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东淄博、张志成
(一)
在一片原始森林里有一棵大树,树下是软绵绵的草地,天上星光时隐时现,树林里几米外看不见任何东西,除了一两声猫头鹰的啼叫声,听不到任何动静。
忽然响起一只用口琴吹出的乐曲,在寂静的山林里悠悠扬扬地传播开来。听来是一首林玉秋从来没有听过的,也是后来被称为世界经典名曲的《梁祝》,虽然用口琴吹奏此曲的效果,远不如小提琴和二胡独奏,也足以让有情人缠绵如漆了。
吹奏这首曲子的是王亮,他吹的十分专注,也十分投入,把自己完全融入在曲子的意境中,使唯一的听众林玉秋忘记了自己,情不自禁地慢慢地靠近王亮,小鸟依人似得依偎在,还没有确定恋爱关系的王亮怀中。王亮的泪水滴在她的脸上,她的泪水滴在王亮的胸膛上。
忽然,山那边响起一阵一阵的开炮声和爆炸声,口琴声嘎然而止,林玉秋吓得狠劲地抱住王亮的腰,颤惊惊地说:“这是哪里响?可吓死我了。”王亮抚摸着她的背,十分享受地说:“不用怕,不是有我的吗?时下咱们福建是前线,山那边新调来一个炮兵团,他们在打靶练习呢。”
炮声一响,整个森林里就乱套了,各种鸟儿惊恐地乱飞乱撞,松鼠跑来跑去的不知道上那棵树儿,猴子吱吱叫着东奔西跑,毫无方向感。他们二人惊慌地站起来张目四顾,不知所措。像是一只猴子撞在王亮身上,又从他胯下窜出,他脚跟站不稳,立刻摔了个仰八叉。一只兔子撞在林玉秋怀里,吓得她尖叫着跑出老远。当她站住脚的时候,发现两只小绿灯向她跑过来,在她十米之外停住了。在黑暗中,隐约看到那东西的后面有一条大尾巴,她突然意识到那是一只狼,立刻惊呼,“救命啊,救命啊,狼啊,狼啊。”听她的声音都都吓地变调儿了。
她是多么想跑啊,看她浑身打着哆嗦,两条腿却不听使唤,一步也挪不动了。而那条狼却开始向着她一步一步地靠近。她被吓傻了,想不到自己会这样的死去,她闭着眼睛泪如雨下,无助地等待着死神的到来。
离死亡还有几秒钟的时间里,王亮举着一团火,连滚带爬地跑过来,突然出现在林玉秋和狼的中间里,并挥舞着火把,立刻向那头狼展开攻击。那头狼见状,低吼一声,回头消失在夜色里。与此同时,王亮飞快地搀扶着林玉秋,回头向着林场的方向跑去。她们跑啊跑啊,两个人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实在跑不动了,就一屁股坐在一棵大树下。王亮手之中的火把,只能照亮周围五米远的距离,似乎五米之外都是一个陌生的世界。
好在炮声停止了,树林里慢慢的又归于寂静。当他们的体力逐渐恢复后,要准备回宿舍的时候,忽然发现他们又回到原来的地方了,它们迷路了。林玉秋又嘤嘤地哭出声来,“王亮呀,这可怎么办啊?”
