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去北京治疗的头一天晚上, 母亲为他洗脚 。父亲默不作声, 一直盯着母亲看,母亲专注地低头洗脚 ,水声轻微的哗哗声,打破了家里夜晚的宁静。
次日早上,父亲母亲收拾好行李出门的时候,父亲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母亲说:“ 要是我有什么事情,你跟着海燕, 少说话。”这是父亲对母亲交代的唯一一句遗言。
去了北京301医院, 父亲被确诊为肺癌晚期了。我们没有告诉母亲,怕母亲承受不了这样的结果,一病不起。
悲痛已经开始袭击我们兄妹,这么遥远的一个词竟然和我的至亲联系在一起,这是万万没有想到的。
我们哄骗母亲, 父亲没有什么大病, 您先回去吧!母亲一边唠叨说本来就是懒 ,睡了一辈子了,一边执意要留下陪着父亲。我们便答应母亲留下。
姐姐是唯一留在病房夜晚陪护父亲的人 ,她强忍着泪水陪父亲聊天 ,父亲仿佛预感到了什么, 他开始和姐姐滔滔不绝地讲起他小时候的事情,他的爷爷,他的父亲 ,他的老师,他的伙伴 ……,姐姐知道,父亲已经时日不多了。
父亲虽然不愿意相信自己得的是癌 ,但是,他还是疑惑 , 总是悄悄跟着姐姐去医生房间外偷听他们谈话 ,我从走廊的一头看见父亲瘦弱的身躯披着病号服站着偷听的姿势,我的眼泪就夺眶而出了。
我真想告诉父亲,我认为他有权知道自己的病情, 可是,我又怕父亲受不了打击。这遗憾便永远留在了我心里 ,日后我常想, 如果我告诉父亲实情 ,一向坚强勇敢的父亲是否可以用他坚强的意志力来抵抗病魔,也如几位身边的亲人一样痊愈了呢?
我们把母亲哄去弟弟家后,给父亲做了一次化疗,父亲虚弱的身体扛不住, 整整睡了一天 ,醒来后他说再也不做了,这是什么疗法?这么难受!后来,父亲身体逐渐消瘦,我的叔叔去看他 ,父亲和叔叔坐在一起,我才发现他的身体如一页纸一样单薄,脸色黄绿 ,和叔叔的魁梧,红光满面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我知道我的父亲已经被病魔掏空了身体。
父亲的背也开始不再宽厚,化疗后回来休养的一段时间里,我躺在父亲身边 ,听他均匀的呼吸,我想,这样的呼吸我还能听几次? 果然,那便是最后一次了。
再去北京,已经是尽人事了, 哥哥不愿意接受这样的后果,非要改为中医治疗,父亲在北京的中医院住了一段时间后 ,在国庆前夕, 父亲说要回家陪孩子们过国庆 。当时的父亲已经走不动了,是医院的救护车把他送回来的。母亲要跟着父亲上车,医生拦下了母亲 。母亲说父亲躺在救护车上,用眼神勾住她, 迫切想让她也上去 ,可惜, 医生关住了车门。母亲说父亲的眼神勾住了她 ,让她的心跟着父亲上车了。
父亲回来住了一晚 ,我一直陪着父亲,父亲总是重复着一句话,你去睡吧,我自己能行。可是,他口里的痰总是不断地涌出,我用抽纸给他擦拭,他却说浪费,自己揪一小片卫生纸,那点纸都包不住那些痰。
第二天一早父亲说想要喝稀饭 ,我让母亲为父亲熬稀饭, 母亲说我给打米糊吧 ,你爸爸爱喝米糊。可是,打到一半,豆浆机突然出故障了,母亲只得重新打。父亲说快给我喝口稀饭,我想睡觉。可是,米糊没有打好,父亲就睡着了, 他没有喝上稀饭。
他虚弱地呼吸着, 对着来看望他的兄弟 ,他只能点头 ,而不能应答了。母亲此刻惊呆了,她说不是好好的,怎么就不行了呢?
