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姐

       二 姐

       文/范广学

二姐从一出生就没来过我家。

小的时候，妈妈有一次跟我说:“小三，你还有个二姐啊，比你大三岁零两个月……”

“二姐呢？二姐在哪里?”我摇着妈妈的手臂问，我姐姐上小学了，爸爸是村小的民办教师，每天爸爸和姐姐一块儿去学校又一块儿回，那个二姐又会是谁呢？

妈妈不语，眼圈子红了。

吃了中午饭，爸爸扛着铁锹要去地里干一会儿活，我跟着他后面，问爸爸，我二姐呢？

爸爸愣了一下，问:“听谁说的？小孩子不要乱讲！”

我偷偷问姐姐，姐姐说：“我也不清楚，那年妈妈去山里大姨家好久没回，我和爸爸去看过一次，妈妈腆着大肚子，爸妈都不让我对外说。”

二姐一直在我心里是个谜。

妈妈没跨过学门，识不了几个字，但妈妈会算帐记性好，妈妈赶集摆地摊子很是辛苦。我脑子笨，上学了，我背不完整乘法口诀，常挨爸爸打，妈妈怕我挨打硬是背会了乘法口诀，然后又一点一点地教我，爸爸点着我的脑门训道:“你姐读书多省心，年年得三好，你小子这脑瓜咋这不开窍，为了生你，老子我教书这饭碗差点被人家告掉了。”

我记得那是一个星期天，妈妈早早地去镇上赶集，这天妈妈比平时回来的早，自行车上驮着一个小女孩。

妈妈对爸爸说:“今儿货卖的顺，早收摊了，我又拐到了西湾河沿叶家畈那个庄子，叶秃子家里只有小桂在家剥着豆子，她爸送她奶去镇上卫生院看病去了，估计一时半会儿回不了家，临走前还交待小桂自己做饭吃。这不，趁着这机会我把小桂带来了，她硬不来的，说给她买花裙子才哄来，可怜这孩子在叶秃子家受罪了……”妈妈的泪水一串串地落下来。

这个叫小桂的小女孩一脸怯生生的看人，不说话，小桂面黄肌瘦，头发蓬乱，衣裳破旧，两个膝盖在外露着，两个小手脏兮兮的，妈妈把小桂搂在怀里，一直不停地抹泪，我和姐姐看着这一切不知所措，妈妈指着我俩对小桂说:“这个你叫姐姐，那个你叫弟弟。”

小桂明亮的眼睛一闪一闪地，警惕地看着我们，还是不说话。

爸爸问:“你带人回来，有人看到没？”

“跟杨四奶奶说了，俺半晚上再给送回，就是叶秃子知道了，也应该不反对的，你看他家那个穷样，他成天就知道赌钱，生不出娃就知道打老婆，打得老婆也跟人家跑了，可怜小桂了！”

爸爸打来一大盆温水，妈妈把小桂衣服脱光，把小桂放在大盆里，从头洗到脚，洗了澡，剪了指甲，妈妈又给小桂扎了两个漂亮的小辫子，妈妈从自己卖的童装里挑了一件碎花连衣裙给小桂穿上，小桂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又漂亮又精神。

妈妈笑着说:“咋越看越像我呢。”

“听说没？论长相，女孩像爹，男孩像妈，小桂长的真怪像……”爸爸好像意识到了什么，突然忍住了。

中午的饭菜比平时好多了，妈妈特意炒了两个她拿手的菜，爸爸还去了村里代销点买来了苹果和香蕉，爸爸妈妈一个劲地往小桂碗里夹菜，爱怜的目光一遍又一遍地亲吻着小桂，我和姐姐从来没有受到爸妈这么好的待遇，小桂呢，还是怯生，老是点着头，很感激的样子。

吃了中午饭，小桂和我们玩了一会儿，妈妈把小桂哄睡了。

我老是猜想这个叫小桂的小女孩是不是我二姐呢？二姐咋老是在人家家里呆着呢？爸爸妈妈当初为啥不要她了呢？

午休时我睡不着，老是想着这些问题，我要去向爸爸妈妈寻找答案，爸妈房间的门虚掩着，走到门口，就听到他们小声在说话。

妈妈说:“要不，俺们再去求一下杨四奶奶，当初小桂生下来是求她给送一家好人家的，谁知她咋搞的送给了叶秃子，俺现在就去求杨四奶奶再给要回来吧，多补偿点钱也行。”

