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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月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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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4/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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铜章与麦穗

腊月里的寒风裹着煤渣子往领口里钻,李满仓缩着脖子蹲在建筑工地的砖垛后头。水泥袋堆成的屏障挡不住北风,倒是吸饱了寒气,冻得人后槽牙直打颤。他摸出兜里半截粉笔,在青砖上划第三道杠——这是王德发拖欠工钱的第三个月。

窑洞里的咳嗽声穿透薄木板门,满仓蹑手蹑脚绕过堂屋的破箩筐。灶台上的铁锅咕嘟着野菜汤,妹妹红霞正踮脚往瓦罐里撒玉米面,扬起的粉尘落在她发黄的麻花辫上。

"哥,钢厂招工考试的通知..."红霞话没说完就被满仓的眼神截住。十五岁的姑娘咬着嘴唇,从补丁摞补丁的围裙兜里掏出张折成方块的纸,油墨印着"第三钢铁厂招工简章",报名费那栏用红笔重重圈着。

里屋传来瓷碗碎裂的声响,满仓冲进去时,父亲正抓着炕沿剧烈喘息。泛黄的被褥滑落在地,露出两条干瘦如柴的腿。去年矿难砸断的脊椎骨像根生锈的铁钉,把这曾经能扛两百斤煤的汉子钉在了土炕上。

"大,喝口水。"满仓捡起豁口的海碗,温水顺着父亲皴裂的嘴角往下淌。墙上褪色的"先进矿工"奖状簌簌作响,玻璃框裂痕里积着厚厚的灰。

村东头老槐树上挂满了霜,满仓揣着三张欠条去往工地。王德发坐在帆布棚里啃猪头肉,油光顺着三层下巴往下滴。"后生仔,工程款没结我拿啥发?"工头嘬着牙花子,肥厚的手掌拍得账本啪啪响。

满仓盯着对方腕子上新戴的上海牌手表,突然抓起墙角铁锹。"叔,听说昨儿个拉走两车钢筋?"他抡起锹把砸向堆着的水泥,灰白色粉末腾起呛人的雾,"这标号325的水泥,记账本上可都写着425呢。"

王德发的脸瞬间比水泥还白。满仓弯腰捡起个空酒瓶,瓶身"县建筑公司专用"的红漆字在阳光下刺眼。"要不去找张科长聊聊?他上个月来验收,您塞的那条大前门..."话没说完,牛皮纸信封已经拍在掉漆的办公桌上。

暮色时分,满仓蹲在门槛上数钱。二十八块七毛五分,裹着铁锈味的钞票被红霞用蓝花布仔细包好,藏进腌菜坛子底。铁蛋放学回来,书包带子断了一根,用麻绳歪歪扭扭系着。

"哥,刘老师说下礼拜..."十二岁的男孩话说到一半,看见满仓正在补他的帆布鞋,鞋尖磨出的窟窿有铜钱大。铁蛋突然把书包抱在胸前,塑料底布鞋蹭着地上的黄土,"我不想念了。"

满仓的针尖扎进指腹,血珠子冒出来,在发白的帆布上洇出暗红。"胡沁!"他嗓门高得把自己都吓一跳,"爹当年在掌子面抡镐头,指甲盖掀了都没吭过声!"话出口就后悔了,铁蛋已经冲出门去,书包里漏出半截试卷,数学栏鲜红的58分刺得人眼疼。

后半夜飘起雪粒子,满仓摸黑爬起来添炭。炭筐见了底,最后几块碎煤渣在灶膛里奄奄一息。他望着供桌上母亲的遗像,女人温柔的眼睛隐在玻璃反光里。五年前肺痨带走她时,满仓记得最清的是医院走廊里消毒水混着中药的怪味。

天蒙蒙亮,满仓揣着全家布票往镇上赶。路过供销社时看见橱窗里挂着崭新的劳动布工装,深蓝色布料在积雪映照下泛着冷光。他攥紧兜里的钱,拐进巷子深处的当铺。红木柜台后伸出只枯树枝似的手,指甲缝里嵌着陈年烟渍。

"军功章?"老掌柜的眼镜滑到鼻尖,拈起那枚铜质奖章对着天窗端详。满仓喉咙发紧,这是他今早在父亲枕头底下发现的,裹在红绸布里,别针已经锈得发黑。奖章背面模糊刻着"1948.冬"和"李长河"的名字,正是父亲的大名。

