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均
西北望长安
辽阔的华北平原,把它绿色的尾巴沿黄河断断续续地向西北插去,过了潼关又逐渐清晰、粗壮起来,这就是八百里秦川,西安在它端部。在这片绿洲中成长起来的西安无疑是中国古代文明的另一个中心。
火车在平原上奔驰了一整天,离开居中原腹地的郑州,换上电气机车渐渐爬高,进入黄土覆盖的狭地。向北眺望,黄河明亮蜿蜒,像一条时隐时现的巨蟒,再将目光越过黄河,台地型的黄土高原有黄河一般的颜色,但没有光泽。车过潼关,灌溉了关中平原的渭河迎面而来,又匆匆奔向东方去汇入黄河,水量不大,河床低浅,砾石满川。
铁路南侧群山起伏,大都低平,郁郁葱葱,景色秀丽,与黄土高原形成鲜明对比,看地图才知道是终南山。
西安战国时已称长安,秦国的国都咸阳在它的西北不远处,长安是京畿之地。秦始皇未能建立起万代基业,但汉唐以来长安作为各朝都城,繁华竟历千年有余,直到盛唐时期,关中仍为万全之地。
两天后,我乘车西行,越发感到八百里秦川地势局促,但形势却又十分险要,潼关、函谷关、大散关,秦岭、剑阁、风陵渡,如同一把把铁锁牢固地锁住它。从春秋战国开始,关中人一心想冲破锁钥,向东发展,也就是冲向大海,然而又依托这有利地形,死死地把住自己赖以生存的后院。
秦始皇是个矛盾的皇帝,他能统一天下,又曾东巡到海,说明他志在东方,但他也不愿离土,定都咸阳,稳固地偏安一隅。而汉唐这两个历史上强大的帝国,也都珍惜这块狭长的绿地,通过古道传达旨意,翻山越岭统治天下。天下士人更是向往长安,西北望长安,纷纷动身往长安实现自己匡国辅君的大志。当他们失意时,依然恋栈不去,至多隐进终南山。亦官亦隐的终南捷径搬演了多少山中宰相、秃头官家的悲喜剧,王维一住山中三十年,吟咏着“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令在朝在野的士人神往、倾倒,即一例。
安史之乱,使中国社会从它的巅峰急剧跌落,长安激越的歌唱渐次沉寂,政治的中心转向华北,转向东方,长安成了历史的名词。
然而关中历史沉淀太久了,太厚了,关中遍地古迹,西安旅游地图上,可以看到代表帝王陵墓的黑白相间的半圆形和纯黑半圆的文臣武将名士的墓葬,密密麻麻到了触目惊心的地步。随便列举,黄帝陵、秦始皇陵、汉武帝茂陵、唐太宗昭陵、唐高宗和武则天合葬的乾陵……苏武墓、司马迁墓、卫青墓、霍去病墓、蔡文姬墓……还有多少尚未探明的陵墓呢?
这就是贾平凹所谓的“西京”——长安,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穿越这重重叠叠的群山,有一种历史的沉重感。
鸿门坂上说风云
去秦兵马俑博物馆的路上,驻车鸿门坂,于是我得以登上司马迁流传百世的《史记》记录中铺排过宴席的鸿门遗址。
《史记》中那么惊心动魄的鸿门,想不到就在高出周围数米至数十米的一片斜坡上,按字典解释,“坂”的意思即斜坡。上坡的路宽度约可并行四马,坡顶上光秃秃的,一点也看不出当年风云际会的原貌。而今令游客浮想联翩的是按《史记》故事在坂上复原的一幅极为逼真的景象,严密的军帐中,简单的宴席正在进行,“项王东向坐,亚父南向坐,沛公北向坐,张良西向侍”,在他们中间的一块空地上,项庄、项伯拔剑起舞,沛公面色惊慌,项伯“以身翼蔽沛公”,六个同真人大小一般的蜡人制作得栩栩如生,且神态各异,形容毕肖。
注目细观,自己仿佛投身到这一精彩绝伦的场面中,忽然产生一个奇怪的想法:项羽、刘邦这两个高唱“力拔山兮气盖世”与“大风起兮云飞扬,安得猛士兮守四方”的江东老乡,竟然不远千里跑到这黄土高坡上斗起法来,若不是农民起义的大风暴,他们恐怕做梦也想不到会有这番奇遇,还不是在黄海之滨的老家,一个当旧贵族,空有万人敌的勇力,一个做亭长,照旧撒泼耍赖皮。也就是鸿门一宴,不可一世的项羽竟然败在仓促下坂、从间道逃回霸上的刘邦手下。看来项羽鸿门那一宴吃得实在太不受用了。如果时光可以倒流,历史能够重演,不用亚父多言,日后有垓下之败的项羽绝不会再摆宴席充大度,那么汉朝的开国皇帝也轮不到刘邦。世事真不好说。
出了军帐,举目四望,一带黄土坡连绵起伏,沟壑纵横,遥想当年这儿曾驻军四十万,军威显赫,何等的壮观!鸿门坂是一个制高点,古代打仗用冷兵器,靠的是短兵相接,血腥屠杀,双方争先勇者胜,作为主帅,自然要把指挥部放到高处,因此我相信了,这儿确是鸿门遗址。
楚汉相争的战火早已平息,秉笔直书的太史公能将文章写得如此扣人心弦,可想他也一定到过鸿门坂,也曾极目四望,拊膺浩叹。司马迁是汉家太史,但是把同情留给了汉家敌人项羽,不以成败论英雄,恰如其分评说得失,臧否人物。《史记》之所以至今不朽,司马迁也垂青史册,怎能说不是一个重要的原因呢?