到了这个时候,本来胆小的王亮不想担当也得担当,他硬着头皮安慰着她说:“别怕别怕,不是有我吗?经这一闹哄,现在少说也得超过半夜了,咱们无法找到回家的路,好在夏天的夜短,咱们只能等着天亮了再说。”
听说要在这里过夜,四顾是黑乎乎的森林,一股恐惧感又悄然袭上她的心头,林玉秋紧贴着王亮站着,双手抱紧他的胳膊,“那怎么成?光吓也得把人家吓死呀。”只见王亮无声地解着腰带,惊得她倒退了两步,她那小心脏突突地跳个不停。这也不能怪她多心,在这漆黑的原始森林里,一男一女独处野外,要发生点什么有谁知道啊?她声音颤抖地说:“你,你你要干什么呀。”
王亮一边解一边神秘地说:“我要像孙悟空那样,画地为牢,不许邪毛鬼祟进来。”说着,他从腰理面一圈一圈地解下几条马缰绳,在草地上绕了一个圈,拉着她的手坐在圈内说:“好了,万事大吉,在这里面休息是绝对安全的。”
“就它,一根马缰绳,能起到什么作用?”林玉秋好奇而又惊疑地问道。
“炮停了以后,所有的动物都回归原有领地,对我们已经构不成威胁,只有蛇才能给我们造成危险,而蛇就怕马缰绳,没有哪条蛇能够越过马缰绳的。玉秋,你也累了,就靠在我的肩膀上睡吧。”
到了这个时候,林玉秋没有任何依靠,只能指望眼前这个人了,虽然她不太相信马缰绳的功能,却相信王亮,她真格地坐在地上,趴在她的肩膀上睡着了。
关于马缰绳的功能,王亮是从外国书上看到的,至于是不是真的有效,鬼才知道呢,反正他在外面过夜都是这么做到的。和今天夜里一样,都安全的度过来了。
林玉秋看似睡着了,她的心情是矛盾的,一对青年男女在山林里过夜,她惟恐王亮对她做点什么。反之,她又离不开他,还得紧紧地依偎在他的身上,就连他去小解离开她几米远,她的心里都瑟瑟发抖。
至于王亮就更难受了,和一位漂亮的姑娘依偎在一块,还是热燥就是心慌,他有一千种想法和方法向对她做点什么,可是在孔子故乡成长起来的青年,又长期接受着毛泽东思想的教育,他有着极强的自控能力,终于在复杂的心情中熬到了天亮。东方刚刚发白,他们就分清了方向,互相搀扶着走出了山林。
其实,他们是在下面的情况下认识的,从认识到现在,才整整一个星期的时间。
(二)
林场的小山沟里,有一条弯弯的小溪,水清见底,可见鱼儿在乱石中自在地游来游去,小溪中摆上几块大点的石头,人们就会过溪如平地了。
一位姑娘坐在一块青石上洗衣服,一只青蛙蹦跳着从她的膝下蹿过,吓得她“啊”一声尖叫,一松手,那衣服便顺水而下。她本能的去抢衣服,水边上一条蛇又到了她的脚下,她来不及顾衣服,尖叫着就跑出五六米远。其实,那条蛇就是奔那只青蛙来得,青蛙跑了,那条蛇也就钻进水草中不见了。等姑娘回过神来的时候,再找那衣服,早就不见影儿了。那时候的衣服珍贵,林玉秋撒腿就跟着小溪跑,想找回那流失的衣服。
在下游的一个拐弯处,有一位小伙子,石头上有坨衣服他不洗,站在小溪中间,满石头底下摸鱼儿玩。岸上的衣服还没有洗完,穿着的衣服早已到处是泥巴。他正玩得起劲,忽然一团东西缠在膝盖处,伸手一捞,竟是一件裤子。他大喜过望,展开打量一下,气得向岸上一扔就不管了,因为那件裤子是女式的。不多会儿,就听见有位女人急呼呼地喊着,“王主席,王主席,你看见我的裤子没有啊?”
王主席站起身子,发现是位漂亮妹子,就故意惹她说:“看见了,你那不是穿着吗?”林玉秋着急的说:“不是啊,是我丢了裤子。”
王主席更是乐得不得了,“呵呵,妹子呀,穿在你的身上怎么会丢了呀,你傻啊?”
被他这么一搅合,林玉秋越是急得说不清楚,红着脸“我,我”地说不出话来。忽然看到地上有一团东西,拿起来一看正是她的裤子,噗嗤一笑说:“王主席,丢丢丢,羞羞羞,又不是男士的裤子你留着干啥?”
王亮一条鱼也没有捉住,甩了甩手上的水,一边向岸上走着一边耍着贫嘴说:“哎呀哎呀我失算了,要早知道是位漂亮妹子的裤子,我就藏起来,把它压在箱子底下,啥时候有人来,我就拿出来显摆显摆说:“这是我妻子的裤子。什么丢丢丢,羞羞羞得,应该不是俺吧?”
