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渡
房建辉
月色粉融融洒在古渡头河水里,流出一匹亮晃晃的白练,躺在岸边的小船静静地听着河水的悠缓,独自醉了,十几步外蒿草丛中的三间吊脚屋朦胧成一座古物,东头窗户里射出的光线在黑夜里列队,像在宣誓。
屋里住着摆渡人水鬼江,儿子江大明。大明上学后,水鬼江让出东头那间象征家里最高权威的房间,搬进西头兼做煮饭的屋子。每晚,东头的灯总是亮着,灯光穿透夜的身体,飞向山外的遥远,连接听过渡人说的城市灯火。水鬼江渴望大明早点长大,驾着灯火飞向城市,又舍不得大明就那么拍拍翅膀飞走。爷儿两相依为命十八年了,看到大明他就什么忧愁全消了,他希望大明比自己出息,走出古渡走出大山,到有汽车有楼房的城市,做城市人做公家人。大明从小就懂事,学习成绩盖学校,过渡的老师提起江大明就像夸赞书中的人物,水鬼江听了心里像吃了蜜糖,结果免除老师一毛钱过渡费,还送给老师一箩筐好话一箩筐笑脸。
快要吃中饭了,村长和文书特地跑了好几里山路给他们送来天大的喜事——武汉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村长恭喜说,你家大明是我们乡的状元。水鬼江先惊后喜,然后抱着脑袋蹲在船头嚎啕大哭,河水被哭声撕成一块块碎片,摩擦出哗啦啦。水鬼江朝着吊脚屋路上大喊,明她娘,家来瞧瞧吧,大明出息了,真的出息了,叫大明瞧一眼他的亲娘吧!
水鬼江不是山里生山里长的古渡人后代,姓什名谁无从说起。他来源于饥饿的流浪,带着他一路要饭来古渡村的娘,把讨来的一口米汤留给了儿子,自己靠着墙壁抱着棍子咽下最后一口气。米汤救活了水鬼江,拼着命嘶哑地叫喊,用叫喊驱赶饿急了的野狗,恰好摆渡人江倔头经过,轰走野狗,救下嗷嗷大哭的他。江倔头埋了娘,抱起儿子说,遭罪啊。江倔头一生没沾过女人的荤腥,平白捡了个儿子,自然喜不自胜,水鬼江饿得皮包骨头,抱在怀里像抱着一只小野猫。江倔头是摆渡人,水里的鱼提供了他们活下来的资源,他有一身好水性,别人抓不到的鱼都成全了他。
江家世代摆渡,一浆一浆划出别人的希望,一年又一年地渡人渡物,渡船连接两岸、去和来、日和月、悲和喜、山里和山外。摆渡人却很难讨到媳妇,他爹江老闷子收养一对躲避战火进入深山的母子,吃了几天鱼汤硬饭的母子留了下来,母亲给江老闷子生下江倔头。江倔头刚过百日,母亲的男人找过来带走母子,留下江倔头。江老闷子守着渡口守着儿子,守着给他生儿子的女人再回来,可是女人再也没回来过。江老闷子在悬望中死去,江倔头把爹埋在吊脚屋后头小山岗上,坟头对着吊脚屋,守着儿子。
江倔头可没有爹的运气,快六十岁了还是童子身,看着怀里已经哭不出声音的水鬼江,大步窜进吊脚屋,安放好,拿上鱼篓扑通一声砸进水里。江倔头用鱼汤鱼肉野果养活水鬼江,把鱼炖得稀烂,捣烂野果合上鱼汤喂水鬼江。水鬼江的小脸一天天红润,皮下开始聚集丰富。
饥荒过去,恢复行走能力的男人女人看到水鬼江和江倔头,都要问水鬼江是不是江倔头孙子,江倔头一次次严正地纠错:他是我儿子,儿子,懂不懂!过渡人嘲笑江倔头没女人哪来的儿子,是河水流下的。每到这时,江倔头脸黑得能砸死人。