告别鸿门坂,也就告别了一段历史。
秦皇魂系地下军
出土的秦兵马俑在西安以东27公里处的临潼区,距秦都咸阳则更远。
去兵马俑博物馆,途经一个高大的土丘,确切地讲是秦始皇陵。秦始皇一即位就开始修建他的陵墓,花了三十多年时间,平定六国后,一次就役用七十万人。陵高五十丈,周长五里有余。时光流逝,雨蚀风销,今天看到的皇陵不足原来的三分之一,稀松,像一个大蚁冢。秦始皇历来被视为暴君,但是我想说的是,秦始皇把陵造到骊山脚下,远离咸阳面向东方,目的恐怕还是要冲出狭隘之地,因为造陵的时候山东六国未灭,鹿死谁手还未有定数。他的敌人主要来自东方,不能不说他具有前敌总指挥雄才大略,一往无前指挥若定的气概。
兵马俑被誉为世界八大奇迹之一,这是近年的话了,因为它深埋地下,面世不过二十多年,加上原世界七大奇迹之一的长城,光和秦始皇有联系的占了两桩,秦始皇也不可不谓占尽世界风光了。
走进博物馆大厅,一眼瞥见四周墙上壁灯青铜盾形,寒光闪烁,陡然生出一种战争气氛,再看坑内排列整齐、威武雄健的武士俑阵容,耳中似闻鼙鼓咚咚,杀声震野,更给人莫名的压抑感。武士们是根据秦国军队的原型塑造的,光一号坑就有六千多个,这是一支强大的队伍。武士们全都屏息静气,圆瞪怒目,微握的双手想来原都掌握兵器,天长日久,木杆腐烂了,矛头掉落了,才成了徒手状。然而只要皇帝一声号令,他们必然俯身拾起戈矛,呼喊争先。正如杜甫说的,“秦兵耐苦战”,秦国军队应该是当时天下第一流的。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同样的兵马俑不止一处,恐怕环绕着秦始皇陵的四周都有,要留待考古学家的新发现来证实。
秦始皇造兵马俑的目的也绝不是用来拱卫陵墓的,因为陵墓建造之凶险至今还无法打开它。秦始皇一定想在他死后,继续统领这支军队纵横天下,南北征战,东西讨伐。这个鬼皇帝,马上得天下,马上治天下,死后依然魂系军队,从这一点上来说,他绝不是个无所作为的昏庸皇帝。
然而秦始皇太相信自己了,滥用民力,大兴土木,不懂得休养生息,让老百姓生活得胆战心惊,也是秦朝骤兴骤亡的重要原因。历史总是无情的。
悠悠大雁塔
如今的西安,盛唐景象依稀散尽,多少金碧辉煌的宫殿,多少香烟缭绕的寺院,尽为遗烬,但是,巍然屹立在西安南郊的大雁塔,还能烛照出那个时代的气象。
据说唐都长安是今天西安市区的九倍,人口一百万,是当时世界上最宏伟最繁华的城市。大雁塔当时位于长安的东城晋昌坊慈恩寺,由玄奘主持建造,时为公元652年。塔高五层,武后时改建为十层,章八元谓之“十层突兀在虚空,四十门开面面风”。唐未经战火夷为七层,但仍有六十四米高,现在人们看到的就是它。塔呈四方形,砖砌外墙,灰色的砖墙不经涂抹,一层层收缩上去,状如金字塔。
离大雁塔不远,还有曲江池遗址。曲江池自秦至唐一直是皇家林苑,到了盛唐更是皇亲国戚的游乐胜地。所谓“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即讲杨贵妃兄妹游曲江的情形。
大雁塔和曲江池更是唐代士人仰慕之地,新科进士在雁塔游宴题名,皇上在曲江池宴请登科进士。“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诗人孟郊登科后的心情很能说明问题。徘徊塔下,眺望一片农田的曲江遗址,我不能不想到唐代伟大诗人杜甫。大雁塔建成后整一百年,杜甫登大雁塔,留下《同诸公登慈恩寺塔》的诗句。值得留意的是,同游的高适、岑参、储光羲、薛据都是名重一时的诗人,有的还身居高位,而杜甫虽然满怀“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崇高理想,已经显露出至高的才情才调,却羁留长安十余载,过着“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的恓恓惶惶的日子。他始终没有中进士,当然也就没有雁塔题名、曲江宴饮的荣耀,故在诗中发出“自非旷士才,登兹翻百忧”“君看随阳雁,各有稻粱谋”的慨叹。