姑娘真格是丢丢丢羞羞羞了,见她半张着嘴,脸蛋儿憋得红红地说不出话来,许久才指着他说:“你、你、你还主席呢,光想沾人家便宜,不喜给你说话了。”说完,气得一跺脚,回头就走。这下可急坏了王主席,一步跨上岸咋呼着,“哎哎哎,回来回来,俺还有话说呢。”孬好他还是工会主席,林玉秋想了想,不情愿的地走了回来。
王亮硬拽着人家坐在草地说:“我提三个问题,这一,这裤子如果真是你的,是我给你捞上来的,总得说声谢谢吧?二,你怎么认识俺来? 三,你是谁,哪里人,是哪个部门的?”
年轻人很容易沟通,林玉秋见问,心想,多大点事儿啊,反正是星期天,有的是时间,看他那认真的样儿,先是噗嗤一笑,头发一甩,双手抱拳说:“先回答第一个问题,亏你给我捡到裤子,谢谢嗷,有空请我吃个饭呗?”王亮大睁着眼,那嘴儿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同时,脑子里翻江倒海也找不出“请我吃个饭”这句话来。直到1980年后,这几个字才经常出现在人们的日常生会中。可是王亮也不是傻子,就猜她是有钱人,倒是听着她说的话很别扭,他摸了摸兜里的饭票,“不对呀,要请吃饭也得你请吧?”
林玉秋忍不住“咯咯”大笑,你还当真啊,真不禁逗,你若不介意,抽空我请你。现在回答你第二个问题,为什么会认识你,你是工会主席嘛,全林场有哪个不认识你的?不过你跟着领导屁股后面视察的时候,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哪位领导的小屁孩呢,接着就是一串银铃般的笑声。
她那里尽情地笑,可笑的王亮的脸儿红一阵白一阵的不是意思,心想:没见过这么泼辣的丫头片儿,说话扎人都不兴带刺儿的,就她,不好惹,不好惹。看着她赚了便宜恣得那个样儿,气就不打一处来,既知斗不过她,还不如走人的好。
“你别走啊,”说着一伸手狠劲一拽,王亮站不稳,一屁股墩儿蹲在草地上,摔的尾巴骨根子一阵好疼,咧着嘴说:“俺今天出门没有看黄历,净干吃亏的事儿,死丫头,你不能轻一点呀,你拽俺干啥?”
谁要想和女人讲理,就算拜错了菩萨,那林玉秋咯咯笑地倒在草地上,“你咋拽我来,我再拽你一下子就拉平了,你有啥不服气的?再说,哪有你这号人,你问了我三个问题,我还没有回答完你就跑,你啥意思,不想知道我是谁了呀?”
王亮算是服了,不想听都不行,只得拼命地点着头说:“好好好,行行行,好姐儿,你好好说,在下仔细听行吧?”
“嘿嘿,这还差不多,算你有礼貌。”
林玉秋,归国华侨,生于马来西亚。在她很小的时候,她的父母响应华侨领袖陈嘉庚的号召,远渡新加坡加入了抗战侨工队伍,于1944年同时牺牲于滇缅公路上,是她爷爷把她抚养长大。1961年,正当国家三年自然灾害时期,爷爷带着一批粮食来到福建,并将20岁的林玉秋认祖归宗于当地林家,并同时安排她就业与福建林场,任第三大队调度员。
话就这么几句带过去了,可是里面的苦衷有谁能够理解的了?林玉秋的爷爷林老先生是在甲午战争后逃难到马来西亚的,历经苦难,好不容易在马来西亚闯出了一块属于自己的产业,想不到在二战时期又受到日寇的重创,一气之下他把儿子和儿媳派往中国战场,不幸在滇缅公路上牺牲在日寇的空袭下。历史的经验告诉他,国弱被人欺,国家分裂被人欺。好不容易盼到1949年建国,1960年又遇到前所没有的自然灾害,在这极度困难时期,他老人家毅然戴上一批粮食和孙女交给福建政府,借以支援祖国的建设。
听她把话说完,王亮对眼前这位姑娘暗生敬意,这才认真的打量着她,她长长的睫毛下有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高高的鼻梁,瓜子脸,人还没有笑两个小酒窝就早已显现,乌黑的齐耳短发随风飘动,花格子衬衣蓝工装裤子,加上她银铃般的嗓子和开放的性格,与国内的姑娘有着显著的区别,总之女人的所有优点似乎全都集中在她一个人身上。王亮看傻了,他那双眼睛再也离不开她的身体。
倒是林玉秋被看得脸儿泛红,含羞一笑说:“哎哎哎,看够了没有啊,没见过漂亮姑娘啊?”
