乙巳年春节,父亲说:"想走一趟龙门大桥。"我方想起上回走龙门大桥时,因车位不足未携父亲,当即应道:"好,明日陪您去看大桥。"
于我而言,二次观桥,又逢假期免费,心中既无猎奇之心也无恐高之忧,惟余伴父同游之闲适了,岂不快哉。
人传言大年初一过桥车如游龙,拖长长尾巴,像中欧班列串在一块儿似的。这个我信。新童谣如是唱:"......三十晚上熬一宿,初一初二满街走。"加上本地年俗不兴年初一回娘家,人们不约而同自是情理之中的。
陪父观桥乃大年初五日,细雨如丝,道上行车寥寥。原以为仍可在桥上为父留影打卡,却见桥面管理规范,不见占道拍照乱象,失去从众违规之机了。只好降下车窗靠右慢行,目光穿过铸铁围栏横幅览胜了。
正踌躇当以何速前行,忽见前有路政车闪灯缓行,喇叭轻声提醒:"请不要在桥上违停......"原来如此,怪不得了,上回只说不管,这回是又说又管,效果显现了。遂尾随其后,循其节奏而行。
车行中仅凭感觉为父解说了:到原钦州县船厂上方了......到原龙门军舰航道上了......到阿公山下游约三百米了......过海湾中线了......到你与母亲年轻时割草的山丘了......到七十二泾胜景了......右前方见到的那个塑像就是孙中山了......
此解说之功,全仗上回陪母亲时温习而成,熟记于心了。父亲像好奇少年,一边听,一边不时直起腰来左顾右盼。
进入钦州港境,以为父亲会再次拜谒先生像。不料他忽问:"此去犀牛脚有直路吗?想去走一趟。"我知道父亲讲的直路乃滨海大道东线,连忙打开导航,显示此道畅通且路程不远,遂欣然往之。
走了一段,心生遗憾。觉得来时没有想到犀牛脚实在是我的疏忽,要不然带上母亲一起来多好。我是父母的长子,在节衣缩食的年代里,我和母亲一样,曾经多少回神往着犀牛脚这个好地方。那时,母亲常挂嘴边的话是:"你爸明天买木薯巴回来了。"是的,在东海做船工的父亲,每十天半月回家一次,肩上的木薯巴袋子会恰好填满即将见底的米缸。父亲每次离家去东海的日子,是母亲屈指数日的开始。为了过好日子,父母亲的心中都有个数,这个数便是默契,否则木薯巴不会踩着米缸里的节点如时回到。
母亲养成了过日子数数的习惯了。随着年龄日增,她却越来越怕花钱了。这源于我辈的无能?抑或是她感到缺乏保障?平时要带她出行,她总说哪里都不如家里好,不想去。母亲克扣饭菜,饭桌上扮演着做客者的样,对好饭菜爱跟儿女礼让一番,夹到她碗里还要移出来留到下一顿,让我很不是滋味。其实她心里想什么我清楚着呢,多次想说服她,认真地说:靠您老人家舌尖上的节省,现在是办不成大事了,您身体好了,才是全家人的本钱呢。她回应说:是呀是呀,我知道的,老人靠饭力嘛,吃饱饭就行的了。她把"饭力"当成纯粹吃完一碗饭得来的"力"了。
正想着这些心事,导航语音说前面是金鼓江大桥。"前面就是金鼓江了。"父亲像问我,又像自言自语。我听出那份期待,听出难以觉察的激动。而这只有知心父子才体会得到。
在桥上,他左顾右盼像在寻找记忆里的某个坐标点。我把车速慢了下来。他问:"这里是金鼓江口吗?那只尖岭呢,看不见啊。"我划拨地图帮着找不到,便说:"时间长了,您记混了吧。"他语气肯定:"从西海启航,大半天来到金鼓江口,进了江口便见尖岭,就在左岸,几次上岸取过水。取水村子叫大沙田。"我没有怀疑的理由了。
父亲说到的"西海",无意解了我心存已久的一个小惑。那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工作需要找本土作家写了皇城坳故事,成书后作者定名为《西海斜阳》,为何"西海"而非东海南海?必有缘故的。父亲自称那时从西海启航而来,让我明了:在钦州湾,犀牛脚半岛在东,光企半岛人称为"东海";光企半岛在西,犀牛脚半岛人称为"西海"。我之前没有换位思考而已。《西海斜阳》里的主人公打着抗清复明旗号,在西海苟延残喘,后来清军兵临城下,力战不敌只好逃生海外了。生逢那时那刻,不是"斜阳"又是什么呢。
父亲仍在寻找尖岭。我从西海斜阳的情景里归来,便说:"这里过去是大番坡乡管辖的,后来是钦州港区管辖了,应该是填海造港把山给平了吧。"父亲黯然:"海边山丘,有很美的,留些作为记忆里的标志物多好啊,可惜了。"话从耄耋口中出,听者也跟着黯然。
到麻兰岛大桥了,父亲在此同样是满满回忆。他说着参加犀牛脚渔港建设往事,听起来让人历历在目。譬如采石运石验方啦......交朋结友共进退啦......都是些栉风沐雨的人生艰辛。我认真地听,不时回应着。
父亲忽然话锋一转:"麻兰岛的故事你记得吧?"我怎能不记得呢,若干年前那次"弃锚而逃"记忆犹新:单位组织春游,船从西海来东海,登麻兰岛,见岛上设施破败,遂扫兴而去。却忽然冒出几人,口称要收登岛费。大伙想,如值得一游,交点费用合情合理,但刚登岛即弃岛,收费未免有强取之嫌了。于是坚决不从,双方相持不下,对方夺我船锚,我方忍痛舍锚而别。这算是平凡人割袍断义的故事吧。
故事有点荒诞味道。于父亲看来,这海域他熟悉,那时那地,人们纯朴可亲,多年以后,却让经济大潮冲刷得荡然无存了。这是父亲为我记住这故事情节的缘由吗?我是不得而知。
不知不觉车到"海霞"姑娘的家门口了,赫然是"三娘湾"几个大字。正想找停车处,父亲却说:"回家吧,今天走这一回海边,心满意足。"我依言而行。
路过犀牛脚市场,父亲想起买木薯巴的情景,说起购买某些农产品是有可能被没收的事,我心头不禁一震,问:"有这情况?"父亲说:"有啊,因为西海和东海不同属一个县域,有地方保护的土政策呢。"才明白五十年前做船工的父亲,不但要挣钱买木薯巴,还要懂得规避工商税务部门的监管,否则会惹麻烦。而这,同样会让父亲焦虑。
这是一次没有目的地的行程,跟饭后散步一般,到点即返。但是,父亲的目的显然是达到了,他此前一定很渴望这个行程,许是从龙门大桥开工那天起念的吧。我和父亲从桥上走过的三片水域,都是他跨越了五十年时空的交会点。五十年弹指一挥,令人感慨;五十年人生路漫漫,念念不忘。
我归途方悟:这五十载时空的对话,恰似潮汐往复,终要在老人的心头激起回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