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诅咒
一群七老八十的女人之间,我一眼就看见了气急败坏的阿梅。她身上的老年斑像豹子醒目的花纹一般,似乎也在张牙舞爪地啸叫着;松软的皮肤如同一张刚剥的新鲜的猪皮披在身上,好做她最唬人的伪装;下垂的胸部随着连续不断恶毒的诅咒上上下下起伏着,整个人鼓得圆圆的,就连眼睛也在发力。最好笑的莫过于那双忒显小气的脚了,浑圆的身体立在一张半个锄头片大的脚上,稍有不慎就像田里倒伏的小麦一样砸进土地。我真怕她越骂越起劲,真睡地上了。
这水泥地可不比黄土地,一睡下去可能真就醒不来了。
其他女人也不甘示弱,一个接一个变着花样编织着故事的全貌,活脱脱一群清晨觅食的小鸟,欢乐快活极了。
老天爷真不开眼,那二球子算个什么东西,怎么这钱运就砸他身上了?第二天就改口叫爸了,要我说,那儿子没有心。听说他们老早就好上了,她男人不知道,傻乎乎地打工赚钱呢,这下好了,把命也搭上喽。你以为这是好事吗?老天看着呢,说不定哪天出门就让阎王爷收了命......
讲起群口相声,阿梅可就不干了,她突然沉默的像一个上流华丽舞会场上不合时宜的小丑,鼻子红彤彤的,脸颊也红喷喷的,浑身上下松软的皮肤绷的紧紧的,凿出千沟万壑,蓄势待发着,她要做这一群女人里的王。
还不是那个死老太婆造的孽吗?这杀千刀的。
她说的是寡妇的母亲。
她态度不硬,那不长命的顺着门缝就进来了。
女人们醍醐灌顶。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女人也得有女人的王法,那老太婆就是太心软了,闷声吃哑巴亏。
外公背着装满牛粪的竹篓自院前窄窄的小路走过,佝着腰,步子稳如老牛。他什么也没说,甚至没正眼瞧一瞧阳光下的老女人们,阿梅却一下子被灭了威风,已经沉不住气,对着他的背影大喊,老贼,饭我放锅里了,还热乎着。
这条小径连着一片10米高的悬崖,悬崖底下就是我外公的家。每次走在这条路上,我总提心吊胆,害怕一不留神就摔到我们家瓦屋的屋顶上,也许还会砸穿一个大洞,直接钉进水泥地板里;也许顺着瓦坡像一滴雨自由落体在院子里外公栽种的刺玫花上。我觉得后一种要比前一种好,哪有人摔死在自家屋顶上的呢?要是传出去,不被人笑掉大牙。
但我听说还真有人从这儿掉下去过。张太婆家的傻儿子一天夜里尿急,一个没站稳就跌了下去,挂在一颗歪脖子树上。谢天谢地没摔死在我家房顶。事后,他邪门的说,简直如有神力,当时他分明感觉有个什么东西推了他一下。大人们都说这是他编来专门骗小孩的,因为此前没一个人相信他说的话,就连他妈也不信。他妈也在骗他哩。张太婆逢人面就说,算命先生说我家毛二明年有婚运,早点找个伴吧,不然我死了,他一个人怎么活呢?
我对毛二的话半信半疑,一来这条路确实太窄了,二来我望见阿梅站在悬崖边上远眺河谷的身影,居高临下像个真正的帝王,我总觉得她要掉下去。
外公身上的汗味把我的思绪拉回来,深深浅浅的,随着衣服和身体的摩擦飘来飘去。我并不讨厌这种味道,阿梅身上也有这种味道,那些老女人身上也有,这个村子里的人都有,我也不例外。外公的手交叠在一起,把背篓停在黄土垒起的高台上招呼我回家,心儿,咱们走吧。
回家的路是一个弯弯绕绕的急下坡,因为身体的惯性,人会不由自主地向前倒,这时候我知道我已经不能再怯弱地缓步了,我只能一口气冲下去,像阿梅给我讲的红军故事里冲锋陷阵的士兵一样,冲下去就是胜利,冲下去就光宗耀祖。于是我毫不犹豫地丢开外公宽厚的手掌撒野跑下去,一直跑到院子前的菜园子里。急速的奔跑让我的心脏一瞬间紧了起来,但我很享受这种感觉,这是一种极致的快乐,一种生命存在的证据。
外公在土炉子里生起一炉旺火,怀孕的黑猫拖着快垂到地面的大肚子朝他走来,里面的小猫崽被甩来甩去,让我想起学校厕所里被调皮的小男孩晃来晃去的烂拖把,滴着水,湿淋淋的,散发着排泄物化开的味道。火腾腾的卷着一缕似有若无的白烟升上石棉瓦屋顶,外公嘴里咀嚼着阿梅前天蒸的核桃馍馍,嚼到软烂没牙的嘴也可以吞下去的时候,吐在手心里,喂给蹲在腿上的黑猫吃。黑猫摇头晃脑,把稀粥一样的馍馍叼到空中嚼掉,嘴里还发出呜呜的呻吟。它是在替肚里的孩子委屈呢,还是在为自己呢?