母亲泪雨滂沱,她不相信眼前的一幕, 哥哥才告诉母亲实情 ,她开始抱怨 ,不该不让她知道,要是她知道,她一定不会在父亲病重的时候还数落他。
母亲哭着问父亲还有什么要交代的 ?父亲微闭着眼睛摇摇头 。母亲问还有什么不放心的?父亲又摇摇头。母亲说你爸爸都放心了。
然后 ,父亲走了, 我们失声痛哭, 母亲背对着我们抽泣落泪,嘴里一直念叨着一句话,“怎么这么快就走了,怎么这么快就走了。”父亲从确诊到离开 ,只有三个月 ,我们都猝不及防。
没有经历过至亲生离死别的我们不相信自己的父亲竟然离开了我们。当天,我们一直守在病危的父亲身边,久久不愿离开,忘了给母亲和父亲最后的告别时间 ,我也后悔, 没有提前告诉母亲,让他们没有作最后的告别。
母亲在颓废了几日后 ,突然把自己最好看的衣服穿上了 ,她说, 我一定还要打扮得整整齐齐 ,送你爸爸。
在送别父亲的几日里 ,每日夜晚, 我们兄妹守着父亲 ,听母亲讲和父亲的故事。
父亲是国庆节走的,他为了他远在天南地北的孩子都能不请假回家送他,他特意选择了这个特殊的日子。我们兄妹为了送别父亲,从全国各地聚在了一起。
那年,十月的天是那么冷,冻得我们打寒战。哥哥出去买了几件军大衣,每个人一件。我们穿着军大衣披头散发,泪流不止地穿行在二楼的家里与一楼的车库,来送别父亲的人都还穿着夹克,问我们怎么就穿军大衣了?可是,我们真得冷。藏在军大衣里也不觉得暖和,感觉天气也是阴冷的,阳光藏在了别处,空气都是灰蒙蒙的。
按当地乡俗,父亲的灵柩要放七天才能发殡,每天来送别父亲的人走后,我们便和母亲守在车库父亲的身边,为他守灵。
夜静下来了,所有的人都睡着了,连猫狗也不叫了,我们流着泪默默听母亲讲和父亲相识相知的一生。
第一天
悲伤难耐,我们抑制住悲痛的心情,默默听母亲讲和父亲的故事。夜静得出奇。母亲穿着父亲在广州给她买的花格子上衣,依然是那么美丽,她把头抬起来,望着父亲的遗像,神情中露出幸福的微笑,把记忆推向遥远的年代。那是60年代的一天,那年,她十六岁,与父亲第一次相遇。
十六岁的母亲在后所乡中学上初二,十九岁的父亲从北周庄中学调来后所中学,担任学校文工团的团长,母亲是文工团的成员。第一次相见,父亲穿着一件用奶奶的黑色灯芯绒衣服改成的中式领子上衣,头戴一顶兔皮帽子,高大帅气,吸引了全校师生的注意。父亲还很有才,不仅文章写得好,二胡也拉得好。父亲的二胡一响,热爱唱歌的母亲就会情不自禁地跟着唱起来。
母亲生得美丽,又唱得好听,早就是校文工团的成员,而父亲是师范毕业,擅长音乐,尤其是二胡,曾获得雁北地区第一名,15岁就师范毕业的父亲,因在北周庄中学崭露头角,被后所中学校长看中,邀请调来后所中学担任文工团团长,与母亲相遇,成就了一段良缘。
那是个热火朝天的年代,每个节日都会排练节目。母亲穿着粉色的绸缎服装,沿着黑边。裤腿还有黄色的穗子。十六岁的母亲明媚动人,粉嫩可爱,在父亲的二胡欢快的曲目中,作为主演的母亲活泼灵动,声音婉转如山间的百灵。许,在那时,父亲就爱上了母亲。
母亲初三那一年的四月八庙会,学校要组织去化悲庙过庙会,常年住校的母亲由于实在想家,和老师请假要回家。母亲走在前头,猛一回头,发现父亲跟在了身后。母亲惊讶地问:“樊老师,您不去过庙会吗?”父亲说我也不去了,我想跟着你回家,看看你家里的情况。
