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人物老得
文/范广学
大集体那年月,老得懒病缠身,很少下地挣工分,老是找人下象棋。女人黑曼能干,一挨肩生出三个娃儿张口要吃要喝,黑曼架不住了,没少和老得吵闹,老得不顾家,油壶倒了也不扶。
揭不开锅的时候,黑曼就涎着脸到大队部要救济粮,管批救济粮的革委会主任色迷迷的目光从黑曼漂亮的脸蛋上一直滑落到隆起的胸上,黑曼就很少空手回过,队里的人气不过,说啥的都有,风言风语飘进老得的耳朵,老得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依然只是下棋。
一回,老得和大弯正撕杀得天昏地暗,黑曼拉扯着娃儿找来了,黑曼说:“晌午了,也没得米下锅的。”
老得斗志正酣,连头都不抬一下就甩出一句话:“你不会往大队部去一趟?”
黑曼眼圈一红,泪水漫出来了,“你还像个男人吗?我好歹也是个人,你不把我当人看!”
大弯很识趣,连忙收棋子,说:“晌午了,我该回去吃饭了。”
老得一下按住大弯的手,说:“急啥?这一局杀完分个胜负。”
大弯转过脸对着黑曼说:“嫂子,我家刚打了新米,你自个儿先去弄点做饭。”
只听老得大喊:“我吃掉你一个‘车’!”
大弯就又低下头看棋,顺手摸起一枚棋子噙在嘴角上。
黑曼气不打一处来,伸手拽老得的衣襟,骂道:“下棋能当饭吃?既然你不要这个家,走!跟我回去,把家分了,各混各的!”
老得急了,骂起来:“碰到你算我走八辈子黑运,你想把老子分开,你好跟人家是不是?”
老得的话句句如利刃直往黑曼的心口上捅,黑曼手一扬,朝老得嘴巴上甩过去,老得脸一闪,“啪”的一声正打在大弯的秃脑顶上。
大弯浑身一激灵,嘴一张,那枚棋子正好滑进嗓门卡住了,大弯哽得翻白眼,脸都变了色。
老得一跺脚,“都怨你!还不快点弄水来。”老得一下又一下捶大弯的后背。
黑曼端来一碗水往大弯嘴里猛一阵灌,只听到“咕冬”一声,棋子掉进了肚子里。
大弯惊出一头冷汗,说:“幸亏是泥巴做成的!”
老得还有一手呱呱叫的绝活一一加工废品。啥叫废品?就是病死的猪娃呀、鸡呀、鸭呀之类的东西,多数人家都扔在人们不常去的地方。然而这些废品却成了老得捞取的外块,那些旮旮旯旯之处成了老得常光顾的地方。
老得加工废品也是自学成才,起初老得手艺并不咋样,老得有一股钻劲,越炼越精湛,那些废品到了他的手里,经他妙手回春就变了样,宰、割、腌、晒几道工序之后,再煮、炒、煎、炸,加兑各种调料,产品加工出来,色香味俱佳,老得先让娃儿们品尝后,自己才下筷,女人黑曼是从来不正看一眼的。
久而久之,老得的“美名”就远远近近传播开了,这么以来,谁家要是有了废品觉得扔掉可惜,就上门去和老得谈生意,老得就去看货,一番讨价还价,最后花个三毛五毛的捻着个便宜。
老得也不是小气鬼,虽然他没学过关系学,但他还是时不时的用自己的“美味佳肴”去送人情,今天给这家送一碗,明日给那家送一盆。那年月,大家都很穷,日子过得很苦,平时不见肉腥,只有逢年过节的才能打打牙祭,因此,大家对老得感激不尽,老得也因此有了人缘,他可以装病不下地干活,去下棋,去弄外块,分粮的时候,自然的大家都会关照他一下的。
队里半不大的娃儿们却常拿老得寻开心,“得叔,我家后塘水沟里泡了一条大狗。”老得就掂儿掂儿跑去,结果就扑了空,老得宁可多跑腿,也不放过一次机会。
也不是经常能有外块捞的,老得要是十天半个月的开不到荤了,就做起家贼,老得就会想法支走黑曼,在自家养的鸡鸭上打主意,老得吃饱喝足了就胡编说黄鼠狼又来干活了,黑曼就会骂上几句。久之,黑曼起了疑心,一日,黑曼说要回娘家,走出村庄又悄悄溜了回来,看见老得正用菜刀杀鸡,黑曼气往上冲,骂着跑上去,夺下菜刀,照老得的手就是一刀,老得手缩得慢了一点,一个小手指被削去了半截,老得“哎哟”一声痛昏过去。
黑曼跑回了娘家,从此就没了下落,听说黑曼是跟一个浙江打被套的蛮子走的。
有女人黑曼撑着的日子,老得在空里耍,女人撒手一走,老得才感到天跟塌了似的。他恨黑曼绝情,更悔恨自己的过去,老得决心脱胎换骨,重新做人,带着三个娃儿苦奔苦熬着。年轻的老得熬老了,大女儿和二女儿也相继出嫁,最让老得操心的是儿子小东,小东读不进书,考试老是不及格,老得恨铁不成钢,没少打骂小东。小东上初三那年,班上任找上门,问老得:“你咋不让小东上了?”老得一怔:“他不是天天都住校吗?”班主任头摇摇,拿出一沓信纸交给老得,“这些情书是班上的女生交上来的,唉!小东写情书快成专家了!”