江倔头给水鬼江取了一个大名:江大宝。江大宝能走路了,就带着他玩水,江倔头不怕儿子被河水带走,无数次拒绝好心的过渡人提醒。江大宝似乎天生和水有缘,他喜欢水,趴在草岸边的浅水里玩得欢实,笑声亮银子那样洒满河水。有一天,两只藕嫩的手臂居然在浅水里哗拉起来,那天他三岁不到。江倔头心花怒放,逢人便说他家大宝是龙王太子转世。四岁时候就能在缓缓流动的河水里肆意游玩,江倔头把自己一身水上功夫全部教给儿子,十岁就随着江倔头下河救人捞东西,偶尔也捞飘下了的尸体,一个猛子扎下去能在水里闭两袋烟光景。岸上百十米的古渡村里人送给大宝一个水鬼的称号,以致大宝的名号不再被人提及,干脆叫他水鬼江。江倔头听了也无异议,笑着说好。
水鬼江十五岁那年,江倔头给他定了娃娃亲,就是古渡村孙家闺女孙凤,孙凤十四岁。本想着等水鬼江再长大两年娶孙凤,没想到水鬼江为了替孙凤摘野果子从大树上摔下来,滚落山涧,找了三天才找到,虽然救活一条命,在缺医少药的大山里没能得到及时治疗,脊柱受损的他成了驼子。眼看这个样子,孙家退还了一套红梅花衣裤和一百块钱礼金。上了年纪又身体不好的江倔头气得吐血,一病不起。临死,抓住水鬼江的手,声音微弱地说,儿啊,娶娶一个寡妇吧,寡妇不嫌咱……
江倔头带着深深的遗憾走了,水鬼江亲手把爹埋在吊脚屋背后江老闷子坟旁,那是江倔头自知将死,乘着清醒交代的,说要去服侍爹了,还要看着我儿守着我儿,看着娶亲,守着大孙子。
孙凤对水鬼江念念不忘,毕竟为了自己摔残废的。两年后一个夜晚,孙凤来吊脚屋,要水鬼江带自己逃出大山。水鬼江犹豫再三还是拒绝了,说,爹、祖上都埋在这里,我不能走。其实聪明的水鬼江内心还想到自己的形象,就是这样带着孙凤出去了,还不叫山外的人瞧不起,没准到时候开了眼界的孙凤自己就会走开。那一晚孙凤哭得河水呜咽,水鬼江受不了,跑出吊脚屋,蹲到船头抽了一晚上烟袋,直到孙家人找来。孙家人打伤了水鬼江,躺在吊脚屋里十几天后才能出门。那天出门是为了听信,村子里在放炮仗,人声如山风肆虐。水鬼江用破布裹了脸上伤口,拖着伤腿走上山岗走进村子里。原来是孙凤出嫁,孙家怕孙凤迟早出事,早早把孙凤嫁给村西头赵麻子。
那天晚上,水鬼江守着江倔头的坟墓坐到天明,一夜过来,变为人瘦毛长的怪物,此后一直不剃头很少换衣服,馊味酸味尿骚味蒙住渡口,过渡的人无不掩鼻。驼了背坏了名声人不人鬼不鬼的水鬼江彻底和女人无缘了,要是没这三个劣势说不定真能遇到一个拖儿带女的寡妇,遂了江倔头的心愿,眼下,江倔头的希望掉进河里随着河水流走了。水鬼江只能守着吊脚屋守着江家坟墓和渡船耗日子,性格大变,也敢跟过渡的女人说晕话说胡话,好几次叫那些女人的男人打了。男人们打水鬼江的时候,可是往死里下手,一个外来户一个没爹没娘的野种,正是最快活的发泄对象。被打后,水鬼江擦擦血,带上一壶苦涩的酒,坐到江倔头坟上絮絮叨叨说话,昏昏沉沉喝酒。
孙凤每次过渡都是赵麻子送到渡口,看着孙凤的脚踩上对岸的泥土,时间不到赵麻子守在渡口等孙凤回来。赵麻子从来不跟水鬼江搭话,一个坐船头,一个坐岸上路边抽烟。只有河水无忧无虑地快活地说着心里话,时光固定了彼此。