安史之乱起,君臣作鸟兽散,曲江成了废池,偏有杜甫常在斜阳塔影下吞声“春日潜行曲江曲”,痛感“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他的忧国忧时的情怀达到了高潮。
大雁塔、曲江池是杜甫苦难生活的见证人,也因杜甫更加生辉。历史总是这样,有多少壮志烈士寄情祖国山川,他们的名字和名胜古迹交融在一起,为它增辉生色,使它万古流芳,本身却一生颠簸,空怀满热血无由抛洒,甚至饮恨而终。
雁塔无声,却重荷着一个伟大的灵魂。我仰慕大雁塔,因此更仰慕一代诗圣杜甫。
寻寻觅觅半坡村
关中平原是古代文明的一个发祥地,仰韶文化遗址从河南一直延伸到关中,如果只从历史书上去阅读这一类遗址,任凭再丰富的想象,也不能复原出那一种先民生活的艰苦场景环境,于是我在西安找到了仰韶文化代表作的半坡遗址。
半坡村坐落在西安东郊浐河岸边一块稍高的台地上。1954年开始发掘,四年后建成半坡博物馆是国家第一批重点文物保护单位,遗址距今约有六七千年,属于新石器时代,仰韶文化的特征是除了打磨石器、骨器,已能烧制绘有花纹、涂以色彩、种类颇多的陶器,这段历史也称彩陶文化,处在母系氏族公社繁荣期。半坡遗址之所以是仰韶文化的代表作,是因为它保存和发掘得相当完好,整个村落有三万平方米,由二百座小屋组成,每间约为二十平方米。走进博物馆大厅,展现在眼前的一片黄土上,仿佛半坡人刚刚搬离的废墟,景象如此真实。这是一个椭圆形的遗址,居中是半截在地下的居住区,正如翦伯赞《中国史纲要》介绍过的,室内地面上抹过草泥土,用火烧过,呈黑色,光滑,坚硬。屋中央都有一个炉灶,半坡人与火相伴,度过多少漫长的日夜。屋顶用木架支撑,不高,是复原的。以居住区为中心,东北面有制造陶器的窑场,北面是公共墓地。墓地几乎紧贴居住区,特别引人注意的,是那些用来装殓死去的小孩的陶罐为数众多。可以想见,当时的婴幼儿的死亡率极高,悲哀的半坡人无法拯救他们弱小的生命,只得哀痛地把他们葬在身边,朝夕相伴。
村落四周挖了深深的壕沟,并且把墓地、窑场和居住区划开,这壕沟必定是半坡人用来防范野兽和其他部落侵害的。人在不能有效地以自己的孔武有力吓退敌害时,只好采用深沟壁垒的方式保护自己了,这是人类历史进程中悲壮的举措。
博物馆前广场中央有一座双手捧着尖顶陶罐汲水的半坡女子的塑像,生动、美丽。但是我觉得她双目流露出深沉的忧郁,是最传神的一笔。在那种艰难的生活环境中,先民们与严酷的自然搏斗,求取生存的权利,由不得他们能够自由欢畅地面对现实。人类呵,你发展的历程多么艰辛,多么漫长。
在半坡遗址寻寻觅觅,我不忍遽然离去,拾掇起远古的碎片,重组成一个完整的时代。在那个时代,先民们固守着一片赖以生存的不大的空间,没有时间和地域的概念,兢兢业业,生生不息,一方面为自己的生命顽强挣扎,一方面为种族的延续贡献力量,才赢得了人类的繁衍。个体的生命是短暂的,整个人类却是永存的,要理解这个事实,就应该看看半坡村一类的初民文化的遗址。我在这里寻觅到了生命的价值。
欢腾的嘉陵江
列车从关中西端的重镇宝鸡掉头往南,行进在宝成线上,奋力爬上秦岭山脉。
秦岭是我国重要的地理分水岭,也是汉水、丹江、洛河、嘉陵江的发源地。形势险要,关山迢递,阻塞天南地北,却又是自北入川的咽喉通道,旷古飞鸟难渡,猿猱愁攀,李白因此发出“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的浩叹。
