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付光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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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3/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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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念大姐

姐姐于1951年出生。姐姐高高的个头、清秀的面容,两条长辫子煞是好看。姐姐每次梳头,把梳子上掉落的头发都收集起来,揣在篱笆墙的缝隙里,天数多了就给我拿去换糖吃。

姐姐离开我们已经二十年了,现在每每想起,都有针刺般的心痛。

我家是没落的地主家庭。父亲曾经对我说过,老屋有三重院落,每个院落都有正房、厢房、下房,有雨廊。每个院落的天井都有精美的下水系统,是用小条砖垒成井字形,通向很远的小河。古屋是小砖小瓦、旺砖椽子、排山板壁,室内地面全都用青色的正方形地砖铺成。

老屋地势很高,正屋的院落有个东门,家里人每天都是从东门进与出。东门前面有一条河,对岸就是祖祖辈辈的墓地。听父亲说:家里烟囱里每日升起的炊烟,就是给祖坟点了一炷高香。祖先们在隔河护佑着后代人的平安进出。

爷爷是私塾先生,书法功底深厚,身着长衫马褂,青色围巾披肩。至今我家还保留着爷爷的书法作品。父亲也做过几年私塾老师,后来乡村里病魔肆虐,父亲弃文从医,去县城最大的医馆拜师学医。三年之后学业有成,在司徒村的老街上开了一间私人诊所,为一方乡邻抓药问医、解除病痛。

姐姐出生后,家庭境况一落千丈。姐姐有着付家大小姐的血脉,却没有公主样的命运。初为人父的父亲,一边在诊所里把脉问诊,一边陪着心爱的女儿玩耍。纸箱里、药斗上姐姐都呆过;玩得最多的玩具,就是各式各样的纸药盒子。相隔二年大哥出生了,稍懂世一点的姐姐就带着弟弟一起玩。

从此,善良的姐姐就开启了“大带小”的生活模式,帮着母亲照看弟弟妹妹。母亲养了七胎,跑掉一个男婴,存三男三女,我是最小的一个老巴子。姐弟六人,惟独大姐不识字。上世纪五十年代末,恰逢国家三年自然灾害,家境极其贫困,爷爷、奶奶、姑姑三位亲人相继饿死。到了上学年龄的姐姐,无缘进学堂。

虽然大姐是文盲,但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织毛衣,看一眼别人怎样起针、收针,她就懂了;做衣裳,妈妈教她一次裁剪,她就会了;干农活,学学大人的样子,栽秧割稻她就跟上趟了。姐姐懂事比较早,8岁就帮母亲烧饭、洗衣;13岁就与大人们一起到苇荡里刈荒草、到大田里割稻麦。大姐15岁的那年冬天,父亲在公社医院上班,母亲去邻乡水利工程挑土方。母亲不在家的半个月,大姐用稚嫩的双手领着我们大小五个孩子穿衣、吃饭、读书。

母亲三十八岁时得肾盂肾炎病,单薄的大姐成了家里的壮劳力。她白天忙着大集体的繁重农活,早晚还要忙着家里的浆洗补刮、灶头做饭,姐姐从不说一声苦。大姐的针线活极好,弟妹们穿的鞋底,都是她在冬天的煤油灯下,坐在被窝里一针一针地钉的。每当我们做错事挨父母责罚时,大姐总帮着我们求情,来一句开脱话“下不为例”,准灵。小村里有露天电影,大姐都搀着我们去观看,散场后谁要睡着了,就抱着回家。

那时家里养一头猪,没有更多稻糠喂养。姐姐就领着我们打树叶、割青草给猪吃。岁月成长中,姐姐教会了我们怎样干活、如何做人。在童年的记忆里,我们都盼望姐姐能早点收工,因为她会带回一段野藕、一条黄瓜、一把荸荠,给我们解馋。