父亲还是母亲的音乐老师,母亲一惊,以为是去家访,心想姥姥没有准备,家里乱七八糟的,别让樊老师笑话,所以加快了脚步,匆匆走在山路上,直奔家而去,父亲在后面也加快了脚步。
母亲到家后,催促姥姥赶紧整理家,备饭。姥姥急忙草草收拾了一下家,就开始生火,火还没生起来,父亲就进门了。说:“你走得快,我进村又问人才找到的。”姥姥赶紧让父亲上炕,母亲则倚在门边怯怯地看着父亲。
饭做好了,是揪面片,一碗白花花热气腾腾的面片端上来了,姥姥招呼父亲快点吃,父亲却清了清嗓子表明了来意,说出想要和母亲结婚的想法。
母亲一愣,随即羞红了脸,扭头跑向院里,而姥姥也大吃一惊,缓过神才说:“她爸还在山上给队里放羊,等她爸回来再说,我一个女人做不了这主的。”
父亲走了,姥爷回来了,听二姥姥说长得一米八的大个子,白白净净的好后生,找上哇。姥爷便眯起眼笑,说那就找上吧。
母亲作为家里最受宠爱的长女,到了出嫁的年纪,姥爷对于女婿一词是听着就欢喜的。开始宠爱这个未见面的准女婿了。
母亲再去上学时,就羞得不敢见父亲了。姥爷偏偏还煮了鸡蛋让母亲给父亲带过去,母亲执拗地不肯,姥爷就说然后让你大弟专门跑一趟送过去。
如果姥爷活着,父亲该多幸福呀,他的命运一定会被改写。
可是,出身贫苦的父亲,好不容易遇上家境富裕的姥爷,却被命运戏耍了。
在父亲想等一个月后,住校的母亲再次回家时,征得姥爷的同意后再次上门拜访时。却盼啊盼,盼啊盼,没盼来周一去上学的母亲 ,而是等来一个坏消息,姥爷走了,从山上掉下来摔死了。这个噩耗瞬间传遍了十里八村,父亲也知道了姥爷去世的消息,他很想去看看,却没有一个合适的身份。
那是个五月天,还有些倔强的杏花从枝头纷纷扬扬地随风飘落成泥,绿色的杏儿已经结满枝头,姥爷清晨就去山上放羊,一脚没踩稳,摔下来死了。等有人从对面山坡发现跑过去,再通知大队的人去把姥爷抬出来,已经是傍晚天黑下来的时候了。母亲经历人生最大的打击,再没有去上学,好在六月就毕业了,母亲去领了毕业证就回家了。
母亲作为长女,姥爷走时留下三个弟弟,一个妹妹,姥姥肚子里还怀着一个,母亲的婚事就要再议了。
第二天
父亲走后的第二天,白天我们忙着应付各种人事,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们挤在车库,陪着父亲母亲。灯光下父亲慈爱地看着我们,仿佛对我们微笑,母亲又放松了紧绷一天的神情,望着父亲,又陷入回忆中去。
姥爷走了,家里需要一个顶门户的壮劳力,由于母亲长得很美,也已经初中毕业了,十里八村说媒的人络绎不绝,家族中的长辈们选中一个村支书的儿子,向来有远大理想的母亲并不想一生囿于村里,如果姥爷不死,姥爷是准备让她上高中,读大学的。
在母亲与家族的僵持中,父亲把工作调到了比后所乡中学要小的南周庄的村小学。南周庄离姥姥村近,父亲一有时间就去姥姥村,帮着姥姥收割庄稼,砍柴,喂羊。他也不多说话,默默用行动支撑着这个家。母亲看着父亲瘦削的身影在山路上攀爬,她的心里充满了暖意,在自己父亲去世以后,能有一个男人来支持自己,这无疑是一种爱情的表达,让情窦初开的母亲下定了嫁给父亲的决心。
但姥爷家族不同意,说父亲家在县城,工作也随时会调走,又是一个文弱书生,手不能提,肩不能扛,这么多弟妹谁管呀?