孙凤接连给赵麻子生了三个儿子,三个儿子都没能活下来,赵家认为孙凤败坏了门风,招来晦气,公婆没好脸色,时时指桑骂槐。赵麻子稍有不顺心就拿孙凤当出气筒,孙凤只能泪水伴着苦痛往肚子里吞。每次过渡船,水鬼江都要看两眼,叹几声气,默默划船,从不说一句话,水鬼江在孙凤面前就是哑巴。待孙凤快要上岸或者孙凤回来上船的间隙,水鬼江将声音抢着插进孙凤耳朵里,说都是我胆小,害了你。孙凤抓住机会看一眼水鬼江,瘦了,也老了。孙凤瞅一眼,马上扭头屁股对着水鬼江,她不知道该和水鬼江说什么,又怕蹲在对岸盯着的赵麻子瞧出门道,要是看出他们说话,回家少不了一顿辱骂、殴打。
大水灾那年,渡过几个衣衫褴褛的外乡女人,她们没有过渡钱,哀求水鬼江,说苦难。水鬼江听了对她们挥挥手,坐到船艄抽烟袋。妇女们千恩万谢下了船,刚走到往吊脚屋分叉口,一个身子瘦小衣服破烂得似乎遮不住身子的女人倒进路边草丛里,任女伴们怎么呼喊就是不应声,女人们只好哭哭啼啼离去。水鬼江亲眼看着那女子脚步歪斜地倒进草丛里,心里酸痛,泪水滴落烟袋锅里,刺啦一声浇灭了燃烧的烟丝。等女伴们哭哭啼啼走了,水鬼江飞身上岸,从吊脚屋里拿出埋葬江倔头那把磨秃了的锹,拎了一张芦席来到躺着的女子身边,叹息一口,铺开芦席,搭起女子尸身放到芦席上。躺在芦席上女尸疼哼出声,水鬼江吓了一跳,对女尸念念有词。女尸哼呼不断,原来她慌死过去,经过外力的震荡居然活过来。水鬼江惊喜,跪倒女子身边急切地问还能不能讲话。女子掀开沉重的眼皮,微弱地说,饿。水鬼江二话不说,抄起女子抱回吊脚屋。
解除了饥饿后,女子费力爬起来给水鬼江磕头。水鬼江拦住,说,啥都不要讲,养好了再走。水鬼江这会才有心事瞧女子,女子脸上好几处凝着黑紫,那是干了的血迹,整过脸被灰尘搓揉过,看不出原本的肤色,一张鹅蛋脸,头发像胡乱堆放的松树毛,穿着似乎看不出颜色的花格子上衣,一条吊到膝盖的尘土染色的裤子,裸露的小腿上有几处狗牙印,血迹凝固成小蚯蚓。水鬼江看着,不再多问一个字,捂住嘴巴鼻子转身走开。女子呆呆地瞧着水鬼江离去的后背,发狠要站起来,几次努力都白费,只能坐着等待厄运再次降临,她已经不指望遇到好人,一路走来经历无数次危厄,早已不再做好梦了,虽然她正处于做好梦的年龄。水鬼江端来一大盆清水,盆沿搭一条陈年颜色的毛巾,说,你,洗洗,不要怕。说完扭头出门。女子坐成泥菩萨,目光僵死在眼眶里。
时候不大,听到扑通一声重物砸河水的声响。
有人高声喊过河,水鬼江气力充沛地应道,来了。
竹篙奋力击破河水,浆轻快地划出一浆浆碎银,小船箭一样打像对岸。水鬼江毛茸茸的脸上藏着笑,过河的是瘸子剃头匠孙二拐子。笑话水鬼江是不是吃了那个女人的屁了,这么高兴。水鬼江不应声,只管笑。船靠岸,孙二拐子丢下两只五分钱铅国子,水鬼江摇摇手,快速放下浆,窜到岸上拉住孙二拐子,回头捡起两只铅国子递给他。孙二拐子惊讶,说,老鬼,这可是你自己定的,过渡一毛钱,你想涨价?孙二拐子从来不叫水鬼江,过去叫小鬼,现如今叫老鬼,那一部乱蓬蓬野人毛,似乎再叫小鬼不地道。水鬼江强行把一毛钱塞进孙二拐子布搭里,说,给我剃头吧,我再给你一毛钱。孙二拐子惊愕了,水鬼江要剃头了,这真是破天荒的震撼,有无限的话想问,但是没问,只是盯着水鬼江一部乱蓬蓬的毛发半袋烟功夫,卸下布搭说,中,就这儿?水鬼江笑,指指船头。
