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房建辉的头像

房建辉

网站用户

小说
202005/27
分享

雕花木盒

雕花木盒

房建辉

父亲是我们那一方楷模,著名的教育家,岁月严酷地逼他退休,带着一个杰出中学校长应该有的几袋子荣誉证书、奖杯离开呕心沥血的教育岗位。

退休后,接受聘任担任省语文协会和德育协会专职研究员,透支的身体恰在此时瘫痪,错过多次治疗机会的前列腺癌冲进残酷的晚期,生生把他拽进医院。他这一生在初中毕业的起点上教小学教初中教高中,努力成就了一个全国知名的教育专家。这些染着辉煌的往事他没说一句,尽说些心酸、苦难和折磨。我跟姐姐都劝父亲爱惜金灿灿的荣誉,如果叫外人知道那些破烂,呕心沥血铸就的金灿灿会轰然坍塌。其实,这都是我们的私心,我们希望父亲一直保有辉煌灿烂的完美,也是我们家的辉煌灿烂。

父亲善解人意地犹豫了,他很理解儿女的想法,停止放任自己的嘴巴。各级领导来看望,父亲只是一个劲说感谢的话谦虚的话,同事、学生和亲戚看望时,也就是一个谢谢打发,绝不多蹦出一个可能生发歧义的字。父亲的优良表现消除了我们的担心。父亲——像只垂死的老狗守护家门。

看望的潮水退去,父亲私下里让我回去拿那只一直神秘存在的雕花木盒,神情古怪地庄重,小孩子那样祈求着好玩的好吃的。雕花木盒是全家最高秘密,精确地说是父亲的最高秘密,我和姐姐没有荣幸看到开启后的木盒里秘密,连陪伴父亲走过四十年的妈妈也没有眼福分享秘密,秘密随着岁月的高升提拔为神秘。妈妈一再证明,那只木盒是祖传的,你爸说不能打开,打开了就是我们成家的祸事。妈妈用咒语,不,应该是父亲设置咒语禁锢了我们几十年的好奇、冲动,也禁锢了妈妈几十年。

这个时候要求拿木盒,不用猜想,木盒里必然藏着父亲同等生命的机密,或许里面真藏着那个咒语类灾祸。姐姐脑筋急转弯地聪明起来,断定父亲是用灾祸的警示逼迫全家人不敢开启木盒,使秘密长存。我们后来断定,木盒里没有宝贝或者藏宝图之类的惊天动地的大喜,最有力的佐证是家里在最困难的时候都没有动用木盒里的秘密。妈妈住院开刀欠下十几万外债,假如木盒里装着宝贝那时候就该启用,我和姐姐上大学都是拿着助学贷款度过的,五年前我的贷款才还清。那是什么呢,是什么能叫父亲珍藏一辈子还魂牵梦绕。我和姐姐长大了,那道咒语魔力随之消退,猜想了很多,又一一否定,因为父亲的人格光辉太耀眼了,不容歪想。

我如实告诉妈妈,父亲想雕花木盒了。妈妈顿时眼泪牵成丝。我们急问怎么了,说,妈,您是不是知道盒子里秘密?姐姐聪明地启发道,是啊,妈,爸爸都到这个份上了,如果木盒里装着你们过去……您看在您们和美一生的情分上也该包容吧。姐姐在引诱,给妈妈打预防针。妈妈抬手剪断牵成丝的泪水,斥责我们都想什么,不许怀疑爸爸,说他是正人君子,一辈子的好。那年,如果没有你爸爸坚持,我我早就死了。你们知道你爸爸为了我吃了多少辛苦吗?那时,你们都在上大学。