它要生崽了?我摸着黑猫肿胀的像婴儿奶瓶上的奶嘴那么大的乳房问外公。外公也摸了摸它黑的有些发红的毛发。是呀,就这两天吧。它不还是一只小猫咪吗?它,它可不小了,跟着你外婆一起来的。你外婆刚来我们家的时候,我们俩去山上打核桃,遇到了这只小猫。它喜欢你外婆,走了十里路跟我们回家。外公拾起一根锯好的松木棒子添进火堆。看来它现在更喜欢你。黑猫已经吃饱喝足,顺势在外公怀中躺下来,舒服地团成一个圈,咕噜咕噜的,听起来像是在念经。
他摩挲着黑猫的脑袋,轻轻地拍,风也柔柔地吹,时间仿佛静止在这一刻。它其实最像阿梅,倔的很。
上院传来女人们的笑声,分毫不差的准时。因为我看见邮递员骑着摩托车在山腰爬升的踪影,从一个小绿点慢慢变成一个大草蜢,再变成一台轰鸣的摩托车,已经下午六点了。阿梅终于落了下风,在混乱的自由辩论环节败下阵来。
老女人们的话题老生常谈,无非从谁家女儿卖了几个钱、谁家媳妇背着男人和谁偷吃、谁家姑娘又怀了、谁家女儿还没嫁出去、谁家儿子三十好几了还没娶老婆开始,到我家今年种了几亩麦、我家种了几亩菜、我家种了几亩药,收成多好多好,我儿子又给我买了什么,我女儿又孝敬了我什么,我孙女孙子在哪儿读书,学习成绩可好可好了......最后落在阿梅两个不再年轻的女儿身上。
王大妈率先出兵。
阿梅可真是有福气的,生了两个女儿,女儿就是比带把儿的孝顺。
李大娘迎头赶上。
孙女也有了,虽说不是亲生的,但从小养大的,比带血的还亲呐。
阿梅知道这是对她枪打出头鸟的阴阳怪气,一开始她还回嘴。
你不是也有女儿吗?你也幸福的很。
可我儿子败家啊,今年说要在城里买房,把我和他爸掏的一干二净,穷的快揭不开锅了。
李大娘哭的比笑的开心。
张嬢嬢反将一军。
听说你红艳拿着你的养老保险呢,年底不得买这买那好好孝顺一下你和怀生啊?
阿梅已经气得咬牙了,但她不甘心。
呵——那肯定啊。皱巴巴的脸上皮笑肉不笑。
女人最知道如何难为女人。
王大妈继续乘胜追击。
哎,好久不见你家红樱了,她快生了吧?
阿梅这时已经笑不出了,她跳着脚指着王大妈的脑袋骂,谁告诉你们她怀孕了,你是耳朵聋了还是眼睛瞎了?
嘴角歪上天的王大妈连忙拉住阿梅枯黄干裂的手,像是扯住了一颗杏树高到够不着的尖儿,死死抵在自己胸前。这年头技术这么发达,没有种猪母猪都能怀孕呢,红樱没被切掉的一半输卵管还管用,能怀上,相信我,明年你就有孙子抱了。
阿梅彻底败下阵来,扯着谎夹着尾巴逃跑了。偏那条下坡路又不好走,她不得不跑起来,一双小脚砸在地上咚咚咚响,活像一只被小孩子追着跑的母鸡,激起老女人们又一阵肆无忌惮的笑。
阿梅边跑边哭,回到家已经完完全全变成一个泪人。
我多少次看见阿梅的眼泪,已经数不清了。如果这个世界上所有的江河湖海是人的眼泪汇成的,那阿梅一定是造水的神了。源源不断的、日复一日的哭,哭的所有的水都涨了起来,漫上堤岸,漫过屋顶,要将地球上一切的生命淹灭,做自己的陪葬。
二 孔雀
柴火灶上的大铁锅里平稳地放着一个不锈钢铁盆,里面塞满了稠糊糊的和着酸菜的面条,比给黑猫嚼过的馍馍还让人恶心。我看见外公的眉头皱了一下,但又似乎没皱,一切都在瞬间,我无法肯定。他拿出大的可以做隔壁牛棚给牛搅食的汤勺舀了好几次,把苹果绿的大陶瓷碗填的满满当当,也给我乘了一碗,然后就蹲到菜园边那棵人腰粗的核桃树底下乘凉去了。
阿梅正坐在瓦屋高高堆起的门槛上,以一种极不舒适的姿态折叠着,脑袋几近垂在地上,用一双粗粝地像男人的手拨弄着簸箕里的黄豆粒,嘴唇上下蠕动不知在说些什么。我走上前去帮她捡拾那些黄豆粒之间夹杂的麦穗、枯草、死掉的虫子。她察觉到我的存在,笑着对我说,囡囡,这活儿不用你干,去吃饭吧。说完,她抬起簸箕走到院子的边缘,朝着山脚弯弯曲曲看起来像一条小青蛇的河谷的方向上上下下翻动,尘土和杂草和麦穗和除黄豆粒之外的一切杂物就这样被筛出去,像沙漠里扬起的一阵风,夹杂着污秽,朦朦胧胧的,打在人的脸上不痛不痒,但让人心烦,让人身上的洞口遭殃。我背对着阿梅,看不见她的脸,要是真有一股风迎面吹来就好了,这样我就可以看见和她咒人时的趾高气扬毫不相关的一张痛苦的老脸,这样我就可以看见她那双藏在宽大肥长的裤脚下滑稽可笑的小脚。
