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建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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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建辉
一
梅镇像头温顺的卧牛，静静地卧在群山怀抱中，浑身上下披绿裹青。麻石板街道被夜露洗得水滋滋亮汪汪，两边排列的早点铺炉火烘热了空气，唤醒了梅镇的早晨。
早起讨生活的人们用身体挖走挡住他们前行的浓雾，又在身后旋转出一朵朵雪莲花，诱人的吆喝声在初日的抬爱里温暖地舒展。镇中有一块不大不小的很有来头的乡场，偏后矗立一颗似乎和古镇同龄的老榆树，巨大的冠盖庇护了乡场，清朝那会用作贴告示和砍头的去处，后来延续了贴告示的传统，免除了杀人的功能，代之为开大会的聚集地，对面是绿茵拱卫的镇公所。挨着镇公所是一座拱背吊满青苔的小桥，清幽的河水绕一个弯划过新开的小学堂，甩向深山的怀抱。
阳光赶起群山的青翠倒立河水里，几只大白鹅嘎嘎叫着踏波掠浪，脚掌下快速开放一串青亮的水花，掩翅在两只翠羽鲜亮的鸭子身后。鸭子丝毫不以为意，专心埋头对着一丛银红色水中根须一通咕咕噜噜，搜食隐藏在根须间的美餐。河水绿茵茵地微笑，洁白的山百合不辞肥瘦地打扮着河滩，卵石在阳光下闪着温润的光泽。
年轻的梅影和方鲁并肩拥着温情漫步河滩鹅卵石，面对此情此景，他们很容易走出一个婚姻的完美。梅影抬手将一绺微风抓下的鬓发掖进眼镜腿里夹住，微笑牵着山光水色，她接受刚刚回国的洋博士方鲁之约，来到清晨的河滩，方鲁说要商量他们的终身大事，定下了他要立马返回重庆就任，抗战时期时间不等人。尽管他们来此目的明确，却谁也没有说正事，脚步徜徉在山水的舒美中，都不想破坏宁静、和平、阳光送暖的早晨。
梅影弯腰折了一支并蒂山百合，嗅着欣赏着，转向白西装白礼帽斜纹紫红领带的方鲁，送出绿茵茵的微笑说，看出什么了？方鲁从绅士的微笑里探出思想，费力地解读山百合，说她是白色的新鲜的。梅影说对也不对，你这个留法博士难道就学会这点浪漫？方鲁笑出不好意思说，我是学习军事的不是去进口他们的浪漫。那你说，我洗耳恭听。梅影笑了，笑碎了一河水，河水亮银子那样怂恿铺排。梅影收住笑说，你就没看出圣洁、高贵、顽强。方鲁哦了一声，像个开蒙的童子，说，那梅校长梅老师能不能为方某启蒙一二。梅影夹夹灵动的眼皮，微笑从嘴角滚落，说你没看出她们在任何地方任何环境里都能生长？河滩上山岗上到处都是她们的家她们的亲人。我是老师，我说一，你去反二反三吧。
方鲁微笑着推推鼻梁上的眼镜，说看来我这个洋博士要好好地解决水土不服了。方鲁起大早来河滩上可不是为了增长学问，他要在感情的热锅里炒出关于他们俩的未来幸福，这也是他在重庆的民国政府报道后就马不停蹄赶回来的原因，希望把小时候方梅两家定下的娃娃亲落到实处。梅影可是留过日本的学生，热心于教育，故而坚辞省府邀请回乡办了小学堂。方鲁不仅要摘婚姻的果实，还要设法打通梅影的思想和他一道去重庆。梅影不和方鲁讨论去重庆的事，指点山水树木花草说事，这里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情意满满。方鲁努力保持绅士风度，希望自己的热乎融化梅影的小心态，绅士地吸收梅影的芳心。梅影学生头上一缕头发再次调皮地滑落，只得重新将她们按捺进本该的座位里，嘴角掀开胜利的微笑，目光里绿意翻涌。方鲁有些急躁了，很想说出自己的大道理，看到梅影走在诗意的微笑里，只好在心里缓释急躁。梅影继续踏着小碎步，走出了温良恭俭让，好像忘记了让方鲁举一反二反三。
山亲爱地拥抱河水，舒展出一副宽大的绿色风景画，一两条小鱼跃出水面，似乎在向鹅们鸭们叫阵，远处几个牧童弃了牛儿不顾，尽情在沙滩上追逐、嬉戏，欢笑声撞进白云的怀抱。
梅影抬起笑意温和的脸庞，目光在画卷上移动，突然打向远处的追逐，把笑洒到他们的欢笑里，扫一眼急迫期待的方鲁，说，方大博士我是个小女子，只喜欢家乡的山水，希望生活在青山绿水的平静里，远离山外的炮火连天。
方鲁推推鼻梁上的眼镜，耐着性子问，难道一个留日学生就没有自己的理想，过着随遇而安的古老日子，这还是新女性吗？山外的炮弹迟早要落到山里，那时候你还能这么恬静、悠然？
梅影站住，瞧着倒映在河水里的蓝天说，理想，呵呵，谁没有理想，我的两个理想之一就是办好镇上新开的小学堂，听到孩子们朗朗的读书声就是天下最美的事，他们长大了会走出大山，去……梅影截断话语，弯腰捡起一块卵石砸进镜子般的河水，河水敞开了一朵喇叭花，飞溅的水珠落下重新砸开了一圈小喇叭花，清亮地笑出满河的畅快，河水的笑音在水面游行、飞越，连接青山扑向蓝天。
方鲁背对着河水挡住梅影的视线，坏笑着逼问梅影第二个理想是什么。梅影笑而不语，再次拾起一块扁平的卵石准备撒手河面，方鲁张开双手不让梅影投掷，说，有理想是好事，难道还怕说出来。梅影丢下卵石，拍拍手掌，目光越过方鲁头顶，投向远山的清越，迷蒙了双眼梦幻似的说，我希望在这里在一个宁静的下午，和我所喜爱的男子举行一场醉心的婚礼。
啪，方鲁拍手掌激发出温暖的脆响，说，那最好，别开生面别开生面，肯定终生不忘！我们俩在这一点上终于找到共同点了，太好了！
啪——勾——突兀、惊颤，拖着尖锐的啸叫撕裂群山的静谧，那是死神传送的请帖。方鲁和梅影终止了调蜜，目光打向声音发出处，那是牛头方向，那里连接山外的道路，火药爆发出强劲，推送子弹划破蓝天。方鲁惊呼，三八大盖，日本人来了！
枪声接二连三下着狗崽子，牛头那边呼喝声直冲云霄，惊恐的绝望的呼叫震动群山，整过镇子跟着震颤、慌乱。梅影急切地说，方鲁，我要去学校。不等方鲁回应，撒腿跑向能看到青绿覆盖下的部分白墙黛瓦。
“鬼子来了！”成为梅镇这个早晨永久的惊恐。
方鲁大喊，梅影，回来，日本人马上就到了，赶快往山里跑！
梅影裙裾翻飞，像一朵速开的蓝色山百合，像一面烈烈招展的旗帜，摇摇送来你走吧，那里有我的学生还有同事！梅影跑得飞快，和刚才判若两人，她在和死亡争抢时间。
进镇子的麻石街上男窜女叫，街面横躺着白的绿的红的各色吃的用的，还有躺在炸坑旁边血呼啦叽的尸体，硝烟弥漫。窝在店铺石阶台上女尸流着最后的血，烧饼摊子倒地旁边的店铺燃烧着大火，黑烟翻滚，冲天而起。啪勾不停，每啪勾一声，准有一个活生生的生命倒下。街口冲进来一群端着长枪戴着黄色招魂耳帖的嗷嗷怪叫的两条腿畜生，枪口冒着硝烟，刺刀上滴着殷红的血，他们见人就杀见东西就抢。两个黄衣畜生抬着一个拼命挣扎尖叫的妇女往门里窜，嘴里胡乱地大笑怪叫，一个鬼子兵枪刺上挑着一个四肢在空气里徒劳乱舞的婴儿，高声大笑大叫，几个围观的日本兵跟着胡叫怪笑。
大火四起，浓烟覆盖，叫声哭声和残忍的笑叫声构筑了梅镇灾难的全景图。
梅镇似乎醒在睡梦里，醒在枪炮的教训里。善良的人们似乎没来得及看清对方，就消失在子弹的扑击中。
这天，永远定格在公元1939年5月6日，湘西一个古镇的早晨。
青山绿水不再静谧优美，和平的阳光再也照不进古老的梅镇。
二
习惯生活在安步当车的千年古老里的山民百姓何曾遭受如此劫难，大部分人纷纷逃亡深山之中，暂时没有逃走的没头苍蝇样乱窜乱撞，烧香拜佛的人不在少处，佛祖非常吝啬他的无边佛法。
学校里早已乱成一锅粥，狼奔豕突，惊恐的哭喊声代替了朗朗的读书声。枪声咋起时，几个男女老师正带着学生准备排练梅影编写的抗日剧《血色》。初闻枪声，一个男老师还开玩笑说，这可是绝好的背景声响。随着更多的枪声还有炮声传来，玩笑声熄灭，惊恐挂到每个师生脸上。枪炮声下的惊叫、镇民的拼死逃跑给他们上了一节惊心动魄亡国课，慌乱哭喊改变了校园。院中竹林边，好几个女生抱团哭啼，余下的学生围住老师张着惊恐、希望的眼睛。老师们没了主意，一个女老师抱住另一个女老师哭泣。有人拉开校门，众人跟着逃出，很快退了回来，个个成了惊弓之鸟，五官变形。那个带头拉开门的田磊老师，狠狠闩上门，大叫，完了，鬼子兵冲过来了，怎么办啊，赶快想法子啊。
都不许哭！梅影如天兵天将突然降临，紧急大喝，说哭喊没用，反而给鬼子指示了方向，别哭别喊，跟我来。哭喊声随着梅影的镇定降温。梅影脸色煞白，胸口剧烈起伏，她是从河滩的爱情温柔地直接冲进可能随时丧命的火坑里，她要挽救她的学生。她的话镇住现场，绝望中的师生像找到生的寄托。梅影指挥老师们带着学生往学校后山跑，她断后，为师生的脱离拖延时间。田磊要和梅影留下来拖延时间，梅影厉声说，保护学生是你最大责任，不要叫我担心。田磊流下眼泪说，是，校长，我拼了命也要送他们走，你你也要……
别婆婆妈妈的，还是男子汉吗，快走！梅影柳眉倒竖，平时的循循善诱、温和的梅影不见了。门外叽里咕噜大叫，砸门声此起彼伏，门板嗦嗦颤抖。梅影上前一把推走田磊，大吼，记住，保护学生是当老师的责任！田磊抹了把眼睛，扛起一个吓晕的女生窜出后门。
梅影站立院中，整理了一下衣服，严肃地盯着被暴力摧残的门板，镇定得像一座巨石。门板哗啦一声向门内倒下，一群凶残的日本兵端着枪冲进来围住梅影。梅影在日本兵冲进来的瞬间身子哆嗦一下，随后稳住，迎着快要刺到脸上的刺刀丝毫不退缩。残暴的鬼子兵歇斯底里，抽回枪，准备将刺刀刺进梅影胸膛，被一个挎着腰刀的军官制止、训斥。鬼子兵收回枪，哈依一声退到一边侍立。军官朝围着的鬼子兵挥挥手，鬼子兵收枪撤围。军官上前用半生不熟的中国话说，你的梅校长？梅影急速打量军官，大义凛然道，是，本校不欢迎你们，请你们立即出去。军官嘿嘿笑说，我们是来帮助你们建立王道乐土，是朋友是客人，留学大日本帝国的梅校长难道没学到一点点礼貌。梅影冷笑，说有端着枪闯进来的客人吗，拿着刺刀威胁主人这还是朋友吗，这就是你们要建立的王道乐土？军官尴尬，脸色血红，尴尬地笑，说，我们不讨论这些，你的老同学在等着，我们是奉命邀请。请！梅影看一眼学校，平静地说，带路。
粗大的大榆树干上绑了七八个壮汉，鬼子兵端枪警戒。乡场上站着一两百哭哭啼啼男女老幼，鬼子兵用刺刀围住，四外高处架起几挺歪把子，虎视眈眈。树旁石凳子上坐着一个中佐鬼子军官，指挥刀立在岔开的两腿之间，一双戴白手套的手按住刀柄，瞪着三角眼欣赏他营造的这幅画面，得意在他脸上流窜。身后站立两个军官，脸上凶神恶煞，侧面躬身站立一个头戴日本军帽着中式衣裤挎盒子炮的中国人，他就是镇上梅老妖的儿子梅奔，因为吃喝嫖赌叫梅老妖赶出家门的败家子，后来听说去了东瀛岛国，没想到十年后成了鬼子兵的狗。
人群后面响起一阵叫骂，人群分开。鬼子兵押着绑缚着双手的梅影进来。众人惊呼，纷纷垂下头颅。田磊和几个男女学生随后押到。
梅影走得大义凛然。押解的军官跑到中佐面前讨好地报告一番，中佐放出微笑站起来走到梅影跟前，说，梅影小姐，没想到在这里见到老同学，难得难得。对不起，都是手下鲁莽，怎么能这么虐待老同学呢。伸手要替梅影解开绳索。梅影沉静地说，不必，这里只有中国人和日本人，没有其他的。中佐诞着脸皮呵呵笑说，误会误会了，我们是来大东亚共荣，建立王道乐土。梅影冷笑，目视现场，说，宫本，这就是你们的共荣，刺刀下的共荣？看着还在冒烟、燃烧的街道和街道上的尸体冷峻地说，这就是的乐土，鲜血、尸体、燃烧的乐土？畜生也讲乐土！
“八嘎”！宫本身边站立的军官狠狠打了梅影一耳光叫骂。宫本抬手制止，脸像个皮蛋，嘿嘿冷笑，指指大树，指指现场的人群，说，我今天只想和老同学畅叙同学之谊，没想到老同学如此不给面子，我是个说话算数的人，这些人是死是活都在老同学你的一念之间。如果答应和我回兵营，这些人马上自由。宫本抬手一招，身后躬身站立的梅奔扯着嗓子对众人道：宫本太君说了，这次来是诚心邀请梅影小姐去军营一叙，商谈建立大东亚共荣事宜，造成现在的不愉快都是不理解造成的，只要梅影小姐，不对，应该是梅影校长，梅校长要是过去商谈，你们不仅不会死而且还能好好地活着，等梅校长和宫本太君商谈好了，我们就是一家人了，你们可都要感谢梅校长啊！
人群里戴着瓜皮帽弓着细腰留着山羊胡子的镇长梅孝先扯着公鸭嗓子大叫，梅大姑，您就答应了吧，您答应了就是我们梅镇的活菩萨，观世音在世啊！好些人跟着附和，喊道，活菩萨啊，答应了吧。梅奔大喊，对，梅校长就是观世音菩萨，她答应了，你们就活了，能过好日子了！
凭什么叫一个姑娘担负这个天大的重责，你们你们还有人性吗？田磊怒声大喝。一个鬼子兵上前打到田磊，几个学生惊呼，护住田磊。中年妇女方嫂大喝，田老师说得对，我们这些人的生死怎么能搁在梅校长一个女子身上，你们这不是帮着鬼子逼梅校长吗？你们你们，还是人吗？镇长身边几个女人上前按住方嫂，一个三十几岁妖娆的女人用帕子塞住方嫂的嘴，阴沉地威胁说，方嫂，你还要不要你的烧饼铺子了。被堵住嘴巴又被人摁住的方嫂挣扎，呜呜地说不出话。
宫本看着现场嘿嘿冷笑。梅影怒喝，宫本，你还有人性吗？
宫本哈哈笑，说，我从来不强人所难，至于人性嘛，那是战争的人性。回头对围着那几个捆绑大汉的士兵挥挥手。啪的一声，一个大汉死在鬼子兵的子弹里。现场大乱，哭喊嚎叫。鬼子兵一阵紧急拉枪栓声。梅奔大喊，肃静肃静，难道你们真要惹怒黄军，统统给黄军做活靶子吗？梅孝先大喝，安静安静，不要惹怒太君！
