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坐在办公桌前一个下午,忽然觉得有些疲倦,顺手端起茶杯啜饮了两口,一阵麻雀的叫声将我的目光吸引到了窗外。外面的阳光灿烂如金,窗前两棵法桐满树翠绿的叶片在初夏的微风中轻轻摇曳。望着窗外,我的眼前依稀浮现出一片关中夏收的场景。这样的好天气再持续十天左右,关中地区田野上麦子也就黄了,到时候我又该回老家夏收了。
一阵响亮而短促的手机铃声惊醒了我,是父亲打来的,我的心不禁微颤了一下。我问父亲,有什么事情吗?父亲说,你海海爸殁了,你啥时候能回来?我惊诧地问,啥时候的事情?父亲说,今天上午殁的,家族里的人都来了,筹办丧事,你得回来呢。我又问,啥时候安埋?父亲说,五天之后。我说,今下午回不去,明天还有一个重要的工作要处理,后天下午才能回老家。父亲说,你把手头的工作安排好了就尽快回来啊!
其实,这则噩耗并未使我感到一种特别的意外,这是在我意料之中的事情,只是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也许,生命的终结,对于我的这位亲人而言是一种解脱。但我在心里却隐隐地为这位去世的亲人的家人感到了些许担忧。
刚去世的这位亲人是我的叔父,在我父亲这一辈堂兄弟中排名老九,也是其中最年轻的一个,我平时叫他“海海爸”。我们虽是一个家族的,但我却不知道这位叔父的生年,平时也很少和他交谈——在我的记忆中,我们所有说过的话加在一起可能超不过十句。
我的海海爸是一个农民。他个子不高,面黄肌瘦,头发细细的、黄黄的,如同关中乡村的沟渠边的咪咪毛;他常年上身穿着一件洗得泛白的黄军衣,脚上蹬着一双没有鞋带的褪色的黄胶鞋;他不识字,但会认数,平时沉默寡言,也几乎从来不与人发生争执;他成天价在地里刨挖,却没过上一天富裕日子;他也几乎从来也不置办什么家当,也没有什么交好的朋友。我的英英婶是一个“甘谷客”,听说以前在老家跟过人,因家里穷,缺吃少穿,男人老打她,就跑了出来,被人拐到了关中平原,最后做了我海海爸的女人。他们结婚后,相继生下三个孩子:老大是个女儿,名叫慧霞,眉眼乖巧俊样,书念得很好,没想到初中毕业前在渭河里淹死了;老二是个儿娃,名叫宝余,身体和智力的发育不太健全,上了几年学,和他第一拨的同学都小学毕业了,他还在二年级蹓跶,后来干脆辍学回家了,如今都三十好几了还没有媳妇;老三是个女儿,因为计划生育抓得紧,加之家里穷困,自小就寄养在她舅舅家里,前几年嫁到黑龙江去了,这些年很少回娘家探亲。
我海海爸家的光景一直是我们刘家村百十来户人家中最穷的一户。在我儿时的记忆中,他的家里连院墙和大门都没有,只有一个二十平米左右的厨房,举家四口人吃住全在里面。厨房是土木结构的偏厦,从一个很低很窄的黑木门进去,里面又黑又脏,让人睁不开眼睛,脚也无处落放。厨房里光线黯淡,进去之后过上好一大会儿才能看见东西。厨房的地面凸凹不平,锅灶黑乎乎的,案板开裂了几道口子,房梁上挂着好多蜘蛛网,椽子、檩子也被油烟熏得黑不溜秋。灶台旁边有一个没有门的门,从那儿进去就是里间,这就是他们一家人的卧室,不到十平方米,被一个土炕占去了大半空间,也没有电视机,平时照明点的还是煤油灯——据传,有人曾问我海海爸为啥不拉电灯不买电视机,他说太费电了。里间的土炕和厨房的锅灶相连,只要一做饭炕总是热的。土炕上总是铺着一套灰不塌塌油乎乎的旧被子,炕上只铺一张光溜溜的芦席。炕面并不大,炕头还堆着好几袋粮食,他们一家四口人就在这张土炕上睡了很多年,直到慧霞死后才宽展了一些。