这样的想法对一个童心未泯的孩子来说似乎太邪恶,但实际上这不过是我做的一个梦罢了。
阿梅失踪已经好多年了。
其实,她先是疯了,然后才不见了。
这事是我妈告诉我的。
我妈叫许红樱,阿梅的二女儿。高中肄业在一家纺织铺子当学徒,阿梅托亲戚找关系帮的忙。许红樱人高马大,175的个子说什么也不肯干针线活,她的梦想是去当兵。为什么?因为她当年看上了市里派来征兵宣传的青年干部安建军。踩在缝纫机上的时候,我妈说她是身在曹营心在汉,无时无刻不想着安建军在政府院子打乒乓球的那张醉人的脸和厚实的胸膛,心思不知道跑了十万八千里。那时候女兵招得很少,能进去的都是人中龙凤,女人中的男人。许红樱说她连体检都没过,自那之后便死了心。
许红樱22岁的时候被阿梅嫁给了邻庄的王保国,第一年就怀上了孩子,可惜是宫外孕,孩子没保住,卵巢被切掉半个,真成了不伦不类的半个女人。我忍不住打岔,你这时候就该去参军,准过!
王保国从医院回来后就不拿许红樱当女人看,什么重活累活都让她干。
反正你也生不了儿子,和男人有什么区别。
一天夜里,王保国死猪一样趴在床上,要许红樱去给他端尿罐。许红樱咽不下这口气,她把尿罐踹翻在地上,狗日的王保国,我不跟你过了。
许红樱收拾行李,发现除了阿梅作嫁妆的木箱子没什么可带的。王保国拉扯着许红樱,靠一身蛮劲把许红樱摔在大红床单的炕上。许红樱呜呜咽咽地哭起来,王保国最见不得女人哭,蹬着腿给了许红樱肚子一脚。他妈的,你哭你先人呢?
许红樱不哭了,她揣着破碎的心和绞烂的子宫走了,留下一句诅咒。
你以后一定不得好死。
阿梅和许怀生看见许红樱狼狈的模样,什么也没说,只给了她一碗白粥。然后阿梅就紧锣密鼓的上跑下窜,托人问亲,给许红樱找下家。
十里八乡的女人听说许红樱没了半个子宫,见到火急火燎的阿梅拔腿就跑,他们可不能让自家儿子遭殃,也不能让自己大半辈子积累起来的名声被毁掉。
阿梅没辙了,在家里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急的四十五就绝了经,急的人还没老牙就先掉了。许红樱心里也痛,但她觉得一个女人不是生来就为找男人生孩子的,无儿无女那又怎样?命是自己的,她一个人照样过得光鲜亮丽,过得有滋有味,气死那些笑声。
她见不得阿梅那一副心被人掏了的模样,起初还安慰她。妈,别哭了,有啥好哭的,我都不哭。许红樱的脸上挂着一丝笑。
阿梅觉得这个笑和那些又肥又胖的老女人脸上的笑一样,虚伪且淫贱,她恨不得扇许红樱一巴掌,把那些笑脸都撕裂了。
你要气死我。阿梅戳着徐怀生的脊梁骨,看看你养的什么东西!我命好苦哦,许怀生,我当初瞎了眼了嫁给你,我到底是造了什么孽,我李梅没做过亏心事,老天爷为什么要这样对我?说着说着,阿梅咣当一声瘫在白一块蓝一块水泥没抹匀的地上,鼻涕一把,眼泪一把,撕心裂肺地哭起来。
许红樱想走,去广东打工,阿梅不放心,一个女孩子无依无靠在外生活,太危险。老两口在镇上小学门口盘下一家杂货店,想拴住红樱远走的心,许红樱妥协了。许红樱小时候最想做的事是开一家专门卖洋娃娃的玩具店,她从电视上看到的,那时候女孩子都很迷四大天王,她却只想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洋娃娃店作为专门为她打造的城堡。