这个事,妈妈跟我们说了很多次,每次说着说着泪水牵连,像害一场病,又像经历一次人生巨型幸福。她说,开刀加上其他费用要二十多万,家里有的只是欠债的数字,再也负担不起手术费。你爸当年的初中女同学何玲来了,愿意拿出三十万治疗,剩下的清偿你们俩的助学贷款,条件是跟我离婚,跟她结婚。你爸断然拒绝,说我死了,他陪着。妈妈说何玲漂亮、有气质还是大款,刚刚离婚不久。你爸跟她是在病房门口说的,我听得一清二楚。我劝你爸跟我离婚,说那样我们一家子都解脱了。爸爸那天跟我第一次发火了,也是我们一生中唯一一次吵嘴。妈妈说着,泪水流进眼窝,颤悠悠闪着亮光漫上面颊。这个故事虽然陈旧,每次听了,我们都像经受了一次灵魂洗礼,父亲的形象在妈妈一次次感恩的述说中拔高、辉煌。

妈妈忽然像想起什么,又摇摇头,自言自语地说,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我和姐姐齐声问什么不可能。姐姐追问,妈,您是不是想起什么?妈妈抬着泪眼瞧着我们,目光畏畏缩缩,像个不会说谎而说了谎话的小女孩,好像她一旦说出心中的怀疑会玷污父亲的名誉,她不想毁坏她视为最亲爱的丈夫的名誉。眼见如此,我们不好多问,问多了会伤妈妈的心,只能在心里默默消化可能的对父亲负面怀疑。

雕花木盒珍藏在客厅正面墙壁类似有些人家供佛像的长方形小洞里,外面用一个镜框遮住,镜框里嵌着一张全国五一劳动奖状。装修房子时候,父亲特地让师傅凿开一个可以容纳一座佛像大小的洞,里面没有供奉佛像,出人意料地供奉那只雕花木盒,那是秘密更是父亲的寄托,到底是什么寄托,只有本人清楚。我和姐姐曾经根据木盒在父亲心中的地位,做了很聪明的各种判断:要么真是祖传之物,要么是精神力量,要么是某种神秘,总之不是宝贝、藏宝图或者咒语。

妈妈郑重地取下镜框,紫檀色泛着沉重气味的雕花木盒闪着日月蜡染的精华,看见她的人神情肃然。妈妈庄严地伸出双手,无比珍重地握住盒子两端,像捧着一颗玻璃心小心翼翼托起,慢慢拉离,重愈千钧,确认木盒安全落实桌面,如释重负地喘了一口气,神色庄重地望着我们。我们被妈妈的庄重漂洗,像在领受伟大而神圣使命,不约而同地对妈妈点头。我们谁也没有伸手触摸雕花木盒,神情专注地盯着,就像审视命运的走向。

木盒长不盈尺,宽约一奓,高不过四指,紫檀木打造,盒盖雕刻山水野居,四面镂刻代表四节的花卉,一把黄铜小锁锁住盒子里的秘密。我和姐姐都是第一次零距离见识雕花木盒,仔仔细细检视。以前我们都惊鸿一瞥地看个一鳞半爪,那一鳞半爪格外神秘。我围绕盒子质地和精巧设想,再根据盒子功用揣测,还是达不成可信的结论。盯着山水图案,好像其中隐藏着某些信息,那些信息暗示某种必然的巨大,我想图案里该不是暗示藏宝地点吧。当然,我只是在心里想,不敢说出来,说出来是对父亲的大不敬,会严重伤害妈妈心里的完美,也显示我的幼稚还有贪婪。我围着盒子审慎地转了一圈,像瞻仰价值连城的出土古物,神秘感消退了许多,盒子除了雕工精湛之外,没什么可神秘的。我突发奇想,带着冒犯的口吻说,该不是成家祖上受过皇上御封吧,里面装着的要不是圣旨要不是密召。姐姐指责我大不敬,说能叫爸爸如此珍重,能是那些玩意?妈妈脸色大变,绝对不允许如此亵渎爸爸,说了她几次亲眼所见来证明。

