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苏的茶馆是极多的,大多偏僻难寻。规模较小的,日日客不满座;大的倒又是一回事,大抵极为喧闹的。
前几日母亲受故友所邀去其茶馆,可人到中年便是失了早些年的雅兴,又觉之一人去不免过于无趣,便携我一同前往,茶馆倒是不大难寻,折了莫约一时辰。是规模极大的,茶水自然也不便宜,随意一壶龙井便是千几百了。
我心里不禁暗暗发怵,我自小算得上与茶结缘,往来老宅少不了茶的,却是不喜这些东西的,草木煎茶,纵使再雅,免不了繁琐步骤。而少了步骤,不仅雅失大半,味道也比不上有着繁琐步骤的迂了。
母亲随意点了壶茶。馆里的折子立马呈上来了,我对什么变脸不大感兴趣的,漫不经心扫过一眼,贵妃醉酒四字入目,我才恍惚,发觉这四面楼台镂花木栏下的戏台上站的是杨贵妃高力士了,我心心念念数十年的贵妃醉酒,早已演进高潮了。
说起来,十几年来还未曾完整去看过贵妃醉酒,可惜了。
我与贵妃醉酒的缘,莫约还得从小时候讲起。
父亲所居的地方,唤名白沙村,大年初五便有戏,家家户户要交一人十元的筹金,用来捧角儿的。却是很敷衍的,只有花旦小生。当时觉得没什么,免于被吓哭的惊喜,是好的。而女孩子也不喜打杀,花旦出场衣装金冠便是惊鸿的,哪有女子不爱?可唱戏的老旦从不让我们进后屋,说是怕小孩子手脚不干净,顺走什么首饰凤钗就不好了。于是我们几个便去和好说话的小旦耍了,这小旦唱得好一曲贵妃醉酒的,着实令人羡慕的——其实大抵也不算得羡慕,也许只是喜欢贵妃醉酒杨贵妃的华贵衣服凤冠罢,所以承的羡人了。
“阿梓啊,你要看贵妃醉酒啊,这可不行的,这满屋子小生,我和谁唱去?要不带你去看看衣服,过过眼瘾?”小旦唱久了戏,声音是轻轻的。
“算了吧,一会被那凶婆子抓到,姊姊又得挨打了。”我顺着花旦的衣袖往里看去,里面是触目惊心的青紫。
“嘘,你可小声点,小心隔墙有耳。”她摸了摸我的头,“你呀,心疼我做甚,你父亲布置的课业可完成了?完不成,皮肉之苦也有你受的。”
于是我们都咯咯笑了。
“小梓儿,明年我再来,准唱这贵妃醉酒给你听”我笑答好,直径归了家。
天快暗了,不归家是要罚的。
这天晚上,河面上五六波船娘划船路过,她们的歌儿是婉转的似水中红菱一般含羞待摘的,而且面上是欢喜的,他们船上的灯笼,照亮着,与夜幕融成画了。
白沙的年戏是好的,船娘亦也是极好的,最好的却是邻村小王村的戏。
小王是我大姑母出阁的地方,十几里地,不远的。算起来也只有花旦小生,可在腊月二十九就杀猪砍头敬神,那不息的灯笼和五六条人舞的龙,大抵是可以闹上三天三夜的,姑母嫁过去,亲自看完过的。
小王的戏多,一年五六场,倘若有嫁娶,还要多的,姑母被娇子抬进姑父家时,光唢呐,就轮着吹了两天一夜了。
祖母是茶农(大抵也算不上,只是包了十几亩田种茶),出的竟是些杂茶,不贵的,十几就可买好几斤了。却是祖母踏着夜色,一篮一篮炒出的香味可以羡煞春草的茶。周边的村子的年戏所进的,皆是祖母的茶,不为别的,便宜宜人便是最好的理由罢。
年后,我数着手指,盼来盼去。终于又盼到一年年戏,那次的花旦没来,听说是被打死了,如今我同她一般大了,亦早也不是小孩子了。
我有些乏倦,泯了口刚刚端着的茶,不知是心理原因还是怎的,明明不是杂茶,味道不如它的。
母亲没在意我,侧身看着下面说着西周野史的说书人,津津乐道。书一说完,却是觉之毫无留念了。
周围的喧闹我皆听不下去了,脑子里只有嗡嗡声,半响叹了句:
“唱戏人唱尽一生断坦残花,听戏人听来不过一路浮华。”
如今的贵妃醉酒,我再也看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