记忆中她没什么玩具,女孩儿就不配拥有玩具,如果说真有那么一样算得上占据她们童年大部分时间的东西,那就是她们的弟弟。村里孩子玩过家家的游戏那可是实打实的活人道具,比城里有钱人先进多少年。唯一幸运的是,许红樱不是阿梅,她没有弟弟。所以许红樱有真正属于自己的玩具,那是阿梅亲手缝的一个布娃娃,里面还装着新疆打工的二伯带回来的上好的棉花。
阿梅年轻的时候没这么讨人嫌,许红樱后来告诉我。我妈扎着两股又黑又粗的麻花辫,脸盘圆圆的,一脸富贵相,不像我爸,干干瘦瘦的,头发又多又硬,你太婆婆说这样的人命硬的很,要遭罪哦。哈哈,都是胡扯,爸的命比妈好多了。
咱们家以前是买醋的,名声特别好,十里八乡不管多远都要跑来我们家买醋,这都是阿梅的功劳,把醋坊安排的井井有条,你外公啥都不用操心。我和你大姨的第一辆自行车就是阿梅买的,可把别的同学羡慕坏了,争着抢着要骑我们的车子。我车技就是那时候练起来的,不管多高的山,多陡的坡都能骑上去,还能一口气从萍乡骑到县城,整整三十公里也不觉得累。
有一回阿梅跟我说县里有孔雀,要带我和红艳去看孔雀。我没见过孔雀,我就对她说,不就是野鸡吗?有什么可看的。阿梅说,你不懂,孔雀是最漂亮的鸟。
遗憾的是,我们最终没看到孔雀,阿梅起了个大早,把做醋要用的一切都准备妥当我们才着急忙慌地出发,出门没看日历,原来那天是星期天,动物园不开门,你说好不好笑?母亲说这些往事的时候总是笑盈盈的,欢欣雀跃的像个小女孩。
夏天雨水充沛,睡到半夜我被淅淅沥沥的雨砸在地面炸开的回弹声吵醒。母亲睡在我的身旁,嘴里嘟嘟囔囔、呜呜咽咽的说着梦话,我听不清她说了些什么。我轻轻地趴在她身边,看她随呼吸起伏的胸和肉滚滚的小腹,听她平稳富有节奏的呼吸,我知道此刻她也许也梦见了自己的母亲。
三谎言
阿梅把一辈子兢兢业业看得比命还重的农活都抛在脑后,专心烧香拜佛和打听神机妙算的老先生。一天,阿梅在镇上赶集,恰巧碰上了免费补牙的乡村医生贾牙医,有便宜不占算亏,阿梅一屁股就坐在了贾牙医摆摊的凳子上。贾牙医人模狗样的,穿着一件松松垮垮的白褂子,因为个子实在太小,衣服架着人,比掉了一排牙的阿梅更像一个小丑。不对,其实更像花钱雇来哭丧的领哭人,嗓子细的把天都说哭了,感动地来一场及时雨。
别看贾牙医人小嗓细,干起活来却很麻溜利索,这就跟家里进了老鼠一样,越小越灵活的,越捉不住,只能叫人干着急。
贾牙医让阿梅张嘴,张成一个圆,阿梅照做了,嘴巴扩的圆圆的。贾牙医带着口罩,俯身用器械不停地往洞里鼓鼓捣捣,塞东塞西,细致地像修理下水道的工人,不出半个小时就给阿梅装上了一副新牙。
阿梅对着镜子龇牙咧嘴,贾牙医正忙着把刚用过的手套扔进水桶里搓搓洗洗,他开着阿梅的玩笑,别照了,你现在像个电视广告里的明星,还是个外国人哩。
我这补牙技术可是不赖。看你这么有缘,我给你看个手相吧。阿梅把一双皱皱巴巴的手递过去,贾牙医左翻右翻,看了又看,咂着嘴摇头,你这命苦得很那!阿梅一听这话眼泪已经在框里打转了,她反扣住贾牙医的手,大夫,您真是太神了,求求您帮帮我吧。我们女人一辈子活个啥啊,不久活个孩子吗?我算是已经被笑话惯了,但我女儿不能再走我的老路,不然我和她爸这辈子在村里抬不起头了。贾牙医面容愁苦地望着阿梅,你女儿命中带扫把星啊。阿梅钳住贾牙医的手抓得更紧了。大夫,我生她的前一夜梦见雪中立着一树枯梅啊,干缺缺的已经死透了,打那儿起我就知道这孩子命不好。贾牙医语重心长地叮嘱阿梅,这下家你得找个命硬的话少的人又软的。阿梅听完这话一惊,大夫,你一定要帮帮我们家红樱,早已预备好的两股眼泪水淌出来。贾牙医见状,从白褂子口袋里掏来掏去,翻出一个手掌大的脱胶绿皮电话本,上边密密麻麻写满了蓝色的小蝌蚪一样的数字。大姐,我遇到有缘人才做媒人的生意,我给你介绍一个,你一定满意。阿梅感激地点点头,好。刘玉玲,刘玉玲——贾牙医蘸着唾液一页一页翻着电话簿,找到了!