水鬼江坐船头,双脚踏着河水。孙二拐子蹲着身子给他剃头,说今儿我可开天辟地了,在船头上剃头,河水当脸盆,哈。水鬼江说,难为了,以后你过河不收钱。
啥,不收钱,你你今儿是不是遇到大喜事了。
水鬼江不答应,不时抬头瞧瞧草丛里的吊脚屋。吊脚屋静静地立着,像个稳固的山石。孙二拐子说了几大箩筐话,水鬼江只是在最后回应道:孙二哥,以后有事帮忙叫我。孙二拐子更加惊奇了,想问,也是白问,亮着笑一瘸一拐地走进草丛小路,摇摇送来一声,算了,你别去吓唬人就烧高香了。
扑通一声,河水发着欢印刷满河皱纹,渡口,一只小船,一条不安静的河,河水洗亮了两岸蒿草、树木。水鬼江整个人埋在水里,脚勾着河底淤泥,双手可着劲擦脸,像要把几十年的晦气、污迹剥下来踹进淤泥。水鬼江脑袋漂浮水面,一个城里人的大白脸吸收傍晚的血红。
吊脚屋竹门紧闭,女子将一盆清水洗成一盆酱油。女子不想洗漱,自己的命不值得洗干净。水鬼江临走丢给的话她听得分明,猜想到水鬼江不是坏人,但是也不敢展现自己的原本,她能守住自己的囫囵身子,靠的是肮脏,还有婶子姐妹们的互相帮衬,才走到这里。她们想穿过这里去武汉,听说那里是大城市,那么多人总能讨到吃的。她在同伴里最小,才十八岁,饥饿加上伤口发炎,还有惊吓才晕倒路边草丛。她们走了,自己落在这个鬼不生蛋的渡口,做了孤魂野鬼,她想逃跑,刚刚经历了鬼门关的身体太不争气,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竹门是她手脚并用爬着关上的。她从竹子墙壁缝隙里看到船头理发的孙二拐子和水鬼江,看到浮出水面的大白脸,不由自主地爬回,对着盆中清水,看出一脸腌臜,一头纷乱张着翅膀的毛发,还沾着草屑,眼睛慢慢合上。
河水冲走水鬼江身上积垢,流走身上的陈年汗渍和尿骚混合味,如果一直呆在水里,那张大白脸足够招引鲜花和阳光,水鬼江迟迟不上岸,在水里充分展示他高超的水技,他故意把河水拍打得欢声笑语,小船随着水鬼江捣鼓出来的涌浪悠荡,侵入河水里的蒿草摇晃出碧绿的耀眼。水鬼江禁止不住高声喊着号子——哦,嗨嗨嗨嗨嗨嗨——哦——啊——哈哈哈,哈嗨——雄浑、高亢、清越,声音长了翅膀,在河水上空盘旋,经久不息,最后拖着悠长的尾巴扑向遥远。
喊声撞击刚刚洗了脸的女子耳朵,目光呆滞地朝着呼喊发源处。女子的脸在清水的帮扶下,轰走尘垢,荆棘拉出来的血痕挂在脸上像吸血的蚂蟥,但不妨碍脸正确表达年轻和花一样的本分,女子听着号子,眼里开始有了水分。
水鬼江的头颅浮在水面,一会像只白鹅一会像只黑鸭子,河水掩盖了水鬼江的羞于见人,给了他在别人目光里的尊严。有人要过渡,才从水里一个打挺,干净利落地翻上船舱。出水的他就是一个惊奇,过渡的人不免夸赞几句,水鬼江笑着撑船、摇船,并不多说话,嘴边摇晃着笑。