山是一层层横断在宝成线上的,一层层高上去,一层层险峻起来,浑厚无比。远远地能见到翻越秦岭的公路,一圈圈在山腰上盘绕,宛如羊肠。列车一会儿跨越横架两山的长桥,一会儿扎进贯穿山腹的隧道,有时车头已进隧道,车尾还在桥上,有时车尾还未出洞,车头又钻进另一个隧道,连绵蜿蜒,气贯长虹,像一条游龙穿行在苍莽之中,看到此时,方真正领会到宝成铁路建设之艰巨。我惊讶于宝成线的雄伟,同时被艰苦卓绝的筑路英雄感动。
列车继续爬高,深不可测的山涧谷底时时出现涓涓细流,水清如玉,水底卵石历历可数,水细如脉,跳掷滑动不绝。细的地方,纵身可以跳过去,浅的地方,挽挽裤腿可以涉过去。溪水调皮地跟着列车赛跑,一刻绕到右边,一刻溜到左边,不即不离,亦远亦近。一路上又有山溪不断汇进来,亲密得不用打招呼。
列车越过秦岭高峰,阪上走丸,一泻千里。渐渐地,水流粗了,水流深了,发出朗朗笑声,它不再是涓涓细流,已经蔚为大河。查看地图,呵,这就是嘉陵江!
嘉陵江,多么美妙的名字,你可以把她看成美丽的姑娘,也可以把他当作健壮的小伙,这个山里出身的嘉陵江!
在我国版图上,曲曲折折有着难以计数的醒目的蓝色标记,像丰腴的肌肤间脉动的血管,它们由蝌蚪尾巴般的细小,东南西北汇集起来,逐渐壮大,游向较粗的蓝线,再汇集到更粗的蓝线中去,最后汇进长江、黄河……成为几茎强劲的动脉,奔向大海。没有亲眼看到过祖国的大江大河,没有亲眼看到大小河流汇集在一块,就根本体会不到那摄人心魄的壮阔气象。
天黑了,一轮明月高挂秦岭之巅,嘉陵江闪烁着银色的微光,继续跟着列车奔跑,直到四川广元,才依依不舍地分手,扭头奔向南方。
等我在重庆重新找到嘉陵江的踪迹时,它一路上又汇集了东河、西河、渠江、涪江,成为一条水色浑黄,波澜壮阔的大江,带着一路欢歌,迈着庄严的步伐,走进长江序列。
千古草堂不尽情
一到成都,就急着要去杜甫草堂——我们这个诗歌国度的圣地。
安史之乱起,兵连祸结,流离蜀中五载的杜甫却度过了一生中相对安定的时期,创作诗歌二百余首,成都的武侯祠、杨雄宅、司马相如琴台……都留下诗人的踪迹和诗篇。然而即便如此,杜甫也没能够摆脱贫困的煎熬,他是凭友人资助,断断续续用了一年时间,才在成都郊外筑成小小的草堂,总共也只住了两年。然后出川,还是依赖友人资助,一路流浪,舟行陆栖又是五载,贫病交加,最终在一个凄风苦雨的冬夜客死在湘江小船中。
如今的草堂已不是当年名义上的草堂。草堂本不蔽风雨,杜甫一家人离开不久就坍塌了,最先是唐末诗人韦庄寻得草堂旧址,恢复了一间草屋,这以后屡兴屡废,依靠仰慕杜甫的地方官和著名士人,得以在原址上保留了草堂的名分,并且规模越建越大,终于成了游客凭吊游览,占地三百亩的园林式建筑。
走进草堂大门,园里居中有诗史堂,堂中塑着杜甫像,一手拈须,一手执卷,面容清癯,脸带忧思,真切地流露出诗人忧国忧民的神态。堂后有工部祠,供奉着杜甫像,画中的杜工部紫袍朱绶,面目较为丰腴,两旁配祀也曾入蜀的黄庭坚和陆游的画像。这里也作为展厅,展出杜甫的生平与历代杜诗版本,国外出版的汉文、译文杜诗图文资料及其他文物。工部祠东侧荷花池边有座草亭,亭中有雍正御弟果亲王题写的“少陵草堂”石碑,一般认为这儿是杜甫草堂原址。
园中草木扶疏,水光潋滟,多有根据杜诗中斥资建成的亭榭台轩,寄托了后人对杜甫的思念。清代学者顾复初的一联最引人注目。“异代不同时,问如此江山,龙跃虎卧几诗客;先生亦流寓,有长留天地,月风清一草堂”。
顾复初原籍苏州,流寓成都,身世与杜甫略有相似之处,联句道尽了对杜甫的追怀和草堂的影响。