妈妈说她偷偷看见爸爸三次盯着木盒发愣,每次都滴下眼泪。妈妈的话叫人沉重,勾起我们的好奇,综合妈妈的讲述,我脑子里还原出如此场景:妈妈从关着的门缝里偷窥,映入瞳孔里是清瘦的背影,三十而立的年纪,双手捧着雕花木盒像捧着一座泰山,双肩颤抖,默默注视着,身体僵化为雕像,久久地一动不动。妈妈说,我眼睛看酸了,你们爸爸还杵着,我担心又无奈,还怕你们爸爸看见,就没有再偷看了。我和姐姐叠印着声音问为什么担心,发生什么大事了。

我们不能放弃可能揭开神秘的背景下任何蛛丝马迹。妈妈叹息,心情好像回到那时候的艰难里,说那天你爸爸从公社回来就一直闷闷不乐,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从来没有过的。遇上难事了,还是天大的难事,要不然不会一句话不说,不会不抱抱才三岁的青儿,青儿是姐姐的乳名。妈妈很自责自己当时不能理解爸爸,还以为外面遇到了难缠的女人呢。我心里一亮,暗暗想:真有可能。可能是爸爸不好抉择,那是人生的关口,从不说一句话和不理睬三岁的姐姐可以看得出来。心里想着,居然糟糕地突破嘴巴的防线:说不定当时爸爸叫那个何玲纠缠着正不知道怎么抉择呢。妈妈和姐姐惊愕地盯着我,慢慢转化为严厉。姐姐和妈妈惊愕不在同一条理解线上,但是共同反对我严重亵渎和不孝。妈妈生气地斥责我想什么乱七八糟的,你爸是那样轻浮的人?说过后自我降温道,我当时也有这个想法,第二天老校长来看望你爸爸才知道,公社那个教育干事借着民办教师整顿的机会要辞退他,原因是他为着教学的事当面顶撞教干,搞得人家下不来台。你们爸爸可是把教书当成命根子,对每一个学生都尽心尽意,家长们没有一个人说他不是。白天教书,晚上自学,他说过,人不能一辈子原地踏步。

妈妈的证据坚实得像小区外广场上那座腾飞的雕像。我们彻底迷糊了,不知道在爸爸人生最艰难的时候为何要和雕花木盒默默对话,难道木盒里有解决困厄的锦囊妙计?那也太不可思议了吧,看眼前的木盒,至少活了一两百年,盒子本身还真能列入宝贝的行列,一百多年前的人能精确预料到一百年后的某人某日的事?就是运用神威巨型机恐怕也测算不出来吧。这个否定帮助我断定盒子里的东西必然是能够稳定爸爸当时心性的良方,就是说,那东西是爸爸放入的,是爸爸的万能钥匙,要不然解释不通爸爸当时的举动。

我的猜想得到妈妈和姐姐的认可。妈妈说有点道理。

后来两次是大喜事,一次是获得全国五一劳动奖章从北京领奖回来,最后一次是到县城里当一中校长准备搬家之前的晚上。

妈妈用一往情深的容貌回忆两次所见,痴迷得像回到少女时代。我和姐姐互相用目光探寻着,竭力忍住笑。妈妈说,这两次都是天大的喜事,可是你们爸爸回家反常,不说一句话,关上门独自相处。不用担心的妈妈那时心情很好,特地拿了凳子悄悄坐到门口,凳子提供了长时间窥探的保障,喜事的氛围纵容了妈妈的大胆。妈妈说,大喜的日子,就是你爸爸发现了也不打紧。妈妈说爸爸两次开始都重复了第一次的凝重,手里庄重地捧着木盒,长时间盯着,像座雕像,后来放下木盒,走开。妈妈说门缝只有一条,挡住了爸爸离开桌子的视线。那是在找钥匙,当爸爸再次出现在目光所及的桌子前,手里拿着钥匙。我问看到盒子打开了吗,里面装着什么?妈妈说,我也想知道,你爸后背挡住了,猜想是从里面拿出什么,府下身子好像在写着什么。