女子经过了休息,借着手搀扶站立,水鬼江那颗头颅还浮在水面,只有在水里他才少了心里的负担,好像不打算回到吊脚屋。女子的好奇心爬上心头,靠着窗口遥望。水鬼江仰面朝天漂在河水里,随着天地河水悠悠,女子以为水鬼江出了意外,他可是活命恩人,白了脸,短促地哎了一声,停下,她实在不晓得怎么提醒水鬼江,还不好意思大声呼喊。水鬼江的身体在女子目光里漂向拐弯处,女子顾不得陌生,拉开门,冲出吊脚屋跑到河边,爬上船,她想驾船搭救水鬼江,船欺生,急得一屁股瘫坐到船头,望着拐弯处哀哀哭泣。
夕阳烧断了最后一条红线,天地顿时惨淡,凉冷的山风成群结队在河面肆意游行。水蛙咕哇一声,吓得女子尖叫一声妈呀,跌进船舱,像只乌龟那样趴着,身子嗦嗦作作。习惯了水蛙叫声后,偷着抬头。天地抱到一块了,月光顽强撑开一片天,冷悠悠地把一切照成神秘、惊吓。女子目光从眼皮缝隙里放出,船头蹲着一座黑乎乎,再次惊叫出声,埋头船底。黑乎乎是水鬼江,黑暗助长了他的大胆,才敢从河水里上岸,却不敢招呼趴着的女子,只好蹲在船头等待。他不敢叫女子害怕,说,别怕,是我。我救了你。女子惊叫,别过来别过来。极度恐惧的女子根本听不出水鬼江的好心,一只手抬起在空气里胡乱挥舞,推拒可能的入侵。水鬼江心一横,猛地抱起女子,任由女子在怀里挣扎、扑打,冲进吊脚屋。女子在自己的惊恐里失去知觉。
女子醒在油灯的光亮里,睡在竹子造就的床上,身上盖了一条充满男人汗渍味道的被子,粗略地明白自己还活着,是安全的,随之惊颤,手在被子里面急促摸裤子、裤带,一切安好,呼出一口长气。长气搅动空气,扩散而去。一个男人的声音灌入耳朵,你,醒了?没事了,别怕。男声是水鬼江发出的,他用最简单的话明白告诉女子,打消害怕。女子果然没再发出惊呼,喘息逐渐匀称,还有点颤抖,那是饥饿的伴随。水鬼江声音平和地说,饿了吧,烤了山芋,还有米粥,吃不?哦,算我是你哥哥好了。水鬼江尽最大努力安抚女子。女子鼻子吸着熟山芋的清香,肚子咕咕叫,听到后面“算我是你哥哥”,心里一软,好想大哭,却哭不出声音,喉咙里火烧火燎。她知道自己遇到好人,心里一松,再次晕过去。
梦里,女子吃着香甜的山芋,喝着稀粥,像吃着从来没有吃过的味美,惊喜,睁开眼睛。水鬼江端着碗,正用勺子喂自己喝粥,嘴边放出约束的微笑,目光闪着怜爱,像个大哥哥呵护小妹妹。女子不再惊恐了,嘴角抽动,终于哭泣出声。
女子叫翠花,十八岁,家里人在讨饭中走散了,跟几个邻村的女人一路走来。翠花哭着说,要不是江大哥搭救,我恐怕早就死了。水鬼江不许翠花再说,说讲话费力,你刚刚好点,妹子安心休养,等你好了再走不迟。水鬼江说完走开,翠花惊讶。时候不大,水鬼江端来一盆水,臂弯搭着两件红梅花衣裤,说,翠花妹子,洗洗,穿上这个衣裳。说着,不等翠花回应,放下水盆和衣裳出去,随手关好门。翠花盯着衣裳,泪珠挂在睫毛上簌簌颤抖。
翠花醒在阳光里,也醒在水鬼江的呼喊里。水鬼江说,翠花妹子,早饭好了,在西屋锅里,盆里有水,洗了乘热吃。吱吱呀呀,那是水鬼江脚踩吊脚屋的竹子地面发出的声响。声响快速叫草丛淹没。河那边摇摇传来喊过渡的声音。
翠花穿着一套白底红梅花的衣裳出现在堂屋,射进屋里的阳光暖暖地照亮了花枝招展的翠花。