贾牙医指给阿梅本子上的电话号码,让她抄了去,阿梅把这张纸攥的紧紧地捏在手心里,又不放心,装进绛红衬衣内侧的口袋里,贴着滚热的胸口。她掏出两百块人民币塞给贾牙医,贾牙医推脱不要,阿梅又从内衬里掏出一百块,说什么也要让贾牙医收下,推来推去,打太极一样,这钱就装进贾牙医白褂子外边的口袋里。贾牙医高高兴兴地把阿梅送到了车站陪她等车,连修牙摊子也顾不上管。
阿梅和刘玉玲在电话里谈的很投机,事情还没定下来呢就一口一个亲家互称。这事儿许红樱毫不知情,要去见林兴远的头一天晚上阿梅才告诉她。我不去,我跟他又不认识,许红樱把脸包进被窝里,她不想看见阿梅。阿梅站在门口,太阳光照不到的地方,这事儿你说了不算,多大姑娘了,嫁不出去不嫌丢人,何况你又是离了一回的,不掂量掂量自己的身价。许红樱包的更严实了,反正我不去。许红樱这倔驴脾气不知道遗传了谁。由不得你,阿梅摔门而去。
天还没亮,阿梅已经梳洗穿戴整齐,齐耳的短发梳得油亮亮的,衣服也换成了一套版型挺阔的女士西装,谁都知道她有大事要办。阿梅掀开许红樱的被子,被子里早没了人影。揣手坐在土炉子前喝茶的许怀生告诉她,女子昨夜下去守小卖部了。阿梅看见他这副毫不在意的样子就忍不住骂,我不是跟你说今天要见亲家的吗?你老糊涂了。黑猫母鸡蹲在另一张凳子上,许怀生继续不急不缓地抽着烟。红樱不想嫁。人家条件挺好的,老两个卖茶叶的,逢年过节能挣个好几万,又有两个儿子,大的已经成家立业了,小的比我们红樱小三岁,都说女大三抱金砖,这是老天赐给我们红樱的。乌黑锃亮的茶罐咕咚咚地冒出声来,许怀生赶忙戳住把手给从火心退出来。条件这么好,能看得上我们红樱?你不要让人家给骗了。我和玉玲就是两个苦命的娘,不像你们男人,快活完就不管了。我看过小伙子的照片,人老实,近几年一直在外打工,赚的钱一分不剩的交给老妈,人家孩子没什么不好的。我还不是为了红樱好,你快去把人给我叫回来。
过了晌午红樱他爹还没回来,阿梅在家急得跳脚,心脏突突的,一声声哎呦哎呦地叫唤。上院的茂云嫂子跑来安慰她,说是带来了重大消息,阿梅忙偏过头擦干了眼泪。大妹,别哭了,我打听过过了,刘玉玲那个老二不能生育,不然也才三十出头,人不傻又没残疾,还找不到老婆?茂云嫂说这话的时候唾沫星子简直要崩到阿梅脸上,她不哭了,人怔怔的进了屋。夏天的平房暖烘烘的,像个烧水的太阳能热水灶,阿梅却觉得冷极了,她浑身上下都在发抖。手里的针线和鞋样再也拿不住,掉到蓝一块白一块的水泥地板上。
第二天一早,阿梅还是收拾妥帖赶早下坝,在路口等一天一趟的乡村班车。上了车,她发现后座有个认识的人,是年轻时的玩伴,一起长大的朋友素英。素英面相没变,只是胖了许多,身边多了个大孙子。她见着阿梅,苏溜站起身来握住她的手。好久不见了,阿梅。是,都抱上孙子了,阿梅笑着看了一眼邻座的小男孩。快,你和我们坐一起吧,刚好说说话。阿梅也没推脱,扭身坐下。素英依旧牢牢地抓住她的手,她们紧紧望向彼此。自从你嫁到萍乡,我们就没见过了。老实说,我刚才差点没敢认你,和我记忆中差别太大了。我老了,素英,人不能不服老啊。谁不是呢?阿梅,我也是半条腿踏进棺材的人喽。两个人都笑了。
太阳还没露面,阳光已经笼罩着人间。金灿灿的光透过玻璃照进来,阿梅和素英的脸在一片斑驳之中,随着汽车的穿行晦明晦暗。两个人亲密的样子像昨晚刚道再见的朋友,一点不生分。你年轻的时候,人高马大的,遇到啥事一点不露怯,大家都夸你是能干女子,到现在还是那么利落精干......阿梅痴痴地笑了,快别夸我了,我现在可是谁都能上头欺负,你不知道村里人把我笑成了什么样子。素英,我这些年难过啊。人嘛,还不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都一样。素英摩挲着阿梅的手,轻拍安抚。
车到刘家庄了,阿梅扯着素英的袖子,想说一句珍重的道别的话,司机却不耐烦了。你下不下车?我要准点到站的。什么也没来得及,只扬起一片沙尘。阿梅问着路摸索到了刘玉玲家,院子里拴着一条大黄狗,她还没进门,就狂吠着朝她攻来。听见响动,刘玉玲夹着鞋样从正房里出来,边走边呵斥大黄狗,来客人了,你叫什么叫?她笑的很体面,是红樱妈吧?对。快进屋,快进屋,屋里凉快。
