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山庄等你
文/范广学
1
星期六上午十一点,县第一高中新体育场上,全县第二届教育系统工间操大赛圆满落幕。
阿满老师走出了学校大门。
大门北侧有间门面不大的书店,叫“学子书斋”,是阿满常去的地方,上高中期间阿满的各种学习资料、图书和杂志都是在这店里买的,和店主老刘很熟了,阿满还记得当初书店生意很红火,还请个叫阿香的小姑娘帮忙。阿香长得小巧玲珑,嘴甜,勤快,老刘书店的生意就比其他几个书店要好。
老刘告诉阿满说,阿香其实挺可怜的,阿香是个乡下姑娘,父母早就离异,父亲供养她和弟弟读书,阿香学习好,考上县一高那年父亲得病不能外出打工挣钱了,只在家里干点杂活挣俩小钱,家里难为,父亲不让阿香读书了,阿香不乐意,父亲就不给她生活费了,后来还是班主任联系的给老刘书店打零工。
阿香是班干部,认得的人多,因此老刘书店顾客就多,阿香坚持读到了高二,弟弟也考上了县一高,阿香就决定不读了,挣的钱供弟弟上学,她把希望都寄托在弟弟身上。老刘也劝过阿香,说你就是不来我这儿干薪水也照样给你,阿香不干,一心一意帮老刘经营书店。
阿满和阿香相识在书店,阿香只比阿满高一个年级,阿香那甜甜的笑容给阿满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阿满考上了大学,毕业了又考上了特岗教师,分到一个很偏僻乡镇中学教书,老刘的书店还在开,只是再也没有见到阿香了。
“学子书斋”对阿满一生影响非常大,阿满差不多每次从乡下回城都会从一高门口下车,到书店里淘几本书带着,阿满觉得纸质的书有一股墨香,那上面的文字闪动着精灵。
阿满父母在县城买了房子,阿满每次回城除了在家看书就是下乡去看望还住在老屋的爷爷奶奶,阿满还有个姐姐也是特岗教师,在本村小学教书。
走进书店,就瞅见老刘愁苦着脸,阿满说不欢迎吗老刘,老刘说哪里话啊,阿满,不瞒你说这书店生意越来越难做了,现在就只有我一家干书店了,也没人买。阿满说怪不得我没见到阿香了,是你生意不好给辞退了,老刘说是阿香看到我书店生意不好了自己硬要走的,去了售楼部了,我好像听说今年春上嫁人了,男的是做房地产的,是个二婚头(离过婚的),唉!阿香这女孩真是可怜!
老刘又叹息了几声,接着说,这世道变化的真快,书店生意说垮就垮了!
自从有了电脑有了智能手机,实体店就江河日下了,实体书店也没能幸免,网上购物,手机上网阅读,成为热捧,在全民参赌全民跳舞全民刷屏的时代,有几个人还能沉下心来好好读一读书。
老刘说要不是卖点学生学习资料我这书店怕也关门了。
2
阿满从老刘书店买书出来正要上公交车,忽听有人喊他,一看,原来是老家后堰的叶二。
这叶二和阿满还是小学同学,两家离的不远,很熟了,叶二上学晚,叶二在班上年龄最大、个子最高、学习最差,但班里有啥脏活累活都是他干。他会掏黄鳝、挖泥鳅和下龙虾,常常一身泥一身水的跑进正上课的教室,没人和他同桌,没人跟他玩,小学没上到头就下学了,叶二家穷,但叶二很勤快,叶二捉的鱼虾都带进城送给饭店卖个好价,后来叶二越搞越大,买个三轮车贩起了鱼。
现在叶二早就不干这些了,和人合伙搞起了房地产开发,淘得了几桶金后,叶二在老家建起了小别墅,有钱胆壮,家里的黄脸婆也不要了,离婚时给了女方一笔钱,又在县城好地盘给买了一套房,儿子也给她了。
此时,叶二拍了拍身边崭新的小车,对阿满说:“刚接的新车,走,阿满,我带你去兜兜风!”