王亮从痴呆中醒过来,被她一咋呼就闹了个大红脸,他是个山东汉子,脑子里还没有拐过弯来就脱口而出,“没见过,真漂亮啊。”
爱漂亮和被人说漂亮是女人的本性,她又是位归国华侨,不像内地姑娘那样立马说“讨厌”二字,而是咯咯地笑着掐起小腰,“好啊,看你说我漂亮的份上,给你个讨好美女的机会,你就帮我洗洗衣服呗?”
一向聪明伶俐,精于算计的王亮,今天算是栽倒林玉秋手里了,总觉着从遇到她开始就想着占她点便宜,而事实上却总是吃亏,尽管如此,他还是屁颠屁颠地拿起她的衣服,笑嘻嘻地放在水里给她揉起来,心里还甜甜地想着,给美女洗衣服,不吃亏。心里是这样想的,嘴上也顺口而出,“愿为美女效劳,愿为美女效劳。”
林玉秋看着这位憨哥做了她的俘虏,心中有点成功感,气顺了一切都顺,就挨着他坐在石头上,拿起王亮的衣服摁在水里说:“你把我的情报都打听清楚了,再说说你吧,你是怎么回事儿,一个小屁孩怎么就做上了工会主席的?”
王亮心里不服:老子就是工会主席好吧,不是小屁孩。嘴上却没有表现出来,还是晒出了他的个人简历。
王亮是山东人,他老爸是位老八路,国家干部,1958年,王亮的小钢炉炼出的钢铁产量高质量好,就被正式招工,因为他有点有文化,几经调动,最后来到了福建的一个林场。1960年他刚满二十岁,在林场里干活很卖力,长的又帅,又有文化,所谓有文化,其实也就读完了小学而已。那时候正是“三级工二级工,不如种沟罗卜种沟葱”的困难时期,工人流失较大。王亮还没有走的意思,家庭政治背景很好,林场的书记又是山东人,就把他很快地提拔成工会主席。
因为两个人都在一个林场工作,在小溪边认识也就不足为怪了。征服一个帅哥,还是工会主席,林玉秋脑子一热乎,拍了他一巴掌说:“主席哥儿,说定了,晚上姐请你吃饭。”这话也就她说,换做别人是不可能的,因为那时候的粮油供应十二分的紧张,每人的定量一天还不到一斤粮食,自个的肚子都添不满,哪能有能力请别人吃饭?而林玉秋是华桥,国家对她有照顾,她爷爷又经常给她寄钱来,全林场也就她敢说请人吃个饭了。
吃完饭后,两个人有点恋恋不舍,最后约好了下一个周六的行动后,才各自分手。想不到在下一周的约会中,两个年轻人经历了文章开头的一次生死考验。在接下来的日月里,他们谁也离不开谁了。
在远离办公区和宿舍区的树林里有一棵大树,大树下有一块平整的长石,每天晚上,这里都会响起一首口琴独奏曲《梁祝》,他们的感情,也在这首曲子中得到升华和融合,这块长石也属于他们两个人的了。人啊,是一种感情动物,在两个人之间,说不定发生点什么事,就有可能擦出火花,成就一段轰轰烈烈的爱情故事。天长日久,只有时间的延长,才能对每一个人的这段感情,做出是福还是祸的定论。
果然,在一个山花盛开的日子里,林玉秋忽然感到一阵恶心,只想呕吐,林场的女医生告诉她说:“恭喜你,你的肚子里结果子了。”
(三)
“啊!”林玉秋大张着嘴,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过了好一会儿,她对医生连声“谢谢都没有说,就“咯咯”地笑着向场部跑去,这么大的喜事,她应该在第一时间告诉王亮啊。工会的办公室只有王亮一个人,她兴冲冲地跑进去,二话不说就抱住王亮亲个不停,
王亮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任她摆布完了之后,才不知所以地说:“坏咧坏咧,我的大宝宝哎,今儿个你得了啥毛病了,你就是想俺,也不能跑到这里来发疯啊。”那林玉秋也没有松开他,只是拿着他的手,羞羞地摸着自己的肚子说:“医生给我做了检查,说我这里面有个小王亮了,你说我该高兴不?”