爸爸说:“你说得倒轻巧，你好意思开口呀？人家养这么大了能随便又给你，这不是钱能解决的事，俺不能没良心。”

“叶秃子不正混，可怜小桂小小的身子又受气又挨打还干活，吃的也差，小桂是我身上掉下的一块肉，我知道了能不心疼吗？”我听到妈妈又啜泣起来。

“计划生育抓得紧，俺大的是个女孩，生两个就得结扎，要是第二个是个男孩不就皆大欢喜了么，谁知偏偏又是个女孩，你说咋弄？为了生个儿子，只能偷偷把小桂送人，万一有人举报了，我这小民办也弄丢了，还得罚款结扎，你以为送给人家就那么容易呀？谁个不想偷生！叶秃子女人要是不跟人跑了，说不定也不会要小桂的。”

“怀着小桂你说去县医院找你同学作B超鉴定性别，作完B超，人家一句话也不吭，问急了，才说男孩女孩都是一条命要着吧，要是告诉俺是个女孩打掉就是了……”

爸爸的声音大了起来:“当医生就不怕犯错误？幸亏我老同学没说实话，才捡回了小桂一条小命，小桂是他叶秃子的女儿，也是我的女儿，我一定会暗中帮助她的，小桂的身世最好不让小孩们知道了，万一传出去了麻烦就大了。”

夜晚，我刚睡下，就听有人敲我家的门，叶秃子来了，爸妈又是递烟又是沏茶，叶秃子满嘴酒气，大声讓讓:“小桂是我的女儿，不稀罕别人家来掺和！”

妈妈从箱底下翻出打算去县城进货的1000元钱，放在叶秃子手上，爸爸说:“大兄弟，你娘生病了，这点钱你拿着，给你娘买点营养品吧！”

叶秃子把钱啪啪啪甩了几下，装进布兜里，走时说:“下不为例。”

杨四奶奶后来告诉我妈:叶秃子从卫生院回来把小桂狠打了一顿，连衣裙也给撕碎了，给他的钱又赌没了。

杨四奶奶又说叶秃子喝醉酒了，对小桂说了实话，小桂知道了她的身世，更少说话了。

妈妈大哭了一场，妈妈对我说:“小桂就是你二姐呀，为了生你，可怜了她啊！”

我说:“妈，上次二姐来我就猜着了。”

妈说:“你二姐会恨我和你爸一辈子的！”

后来，妈妈又偷偷去了叶秃子家几次，二姐总是躲着妈妈，实在躲不了，就会给妈妈一个大后背，二姐眼里充满怨恨，不和爸妈说话。我和姐姐见过二姐两次面，二姐用警惕又嫉妒的目光和我俩交流，偶尔嗯啊两声，从没见二姐笑过，一脸忧戚的表情，穷人的孩子懂事早，二姐的奶奶病逝后，二姐用瘦弱的肩膀扛起了家庭生活的担子，叶秃子赌成了穷光蛋，进不了赌场，他进了附近一个建筑队干起了泥水活。

大姐二姐学习呱呱叫，相继考上了大学，大姐大学毕业留在了上海，二姐的分数能上重点大学，二姐却报了学费少的省师范大学，本科毕业后来到镇上中学教书。二姐成家了，还照顾着有病的父亲。

春上，叶秃子病逝，临终前，他交待二姐说:“不要记恨……记恨你生父生母，有个事怕伤了……你的自尊，我要……走了……该说了，你当年上高中上大学的费用大部分……大部分都是你生父生母给的，以后……你要善待……他们……”

有一天，我突然接到一个陌生的电话:“弟弟，我是你二姐，爸妈还好么？！”

啊！是二姐，我把手机递给了妈妈，激动中，妈妈把手机拿倒了，妈妈说:“是小桂呀，是我们家小桂呀，好啊好啊！我和你爸好着呢，你爸退休了，没事养个花钓个鱼，我呢……啊！小桂，小桂，你说话呀！”

手机上传来了嘤嘤的哭泣声！

(原创小小说）

发表于《文学百花苑》2020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