父亲便坐在姥姥炕上哀求姥姥,说弟妹以后他都管。说要管弟妹,姥姥的担心也就放下了,终于点头答应了父亲。
父母结婚的时候,母亲十八岁,父亲二十一岁,爷爷家里穷,雇不起马车,母亲便随父亲徒步走了八十里路,用了整整一天时间,傍晚时分才到达奶奶家。
这简易的婚礼,却是母亲心头永远的欢喜。母亲幸福地说,阳光很好,天气也很好,不冷也不热,你爸爸和我一路走一路说,高兴了看着漫山遍野的花就唱起来山丹丹开花红艳艳,走不动了你父亲就背着我,再走不动了,我们就坐在路边休息。看着过往的牛车,幻想着美好的未来。
傍晚到了奶奶家,吃了豆面,便睡下了。母亲有一床新被子,父亲却是就旧被子。虽然结婚如此简陋母亲却没有抱怨过,说那时候不懂物质,小时候没受过穷,也不知道穷是什么样子的。
第三天
今天是父亲离去的第三天,国庆期间的天气历来很好,我们却还是觉得冷。灵棚搭起来了,帮忙的人和送父亲离去的人也越来越多。有父亲曾经的同事,邻居,有亲戚朋友,还有父亲曾经的学生,那些学生都已经白发苍苍了。
母亲说你父亲十五岁师范毕业,走了很多学校,教了很多学生。那时候,很多学生都比你爸爸大。有的已经结婚。课间时间还要回去奶孩子。我那时是学校最小的。
父亲先后在过北周庄中学,后所中学,南周庄小学。父母结婚前,父亲又调去了山阴城中学。
去山阴城的路上有一条河,没有桥,只有几个背河的人。奶奶担心不识水性的父亲淹死,不想让去山阴城中学。父亲便硬着头皮去教委人事室想要求换一个地方。但是那个人头也没抬说不可以。父亲便倔强地扭头走了。因此父亲后来去了教委管了人事后,对来办事的教员态度都很好,他说办了办不了,一定要有个好态度,甚至会给他们出谋划策。
结婚后,母亲也便随父亲去了山阴城中学,在山阴城租房住。每周去的时候父母都会让背河的人背过去,河水湍急,母亲常常害怕地闭上眼睛。同样害怕的父亲却还在鼓励母亲不要怕。
现在的河水早已不知所终了,但是记忆的河水里,永远有那一条河流,那是父母亲年轻时候无忧无虑的象征,幸福像那条河水一样长。
父亲代语文和音乐。每日去上课,母亲便哼着歌打扫家,做饭。后来,学校有一个女教师坐月子,校长对父亲说听说你的夫人也是初中毕业,给顶几天工吧!
年轻美丽的母亲也登上了讲台,成了一名代课教师。
没有当过老师的母亲是怯懦的,不敢上讲台,父亲便每日晚上在昏黄的灯下教母亲备课。
母亲在父亲的辅导下,大胆地讲起了课。
父亲每天晚上除了给母亲讲课,也会自己写文章。那些个宁静温馨的夜晚,母亲如饥似渴地学习知识,父亲才思喷涌地写下很多文章。那些文章也不断发表。母亲虽不懂父亲发表文章的重要性,但父亲每次发表文章,母亲都会为他感到高兴。
有一次父亲的文章要发表在《山西日报》的头版头条,父亲要去省城改文章。父亲唯一的一件中山装已经洗得泛白。母亲连夜把那件旧衣服翻新。把里子翻在了外面,还把四个兜也都做了翻新。泛白的衣服一下变成蓝色的新衣服了。父亲穿着它去了省城。
文章发表了,稿费是半个月的工资,母亲本来想等这笔稿费回来做一身新衣服,稿费却让同事们拿去吃饭了。母亲知道后并未怨怪父亲,她说年轻的时候也不懂生气吵架。也并不会因为钱财的事情闹意见。钱没有就没有吧,衣服可以不做。
母亲说父亲自从结了婚,工资都给了奶奶,奶奶说要用这些钱攒起来给我们买房子。一个月三十块工资,一分不剩全给了,我也不懂生气。
“那你们花什么?”我问。