这下该王亮发疯了,他高兴地抱起林玉秋就转圈圈,嘻嘻哈哈的直到转晕晕了为止。然后牵着手,直接跑到人事处开了介绍信,下午就在当地人民公社领了结婚证。
现代人无法知道,在那个年代里是怎么结婚的,场部为了照顾华侨,才用林场的废木料,专门给他们建了一间不足二十平米的婚房,再用废木料做一张木床,两个人把铺盖卷儿向床上一放,就算是结婚了。只有几个要好的工友各自端着饭盒,凑在一块吃顿饭就可以了,而且他们吃的饭都是自己的饭票。没有一块糖,也没有一支香烟,尽管林玉秋有点钱,在那个时期,这些东西是买不到的。
时间过得飞快,现在王亮家里保留的一张照片,是1962年王亮和林玉秋抱着一周岁的儿子拍摄的。
由于两个年轻人不会照顾孩子,只能把远在马来西亚的爷爷请来帮忙。孩子算是有着落了,一个重大的问题横在了他们的面前,那就是没有饭吃。就连附近一切能够下咽的野菜,都被人们挖光了,更何况又加了一个爷爷呢?好在王亮脑子转悠地快,他以回家看望父母为名,向领导请了假,借以省出粮食供她们一家生人活。
这是一个极其困难的决定,王亮临走那天,紧紧地拥抱着妻子亲了又亲,双方的眼泪完全融合在一起,又抱起儿子亲了又亲,在儿子还喊不清楚“爸爸”的哭叫声中,王亮硬着头皮冲出了木头房子。
话分两头,先说王亮。他辗转回到到淄博的时候是1962年的夏天,那一年虽然没有算在三年自然灾害期间,却也好不到哪里去。麦收刚过,地里的玉米刚长到膝盖般高,家里分到的小麦,母亲推着小车到山里,用一斤小麦换回二斤地瓜干,借以填饱一家人的肚皮。他是家里的老大,也有力气,脑子又灵光,就把家里的大天井全部松土整平,都种上了大白菜和胡萝卜。由于天井里是多年闲置的土地,地力充足,到了立冬时节,迎来了一个大丰收年,有效的弥补了家里的粮食不足。
刚歪过年去,他就写信和发电报想回归原单位,林场的答复是:由于他矿工的日子太久,已经被开除了场籍。为此,他的前程进入到进退两难的地步。要返回林场吧,那里没有了粮票的供应,即便去了也无法生存。不去把,那里有着他亲爱的妻子和儿子,这种分离的痛苦,是常人难以承受的。自此,他和林玉秋天各一方,只能靠信件来往,天那,那时候一封信的往复时间得用上一个月。他们在信里互相鼓励着,各自给对方倾诉着热情的语言,使各自都加强了活下去的决心。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的信件越来越少,竟渐渐的没有了音信。
这一切,除了母亲之外,对全家都是保密的,直到1967年,王亮和一位比他小四岁的姑娘结了婚,生了二女一男,真正过上了脸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只有夜里睡不着的时候,他才悄悄地流着泪,想像着她们母子的样子。他狠着心,把这些苦水吞进肚子里,成了他一生的思念和遗憾。