走出草堂,站在锦江边,这一段水域也称作“浣花溪”,当年杜甫有暇即在溪边流连,放眼是“西岭千秋雪”,接目有“东吴万里船”,心中怀不解的忧思之结,难忘年轻壮游的吴越之地,盛唐的景象换得眼前的凄清,更激起诗人对国家人民命运的无比关切。江水怎载得动万古愁。
回首望去青墙环绕、庭院深深的杜甫草堂,我感觉杜甫如果再世,绝不会接受如此殊荣,当年他在草堂的遭遇是“床头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自经丧乱少睡眠,长夜沾湿何由彻”!但杜甫的伟大就在于如此悲苦中,仍然唱出时代的最强音:“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呜呼,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如今,在杜甫生活过的草堂周围,在成都,广厦何止千万间?这才是杜甫的心愿。
烟锁雾笼都江堰
去都江堰的那天早晨,天空欲雨不雨,田野阴霾沉沉,给人一种压抑感。出成都不久,一条又一条湍急饱满的河流扑面而来,细细看去,又不是天然河流,像是人工开凿的。
方圆八千里的成都平原,平展展卧在岷江巨大的冲积扇上,西端的都江堰市原名灌县,由于我国水利史上第一名堰都江堰改为现名。岷江汹涌而下,冲出群山,到都江堰市水道变狭,众流汇集,大水陡至,两岸尽成泽国,水去亦无利可言。公元前 250年,秦昭王时的蜀郡守李冰和他的儿子,率领当地民众在此筑堰,《华阳国志》记载,从此川西平原“水草从人,不知饥馑,时无荒年,天下谓之天府也。”天府之国的美名由此得来,都江堰水利泽被至今。
登上号称离堆的制高点,一带岷江尽收眼底,二千余年前的都江堰工程也全部展现了。李冰在江心浅滩筑成长长的一道堰,迫使岷江分为两道。堰用竹编大笼满装卵石砌成,笼斗之间有缝隙,可以调节水量。李冰又凿开玉垒山,筑成“宝瓶口”,引内江水灌溉成都平原,来此的路上见到众多河流即水渠。
内江水势平缓,驯服地流布田垄,外江水势凶狠,挟千军万马之势直奔长江。李冰治水的“深淘滩,低作堰”六字诀至今还被采用,他膺“水利专家”的称号绝不过分。
玉垒山有一座香火鼎盛的“二王庙”,祭祀的是李冰父子。庙为前后两进,前殿面对岷江,殿中李冰高大的塑像身着长袍,腰缠玉带,双手袖在胸前,面部丰满,微带笑容。后殿中李冰儿子的塑像挽裤束腰,全然一副民工的模样。李冰父子被人民尊为“王”,充分说明了人民对他们的崇敬。
氤氲良久的雾霭终于化为一阵大雨,把都江堰整个笼罩得迷离恍惚,神龙见首不见尾。岷江越发逞起威来,江水汹涌一泻千里,江风呼号撼动天地,然而都江堰、宝瓶口、离堆,经历两千多年风风雨雨而岿然不动。
站在“二王庙”前,我被都江堰宏伟的气势震慑了。“为官一任,造福一方”,当是每个官员应该记挂心中的,李冰只不过是初期封建社会的地方官员,他做到了。李冰的胸襟能涵容奔涌的岷江,他的业绩被永远载进了史册。人们提起都江堰,自然就把它和李冰联系起来,人们说起李冰,也就因为都江堰。
旁眺青城山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杜甫的这句诗激励了多少游人奋勇登顶,油然产生自豪感。然而杜甫没有留下泰山绝顶的诗句,因此他有没有上过泰山,恐怕还是个谜。我到青城山去,明明白白走了另外一条途径,有了一种新的体会。
青城山是岷山的余脉,距都江堰十五公里,以其郁郁葱葱、山形如城得名,又以一个幽字著称天下,“天下名山僧占多”,而青城山却是道教名山。天下名山又总是会聚了乐山者的足迹。来到青城山脚下,果然游人如织,蚁附而上。想象着加入这支庞大的登山队伍,摩肩接踵,挨挨挤挤,不由心中发怵,恰好发现有一条大道绕山而行,于是我踏上了这条路。