踏进高高的门槛,阿梅用余光偷瞥着屋里的陈设,光线暗乎乎的,又没开灯,明眼瞅着没几件家具,就连白墙也开裂了缝。刘玉玲招呼着阿梅在电视柜对面的红木沙发上坐下。阿梅刚从硬座子车上下来,又坐上了硬座子沙发,她的表情已经微微有点难看了,笑在脸上挂不住,又不得不硬撑。这时最里边的炕上突然窜起一个人影,吓了阿梅一大跳。刘玉玲嬉皮笑脸地跟她解释,这是我家老汉,老林。老林披着黑外套走了过来,亲家,你来啦。啊,对对,大哥,坐下说。看面相,你应该比我大个几岁吧?老林秃顶的脑袋明晃晃地像120瓦的瓦斯灯泡一样亮,一坐下,整个屋子都亮了不少。原来是刘玉玲开了灯。我今年58。刘玉玲将一杯糖开水推到阿梅身前的桌角,又递过来几个砂糖橘。亲家,吃橘子。再过两年就能领上养老金了,挺好。我们老两个就仰仗这笔钱了,两个女儿一个比一个不中用。阿梅说这话的时候低着头,手绞在一起,跟桌上剥开的橘子瓣的皮肉一样连在一起。
老林,我也不跟你们打哈哈。阿梅侧身对着夫妻俩,咱们敞开天窗说亮话。我女儿红樱结过一次婚,因为宫外孕流产切了一侧输卵管,今后很大可能怀不上了,你们要是能接受,那我女儿的事我肯定做得了主。老林夫妻两明显不好意思了,也坦白开来。刘玉玲望着阿梅的眼睛,我儿子林兴远什么都好,勤奋孝顺、心软话少,是个老好人,只不过老天没给他好命。本来跟厂里一个姑娘好好几年了,都要结婚了,一去体检,发现有不育症,婚事就黄了。名声毁了,哪还有姑娘愿意跟她呢?亲家,刘玉玲隔着长桌抻直手臂握住阿梅的手,不愧是经常下地干活的,阿梅只觉得一双手被捕鼠夹箍住一样,越挣越紧,动弹不得。亲家,一旁的老林忙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红红的叠的四四方方的红包递到阿梅手上。阿梅很为难,这钱我不能要。多少一点心意,老林捏着红包直往阿梅怀里揣,收下吧,你不收,可又把我们老俩口难住了。
四争吵
一晃半个月过去了,到了收割夏麦的时候。许红樱吃哼吃哼地弯腰割着麦子,天气很热,她半扎的长发老是从背上溜下来,横亘在镰刀和麦子中间。阿梅看见这幅景象,喊着让她把头发绾起来,许红樱没理她。阿梅想直接上手,许红樱狠狠揪住自己的头发,说什么也不让阿梅动。小时候我想留头发你就不让,现在我想留多长留多长,想梳什么样式就梳什么样式,用不着你管。阿梅的手停在空中,女儿大了,嫌她管的多了。我娘当初也是这样管教我的,阿梅心想,我当时咋那么听话呢?
父亲背架上叠罗汉一样叠着十个刈好的成捆麦垛,阿梅跟在身后边数边走,这样可以暂时抛去肩上的重压。这会儿已是傍晚,天色蓝盈盈的,暧昧的笼在人身上,一块黑影压着另一块黑影,彼此分不清彼此。这些时候,人和动物的区别就没有那么清,有一会阿梅从远山走来,背着一箩筐土豆,许红樱就把她认成了一头老牛,沉闷的踩在黄土路上,一声不吭。这种时刻也让她想到7岁冬天的一个夜晚,雪水把预备好的柴火、树叶、麦秸全打湿了,阿梅怎么点火也点不着,火炕的洞口只是冒浓烟,不停的往出冒,屋子里跟《西游记》里的仙宫一样,许红樱开心极了,扮演起猴子偷蟠桃的把戏,在屋里上蹿下跳,被阿梅轰了出去。北方的冬天晚上不睡热炕那怎么熬得过去呢?阿梅着急地快哭了,偏许怀生又去大哥家做木工活儿去了,她一刻不停地用木棍做的火柱往洞里塞塞杵杵,火还是没烧起来。最后实在没办法了,阿梅拿许红樱小的再也穿不下的秋衣做引物,终于烧热了炕。
小时候的许红樱只觉得阿梅好凶,一点也不温柔,板着脸的样子一点也不可爱。她和姐姐就是阿梅天然的出气筒,外面受了气,转身就撒在她们姊妹俩身上。许红樱一度觉得阿梅一点也不爱自己,她想要的是个儿子,是能帮她出死力干活,能让她不被耻笑的男孩。许红樱算什么呢?一只出生就带着刺的野刺猬,注定没法敞开怀抱被温暖拥抱。
模模糊糊的,许红樱看见正房的台阶上坐着一个男人,走近看居然穿着一身西装,可把许红樱逗笑了。父亲已经放下背架,从上衣口袋里抽出一根兰州牌香烟递给陌生男人。陌生男人连忙摆手,恭敬地推回,伯父,不会抽,不会抽。我是林兴远,专门请了假从厂里赶回来的,想来看看伯父伯母,顺便认识认识红樱。许红樱听完这话,头也不回的就走了。阿梅和她打了个擦身,你懂点事,行不行?许红樱径直进厨房做饭去了。