“不少钱吧?”阿满问。
“便宜!才二十来万,阿满,来一根。”叶二抽出一根“大中华”。
阿满摆了一下手,“不会,抽上瘾了抽不起。”
“我就好这一口,他妈的!戒不掉了。”叶二边抽烟边爆粗口。
阿满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叶二不说话,打开车门,从里面出来一个戴大墨镜的年轻女子,叶二说:“认识吧?我老婆。”
女子摘下墨镜,冲阿满一笑,阿满一下子怔住了:天啊!这不是阿香吗!这不是那个有着甜美笑容甜美声音的阿香又是谁呀?当年的阿香一脸的菜色,一身朴素的穿着,这面前的阿香穿着光鲜,脸蛋儿红艳艳煞是迷人,简直跟从前判若两人。
阿满努力从记忆中走出来,这时阿香柳动一下小蛮腰,含娇带嗔地说:“阿满,我还是那个阿香呀!老刘和我通电话说你又来买书了,还问我一些情况,真难得你还在惦记着我!好人啊!阿满老弟。”阿香说着眼圈红了,“我和老公一说,他就带我来了要见你,正好我家买了新车挺方便的。”
叶二说:“上车吧,带你先兜一圈,中午我请客。”
阿满说:“下次吧,我中午要去老家看望我奶奶,两个星期都没去看她了,我奶奶土锅饭快做好了,等我回去吃呢,还有我爱吃的土锅锅巴等着我。”说良心话,阿满内心实在看不惯叶二这个暴发户,有点钱就变坏,就忘本,不要老婆孩娃,另寻新欢,泼浑水换清水。这叶二究竟有个啥魔力让阿香着迷?阿香真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了,老刘说阿香可怜,我看不是可怜是可恨!阿满又想,说不定这里面有什么故事呢?管他呢,只要阿香过得幸福就好。
经不住阿香两人的软磨,阿满上了小车,车子在城外兜了一圈后又驶进一个叫“翠竹园”的住宅小区。下车后,三人转悠,楼一律六层高,有健身广场、小公园、有花坛,采光也好,环境还真没说的,叶二兴致很高,指指点点:“这是我开发的新楼盘,这条件你看看还不错吧,水、电、路都通,但还有好多房子没卖掉。”
阿满问:“是不是房价太贵了?”
贵啥!叶二愤愤不平,比“一湾碧水”和“城南半岛”那些大产权房便宜多了,前段时间政府清理“三违”,硬是不让卖了,说是小产权房,罚了一大笔款,又可以卖了。他奶奶的,小产权房咋啦!全县七成以上都是小产权房,安个“小产权房”的罪名愣是不好卖了,阿满,你不懂,干我们这行的,红黑两道上玩,搞一块地皮得掉多少银子,搞开发我哪有那么多的钱?自己的钱投进去不算,欠银行欠别人的还有高利货,愁得我有条缝就想钻。
阿香说县城的房子大部分都是乡下人来买,听说这几年乡下分去了不少特岗教师,他们要结婚安家得有个自家的窝吧?阿满,你们那边要是谁个要买房子给引荐一下,好不好?我老公说了买成了给你提成。
阿满说我不要你提成,你给人家多优惠一点就好了,说实话,特岗老师那点薪水根本买不起房,除非他们啃老。
阿满你真是一介书生,叶二叹口气,都啥年代了,市场经济,爹妈的钱照样赚!