2007年母亲去世后,妻子在整理母亲的遗物时,发现了一张有点发黄的照片,虽然不认识那位女人是谁,那位抱小孩的男人,她一眼就认出了是年轻时候的王亮。她当时就气得嘴唇发抖,双手哆嗦。她恨自己的丈夫,这事儿竟欺骗了她整整四十年,恐怕这世上没有一个女人知道后会无动于衷。当她拿着照片质问王亮的时候,王亮大张着嘴说不出话来。他突然感到他这一辈子活的很失败,他不但对不住现在的妻子,更对不住林玉秋,自己已经六十五岁了,还不知道前妻母子的死活。在妻子恶毒的怒骂声中,他哭了,他没有任何理由反驳妻子,只能等着妻子骂累了之后,再把四十五年前得那段往事和盘端出。就此,他还在外面有一个老婆和一个儿子的消息很快在兄弟姐妹中传开,使他失去了做老大的威严。他妻子是个封建思想严重的农村妇女,她不吃不喝地痛哭了三天后,老两口儿过上了冷漠的日子,直到妻子含恨死去。
返回头来再说福建林场。1963年,当林玉秋得知情况后,她抱着孩子找到了人事科,得到的答复和王亮的来信是一个样的,她立刻摊在地上痛哭失声,一再要求人事科长发点善心,能不能网开一面,让王亮恢复工作。可人事科长除了好言相劝之外,其他的只能表示无能为力。为此,林玉秋呼天号地,上下奔走,却没有人能够答应她。
最后还是党委书记告诉她说当时的形势是这样的:凡是在困难时期自动回家的,农场不再录用。凡是组织批准下放的,可以回来复工。(后来证实,凡是组织批准下放的工人,没有招回来上班的,到老来都得到照顾。)最后,书记说:“凡是党员和干部,私自跑回家的,一律开除,幸亏王亮不是党员,是党员的话,还得开除党籍呢。”
听到这话,林玉秋不报任何希望了,自此过上了孤儿寡母的生活。所幸的是儿子也有定量,能够给爷爷吃个半饱,实在不行,爷爷就到黑市上买点高价粮食贴补家里。就是这样的日子也没有待长,马来西亚那边来信说,爷爷的商铺出了点问题,要他马上回去看看。当天晚上,爷两个愁得都没有合眼,共同商量着她娘两个今后的日子怎么过。最后还是老头有计谋,第二天,他独自去找了场部领导反映情况,要求领导给于帮助。那时候的领导是为人民服务的,心里是装着全体员工的,加上国家对华侨有照顾的政策,那位领导苦思冥想,终于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大爷,你看这样行不,把林玉秋调到托儿所任所长如何?”
爷爷当时就激动得热泪盈眶,紧紧握着哪位领导的手说不出话来,之后又伸出大拇指赞赏道:“我代表小林谢谢您了,祖国有你们这样的干部,是完全有希望的。”几年以后,没有了王亮的音信,名叫王森林的儿子正式改名为林王。
(四)
在之后的日子里,林玉秋还是过得去的。这里面除了领导的关心外,还有一个男同事叫童群的向她示好,比如买粮啦,劈柴拉,孩子生病啦等等,都会有人帮助的。越是这样,林玉秋的内心越是难受,内心越是矛盾,整天生活在焦虑之中。真正爱着的人儿远在山东,真正帮助她的人近在咫尺,两头都是好人。她被这种矛盾的心理没白被黑地折磨着,使一个原本性格敞亮泼辣的人儿,变得十分内向,整天价不见她多说一句话。