梅影胸口起伏，脸色血红，对着宫本大喝，宫本，你要是一个军人，冲着我来，给我一颗子弹！
宫本哈哈笑，说，这可是你说的。
校长！学生惊呼。
啪的一声，又一个大汉垂下脑袋，血从胸口汩汩流出，宫本击毙的。全场死寂，睁大了眼睛盯着，惊愕、悲愤。
畜生！梅影怒骂。
梅孝先大呼，大姑，您不能再激怒太君了。求求您了，梅家姑太太！
姑太太，求求您了。梅孝先身边的几个女人齐声呼喊。
梅影盯着她们，激怒道，你们你们。梅影不知道说什么好。
宫本重新走到梅影身边皮笑肉不笑地问，怎么样，老同学，还是不愿意？梅影不愿意和宫本多说一句话，后背对着宫本。宫本盯着梅影的后背恼怒，转头对身边军官耳语。军官招来两个鬼子兵耳语。两个鬼子兵狂笑，放下枪，脱光了上衣。众人看着胆颤心惊，女学生和姑娘们或扭头不敢看或闭上双眼，呼吸凝重，空气仿佛在剧烈燃烧。鬼子兵脱得只剩下一条裤衩，推开前面的男人，一人一个抓出来两个十几岁的少女。少女大哭大叫，众人激动惊呼，想上前救护。鬼子军官对天鸣枪，众人惊恐后退。两个鬼子兵将少女带到大树下，在众目睽睽中按倒她们，骑上怪笑怪叫。
住手！梅影冲着宫本大喝。全场死了般，目光全部集中到梅影和宫本身上。宫本诡秘地笑。梅影决死地说，放开她们，我跟你走！
宫本嘎嘎怪笑，对大树下挥挥手，拍手说，早说，这一切都不会发生，请！
梅影转过身深情巡视在场的梅镇人，目光所到之处响起一片哀嚎，人们多么无奈多么可伶。梅影目光落到学生脸上。学生哭喊道，梅老师，您不能去！梅影闭上双眼，两滴泪水从眼角滚落。
梅影走了，走在一群蝗虫的队伍里，走在阳光惨淡里，走在满街尸体和烟熏火燎里。
三
日本兵满载着战利品撤走了，后面的一群兵还烧了几家房子，在狂笑里踏着梅镇人血迹走的。
梅孝先和他身边的几个女人兔子样窜回去，乡绅们看一眼大树摇摇头走开。乡场上人群哭哭啼啼扶老携幼散去。留下的是那些死了人的苦主和被绑着的家人，方嫂和田磊，还有哭泣的学生们。方鲁冲进现场目睹悲惨，看着参天大树，目光在燃烧，双手举过头顶嚎叫。
镇公所里斑斑驳驳，像个垂死的老人，阴气裹着发霉的空气，播弄死亡味道。梅孝先坐在太师椅里和众乡绅喝着茶商谈事情，好像根本没发生过灾难性事件，两个儿媳一个女儿和一个小老婆妖妖娆娆围拱着有说有笑。小老婆嗲着嗓子说，早知道黄军动用这么大阵仗只是为了一个梅影，还不如早点绑了送过去，免得全镇鸡犬不宁。女儿说，是啊，我瞧着就不舒服，一个女子不在家学女红，办什么新式学堂，镇上好像就她一个能人，这下好了，伤风败俗了吧，自找的。小老婆笑得热气噗噗，说，这下好了，梅思庭那个老东西攀上日本女婿了。大儿媳笑着说，三娘，说错了，那是日本人大公众的女婿呢，那可是一个兵营呢。
喝茶的乡绅有人摇头，有人放下茶杯脸色难看。
够了，都给老子滚，我们说正事。梅孝先听到她们说得不像话，看到乡绅们不满，只得赶她们走。
小老婆扭着水蛇腰不屑地说，媳妇们，跟小妈走，切，就这点能耐。梅孝先摔了茶碗，碎了的瓷片翻着筋斗飞溅，落出一片细碎的闪耀，眼睛瞪圆像要吃人。众人大惊。众女人这才悻悻地扭着屁股走进耳门。
抱着水烟袋乡绅问，要是梅思庭回来追问，我们怎么说？他们家可是有十几条枪。众乡绅附和，惶恐不安。梅孝先拍了桌子，拉着公鸭嗓子说，追问，追问啥，有本事到日本人哪里追问去，今儿这场大灾，根子都在他梅思庭身上，他要不把那丫头送到东洋上学，能认得那个叫宫本的吗？要不是跟宫本勾勾搭搭，他能带着兵来祸害咱们？众乡绅惊愕，张着嘴巴说不出话，目光可怜又可嫌地盯着梅孝先。靠梅孝先身边坐着的戴一副黑框眼镜的刀削脸连忙笑着说，梅翁目光如炬，看得透彻深远，归根结底还是他梅思庭种下的劣根，门风不正，怨谁！
乡绅们有叹息的有附和的，一场邪恶的闹剧在笼子里躁动。
方鲁气冲冲走进公堂，指着众人大怒说，你们你们可都是梅镇的头脑，出了这么大祸事死了那么多人，现在梅影为了保全你们被抓进日本兵营，你们居然还坐在这里喝茶说笑，你们喝下的可是他人的血泪，肠子不烂吗，还笑得出来！
戴眼镜的站起来愠怒，说你可是方家大公子还是留过洋的博士，怎么可以如此咆哮公堂？圣贤之书读到狗肚子里了！
去你妈的圣贤之书，圣贤之书教你见死不救，教你们把一个镇的安危推给一个弱女子！方鲁毫不退让大骂。啪，梅孝先拍桌子咆哮，这里是镇公所，不是你撒野的地方。方鲁盯着梅孝先，眼睛里充血，步步紧逼，咬牙说，哦，镇公所啊，死人了管不管，弱女子被抓了管不管，梅影把自己交出去了，就是为了换得你这样蛇蝎心肠的人活着，太不值得了！梅孝先双眼惊恐步步后退，脸色灰败。方鲁一把薅住梅孝先衣领，大喝，你到底救不救梅影？四个枪兵突然闯入抓住愤怒的方鲁。枪兵是戴眼镜的看到情况不妙，出门招呼进来的。见到枪兵，梅孝先活过来了，声嘶力竭道，拉出去拉出去！
方鲁挣扎着大叫，你们要还是人，要是还有一点点人性，就赶快组织人救梅影，梅影怎么说都是你们的救命恩人！
大榆树下，方嫂手里捧着写有“梅影长生”的木牌，带着学生们和田磊走近树干，把木牌恭恭敬敬放置粗大的树干下的石桌上。田磊带着学生在牌位前摆上香炉和祭品，点燃香插入香炉里。众人退后几步，方嫂双手合十跪下，田磊和学生跟着跪下。方嫂念叨着：大慈大悲的活菩萨梅影，梅大姑，您救了全镇的性命，但愿佛祖保佑您平安无事！学生哭泣，呼喊梅老师！田磊满面泪水说，梅校长，但愿您吉人自有天相，平安渡劫，我们都等着您回来呢！方嫂止不住嚎啕大哭，哭声响成一片，震撼大树，树叶似乎在嗦嗦颤抖。他们身后跪了黑压压一片男女老少，一片哭声。
青色的香烟绕护着哭喊声，震撼整过梅镇，日光惨白，流出殷红的血泪，血红蒙住了天地，风吹响了树梢，呜呜咽咽。
方鲁突然跑过来，抓起跪拜的田磊，怒喝，跟我走！
四
星星像从天幕的破洞里钻出来，繁密地滴着泪珠儿，月亮垂死地斜吊在天幕上，张着半边脸悲惨地瞧着人间。
房间里灯火迷糊一片，家具上像被涂抹了一层黏糊糊的死亡气息。梅影合目坐着，脸上全无血色，像个雕像。桌面摆放着糕点、水果，仍然保持它们的原始。门口两个背抢的日本兵锁住了梅影逃生的可能。自从离开乡场的第一步，梅影就没有打算逃跑，想着如何去死，只有死能解脱一切。一个被日本鬼子抓走的年轻女人，就是逃出去了很难消解那些怀疑的目光，如其忍受别人的怀疑活着还不如死了干净，到了如此地步再想别的那是虚幻的无益的，只能徒增心理负担。她想着如何有尊严的死去，她甚至想到被宫本五花大绑押解刑场，在枪弹的爆响后看着亲爱的蓝天微笑着倒下，倒在山百合的怀抱里，但是心里无数次想着自己的遗憾，再也没机会兑现在夏天的傍晚在美丽的河滩上和自己最爱的男人对着青山、河水还有山百合举办一场醉心的婚礼了，她只能在心里无数次设想那个热切的醉心场景。
一阵沉重的马靴敲击木质楼梯声强烈抬升，楼梯在强暴踢打下哼哼唧唧，像个濒死的病人。梅影呼吸了最后一口人间的空气，等待终极降临。上楼的是宫本，暴虐的马靴声就是宫本残暴的释放，宫本上次在这里带着暴怒离开，留给梅影一个最后的考虑。宫本的马靴踩着中国人的苦难和鲜血跨进房门，随手关闭了它，房间构成一个密闭的恐惧，空气瞬时坚硬。梅影继续保持死亡状态，灵魂似乎脱离身体飞升，在看不见的空中盘旋。宫本这次没有对梅影歇斯底里，马靴踏得轻柔，嘴角似乎挤出微笑，从木质化的空气里迅速传导给梅影耳朵。啪挲，像是一叠轻飘的纸片打击桌面，拍出来的风撞击梅影胸口，血液在血管里四处奔突，血管飘摇着随时爆裂。梅影咬着牙，忍受剧痛，脸色血红。
看看吧，他们都是你的亲人。宫本轻描淡写地笑了，那是吃人后张着血红的口说的，血腥扑鼻。梅影似乎嗅到亲人的熟悉，眼皮跳动，还是开启了眼睛，桌面散落着爸爸妈妈和七岁小弟的照片，这是宫本的恶毒和无人性，用家人来威逼。梅影感到自己像个大海中在狂风暴雨下摇曳的小船，气息悠悠地问，你把他们怎么了？
宫本诡秘地笑，笑声如瓦楞刮着梅影的耳朵、心，痛苦地滴着血。她知道人跟魔鬼无法交流，魔鬼嘴里永远吐不出莲花，问也是白问，合上眼睛在心里为爹妈小弟祈祷。又是啪的一声，一叠照片摔到桌面，阴冷地说，看看吧，他们可都是你的好学生。
你，猪狗不如，畜生！梅影爆出粗口，那是怒急恐惧至极的真实。宫本再次呵呵笑，说如果你好好活着，他们一根头发都不会少。怎么样，条件优厚吧。
无耻！梅影不再冷静了，她知道对面这个冷酷的魔鬼说到做到，只恨自己手里没有枪，怒气、戾气、伤心、悲痛涌上心头，堵塞了大脑，阻断了意识。
夜空泡在垂死里，半个月亮迷迷糊糊像在流泪，草丛里虫子低低地哀鸣，大地和天空在黑暗里颠倒。房间里灯光哀伤地探出窗口，又无力地下垂，跌落濡湿里。宫本那野兽的狰狞割碎了一片片花朵，旋转着飘落死亡的深渊。
骤然的枪声打破了魔鬼的舞会，枪声一声紧似一声，如一只只铁拳砸中魔鬼的头颅。楼门大开，宫本被灯光涂抹成黑炭，慌乱地冲出门，快速扣着衣扣，急问卫兵，哪里打枪？
卫兵指着一个方向说，好像是司令部那里。
枪声、火光编织了魔鬼的死亡链条，大地在颤抖摇晃。
五
城门外的小山岗像一条巨龙静静地卧着，方鲁和田磊等人拿着枪趴在山岗的树林里密切注视城门口。田磊低声问，这行吗？方鲁指指绑在身后树干上穿着和服的日本女人说，有她在，量他宫本没那个胆子，她可是宫本顶头上司的老婆。田磊还是不放心说，万一…
没什么万一。方鲁斩钉截铁道，一会交换后，你们几个不要管我，带着梅影从我们预定好的路线撤离。不用担心我，我可是学军事出身的，你们走得越远我越安全。
说话间，城门楼上火把大亮，烧红了半边天，鬼子兵如临大敌。梅奔的声音遥遥传来，对面的好汉听着，黄军答应你们交换人质，但是你们要确保人质安全，否则梅镇鸡犬不留，石头过刀草木过火！
田磊小声骂道，这个认贼作父的败类！方鲁指指日本女人，顾不上搭理田磊，高喊，你们不要心存侥幸，不要动歪脑筋，我们既然敢来，就有了万全的准备，告诉你们一个消息，不仅城外做好准备，在你们城内若干个要害部门也安放了炸弹，一旦你们打歪主意，城内马上爆炸四起火光冲天！
好，黄军答应你们。这就下去交换人质。
田磊有点发抖。方鲁厉声说，有点中国人骨气好不好，刚才你不是挺有骨气的吗，你没瞧见他们也害怕吗？按照计划行事。方鲁掏出毛巾塞住女人嘴巴，解开绳索，逼着跟自己走。
双方在城外抵近山岗地空地上对峙，火把照耀得如同白昼。大队的日本兵燕翅排开，抢上刺刀寒光闪烁。方鲁让对方士兵退到城门口，否则不交换。宫本只好照做，叫人带出批头散发衣衫不整被堵住嘴巴的梅影上前。
梅奔说黄军是讲信用的，请把夫人放过来。方鲁朝后面挥手，田磊等三人押着日本女人来到身边。方鲁说，看清楚了吗？要不梅奔你过来瞧瞧。梅奔低声告诉宫本，宫本挥手。梅奔胆颤心惊地走过来，仔细打量，回头说，太君，确实是司令夫人。
宫本要同时放人，方鲁不答应，说自己可以站在这里陪着，你们先放人，等我们的人安全了再放。宫本不同意。方鲁用驳壳枪顶着日本女人后脑，女人呜呜大叫。方鲁说，你们人多，有机枪有摩托车，只有我认为我们的人安全了才会放人，千万不要动歪心思。宫本犹豫，梅奔跑回去一阵耳语，宫本不得不下令放梅影。
梅影被绑着双手，走过宫本身边，突然一头撞向宫本，宫本连连后退，还是倒下。谁也没料到梅影不顾性命撞宫本，双方似乎一触即发。梅影要用这个方式激怒宫本杀了自己。宫本爬起来，暴怒，抽出刀要劈了梅影。梅影迎着刀再次冲击。
住手，敢动，立马毙了她！方鲁声嘶力竭道。
六
路上，梅影像个垂死的人，不说一句话，低着脑袋东倒西歪地走着。方鲁想搀扶，梅影尖利地叫道，别碰我！方鲁缩回手，万分惊恐地问，他们他们没把你怎么了吧？梅影不理会，疯了般跑去。
天，亮在满目疮痍里，青烟从废墟里袅袅升起，绕着群山的呜咽。镇口路边的落日崖上皤帆飘飘，纸钱当空，悲伤、凄凉的哭喊声萦绕着坟地，乌鸦盘旋着呱呱怪叫。
几株洁白的山百合，在微风的摇摆里流着泪水。
梅家大门紧闭，没有了往日的枪兵站岗，只有两只石狮子张着空洞的嘴巴无目的地悬望。
门前路上聚集了三三两两的男女，有意无意地瞧着紧闭的大门。梅孝先家的女人在小老婆率领下站到对面，向梅家大门指指点点，肆意嬉笑，招引了一大堆男男女女。听了她们的蛊惑，有人不相信，有人摇头叹息走开，有人随着她们的污蔑兴风作浪，责骂梅思庭门风败坏，表面道貌岸然背地里男盗女娼，将日本人祸害梅镇的责任全部推倒梅家头上，骂梅影臭不要脸，水性杨花，送给一个军营的日本兵用。骂得正起劲的时候，方鲁和田磊他们突然赶到。方鲁责骂他们没良心，说要不是梅影挺身而出那两个姑娘还能保得住清白？接下来还不知道要死多少人有多少妇女被糟蹋。指着梅孝先小老婆和闺女厉声道，要不是梅影挡着，说不定下一个就轮到你们！你们良心叫狗啃了叫猪吃了！方鲁满脸飞红，像一团燃烧的火焰，眼睛奓着，仿佛要吃人。田磊愤怒地说，就没见过你们这样的，真该叫日本兵抓了你们，梅校长为了谁？没有梅校长你们能站在这里说风凉话、侮辱人！
那些跟风的男女低下头，纷纷溜走。梅孝先小老婆和闺女想争辩，看到方鲁变了形的脸，扭屁股逃跑，边走嘴巴还不干不净地道，方家少爷，那可是一个叫猪拱了的烂白菜，你还好这一口。方鲁大怒，要追上去。田磊等强行拉住。田磊说，方博士好男不跟她们这些破烂斗。方鲁垂下胳膊，狠狠地吐口吐沫说，没想到不仅愚昧还是这等侮辱糟蹋人，简直猪狗不如，怎么能叫这样的人生存在这个世界上！