因为阿满不喝酒,他们中午就在一家小餐馆吃的便饭。叶二说,我接新车是大喜,今晚上在老家放大鞭请皮影子戏,都安排好了,阿满,天黑了到我家去看皮影子戏吧。
阿满说,叶二你真土,放电影都没人看了谁还看你那破戏!唱皮影戏的大多改行不干了。
叶二很认真,亏你还是个秀才,“非物质文化遗产”这个词你听说过没有?俺县城徐小秃的皮影戏知道不?人家申报省级的就成功了,那是俺县里的荣耀,又吃香了,很难请的。
这世道变化真叫快,阿满想。
老家离城不到二十里,回去的路上,阿满想起了一件事,前两天表弟小强打电话跟他说想让他找关系给办个高中毕业证,小强想进一家刚开张的快递公司,公司招快递员首要条件是必须有高中文凭,小强考高中差一二百分,得掏一万八千元的高价费,家里没钱没上成。这小强从小娇生惯养,油壶倒了也不扶,上初中调皮捣乱谈恋爱,给老师起外号,进厂打工没高中文凭进不去,在家无所事事,游手好闲,成了公子哥。阿满说这事不好办,你一天高中都没上,没电子档案,小强说你不是说过县电视台有个记者是你大学同学吗?他父亲是教体局副局长抓人事吗?阿满给记者同学打电话,一会儿记者同学回话说没档案谁都办不成。
阿满把这事跟叶二一说,谁知叶二满口答应,阿满,这事你找我算是找对了,活人还能让尿憋死,啥文凭?不就是一张纸么!回来我给你弄一个就是了,啥真的假的?办成事了就是真的,办不成事真的也是假的,送个快递是个跑腿活,又不要多少技术含量,狗狼养的,这号人纯粹是走形式。
叶二把车开到路边停下,出去打手机,不一会儿又回到座位上,对阿满说,通知你表弟明天去上班,我找的这个人快递老板不会不给面子的。
3
阿满回到老屋,奶奶就端出了一锅用柴火炕的焦黄的锅巴,看阿满在吃,奶奶满足地笑了。
过年时阿满买的电磁炉、电饭煲以及煤气等灶具奶奶一直没打开用,奶奶说习惯了烧土灶,活动活动拾个柴对筋骨有好处。爷爷不在家,大姑父买个搅拌机,活多,让爷爷去帮忙,奶奶还种菜种甘蔗,总是闲不住。奶奶离不开她的五间土坯大瓦房,哪儿也不去,人老了,恋旧,对老屋老地老树老人都有特别的感情。前一段时间奶奶感到肩膀和脖子有点不随和,所以阿满坐叶二新车过来时就在药店用药卡买了两盒理疗帖,奶奶说我好多了用不着这东西了。
一个星期前,阿满姐姐百荷带着奶奶到县人民医院理疗科看病,医生问了几句话,就开单子让奶奶去作核磁共振,就让办住院手续。百荷有些紧张,问医生病得严重不严重,还非得拍片还得住院的,医生解释说我们是对你们患者负责,不拍片看看我咋知道病得怎样?你这拍的是脑袋,看看血压迫到神经没有?严重了可导致瘫痪,你们有新农合,住院能报销一部分,百荷问到底是啥病,医生说没看片子不好说,百荷又问作一个核磁共振得多少钱?我们没时间陪能不能不住院?
医生说就看拍的是啥部位了,你这个是600元,你们可以每天上午来作理疗,作完就可以回,先作一个疗程半个月的。奶奶说那还住院干啥?病床不是白闲着!医生不耐烦了,说不住院不能报销,都这样的,你随便。奶奶生气了:死不了,不治了,这医院尽坑人,回!
百荷又带着奶奶去了一家私人理疗店,这里女医生笑了,不就是个颈椎病和肩周炎吗?您这又不是多严重的,我给你针灸加中药敷,应该三四次就可以了,您年龄大了平时要注意保暖,别受凉受寒了,也别累着了。
奶奶在私人理疗店理疗了几次还真是好了许多。经历这件事后百荷算是有点开窍了:这医院真是惹不起了,小病给你当大病治,患个感冒去医院,医生又让化验血化验大小便还要作B超,唬得你一愣一愣地,没个千把块钱你出不了院,这分明是在变相创收嘛,为了钱,更为了套国家的钱,医生们比谁都聪明,那真是个大病咋办?医生们肯定会往外推,担心医闹。这年头,人咋都变成这个样子了!
