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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06/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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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说

 

山东淄博  张志成

(一)

在法庭的被告席上,坐着一位女士。

尽管她是罪犯,尽管她带着手铐,尽管她已是年近六十岁的老人,她的头发依然梳理的整整齐齐,穿得衣服还是那么的干干净净,合身合体。面对法官和公诉人,和律师的提问,她平静而又清晰地应答着各种提问。

这就是她——原县委书记,也是我一生牵挂着的人——王玉琼。

我跟她的认识是从一个窝窝头开始的。

上世纪六十年代末的一天上午,我看到一位我不认识的,和我年龄差不多的女孩,坐在高家大院的大门口抹眼泪,就好奇地问她:“你是谁呀,为什么哭了?”

她抬起头,擦着眼泪望着我这个陌生人,羞涩而又不害怕的说:“我饿。”

“你等着。”我急返身,从家里拿出一个掺着野菜的地瓜面窝窝头递给她说:“你嫌吗?不嫌你就吃了吧。”因为,我实在太知道饿的滋味了。

她一把抢过去大口大口的吃着:“好吃,又甜又香。”末了,她试探着问我:“小哥哥,你真好,你家是贫农吗?”

我肯定地点了点头。

“那我就什么也不怕了,我的名子叫王玉琼,我家是刚被流放到这里来的。小哥哥,咱们交个朋友吧,你叫什么名子呀?”

“我叫张凯,”我红着脸小里小气地应道:“俺愿意。”她高兴地说:“那么咱就说定了。”

对于这几句对话,她给我的印象极深,在那个年代的乡下女孩,借给她个胆子,她也不敢对男孩主动说出“交朋友”这三个字的。

后来我才知道,那时侯城里小孩的粮食定量一个月只有二十斤。我的家和她的家隔着两个小院,她家住的是一家原地主大院的三间柴房,俗称高家大院。那个时期,这样的房子有一个通用的名称——牛棚。

没过多久,她就到我们学校上学了,奇怪的是,她比我小一岁却比我高一级。那时侯上学是不上课的,每天无非三件事:开批判会、撒传单、大游行。也就是从那时侯起,我们真的成了好朋友,其中的介绍人就是书本,她每天晚上准时到我家里来读书。

记的文化大革命刚开始,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接管了学校的小图书馆,由于怕同学们烧掉,图书馆里的大部分书都搬到了我的家里。记的我们比较感兴趣的书有《十万个为什么》、《中国民间故事选》、《三家巷》、《晋阳秋》、前苏联的《趣味数学》等。只是她不能带走,那时侯的书大都被判定有毒,名曰“毒草” ,所以我们读书是偷着的,是绝对保密的。用她的话说:“鲁迅有百草园,你家有百毒园,我每天晚上在你家里吃毒草,怎么越吃越上瘾呢。”

有天晚上,我俩正在谈论着《红楼梦》里的人物,她突然问我:“你说,你是喜欢林黛玉呢,还是喜欢薛宝钗呢?”

这话问得我不好意思了,其实我们也都十七、八岁了,由于大量的读书,各自都成熟的过早了些。我一边揣摸着她的意图,一边试着说:“她俩呀?我都不喜欢,倒是觉着凤姐儿不错。”

“怪哉——那婆娘泼的很,辣的很,管得了外管不了里,那贾琏就不是个省油的灯,到处沾花惹草的,要是我,非制住他不可。再说,那凤姐儿鬼精鬼精的,你又那么的老实,不被她制爬下才怪呢。”

“此论差矣,”我说:“她是泼、是辣、是精,她那是管家有方,也是对外人么,至于贾琏,如果她把心思都放在贾琏身上,那贾琏还会沾花惹草吗?再说,找老婆又不是摆人样子,如果娶个凤姐儿那样的又漂亮又能干的人儿做内助,还愁过不上好日子吗?”