直到我上高中时,经过村上很多人的劝说,我海海爸才盖起了一座平房。那年暑假,他家盖房时我还曾去帮过忙,当了几天小工,但那几天我从未在他家吃过一顿饭,因为我一看到他家厨房的情景常常反胃。在之后的很多年里,我一直没有到他家去过。前年正月初一,我和几个堂兄弟去他家叩拜先人神位,当时大吃一惊:房门虽有框架,但没有安装门板;窗子上蒙了一层肮脏的塑料纸;墙壁上没有粉刷,地面还是土的且凹凸不平;房间里没有炕,也没有床,除过几张旧桌凳之外,地上到处放的是烂木椽子檩子……
在很多人看来,我海海爸是一个穷汉。但也有人私下说,他手头有着好几万元的存款。他家一直是村里的“低保户”,政府每年给一些扶贫款。他在渭河滩上开了几亩荒地,种着不少大田和经济作物,是能卖一些钱的。农闲时节,他还经常去附近的工地当小工。因此,他多少还是应该有些积蓄的。
记得去年父亲曾给我说过这样一件事情:有一年,我海海爸在渭河对岸的眉县槐芽镇认识两个自称古董贩子的外地人,那两个人说他们手头有一件值钱的宝贝,因为一时手头紧张,急需用钱,想尽快便宜倒手处理。没想到,我海海爸听信了那俩人的鬼话,竟然愿意花两万元去买那件宝贝。他偷偷从家里取出存折,跑到眉县槐芽镇的银行去取钱。没想到,他刚一出门,我那个一向看起来傻乎乎的英英婶却不知怎么就长了个心眼,找到我父亲说了情况。父亲一听感觉不对劲,赶紧骑上摩托车去追赶。就在他们接头准备交易的时候,我的父亲突然出现,说他已报了警,派出所人马上就过来,那两个骗子立即闻风而逃了……后来,听说我海海爸还为那件事情耿耿于怀,怪我父亲坏了他的好事,要不然他早就发财了。
一个人愚昧无知倒还罢了,若是两个愚昧无知的人结合在一起,那便是无尽的苦难,甚至是莫大的灾难了。也许正是因为如此,我很早就在心里隐隐地为我海海爸一家人的命运担忧。我最初的担忧只是不知道假若我海海爸有一天撒手人寰,英英婶该如何操持这个贫困的家庭呢?再后来,我又担忧:假若有一天我英英婶也去世了,她的儿子宝余,我那个堂弟以后该如何生活?之前,总觉得我海海爸毕竟还算年轻,这些担忧不会过早地变成现实。然而,自从去年他突发脑溢血险乎丢了性命之日起,更深的苦难在一步步向他们一家紧逼而来……
去年秋天的一个上午,我海海爸一袋袋扛着玉米去平房上晾晒时突然晕倒了。我英英婶见状,丢掉手中的晒耙,把自己的男人搂在自己的怀中。也许,我英英婶以为他最近太劳累了,可能躺在她怀里休息一会儿就好了,于是就抱着他在平房顶上一坐就是好几个小时。而我的堂弟在院子里转来转去,嘴里嘟嘟囔囔,嫌他妈不做饭,想把他饿死。直到傍晚,我英英婶见她的男人还不灵醒,就着急了,这才下楼去找人帮忙……到医院后,经过检查确诊,我海海爸是突发性脑溢血,因为抢救不及时,脑腔内淤血过多,几天几夜昏迷不醒。经过几天的抢救,我海海爸终于醒过来了,口里不能言语,身体也无法动弹。可能因为没有钱了,未过几日,我英英婶就带着她的男人出院了。今年春节期间,听说我海海爸还不能说话,只是拄着拐杖基本上能慢慢行走了。年后,我回过几次老家,却没有再听到过关于他的消息,也没有去他家看望过他。没想到,今天却突然听到了他去世的消息……
济群法师说:“人生,最重要的是生命,最希求的是幸福。”对于那些一直生活在苦难之中,压根看不到一点希望,追求不到一点幸福,也没有过一点幸福感可言的人来说,也许生命的终结算得上是一种彻底的解脱。只是,一个人解脱了,可是对于正处在悲痛和仍然处在苦难之中的亲人呢?
2014年5月21日于大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