迷雾凝固了思维,水淋淋湿漉漉,神秘叫迷雾紧锁着更加神秘。我们问妈妈后来就没找过钥匙吗,房间就那么点大。妈妈目光融融,脸色古怪又自豪,说想过要找,还是止住了好奇,我不能做你爸爸不愿意的事,哪怕是发现不了都不行。你们爸爸一生无愧于我,我不能有愧于我的亲人。妈妈好像很想说“无愧于我最亲爱的人”之类的热乎,只是在儿女面前不好意思说出来。瞧着妈妈痴迷的深情,我心里惊悚,万分不愿意想道:假如木盒里装着的真是某个女人的深爱,比如情书、照片或者某个定情物,那岂不是打碎了妈妈心中痴迷的美好?我的根据是大款何玲说出那样直接又露骨的话,要是爸爸和何玲没有深厚感情基础,何玲能那样贸然直接?何玲敢那样直言不讳地一步到位,肯定和爸爸关系不一般!

这个魔鬼式的荒唐想法越来越悄悄接近我预想的残酷事实,我否定了残酷,残酷如影随形往我脑子里挤占。为了消除这个荒唐的残酷,想让姐姐帮我清除,哪怕受到姐姐一番斥责也好消减我心中耸立的危机。我借故拉着姐姐去外面,姐姐听了我的残酷预想,没有斥责,连一句反对的话也没说,只顾着自己沉思。姐姐惊恐地赞同了我荒唐的预想。我建议应该马上想出对策,不能当着妈妈的面打开木盒,就看不到木盒里的事实,还要拟定第二方案,准备一份让妈妈看着可信的不往坏的方面联想东西,保持住妈妈存留大半辈子对父亲的美好感、幸福感。

姐姐一句话崩溃了我所有的预案,说让事实说话,即使盒子里装着爸爸和女人的秘密,那也是在爸爸和妈妈相爱以前,我相信妈妈能理解。

妈妈说,她唯一对父亲的疑问就是每学期领到的奖金从来不交给家里,还用途不明。这个疑问做实我猜疑的革命性正确,随之生发出毁灭性担心和绝望。

化解我急迫的担心是妈妈。妈妈说,完好地交给爸爸,一切由爸爸处理。

雕花木盒捧在手里,怎么也体会不出沉重,在心里扣除了紫檀木本身重量,剩下的似乎像一片羽毛,无法在我心里长出使命感,这大概就是我们和父亲两代人之间的距离。我正要出门,心里涌起迷雾,想起还没有拿钥匙,脚步迟疑得有些沉重。如果不带上钥匙,难道要暴力开启?显然父亲这个时候让我拿木盒不是为了消除某种不可言说,父亲早已知道自己得了什么病,严重到什么程度,全家人只瞒着妈妈而已。第二猜想是父亲将木盒里的秘密告诉我,属于子承父业的接力。第三想法是父亲要在最后时刻陪伴木盒,从这么多年的珍重程度看,木盒里的东西等同他的生命。还有是父亲乘着家人不在的时候悄悄藏匿或者彻底毁掉盒子里不够阳光的东西,让秘密永恒保留在他脑子里。如果盒子里没有宝贝,我更倾向于彻底毁掉,因为我不想继承沉重,不想见到爸爸的隐私。

妈妈似乎看出我的沉重,说,照你爸的话做,不用担心钥匙。

父亲好像早就在盼望着,仿佛盼望了一个世纪,躺在被高高摇起的床上,失去水分的眼睛干巴巴的,盯着病房门口,专注、痴迷。我脑袋肿大了一圈,在心里暗骂自己动作迟缓,几个大步走到床边,惭愧地说,爸,等急了吧。父亲还是一如既往地笑笑,笑得有气无力,脸上的儒雅是那么虚弱,说不要自责,迟和早对你们都是一回事。父亲的豁达捅破我的愧疚,想将木盒放到床头柜上,不让父亲费力,想说,爸,您有什么交代尽管说,儿子替您做。很快阻止这个话的外放,话里含有告别的意思。父亲皮包骨头的手颤巍巍地顽强伸向雕花木盒,我终止了木盒将要行走的路线,弯了一个曲线送达父亲手里。父亲竹管似的手触及木盒瞬间,我猛然感觉木盒沉重得自己承受不了,双手慌忙脱离雕花木盒。