特别是儿子肺炎住院的时候,幸亏童群下班后整夜整夜地陪着她,使她的身心得到适当的休息。由此,她也觉得内心不安,她亏欠童群的太多太多,就像债务一样压得她透不过气来。
人啊,对于初恋的那个人儿,也许到死也忘不了他。致使童群无论多么向她示好,却自始至终无法占领王亮在她心中的位置。但是,生理上的需求,和心理上的空虚是无法排解的。每天晚上,童群都会按时去她家里帮她儿子做作业,还经常给林王带点好吃得去,哪怕只是一块糖果呢,孩子都是亲热地喊他叔叔。每到这个时候,林玉秋总是感到心里热乎乎的,就为了这个,童群在她家里总是呆到很晚。有时候她睡了一觉醒来,还看到他在帮她娘俩洗衣服呢。
有一天晚上,当她站起身要送他出门的时候,童群拥抱了她,她没有拒绝他,她需要有人给她热情,也实在是亏欠他的太多,她找不出一条正当的理由拒绝他。这一晚上,童群在她那里住下了,只是在孩子没睡醒之前就走了。童群走后,她静静地躺在床上沉思,虽然觉得不亏钱王亮多少,对童群也没有反感,总觉得有一种还债的感觉。之后隔三差五的,童群就会在她那里住一晚上,虽然极尽欢乐,她却从来没有答应过他什么。再说,他们错误的估计了孩子的智商,直到有一天早上,林王问妈妈说:“妈妈,童叔叔今晚为什么住在这里呀?”只这一句话,就让林玉秋羞愧难当,彻底拒绝了童群在她这里过夜的念想。可童群还是一如既往的关心着她,爱护着她,给本来就不善料理家务的林玉秋,提供了极大的帮助。
好在林王是个很聪明的孩子,在他十岁的时候,他已完成初中的全部学业,当然,这与林玉秋和童群的付出是分不开的。
就在这一年里,林玉秋收到了,远在马来西亚的叔叔寄来的一笔汇款,还有爷爷的骨灰盒。林玉秋大哭一场,按照爷爷的遗愿,把他埋葬在林家的墓地里,多少年来,每年清明节,她都坚持着给爷爷扫墓,也总会伤心地痛哭一场,爷爷对她的养育之恩,她是终生难忘的。自此,她也和马来西亚的联系越来越少了。
也是在这一年里,由于林玉秋的表妹经常到她这里玩,跟童群混得很熟。她就与童群表明态度:为了林王不能再有第二个爸爸,诚实地告诉童群,他们的交往是注定无果的。同时,在她极力地穿针引线下,促使表妹与童群建立了家庭,真乃善莫大也。
日子就这么悄无声息地过去了。由于林玉秋终年情绪低落,在林王十六岁那年,她得了乳腺癌晚期,过早地离开了人世,去了一个没有忧愁和没有烦恼的地方。把她埋葬之后,林王哭地趴在坟上不起来,使童群两口子也陪着他哭个没完。母亲的死,对他来说无疑是天崩地裂,摧梁断栋,虽然埋葬的是母亲,却像埋葬了他生命的大部分。这一段经历,使一个聪明可爱的孩子,近乎变成一个傻子。好在童群两口儿是好心人,千哄万暖的收留了他。
组织上照顾他是个孤儿,于当年的冬天,把林王送进了部队。
2015年夏末,一辆动车停在了淄博火车站。一位文职少将军带着简单的行李下了车,站在淄博这块他盼望已久的新鲜的土地上,他应该高兴才是。但是,他迷茫的环顾着四周,总觉着有一股压抑的空气侵袭着他,使他透不过气来,一时之间,他的双腿,不知道迈向哪个方向。好在有一位出租车司机跑过来,热情地问他,“请问这位先生,您这是要到哪里去呀?”