山道弯弯,盘桓而上,路上绝少行人,间或马达轰鸣,有汽车驶过。车过之后,一片宁静,便有不知名的鸟儿婉转歌唱,更显得山中清幽无比。路旁泉水淙淙,往往汇成一潭,掬之顿感清冽,又觉得这是一片清凉世界。
行行复行行,正吃力处,一亭翼然,四无遮拦,面临深谷,屹立在高高的坡口。走进小亭,蓦然间青城山闯入眼帘。
打眼望去,空阔无垠的蓝天做了个宽大的背景,突出独立群山之中的青城山,四四方方,满目青翠,恰如一座方正的城,它凝然不动,矜持冷峻,但又充满灵性。我望青城,青城似也望我,我只用双目,它却是用整座山。我便忽然悟出,苏东坡登庐山,攀崖越谷,四往冲突,走得累了,却还在山的深处,于是题写了“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的诗句,包含着深刻的哲理。当我们完全置身一个环境中,并对它产生迷恋时,实际上已不知不觉坠入“当局者迷”的境地,如果离开它远一些,从旁边冷静地观察,把探究的视线再放得专注一些,就成了“旁观者清”的局面,对待青城山是如此,对待其他事物不也如此吗?
我虽然没有登上青城山,但清晰地看到了青城山山嶂,“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鸟”,留下一份美好的遐想。
武侯祠吊卧龙
成都有过辉煌的历史,蜀汉政权曾以它为都。在武侯祠,我凭吊了诸葛亮的生像,这位卧龙先生鹤氅道冠,羽扇轻执,三绺两须,直逼当年风采。
东汉末年黄巾首义,风起云涌,英雄辈出,乘机崛起的刘备托名“皇叔”,拉杆子,组成一支“兵不满三千,将不过关、张”的小小队伍,若想实现他重振汉室的志向又谈何容易。然而皇天不负有心人,刘备三顾茅庐,请出躬耕南阳的卧龙先生,并仰仗他得以三分天下,问鼎中原。
自宋以来,话说三分,说书人把人们的同情心拉到蜀汉一方,曹操、东吴反而成了陪衬,相信看过一部《三国演义》的人,定会为其中刘备君臣及诸将一个“义”字的描写泪湿沾襟。
公平地说,诸葛亮能大展英才,名震天下,与刘备的倾心相交、托以社稷不无关系,刘备死后,诸葛亮主持蜀政,竭心竭诚,无愧天地。刘备与诸葛亮的君臣相敬,两心无猜是古代明君贤相的光辉典范。
诸葛亮最让人怀念的是他的高风亮节,就拿《三国志》作者陈寿来讲,乃父曾获罪于诸葛亮,但陈寿并未因此迁怒诸葛亮。他称诸葛亮“尽忠益时者虽仇必赏,犯法怠慢者虽亲必罚;善无微而不赏,恶无纤而不贬……刑政虽峻而无怨者,以其用心平而劝诫明也。”
诸葛亮临终前自谓“随身衣食,悉仰于官,不别治生,以长尺寸”,足见他人格的伟大。
再举例讲,诸葛亮死后,蜀汉在沔阳立庙,魏将钟会攻蜀,路经沔阳亲祭。东晋桓温再平蜀中,夷平了成都少城,独留武侯祠不敢破坏。钟会、桓温何等的骄悍,但在诸葛亮庙前不敢张扬。
历史远去了,武侯祠未能逃脱明末战火,如今的武侯祠是康熙年重建的,依旧柏木森森,气象肃穆。到武侯祠就会想起诸葛亮“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肺腑之言,想起他六出祁山,病死五丈原的凄凉晚景而感激涕零。
武侯祠中僻静去处,有一座芳草萋萋的高冢,宽大的石碑上镌刻着“汉昭烈帝之墓”字样,昭烈帝是刘备的谥号,这对臣君生前死后不曾相失相忘,因此也更令人追怀。
大佛奇观
岷江、青衣江、大渡河,汇集到四川的腹地,便有了一座乐山市。乐山自唐代起称为嘉州,老家离乐山不远的苏东坡曾自豪地称“天下之山水在蜀,蜀之山水在嘉州”,并且又说“生不愿封万户侯,也不愿识韩荆州。但愿身为汉嘉守,载酒时作凌云游”。凌云便是夹三江而立的凌云山,壁立千仞,拔地而起,面临滔滔岷江,北岸山壁上矗立着闻名遐迩的乐山大佛。