梅家院子空无一人，树叶挂着脑袋，花草抱紧了身子畏缩在阴惨惨的光线里。方鲁等直驱上房，厅堂里空无一人，后面隐隐传来低低的哭泣声，连带着空气叹息。方鲁连叫了几声梅伯父，好大一会儿，梅思庭才在丫头的搀扶下出现，一夜间乌黑的头发披上一层霜，脸像被水泡过的惨白肿胀，目光暗淡不看任何人，坐到太师椅子里似乎对着空气说，来了。方鲁赶紧近前，小心地说，来了，伯父。梅影还好吗，我想给她散散心。梅思庭合上双眼，悠悠地说，她她恐怕没有那个心事了。
怎么了，伯父？方鲁惊愕地问，不敢相信。顽固地说，我知道梅影一定受苦了，心情肯定不好，我还是想当面劝说，事情过去了，就当一阵风刮过去，没什么的，只要天没塌下来就好。梅思庭睁开眼睛，盯着诚意满满的方鲁说，你，真的这么想？
是，伯父，我想现在就见到梅影。梅思庭合上眼睛，搭在椅背上的手轻挥。丫头说，方少爷，我带你过去。
梅影躺在床上，双眼瞪着，好像僵死了。方鲁等梅伯母和丫头离开后，扑到梅影床边急切地说，影，到底怎么了，你要这样折磨自己。眼泪顺着腮流下，目光追着梅影惨白的脸。梅影不说一句话，就是一个活死人。方鲁愈发揪心，说，影，就是有天大的事我们俩个扛总比你一个人闷在心里好，你可是新女性啊，怎么这么想不开。梅影突然大笑，凄厉的声音刀子般扎进方鲁的心窝，血啪嗒啪嗒滴落。方鲁忍着痛苦说，影，别这样，我们可是要在河滩上举办美好婚礼的。梅影笑声骤停，双眼紧闭，眼角慢慢溢出两颗泪珠。方鲁急得在房间里转圈，像个斩掉头颅垂死挣扎的公鸡。
你，走吧，我已经是一个不干净的女人。梅影嘴巴丝毫没动，声音似乎是从地狱里冒上来的，阴冷、坚硬，房间随着这句话翻转。方鲁双眼圆瞪，全身颤栗，突然抱着脑袋嚎叫，发疯地奔出房间跑出梅家。
路上，人们听不清方鲁在叫喊什么，为何如此，只道他疯了。方鲁没头苍蝇样跑回家，气喘吁吁，紧急跪在父母面前连磕三个头，说，父亲母亲，恕孩儿不孝，我走了。老两口惊问去哪儿。母亲说，梅家的婚事怎么办？方鲁起身赤手空拳地雄赳赳走出，撂下一句话说，爱咋办咋办。说完，人已经在门外。老两口惊愕地看着空洞的门，僵在当地。母亲突然高声喊道，不带行李啊！
七
梅影闺房，灯黄光惨，浓重的悲哀装满了每一个空隙。母亲和弟弟守在梅影床边，像守着一个濒临死亡的人。阴风在房间里四下游走，似乎是阎王提前派鬼使来下通知。门哐当一声被推开，屋里人吓了一跳。梅思庭大步闯入。梅母哭泣道，老爷，这样下去可怎么好哇。梅思庭大怒，说，死了算了，梅家担不起这个污名！
什么！梅母惊叫说，她好歹是我们的女儿，外头叫鬼子欺负了，家里你还说这个话，你你这是在逼命吗！梅思庭喝道，妇人之见，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我梅家在镇上住了十几代，从来没有过……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梅影突然坐起来，双眼亮闪闪盯着父母，赤脚下床跪倒父母面前磕头，说女儿还二老养育之恩，从此刻起我不再是梅家女儿！说着，赤脚跑出。
母亲大哭，呼喊，影儿啊妈的心头肉啊，不要走哇。
弟弟惨呼，姐姐，不要走啊！
泪水漫出梅思庭抬着的眼眶，爬上脸，任其滴落。两手一边一个拉住夫人和儿子，厉声说，叫她走！
八
神经高度麻木的梅镇人半死不活地过着他们的日子，像悠悠的河水那样无声无息，唯有方鲁的出走和梅影的逃离重新牵动人们麻木的神经。一些人为方鲁抱屈，更多的人感叹梅影。人们心里都明白是梅影救了梅镇的人，保全那些女人的贞洁，可是又不能公开原谅梅影的失节，还是失节于日本鬼子。田磊、方嫂他们到处替梅影更名，可是没人敢当面赞同，一些好心人只有在夜幕掩护下去大榆树下，对存留着的梅影牌位烧香、拜谒。他们把梅影当成拯救他们的恩人、活菩萨。慢慢地祭拜的人多起来，大榆树下香火比山上仁义庙里的香火还旺盛，关二爷要是有知一定伤心落泪。人们在香烟缭绕里祷告梅影平安无事，在他们心里梅影就是他们的保护神。
香火照亮了人们心头的黑暗，却照不亮梅孝先他们那般人的心里阴暗。
梅孝先在小老婆等女人怂恿下特地召开乡绅会议，议题只有一个，定性梅影是严重失节，辱没梅镇和先人，还严重侮辱了中国人的尊严，派生出两个决定，驱逐梅思庭家出梅镇，不准人祭拜梅影。
梅思庭怎么也没想到，梅家十几代人辛苦攒下的基业毁在梅影手里，通知下达后，没有一句辩解，拖家带口三四十人被枪兵押着离开梅镇。一路上愁云惨淡，人们用眼泪为他们送行。那两个保全贞洁和被救下男人的家庭全体出动，不管梅孝先的什么禁令，带着好吃的哭喊着堵住大路，挡住梅家人，公开在道路上摆上香案祭拜心中的活菩萨梅影。跟来的全体师生哭祭，哭声震撼整过梅镇，哭倒了一大片男女和学生，也引来了更多平日不敢公开自己良心的人，还惊动了附近的山民。他们不辞路远，纷纷赶来祭拜女菩萨。
来祭拜梅影的山民络绎不绝，越来越多，气得梅孝先等人只敢龟缩在镇公所骂娘。
不知是谁喊了一句，梅老先生一家不该走，我们找梅孝先理论去。众人纷纷应和，簇拥着梅家人赶往镇公所。梅孝先何曾见过如此阵仗，绕他们怎么威吓、叫骂，没人理睬。梅孝先叫枪兵抓人，没有一个枪兵愿意出手，反倒是梅孝先被田磊等人抓住，逼梅孝先取消禁令。田磊说，你个黑白不分的老东西，如果你胆敢再如此，老子和你一道跳日落崖，敢不敢！有人干脆说，别跟老狗日的废话，他听不懂人话，干脆给他一粒枪子算了。
梅孝先在群情汹汹下被迫宣布取消驱逐令，保留大榆树下的供奉，派人寻找梅影。
九
山路尽头是一座古砖墙圈着悠久的县城，历经无数风雨的民居不堪重负地苟延着，街面冷冷清清，行人稀少，乞丐特别多，十个人里至少有一个是乞丐。这天，街上多了一个披头散发衣衫破烂的乞丐，脚上的污泥里掺着血污，走一步，青石板上落下一道血脚印，借着手里的树棍支持行走。准备驱逐的乞丐们瞧着血脚印，摇头叹息，无意中看到这个新来的腰间别着两把柳叶刀，更加不敢接近，只好用目光追随。乞丐一路艰难地走向军营，面向军营站了一会，躺倒军营对面的岔路口墙根睡觉大觉，眯缝的眼睛射出寒光，刺向军营门口。
远处的旮旯缝里，好几个乞丐盯着。
日头白花花地下着火，狗蛰伏阴凉之地伸出舌头嚯嚯地排热，乞丐一动不动躺在能烤熟麦饼的墙根，像条抽了脊梁的死狗。房顶上瓦面仿佛过了火，白气滋滋地升腾，空气里飘着焦糊味。军营门口有几次日本兵进出，每次进出，乞丐都放大了眯缝的眼皮。一个拉长的影子靠近乞丐，带来不断增强的喘息声。乞丐掉过手里的树棍，指着逼近的影子，影子不再逼近，声音嫩嫩地说，七爷让我们送水、吃的。乞丐收回树棍，影子缩短，递过来一只大饼一个豁口陶碗，碗里波光潋滟。乞丐夺过碗，把水倒进喉咙里，抓过大饼大口撕扯咀嚼。贴着乞丐耳朵再次爬过来带着奶味的童音，七爷说了，你一个人等于送死，我们在关二爷庙。乞丐停止咀嚼，脖子似乎僵硬，扭头看时，影子早已消失。
日光把墙面压缩为一块巨大的黑影，劈头盖脑蒙住墙根，也蒙住仿佛死了乞丐。黑影伸展到半个街面时候，军营门口响起叽里咕噜的疯狂，两个鬼子军官兴奋地冲着大门而来，梅奔矮了一节放着谄笑随在一个芦柴棒子日本军官身侧，嘴里放着叽里咕噜的马屁。乞丐身子一点一点离开了靠着的墙根，手伸向腰间插着的柳叶刀柄。芦柴棒子正是宫本，距离乞丐四十几步路，快要进入柳叶刀有效击发距离内。乞丐的手把住刀柄，下一秒就是抽刀击发了，抽刀的手腕却叫另一只铁钳子的手抓住，乞丐的手在铁钳子的钳制下像没有分量的棉花。正在乞丐激怒、呼吸粗重之际，响起一声啪，宫本摇晃一下捂住肩膀，倒在梅奔及时伸出的双臂里。枪声引来瞬间的枪声大作，机枪声飞蝗一样扑向乞丐左边的墙头。乞丐耳朵里炸响了一个沉闷，跟我走，没命了什么仇都报不了。
月色漂染了破败的大殿，那些剥落、残缺和报废的什物乱糟糟地被月色刷成冷峻的画页，残留的热空气正在给冷峻固定色彩。外面，落单的子弹在夜空里划出垂死、暴虐的啸叫，粗暴的叫骂声，撞击木板的声音，割裂了本该平静的夜晚，哭喊声染着县城的夜色。
乞丐躺在草席上，头发分开落到脸的两边，暴露出一张虽然涂抹了泥灰但仍然好看的脸，她是个女人，她就是被迫出走的梅影。梅影诀别亲人，直奔县城，守在兵营前的目的显而易见，可惜，她的柳叶刀没有发出，就算发出了不知道能不能击中仇恨的目标，虽然她出生在书剑承传之家，从小也跟着父亲练过武，柳叶刀练得最称手，但是在失衡的心理作用下是否能保持平常的准头还得两说，再加上虚弱的体力，柳叶刀就是飞出去了能否有足够维持快速飞行的能量也是未知数。及时转移目标的那一枪是方鲁开的，方鲁那天离家出走后就发誓一定要杀了宫本，他在县城的行踪叫无处不在的乞丐探知，乞丐的头领七爷找到他，达成共同杀鬼子的合作协议。方鲁早就从身材和走路的姿势上，认出守在军营对面的乞丐就是梅影，他痛恨梅影失身失节，但是不忍心眼看着前去送死，心里还是放不下梅影，关键时候果断开枪。
好几个小乞丐瞪着黑生生的小眼睛盯着昏睡的梅影，十分担心，没有好办法。梅影在感知自己的手完不成击杀目的时，急怒攻心，虚弱的体力用尽晕倒当地，被人背进了关二爷的地盘。方鲁开了一枪后，及时抽身，他无法面对梅影，嘱咐七爷好生照看梅影，自己去继续训练田磊那班人，他要拉起一支复仇的队伍，七爷已经答应了方鲁，合成一股。
来了来了。乞丐头七爷一手端着一只盆子急匆匆进入，小乞丐分开。一只盆里是稀粥，分派小乞丐给梅影喂食，自己拿起另一只盆里棉布，在随后而来的水盆里蘸水，抓起梅影的脚清洗，去掉泥土和血污的脚板划痕杂乱，呲着一道道横七竖八的血口子，蒺藜露出黑乎乎脑袋。七爷拿出镊子夹住黑脑袋拔出，脚板微微颤抖。七爷告诫梅影不要乱动，伤口要是不清理会感染，那样还怎么报仇？
你是谁，为什么要阻止我？梅影气息奄奄地问。一个小乞丐说，他就是我们的七爷，玩枪的。七爷说，对，我就是玩枪的七爷，我是为了……砰，哗啦。梅影踢翻了水盆，怒叫，滚，我不要你管，我要杀宫本那个活畜生。暴怒支持梅影爬起来，摇晃了一下又躺倒。
梅影醒来时候躺在一个简陋的床上，房间里黑乎乎的很难看得清面貌，房间有门没有窗户，门把屋子锁进黑暗，从门缝里挤进来几丝光线泄露了这是一个发光的白天，门外没有任何人为响动，风从门缝里飙进来，在黑暗里斯斯叫，像无数条毒蛇在吐信子。梅影有气无力地看着听着，好像来到了另一个世界，她早已没有了惧怕，也不拿自己当人待，更不把自己当女人，她活着唯一目的就是杀了宫本那个禽兽、魔鬼，哪怕和他同归于尽，她活着就是为了死去，她努力让死去早一天到来。
斯斯的微风伴着丝丝缕缕光亮在黑屋里舞蹈，她不想听不想看，眼睛张得特别大，像要用眼睛吃人。黑暗能叫她安静，那就恰如其分地守着黑暗，直到自己身体完全有了行动能力。她清楚，她还活在人的世界里，但是已经失去了一切，再也不用想那个缥缈的醉心的事了，她只配拥有死亡。
门咬牙切齿地开了，光线轰隆一声扑入，同时送进来龇着毛发的七爷。七爷的脸埋没在光线的推送里，光影在嘴边颤动出声音，饿坏了吧，吃点东西，养好体力好杀鬼子。梅影在门开的瞬间关闭了眼睛，她不想和人有关系，尤其是对她关心的人，她要无情绝情。七爷陪着小心将碗放到床边一张椅子上，说，我叫七爷，也是东北军负伤的连长李湘林，我爱人也是被宫本那个畜生……所以，我脱离了部队，一路追踪下来，我还有十几个好兄弟。李湘林强行灌输自己的经历和苦难，暗示他们是一棵藤上的两个苦瓜，砥砺梅影的求生欲望。
十
梅影终于答应跟李湘林训练，坚持自己的独立单干，说自己的仇不依赖别人，哪怕是自己的亲兄弟都不行。李湘林痛快地答应，悉心教授梅影所有杀日本鬼子的技能。梅影开始了没日没夜的训练，伤痕累累遍体鳞伤，从不叫一声疼和苦，她把自己当成了一架机器，只要机器能运转绝对不会躺下，机器更不会有人的感受！陪练的几个东北军士兵开始个个都是能手，有的甚至不愿意做陪练，认为是耽误时间，摔得梅影浑身是伤。一个月后，士兵们被梅影摔得鼻青脸肿，三个人不是她的对手，各种技能一学就会一学就精，十几个人里只有李湘林和梅影不相伯仲。格斗中梅影不说一句话，完全把对手当成她的复仇对象，眼睛里全是刻骨的狠毒。
在一个无月的夜晚里，梅影从山中营地消失了。得知消息的李湘林随后追赶，哪里还有梅影的踪影。
两天后，县城传出惊人的消息，酒楼上炸死五个日本军官，妓院里两个日本兵死于柳叶飞刀之下。两个现场都留下一张纸，写着独孤二字。日本鬼子如同惊弓之鸟，一两个日本兵大白天都不敢出兵营，城里如临大敌戒备森严。看到纸条的中国人一传十十传百，都说城里来了一个来无影去无踪的独孤大侠，专杀日本鬼子。独孤大侠带给县城人一丝丝亮光，让久违的脸上有了笑的理由。
日本兵龟缩兵营，靠近兵营的地方时常响冷枪，每次枪响必有一个日本兵血花飞溅。凶残的日本兵连日来把县城翻了个底朝天，连独孤大侠的影子都没瞧见，还在清剿中接连死了九个官兵，全城通缉毫无结果，因为见过独孤大侠的日本兵都命丧黄泉。宫本看出了独孤大侠专杀日本兵不杀中国人的漏洞，严令那些汉奸出动四处搜捕，连梅奔也被派出去带队搜查。每天兵营门口绑着十几个老百姓，只要独孤大侠朝兵营开枪就杀三个中国人，这招够歹毒，兵营才得到暂时无事。
独孤大侠也改变了手法，蛰伏城外，专门对出城扫荡的日本兵动手，每次不是一个就是两个，打完就走，绝不恋战。穷凶极恶的鬼子兵毫无办法，好几次清剿变成对长官的保护。