老掌柜的旱烟杆在奖章上磕了磕,铜锈簌簌落下。"辽沈战役的纪念章,"他浑浊的眼珠突然泛起精光,"当年我们连过锦州,炊事班老李背着一口铁锅..."话音戛然而止,烟袋锅子抖得火星子乱迸。

满仓抱着搪瓷缸就往家跑,雪地上印出歪歪扭扭的脚印。当铺给了十五块钱,够买三袋洋芋种,可他总觉得揣着块烧红的炭。窑洞飘出煎饼焦香,红霞正用笤帚苗沾菜籽油抹锅底——全家最后的油星子。

"哥!"铁蛋举着封信冲进来,塑料凉鞋带子断了用麻绳绑着,"县里来的!"牛皮纸信封盖着武装部的红戳,满仓手指头抖得拆不开封口。父亲忽然在里屋闷哼一声,像是被梦魇住了,沙哑的嗓子吼着"冲过铁路去"。

信纸展开时带起一阵风,吹散了灶膛里的柴灰。红霞凑过来念:"李长河同志系东北野战军第九纵队..."铁蛋踮脚要看,却见哥哥突然蹲在地上,额头抵着膝盖,攥皱的信纸落下一滴泪,洇开了"特等功"三个铅字。

后晌公社来了辆绿吉普,扬起的雪粒子扑了王德发满脸。穿中山装的男人握着父亲枯树皮似的手:"老英雄受苦了,抚恤金已经补发..."铁蛋盯着那人腋下的黑皮包,里面露出麦乳精的铁罐盖子。

满仓蹲在窑洞顶上补漏,听见屋里传来父亲五年来的第一声笑。红霞在灶间哼着《在希望的田野上》,油渣白菜在铁锅里滋啦作响。铁蛋忽然跑出来,举着个铁皮盒:"哥!刘老师给的复习资料!"

雪后初晴的阳光下,满仓看见弟弟书包里露出半本《机电维修手册》,泛黄的扉页上写着"赠爱徒刘建军——1975年于五七干校"。王德发讪笑着凑过来递烟,满仓正在修理柴油机,油污顺着指缝往下淌。

"后生,钢厂招工的事..."工头话没说完,满仓猛拉启动绳,柴油机突突的轰鸣惊飞了檐下的麻雀。他摘下沾满油污的白线手套,露出被粉笔灰和机油浸透的掌纹:"我报名学车工,红霞考会计岗。"

开春时,武装部送来的轮椅碾过满地杨花。父亲执意要去村西头烈士碑,军功章在胸口叮当作响。满仓推着轮椅走过灌浆的麦田,听见父亲哼起沙哑的调子:"我们是工农子弟兵..."

红霞的算盘声混着广播里的英语教学,在窑洞里织成细密的网。铁蛋趴在炕桌上解方程,铅笔头短得要用竹筷子夹着写。满仓夜校下课回来,总能在窗台上摸到温热的烤红薯——刘老师家自留地收的。

芒种前一天,钢厂的红榜贴在了供销社外墙上。满仓的名字在车工班榜首,红霞的算盘成绩排第三。王德发挤在人群里嚷嚷"后生有出息",金牙在阳光下晃人眼。满仓摸摸兜里崭新的工作证,塑料封皮还带着印刷厂的油墨味。

父亲是在麦收时节走的。最后一口气咽得安详,手里攥着半块军功章,玻璃柜上的"先进矿工"奖状突然啪嗒一声掉下来。铁蛋从学校捧回数学竞赛奖状那天,满仓在坟前洒了盅高粱酒:"大,铁蛋考上县中了。"

秋风掠过麦茬地,满仓站在车床前给徒弟示范量具。新发的劳动布工装兜里,别着那枚重新擦亮的军功章。厂区广播突然响起,播音员带着喜气的声音惊起一群白鸽:"祝贺我厂职工李红霞同志在珠算大赛..."

夕阳西下,满仓在厂门口看见个熟悉的身影。铁蛋背着帆布书包,怀里抱着摞旧教材,身后跟着个穿灰布衫的中年人。"哥,刘老师说这些技工手册..."少年话没说完,被满仓揉乱了头发。

最后一缕夕阳掠过烈士碑上的铭文,三个人的影子长长地拖在柏油路上。远处传来火车的汽笛声,拉煤车轰隆隆驶过渭河大桥,惊起芦苇丛里成群的野鸭,扑棱棱飞向绯红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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