饱食后的翠花换了个人,想给水鬼江做点什么事,又无从下手。她看到西屋里放着山芋、山菜、米,还有好些自己说不上来的好吃的。这么多好吃的,翠花心花怒放,像见到久别的亲人那般欢喜,这些东西是活人的保证。她准备过几天往武汉走,又想到,去武汉干嘛,没有亲人在那里,去了也就是讨口吃的活命。可是,如果留下,江大哥答应吗?翠花心里无限感激水鬼江,连水鬼江的驼背也是勇敢和光荣的勋章。江大哥待自己没说的,不能就这么无情无义地走了。她能做的就是做饭、洗衣服,她把水鬼江那些汗渍腌过的尿骚染过的衣裳、被子、鞋子全部找出来,盆子太小,干脆抱着它们到河边洗。这是翠花洗得最痛快的一次,河水任其支配。
看着翠花洗衣裳,水鬼江本想制止,又叫不出声音。那天,过渡的人也沾了光,水鬼江不再冷脸对他们,还好说好商量地免了两个妇女的过渡钱。渡口多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洗衣裳,过渡的人好奇、猜想、发问。水鬼江约束了笑,装作天不知地不晓。
晚上,在黑夜的启发下,翠花摸到河边,脱了衣裳,把自己全身上下洗剥干净,回来,直接推开西屋的门。翠花用这个方式报答水鬼江的救命之恩,水鬼江推拒,说妹子能嫁一个比我好很多的男人。翠花不听,说,命都是你的,孙凤不能给你的,我给你。
水鬼江在迷迷糊糊的发烧状态里和翠花好了十几天,十几天后翠花消失在水鬼江的睡梦里,那套洗干净的折叠好了的红梅花衣裤放在椅子上。水鬼江找遍了周围的山山水水,总不见翠花的影子,喊哑了喉咙喊昏了脑袋。翠花真的走了,不明白翠花为什么要走,是不是自己年龄大了,是不是这里太孤单了,是不是自己的驼背?水鬼江想不明白,坐到江倔头坟前诉说,江倔头没能给他支招。水鬼江瘦了,身上重新染上汗渍,胡子头发重新披挂上阵,脸冷得比刀子硬。每天出门、进门总要多看几眼走向山那边的路,希望路上出现穿着红梅花衣裳的翠花,看到翠花一笑两个酒窝的比月亮还干净的脸。
冬天走了,春天来了,两岸重新繁荣出绿的蓬勃。中午,睡醒了的水鬼江拿着竹篙下河,走到去年翠花晕倒的岔路口上,听到有婴儿哭泣声,水鬼江吓了一跳,以为是娃娃蛇的叫声,哭声不断,不像娃娃蛇的叫声。水鬼江摸索着上前,草丛里躺着一个红梅花包皮,里面躺着一个满月不久的婴儿,正在哭诉自己的伤心。水鬼江手脚颤抖地抱起包皮,嘴巴从茅草棚里掀开。翠花回来过,这是自己和翠花的孩子,红梅花包皮,刚好放在翠花当初晕倒地草丛里,细细算来翠花离开十个多月了,再傻的人都明白了。他顾不得想翠花为什么不见自己,孩子这么小,拿什么养活他。他想到孙凤,孙凤半月前生下一个闺女,赵麻子摔死在自己当年摔伤后背的山涧里一个月后出生的。
孙凤听了水鬼江的讲述,痛快地答应下来,说我娃有一口吃的,你娃有一口吃。问是男是女。水鬼江感动地说,不管男女都是我水鬼江的娃。孙凤点头,还是小心打开包皮,小鸡鸡突出地翘着,一道水线激射到低头审视的水鬼江头毛上和微微张开的嘴巴里。孙凤大笑。水鬼江吧嗒吧嗒嘴巴,把儿子的尿像蜂蜜那样吃进嘴里,笑得亮灿灿。安排好儿子的事,赶着去孙二拐子家把毛发全部剃了,说从今往后重新做回人。