奶奶说叶二不是个好东西,你不要跟他来往,你好好教书,家里的事不要挂念。你也老大不小了,你那学校有合适的没?前个我找三瞎子给你算个命,说我孙子今年有喜事……
阿满打断奶奶话头,说:“老领导你放心,有合适的我一定会追的。”
奶奶又问钱够花不够花,奶奶知道阿满工资少,这是百荷告诉她的。特岗教师工资少得可怜,干得多得的少,是因为教龄短、职称低,百荷说这收入不公平不合理,同工不能同酬。阿满也觉得对,按职称发工资对阿满他们低职称的老师来说伤害最大。按职称发工资收入差距过大,让他们有苦难言,只能默默承受这种不知由什么原因而导致的悲哀,阿满他们特岗老师年轻有文化在学校里挑大梁,累个半死,工资不够花,不说赡养老人了,连自己嘴都填不满,再娶妻生子小日子还咋过?现实就是这样,再穷不能穷教育,这口号喊的怪响,穷困的老师有尊严吗?也难怪男特岗教师越来越稀缺了。
百荷和阿满互相鼓励着对方,他们相信他们的汗水不会白流,总有一天会改变的,只是目前得哄骗一下奶奶,省得奶奶老是为他操心着急,于是阿满说我又涨工资了,真够花了。
奶奶高兴起来,“好!好!校长对满满真好,又给俺涨工资了,这次回学校带十多斤鸡蛋给校长,得谢谢人家,自个儿鸡下的蛋,好吃哩。”
阿满哭笑不得,“校长对我好,是因为我工作出色,涨工资又不是校长说了算。”
奶奶总以为教师涨工资就如在酒店端盘子的女孩一样干得好老板就多给钱。奶奶老了,嘴越来越碎了,一说起来就没完没了的,阿满不想和奶奶理论,从门边操起一把斧头就到院里劈柴去了。
4
吃了晚饭,天还没黑,阿满说要去村小学姐姐家看看外甥小灶灶。其实阿满是想去后堰叶二家看徐小秃唱皮影戏,知道奶奶对叶二有成见,只好编个谎话。
路上,遇到了几个年龄大的人,他们也是为奔徐小秃而去的,有一个说:“要不是徐小秃来,八抬大轿来接我都不去!”
老远地就听见“噼噼啪啪”鞭炮和烟花爆炸的声音,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火药味,叶二别墅建在村道路边,路上靠边停了一溜子的各种型号的小车,这些人都是开着车来捧场的。叶二的新车单独停在大场地很显眼的地方,车身披红挂绿,院里院外灯光辉煌,热闹非凡,戏台搭在大门外的大场地中央,台前摆放着一排一排的长凳子和椅子,院里的贵客们酒足饭饱陆续走出大门。
第一个出来的是叶二,叶二西装革履容光焕发,给出来的人敬烟,徐小秃也出了大门,院外的人陆续向戏台跟前走,叶二接新车玩的排场比人家结婚还热闹,算是出尽了风头。
徐小秃唱了一辈子皮影戏,唱出了名堂,唱秃了头顶,名气也大了,又带了几个弟子,一般自己不亲自上场,由弟子们表演,徐小秃用手机联系接活,那还得看人,还得看钱。前些年皮影戏沦落为瘪三,唱戏的各走各的,徐小秃关起门来,自己唱自己听,一边表演一边哭,头发一绺一绺地掉,但自从县文化局为地方皮影戏申报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成功后,徐小秃的皮影戏迎来了春天,徐小秃把个戏团打理得风生水起。
此时,锣鼓响起,徐小秃亲自开戏,先来几句“杂出子”,也就是我们常说的搞笑段子,徐小秃一板一眼的唱腔格外惊艳响亮:
奇怪奇怪真奇怪!