三江水势汹涌,危及过往船只,汛期江水泛滥,又威胁两岸良田,因此唐玄宗开元年间海通和尚动议兴造大佛,到唐德宗贞元年间造成,历时九十多年。大佛高七十一米,佛头额宽十米,肩宽二十八米,一只佛足即可容百余人。宏伟的大佛未必能保佑渔耕平安,却饱含古代人民的热望,从中寻到些微的安慰。今天人们在观赏它时,还依稀能捕捉到倾注在大佛身上的虔诚目光。
登上江边码头的游轮,船工解缆,一声汽笛,轮船冲波而上,岷江以雷霆万钧之力急湍东流,顶着江水的轮机发出震耳的吼声,顽强地停在大佛前,于是我看到了一幅不能忘却的奇观。
大佛因山而凿,背倚青山,又与青山浑然一体,头顶与山平,佛足踏江堤,简直分不清是因佛而有山,还是因山而有佛。大佛呈赫红色,油彩斑驳,慈眉善目,态度蔼然,两睑微垂,双手抚膝,舒背端坐,造型精美绝伦。右侧陡壁上修建的迂回曲折的阶梯盘路,可直达江边佛足,攀缘上下的游人络绎不绝,攒动如蚁,越发显得大佛奇大无比。
轮船在大佛面前停留了几分钟,似乎承受不住江水的冲击,长鸣一声,掉头向东,大佛带着永恒微笑目送我们远去。
恐龙的故乡
从乐山去自贡,改乘汽车,方知蜀道之难委实不虚。山路起伏,红壤触目,一连五个小时,汽车颠簸得像是航行在波涛上,五脏六腑为之震荡。
自贡出井盐兼出天然气,号称“盐都”。井架只是偶然可见,天然气如何采集却没有看到,但自贡所有的公共汽车和部分卡车都驮了个晃晃荡荡的热气球般的大气包,可称一绝,自贡的汽车尾气污染应该是很轻的。
更有趣的是,公共汽车居然像火车一样不管有无上下客,到一站都有固定的停车时间,长的可停二十分钟,乘客便下车到路边树下去乘凉,看到驾驶员上车了,才一拥上去,喇叭声响,缓缓离去。
清清沱江平缓地穿城而过,江岸立陡,望之如峡谷,江中游泳者看上去小如芥粒。
难以置信,就是在这片七沟八梁、地势不平的土地上,至少六千七百万年前再上溯到一亿多年前的中生代侏罗纪和白垩纪,曾经是巨大的爬行动物恐龙统治的世界。说不清到底是地球气温转寒、外星球撞击抑或其他原因,在一个早上,地球上的恐龙全部灭绝了,于是自贡成了消失了的恐龙的漫漫故乡。
在远离自贡城的郊外,有一座巨大、神奇的博物馆,它便是我国目前仅有的就地建立的恐龙博物馆。这座外形漂亮、通体雪白的博物馆坐落在一片亚热带植物园中。剑麻、棕榈,绿草如茵,林中隐藏着一些体型较小,憨态可掬的恐龙模型,让人感觉到那遥远得不可思议的地质年代。
走进高大宽敞的博物馆,光线自然柔和,平添几分阴凉,各种恐龙的化石便一一展现在面前。恐龙化石主要是它们的骨架,用现代技术把它们连结支撑起来,大的长数十米,高十多米,重达百余吨,占一个大厅,站在它面前,人显得那么渺小。小的恐龙骨架大小如牛马,陈列在玻璃柜中,你千万不要以为它们是温顺弱小的,身架小的往往是食肉类恐龙,有坚硬的腭骨和锋利的门齿,而那身架巨大,头颅小得不成比例,以植物为食的恐龙却是小恐龙猎食的对象。大自然是这样的公平,生死之间造成巨大的反差,大自然又是那样的残酷无情,一时间将它的造物权都收归冥冥,比较起来,恐龙灭绝后经历了那么漫长的时间,人类却不肯驯服地接受大自然的播弄,顽强地生存发展下来,而且创造了多少奇迹,这恐龙博物馆不过是其中小小的一桩。看着馆中展出的恐龙化石,我当然要为人类感到骄傲。
万家灯火夜重庆
重庆给人的印象是一条浮出水面的巨大的鲤鱼,火车站是鱼尾,出站须登上数十百级高高的石阶,方能爬上鱼身,然后越过长长的鱼身走到尽头,下去数十百级高高的石阶,才能到达鱼嘴江边朝天门码头。而在鱼身上是鳞次栉比的无数房屋,那一条条大街小巷,似乎稍不留意,走上去就会从溜滑的鱼背上掉进水里去。这鱼展开的鳍,便是长江、嘉陵江上的大桥和索道。从江面上又须仰首才能看到起起伏伏山上的城,重庆,名副其实的山城。
