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节清晨细小雨点叩打窗棂,手机屏幕上跳动的“老妈”字样泛着微微蓝光。母亲打电话说要蒸孜卷,话音裹着灶间的麦香穿越八百里秦川,恍惚带我回到富平城北流曲镇梅家庄村的老屋。这座北倚乔山、南枕渭水的关中古邑,此刻正在记忆里舒展筋骨——石川河挽着温泉河在城南私语,荆山塬的百亩柿林正酝酿秋日的甜霜,而卤泊滩的盐晶仍在月光下闪烁,像散落在大地上的星星。
一
七十年代的月光总是掺着草木灰的涩。生产队北埝上的苜蓿地漫在银色雾霭里,我们这群半大孩子肚子饿着咕咕叫便贴着地皮移动,衣襟在夜风里鼓成慌张的帆。看苜蓿的大爷鼾声一起,几双小手便成了收割的镰,露水打湿的嫩芽带着牛马饲料的特许清香。那些年,白面馍是年画上的摆设,苜蓿孜卷则是贫瘠岁月里的月光——母亲总能将我们不懂事偷来的春色卷进面皮,在灶火中炼出金黄的慰藉,我们便在母亲扫把的严厉教育下揉着屁股蛋子还在幻想着孜卷的香气不停地流着口水。
“微碱水祛苦,就像日子要加点念想。”母亲如今随着我们在汉中居住,怕影响我们工作生活,便独居铺镇陕二队家属院一楼。不大的厨房里,依然保留着老家的仪式。温水化开盐粒,面团在案板上苏醒成玉璧,擀面杖滚动的节奏与四十多年前分毫不差。驼背的身影投在瓷砖案板,恰似当年土房子里的剪影。只是往昔掺玉米面的糙涩,已换作“陕富”家乡品牌的雪花粉;过去舍不得多放的菜油,正滋润着琥珀色的苜蓿尖带着碎粉条的素馅。
二
蒸汽升腾时,富平县城的轮廓在记忆里渐次清晰。这座位于西安东北六十公里的千年古县,早在新石器时代便留下人类捏制陶器的指纹。如今穿行在老城街巷,仍能触摸到时光的包浆:“望湖楼”转角卖琼锅糖的老翁;金丝缠着唐代“石头馍”的焦香;流曲镇“琼锅糖”、“甑糕”仍带着千年的醇香和微甜。
母亲往馅料里撒花椒粉和五香粉的动作,让我想起荆山塬的秋收。富平作为“中国柿乡”,十月便成了橘红色的海洋。百年柿树垂下万盏灯笼,穿对襟衫的老汉踩着木梯采收,腰间晃荡的烟袋和葫芦与唐代壁画《捣练图》遥相呼应。晾晒场上的柿饼渐次挂满糖霜,最终化作电商平台上飞往新加坡的订单,母亲在老家的时间我们过年回汉中的时间总要在我的行囊里塞上几盒:“比你们买的那些洋点心有味道”,看着母亲送完我们回家的背影次次都感到伤感。
三
擀薄的面皮裹住翡翠般的苜蓿时,往事便层层卷起。那些年捧着粗瓷碗吞咽的惶急,化作此刻蘸蒜水的从容。父亲在地质队回来吃饭时总把第一块孜卷夹给我,似乎感到出野外亏欠我们太多,油星像在碗沿聚成金色的泪,他咀嚼的不仅是野菜,更是养活三个儿子的尊严。如今母亲依然守着古法:花椒现焙,韭菜当晨采,石臼捣蒜要顺时针转九十九下。只是当年喂饱饥饿的生存智慧,已成游客追捧的非遗技艺,也是富平县一道美食吸引着各地游客。
窗外的泡桐花影落在孜卷的蒸笼上,恍惚化作富平新城区的霓虹。现代农业园的智能温室里,普罗旺斯西红柿在物联网中生长;中华郡景区夜夜上演的光影秀,将战国秦长城的故事投射在天幕。西成高铁呼啸着穿过秦岭隧道,似乎把母亲独居的小楼纳入西安的“一小时生活圈”,子女的陪伴和对家乡的思念母亲的兴奋就像蒸笼冒上来的热气,心里热乎的很。表妹文娟打来微信电话母亲高兴的说:“高铁通到富平我就回呀,我学会拍抖音了,我都在抖音里看见县里打搅团,吃鱼鱼……”想家的感觉似乎和她侄女有说不完的话,“妈,二十分钟到了,蒸好了”我说道。
四
出锅的孜卷卧在青花盘里,油亮超薄的外皮绷着四十年前的月光。咬破隔着面皮似乎能看见苜蓿的瞬间,清气与五香料的暖在齿间重逢。母亲的笑纹里漾着往昔全家围坐的热闹,而窗外,汉中城的灯火似乎正接替富平老宅的星群。我们吞咽的何止是美食孜卷——北纬34°54′的苜蓿藏着渭北旱塬的密码,面皮延展着秦汉面食的基因,就连蘸汁里的辣子,都沉淀着丝绸之路上传来的辛香,辣的舒心,辣的开心,吃起来“撩咋咧”。
五
暮色漫进厨房窗外时,母亲将锅里捂着的孜卷装了一个食品袋。“带着,比你们在超市买速冻的强,当早餐”。她永远不懂,这些用乔山泉水揉面、石川河畔野苜蓿做馅的孜卷,在某个跨境电商平台上已标价百元。就像她不明白,自己以往守着的富平老城旧街,如今既是“中国西部百强县”,又是驴友地图上的“诗意栖居地”。
离别时后视镜里母亲那略显佝偻的身影, 每一步都显得那么沉重而坚定,但她一直跟着车子走着身影渐渐缩小,我不停的看着后视镜,眼睛湿润了……。副驾座上的食品袋微微发烫,恍惚还是当年衣襟兜着的苜蓿的温度。落日的霞光似乎把汉中市渲染的五彩缤纷,车子两旁一望无际的“黄金甲”抒写着汉水之春,而富平老屋的灶台上,似乎有新的面团正在醒发——这座把沧桑写成传奇的古城,总会在蒸汽升腾时,将光阴卷成层层乡愁似乎在召唤:“归来吧,归来哟,浪迹天涯的游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