那天起,水鬼江活得敞亮、精神,脸上柔和,话也多起来热呼起来。他给儿子取名大明,说大明要活在敞亮里。大明和彩霞共同吃着一个妈妈的奶水,两人只能吃个半饱。水鬼江从河里逮鱼炖汤给孙凤接奶水,奶水还是不够吃,在孙凤启发下,每天烧一锅鱼汤,给两个孩子加餐。一个月后,大明长得白白胖胖,水鬼江在船舱里给大明按了一个小床,用芦席编了一个小巧的盖棚,上面挂满了用野花野草编织的花环、小篮子、小笼子,当做大明的玩具,见着人总要显摆自己的大明,听了过渡人的夸赞,心里轰轰烈烈地开花,一高兴免了夸赞者过渡钱。闲时,抱着大明到江倔头坟前述说,脸上阳光舞蹈。有时候抱着大明遥望翠花走去的路,希望翠花能回来看一眼白白胖胖的儿子,他知道翠花再也不会回头了,还是想让翠花瞧一眼儿子。
水鬼江带着大明守着渡船,守着吊脚屋,守着屋后江倔头、江老闷子的坟头,还守着路,怕有一天翠花真的想儿子了找不到他们。
大明和彩霞先后走路了,看着两个孩子稚嫩的脚步,水鬼江在心里幻想着他们快快长大,希望彩霞能嫁给大明。水鬼江终于在孙凤抱着彩霞过河赶集时候说出结亲的话,说两个娃要是一家人了,我们也是一家人。孙凤答应两个小的做一家人,拒绝他们成一家人,说我们的事闹得伤天害理,不想让娃们担负不好的名声。水鬼江还想说什么,孙凤脸色坚决。水鬼江还是把两家当成一家来供养,两个娃一道上学,学习成绩没人跟他们比。孩子们一天天长大,大明越长越像跟水鬼江从一个土坯模子里拓出来的,那些怀疑的目光断了火捻子,臭烘烘的嘴巴再也喷不出臭气。
一晃,他们都考大学了。昨儿村长和文书给他们报喜后,赶去给孙家报喜。水鬼江怎么也找不着大明,后来回到吊脚屋,大明闩死了门,水鬼江以为儿子高兴过了头,准备好纸钱、香、酒,守到天黑。大明在掌灯时候开门出来,水鬼江从大明脸上看到的只是微笑,叹了一口气,说,我以为……没事就好,走。水鬼江粗心得要死,他不知道儿子把自己关在屋里正经历了他人生重大抉择。
水鬼江把大明的通知书供到江倔头坟前,磕头说,给江家祖宗八代磕头了,爹,您孙子出息了,考上状元了,我晓得爹不放心儿子,儿子没用可孙子有用。捧着大明的通知书说,爹,您瞧瞧,您孙子的,您孙子争气,您孙子要到山外的大城市了,高兴吗爹。水鬼江哭得天昏地暗,泪水里含混万千愁苦、心酸、血泪、喜悦、激动、自豪。
大明驮着扑倒在坟头的水鬼江回家,呜咽的山风相送。吊脚屋外,水鬼江挣扎着下来,拉着大明跪倒翠花晕倒的路边,让大明对妈妈磕头。
吊脚屋亮起灯火时候,水鬼江捧着一大包码放整齐的纸币,都是这些年攒下的。水鬼江把钱放到大明面前,说六千五百块,问大明够不够。大明微惊,笑涌上脸庞,说够了够了。水鬼江大喜,赶紧收起钱,说爹送你上武汉。
大明微笑着说,爹,我上学了,孙彩霞咋办,彩霞可是中南大学啊。水鬼江捧着钱的手停住,脸上堆起乌云,低头叹息。大明轻声说,爹,要不把钱给孙妈妈……水鬼江抬头,目光颤抖,说,那那那你咋办?大明拿过钱包放到竹椅上,笑呵呵说,彩霞先上,我第二年上。