韭菜地里长苋菜,
三岁姑娘噙烟袋,
八十老头谈恋爱,
东西大街南北走,
村头碰见人咬狗,
拾起狗来打砖头,
砖头咬住狗的手
……
阿满手机铃声响起来,是百荷打来的,百荷问:“阿满,你走到哪儿了?我正在剁饺馅子等你来下饺子呢。”
又是奶奶不放心阿满走夜路,打电话告诉百荷了。
阿满向叶二告辞,叶二说:“天黑,路不好走,村小离这儿还有四五里路,我走不了,让阿香送你到村小门口,她会开车,跟我练的。”
阿香扯去新车上的装饰,打开车门,两人坐了进去。
小车行驶了一段,阿满说:“阿香,能不能开到附近的超市?我给外甥小灶灶买两个小玩具。”
阿香格格一笑:“别去了,我这车上就有,差不多都是崭新的,你随便选,就说是你这个当舅舅的买的。”
阿香下车打开后备厢,搬出一个大纸盒子,打开,里面真是好多玩具,“随便挑!”阿香说。
阿满拿个“大毛熊”,又拿个“变形金刚”,一直都在纳闷:阿香还玩这个?
坐回车内,阿香面露戚色,“阿满,我知道你在想啥?你看我穿着光鲜活得潇洒,其实,你真的不知道我内心有多么苦啊!我也想有个小孩,我也想维持这个家,可是我不能……”阿香哭了:“阿满,你是不是觉得我很贱很不自爱?是的,我贱,我没脸皮,我弟弟在外上学我爸要看病,我跟他借了不少钱,我一辈子还不起他的钱了。他闹离婚,我根本就不知情,他后来又追我,唉!女人么,咋过不是一辈子!我穷,我没门,我认命了,我为他打过几次胎,县医院医生说我恐怕不能生育了。上个月,他前妻带一帮人打上门,骂我是小三,照死里打我,叶二那王八蛋只会拿钱息事,我要报警,他不让报,说家丑不可外扬,我身上痛心里更痛,更让我伤心的是叶二在外面又有个女人!”
“狗日的叶二!”阿满怒火中烧,“真不是个好东西!”
阿香用手巾纸擦一把泪水,接着又说:“我有时也不想和他过了,可我不敢,叶二心狠,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你不知道,他欠人家征地款欠民工血汗钱不给,还请黑道上的人打人家,人家一直在上访,他这样下去迟早会出事的。”
阿满想起前一段时间还在县电视新闻中看到的镜头,叶二给敬老院送大米送植物油送慰问金,为贫困学子捐款助学等等,几个镜头连放,事迹很感人,叶二被评为“县十大杰出青年”。叶二一边做亏心事一边花钱买名声往脸上贴金,我呸!阿满简直想恶心。
一路无语,两人心情都极差,阿香把车开到村小学大门口,阿满下车后叮嘱道:“阿香,保重啊!”
两人挥挥手告别。
5
百荷刚把饺子皮切好,阿满就来了。
百荷住在二楼,外甥小灶灶早在下面一楼等着舅舅来,灶灶过了两个生日了,很懂事可爱,是百荷的跟屁虫,认得不少字了,会背了十多首古诗,还会唱《世上只有妈妈好》,阿满姐夫大学毕业后在外面给公司跑销售很少回家,这些都是姐姐百荷的功劳。
灶灶扑上去一下子抱着阿满的大腿,“舅舅!”
阿满抱起灶灶,扬起手中玩具说:“灶灶,看看我这是啥?背首诗给舅舅听一听,”
灶灶张口就来:“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
阿满呵呵一笑,“小灶灶又长进了,这是给灶灶的奖品。”边说边上楼。
进屋,百荷嗔怪道:“阿满,你来了我就高兴,还买这个弄啥?你那点工资还不够自己花的。”
阿满放下灶灶,把玩具给了他。
“谢谢舅舅!”灶灶搂着玩具跑过道上玩去了。
阿满说,姐,我也不瞒你,这些玩具是阿香送给灶灶的,刚才我在她家看皮影戏,也是她开车送我来的。
百荷怔了一下,你说的阿香不就是那个暴发户叶二的新欢吗?