“我们也没个花上的,粮食你爸单位发的粮票领了,你姥姥还每个月让你大舅送些过来。日常用品也不买,连牙缸都没有。后来我代课挣的17块工资,回县城买了一个最小的牙缸。就我现在还用的那个绿色小牙缸。”
我知道那个牙缸,小的和一次性纸杯一样大,还比一次性纸杯低,军绿色的,母亲用了一辈子,每次搬家都要带走。我一直不理解。一个牙缸而已,再买个大的。现在似乎明白了母亲为什么一直用那个小牙缸。那个牙缸不仅是母亲的第一份工资买的,也是记录那段美好的初婚生活的见证。母亲从不对我们说这些。只是做一些奇怪的举动。比如后面的那个大红柜,搬到楼房都不肯扔,现在还格格不入地摆在楼房的卧室里。
每个老物件都是父母的血汗,也都记录着一段美好时光
父亲发表文章的事情小时候也不知道,从未听父亲说过。我小学的时候很想发表文章,父亲却并不支持,也没说他曾发表过。后来上高中的哥哥拿回过一本旧书,说上面有父亲发表的文章,是一个同学给他的,我以为父亲就发表过一篇。
“不,你爸爸发表过很多。”母亲说,正因为这些,也因为语文课讲得好,突然有一天被调到山阴城的八里庄中学当校长去了。把我一个人留在了山阴城教书,你奶奶还去和我做了几天伴。
父亲去八里庄中学当校长了,那年父亲才22岁。
母亲也在顶工代了一段时间课后回到了县城岱岳镇。奶奶花了一百二十元买了一间小东房,虽然阴冷潮湿,但是母亲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家。
不久后父亲又因为文章写得好,调去县教育局写材料。父亲每晚都写材料,有时凌晨四点才能回来。母亲便一边纳鞋底一边守着煤油灯等父亲。
在小东房,父母迎来了他们第一个孩子,姐姐出生了。那年母亲二十岁,父亲二十三岁。生活终于尘埃落定,有家有孩子,工作也调回来了。和爷爷奶奶住在一个院子里,过起来其乐融融的平常日子。
第四天
为父亲雇的鼓匠班子也到了。一曲《大得胜》响彻云霄,我们却在这欢快中听出了悲哀。记得我小学时候,奶奶去世,高中时爷爷去世,都是吹的这首《大得胜》。这是首热烈奔放、感染力和穿透力极强的乐曲,听者落泪,我把这首曲子和悲伤联系在了一起。
按乡俗,鼓匠要吹一晚上。现在父亲住的是楼房,为了不扰民,晚上十一点吹过之后,就让鼓匠们回家了。
我们又聚在了一起,安静的夜里,我们挤在车库一张单人铁床上,围坐在母亲身边,就像小时候围坐在炕上一样,只是小时候围坐在暖和的炕上的还有父亲,此时却少了父亲,只有母亲一个人了。
母亲说雀儿燕儿都还是成双成对呢?现在只剩下我一个人了。过了这么多年,从未想过我们会分开,我太傻了。
那年你姐姐出生了,家里天天欢声笑语。你爷爷和奶奶也常去逗你姐姐。你爸爸还给你姐买了个布娃娃,长得和你姐姐一样。你姐姐天天提着到处走。
父亲喜欢音乐,不仅喜欢二胡,还喜欢小提琴,用半个月的工资买了一把小提琴。天天在院里拉,姐姐刚会走路 ,提着她的布娃娃跟着在院里咿咿呀呀地唱,母亲在家里一边拉风箱,一边也跟着小提琴的旋律唱。玉树临风的父亲站在早晨的阳光里,明亮潇洒,悠扬的小提琴曲子婉转流出院落,流到小巷里的每家每户。
不久,文化大革命爆发,街上整天乱哄哄的。父亲不喜欢这个氛围,毅然决定从县教育局调到离姥姥家不远的农牧场。
农牧场是一个兵团,这里有一个子弟学校,父亲在这里当老师,又过上了乡下虫鸣鸟叫的岁月静好的时光,哥哥也在这里出生了。
乡下的日子平实而美好,哥哥在这里玩泥跳水,童年时光充满了乐趣。