晚上,老得从赌窝里把小东揪回,劈头盖脸一顿打,第二天小东就失踪了。老得慌了,找遍了学校和亲戚家也没见到小东的影子,老得神情恍惚,一下子病倒了。大约过了一个星期,二女儿跑来告诉爹:小东打电话来了,问他干啥也不说,在哪个地方也不说,老得悬着的心才算是放下了一半。经这么一折腾,老得身子虚弱了,干重体力活受不了,思虑了很久之后,老得就想重操自己的厨艺来赚钱,把责任田交给了别人耕种,到镇上租了两间两层的门面房,又卖了大半粮食做本钱,请人把门面装修了一下,挂起了“老得酒馆”的招牌。
开酒馆得有客户,尤其是那些靠公款吃喝的主儿,老得开业头一天,就一个一个地下请柬,一趟一趟地跑,请来了镇里几大班子、七站八所和各村里的关键人物,酒席摆了几大桌,老得一个劲劝酒,说了一大堆“多多关照”之类的话。老得没料到的是那些鸡贩子们也找上门来了,偷偷地驮着瘟鸡病鸭,老得怕把门面砸了,就把来人往外赶,鸡贩子挺有耐心,软磨硬缠:放心,没有别人看到,我带的都是活口,比市场上便宜的多,听说你还有一手加工这些废品的绝活,老得终究没有抵挡住诱惑。
老得厨艺精湛,价格又实惠,生意很是红火。一天,工商局突然登门袭击,查出了问题,老得才晓得是有人举报了他,老得被狠狠罚了款,吊销了营业执照。
酒馆是开不成了,老得又挂出了“老得小吃店”的招牌,就本本分分地做生意,经营米线、热干面、水饺和包子等小吃。
房主搬进了县城,房子卖给了老得。小东回来了,模样好像刚从大牢里放出来的,老得喜出望外,“回来就好,我这儿正缺人手。”小东说:“我在外边跑了几年,也没挣到钱!”老得劝道:“外面的钱也不是那么好挣的,你安下心来干,日后给你寻门亲事,安个家,就把小店交给你。”小东又说:“这小打小闹的,啥时能发大财?”老得白他一眼,“你小子别不知天高地厚的,有碗饭吃这就不错了!”
小东在外野惯了,收不住心,他把一头黑发染成了金黄色,穿的衣服七长八短的,又故意弄出几个破洞,老得看不惯,就骂,小东一脸的不屑:这叫酷,你懂吗?更让老得生气的是,小东的身边总是不断换着女人,小东玩女人就如衣服穿破了随便扔掉一样,大把大把地花钱,小东败家,老得愁成了心病。趁早让小东安家好收住心,老得托人说媒。
星期日的夜晚,老得看河南卫视《梨园春》节目,小东打扮一番,又要出门,老得喊住了小东,告诉小东明天人家来相亲,小东说:“我有女朋友。”老得眼一瞪,说:“你身边那些女人都靠不住,找对象就要本分持家的!”“反正我不同意!”老得骂:“你敢!”小东脖子一梗,“谁同意的谁去相亲!”老得额上的青筋一下子暴突起来,脱掉鞋子就朝小东甩过去,小东挺直身子,吼道:“你打,打死我算了,你一直把我打大还嫌不够吗?我妈咋走的?还不是你气走的!”“不要提她,只当她死了!”“偏提,我妈在那边过得非常好,我还去过一趟……”老得没想到儿子一直瞒着他和他妈保持着联系,心口猛一阵疼痛,一下子跌倒在椅子上。
自那以后,老得就觉得心里憋闷,心口隐痛,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吃了好多药也没有见多大好转,就寻思着想把担子交给小东,又有些不放心,小东看穿了老得的心思,主动进攻,“老爸,你该歇着了,小店就交给我吧。”老得愣愣地看了小东半天,最终点了头。
老得“退休”后就被两个女儿接走了。小东干了一阵子,觉得不过瘾,他要干大的。小东取出爹的全部积蓄,把房子重新包装,挂起了“小东发廊”的招牌,从外地又请来了几位年轻貌美的小姐,生意挺火爆的。
转年的春上,天气暖和了,老得就想回去看一看。还没有动身走,二女儿慌慌张张地跑来把大女儿拉到门外悄悄说话,老得就觉得不对劲,火起来:“别瞒我,小东到底咋的了?”二女儿只得说,昨夜公安来人把小东抓走了,听说是提供色情服务,诱使女子卖淫。老得两眼一黑,一头栽倒地上。
老得慢慢地睁开眼睛,听到了一个久违了的但曾经又是那么熟悉的声音:“老得,你好些了吗?”老得看清了身边坐着的是一个让他记恨了二十多年的那个女人,他吃惊地张大了嘴:“你……你……”老得吃力地伸出那只被黑曼砍掉了半个手指头的右手,想要赶她走似的,那只手却停在半空,再也没有力气摆动了。黑曼双手一下子握住那只残缺的手,紧紧地抓在怀里,泪水夺眶而出,“老得,别小孩子气了,我俩都老了!”老得哭出声来,说:“小东妈,我没有教导好他呀!”黑曼更是伤心:“可怜小东才两岁我就走了,他太缺少母爱……我接到电话听小东出事,就赶紧过来了。”
老得一阵咳嗽,又昏过去了。
两天后,老得躺在黑曼的臂弯里永远地离开了人世。
(原创短篇小说)
发表于《精短小说》2019年第2、3合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