“此论大佳,我没有理由不赞同。”她若有所思的问道:“可咱们同龄人中,象凤姐儿似的人是谁呢” ?她忽闪着大眼睛,也揣摸着我的心思,又看着我的脸色,哼哼冷笑着,用手慢慢地指向自己的鼻子:“象——象——。”我也猛一下指着她的鼻子:“象你——,”“象我——”我俩同时喊了出来,又同时会心的哈哈大笑。她戳着我的脑门儿说:“你个臭贾琏,我上了你的套。”那一个夜晚,我们都觉的很幸福。

(二)

过了没多久,我们学校解散重组,我因家中缺乏劳动力被村革委会留下做了公社社员。她作为知青,也被留下来参加劳动。对她而言,那叫“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初中的学习等于零,我俩却觉的过得十分充实,除去劳动的时间,在我家的“毒草园” 里,我俩学到了大量的知识。

在不知不觉间,我俩都长大了。二十岁的她出脱成了我们村的村花,她一米六五的个头,齐耳的短发,白净的脸上让你挑不出任何缺点,不管用什么语言来描述她的美,我都觉得不为过。虽然我俩还是经常在一起,相互之间却少了许多的随便,慢慢得我都没有了用正眼看她的勇气,只是偷偷得暗自欣赏而已。晚上她迟迟不愿离去,我也绝不提出来送她走。有时侯我真想表白自己对她早就产生的爱意,可更多的顾虑堵在胸口,就是说不出来。

有个夏天的晚上,我在生产队里的西瓜棚里守夜,她去我那里聊天,我正在看《人民日报》全版刊登的“小靳庄诗选,”她一把夺过去说:“净浪费时间,狗屁不通,别看了。”我问:“何以见得?”“只靠喊口号能让老百姓吃饱饭吗?”

这话她也只能对我说说,若是被别人听了去,定会有牢狱之灾的,因为“小靳庄”是江青培养的典型,谁敢说个“不” 字?不过她这人说话总会一针见血,对许多问题的见解却有不少独到之处的。

我赶紧摆摆手:“别说了,可了不得,咱谈点别的好吗?”“好吧,”她点点头表示赞同。当我们谈到孟浩然的《春晓》时,她说:“对于这首诗,我就有不同的看法,就说‘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吧,一位冰清玉洁的大姑娘,她经过了洞房花烛一夜的风雨,一下子就变成小媳妇了,你说花落知多少呢?”

“啊!”我被她的高论镇住了,这首家喻户晓的唐诗经她这么一解释,整个诗味都变了,岂不成了千家独解了吗?道理又是这么的顺当,又是这么的直白,又是出自一位姑娘家的口,我听后脸红了,不敢和她再深究下去。

她也脸红了,甚觉不好意思,双方一时都没有话说。星夜显得特别的静,静的能够听到对方的呼吸声。为了打破一时的尴尬,我说:“我给你讲个笑话吧?”

“我俩肚里的东西一样多,你能有什么好笑话?”

“就讲我俩肚子之外的故事吧。”我说:“话说当年在虎牢关前,关公手持青龙刀,与秦琼大战五十回合……”

“停停停,串朝了,串朝了。”我学着京剧里的道白说:“好汉——哪里不去也——”

“哈哈——”她笑地前仰后合,然后说:“你把侯宝林的相声套到这儿来了,好一个‘好汉哪里不去’呀,此乃至理名言也。”

听她的笑声就是一种享受,就象叮咚响的山泉流水,是那样的敞亮,那样的无私,那样的透明。透过她的笑声,就好象看清了她的一切。我突然感到,她是月宫嫦娥扔给我的一颗明珠,是观音菩萨丢给我的一朵莲花,我没有理由不接住她。我突然觉得一阵脸红耳热,不由自主的喊了一声:“琼!”她问:“你想说什么?”我鼓足勇气,低着头,结结巴巴的说:“我,我想说……”

“你说呀!”她用热烈地眼光迎接着,期待着。

我心底一阵抖动,是另一种力量把我拽了回去:“你,一个农民……”我不能说呀,我把到了口边的那几个字强咽了回去。

(三)

在邓大人第二次复出的日子里,我们迎来了一个丰收年,晚上我如期到窝棚里守夜。这一天,我听到了一个不好的消息,王玉琼一家明天就要回城了,这对我俩来说,绝不亚于是一次生离死别。我早早的烧上一堆火,等火苗燃尽后,挑几块最好的地瓜埋在热灰里,盼望着她的到来。不多时,轻轻的的歌声传了过来:“董永山上来,山顶有朵红云彩,沾得几滴雨和露,迎春花就开。董永山上来,山顶有朵红云彩,为了听哥一句话,湿了绣花鞋。”其声清冽,婉转,听着让人撕心裂肺,人还没到,我的眼泪早已流了出来。她一改往日的烂漫,搬个马扎子坐在我的对面,轻声的,又单刀直入的问我:“凯哥,你就一辈子这样过下去吗?”