在父亲的人生中,总会有一些突然的事情发生,兵团要开走了。团长觉得父亲是一个好老师,要带父亲去河北,并承诺让父亲去当学校校长,并给全家转户。父亲思忖再三,没有答应。因此,父亲错过了一次给全家命运转折的机会。
父亲不走只是因为放不下爷爷奶奶。他是爷爷奶奶唯一的儿子,他得守在爷爷奶奶身边尽孝。还要遵守诺言照顾照顾姥姥一家。从小就向往城市生活的母亲虽然一开始很激动,都已经幻想成为非农户的城里人生活了,但是,对于父亲的决定却无半点怨言。现在母亲还是很平淡地说要是当初走了,全家都是非农户,也许就不会逼着你们读书了。
“不。”姐姐说。“要是当初我们就是成了非农户,爸爸一定也会让我们读书的。只是我会考大学。不会为了早点转户,读了个幼师。”
“事情已经过去,无所谓对错了。”母亲微笑一下继续说往下讲。
农牧场的兵团走了。父亲去哪儿呢?一位父亲曾给写材料的领导去了乡里当乡长,知道兵团走了,爱才的他决定把父亲调去乡里。
父亲去了乡里天天下乡,父亲与母亲聚少离多。母亲带着两个孩子又回到了小东房,虽然有爷爷奶奶的帮忙,父亲还是不忍心把母亲一个人扔在家里带两个孩子,他又要求调回来教委,而且去了人事科。
在乡里锻炼了几年,父亲也有了一定的管理人事的能力。
父亲回来以后,生活趋于安定。母亲又怀上了我。
“父亲不从乡里回来,是不是会当乡长,甚至县长?”我问。母亲说那倒不一定,但是盖房子批点地方的优势还是有的。
我也要出生了,小东房当初买的就是旧的,年久失修,外面下大雨,家里下小雨,到处放着洗脸盆接水。父亲苦中作乐,敲着洗脸盆,伴着雨声嘀嗒,奏出一首首美妙的乐曲,母亲则跟着一首一首地唱。
隔壁邻居上厕所,听见母亲家里唱歌,趴在窗户上看看说这家人这么穷咋还这么开心?
母亲说我懂也不懂的啥是穷,穷了怎么就不能开心了?
但是为了盖房子,我是真体会到穷了。从那以后,你爸爸也病了,我也脸上没有了笑容。
第五天
离父亲下葬的日子越来越近,我们越发心痛,真想留住时间,整日守在父亲身边,生怕再也不能这样守着父亲。父亲的音容笑貌一次次浮现眼前。温润的脸庞还是那么鲜活,我们却不能再触摸到了。我的记忆里只有父亲在新房子里生病睡觉的样子,我不知道父亲曾经也生龙活虎,走过那么多地方,做了那么多事情。
父亲生我那年三十岁,已经是三个孩子的父亲在生我前一年,决定要盖房子。
之前的那位乡长给父亲批了块地方。但是这块地方不成气候,不是方方正正的,是个长方形,盖正房房子就是扁的,而且,房背后面还有一个电管井,怕浇地的水长年累月的泡坏了地基,所以盖了西窑。
本来只有盖三间房子的能力,为了和爷爷奶奶住在一起,爸爸决定盖五间土窑。
资金的压力,写材料的辛苦,盖窑洞的劳累,加上吃不好,父母在盖完土窑洞后都病了。
父亲变得弱不禁风,一遇风就感冒,母亲则是整晚睡不着觉,我又刚刚出生,生存的压力也大了。家里常年弥漫着药味。奶奶为了照顾我们一家大小,担起了照顾这个家的重任。
此时,舅舅们也相继长大,都到了找工作娶媳妇的年纪了,父亲为了实践对姥姥的承诺,整日思考托关系,求人,把几个舅舅都安顿好了。他身体更弱了,他不仅要照顾我们,还要关照那几个家庭。
父母的爱情不仅体现在互谅互让上,同甘共苦上,还体现在父亲为了母亲,承担起他不该承担的责任。
第六天
明天就是送别父亲的日子了,今天是正日子,鼓匠吹了一天,来送别父亲的人也络绎不绝。夜晚来临得特别慢,在夜深人静时,我们筋疲力尽的又缩回到车库,守着爸爸仿佛钻进了避风港。