雕花木盒在紫外线灯光下沉重地珍贵,传达远古的声息,庄严得叫人不敢轻慢。我目不转睛地盯着雕花木盒,好像初次看见,那精巧的雕花里闪烁着惊心动魄和激动人心,浓重的好奇在神秘里漫延。父亲双手还是颤巍巍地搬着木盒,似乎在搬着他力所不逮的军国机密。雕花木盒随着颤巍巍死气沉沉地落实父亲双腿上,左手抚着盒子,右手轻轻摩挲雕花的盒盖,一遍又一遍,轻轻地细细地,就像抚摸新生儿嫩嫩的脸蛋,枯槁的眼窝里似乎随着右手的动作滋滋冒热气,热气水淋淋地侵切他的记忆和思想。我双手挂面那样下垂,脑袋毕恭毕敬地下垂,等待着说不清的那一刻。

打开吧,我知道你们一直想知道里面的秘密。父亲声音好像从遥远的荒凉里悠缓出来,我心痛得想哭。父亲声音旋转着突然砸向坚硬的水磨石地面,说,但是,你们俩要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您说,我和姐姐一定给您办到。我激情满怀地宣誓。

父亲费力地指着搁在床头柜上的外裤,我明白了,钥匙。钥匙原来时刻随着父亲,父亲裤腰上长年累月悬挂着一大串大小不等的钥匙。我原以为那些大小不等的钥匙对应的是大大小小的锁,锁着父亲从教一生的各种资料、机密,没想到还有一把通向神秘的小钥匙。摘下攒成菊花的钥匙串,摊开在手掌上,请父亲挑选。父亲手指微颤着指向一把小得可以忽略的黄铜小钥匙,我两只手指迅速捏住,说是他吗?父亲脑袋同样颤巍巍,说是。是字延伸出悠长的尾音,似乎是从荒莽那里弹回来的颤悠悠。我抖开菊花,突出小小的黄铜铸就,准备一伸一扭,啪嗒一声。父亲伸手挡住钥匙的走向,手的速度奇快,像闪电,哪里像个垂死的手,眼睛里喷出晶亮盯着我,深沉得吓人,说,你,真能做到,不打折扣?我毫不犹豫地说,爸,我是您唯一的儿子,我就是您脚步延伸,不管千难万险还是刀山火海……父亲目光如剑,我自动终止誓师。

我已经做了充足准备,如果是涉及女人的内容,绝对不会透露给妈妈,立即启动第二套方案,连姐姐也不告诉,不让任何意外损毁父亲的完美。

父亲得到我确实保证后缩回手,我瞬间完成了开锁动作。

雕花木盒第一次完整地对我张开秘密,盒子内部由深红色丝绒布贴面,赫然放着一只红色硬壳本子,本面使用阴刻手法刻着海水图案和一只刚刚从海里升起的太阳,中上部刻着“东方红”三个烫金行楷字,因年代关系,三个字上的烫金斑驳,像一只毛色鲜亮的芦花公鸡拔了骄傲的尾羽。我脑子热烘烘地不听使唤,这分明是那个火热年代的制作品,毕竟快五十年了,红色淡了很多,像一面叫风雨搜刮走鲜艳的旧旗帜,哪里是宝贝和宝藏图,藏着女人的秘密还差不多。本子旁边躺着一支笔挂氧化得锈迹斑斑,依稀看得出“新农村”三个字,还有一个扁平高不过三指多的蓝墨水瓶,瓶面商标贴纸被岁月腐败得人老珠黄,英雄两个字挺立着虽败犹荣。没有宝贝和宝藏图的惊喜,也没有女人物品的担心。心不浮不沉,淹没在水面,有点凉飕飕的淡然,妈妈和我们视为最高秘密,引诱和困惑四十多年的秘密,还神一样供奉着的只是一只本子一支劣质钢笔一瓶蓝墨水。我无法用语言描叙我此刻心情,思想严重焊死了语言。

