡猪嘴山旁有一个接骨医生,很是神。
一路父亲不敢耽搁。经过丰城时,父亲买了四色礼:一瓶秦川大曲,一包点心,一包红薯糖果,一条羊群烟。装在随行的军用背包里,再用母亲拧的细草绳把背包拴在车子前头手铃旁,系牢,嘱咐大全在后架子上坐好,一路推着一路打听这位神医。
快晌午时,一座不高的山在路旁出现,山上长着茂盛的松树,间杂橡树。松树峨冠高大,挺拔卓越,树身的下部枝条,全部被整齐的砍掉,只留树的上半部枝桠,像碧绿的伞擎着,秀指蓝天,又傲然的不在意近旁的橡树;山的中间,天然的有一个巨大的豁口,像一条沟但很快又和山合成了整体,豁口两边草木葳蕤,郁郁葱葱。父子两靠近山的豁口时,一股凛然的凉意让人的每个毛孔一下子舒服了许多。大全父亲挟下大全,让他坐在路边石上歇息,自己去到山旁一户人家打听。这正是猪嘴山。神医就住在山东边有大竹园的那儿。
终于到了神医家。说明情况后,把礼档放在堂屋的大柜上,神医也没推让。他五十开外,中等身材,红润的脸色显示着健康的身体,鼻梁高直,双目炯炯,左眉毛旁恰也有一颗不大不小的痣;上身穿深蓝色中山装,一排扣子齐刷刷的系着,像在胸前庄严的站岗;下身穿黑色哔叽呢裤子,裤管挽起,正好露出黝黑健壮的腿肚子;脚蹬黄鞋,鞋底粘泥,看样子才从地里回来;说话声音洪亮,使人感觉堂屋里有一种回声的错觉。当下就让孩子坐在堂屋椅子上,动作起来。又是一阵阵钻心的疼,好在时间不长,只听“咯叭”一声,接骨医生说好了。大全却是疼昏了,汗水又一次湿透了衣服。父亲喜出望外。随后用石膏和绷带做了固定包扎,神医说:“前面谁接偏了臼,这次扶正了,让孩子多受了一次疼。”父亲赶忙说:“没事,只要这次接好了就好。”又反复说着谢话。临走,交代说:“这学暂时上不成了,回去后,尽量注意不要碰左手臂,修养上个把月,就好了。记住千万不能再碰到了。”
出了神医家,上了大道,回望猪嘴山,还真像一个硕大的猪头张开大嘴吞食的轮廓,只是猪毛全是一棵棵的树和绿叶,也没两个大耳轮子。
父亲不敢停留,急急的赶路。依然推着车子走,担心土路凹凸不平,骑着会弹的大全手肘疼,就一路推着。
天有不测风云。看着晴晴的天,一会儿可能风起云涌,大雨倾盆,就像人的祸事不单行一样。本来这次是接好了,可谁知快到家时,路过一条小河沟,父亲小心的踩着洌石,快到岸边,谁料脚下一滑,人倒了车子也被拽倒了,坐在后架上的大全不偏不倚,左肘又先着岸,随即一声尖利而带哭腔的惊叫传来,幸亏还是水边的一堆软泥,否则……
第二次到东乡神医家时,神医一个劲的说,真是的,再这样,他也没办法,弄不好,里边长余肉,就得动手术,或者残废也说不清。父亲反复说着好话,掏出一叠钱,恳请神医再给治……
几次三番,大全吃尽了疼,总算可以安静的托着绷带坐在屋檐下晒太阳了,脸上露出愉快的笑。然而学业可耽搁了下来,也不能和伙伴再玩各种游戏,只能整天抱着父亲每次回来顺路从丰城图书馆给买的小人书看。他总嚷着让父亲给买新的,因为父亲每买一本小人书,不几天他就看得滚瓜烂熟,常常,又叫住过路的同伴,讲给他们听;有时也看累了,就假寐在座椅上坠入幻想,无边无际的去梦,借以消磨着多余的时光,却不曾想到自己给家里带来的影响。唉,人还小呀,没有想到自己的贪玩给自己和家里尤其是父母造成多少的麻烦!农村穷苦人家一大家子过日子经不起折腾!或许那次父亲过河摔倒是因饥饿疲劳过度引起脚下打颤才滑倒的,这是大全不曾想到的。他朦胧的知道自己就像村前水田里的一撮秧,被调皮的孩子一脚踩歪了,几乎要离开水泥漂浮,是母亲、父亲哦还有婶娘以及张婆子、东乡神医他们,把他一次次扶起来栽正,再小心的经管,他的灾难过去了,像其它的秧禾一样,又焕发生机,高兴的长着,散发着清爽的秧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