县城出了这号人物，引起了多方寻找，最终都无功而返。独孤大侠行动在风里在迷雾里，没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只有日本兵死亡后出现的独孤二字，字是左手写的毛笔字，从字迹上根本无法判定需要的属性。城里的读书人可遭罪了，都被抓进兵营验证字迹，严刑逼问。
县城成了那些黑乌鸦横行的天下，黑乌鸦是县城百姓送给那些流着中国人的血帮着日本鬼子残害同胞的汉奸，是对汉奸的刻骨诅咒。梅奔试了几次，居然毫发无损，胆子开始发胖，带着手下四处横行。一个夜晚，梅奔醉醺醺从妓院出来，叫一个人薅住衣领，梅奔吓得跪地求饶，抓着的人像从地狱里发出的阴森，喝道，再叫送你见阎王！梅奔只磕头不敢出声。那个阴森低沉道：要想活命滚回梅镇，不要再给鬼子当狗！梅奔压低声音说，是是，再也不敢了，就走就走。阴森声音道：叫梅镇人明白，祸害他们的是日本强盗，不是其他人！梅奔磕头如捣蒜，是是是，一定相告一定相告！您是您是……啊哟。梅奔杀猪似的大叫，双手捂住耳朵，血从指缝里钻出，青石板上躺着一只血耳朵，腥亮地反射着照过来的灯光，血糊糊地悸动。
梅奔捂着耳朵连夜逃回梅镇，窝在家里养伤。听说梅翻译官回来了，梅孝先等人登门拜访，托梅翻译官在黄军面前多说好话，保全梅镇老少。梅奔叽叽哼哼地说不出所以，只让梅孝先他们不要让人知道自己回来了。梅奔害怕极了，血糊糊的耳朵让人终生不忘，一夜之间变了一个人，再也没有了那些恶习，劝说梅老妖赶紧搬离梅镇，不说搬离的原因。梅老妖哪里舍得家产，哪里听得进儿子的话。梅奔急得没办法，单独对爹说独孤大侠其实就是梅影。梅老妖不相信弱不禁风的女子怎么就变成杀人魔王，梅奔磕头赌咒说，梅影的声音他最熟悉，不管怎么变都能听出来。梅老妖拍着脑袋说，是了，梅思庭家世代习武，我怎么把这个忘记了，可是，她一个人，迟早会殃及梅镇，太君要是晓得是我们梅镇的人……爹，您想怎样，我的耳朵可是警告，万万不能啊。
很快，梅孝先知道独孤大侠就是梅影，带着枪兵连夜赶走梅思庭和家人，说不能叫黄军找到祸害梅镇的借口。梅思庭听说独孤大侠就是梅影，没说二话，带着家人乘着夜色离开。岔路口，梅思庭对着县城方向遥拜，嘴里念念有词说：家有此女，我梅思庭祖上积德了。闺女，是为父看错你了，你是贞烈女子，等到平安日，为父一定为你树碑立传，以飨后人！梅思庭洒泪离去，进入深山林场的老宅，留下四个枪兵，剩下的交给前来的田磊，带着进城协作梅影。
十一
连日来，梅孝先派人四处张贴告示，令全体梅镇人安心过日子，说前次日本人来是为了梅思庭的女子，现在梅思庭家走了，梅影也失踪了，再也没有值得黄军惦记的。如果黄军偶尔路过，千万别慌乱，要箪食壶浆以慰大军，定能逢凶化吉平安度过。梅孝先还怕人不识字看不懂，每天派两个枪兵提着铜锣沿街叫喊。那些有良心的人听了在背地里咒骂梅孝先是缩头乌龟是汉奸。田磊和方嫂等带人夜里撕毁告示，白天梅孝先叫人张贴，并说，如果发现再有人撕告示不听劝告，当同梅镇的罪人论处。
三天后的早上，阳光没有分别地照着梅镇，麻石街上有几家店铺刚刚打开门，一群黄祸涌入，皮鞋的铁掌狰狞地敲击麻石，溅起一溜溜火星。这次，日本兵没有大开杀戒，目的明确地直冲镇中而去。老板们吓得赶紧关上门，在门内哆嗦、喘息。
日本兵围住大户，强行带走他们的年轻女子。他们用惊恐的告饶，希求放过，招来的是无情的枪托和皮鞋。宫本领着兵冲进梅孝先家，梅孝先正在茅房里痛快，听到不同往日的嘈杂，吓得屎尿停滞，顾不上屎尿给屁股染色，提上裤子匆匆忙忙赶往客厅。三个老婆两个儿媳和闺女都叫日本兵刺刀押着跪了一大片，垂着脑袋簌簌发抖。梅孝先一手提着裤子放出无限欢笑说，太君太君辛苦，没想到太君如此勤劳，请坐请坐。高声叫道，来人啦，给太君备茶备饭，杀猪犒劳太君。宫本用生硬的中国话说，不用，梅桑，你是大日本大大的朋友，肯为大日本圣战出力？
梅孝先点头哈腰，一手紧紧抓住裤腰满面笑容说，一定出力一定出力，太君尽管吩咐。宫本哈哈笑，吆西，很好，大日本士兵前线作战的辛苦。
辛苦辛苦，大大的辛苦。梅孝先应和着，偷眼瞧着跪地的女人们，一个个像拔了毛的秃尾巴鸡。宫本说，那好，黄军需要你家的女人慰劳慰劳那些辛苦的士兵。
啊？太君太君，那可不行，她们是乡野之人，见不得大世面，惹怒了黄军，那可不是闹着玩的啊，太君太君太君您行行好。梅孝先眼泪鼻涕齐出，双手作揖，忘记了提着的裤子，裤子滑落，露出两只干帮帮的光葫芦腿，两股间夹了条变了形的小黄鱼。女人惊呼，梅孝先似乎意识到，赶紧提起裤子，急赤白眼地哀求，太君太君……八嘎！宫本身边的军官抽出抵住梅孝先的脖子。梅孝先妈呀一声瘫坐地面，浑身筛糠，他睡着想醒了也不愿意相信，自己真心求得共荣共存大计的黄军竟然不认他这个优良奴才，对他这个一心求安的良民顺民下毒手。脖子上寒冷钻心，眼前寒光闪闪，刀不是来跟他梅孝先商量共荣共存，是要吃他的肉，毁他的脸，如果不答应，人头立马搬家，女人照样被带走。宫本似乎并不同情颤抖的梅孝先，也不理会梅孝先的真心，挥手叫士兵带走哭哭啼啼的女人。梅孝先哭着喊道，不要反抗啊，要保全好自己啊。
呸，梅老狗，你也有今天啊，你不是一心巴结日本人吗，添鬼子的屁眼吗？咋样，日本人给你戴上多少顶绿帽子，够你老乌龟受用下半辈子！骂梅孝先是他的二姨太。骂完，二姨太乘日本兵不注意，一头撞死在客厅立柱上。
客厅里顿时沉寂，人们来不及思想，二姨太完成了她的忠烈和大义，倒在地面像一座躺着的不朽丰碑。
街上踢踢踏踏走着十几串穿银代金的富家女人，哭哭啼啼和叫骂声杂交。
那些平日很威风的狗们不知道躲到那个地洞里了。街上留着日本人的告示，令梅影三天内到军营自首，否则将这些女人统统充当慰安妇送往前线，然后梅镇鸡犬不留。女人们脚步沉重地踢打着麻石街道，仿佛踢打着在人们心头。人们虽然痛恨这些大户，也痛恨那些仗势欺人的太太小姐，但是他们毕竟是中国人。暗中盯着的人们个个咬牙切齿，但是毫无办法，空怀满腔悲愤。
十二
梅思庭面色晦暗地躺着唉声叹气，目光空前疲惫，头发似乎又白了些许，手里的书摇摇欲坠，管家匆匆跑来告诉他梅孝先他们来了。梅思庭目光冷悠悠地打向柴门，梅孝先等衣衫不整弓腰窜入，热切的目光碰触梅思庭冰冷的目光，搅扭着跌落泥地。梅孝先在梅思庭丈外止步垂首，后背上露出两根带刺的荆条，脸似乎从死人堆里捡回来。梅思庭将书放置竹椅上，微微挪挪屁股，端正身体问此来何事。梅孝先突然跪下双手合十，急切说，太爷，是我孝先对不住太爷，晚辈有眼无珠，可都是职责在身啊，是全镇三千多人的性命逼的啊，太爷能体谅晚辈吗？跟着梅孝先先后跪倒的乡绅齐声呼喊“太爷”。梅思庭再也坐不住了，站起来惊问又发生什么大事。梅思庭想到他们来肯定有事，没想居然以这种形式表示，他想到逼他们全家老少离开时候的绝情，何曾把他当太爷了！如此表示除非梅镇遭遇了空前灾变，有求自己，否则梅孝先和众乡绅不会自贬身份下贱到不齿地步，内心自然惊愕，脸上波纹不显。
荆条高高举在梅孝先手里，梅思庭瞧着并不接荆条，说，有话说，用不着古人那一套，起来说话。梅孝先诺诺连声，颤颤巍巍地爬起来，脸上泪水流出两条沟，将荆条递给管家说，太爷想什么时候惩罚，孝先随时恭候。梅思庭瞧着心有不忍，咽下嘴里的愤怒说，啥事？梅孝先嘴唇哆嗦着语言不清，身后的戴眼镜乡绅代替梅孝先说明刚刚镇上发生的大灾变。梅思庭听了阴霾覆面，低头不语。众乡绅恳求梅思庭救救他们的女人，神情垂死得像一只只瘟头鸡。
梅思庭背过身体，背对着众人，声音阴沉道，众位请回，恕梅某无能为力，请不要再拿小女做挡箭牌，小女可是众位的眼中钉，早已亡命天涯，就是梅某想出头也是心有余力不足。
太爷，姑奶奶可是叫日本人闻风丧胆的独孤大侠！
太爷，大姑可是女中豪杰！
太爷，我等有眼无珠，错怪了姑奶奶了！
太爷，姑奶奶可是活菩萨啊，那天乡场上要不是姑奶奶侠肝义胆挺身而出，不晓得有多少人被杀，有多少良家妇女被祸害啊，太爷！
乡绅们说得义正辞严，涕泪横流。现在的梅影在他们嘴里就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是舍身赴死的大义凛然。原来他们心里还存着如此圣神的判词，可是说在此时此地显得分外虚假，还滑稽。梅思庭明白他们都是为了自己才临时抱佛脚，想出手，却像深陷水井里的牯牛有劲使不出。他清楚，这些人是想女儿再次为他们牺牲，牺牲完了还不是……他的心在颤抖，不敢想下去。他痛恨自己，是自己的冲动和恶言逼走了女儿，现在是生事死都不知道，又能到哪里去找到女儿？梅思庭的为难似乎早就被来人料到，戴眼镜的说，只要太爷往城门上一站，保管大姑在一天之内现身。梅思庭没想到戴眼镜的如此歹毒，这是要把自己送给日本鬼子做人质，真正坏透了的烂瓤子。梅思庭仰面长吁，罢了罢了，看来我这把老骨头非要让日本人敲骨吸髓了。
镇前路上，众人挡住梅思庭的马车，不准前去送死。田磊等围住梅孝先等人大骂他们丧尽天良，为虎作伥，毁了人家女儿还想毁了年老的父亲。方嫂骂道，梅孝先，你枉披了一张人皮，怎么干出如此猪狗不如的蠢事，你们不是日本鬼子的良民吗，不是太君前太君后吗，不是要大东亚共荣吗，怎么你们的太君不拿你们当朋友了不拿你们当人了？梅孝先等人在众人群情汹汹里，老脸紫红，说不出半个字，像一只只丧家犬。
眼看走不成了，梅思庭站到车辕上高声喊道：父老乡亲们，为了我们梅镇的安宁，老朽父女愿意投身虎口，他们的家人也是梅镇人，也是中国人，救他们就是救我们自己，不要为难了，早一点救出他们早安宁。
不行，您去了就是有去无回！
您去了也救不回她们，日本人不是人是畜生！
我们不能再叫好人伤心又流泪，更不能无价值地牺牲！
不去，他们活该！平日里不是威风凛凛吗，不是欺男霸女吗？
梅思庭双手抱拳，高喊：众位乡亲，原先老朽也错怪了小女，认为她失节失贞，有辱门风愧对先人，现在老朽明白了，小女那是舍生取大义，救民于水火，那是大忠大孝，有女如此老朽值得了，列祖列宗有光彩了。
众人抬着泪眼喷着怒火盯着梅思庭。梅思庭泪流满面，一副慨然赴死的果决，说女儿尚且如此，老父何惜此衰残之身，但愿将来天下太平了，你们把老朽父女合葬于这东边山岗落日崖上，我们父女守着关隘保梅镇平安！说罢，不等众人反映，拿起马鞭狠抽马屁股，受惊的马拉着马车冲决而去，身后响起震天的哭喊、惨呼。
天边摇摇传来：我们死了，但愿乡亲们好好活着——
十三
众女人被关在一个尿骚扑鼻的屋子里，满室哭哭啼啼，一个个失去了往日的骄横，灰头土脸得像一群逃难的灾民。梅孝先小老婆呵斥众人，说黄军不会把我们咋样，是拿我们引梅家那个小荡妇现身，我们都会好好回家的。
一个女子道，早想到如此，我们就不该那么编排梅大姑，现在我们都这样了还有什么脸面说她！她好歹是杀日本鬼子的独孤大侠！
呸，啥子叫独孤大侠，骚货烂货，她也配跟咱们比，切，我们好歹完好。小老婆话还没落音，大门轰然打开，涌进来一大批日本兵。妇女们惊呼，互相扭抱在一切，浑身打着摆子。小老婆站立，笑对日本兵说，太君，我们都是良民，我是梅镇长夫人。当头的军官盯着小老婆嘎嘎怪叫，说夫人夫人好，来共荣共荣！上前抱住小老婆，小老婆惊叫、挣扎，还是被拖走。剩下的日本兵像饿狼张着血盆大口扑向一群惊恐的羔羊，惊呼、惨叫在军营里肆虐，那么苍白那么垂死，狂笑、怪笑在军营里横冲直撞，那是魔鬼的狂欢。
李湘林和方鲁一边一个死死抓着梅影的两只胳膊不松手。梅影刻骨地盯着两人，声音阴冷地说，就是死了也要救出父亲，不然我就是畜生不如。你们放开，你们怕死躲着。
李湘林、方鲁道：谁怕死了？李湘林说，要死也不是这个鲁莽的死法，我们要想个周全的法子，引开他们才好乘机动手。方鲁赞同说，往日我们用独孤大侠杀日本鬼子不都是采取多点呼应吗，他们哪次真正抓住我们了？梅影阴毒地分别盯了两人一眼，垂下脑袋。李湘林说，哎，这就对了。宫本绑着老父亲就是引你主动出现，清除你这个眼中钉独孤大侠。梅影似乎点了点头。两人放开梅影的胳膊，紧急讨论营救计划。梅影靠着墙壁闭上眼睛休息。
一个乞丐闯入，说宫本那狗日的放出话，梅小姐要再不出现，每隔一个时辰杀十个老百姓，还要……李湘林对乞丐摇手，指指睡着的梅影。乞丐凑近李湘林耳边细说。李湘林和方鲁万万没想到，就在他们商量计划的时候，梅影悄悄从窗户爬出。
十四
梅思庭吊在城门上方木笼里，宫本等站立城楼垛口，盯着下用枪赶来观看的老百姓。城楼和城门两边驾着机枪，如临大敌。一个戴金丝眼镜的汉奸在城楼高声叫唤，下面的百姓听着，笼子里的人就是你们所说的独孤大侠梅影的亲爹，谁和黄军作对就是这个下场。宫本太君说了，太君不想为难你们，只要梅影前来自首，你们会平安无事，如果执迷不悟，每隔一个时辰杀了你们中十个人。人群轰然，哭喊声震天动地。宫本瞧着从鼻子里哼哼怪笑，对着金丝眼镜挥手，你的告诉他们，叫他们跪求梅的。
是，太君。汉奸对着城下，声音撕裂地嚎叫，你们听着，求太君没用，还是跪下，跪下求梅影吧，求独孤大侠吧，她可是你们的活菩萨，她不会看着你们被杀不管！跪下跪下！
人群轰然跪了一地，声音嘈杂地惨呼，独孤大侠，救救我们吧！
看押的日本兵兴奋得嚎叫、怪笑。
笼子里的梅思庭悲愤地合上双目。
太阳火龙龙地炙烤着人群，绝望的哭喊声搅着热气喷向远方。他们无辜得像地上的蝼蚁，他们卑微地祈求生的希望。有人不跪，高声喝道，你们不要这样，这是日本鬼子的毒计，就是要利用你们当人质，引诱独孤大侠出来。独孤大侠可是我们民族的……砰的一声，那个有骨气的清醒的人倒在宫本的手枪下，枪口还冒着蓝幽幽的烟，宫本得意吹吹枪口，面露狰狞的笑。