姐,你不要那样看待阿香,阿满说,其实阿香也有苦水啊。阿满把阿香的故事讲给百荷听,百荷听得心里酸酸的直叹气,百荷说,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阿香要是不受穷也会像我们一样是个大学生了,说不定也是个特岗老师呢,至少嫁的人要比叶二有素质。
姐弟俩边谈边包着饺子,冷不防灶灶闪进来,两只脏兮兮的小手抓起饺皮就揉捏起来,稚气嫩声地说:“舅舅,妈妈不是说你没钱花吗?我捏个金元宝给你。”
百荷板起了脸,“看你小手脏的,手都不洗,太不讲卫生了,手该打!”
看看,小灶灶有多聪明,他抱着妈妈的脖子在妈妈脸上边亲边喊妈妈,哭着唱:“世上只有妈妈好,有妈的孩子像块宝,投进妈妈的怀抱,幸福享不了……”
百荷的眼晴湿湿的。阿满说,姐,我姐夫不在家,你一个人要上课还要带着小灶灶,多累呀!你这小学不是还有一个幼儿班吗?你不如把小灶灶送进去。
百荷说,灶灶还小,我不放心,村小里哪有专业的幼儿教师呀?这个幼儿班才十多个小孩,是个快退休的老太太教的,老民师转正的,大字也识不了几个,只会让小孩自己玩自己的,只会教几首文革时期的那些儿歌,如《大海航行靠舵手》和《我是公社小社员》等等。唉!可怜农村的这些孩娃了,家里条件稍微好点的,不是在城里买房就是租房子了,托门道找关系削尖脑袋也要让小孩上城里小学幼儿园,接受好的教育,这叫不能输在起跑线上,阿满,我正好有个事要和你商量呢?
你说吧,姐,看我能中什么用?
百荷说,主要还是你外甥灶灶上幼儿园的事,明年秋季开学灶灶就三岁多了,该上幼儿园了,我想把灶灶弄进南城新五小幼儿园上,那里条件好,难进,但办法还是有的,只要把我调进新五小小学部去了,小灶灶可以明正言顺地上幼儿园了。
百荷说她在乡下当特岗老师去年就满五年了,按规定可以往城里调动了,但从今年开始地方政策又变了,规定除在乡下干满五年外,往城里学校调动还要考,就是要笔试、面试和讲课。
百荷报考的学校就是新五小,开始没当一回事,也没复习,笔试录取是最后一名,录取率低,面试就被淘汰掉了,百荷现在着手复习,明年再考。
百荷说新五小新建的校舍,规模大,学生多,这几年都缺老师,“阿满,笔试和讲课这两关我都不用担心的,就担心面试这一关,我又认不得人,又怕怯场。”
阿满说:“姐,这个你放心,招调教师这件事是很透明的,听说请的还有外县来的顶尖老师来面试和听课。”
“那可不一定?万一他们联合起来暗箱操作呢?”百荷还是有些担心,“阿满,你那个记者同学的老子不还在教体局当副局长吗?正好是他管人事,这个忙你还不帮你姐吗?我不是怕考不上,我是担心我考上了没关系给弄掉了,找个硬关系心里也踏实些。”
阿满说:“谁让你是我姐呀!我不帮你我帮谁个?”
6
这天,阿满正在办公室批改作业,老刘打来了电话,说阿香到他书店去了,交给他一个包裹托他保管,问她去哪里?阿香也不说,只是说要出门,没留住,阿香走了。
阿满问她会不会回乡下老家了,老刘说她老家都没人了,她爸爸不在世了,她弟弟在国外,阿香家里出事了,叶二被抓起来了,是别人招供出来的叶二策划实施了一起重大伤害案,这是报应,只是可怜了阿香。
阿满说,阿香早解脱早好,叶二不是个东西!阿香趁此机会可以把婚离了。
老刘说,他们根本就没办证,只是举办个结婚仪式,阿香催着办证,那叶二不知咋想的一直在拖?
狗日的叶二!阿满恶狠狠骂了一句,关掉手机,又骂:“狗日的你也有今天!”