一道门堵死了,可能开启另一道隐秘之门,这是辩证法给我的启示。本子里藏着女人的秘密是天经地义的。

父亲沉重地指着东方红本子,手不再哆嗦,说,打开她。在父亲期盼的目光里双手拿出本子,手的轻慢出卖了我的内心的不屑。父亲似乎看出来了,再次要我保证。这次我是为了满足最亲的亲人遗愿做出的保证。我收束扶摇不定的心神,动作沉稳庄重,不叫父亲看出我的内心轻慢。翻开硬壳封面才知道这是一个上了年纪的记忆,父亲的秘密从我翻开本面的那一刻呈现,纸色犹如陈年老酒,温暖、醉人。扉页字迹工整又稚嫩,写着:青春在记录中闪光。我趣味浓厚地坐到父亲身边,准备读着这厚厚的关于父亲的历史小说。

我读日记时候,父亲合上眼睛,为什么要闭上眼睛,恐怕……不用猜了,眼见就是谜底。

第一天记录着刚刚上初中就发了一笔横财:早晨独自一人上学,在距离家不足一华里的公路上,老庙剃头铺门前,捡到被路人踩过又忽视过的卷着的两元绿色人民币。当确认自己确实获得两元飞来的横财,全身像被雷电击中。

两元钱在近五十年前能干很多事情,能做一身新衣服,能买好多眼馋过可是从来没有吃过的点心、糖果,能置办一桌像样的酒席。

父亲写道:我怀着青春的火热买了一个东方红笔记本,我要用她伴着我成长,完成一个青年人的革命人生。第一天的日记到此画上句号,过于短促,像只秃尾狗。我偷着瞄了一眼父亲,装睡。

第二天是一篇记事、忏悔和誓言的长文,过于铺张。这天的日记记录一个令父亲震惊的事件:

晚上回家,我本想拿出东方红给大姐看,大姐正在跟妈妈说着一件事,我忍住喜悦听着。大姐说,一个年轻的孙嘴汉子坐在剃头铺前嚎啕大哭,他把卖一担柴禾的两块钱丢了,那是他回去置办娶亲酒席的钱。汉子哭得眼泪鼻涕连成一片,看着叫人伤心。汉子后来拿着挑柴禾的绳子要上吊,刘队长拉住,派人送他回孙嘴。大姐和妈妈叹息,替丢钱的年轻人叹息。我插在书包里捏着东方红本子的手僵住,手心热汗淋漓。

随后是联想、伤心、自责、犹豫,就像琼瑶小说描写爱情感受那般,无休止乱麻麻地重复胡说八道。重复后,写道:我想还钱,可是钱变成了本子、钢笔和蓝水,这是我所要的不是孙嘴大哥哥所要的。我已经用了,还不回去的。要是因此耽误了大哥哥成家,那我就是罪人!

第三天和后面一个星期里的日记都在记录忏悔、担心、坏的联想和好的希望。说等自己有钱了一定要奉还,还要道歉。

一个星期后,写出决定,暂停使用东方红笔记本,永远封存。如果真的永远封存了,似乎就不会发生后面叫父亲负罪一生的悲剧,也不会执行救赎一生的实际行动。

我再次偷看父亲,继续装睡。

后来的事实表明,父亲并没有履行当初的决定:永远封存。

——我再也忍受不了内心巨大煎熬,负罪、担心、煎熬不分分秒地啃噬着我的心,我决定星期天去孙嘴查访那位大哥哥,虽然不知道大哥哥的姓名、住址,单凭大哥哥要最近娶亲这件事就会很快找到,为了更准确,我特地去老庙剃头铺问清剃头师傅那天的具体情况,大哥哥的大致年龄和长相。