那不成,我的儿子上,好不容易才考上状元。水鬼江脸色酱紫,目光坚硬。大明拉着水鬼江的手摇晃和声说,爹,听我说完嘛。水鬼江木着脑袋,眼光决死。大明说,爹,我知道我们两家都不好过,孙妈妈家更不好过,彩霞迟早是我的媳妇,给她上学也是给您儿媳妇上学啊,我是男人,好说,彩霞是女孩子,她要是不上学了就只能外出打工,那时候还能当你的儿媳妇吗?水鬼江低了脑袋,背上耸起。大明说,我有同学爸爸在武汉当大老板,说好了一个月给我七千块,我还可以干第二份工作,怎么着一个月也能挣到一万出头……
天下哪有哪等好事。水鬼江不相信。
大明说,是真的,爹。我这些天在家里等通知,要不我早就过去了。儿子啥时候跟您说过假话?水鬼江盯着大明,大明微笑应对。水鬼江说,你保证第二年还能考上?大明笑得响亮,说,爹,今年其实考得不理想,明年能考个理想的大学,书我都整理好了,白天工作,晚上复习。爹,您看,这些钱……大明笑得可灿烂了。水鬼江没能看出儿子灿烂里的心酸,盯着钱包,用手轻轻抚摸,叹息,说你送过去,算是礼金,算是报答孙妈妈。大明大喜,拿上钱跑出门。
屋里哭声绕着凄惨,站立门口的大明心里很不好受。此刻,正是屋里母女俩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时候。彩霞哭着说,妈,您不用伤心了,明天我就出去打工,等攒足了上学的钱,我再回来考大学。孙凤大哭,说闺女啊,都是你命不好,生在穷人家里,妈没用,我明天就去山那边答应张歪嘴,他说能给我们两万块钱。
不!孙彩霞声音尖利,似乎刺破黑魆魆的天,哭诉道,我不能卖我的妈妈上学,那样,我还不如一头撞死算了!
不能,绝对不能,孙妈妈!大明撞开孙家的门,捧着钱包,凶猛地站到母女俩面前,脸色血红。母女俩惊恐地瞧着大明。大明快速打开钱包,说六千五百块,足够彩霞报到注册和一个月的生活费,剩下的我们负责。彩霞惊讶,问,那你咋办。大明笑了,说,这是给你的,我都准备好了。我明天提前去报道,那边有公司让过去。彩霞惊喜,说真的?大明微笑,把钱包推给孙彩霞说,我们之间有说假话的时候吗?孙凤抱住大明,喊了声我的儿啊,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天还没亮,大明背上书和几件换洗衣服上了渡船。水鬼江用竹篙点开船,驶向对岸。大明说,爹,我走了,您一个人好好的,别为我担心。说不定能发大财,那时候回来给爹修座桥,不让爹再风里来雨里去的辛苦。
水鬼江说,桥不桥,老子稀罕,你在外面好好的就中,记得明年一定要回来考大学。大明保证得非常完美,哄得水鬼江满心欢喜。
上岸后,水鬼江喊道:大明啊,爹守在渡口等你家来!
知道了,爹!您也要好好照顾孙妈妈啊——声音在树缝里缠绕。
再也听不到大明的声音了,水鬼江坐到船头嚎啕大哭,哭声在刚刚吐白的河面上风一样刮去,刮出一层亮汪汪的水皮。
此后,过渡的人每次都看到水鬼江端坐船艄,竹篙横在大腿上,好像准备随时开船,脸遥望着河对岸的小路。有时,瞧见水鬼江站在江倔头坟前,遥望河对岸,有时,站立岔路口遥望武汉方向,儿子和妈妈都在那个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