这一问就点到了我的死穴,(也未必不是她的死穴),我已经二十五岁了,在农村这个年龄的男女早就结婚了。可我呢?心中有两座大山怎么也无法挤在一块儿,我爱她,爱的非她不娶。我爱她,爱的坚决不能娶她。道理很简单,我不忍心她陪我过上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天天和鸡、狗、鹅、鸭打交道的日子。

“无可奈何花落去,”我说:“我又能怎样过下去呢?”

“不,我不同意你就这么潦倒下去,你应该有美好的伴侣和鹏程万里的前途。”

我立马给她泼了一瓢凉水:“谈何容易,烂泥里的泥鳅岂能上天?”

她失去了耐兴,话锋急转,颤声的问道:“花开并蒂莲呢?”我不得不回道:“生为连理枝。”

“问君能有几多愁?”我红着眼圈儿说:“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她哭了,哭的很伤心,我也悄悄的抹着眼泪问她:“你是有话想对我说吗?”

“不是我有话想对你说,你就没有话想对我说吗?”她突然显出很爆燥的样子。

“有哇,”我脱口而出,是她一下子把我逼到了悬涯边上:“你说呀,你说呀!”她急得脸通红,狠命的催着我。

天那,我何尚不愿说呢?我的心在滴血,有爱不敢说的滋味,比自杀还要难受:“我说,我、我想再给你讲个故事。”“唉——”她无奈的坐回原处:“你知道吗?你有可能是个杀人犯,”但是理智使她平静下来:“咱俩肚子里的东西一样多,你能有什么好故事呢?”

“就讲咱俩肚子之外的故事吧,”我强忍着心痛,不管她爱听不爱听,就说:“有那么一天,有一位乞丐在我家门口行乞,那人少了一只左手,瘸着一条右腿,很是可怜。我很快地递给他一个窝窝头,见他眼生的很,顺便问了一句:‘哥门,你是哪里人啊?’那位乞丐却大咧咧的一笑说‘问啥?英雄莫问出处。’”

“哈哈——,哈哈——,”她本无心听我讲故事,听到这里却也忍不住大笑:“这样的英雄啊,的确不用问他的出处。”

那一夜是我俩第一次拉着手,也是第一次送她到家门口。一路上谁也没说一句话,只有静,才是最大的幸福。该分手了,我却抽不出手来,许久许久,她轻轻的说:“抱,抱抱我!”我俩同时互相抱紧了对方,狠不得两体合一,谁也不愿意先松手,我颤着声说:“就这样,死了该有多好啊!”她也哭着说:“就这样,化成骨灰才是最大的幸福!”

(四)

第二天早上,我无声的帮她家搬运着有限的行李,又眼看着她的家人们上了车,她跑过来,用力晃着我的胳膊,两行热泪急速的滚下来,猛回头甩下一句话:“记住,鹏程九万里——。”

我从极度痛苦中醒过来,突然觉着我的一颗心被人摘走了,就不顾一切的大喊:“小琼,我说,我有话说呀!——”那拖拉机的马达声是那么的惊天动地,把我的声音淹没了。

我终于明白了什么是爱,什么是爱的死去活来,我相信,如果这世界上所有的东西都是假的,只要有一样是真的,那就是爱。我行尸走肉般的活了一个多月,有一夜我终于疯了,二十多里的山路我仅用了一个多小时就赶到了县城。按着她留的地址,已远远的望见了她家的大院门口。突然,一辆吉普车停在了那里,眼看着她和她的爸爸钻进了汽车,那车鸣一声笛,飞快的开走了。我不顾一切的追啊,一边追一边喊:“小琼——你听我说呀——”那辆车已跑得没影儿了。

现实告诉我:我俩之间隔上了一层铁。

另一种声音在耳边响起:张凯呀,这么多年你不说,不就是为了她能有今天吗?你应该为她祝福,为她高兴才对呀。我突然觉的自己有这样的情怀感到高尚,我为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对的,所有的苦果应该都是我的。