阿香去了哪里?过了好久,阿满从老刘那里得知了一些情况。
原来,阿香那日匆匆一别去了南方一个城市,她在网上联系上一份搞销售的工作,谁知下了火车一摸身上,钱包和手机都不见了,下车时拥挤,被扒手偷走了,阿香急得想哭。有一位看上去三十多岁面相很和善的女人跟阿香搭上了话,这女人劝慰阿香,又帮阿香买了盒饭,阿香心想遇上好心人了,这女人说要带阿香去她公司上班,月薪很高,怕阿香不相信她还掏出证件给阿香看。
后来,她给阿香买了去四川一个城市的火车票,两人一齐上了火车,但就在快到终点站时,这个女人让突然出现的警察给铐着带走了。
警察告诉阿香的事实是这个女人是人贩子,警方早就盯上她了,阿香将要被她拐卖到大山里去,警察又告诉阿香说你联系的那个搞销售的公司涉嫌新式传销,地方工商、公安正在调查。
外面的世界很精彩,但处处布满陷阱和诱惑。这无疑是对涉世未深拼命想改变命运的阿香当头一棒,警察担心阿香会出事,派人跟着转乘火车把阿香送回了县城火车站,是阿香的堂哥大林开着车来接回的,大林是阿香老家那个村的村长。
老刘说接阿香时他也去了,是大林拐到他书店门口喊他去的。老刘跟大林也熟,阿香和她弟在一高读书时,老家里带东西进城都是大林顺便带来先放在老刘这儿。老刘说看到阿香第一眼时我就怔住了,阿香好像不认识我们了,眼睛没神,像丟了魂似的,路上一句话也没说,大林直叹气,说阿香受打击太大,精神可能出了问题。大林对老刘说,阿香就先住我家,我家这几年条件也变好了,前年又开个农家山庄,正好让阿香帮我管理,这段时间是淡季,过几天我和她嫂子带她去武汉协和医院看一下病。
老刘,我二叔不在世了,阿香弟弟如意又在国外,你说现在我是不是她最亲的人?可阿香这几年一直不跟我联系,可怜她受了这么大的苦,没想到我妹妹这么善良的一个人命咋这么惨!大林说着说着就掉了眼泪。
7
老刘第二次去大林家,是阿香打电话让他去的,阿香说她抑郁症现在好了,那次在协和医院又看了妇科,医生告诉她说用中医中药调理能治愈她的病,她将来完全能当母亲了,让她按要求服药,阿香看来很高兴,声音还是那么甜那么脆。
这是个周日,老刘喊上阿满,老刘的老战友老姜也一块儿跟去了,他们一块儿上过越南前线,是生死之交。
老姜是钓鱼迷,这回收获不小,吃了农家饭菜,喝了茶园的明前茶,又钓了几十斤鱼,阿香一分钱也没要。阿香说老刘叔照顾我那么多年,情谊我感激不尽,算我报答一回,老姜说阿香你这都是有成本的,我有钱,哪能白吃白喝白送的?阿香说老刘叔的老战友也是我的亲人,哪能见外?老刘忙打圆场:阿香,你这说的哪里话啊?我们来看看就很高兴了,你不收点钱,我老战友下次不敢来了。阿香说下次来了该咋收钱就咋收钱,这个农庄现在是我的了,我打下来了,我说话算数!
