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付光前
清明将至,我想起天堂里的父亲。
我出生在医生家庭。父亲是老一代卫校毕业生,后又在高邮规模最大的周氏医馆实习,当学徒工。新中国成立后,父亲关掉私人诊所,被招聘到公社卫生院工作。上世纪80年代末期,我进了医院工作。在与乡邻们的接触中,听得最多的就是父亲在诊疗中护佑生命、治病救人的故事。
一日中午,大葛村七十多岁的老葛来医院看病。闲谈中,老葛给我讲述了父亲很多年前的一段故事。他直率地说:我的一条命是你父亲救回来的,要不然我在35岁那年就没命了。他慢慢地说,我静静地听。1984年夏栽结束后,他因咽喉肿痛住进了医院,四天的吃药、吊水都无济于事,寒战高热、进食困难,有时呼吸不畅,他感觉生命就要到了终点,他嘱咐爱人到肉案上买只猪蹄回来,在死之前再喝一顿好汤。我父亲是个小外科,正好遇见他出门买菜的爱人。听了她一番讲述,我父亲来到老葛病床前,让老葛张开嘴,仔细检查后发现咽后壁有个脓肿,凭着丰富的临床经验,父亲用一把手术刀和几块纱布,切开引流,放出许多脓与坏血。几天几夜没合眼的老葛,一会儿就睡着了,枕边淌了很多血。他爱人买菜回来见状失声痛哭,当他死了。老葛猛然醒来说:不哭,我的病好了,是付先生救了我这条命。
十多年前,我的手机收到一条短信:敬请付先生与你父亲一起来管家村喝喜酒,我女儿今天结婚。这是管家村王大哥发来的信息,可惜父亲一年前已经去世了。这虽是一份迟到的邀请,但里面充满了温情。
那年王大哥的女儿刚周岁,可爱极了,孩子的小姨在与她嬉闹时,孩子不慎从肩上滑落,头着地昏迷不醒。王大哥把孩子抱到医院,医生都摇头说:回家吧,没希望了。父亲的小外科靠东门,王大哥怀着最后希望又拐进小外科,让父亲给把把脉。父亲通过望闻问切、号脉听心率,最后给孩子开了五天药,对王大哥说:回家服五天药,只要嘴动就有希望,生命有强大的自我修复能力,说不定就能起死回生。服了五天药,小女婴果然顽强地活下来了。从那以后,小女孩有了小病小痛都给父亲诊治。至父亲退休时,小女孩已长成一个俊俏的大姑娘了。王大哥握住父亲的手说:女儿出嫁那天您来我家坐上席。王大哥信守诺言,懂得感恩,父亲在天之灵也会感到欣慰。
2022年12月8日,一个清冷的早晨,门诊大厅已经有好多病人在候诊。提前到岗,是我多年来养成的一个工作习惯,打扫环境,清洁卫生,再烧几瓶开水。农村卫生院,经常有人在窗口低声与你说:来几张纸巾、或要一只口罩,也有讨个纸杯倒杯热水的。这时,一位大嫂把空杯递给我,说:小付先生,替我倒一杯热水。咦,我定睛一看,原来是柘垛九队的唐嫂。唐嫂告诉我,她十几年不在老家了,在南京带孙子。一杯热茶、几句闲聊拉近距离。唐嫂向我讲述了藏在她心里的一件趣事。
五十多年前的一个夏天,她儿子刚满两岁。那时繁重的农活,让她精疲力尽。丈夫在外做本工手艺,家里大小事情都是她一手操劳。一天中午,她从栽秧田里爬上来,准备回家吃饭。到家时儿子哭闹不止,她也没有当回事。因为在四夏大忙中,抢栽是关键,都不许社员们请假。等到晚上收工回家时,儿子已经哭不出声来了。她抱起儿子,赤着脚直跑医院。她清楚地记得,那天是父亲值晚班。父亲把小孩平躺在检查台上,一会儿就诊断出病因了。原来,瞎奶奶在锅堂口烧饭,光屁股小孩坐在锅堂口的乱草上,小鸡鸡被昆虫蜇了一下,又红又肿,尿道口堵塞,小腹涨得像个鼓。父亲先用肥皂水给予润滑,再用新洁尔灭的棉球给小孩反复擦洗,一会儿小便出来了,男孩停止了哭闹。父亲给小孩配了几角钱的消炎药和过敏药口服,又给了一片高猛酸钾药外洗,没有几天小孩痊愈。时光飞逝,当年的小男孩在南京已是一名大学老师,他的小孩也上初中了。
农村卫生院,人员少、事情多。父亲是个全科医生,内、外、妇、儿样样都懂。无数个节假日,多少个睡梦中,村民们有了病痛,他都是有求必应,不计报酬、不怕吃苦。正月初一邻村的小媳妇临产了,是倒生子,接生婆束手无策,父亲披一件衣服就出门;本家的皮王二蛋膝盖跌在门槛上,皮开肉绽鲜血直流,父亲给他缝了七八针;邻家的小宝喜欢吃甜食,蛀牙龋齿,父亲又做了牙医;南京的楚河水利工程、宝应段大运河拓宽工程,每处工棚都装满父亲的问候;十里八乡的路上,都有父亲出诊时匆忙的身影;在消灭钉螺围剿血吸虫时,荡滩的芦柴根戳破了父亲多少双鞋;父亲病危期间,一批又一批乡邻来看望他,含着泪水出门……
父亲救死扶伤的故事,似一股无形力量,融进了我的生命,又通过窗口传递给了更多的患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