阵痛过后,变成了长时间的隐痛,我也得活下去,日子也得过下去。我本能的娶妻生子,真正的过上了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农夫生活。我结婚的事儿没有通知她,怕打搅了她的平静生活,她是否结婚我也不知道,可能她的想法和我是同样的。直到1987年,我收到了县政府办公室的一封信,那封信竟是她写的,信的内容很简单,就是几行字:

凯哥,你的一切我会想象的出来,在此我也不多问了。

请常看《人民日报》的经济政策,它能告诉你应该挣钱了。

看一看《深圳特区报》,它能给你壮胆。

把眼睛从你的责任田里移开,去做你能够赚最多的钱的事儿。

我相信你是最棒的,牢记“好汉哪里不去?”“英雄莫问出处!”

请不必回信,也不要来找我。

读着她的信,心如刀绞,泪流满面,心中有无数的话儿想对她说,又无处诉说,这也是一种痛苦。几经打听,她现在是县委办公室的主任了。谢天谢地呀,你有了前程,我就是死上十次也没有遗憾了。她的这封信,无疑是改变我整个人生的金钥匙。我先从倒卖青菜开始,有了点本钱,又倒卖鱼虾,几经打拚,终于建成了包括冷库在内的一个水产公司。

2005年,我又收到了她的一封信,信中的语言少的可怜:

“听说你创建了水产公司,甚慰,我愿足矣。不要回信,不要来找我。”

我苦笑了一声:惭愧,幸有你的支持。当天晚上,我从县电视台的本县新闻里得知,她已升任为本县的县委书记了。我高兴地打开冰箱,切上一盘牛肉喝起酒来。老婆不解的问道:“大晚上的,你喝得什么酒啊?”只这一问,勾起了我的心事,鼻子一酸,两行泪珠儿不自觉地流了出来,我撒谎说: “我们走到这一步真不容易呀!”我那可怜的老婆竟也陪着我流下了眼泪。就从那日起,县电视台的本县新闻我是每晚必看,因为,只能够在新闻里才能够见她一面。

2006年的一天对她案子的开庭,我也是从电视新闻里知道的。我怀着对她的受贿案,一百个不相信的心态来到了现场。果然,从公诉书里得知,是她的侄子打着她的旗号,在外面承包公程出了问题才牵连到她的,在几年的时间里,她侄子送给她一张农行卡,里面有一百多万元,她因此而获罪。被判了两年监禁。天那,屈屈一百万元就坐牢,还不是直接贪污的,这官做的也太没有意思了,我宁愿花三百万元把她买出来。

她在民警的看押下走下法庭,我不顾一切的冲到她面前,“琼,你一定要坚强,别怕,有我呢,我要和你说……”

大凡女人可能承受再大的压力也不怕,一旦见了她最亲近的人,精神就会马上崩溃。她一认出是我,突然号啕大哭,用带着手铐的双拳狠狠得捶打着我的胸部,声嘶力竭的大喊:“起开,起开,你别说,我不用你说,你回去过你的好日子的吧!”她和两位民警把我推开,一边走一边大哭:“我进的什么城,做的什么官啊——啊啊啊——”哭声中,民警把她扶上车,我泪眼模糊地看着那辆警车开走了。

我在心痛之余,忽然想到一个问题,就问身边的一位干部:“怎么没人送她呀,她的家人呢?”

“你还不知道吗?是她终身未嫁呀。”那人说。

“她终身未嫁!”这几个字象一条闷棍击中我的头顶,立刻瘫倒在台阶上。许久许久我才恢复了思维,不得不对我一生的行为重心审视和定位。心中总觉的她那双冰凉的手铐,和那阴暗的牢房本来就应该是我的。

我慢慢的爬起来,先到银行取了钱,然后开着车向看守所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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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新评论

写的真好,文笔细腻,故事情节跌宕起伏,沁人心脾,为你点赞!

梦尘   2019-06-05 10:30

拜读了张老师的佳作,文笔细腻,情节感人,沁人心脾,笔酣墨饱。点赞!

鲁人祥子   2019-07-02 09: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