众人咋听枪响，惊呆了，忘记了呼喊、哭诉。热血汉子身子摇晃着转身面对城楼，顽强抬起手指向城楼，说不出话，身体不甘心地向后倒下，灰尘四射。众人惊恐，大气不敢出。金丝眼镜狂躁地喊道，看到了吧，这就是不听黄军命令的下场，快点哭啊求啊，否则下一个就是你们。
哭喊声整齐地无目的地卷地扑出，涣散在苦难的土地上。
看，独孤大侠来了！不知谁惊叫了一声，哭喊声像一阵风快速远遁。众人游目四顾，梅影披着头发，腰间帮着一串手榴弹，一步一步从山岗上走下来，两只脚像两座沉重的山岳，砸地有声，土地震颤！很多年纪大的男女双手合十遥拜，活菩萨啊，救苦救难啊，大恩人啊！有人低低呼喝，快快给大恩人磕头。众人低头垂地：大恩人，活菩萨！
他们用他们仅能想到的仅能做到的，祭拜恩人。
热风掀开梅影的长发，脸色惨白，嘴角挂上轻蔑的微笑，脚步锤击地皮，地皮把震颤传导给每个人的身体，激荡心血。日本兵看到走来的梅影，端着枪呼啦一下子围上，看到梅影腰上的手榴弹和抓在手的引线惊恐地后退。
梅影走一步，鬼子兵惊恐地退后一步。
木笼里站着的梅思庭双手抓着木栅栏，拼死地高声喝道，女儿，好样的，老子有你这样的闺女死而无憾了！孩子，是爹不好，爹只顾着狗都不吃的所谓脸面，那样伤我儿的心，爹有罪啊，爹罪大恶极啊！
梅影站住，抬头盯着木笼，高呼，爹，有您理解就够了，女儿就能安心上路了。可是爹，女儿不孝，连带亲爹遭罪了，女儿给您磕头了。说着，梅影当地跪下，连着给梅思庭磕了三个头，脑袋把干燥的泥土磕下一个浅浅的凹印，凹印染着殷红的血，额头血粘着泥土。
梅思庭高叫，声音冲荡着空气，烈火般燃烧，说，儿啊，谁说忠孝不能两全，爹，今儿见着了！黄泉路上，我们父女作伴！
梅影高声大喝，声音尖利，像一把把锋利的匕首，直刺人们心灵深处，血呼啦啦流在每个有良心人的心里，加速血液的沸腾。梅影道：日本鬼子听着，我梅影就是你们要找的独孤大侠，是我亲手送走了你们四十九个东洋鬼子的命。现在，我来了，如果你们还有点日本武士的尊严，就放了这些老百姓，一切与他们无干！
好，我答应你。宫本得意非凡，朝城下挥手。围着的日本兵撤开包围圈。人们看到了生的希望，可是这个生的权利是一个弱女子用自己的生命和尊严换来的。人群不乏有明理有气节者，他们对着梅影再拜，高呼救命恩人。梅影朝他们微笑，挥挥手说，快快离去，鬼子不是人，防止他们反悔，快快走快走。众人哭泣着依照梅影意思，扶老携幼逃去。梅影瞧着悲惨又无奈的人们，两颗泪珠滑落地面，溅起两朵灰尘的花朵。
梅思庭哈哈大笑，说花木兰啊花木兰啊，哈哈哈哈哈哈……
宫本叫道，梅影，人我放了，该兑现你的诺言了。
梅影抬头大喝，你不是大日本武士吗，不是战无不胜吗，难道还惧怕我一个小女子！
宫本语塞，脸色酱紫。
梅影抓住机会说，我有两点，答应了，我立马卸下手榴弹，随你去报功领赏。
宫本轻狂大笑，说，好，哪两点。
梅影咬字准确，不疾不徐说，一，放下我爹，我们父女见面；二，将抓来的梅镇妇女送过来，我要看着他们离开，然后我随你处置。
宫本朝手下挥手说，放笼子，带上梅镇女人。
木笼在梅影注视里缓缓放下。
城里城外无数双眼睛注视着，随时准备着。一切出乎人们预料地发生了，留下的只有各自的良心和愧疚，还有一群和梅影一样的随时慷慨赴死者。
十五
所有的女人衣衫不整，有的衣服被扯破，鼻青脸肿，还有嘴角流血者，完全失去了往日的光鲜尊贵。梅孝先小老婆一惊一乍，絮絮叨叨，被扯破的胸衣搭拉着，脸上留着血迹，逢人就说，我是镇长三姨太，我没失身我没失身。惊叫，鬼呀鬼子啊！梅孝先闺女和两个儿媳妇按住她，闺女说，三娘，你没失身，我们都没失身……三人眼泪迷糊地看着众女，可怜兮兮。众女低头啜泣。
大门哐当打开，阳光汹涌而入，众女惊恐尖叫，浑身颤抖。那个城头上喊话的金丝眼镜蹬着马靴斜挎着王八盒子摇晃着身子闯入，后面跟着十几个端枪的日本兵。小老婆大笑着扑向金丝眼镜，叫着，我没失身我没失身。跪倒金丝眼镜面前。金丝眼镜抬起马靴大叫，去你老母，早就是黄军的玩物了，还他妈的装贞洁烈女。小老婆被瞪向墙角，脑袋撞到墙面，昏厥过去。金丝眼镜瞧都不瞧，大喝，宫本太君有令，放你等回家。众女惊恐地盯着金丝眼镜，谁也不敢相信。金丝眼镜大怒，咋啦，不想走，那好啊，外面的黄军可是等不及了。轰的一声，众女跌跌撞撞扑向门口。
街上疯跑着一群衣衫破片翻飞披头散发的女人，哭着叫着逃命。金丝眼镜和押解的鬼子兵走在后面。金丝眼镜大笑大叫，慢点慢点，跑那么快干嘛，又不是砍头，你们老爷都等着黄军的剩汤喝呢，哈哈哈。众女听了，停止了奔跑，脚步裹着心事重重，就像去刑场。金丝眼镜说，哎，这就对了，你们现在身份高贵了，黄军用过的女人，量你们老爷不敢慢待。刻毒的提醒，像重锤击打在众女心头，往日的骄狂、刻毒、不可一世死亡了，变回一群可怜可悲可叹的女人，她们深刻体会到了被迫、无奈、弱小。好几个女人又开始了哭哭啼啼，走成了一群悲惨的可怜虫。梅孝先家女人费力地拖着人事不省的小老婆，一路凄凄哀哀，往日的骄横落到烂泥淖里。
梅影和老父亲互相搀扶着矗立城门口，目睹女人们哭哭啼啼走来。梅思庭要上前，梅影拉住说，爹，不用管！梅思庭叹息一声说，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日本鬼子禽兽不如。
爹，畜生听不懂，省省吧。
众女见到梅影父女，特别是梅影绑在腰间的手榴弹，明白是怎么回事了，纷纷跪下，呼喊：恩人啦！梅影怒道，别假惺惺的了，还不赶快走，日本人要是反悔了，你们谁也走不成！众女一片低呼，像一个个丧家之犬跑过梅影父女身边。
看着快要到山岗的众女，梅影回头说，爹，您也走，有我在，他们不敢怎么样。梅思庭转身面对梅影，严肃地说，闺女，爹今儿长脸了，死而无憾！不要劝我，老爹陪着我的好闺女，生死与共！
突然城内枪声和爆炸声猛烈啸叫，梅影父女和日本兵惊愕，看向城内。宫本大喝，防止……没等他的话说完，城外枪声大作，子弹飞蝗般飞向城头，城门处十几个伪军突然朝身边的日本兵开枪。方鲁高声呼喊，梅影、伯父快跑。梅影明白了，这是李湘林方鲁他们在营救自己，带着爹跳下脚边的壕沟。反应过来的日本兵用重火力封锁壕沟，子弹冰雹那样密集，溅起一片片泥土的暴雨，压得父女两抬不起来头。忽然壕沟里窜过来三个伪军，梅影举起一颗手榴弹要同归于尽。伪军大喝，梅影，是我，李湘林。梅影松了一口气，晕倒沟壁，拉了弦的手榴弹嗤嗤地冒着白烟。李湘林纵身飞扑，抓过手榴弹压在身下，手榴弹在李湘林身体刚刚压住的瞬间爆炸。
天空黄橙橙，染了太多的血，硝烟在黄橙橙里弥散，血腥味罩着这片天地。
十六
血蒙蒙的斜阳撒了一路，男人女人走在血路上，一个个走得没心没肺。梅孝先发着垂死的尖叫，这可这么好这可这么好啊！腿一软跪倒泥地，仰面惨呼，祖宗啊，奇耻大辱啊奇耻大辱啊！梅孝先涕泪横流，拍打着泥地。
众人停下脚步，瞧着，谁也不敢上前劝说，因为谁也不知道拿什么劝说，谁都没有心情劝说，他们可都是奇耻大辱的同路人。一个女人咬牙切齿地说，都是你们弄的，整天仁义道德，睁着双眼说瞎话，生生的把一个忠烈女子说成是荡妇是水性杨花，败坏了梅镇侮辱了祖宗，还赶人家走。这下好了，都是荡妇了，你们这些老爷都戴上日本人的绿帽子了，看你们今后怎么办！
一直被人抬着的梅孝先小老婆从担架上翻身下来，她现在不疯了也不半死不活了，瞪着牛眼鄙视斥责的女人，散泼地大叫，咋啦咋啦，胡咧咧啥，啥叫荡妇，老娘身子干净净，拼死保住了身子，要不老娘也不会被打成这个样子！梅孝先家女人一起帮腔，都说他们都保了清白。那个女人哈哈大笑说，好啊，别扯臊了，脱了裤子叫你们男人查验，敢吗？顿时叫骂声四起，众女扑向怒斥的女人，揪头发扯衣服扭打，混乱一团。梅孝先拿过身边一个枪兵的枪朝天开了一枪，大喝，够了，还不够现眼吗？
众女人松手垂头。小老婆气咻咻说，老爷……
闭上你的臭嘴！梅孝先将枪扔给枪兵，拍拍手，厉声道，回镇里谁也不准说说……说这个事！谁说了就沉谁的河！听到没有！众人稀稀拉拉应和。梅孝先大喝，听着，这一切都是梅思庭家那个劣畜闹的，她才是梅镇的大罪人！
小老婆说，对对，一切都是那个梅影的罪恶，她是我们梅镇的公敌是梅镇的耻辱。大家不要互相针对，梅影才是我们受苦受难的根源。
戴眼镜说，对对对，大家统一说辞，这样，我们回家就没事了。听镇长和三姨太的，记住，梅思庭他们家才是我们的公敌。
众人轰然称是。
十七
梅镇四处浓烟滚滚，火光映红了半边天，燃烧的爆炸声此起彼伏，叫骂、哭喊声震得月亮闭上眼睛。
大榆树下挤满了战战兢兢的男女老少，四外的火把不断滴着血红的泪滴，空气里蓄满了死亡的腐败。宫本的脸在火光里摇晃，血红、暴戾，狠毒地盯着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男女老少。梅孝先等乡绅在刺刀的押解下，躬身垂头站在宫本面前，乖得像三孙子。宫本上前抽出指挥刀在梅孝先脑袋上比划，梅孝先妈呀一声跪倒地上，身子像狂风中的小树叶。宫本哈哈大笑，如厉鬼啸叫，插回刀，伸出手拍拍梅孝先的脸，说你的粮食大大的，送给黄军。
梅孝先点头如捣蒜说，有有，梅某倾尽所有，亲自给黄军送去送去。
宫本指着男女老少，说，他们的全部杀掉。
梅孝先急急巴巴说，太君太君，他们都是良民，大大的良民，梅影才是反抗分子，梅影该杀，她的家人该杀！
人群里有人高喊，你放屁，梅影是好人、恩人。
好些人呼喊好人、恩人。
宫本朝天空抬抬手，一梭子子弹掠过呼喊的人群头顶，很多人趴到地面颤抖不已。
梅孝先抬头惊恐地，太太君，我我说错了？宫本抓着梅孝先衣领提溜起来，对着梅孝先的脸咬牙喷射吐沫星子说，你的良心大大的坏了，梅校长救回了你们的女人，你还要杀梅校长？
梅孝先蹬着牛卵的眼睛，他搞不懂宫本怎么替敌人说话了，惶恐地说，是是，太君说得对，梅校长是好人好人，我是忘恩负义的畜生畜生！
那你就该杀！
梅孝先惊愕，气结，扑通跪倒，爬行宫本脚下，哭诉说，太君太君，我该杀，可是我能为太君办差啊，为太君效劳啊，太君您说，我天亮保证亲自带人送粮食到太君的军营。
宫本哈哈大笑说，东西的要，人我也要。
人？梅孝先惊恐地说，太君，我保证效劳，人人人……梅孝先啰嗦着。宫本暴怒，指着众人喝道：喊，叫梅影救你们！
哦，太君，我知道了。梅孝先飞快爬起来，转过身对着众人，大喊，大家一齐喊，请梅大姑出来救我们，不然我们都没命了。快喊快喊。梅大姑，梅菩萨，梅镇父老乡亲求求您了，出来吧，您出来了，三千多条命就保住了。喊啊快喊啊！
哭喊声震天动地冲击而去：梅大姑、梅菩萨在梅镇上空旋转，死亡扑着翅膀乱闯，怪诞地扑打着群山，月亮滴下清冷的泪水，在火光里虚化。
梅影从大榆树背后走出，立即引出群呼：梅大姑！
众日本兵端枪对着梅影，如临大敌。梅影走得地动山摇，地皮嘎嘎怪叫，脸上光影奔腾，眼睛平和地盯着众人，似乎有千言万语要告诉乡亲们，却一句话没说。
学生惨呼，梅老师。一片凄惨的哭泣。
大姑，您老不该出来，留着您能给我们报仇。梅奔捂着耳朵推开人群跑出来阻拦梅影，叫两个日本兵拦住。梅奔放开捂住的手，高喊，大姑，侄儿梅奔以前错了，我不该认贼作父，我们这些人死有余辜，不值得救，你救了他们，事后会反咬一口，不值得不值得啊，我们梅家的大姑奶奶！
砰的一声，梅奔张着嘴巴固定了垂死叫喊的面容，血从子弹击中的洞里汩汩流出，仰面朝天倒下。乡场上又是一片惨呼，人们怎么也没想到猪狗不如的梅奔，在关键时候挺身而出，勇敢地死在宫本的枪下。
宫本将王八盒子插回，朝着走来的梅影虚弱地怪笑。梅影站住，从容不迫地说，宫本，放了乡亲们，我跟你走。
吆西。宫本朝身边的军官耳语。军官大喝，撤退。
鬼子兵潮水般四散，空气骤然冷却。
梅孝先等跪在地上爬不起来。乡场上哭天抹地，人们只能用这个最直接的最无奈的方式感谢救命之恩，没有谁再敢说梅影的不是。谁也没想着离开乡场，梅孝先的女人低着脑袋躲在人群缝隙里，再也不敢耍横。
人们朝着出镇的方向跪着，一双双泪眼仿佛穿越黑暗陪着他们的救命恩人，他们仅能用这种方式表达对梅影的感激、崇敬，还有哀悼。他们心里都明白，梅影一去将再也不回头了。
轰的一声，镇外闪现灿烂的红光，璀璨如节日礼花，铺天盖地照亮了山河大地。
后来人们才从惊吓得连夜逃跑的一个小汉奸嘴里得知，那晚，梅影站到落日崖的山岗上朝着梅镇凝望，宫本来拉他走，梅影乘势抓着宫本，拉响了衣服里面的炸药，不但炸死了宫本还炸死了身边四五个鬼子。说梅大姑就是我们这块土地上的神。
十八
梅镇人找来经验丰富的退休仵作，将带着梅影血衣碎片和可能的骨头残片，归拢一处放入棺材。
出殡那天阴风惨惨，日色无光。全镇男女老少凡是能走动的全体出动，四外的村镇听说了来了很多人，连闻知此事的国民政府和共产党游击队都派了好些官员代表，前来为梅影送行。附近的三十八团团长亲临，带着一个连兵力护送梅影出殡。
梅影的棺木缓行在古老的梅镇街道上，白色的人群簇拥着棺木。人们用泪水洗面，用啼血感恩，用怒火宣誓。梅影死了，尸身残破，换来三千多条生命活着；梅影倒下了，三千多条生命站起来了。
山河哭泣，群山垂首，漫空飘舞着圣洁的雪花。
遵照梅思庭意思，将女儿梅影下葬在梅镇出山口落日崖上，看着梅镇，守护亲人。