我从小受爸爸庇护,没有吃过一点苦,爸爸的离去,仿佛是一个时代结束了。
在窑洞,弟弟也出生了。我们兄妹四人在父母的照顾下健康成长。相继考上学校,有了工作,
为人夫,为人妇。用爸爸的话说像小鸟长了翅膀,相继飞走了。窑洞就剩下父母了,我们要求卖掉老窑,父母不同意。
母亲说,那个院子来之不易,你们不懂,为了盖那五间窑洞,我们省吃俭用,打了好几年欠债。你们又都长身体,我只得割上院里的韭菜打一个鸡蛋给你们用玉米面包个火烧烧(韭菜合子)吃,用猪油拌上土豆泥沾糕吃。为了节省钱,我还学会缝纫衣服,买了个二手缝纫机,常常坐在缝纫机跟前给你们做新衣服,改制旧衣服,大得改成小的,旧的里外翻成新的,直到你姐姐毕业上班挣上工资才宽裕的。后来,你父亲一点家务也不能做了,为了还债,我又当上了代课教师,后来又转正,一边忙上班一边忙家务,三天两头生病,一生病,你爸爸就整晚不睡,又是帮我煎药,又是给我刮痧,从没说过嫌弃的话,一辈子把我当小孩子对待。现在你父亲走了,我都不知道接下来的日子该怎么过。
那年,母亲做胆结石手术,父亲一直守在病榻前,尽管他什么也做不了,就是不肯离开医院。他说你妈妈需要我,没有我她会害怕
这种互相扶持,从贫困中相濡以沫,从不抱怨,从不嫌弃,从青丝到白发的一生,就是爱情吧!
第七天
今天是送别父亲的日子,天气依然晴好,阳光明媚,路人都说这天气真好,只有好人才能在发丧的时候遇上这么好的日子。
我们走在父亲的后面,泪水似决堤的河水止也止不住。父亲走得太早,没有活成耄耋老人。
今天是和父亲真正的永别了。不,死亡不是永别,遗忘才是,我们没有遗忘父亲,母亲更没有遗忘。
送别父亲之后,车库已经没了父亲,我们回到冷清的家里陪伴母亲,虽然只走了父亲一个人,家里却好像少了很多东西,说话都有回音,晚上更觉得家里清冷。
十月的天气还有暖意,我们感觉像冬天一样寒冷,全部挤在父亲为母亲在这个楼房打造的暖炕上。这炕是父亲设计的,用木头打造的,因为母亲总是肚疼,父亲才在楼房打造了这盘炕。这是父亲的独创,是父亲对母亲爱的表达。
母亲说,后来的工资涨了,生活也好了,你们都相继成家立业,我和你父亲本想安享晚年,没想到你父亲就走了,还不到七十岁,都是娶了我的缘故,操劳过度,不仅交代了你们四个,还管了六个小舅子和小姨子。娶了我这个没工作的,你们都不是非农户,你爸爸还得带病辅导你们学习,累垮了。
夜深了,我们哭着哭着和衣睡着了,母亲为我们盖好被子,不住地擦泪到天明。
给父亲复二,去坟头给父亲安了家。看着父亲的新家,我心痛的想亲亲那陇黄土。
国庆假期过了,我们也要各自回到工作岗位上去了。我们不忍心把母亲一个人留在家里,而母亲也说不想留在家里,家里到处都是父亲的影子,她控制不住地想哭。
于是,弟弟带着母亲去了北京。
去北京的母亲依然整日以泪洗面。每次打电话过去,都能听到母亲的哽咽声诉说着父亲的好,说父亲从不难为她,一直把她当小孩子对待。说她不该恃宠而骄,老数落父亲。“其实,我说,“爸爸一辈子不能做家务,你做饭煎药侍候了一辈子,唠叨几句很正常。”母亲便不絮叨了。
父母的爱情,是初相识的惊艳,是初相守的美好,是贫穷中的相互扶持,是生病后的相互照顾,是一生的不离不弃,是从一而终的坚守,是美好爱情的实例。也是后代儿孙的榜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