匆匆的,去了歌乐山渣滓洞、白公馆;去了红岩村和周恩来故居。当我真实地站在这些具有革命意义的纪念地面前时,仿佛一下子感觉到了腥风血雨和战火硝烟。我为艰难岁月中革命先烈的英勇牺牲、顽强斗争而激动,这种感情也是真实的。直到晚上,一个人站在重庆城中的枇杷山上,心潮才渐复平静。
天已经慢慢黑下来,抬头有满目繁星的夜空,俯首是万家灯火的重庆,星光灯河连成一体,长江、嘉陵江不再闪烁,还能看到星光灯火落进暗处的江面上,倏然间又飘忽湮没。
我忽然想起自小喜欢的一首歌,“骑马挎枪走天下,祖国到处是我家……”我小时候喜欢在地图上比画,想象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幅员到底有多大,总想有一天能够走遍祖国大地。
“君住江之头,我住江之尾”,我从长江三角洲来到长江中游,去去四千里,站在重庆的夜色中,虽然举目无亲,心中却感到长江母亲的温暖。
夜幕中传来隐约的江水涛声,把我带进虚幻的境界,我仿佛是一颗不闪亮的星星,或者一盏未点燃的灯火,隐没在星星点点之中,我又多么想变成一颗星星或一盏灯火,融进那一片星的海灯的海中去,化为永恒。
三峡,我对你说
长江离开唐古拉山古源头,曲曲折折奔流到黄金水道的起讫点重庆,又波澜壮阔地奔流向东,她将穿越举世闻名的三峡。
江轮从重庆出发,顺流而下,万山告退,经丰都、石宝寨,薄暮时分抵达万州区,在这儿养精蓄锐,休息一夜,明天就要进入三峡了。
三峡,这是一个多么令人神往而又神秘的名字,我了解到你,最初是从郦道元《水经注·江水》中,郦道元这样描述你:“自三峡七百里中,两岸连山,略无阙处,重岩叠嶂,隐天蔽日。自非亭午时分,不见曦月”,“江水湍急,朝发白帝,暮至江陵”,我又从刘白羽的《长江三日》了解到你。刘白羽乘“江津号”顺流而下,以满怀的激情,喷薄出诗人的歌唱,感染了一代人。三峡,我急于见到你。
黎明甫临,江上还笼罩着山的阴影,江轮即向夔门进发。长江不断收缩起身子,变得那么狭窄,江水像万槛猛兽,暴怒不安,那黑压压迎面撞来的两山恰似刀削一般,形成一道未曾尽的大门。船进水声轰然的夔门,天色陡然一暗,两岸壁立的石崖冷冰冰地似乎要倒下来。江流一转,夔门关上了,前面又被山峰遮断,江水开了锅似的翻腾激荡,像要把轮船煮化,“高江急峡雷霆斗”“江间波浪兼天涌”,好险的形势。
三峡,据说从前由你出川,常称“买舟东下”,所谓买舟,确确实实是乘客合买下一条船,雇上舟子生死由命,能平安出川算是万幸,至于那船,一路颠扑就不能用了。李白当年出川到了江陵,这样吟咏过你,“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欣喜之中,恐怕还有点余悸。
不知不觉中,船出瞿塘入巫峡,巴东渔人古歌这样哀怨你:“巴东三峡巫峡长,猿啼三声泪沾裳。”如今,江上已不复闻猿啼,也不再听到悲怆的川江号子,水道经多年疏浚,炸礁轰滩,也不再险峻。虽然江水急箭般从你穿过,比较起原来的你,数千吨的江轮来来往往,如遨游碧天的天鹅,轻盈自在。
三峡是人文博物馆,三峡是历史的长廊,如今又在西陵峡三斗坪开创了三峡水电站的宏伟工程,“高峡出平湖”的愿望不久即将实现。三峡,那一天你会是什么样子呢?
下午三时,船过葛洲坝,在巨大的船闸中,朝下游望去,江面开阔苍茫,两岸一马平川,再回首来路,江水从峡中哗笑着奔涌而来,拥挤在大坝前,片刻犹豫,便从高高的大坝上瀑布般直泻下去,白浪滔天,声震十里,蔚成长江上新的壮丽的奇观。于是我想对你说,三峡,待到大坝修成后,我还要再来看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