将军没有作声,默默地打开军官证,从里面抽出一张纸条交给他。哪位小车司机看清楚了纸条子上的地址后喜出望外,想不到一下子就揽了个几十公里的长途活,很热情地替他提着行李包,领着他出了站台,上了他的出租车。
这位少将就是林王。他十六岁参军后,由于他年龄小,始终跟不上连队的训练,总是拖班里的后腿,班长老是找连长诉苦,可连长也没有办法。只是这孩子极其聪明,在他的笔记本上,画满了各种符号,没有人能够看得懂。班长说他不务正业,就摸收了他的本子交给了排长,排长看不董又交给了连长。那时候是讲阶级斗争的,各级领导都怕自己的部下出问题,恐怕林王惹出什么事来,这个本子就这么一级一级地传到师部。
(五)
当这个本子到了师政委的手里后,他惊奇的好久说不出话来,因为这个本子里写的都是化学元素和分子式,还有连他也看不懂的许多公式。他忽然意识到是捡到的一个宝贝,听说他还是个孩子,更觉如握宝珠。立刻下令对林王进行政审,而政审的结果是零,没有一点政治背景。于是师政委大喜,很快就把他报送到某军事学院。学院领导看他还是个孩子就有这么好的基础,大喜过望,立马把她安排到了化学系,与都是二十多岁的大哥哥大姐姐们成了同学。
因为他年龄小,是孤儿,没有政治背景,学习又是尖子生,很快得到了组织的重点培养,在后来的日子里,对国家的军事工业做出了重大贡献。不到五十岁就被破格提拔为文职少将。
前几天,青岛要召开一个重要军工会议,在准备行李的时候,他从书橱的一个秘密脚落里,找出妈妈的一个发了黄的日记本,从本子里找出一张老旧的照片,久久地注视着照片上面的三个人,热泪一滴一滴的流下来,使他的心情大恸。记得妈妈在临终前,抚摸着他的头,眼里流着泪,有气无力的一字一字地告诉他说:“儿子啊,你的真实姓氏是姓王,这个抱着你的就是你的亲生父亲,照片的背面写着他的准确地址,将来有了机会,想着认祖归宗啊,记,记——住,他——叫——王——亮——啊……”
就从那一刻起,照片上那个他从没有见过的,心中没有亲和力的,而又十分帅气的爸爸的摸样,深深地刻在了他的脑子里,直到今天。而今天,就是他完成母亲遗愿的时刻。也不知道为什么,出租车越是前进,他就感到照片上这个抱着他的人越来越熟悉,越来越亲切。好像对这个人长达五十多年的模糊认识,突然之间高大起来:对了,就是这个人给了自己的生命,他,就是王亮,是自己的亲生父亲。想到这里,他忽然想哭,忽然想拥抱这个人,想大声地喊一声,“爸——爸——”
突然他的身子向前一倾,车子停住了,出租车司机笑嘻嘻地告诉他,“先生,按照您说的地址找到了,您还有什么吩咐。”
林王从激动的情绪中清醒过来,看到这是一条农村的大街,大街中间是一条水沟,水沟上有小桥,水沟两边的道路都能行车,路南路北都是整齐的四合院。这么宽敞的住处,和西安拥挤的楼群相比,是不能同日而语的。北边的墙根下,有几位老头下象棋,前面的一户人家人来人往的络绎不绝。林王的心脏跳动加速,和司机说一声,“别走,等着我。”
他慢慢地下了车,右手轻微地颤抖着掏出香烟,礼貌地给每个老头递上一支,然后用打火机给他们点燃上。于是四个老头停止了争吵,用异样的眼光打量着他,有一位老者开口道:“同志,看样子你不像本地人,有啥事你就说吧。”
“老人家,我,我,我向您打,打听一个人,您,您认识一位名叫王亮的人么?”由于心情激动,他说话的句子都有点连不成块了。
“啥,你要找王亮?”所有老人的脸色突然黯淡下来。那位老人颤声问道:“你要找王亮,能够告诉我你是他的什么人吗?”
林王见问,说话有点哽咽,“大爷,我,我生于福建,现住西安,他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爸爸,我,是他的亲生儿子,大爷呀,他住在哪里啊?”
听他一说,所有的老人都站了起来,四双手握住他的两只手,眼中都含着泪花,那位老人颤抖着说:“早就听说他在福建还有一个儿子,他怎么就这么没有福气也。”
正说着,一辆殡葬车响着撕心的哀乐从身边呼啸而过,四位老人再也忍不住激动,眼泪立刻流了下来。那位老者拍着他的手背说:“可怜的孩子,你爸爸昨天夜里就没了,刚才那辆殡葬车拉回来的,就是你爸爸的骨灰盒,孩子啊,就差这么一步,是王亮没有福气呀。”
听罢,林王如五雷轰顶,心如刀绞,下意识地回到出租车,才瓮声瓮气地哭出声来,他泪眼模糊地注视着那辆殡葬车,眼看着爸爸的骨灰盒被一个哭着的男人抱着,走进了那个四合院,想必那是自己的一位弟弟。
林王嚎啕大哭,在哭声中,他摆了摆手,示意司机把车头调了回来。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