古老的梅镇涌来上万人，还有漫山遍野持续赶来的扎白戴麻的人们，青绿的山被白色覆盖。他们为不屈的精神感召，他们为受尽屈辱还守护人民的灵魂送行。据说，梅影是在突然一片血红的阳光下下葬的，棺材落土，血红突然消失，剩下的是上万人的悲痛。
方鲁挖来一颗梅影最喜欢的并蒂山百合，小心栽种到梅影坟头。山百合清雅、高贵，一尘不染，在微风中含着微笑，像一面猎猎招展的旗帜。
好些学生哭晕，好些女人哭得气息奄奄。梅思庭夫妻坚持到女儿坟头堆起，双双晕倒坟地，被人抬回。梅孝先等长跪坟头，叫方嫂、田磊抓起，怒斥。梅孝先惊颤地后退，脚下一滑，顺着落日崖缓坡滚落，摔折了腿，从此躺在家里，直到抗战胜利后在出来过一次，于终日惶恐惊惧里死去。
方鲁栽种好山百合，神情严肃地对着坟头三鞠躬，庄重地说，梅影，那天早晨在河滩上，你说你希望能跟最喜欢的人办一场醉心的婚礼，尽管这里不是河滩，也没有婚纱，但是，我知道你是最喜欢我的，我曾经那么无情地伤害你，导致你的离家出走，希望你能原谅我。希望我们能在九泉之下举办那场醉心的婚礼。
啪的一声爆响，子弹划裂天幕，拖出悠长的尾音。方鲁的手枪抵着太阳穴，在众人目瞪口呆里徐徐倒下，脸上含着微笑房建辉
一
梅镇像头温顺的卧牛，静静地卧在群山怀抱中，浑身上下披绿裹青。麻石板街道被夜露洗得水滋滋亮汪汪，两边排列的早点铺炉火烘热了空气，唤醒了梅镇的早晨。
早起讨生活的人们用身体挖走挡住他们前行的浓雾，又在身后旋转出一朵朵雪莲花，诱人的吆喝声在初日的抬爱里温暖地舒展。镇中有一块不大不小的很有来头的乡场，偏后矗立一颗似乎和古镇同龄的老榆树，巨大的冠盖庇护了乡场，清朝那会用作贴告示和砍头的去处，后来延续了贴告示的传统，免除了杀人的功能，代之为开大会的聚集地，对面是绿茵拱卫的镇公所。挨着镇公所是一座拱背吊满青苔的小桥，清幽的河水绕一个弯划过新开的小学堂，甩向深山的怀抱。
阳光赶起群山的青翠倒立河水里，几只大白鹅嘎嘎叫着踏波掠浪，脚掌下快速开放一串青亮的水花，掩翅在两只翠羽鲜亮的鸭子身后。鸭子丝毫不以为意，专心埋头对着一丛银红色水中根须一通咕咕噜噜，搜食隐藏在根须间的美餐。河水绿茵茵地微笑，洁白的山百合不辞肥瘦地打扮着河滩，卵石在阳光下闪着温润的光泽。
年轻的梅影和方鲁并肩拥着温情漫步河滩鹅卵石，面对此情此景，他们很容易走出一个婚姻的完美。梅影抬手将一绺微风抓下的鬓发掖进眼镜腿里夹住，微笑牵着山光水色，她接受刚刚回国的洋博士方鲁之约，来到清晨的河滩，方鲁说要商量他们的终身大事，定下了他要立马返回重庆就任，抗战时期时间不等人。尽管他们来此目的明确，却谁也没有说正事，脚步徜徉在山水的舒美中，都不想破坏宁静、和平、阳光送暖的早晨。
梅影弯腰折了一支并蒂山百合，嗅着欣赏着，转向白西装白礼帽斜纹紫红领带的方鲁，送出绿茵茵的微笑说，看出什么了？方鲁从绅士的微笑里探出思想，费力地解读山百合，说她是白色的新鲜的。梅影说对也不对，你这个留法博士难道就学会这点浪漫？方鲁笑出不好意思说，我是学习军事的不是去进口他们的浪漫。那你说，我洗耳恭听。梅影笑了，笑碎了一河水，河水亮银子那样怂恿铺排。梅影收住笑说，你就没看出圣洁、高贵、顽强。方鲁哦了一声，像个开蒙的童子，说，那梅校长梅老师能不能为方某启蒙一二。梅影夹夹灵动的眼皮，微笑从嘴角滚落，说你没看出她们在任何地方任何环境里都能生长？河滩上山岗上到处都是她们的家她们的亲人。我是老师，我说一，你去反二反三吧。
方鲁微笑着推推鼻梁上的眼镜，说看来我这个洋博士要好好地解决水土不服了。方鲁起大早来河滩上可不是为了增长学问，他要在感情的热锅里炒出关于他们俩的未来幸福，这也是他在重庆的民国政府报道后就马不停蹄赶回来的原因，希望把小时候方梅两家定下的娃娃亲落到实处。梅影可是留过日本的学生，热心于教育，故而坚辞省府邀请回乡办了小学堂。方鲁不仅要摘婚姻的果实，还要设法打通梅影的思想和他一道去重庆。梅影不和方鲁讨论去重庆的事，指点山水树木花草说事，这里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情意满满。方鲁努力保持绅士风度，希望自己的热乎融化梅影的小心态，绅士地吸收梅影的芳心。梅影学生头上一缕头发再次调皮地滑落，只得重新将她们按捺进本该的座位里，嘴角掀开胜利的微笑，目光里绿意翻涌。方鲁有些急躁了，很想说出自己的大道理，看到梅影走在诗意的微笑里，只好在心里缓释急躁。梅影继续踏着小碎步，走出了温良恭俭让，好像忘记了让方鲁举一反二反三。
山亲爱地拥抱河水，舒展出一副宽大的绿色风景画，一两条小鱼跃出水面，似乎在向鹅们鸭们叫阵，远处几个牧童弃了牛儿不顾，尽情在沙滩上追逐、嬉戏，欢笑声撞进白云的怀抱。
梅影抬起笑意温和的脸庞，目光在画卷上移动，突然打向远处的追逐，把笑洒到他们的欢笑里，扫一眼急迫期待的方鲁，说，方大博士我是个小女子，只喜欢家乡的山水，希望生活在青山绿水的平静里，远离山外的炮火连天。
方鲁推推鼻梁上的眼镜，耐着性子问，难道一个留日学生就没有自己的理想，过着随遇而安的古老日子，这还是新女性吗？山外的炮弹迟早要落到山里，那时候你还能这么恬静、悠然？
梅影站住，瞧着倒映在河水里的蓝天说，理想，呵呵，谁没有理想，我的两个理想之一就是办好镇上新开的小学堂，听到孩子们朗朗的读书声就是天下最美的事，他们长大了会走出大山，去……梅影截断话语，弯腰捡起一块卵石砸进镜子般的河水，河水敞开了一朵喇叭花，飞溅的水珠落下重新砸开了一圈小喇叭花，清亮地笑出满河的畅快，河水的笑音在水面游行、飞越，连接青山扑向蓝天。
方鲁背对着河水挡住梅影的视线，坏笑着逼问梅影第二个理想是什么。梅影笑而不语，再次拾起一块扁平的卵石准备撒手河面，方鲁张开双手不让梅影投掷，说，有理想是好事，难道还怕说出来。梅影丢下卵石，拍拍手掌，目光越过方鲁头顶，投向远山的清越，迷蒙了双眼梦幻似的说，我希望在这里在一个宁静的下午，和我所喜爱的男子举行一场醉心的婚礼。
啪，方鲁拍手掌激发出温暖的脆响，说，那最好，别开生面别开生面，肯定终生不忘！我们俩在这一点上终于找到共同点了，太好了！
啪——勾——突兀、惊颤，拖着尖锐的啸叫撕裂群山的静谧，那是死神传送的请帖。方鲁和梅影终止了调蜜，目光打向声音发出处，那是牛头方向，那里连接山外的道路，火药爆发出强劲，推送子弹划破蓝天。方鲁惊呼，三八大盖，日本人来了！
枪声接二连三下着狗崽子，牛头那边呼喝声直冲云霄，惊恐的绝望的呼叫震动群山，整过镇子跟着震颤、慌乱。梅影急切地说，方鲁，我要去学校。不等方鲁回应，撒腿跑向能看到青绿覆盖下的部分白墙黛瓦。
“鬼子来了！”成为梅镇这个早晨永久的惊恐。
方鲁大喊，梅影，回来，日本人马上就到了，赶快往山里跑！
梅影裙裾翻飞，像一朵速开的蓝色山百合，像一面烈烈招展的旗帜，摇摇送来你走吧，那里有我的学生还有同事！梅影跑得飞快，和刚才判若两人，她在和死亡争抢时间。
进镇子的麻石街上男窜女叫，街面横躺着白的绿的红的各色吃的用的，还有躺在炸坑旁边血呼啦叽的尸体，硝烟弥漫。窝在店铺石阶台上女尸流着最后的血，烧饼摊子倒地旁边的店铺燃烧着大火，黑烟翻滚，冲天而起。啪勾不停，每啪勾一声，准有一个活生生的生命倒下。街口冲进来一群端着长枪戴着黄色招魂耳帖的嗷嗷怪叫的两条腿畜生，枪口冒着硝烟，刺刀上滴着殷红的血，他们见人就杀见东西就抢。两个黄衣畜生抬着一个拼命挣扎尖叫的妇女往门里窜，嘴里胡乱地大笑怪叫，一个鬼子兵枪刺上挑着一个四肢在空气里徒劳乱舞的婴儿，高声大笑大叫，几个围观的日本兵跟着胡叫怪笑。
大火四起，浓烟覆盖，叫声哭声和残忍的笑叫声构筑了梅镇灾难的全景图。
梅镇似乎醒在睡梦里，醒在枪炮的教训里。善良的人们似乎没来得及看清对方，就消失在子弹的扑击中。
这天，永远定格在公元1939年5月6日，湘西一个古镇的早晨。
青山绿水不再静谧优美，和平的阳光再也照不进古老的梅镇。
二
习惯生活在安步当车的千年古老里的山民百姓何曾遭受如此劫难，大部分人纷纷逃亡深山之中，暂时没有逃走的没头苍蝇样乱窜乱撞，烧香拜佛的人不在少处，佛祖非常吝啬他的无边佛法。
学校里早已乱成一锅粥，狼奔豕突，惊恐的哭喊声代替了朗朗的读书声。枪声咋起时，几个男女老师正带着学生准备排练梅影编写的抗日剧《血色》。初闻枪声，一个男老师还开玩笑说，这可是绝好的背景声响。随着更多的枪声还有炮声传来，玩笑声熄灭，惊恐挂到每个师生脸上。枪炮声下的惊叫、镇民的拼死逃跑给他们上了一节惊心动魄亡国课，慌乱哭喊改变了校园。院中竹林边，好几个女生抱团哭啼，余下的学生围住老师张着惊恐、希望的眼睛。老师们没了主意，一个女老师抱住另一个女老师哭泣。有人拉开校门，众人跟着逃出，很快退了回来，个个成了惊弓之鸟，五官变形。那个带头拉开门的田磊老师，狠狠闩上门，大叫，完了，鬼子兵冲过来了，怎么办啊，赶快想法子啊。
都不许哭！梅影如天兵天将突然降临，紧急大喝，说哭喊没用，反而给鬼子指示了方向，别哭别喊，跟我来。哭喊声随着梅影的镇定降温。梅影脸色煞白，胸口剧烈起伏，她是从河滩的爱情温柔地直接冲进可能随时丧命的火坑里，她要挽救她的学生。她的话镇住现场，绝望中的师生像找到生的寄托。梅影指挥老师们带着学生往学校后山跑，她断后，为师生的脱离拖延时间。田磊要和梅影留下来拖延时间，梅影厉声说，保护学生是你最大责任，不要叫我担心。田磊流下眼泪说，是，校长，我拼了命也要送他们走，你你也要……
别婆婆妈妈的，还是男子汉吗，快走！梅影柳眉倒竖，平时的循循善诱、温和的梅影不见了。门外叽里咕噜大叫，砸门声此起彼伏，门板嗦嗦颤抖。梅影上前一把推走田磊，大吼，记住，保护学生是当老师的责任！田磊抹了把眼睛，扛起一个吓晕的女生窜出后门。
梅影站立院中，整理了一下衣服，严肃地盯着被暴力摧残的门板，镇定得像一座巨石。门板哗啦一声向门内倒下，一群凶残的日本兵端着枪冲进来围住梅影。梅影在日本兵冲进来的瞬间身子哆嗦一下，随后稳住，迎着快要刺到脸上的刺刀丝毫不退缩。残暴的鬼子兵歇斯底里，抽回枪，准备将刺刀刺进梅影胸膛，被一个挎着腰刀的军官制止、训斥。鬼子兵收回枪，哈依一声退到一边侍立。军官朝围着的鬼子兵挥挥手，鬼子兵收枪撤围。军官上前用半生不熟的中国话说，你的梅校长？梅影急速打量军官，大义凛然道，是，本校不欢迎你们，请你们立即出去。军官嘿嘿笑说，我们是来帮助你们建立王道乐土，是朋友是客人，留学大日本帝国的梅校长难道没学到一点点礼貌。梅影冷笑，说有端着枪闯进来的客人吗，拿着刺刀威胁主人这还是朋友吗，这就是你们要建立的王道乐土？军官尴尬，脸色血红，尴尬地笑，说，我们不讨论这些，你的老同学在等着，我们是奉命邀请。请！梅影看一眼学校，平静地说，带路。
粗大的大榆树干上绑了七八个壮汉，鬼子兵端枪警戒。乡场上站着一两百哭哭啼啼男女老幼，鬼子兵用刺刀围住，四外高处架起几挺歪把子，虎视眈眈。树旁石凳子上坐着一个中佐鬼子军官，指挥刀立在岔开的两腿之间，一双戴白手套的手按住刀柄，瞪着三角眼欣赏他营造的这幅画面，得意在他脸上流窜。身后站立两个军官，脸上凶神恶煞，侧面躬身站立一个头戴日本军帽着中式衣裤挎盒子炮的中国人，他就是镇上梅老妖的儿子梅奔，因为吃喝嫖赌叫梅老妖赶出家门的败家子，后来听说去了东瀛岛国，没想到十年后成了鬼子兵的狗。
人群后面响起一阵叫骂，人群分开。鬼子兵押着绑缚着双手的梅影进来。众人惊呼，纷纷垂下头颅。田磊和几个男女学生随后押到。
梅影走得大义凛然。押解的军官跑到中佐面前讨好地报告一番，中佐放出微笑站起来走到梅影跟前，说，梅影小姐，没想到在这里见到老同学，难得难得。对不起，都是手下鲁莽，怎么能这么虐待老同学呢。伸手要替梅影解开绳索。梅影沉静地说，不必，这里只有中国人和日本人，没有其他的。中佐诞着脸皮呵呵笑说，误会误会了，我们是来大东亚共荣，建立王道乐土。梅影冷笑，目视现场，说，宫本，这就是你们的共荣，刺刀下的共荣？看着还在冒烟、燃烧的街道和街道上的尸体冷峻地说，这就是的乐土，鲜血、尸体、燃烧的乐土？畜生也讲乐土！
“八嘎”！宫本身边站立的军官狠狠打了梅影一耳光叫骂。宫本抬手制止，脸像个皮蛋，嘿嘿冷笑，指指大树，指指现场的人群，说，我今天只想和老同学畅叙同学之谊，没想到老同学如此不给面子，我是个说话算数的人，这些人是死是活都在老同学你的一念之间。如果答应和我回兵营，这些人马上自由。宫本抬手一招，身后躬身站立的梅奔扯着嗓子对众人道：宫本太君说了，这次来是诚心邀请梅影小姐去军营一叙，商谈建立大东亚共荣事宜，造成现在的不愉快都是不理解造成的，只要梅影小姐，不对，应该是梅影校长，梅校长要是过去商谈，你们不仅不会死而且还能好好地活着，等梅校长和宫本太君商谈好了，我们就是一家人了，你们可都要感谢梅校长啊！
人群里戴着瓜皮帽弓着细腰留着山羊胡子的镇长梅孝先扯着公鸭嗓子大叫，梅大姑，您就答应了吧，您答应了就是我们梅镇的活菩萨，观世音在世啊！好些人跟着附和，喊道，活菩萨啊，答应了吧。梅奔大喊，对，梅校长就是观世音菩萨，她答应了，你们就活了，能过好日子了！
凭什么叫一个姑娘担负这个天大的重责，你们你们还有人性吗？田磊怒声大喝。一个鬼子兵上前打到田磊，几个学生惊呼，护住田磊。中年妇女方嫂大喝，田老师说得对，我们这些人的生死怎么能搁在梅校长一个女子身上，你们这不是帮着鬼子逼梅校长吗？你们你们，还是人吗？镇长身边几个女人上前按住方嫂，一个三十几岁妖娆的女人用帕子塞住方嫂的嘴，阴沉地威胁说，方嫂，你还要不要你的烧饼铺子了。被堵住嘴巴又被人摁住的方嫂挣扎，呜呜地说不出话。