孙嘴大队不算大,九个村子。我在第四个名叫沙埂的村子打听到了四天前娶亲的贾静堂,年龄、长相分毫不差地对上号,尤其是六天前去街上卖过一担柴禾,丢了卖柴禾钱的两块钱,还叫人送回来。贾静堂就是我要找的大哥哥,随后的消息就像一座大山兜头砸中了我。

贾静堂和瞎眼的老妈妈住,要娶的对象是老妈妈娘家侄女梅花,他们感情很好,依着舅舅和舅妈绝对不让女儿嫁给穷鬼贾静堂,是表妹用死的抗争取得成亲许可。那一担柴禾钱用来卖两桌酒席的肉和酒,没有酒肉的宴席算不得宴席。吃得娘家人火冒三丈,认为太不把娘家人当人,舅舅脸上无光,摔了酒杯踢翻板凳,指着贾静堂大骂,骂他是穷鬼骂他抠屁眼嘬手指,跟了这样穷鬼小气鬼一生抬不起头,瞎眼姐姐跟着被羞辱,话想多难听就多难听。舅舅大骂后拉梅花回家,谁也劝不住。梅花不走,被绑住双手硬拉着离开。刚烈的梅花在途中跳下悬崖,一朵刚要开放的鲜花结束在对爱的忠贞承若里。那天的天惨白,山风带着哨子鬼哭狼嚎。

梅花的尸体被抬进贾家堂屋,逼着贾静堂给梅花披麻戴孝,然后偿命。

瞎眼老妈妈为了救儿子,跪倒弟弟面前哀求,被严词拒绝。绝望的老妈妈抱住跪着的儿子惨呼:“儿啊,是老娘没用,老娘拖累我儿了。他大舅,我的兄弟,我的奶伙计,看在你没用的老姐姐情分上,绕过我儿吧,我给梅花抵命。”说罢,伸手抓住棺材板,一头狠狠撞上棺材,血流如注。

老妈妈用自己的死换来儿子的活。

写到这里,纸面字迹模糊,留下大量泪水遗迹,像地质大变动时期被突然掩埋成化石的三叶虫尸体。当时的父亲是何等的锥心沥血。认为这个人间惨剧是自己造成的,说“自己死一百次也弥补不了”。

我喉咙僵硬,火烧火燎,不得不暂时放下本子。

泪水的化石后面写着:敬堂大哥要以死追随老妈妈,族中人绑住他的手脚。他不吃不喝,嘴里一直念叨着梅花、妈妈和两块钱,一会笑一会哭,动作乖张。第二天,敬堂大哥不哭不闹了,再也不认识人了。如果我当天不是自私拿着钱走了,而是学一回雷锋就地等候大哥回来找钱,那样绝对不会发生如此惨绝人寰的悲剧,大哥会和梅花过得幸福,老妈妈也不会死。我我就是一个扁毛畜生!

又是一滩泪痕,历史地见证着。

此刻,我不敢回头看父亲是不是还在装睡。

父亲的日记没有年代,只有月日。距离上次半年后,那是12月6日。写道:听说敬堂大哥疯了后,整天文文静静,像个先生,见人就笑,问人家捡到两块钱没有,每天都要去母亲和梅花坟前坐坐看看,笑着絮絮叨叨,谁也听不懂。每过十天半月要走五六里路来老庙剃头铺前寻丢失的两块钱,坐到当时他在大雨里瘫坐的地面傻笑,说找到找到了,能割肉打酒了,然后就是哈哈大笑。人们实在不忍心,大家凑了两块钱,说是他那天丢的。大哥不要,说不是他丢的。