曾经一次,姐姐收工很晚,在微弱的灯光下,我看见姐姐的手指在流血。西荒荡复垦,牛耕过的犁花片上有很多野荸荠。大姐用衣角揩揩手,掏出一把油黑发亮的野荸荠,放一个在我嘴里,那香甜胜似仙果,永远定格在我的记忆里。在弟妹五人成长的过程中,大姐给我们倾注了母爱般的温暖。

村里的婶婶叔叔也喜欢姐姐的为人处事,都称赞说:丽娟既能干乖巧,又聪明伶俐。本家三奶奶一个人寡居,姐姐经常帮助她挑水浇菜,衣服破了帮助她缝缝补补;村东头的恒西叔叔买了几两毛线,姐姐代了几个晚就把毛衣背心织成了。姐姐有个好听的名字叫丽娟,小姊妹们都称她“娟姐”。

时光匆匆,岁月悠悠。苦苦支撑的家庭,因孩子陆续长大而摆脱了贫困。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大姐该谈婚论嫁了。

此时,大哥也到了谈亲事的年纪,父亲请来了木匠师傅打家具。师傅是本村一户人家的女婿,名叫周平。那时农村流行三件套,顺口溜是“三门橱、高低柜,毛料衣服缎子被。”没有办法,父亲年前就放倒屋后两棵大榆树,放在河里浸泡。因家里成份是地主,谈一门媳妇非常困难。先前谈了后庄的一个姑娘,相处一年多后来吹了,姑娘嫌成份不好听。父亲决定借钱也要给儿子打套象样的家具,在物质上占上优势。周师傅的木工手艺在我们那一带是远近闻名。周师傅同时带了一个徒弟,是县城里下放知青。这个徒弟,一米八零的个子,眉清目秀,有知识、有涵养,老三届初中毕业生,做事既勤快又板扎。

二十几天后,大床、踏板、床头柜,五斗橱全部完工。姐姐的一段情缘也从此时开始。周师傅的徒弟相中了我的姐姐,隔了几天就请人来说媒。可以想像,这个人知道我姐姐是文盲,也许就是姐姐的美丽、聪颖打动了他。父亲不同意,认为城里人半边脸,说翻脸就翻脸,没有乡下人朴实、憨厚;母亲坚决同意,说城里人有闯劲、有活力、有脑筋。最后还是母亲做主,同意了这门亲事。

大姐出嫁时,已经是大龄青年。大姐出嫁后,在邻村“小四队”生活了几年,生了一儿一女。姐夫是下放知青,后落实政策返城,分配在肉联厂工作。一家四口人,在城里租住了一个不二十平方的小屋,旁边还有一个厕所。这里,冬天北风吹,夏天苍蝇飞。但每天傍晚,从小屋里都会传出阵阵欢笑声,大姐领着儿女唱儿歌,讲自己童年的故事,陪他们进入梦乡。

当时,高邮城最红火的厂是“南啤北肉”,也就是城南的啤酒厂和城北的肉联厂。没有几年,企业走下坡路,姐夫变成下岗职工。姐姐有个愿望,想在城里拥有一套自已的房子。于是,大姐家把省吃俭用积攒的钱全部拿出,同时又与亲朋借了一部份,在电器厂隔壁砌了一座三上三下的楼房。姐夫神通广大,通过人找人把姐姐户落在城郊武安村,所以得到了一块约200平方的宅基地。当时砌房用的砖瓦、木料、水泥、黄沙、煤渣都是大姐与姐夫借来一辆板车,一趟一趟拖到工地。姐姐与姐夫都属兔,工人戏称他们:“双兔傍地走,幸福天长地久”。楼房砌成后,姐姐开心地对我说“三世才能修个城脚根。我修到了。”

姐夫下岗后,那是大姐家最困难的一段日子。姐夫是个责任心和事业心都极强的男人,两口子一合计,不等不靠,借点资金办个鸡场。大姐勤劳的双手,姐夫灵活的头脑,鸡场如日中天,走上了正轨。后来鸡场几经易地,规模逐渐增大,成为华东六省一市规模最大的私营养鸡场。江苏省委副书记到鸡场视察,江苏电视台作专题报道。