宫本看着现场嘿嘿冷笑。梅影怒喝，宫本，你还有人性吗？
宫本哈哈笑，说，我从来不强人所难，至于人性嘛，那是战争的人性。回头对围着那几个捆绑大汉的士兵挥挥手。啪的一声，一个大汉死在鬼子兵的子弹里。现场大乱，哭喊嚎叫。鬼子兵一阵紧急拉枪栓声。梅奔大喊，肃静肃静，难道你们真要惹怒黄军，统统给黄军做活靶子吗？梅孝先大喝，安静安静，不要惹怒太君！
梅影胸口起伏，脸色血红，对着宫本大喝，宫本，你要是一个军人，冲着我来，给我一颗子弹！
宫本哈哈笑，说，这可是你说的。
校长！学生惊呼。
啪的一声，又一个大汉垂下脑袋，血从胸口汩汩流出，宫本击毙的。全场死寂，睁大了眼睛盯着，惊愕、悲愤。
畜生！梅影怒骂。
梅孝先大呼，大姑，您不能再激怒太君了。求求您了，梅家姑太太！
姑太太，求求您了。梅孝先身边的几个女人齐声呼喊。
梅影盯着她们，激怒道，你们你们。梅影不知道说什么好。
宫本重新走到梅影身边皮笑肉不笑地问，怎么样，老同学，还是不愿意？梅影不愿意和宫本多说一句话，后背对着宫本。宫本盯着梅影的后背恼怒，转头对身边军官耳语。军官招来两个鬼子兵耳语。两个鬼子兵狂笑，放下枪，脱光了上衣。众人看着胆颤心惊，女学生和姑娘们或扭头不敢看或闭上双眼，呼吸凝重，空气仿佛在剧烈燃烧。鬼子兵脱得只剩下一条裤衩，推开前面的男人，一人一个抓出来两个十几岁的少女。少女大哭大叫，众人激动惊呼，想上前救护。鬼子军官对天鸣枪，众人惊恐后退。两个鬼子兵将少女带到大树下，在众目睽睽中按倒她们，骑上怪笑怪叫。
住手！梅影冲着宫本大喝。全场死了般，目光全部集中到梅影和宫本身上。宫本诡秘地笑。梅影决死地说，放开她们，我跟你走！
宫本嘎嘎怪笑，对大树下挥挥手，拍手说，早说，这一切都不会发生，请！
梅影转过身深情巡视在场的梅镇人，目光所到之处响起一片哀嚎，人们多么无奈多么可伶。梅影目光落到学生脸上。学生哭喊道，梅老师，您不能去！梅影闭上双眼，两滴泪水从眼角滚落。
梅影走了，走在一群蝗虫的队伍里，走在阳光惨淡里，走在满街尸体和烟熏火燎里。
三
日本兵满载着战利品撤走了，后面的一群兵还烧了几家房子，在狂笑里踏着梅镇人血迹走的。
梅孝先和他身边的几个女人兔子样窜回去，乡绅们看一眼大树摇摇头走开。乡场上人群哭哭啼啼扶老携幼散去。留下的是那些死了人的苦主和被绑着的家人，方嫂和田磊，还有哭泣的学生们。方鲁冲进现场目睹悲惨，看着参天大树，目光在燃烧，双手举过头顶嚎叫。
镇公所里斑斑驳驳，像个垂死的老人，阴气裹着发霉的空气，播弄死亡味道。梅孝先坐在太师椅里和众乡绅喝着茶商谈事情，好像根本没发生过灾难性事件，两个儿媳一个女儿和一个小老婆妖妖娆娆围拱着有说有笑。小老婆嗲着嗓子说，早知道黄军动用这么大阵仗只是为了一个梅影，还不如早点绑了送过去，免得全镇鸡犬不宁。女儿说，是啊，我瞧着就不舒服，一个女子不在家学女红，办什么新式学堂，镇上好像就她一个能人，这下好了，伤风败俗了吧，自找的。小老婆笑得热气噗噗，说，这下好了，梅思庭那个老东西攀上日本女婿了。大儿媳笑着说，三娘，说错了，那是日本人大公众的女婿呢，那可是一个兵营呢。
喝茶的乡绅有人摇头，有人放下茶杯脸色难看。
够了，都给老子滚，我们说正事。梅孝先听到她们说得不像话，看到乡绅们不满，只得赶她们走。
小老婆扭着水蛇腰不屑地说，媳妇们，跟小妈走，切，就这点能耐。梅孝先摔了茶碗，碎了的瓷片翻着筋斗飞溅，落出一片细碎的闪耀，眼睛瞪圆像要吃人。众人大惊。众女人这才悻悻地扭着屁股走进耳门。
抱着水烟袋乡绅问，要是梅思庭回来追问，我们怎么说？他们家可是有十几条枪。众乡绅附和，惶恐不安。梅孝先拍了桌子，拉着公鸭嗓子说，追问，追问啥，有本事到日本人哪里追问去，今儿这场大灾，根子都在他梅思庭身上，他要不把那丫头送到东洋上学，能认得那个叫宫本的吗？要不是跟宫本勾勾搭搭，他能带着兵来祸害咱们？众乡绅惊愕，张着嘴巴说不出话，目光可怜又可嫌地盯着梅孝先。靠梅孝先身边坐着的戴一副黑框眼镜的刀削脸连忙笑着说，梅翁目光如炬，看得透彻深远，归根结底还是他梅思庭种下的劣根，门风不正，怨谁！
乡绅们有叹息的有附和的，一场邪恶的闹剧在笼子里躁动。
方鲁气冲冲走进公堂，指着众人大怒说，你们你们可都是梅镇的头脑，出了这么大祸事死了那么多人，现在梅影为了保全你们被抓进日本兵营，你们居然还坐在这里喝茶说笑，你们喝下的可是他人的血泪，肠子不烂吗，还笑得出来！
戴眼镜的站起来愠怒，说你可是方家大公子还是留过洋的博士，怎么可以如此咆哮公堂？圣贤之书读到狗肚子里了！
去你妈的圣贤之书，圣贤之书教你见死不救，教你们把一个镇的安危推给一个弱女子！方鲁毫不退让大骂。啪，梅孝先拍桌子咆哮，这里是镇公所，不是你撒野的地方。方鲁盯着梅孝先，眼睛里充血，步步紧逼，咬牙说，哦，镇公所啊，死人了管不管，弱女子被抓了管不管，梅影把自己交出去了，就是为了换得你这样蛇蝎心肠的人活着，太不值得了！梅孝先双眼惊恐步步后退，脸色灰败。方鲁一把薅住梅孝先衣领，大喝，你到底救不救梅影？四个枪兵突然闯入抓住愤怒的方鲁。枪兵是戴眼镜的看到情况不妙，出门招呼进来的。见到枪兵，梅孝先活过来了，声嘶力竭道，拉出去拉出去！
方鲁挣扎着大叫，你们要还是人，要是还有一点点人性，就赶快组织人救梅影，梅影怎么说都是你们的救命恩人！
大榆树下，方嫂手里捧着写有“梅影长生”的木牌，带着学生们和田磊走近树干，把木牌恭恭敬敬放置粗大的树干下的石桌上。田磊带着学生在牌位前摆上香炉和祭品，点燃香插入香炉里。众人退后几步，方嫂双手合十跪下，田磊和学生跟着跪下。方嫂念叨着：大慈大悲的活菩萨梅影，梅大姑，您救了全镇的性命，但愿佛祖保佑您平安无事！学生哭泣，呼喊梅老师！田磊满面泪水说，梅校长，但愿您吉人自有天相，平安渡劫，我们都等着您回来呢！方嫂止不住嚎啕大哭，哭声响成一片，震撼大树，树叶似乎在嗦嗦颤抖。他们身后跪了黑压压一片男女老少，一片哭声。
青色的香烟绕护着哭喊声，震撼整过梅镇，日光惨白，流出殷红的血泪，血红蒙住了天地，风吹响了树梢，呜呜咽咽。
方鲁突然跑过来，抓起跪拜的田磊，怒喝，跟我走！
四
星星像从天幕的破洞里钻出来，繁密地滴着泪珠儿，月亮垂死地斜吊在天幕上，张着半边脸悲惨地瞧着人间。
房间里灯火迷糊一片，家具上像被涂抹了一层黏糊糊的死亡气息。梅影合目坐着，脸上全无血色，像个雕像。桌面摆放着糕点、水果，仍然保持它们的原始。门口两个背抢的日本兵锁住了梅影逃生的可能。自从离开乡场的第一步，梅影就没有打算逃跑，想着如何去死，只有死能解脱一切。一个被日本鬼子抓走的年轻女人，就是逃出去了很难消解那些怀疑的目光，如其忍受别人的怀疑活着还不如死了干净，到了如此地步再想别的那是虚幻的无益的，只能徒增心理负担。她想着如何有尊严的死去，她甚至想到被宫本五花大绑押解刑场，在枪弹的爆响后看着亲爱的蓝天微笑着倒下，倒在山百合的怀抱里，但是心里无数次想着自己的遗憾，再也没机会兑现在夏天的傍晚在美丽的河滩上和自己最爱的男人对着青山、河水还有山百合举办一场醉心的婚礼了，她只能在心里无数次设想那个热切的醉心场景。
一阵沉重的马靴敲击木质楼梯声强烈抬升，楼梯在强暴踢打下哼哼唧唧，像个濒死的病人。梅影呼吸了最后一口人间的空气，等待终极降临。上楼的是宫本，暴虐的马靴声就是宫本残暴的释放，宫本上次在这里带着暴怒离开，留给梅影一个最后的考虑。宫本的马靴踩着中国人的苦难和鲜血跨进房门，随手关闭了它，房间构成一个密闭的恐惧，空气瞬时坚硬。梅影继续保持死亡状态，灵魂似乎脱离身体飞升，在看不见的空中盘旋。宫本这次没有对梅影歇斯底里，马靴踏得轻柔，嘴角似乎挤出微笑，从木质化的空气里迅速传导给梅影耳朵。啪挲，像是一叠轻飘的纸片打击桌面，拍出来的风撞击梅影胸口，血液在血管里四处奔突，血管飘摇着随时爆裂。梅影咬着牙，忍受剧痛，脸色血红。
看看吧，他们都是你的亲人。宫本轻描淡写地笑了，那是吃人后张着血红的口说的，血腥扑鼻。梅影似乎嗅到亲人的熟悉，眼皮跳动，还是开启了眼睛，桌面散落着爸爸妈妈和七岁小弟的照片，这是宫本的恶毒和无人性，用家人来威逼。梅影感到自己像个大海中在狂风暴雨下摇曳的小船，气息悠悠地问，你把他们怎么了？
宫本诡秘地笑，笑声如瓦楞刮着梅影的耳朵、心，痛苦地滴着血。她知道人跟魔鬼无法交流，魔鬼嘴里永远吐不出莲花，问也是白问，合上眼睛在心里为爹妈小弟祈祷。又是啪的一声，一叠照片摔到桌面，阴冷地说，看看吧，他们可都是你的好学生。
你，猪狗不如，畜生！梅影爆出粗口，那是怒急恐惧至极的真实。宫本再次呵呵笑，说如果你好好活着，他们一根头发都不会少。怎么样，条件优厚吧。
无耻！梅影不再冷静了，她知道对面这个冷酷的魔鬼说到做到，只恨自己手里没有枪，怒气、戾气、伤心、悲痛涌上心头，堵塞了大脑，阻断了意识。
夜空泡在垂死里，半个月亮迷迷糊糊像在流泪，草丛里虫子低低地哀鸣，大地和天空在黑暗里颠倒。房间里灯光哀伤地探出窗口，又无力地下垂，跌落濡湿里。宫本那野兽的狰狞割碎了一片片花朵，旋转着飘落死亡的深渊。
骤然的枪声打破了魔鬼的舞会，枪声一声紧似一声，如一只只铁拳砸中魔鬼的头颅。楼门大开，宫本被灯光涂抹成黑炭，慌乱地冲出门，快速扣着衣扣，急问卫兵，哪里打枪？
卫兵指着一个方向说，好像是司令部那里。
枪声、火光编织了魔鬼的死亡链条，大地在颤抖摇晃。
五
城门外的小山岗像一条巨龙静静地卧着，方鲁和田磊等人拿着枪趴在山岗的树林里密切注视城门口。田磊低声问，这行吗？方鲁指指绑在身后树干上穿着和服的日本女人说，有她在，量他宫本没那个胆子，她可是宫本顶头上司的老婆。田磊还是不放心说，万一…
没什么万一。方鲁斩钉截铁道，一会交换后，你们几个不要管我，带着梅影从我们预定好的路线撤离。不用担心我，我可是学军事出身的，你们走得越远我越安全。
说话间，城门楼上火把大亮，烧红了半边天，鬼子兵如临大敌。梅奔的声音遥遥传来，对面的好汉听着，黄军答应你们交换人质，但是你们要确保人质安全，否则梅镇鸡犬不留，石头过刀草木过火！
田磊小声骂道，这个认贼作父的败类！方鲁指指日本女人，顾不上搭理田磊，高喊，你们不要心存侥幸，不要动歪脑筋，我们既然敢来，就有了万全的准备，告诉你们一个消息，不仅城外做好准备，在你们城内若干个要害部门也安放了炸弹，一旦你们打歪主意，城内马上爆炸四起火光冲天！
好，黄军答应你们。这就下去交换人质。
田磊有点发抖。方鲁厉声说，有点中国人骨气好不好，刚才你不是挺有骨气的吗，你没瞧见他们也害怕吗？按照计划行事。方鲁掏出毛巾塞住女人嘴巴，解开绳索，逼着跟自己走。
双方在城外抵近山岗地空地上对峙，火把照耀得如同白昼。大队的日本兵燕翅排开，抢上刺刀寒光闪烁。方鲁让对方士兵退到城门口，否则不交换。宫本只好照做，叫人带出批头散发衣衫不整被堵住嘴巴的梅影上前。
梅奔说黄军是讲信用的，请把夫人放过来。方鲁朝后面挥手，田磊等三人押着日本女人来到身边。方鲁说，看清楚了吗？要不梅奔你过来瞧瞧。梅奔低声告诉宫本，宫本挥手。梅奔胆颤心惊地走过来，仔细打量，回头说，太君，确实是司令夫人。
宫本要同时放人，方鲁不答应，说自己可以站在这里陪着，你们先放人，等我们的人安全了再放。宫本不同意。方鲁用驳壳枪顶着日本女人后脑，女人呜呜大叫。方鲁说，你们人多，有机枪有摩托车，只有我认为我们的人安全了才会放人，千万不要动歪心思。宫本犹豫，梅奔跑回去一阵耳语，宫本不得不下令放梅影。
梅影被绑着双手，走过宫本身边，突然一头撞向宫本，宫本连连后退，还是倒下。谁也没料到梅影不顾性命撞宫本，双方似乎一触即发。梅影要用这个方式激怒宫本杀了自己。宫本爬起来，暴怒，抽出刀要劈了梅影。梅影迎着刀再次冲击。
住手，敢动，立马毙了她！方鲁声嘶力竭道。
六
路上，梅影像个垂死的人，不说一句话，低着脑袋东倒西歪地走着。方鲁想搀扶，梅影尖利地叫道，别碰我！方鲁缩回手，万分惊恐地问，他们他们没把你怎么了吧？梅影不理会，疯了般跑去。
天，亮在满目疮痍里，青烟从废墟里袅袅升起，绕着群山的呜咽。镇口路边的落日崖上皤帆飘飘，纸钱当空，悲伤、凄凉的哭喊声萦绕着坟地，乌鸦盘旋着呱呱怪叫。
几株洁白的山百合，在微风的摇摆里流着泪水。
梅家大门紧闭，没有了往日的枪兵站岗，只有两只石狮子张着空洞的嘴巴无目的地悬望。
门前路上聚集了三三两两的男女，有意无意地瞧着紧闭的大门。梅孝先家的女人在小老婆率领下站到对面，向梅家大门指指点点，肆意嬉笑，招引了一大堆男男女女。听了她们的蛊惑，有人不相信，有人摇头叹息走开，有人随着她们的污蔑兴风作浪，责骂梅思庭门风败坏，表面道貌岸然背地里男盗女娼，将日本人祸害梅镇的责任全部推倒梅家头上，骂梅影臭不要脸，水性杨花，送给一个军营的日本兵用。骂得正起劲的时候，方鲁和田磊他们突然赶到。方鲁责骂他们没良心，说要不是梅影挺身而出那两个姑娘还能保得住清白？接下来还不知道要死多少人有多少妇女被糟蹋。指着梅孝先小老婆和闺女厉声道，要不是梅影挡着，说不定下一个就轮到你们！你们良心叫狗啃了叫猪吃了！方鲁满脸飞红，像一团燃烧的火焰，眼睛奓着，仿佛要吃人。田磊愤怒地说，就没见过你们这样的，真该叫日本兵抓了你们，梅校长为了谁？没有梅校长你们能站在这里说风凉话、侮辱人！