许怀生留林兴远在家里过夜,许红樱脸色很难看。她当着人家面说,我们还没结婚了,你就让他留下来过夜,这传出去了丢脸的是我,不是你们。僵持不下,林兴远还是骑着摩托在夜色中离开了。“嗡——嗡——嗡——”轰鸣声不久在另一座山头响起。
又是一个夜晚,阿梅在院子里哭,许红樱手指点点摁摁下载好的流行歌,坐在核桃树下乘凉。伍佰粗糙但温柔的声音从小小的手机里传出来:“夏夜里的晚风,吹拂着你在我怀中,你的秀发蓬松,缠绕着我随风摆动,月亮挂在星空,牵绊着你诉情衷,有你味道的风,就是我还在等待的爱。一个夏夜晚风的爱,一颗寂寞的心的爱,一个还在等待的爱......”阿梅颤颤巍巍地走到许红樱面前,红樱啊,你就听妈的话,兴远娃人挺好的,人家还在外面大城市里打工赚钱,是见过大世面的人,配得上你。翻来覆去就这么几句话,许红樱已经听腻了。她皱着眉头说,我不喜欢他,你看他个子小的,说话又傻愣愣的,我嫁给他不是给他找个保姆吗?唉,话不能这么说,你两又没处过,处处试试不就知道了。许红樱不搭话了,专心听起伍佰心碎的情歌。
老两口轴不过一个小年轻,被她女儿拿捏的团团转。一个不孕,一个不育,天生一对,绝配!闲话声大的隔壁菜地除草的阿梅听得清清楚楚,可不是,人家就是说给她听的。阿梅拔起一笼草就往垄下扔,也不管谁路过,平等的砸在每个人头上,村里人都传着说阿梅疯了。
上院的女人聚在一起时再也不叫她,在她们眼中,她早疯魔了。
许红樱生命中有很多个难堪的日子,有很多个难熬的夜晚,但最不愿回想起的还是阿梅坐在小卖部门口恸哭着叫她嫁给林兴远的那个时刻。所有的学生、老师、邻居街访都跑来看她的笑话,她觉得无地自容,恨不得一头撞死在玻璃门上。阿梅越哭越起劲,像一块烂泥一样,遇水稀释,越发软烂,黏糊糊地叫人恶心。她想要扶她起来,到屋里再聊家事,阿梅却沉的像一个木船,瘦弱的许红樱完全搬不动。她还挣着扭着跳开许红樱的怀抱,屁股压死在水泥路上,继续哭得没个人形。你不答应我,我就躺这儿不起来了。红樱,这么多年了,妈做什么都是为了你,看得不你吃一点苦,受一点委屈。你是长大了,翅膀硬了,学会忤逆人了,一点也不管妈的死活了。我被人笑了一辈子,我不能再让你也被人笑了。许红樱就站在离阿梅50公分的地方,但她觉得她们的心那样遥远。你今天躺在这儿已经让我被人笑了,妈!你还不明白吗?我过什么样的日子都是我许红樱自己找的,我自愿的,我不要你的好心。这么多年,你真的爱我吗?你不过是想要个儿子罢了。你对我的好,那都是强加给我的,你看我真的想要吗?今天话都说了这份儿上了,那我就告诉你,我今天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都是你害的。我从小听你的话,从小你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我真的受够了,你有没有一丝一毫、一分一秒考虑过我的感受。我有时候真想,真想让你去死。你死了,或许我就没那么痛苦了。
许红樱最终还是哭了。我没告诉你们我妈是个钢铁般的女人,长这么大我很少见过她哭。我想她哭的时候一定很好看,毕竟那是她一生中最柔软的时刻了。
五 流浪
红樱的两个女儿安睡在床榻上,小小的身体很柔软,软得她的心也化了。这是她平生第一次做母亲,紧张又激动。孩子每晃动一次身子,她总会轻轻拍打厚实的粉色毛毯低声哄她们再次入睡。
半夜,孩子的哭声不断,传染般的缠绕着整个屋子,这时她不再觉得嘹亮的哭声如她母亲先前所说的那般显示着生命力,反而是恶魔的低吼,如同她曾经所受的梦魇。过去她无比渴望的幸福婚姻,胖乎香甜的孩子的身体,在这一声声止不住的哭泣之下乱了她的心,像将将愈合的伤口发出的瘙痒感,倘若用力过猛,必然撕裂出新一道裂痕。
她无法不怀着做母亲的博爱去安抚小小的还没有意识的生命。低声细语的温柔下,孩子们终于睡着了。红缨却被磨去了睡意,一抬头便望见了洁白的墙上巨幅的婚纱照:大红的旗袍配上明艳的妆,从未想过小时候只能捡姐姐穿剩的衣服打补丁做新衣的自己也能穿上艳丽的有些俗气的婚服。