我每听一次大哥带泪的笑,晚上总要做噩梦,醒在惊叫里。妈妈和大姐都认为我受到惊吓,用了很多法子帮我驱除,总不见效果。

3月6日:今天,我去孙嘴了。我用工分钱买了好吃的去看望大哥,大哥吃相很难看,像从饿牢里放出来的,十只大包子一口气吃完,肚子隆成一面小鼓,躺在草地上喘息。我将剩下的五块多钱全部给了他。大哥看见钱,双手抢过,大笑,说:“找到找到了,妈,妈妈,我找到卖柴禾的钱了,没掉,没掉,哈哈哈……割肉打酒,哈哈哈……”

那天晚上我做梦了,不再是噩梦,我在梦里哈哈哈笑了。

3月8日,我决定,帮助敬堂大哥,他活一日,我帮一日,尽我所能。

以后的日记主要记录父亲是如何帮助他的敬堂大哥。父亲和敬堂接触多了,被孙家人发现,都感谢父亲的善心。父亲说自己每次听了那些感谢的话,真想一头撞死,根本没勇气说出实情,在歉疚中违心地接受感谢。当上教师后,也是父亲成家后,每个学期的值班费、补贴费和奖金一分钱也没留给家里,全部用在敬堂大哥身上。给敬堂大哥洗澡、理发、缝补衣服,买粮食,买春秋的衣服,买冬天的棉袄棉裤。在父亲的精心照顾下,敬堂大哥活在没有自我主张的快活里。学校知道了,父亲被竖为学雷锋标兵,后来名称为道德楷模。父亲有好几次想拒绝接受这个带血的荣誉,考虑到方方面面,始终没有勇气说出来。

父亲在记录当校长的事情后,写道:小弟好想说出当年的事,说出来心里就轻松了,可是我一直没有勇气说。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变得这么自私、虚伪,这还能适配那些荣誉和光环吗?总有一天,总有一天,总有一天。父亲一连写了三个“总有一天”,我忽然吸了一口冷气,严重地意识到父亲要我保证是不是和这个有关?如果是,我该怎么办?我要亲手毁掉父亲的辉煌灿烂?

父亲掐着时间醒过来,声音虚弱地问,看完了。我敏捷地说,看完了。父亲费力地要坐起来,我赶忙扶坐父亲。父亲目光烁烁地牵着我,我好像做了一件惊动世界的坏事。父亲悠悠地说,几十年了,一直卡在喉咙里,本想等出院了再去孙嘴。我惊颤道,不行,绝对不行。父亲握住我的手,说看来我是出不了院了,就算出院了也是躺在家里等死……父亲闭上眼睛。

一个人人敬仰的神级别的人怎么可以……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父亲这个荒唐的嘱咐。

父亲在闭眼里迎来了抢救,延缓了父亲生命的消亡时间。醒来第一句话说,你们敬堂大叔得了胃癌晚期,比我要多活几年。父亲枯槁的眼眶里窝着泪光,泪光颤颤悠悠地朝着我摇晃。父亲的死亡引线刺啦啦燃烧,集聚了最后全部活着的能量等着我的承若,想让我们接过看望、照顾、帮助的接力棒,或许还要我们出面说出自己一直没有勇气说的事。

姐姐、妈妈坚决不同意。

妈妈说,这么多年了,债早该还清了,两条性命也不是你们爸爸故意造成的。

我们只顾着维护父亲的一生荣誉,淡化父亲的心结。

我说,爸,您的完美形象不是您一个人的,是代表着广大教育工作者的!

父亲嘴唇频率极低地蠕动,他已经说不出话了,眼睛拼死斜向床头柜。我知道父亲心意,赶紧捧起雕花木盒送到父亲枕边,但愿父亲不再提出那个自毁荣誉的请求。

父亲目光颤抖着粘连上雕花木盒,闪亮的光泽和父亲微弱的目光扭结、融合,父亲嘴唇缓慢错动,他还想坚持自己的愿望,可是再也说不出声音了。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