姐姐不识字,但她识世,她要让自己儿女学更多的知识,拥有更多的内涵。姐姐非常注重孩子的教育,想方设法给他们创造好的学习环境,从不让他们做家务活。孩子在学习上花钱,姐姐更是毫不吝惜,有求必应。姐姐对自己很抠,用一句“牙刷用到变形,裤子穿到透明”来形容,一点也不为过。至今洗头洗澡都用香皂,舍不得买洗发水、沐浴露;剩饭剩菜舍不得倒掉,第二天自己吃掉;衣服朴素,粗衣布衫,有补丁的衣服也照穿。两个孩子在学习上是你追我赶,勤奋、刻苦、用功,初中一起考到县城重点学校,高中也一起考到江苏省扬州中学。终于不负众望,儿子高考取得高分,被南京大学录取,四年后又考取北京大学生命科学院研究生,研究生毕业后又考取了美国一所大学去读博,研究基因生命草图;女儿也以哥哥为榜样,考取了厦门集美大学,四年本科读得也很认真、踏实。儿女懂得感恩、懂得节俭,他们穿过的校服,都带回家给姐姐穿;女儿第一个月的发工资,就给姐姐买了一套纯棉三枪内衣。

那时,大姐已经年过半百。头发白了,皱纹深了,心力交瘁了,生理变化了。穷日子上一路奋斗过来大姐,心理脆弱了。她担心姐夫的步子跨得太大;她担心在美国留学的儿子是否平安;她担心厦门工作女儿是否顺畅。更年期的精神症状非常明显,抑郁、焦虑、易怒,整日困扰着姐姐。那段期间,父母都在姐姐身边。父亲在鸡场传达室看门,母亲帮姐姐在菜园媷草,父母都觉察到女儿有点不对劲。大姐对母亲说:“妈妈,我与你女婿吵两句嘴,你不要与他啰啰嗦嗦。”就在生命的最后几日,大姐还是护着自已的丈夫。

隔几天,姐姐与姐夫为一件烦事各执一词,又大吵了一顿。气急不留命的大姐,穿着拖鞋直奔仓库。因没有带钥匙,姐姐用脚踢开铝合金门,在门边拿起一瓶农药,边跑边喝,最后跑到姐夫的办公室桌前,把药水瓶摔在地上,对姐夫直呼其名,说了最后一句话:“**,好日子给你过了。”几分钟之后,二哥随即把姐姐抱上汽车,打开双闪灯,一路狂奔至县中医院。终因药量过大,抢救无效,生命永远定格在52岁。

我接到二哥电话,问了两遍都不敢相信。我的心在滴血。我立刻打车带着妻子、带着邻村的三姐夫妻俩,直达姐姐说过的“三世修来城脚根”的家。见到躺在地上的姐姐,殡仪馆的人正在给姐姐腹腔注射防腐剂。姐姐上身穿着“北大”的蓝色校服,我泪眼模糊,我摸摸姐姐的手,还软软的,手上有傍晚媷草的痕迹;我摸摸姐姐的脚,大拇趾血肉模糊,指甲不见了。原来是姐姐穿着鞋拖踢开仓库门时,拇趾指甲被踢飞了。可以想象,姐姐当时的情绪是多么的激动,唉,所有人都忽略了,也包括我。

悲伤过后,留下许多沉重的思考。姐夫:你作为丈夫,与你同床共枕的女人,生理、心理发生了变化,你能一概不知吗?……

姐姐留下了两个优秀孩子,是姐姐的根。去美国留学刚11天的儿子,回到家哭得死去活来;从厦门回来的女儿,哭得声带都发不出声来。在殡仪馆告别室里,外甥的脸贴着姐姐的脸,低声地说:“妈妈,我要带走你一绺头发漂洋过海。”外甥剪下姐姐一撮头发,小心地放进了胸前的口袋里……

姐姐呀,没有隔多久,父亲带着失去你的悲痛,也去了你那边。他会去找你,去陪你,去保护你……

姐姐呀,今年是你去世二十周年,弟弟写下此文来纪念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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