阿香告诉老刘:大林的儿子在县一高上高一,成绩一直在下降,班主任打电活来说可能是在谈恋爱,大林两个人合计的结果是媳妇进城租房子给儿子做饭,看管着儿子。大林忙,管不了山庄。正好,前几天弟弟如意从国外打回来一笔钱给阿香,如意在通话中哭着说:姐,你为了我受了很多苦受了很多委屈流了很多泪水,你把自己的幸福都葬送了,我太自私了,我对不起你,我欠你的太多太多!无论我混的多么好,我也不会忘记我生命中为我付出一切的人,我知道我给你再多的钱也买不来你的幸福,我这样做只能使我心里好受一点……
阿香用其中的一部分钱盘下了大林的农家山庄,大林又把阿香家原来的责任田调到山庄跟前,阿香准备结合地形因地制宜,依山就势进行改造,扩大规模。
阿香说我这儿有山坡有水湖有水田旱地有树有鸟,明年还种葡萄种草莓种菜,全部施农家肥,不打农药不上化肥,养鱼养土鸡养笨鸭,散养,不喂饲料,纯天然产品,真正农家风味,集旅游观光、休闲垂钓和健身娱乐于一体,让人与自然相和谐,是人们生活和享受的地方。
阿香认为乡村家园才是城市人向往的地方,这是一种趋势。
阿满不禁暗暗佩服阿香的眼光和胆量。
老姜对阿香说:“我小儿子姜新国大学是学园林设计的,毕业后自己创业,在县城开了个园林设计工作室。阿香,如果你愿意我让他抽空来一次,帮你好好设计一下。”
“这真是巧了?!”阿香很激动:“原来姜新国是你儿子呀?那好呀,算我请了!我们读高一时在一个班上呢,他曾吹嘘说他老爸赤手空拳打死两个越南鬼子!真的?”
老姜不好意思笑了笑,老刘认真的地说:“这是真的,当时他是尖刀班班长。”
阿满他们很高兴,他们为阿香而高兴,阿香终于走出了阴影,快乐地融入了这个社会,为幸福生活为人生理想为美好未来而努力打拼!
阿满用手机拍下了大量的图片和视频,精心制作成美图,并转发出去,写了配图散文《阿香的山庄梦》发表上“本县在线”网站上。
阿香的农家山庄迎来了春天。
8
阅完期末考试卷后的次日,阿满进城邀上老刘去了阿香的农家山庄。老刘开着自家的车,把阿香的包裹也带来了,进了山庄大门,远远地就看见了阿香和一个留着长发戴着眼镜的青年人并排走着,边走边指指划划,又说又笑的。
老刘指着那个青年人,说:“阿满,这小伙子挺有艺术范儿,是老姜的小儿子小姜,来帮阿香搞设计。”
阿满不知为何笑了,老刘问阿满你笑啥?阿满说:“我看他俩挺般配的,郎才女貌,呵呵,胡说,该打嘴!”阿满装着要打嘴的样子。
老刘也笑了起来:“怪不得老姜跟我说他儿子没事老往这儿跑?这小姜也真是的,家里给他介绍那些个对象他都不满意,这搞艺术的就是有点古怪。”
阿满说希望阿香能找到真爱!
见到老刘和阿满,阿香很高兴,老刘从车上把包裹拿了下来,小姜指着老刘手里的包裹说:“刘叔,你还带礼物来了?”
老刘说这是阿香放在我书店的包裹,顺便带来了。
见了包裹,刚才还有说有笑的阿香陡然情绪起了变化,两行泪水慢慢地浸出了眼眶,只见阿香慢慢蹲下,一层层地打开包裹,一件件拿出来,原来是阿香上学得的奖品、奖状和高中课本及资料,还有一本有些发黄的日记本。日记本写得满满的,阿香手一抖,从里面掉出一张照片来,这是一张大的彩照,阿香站在上海财经大学门口,脸上挂满了憧憬,照片背后写有六个绢秀的大字:我的梦在这里!
这是阿香送弟弟如意到上海上大学的那年在心仪的大学门口拍摄的。如意上的是同济大学车辆工程专业,阿香的理想是考到上海财经大学,将来毕业后从事经济工作有高收入不再受穷。
穷困,彻底阻断了那个花季少女的上升之路。
贫穷,可以使人没有尊严的生活,但不能泯灭一个人的梦想!
阿香把照片紧紧地捂在脸上嘤嘤地哭出声来,是那么痛彻心扉,双肩一耸一耸地抖动着。
阿满他们仨人谁个也没有劝她,哭吧!阿香,把所有的痛苦和委屈都哭出来!
良久,阿香又把东西一件件装进包裹里,站起来,对老刘和阿满深深地鞠了一躬,深情地说道:“感谢我能遇到你们这些好心人,让我感受到人世间还有真情大爱!”
(原创短篇小说 10000字)
发表于《河南文学》2019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