思索之中,她不知不觉阖上了眼睛,眼泪从闭合的缝隙中涌出来——眼睛是一座活火山,眼泪是迸发的岩浆,阴晴不定的喷出来,没有道理可言。
我从卧室门猫进来,悄悄用袖子擦去了母亲脸上还没干涸的河曲,她望着我笑了,紧紧抱住了我,将脸埋在我的胸口。我们依偎在一起,发丝缠着发丝,心跳连着心跳,这一刻美好的让人想流泪。很难有人再这么爱着我了,我想。
对了,没告诉你们,我的名字叫开心,我不是许红樱的亲生女儿,我是被领养来的,在阿梅失踪后不久。又过了许多年,许红樱和一个她爱的男人结了婚,试管生下两个双胞胎女儿,她现在是三个女孩的母亲了,她也五十岁了,阿梅一样生不如死的年纪。只不过,她很平静,平静的像山脚那条弯弯曲曲朝东流去的小河一样,四季不同,却又年年相似。
18岁的那天,我告诉母亲,我们去找外婆吧,我好想她。她笑了。
我们沿着河谷的脉络去寻找阿梅,一路打探消息。据说县城的边缘有一个不知从哪里来的疯女人,靠捡垃圾在一片野地里盖一座没有钢筋水泥的“城堡”,已经忙忙碌碌了许多年。
垃圾场收废品的王大爷说,那个女人瘦瘦高高的,头发全白,看面相有七十多了,用一根路边捡来的橼木做的拐杖翻垃圾,眼神空洞洞的,蛮可怜。许红樱继续问,还有什么别的特征没有,比如说走路的姿势、说话的口音等等。老大爷回想了一下,手里的活儿没停,照常把塑料瓶丢进麻袋里。噢,脚是挺小的,跟缠过足的三寸金莲似的,脚步声咚咚咚,倒是有力,不太像一个妇道人家。至于声音嘛,我没听过她和别人说话,通常都是自言自语,叽里咕噜一句听不懂。不过,有天我听见她叫一个人的名字,好像是什么“小军。”许红樱和我面面相觑,小军,这个人是谁?
阿梅走到县城边缘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她在一片黄土地上躺下,夜晚的星星亮得不像话,她突然就记起扎麻花辫的青春岁月,邻庄的小伙子黎小军望着繁星满天对她说:“阿梅,你的眼睛也像星星那样亮。”夜晚是寂静的,夜晚让阿梅疯魔的乱七八糟的心平静了下来。她突然觉得一切都不重要了,什么孩子、丈夫、犁地的黄牛、成亩成亩的玉米地、生没生男孩、女儿嫁得好不好、村里人又传了什么谣言......都不重要了。她19岁时被父亲牵着一匹骡子嫁给白龙江畔萍乡镇上卖醋的许怀生,从此为许家生育孩子,照顾家里,经营生意,从来没有人问过她愿不愿意。从懂事起,她和大姐就是众多弟弟的保姆,背上背下、洗衣做饭,片刻不离地关心照顾,父母不在乎她们的感受,父母只管生养,从不给予她们爱。
她还记得,小时候生病,第一次吃片状的西药。她怕苦不敢往下咽,母亲只是一个劲拍打着她的背,叫她吞下去,说她怎么这么笨。阿梅快急哭了,但她还是不会咽,最后这颗药是被她硬生生嚼碎吃掉的。后来红樱生病了,她又模仿着母亲的姿态,拍打着红樱的脊背,叫她吞下去。很多事情就是这样循环,母亲说女人有王法才不会被男人看不起,有王法才能在孩子面前立起威严,这是曾祖母传给她的,也是阿梅传给许红樱的,阿梅的前半生一直践行着这条如山牢固的真理。
只不过,一切崩塌的也很快。毕竟,她早有从那个悬崖上一跃而下的想法。阿梅从嫁给许怀生的第一天起就有过这个念头,生了两个女儿之后这个想法更是频繁出现。但她还是没有勇气,她还是不服输。当红樱说出那句决绝的愿望之后她似乎终于松了一口气,像拉开一个闸刀,一切都有了出口。所有人都以为阿梅疯了,但她知道自己没疯,非但没疯,简直是活明白了。
我们抵达那座“宏伟壮丽”的“城堡”的时候,着实被震撼了一番。我从未见过如此古怪的建筑,地基是废铜烂铁筑成的,铁片一层一层往上堆叠、攀升,形成两层高的堡垒,再往上升起一个高高的烟囱,和宫崎骏动画里的一模一样。阿梅就是年老的苏菲,头发花白,脸皱巴巴,虽然没有蓬蓬的漂亮的礼服,但她的眼睛那么亮,神情那么骄傲和快乐。
我抬头仰望着她的时候,阿梅正梳着小辫子坐在屋顶看太阳落山,她不记得我们之中任何一个人的名字了,她说:“欢迎来到我家。”
姓名:刘星
联系地址:甘肃省兰州市榆中县兰州大学榆中校区
学校:兰州大学
专业:戏剧影视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