那些跟风的男女低下头，纷纷溜走。梅孝先小老婆和闺女想争辩，看到方鲁变了形的脸，扭屁股逃跑，边走嘴巴还不干不净地道，方家少爷，那可是一个叫猪拱了的烂白菜，你还好这一口。方鲁大怒，要追上去。田磊等强行拉住。田磊说，方博士好男不跟她们这些破烂斗。方鲁垂下胳膊，狠狠地吐口吐沫说，没想到不仅愚昧还是这等侮辱糟蹋人，简直猪狗不如，怎么能叫这样的人生存在这个世界上！
梅家院子空无一人，树叶挂着脑袋，花草抱紧了身子畏缩在阴惨惨的光线里。方鲁等直驱上房，厅堂里空无一人，后面隐隐传来低低的哭泣声，连带着空气叹息。方鲁连叫了几声梅伯父，好大一会儿，梅思庭才在丫头的搀扶下出现，一夜间乌黑的头发披上一层霜，脸像被水泡过的惨白肿胀，目光暗淡不看任何人，坐到太师椅子里似乎对着空气说，来了。方鲁赶紧近前，小心地说，来了，伯父。梅影还好吗，我想给她散散心。梅思庭合上双眼，悠悠地说，她她恐怕没有那个心事了。
怎么了，伯父？方鲁惊愕地问，不敢相信。顽固地说，我知道梅影一定受苦了，心情肯定不好，我还是想当面劝说，事情过去了，就当一阵风刮过去，没什么的，只要天没塌下来就好。梅思庭睁开眼睛，盯着诚意满满的方鲁说，你，真的这么想？
是，伯父，我想现在就见到梅影。梅思庭合上眼睛，搭在椅背上的手轻挥。丫头说，方少爷，我带你过去。
梅影躺在床上，双眼瞪着，好像僵死了。方鲁等梅伯母和丫头离开后，扑到梅影床边急切地说，影，到底怎么了，你要这样折磨自己。眼泪顺着腮流下，目光追着梅影惨白的脸。梅影不说一句话，就是一个活死人。方鲁愈发揪心，说，影，就是有天大的事我们俩个扛总比你一个人闷在心里好，你可是新女性啊，怎么这么想不开。梅影突然大笑，凄厉的声音刀子般扎进方鲁的心窝，血啪嗒啪嗒滴落。方鲁忍着痛苦说，影，别这样，我们可是要在河滩上举办美好婚礼的。梅影笑声骤停，双眼紧闭，眼角慢慢溢出两颗泪珠。方鲁急得在房间里转圈，像个斩掉头颅垂死挣扎的公鸡。
你，走吧，我已经是一个不干净的女人。梅影嘴巴丝毫没动，声音似乎是从地狱里冒上来的，阴冷、坚硬，房间随着这句话翻转。方鲁双眼圆瞪，全身颤栗，突然抱着脑袋嚎叫，发疯地奔出房间跑出梅家。
路上，人们听不清方鲁在叫喊什么，为何如此，只道他疯了。方鲁没头苍蝇样跑回家，气喘吁吁，紧急跪在父母面前连磕三个头，说，父亲母亲，恕孩儿不孝，我走了。老两口惊问去哪儿。母亲说，梅家的婚事怎么办？方鲁起身赤手空拳地雄赳赳走出，撂下一句话说，爱咋办咋办。说完，人已经在门外。老两口惊愕地看着空洞的门，僵在当地。母亲突然高声喊道，不带行李啊！
七
梅影闺房，灯黄光惨，浓重的悲哀装满了每一个空隙。母亲和弟弟守在梅影床边，像守着一个濒临死亡的人。阴风在房间里四下游走，似乎是阎王提前派鬼使来下通知。门哐当一声被推开，屋里人吓了一跳。梅思庭大步闯入。梅母哭泣道，老爷，这样下去可怎么好哇。梅思庭大怒，说，死了算了，梅家担不起这个污名！
什么！梅母惊叫说，她好歹是我们的女儿，外头叫鬼子欺负了，家里你还说这个话，你你这是在逼命吗！梅思庭喝道，妇人之见，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我梅家在镇上住了十几代，从来没有过……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梅影突然坐起来，双眼亮闪闪盯着父母，赤脚下床跪倒父母面前磕头，说女儿还二老养育之恩，从此刻起我不再是梅家女儿！说着，赤脚跑出。
母亲大哭，呼喊，影儿啊妈的心头肉啊，不要走哇。
弟弟惨呼，姐姐，不要走啊！
泪水漫出梅思庭抬着的眼眶，爬上脸，任其滴落。两手一边一个拉住夫人和儿子，厉声说，叫她走！
八
神经高度麻木的梅镇人半死不活地过着他们的日子，像悠悠的河水那样无声无息，唯有方鲁的出走和梅影的逃离重新牵动人们麻木的神经。一些人为方鲁抱屈，更多的人感叹梅影。人们心里都明白是梅影救了梅镇的人，保全那些女人的贞洁，可是又不能公开原谅梅影的失节，还是失节于日本鬼子。田磊、方嫂他们到处替梅影更名，可是没人敢当面赞同，一些好心人只有在夜幕掩护下去大榆树下，对存留着的梅影牌位烧香、拜谒。他们把梅影当成拯救他们的恩人、活菩萨。慢慢地祭拜的人多起来，大榆树下香火比山上仁义庙里的香火还旺盛，关二爷要是有知一定伤心落泪。人们在香烟缭绕里祷告梅影平安无事，在他们心里梅影就是他们的保护神。
香火照亮了人们心头的黑暗，却照不亮梅孝先他们那般人的心里阴暗。
梅孝先在小老婆等女人怂恿下特地召开乡绅会议，议题只有一个，定性梅影是严重失节，辱没梅镇和先人，还严重侮辱了中国人的尊严，派生出两个决定，驱逐梅思庭家出梅镇，不准人祭拜梅影。
梅思庭怎么也没想到，梅家十几代人辛苦攒下的基业毁在梅影手里，通知下达后，没有一句辩解，拖家带口三四十人被枪兵押着离开梅镇。一路上愁云惨淡，人们用眼泪为他们送行。那两个保全贞洁和被救下男人的家庭全体出动，不管梅孝先的什么禁令，带着好吃的哭喊着堵住大路，挡住梅家人，公开在道路上摆上香案祭拜心中的活菩萨梅影。跟来的全体师生哭祭，哭声震撼整过梅镇，哭倒了一大片男女和学生，也引来了更多平日不敢公开自己良心的人，还惊动了附近的山民。他们不辞路远，纷纷赶来祭拜女菩萨。
来祭拜梅影的山民络绎不绝，越来越多，气得梅孝先等人只敢龟缩在镇公所骂娘。
不知是谁喊了一句，梅老先生一家不该走，我们找梅孝先理论去。众人纷纷应和，簇拥着梅家人赶往镇公所。梅孝先何曾见过如此阵仗，绕他们怎么威吓、叫骂，没人理睬。梅孝先叫枪兵抓人，没有一个枪兵愿意出手，反倒是梅孝先被田磊等人抓住，逼梅孝先取消禁令。田磊说，你个黑白不分的老东西，如果你胆敢再如此，老子和你一道跳日落崖，敢不敢！有人干脆说，别跟老狗日的废话，他听不懂人话，干脆给他一粒枪子算了。
梅孝先在群情汹汹下被迫宣布取消驱逐令，保留大榆树下的供奉，派人寻找梅影。
九
山路尽头是一座古砖墙圈着悠久的县城，历经无数风雨的民居不堪重负地苟延着，街面冷冷清清，行人稀少，乞丐特别多，十个人里至少有一个是乞丐。这天，街上多了一个披头散发衣衫破烂的乞丐，脚上的污泥里掺着血污，走一步，青石板上落下一道血脚印，借着手里的树棍支持行走。准备驱逐的乞丐们瞧着血脚印，摇头叹息，无意中看到这个新来的腰间别着两把柳叶刀，更加不敢接近，只好用目光追随。乞丐一路艰难地走向军营，面向军营站了一会，躺倒军营对面的岔路口墙根睡觉大觉，眯缝的眼睛射出寒光，刺向军营门口。
远处的旮旯缝里，好几个乞丐盯着。
日头白花花地下着火，狗蛰伏阴凉之地伸出舌头嚯嚯地排热，乞丐一动不动躺在能烤熟麦饼的墙根，像条抽了脊梁的死狗。房顶上瓦面仿佛过了火，白气滋滋地升腾，空气里飘着焦糊味。军营门口有几次日本兵进出，每次进出，乞丐都放大了眯缝的眼皮。一个拉长的影子靠近乞丐，带来不断增强的喘息声。乞丐掉过手里的树棍，指着逼近的影子，影子不再逼近，声音嫩嫩地说，七爷让我们送水、吃的。乞丐收回树棍，影子缩短，递过来一只大饼一个豁口陶碗，碗里波光潋滟。乞丐夺过碗，把水倒进喉咙里，抓过大饼大口撕扯咀嚼。贴着乞丐耳朵再次爬过来带着奶味的童音，七爷说了，你一个人等于送死，我们在关二爷庙。乞丐停止咀嚼，脖子似乎僵硬，扭头看时，影子早已消失。
日光把墙面压缩为一块巨大的黑影，劈头盖脑蒙住墙根，也蒙住仿佛死了乞丐。黑影伸展到半个街面时候，军营门口响起叽里咕噜的疯狂，两个鬼子军官兴奋地冲着大门而来，梅奔矮了一节放着谄笑随在一个芦柴棒子日本军官身侧，嘴里放着叽里咕噜的马屁。乞丐身子一点一点离开了靠着的墙根，手伸向腰间插着的柳叶刀柄。芦柴棒子正是宫本，距离乞丐四十几步路，快要进入柳叶刀有效击发距离内。乞丐的手把住刀柄，下一秒就是抽刀击发了，抽刀的手腕却叫另一只铁钳子的手抓住，乞丐的手在铁钳子的钳制下像没有分量的棉花。正在乞丐激怒、呼吸粗重之际，响起一声啪，宫本摇晃一下捂住肩膀，倒在梅奔及时伸出的双臂里。枪声引来瞬间的枪声大作，机枪声飞蝗一样扑向乞丐左边的墙头。乞丐耳朵里炸响了一个沉闷，跟我走，没命了什么仇都报不了。
月色漂染了破败的大殿，那些剥落、残缺和报废的什物乱糟糟地被月色刷成冷峻的画页，残留的热空气正在给冷峻固定色彩。外面，落单的子弹在夜空里划出垂死、暴虐的啸叫，粗暴的叫骂声，撞击木板的声音，割裂了本该平静的夜晚，哭喊声染着县城的夜色。
乞丐躺在草席上，头发分开落到脸的两边，暴露出一张虽然涂抹了泥灰但仍然好看的脸，她是个女人，她就是被迫出走的梅影。梅影诀别亲人，直奔县城，守在兵营前的目的显而易见，可惜，她的柳叶刀没有发出，就算发出了不知道能不能击中仇恨的目标，虽然她出生在书剑承传之家，从小也跟着父亲练过武，柳叶刀练得最称手，但是在失衡的心理作用下是否能保持平常的准头还得两说，再加上虚弱的体力，柳叶刀就是飞出去了能否有足够维持快速飞行的能量也是未知数。及时转移目标的那一枪是方鲁开的，方鲁那天离家出走后就发誓一定要杀了宫本，他在县城的行踪叫无处不在的乞丐探知，乞丐的头领七爷找到他，达成共同杀鬼子的合作协议。方鲁早就从身材和走路的姿势上，认出守在军营对面的乞丐就是梅影，他痛恨梅影失身失节，但是不忍心眼看着前去送死，心里还是放不下梅影，关键时候果断开枪。
好几个小乞丐瞪着黑生生的小眼睛盯着昏睡的梅影，十分担心，没有好办法。梅影在感知自己的手完不成击杀目的时，急怒攻心，虚弱的体力用尽晕倒当地，被人背进了关二爷的地盘。方鲁开了一枪后，及时抽身，他无法面对梅影，嘱咐七爷好生照看梅影，自己去继续训练田磊那班人，他要拉起一支复仇的队伍，七爷已经答应了方鲁，合成一股。
来了来了。乞丐头七爷一手端着一只盆子急匆匆进入，小乞丐分开。一只盆里是稀粥，分派小乞丐给梅影喂食，自己拿起另一只盆里棉布，在随后而来的水盆里蘸水，抓起梅影的脚清洗，去掉泥土和血污的脚板划痕杂乱，呲着一道道横七竖八的血口子，蒺藜露出黑乎乎脑袋。七爷拿出镊子夹住黑脑袋拔出，脚板微微颤抖。七爷告诫梅影不要乱动，伤口要是不清理会感染，那样还怎么报仇？
你是谁，为什么要阻止我？梅影气息奄奄地问。一个小乞丐说，他就是我们的七爷，玩枪的。七爷说，对，我就是玩枪的七爷，我是为了……砰，哗啦。梅影踢翻了水盆，怒叫，滚，我不要你管，我要杀宫本那个活畜生。暴怒支持梅影爬起来，摇晃了一下又躺倒。
梅影醒来时候躺在一个简陋的床上，房间里黑乎乎的很难看得清面貌，房间有门没有窗户，门把屋子锁进黑暗，从门缝里挤进来几丝光线泄露了这是一个发光的白天，门外没有任何人为响动，风从门缝里飙进来，在黑暗里斯斯叫，像无数条毒蛇在吐信子。梅影有气无力地看着听着，好像来到了另一个世界，她早已没有了惧怕，也不拿自己当人待，更不把自己当女人，她活着唯一目的就是杀了宫本那个禽兽、魔鬼，哪怕和他同归于尽，她活着就是为了死去，她努力让死去早一天到来。
斯斯的微风伴着丝丝缕缕光亮在黑屋里舞蹈，她不想听不想看，眼睛张得特别大，像要用眼睛吃人。黑暗能叫她安静，那就恰如其分地守着黑暗，直到自己身体完全有了行动能力。她清楚，她还活在人的世界里，但是已经失去了一切，再也不用想那个缥缈的醉心的事了，她只配拥有死亡。
门咬牙切齿地开了，光线轰隆一声扑入，同时送进来龇着毛发的七爷。七爷的脸埋没在光线的推送里，光影在嘴边颤动出声音，饿坏了吧，吃点东西，养好体力好杀鬼子。梅影在门开的瞬间关闭了眼睛，她不想和人有关系，尤其是对她关心的人，她要无情绝情。七爷陪着小心将碗放到床边一张椅子上，说，我叫七爷，也是东北军负伤的连长李湘林，我爱人也是被宫本那个畜生……所以，我脱离了部队，一路追踪下来，我还有十几个好兄弟。李湘林强行灌输自己的经历和苦难，暗示他们是一棵藤上的两个苦瓜，砥砺梅影的求生欲望。
十
梅影终于答应跟李湘林训练，坚持自己的独立单干，说自己的仇不依赖别人，哪怕是自己的亲兄弟都不行。李湘林痛快地答应，悉心教授梅影所有杀日本鬼子的技能。梅影开始了没日没夜的训练，伤痕累累遍体鳞伤，从不叫一声疼和苦，她把自己当成了一架机器，只要机器能运转绝对不会躺下，机器更不会有人的感受！陪练的几个东北军士兵开始个个都是能手，有的甚至不愿意做陪练，认为是耽误时间，摔得梅影浑身是伤。一个月后，士兵们被梅影摔得鼻青脸肿，三个人不是她的对手，各种技能一学就会一学就精，十几个人里只有李湘林和梅影不相伯仲。格斗中梅影不说一句话，完全把对手当成她的复仇对象，眼睛里全是刻骨的狠毒。
在一个无月的夜晚里，梅影从山中营地消失了。得知消息的李湘林随后追赶，哪里还有梅影的踪影。
两天后，县城传出惊人的消息，酒楼上炸死五个日本军官，妓院里两个日本兵死于柳叶飞刀之下。两个现场都留下一张纸，写着独孤二字。日本鬼子如同惊弓之鸟，一两个日本兵大白天都不敢出兵营，城里如临大敌戒备森严。看到纸条的中国人一传十十传百，都说城里来了一个来无影去无踪的独孤大侠，专杀日本鬼子。独孤大侠带给县城人一丝丝亮光，让久违的脸上有了笑的理由。
日本兵龟缩兵营，靠近兵营的地方时常响冷枪，每次枪响必有一个日本兵血花飞溅。凶残的日本兵连日来把县城翻了个底朝天，连独孤大侠的影子都没瞧见，还在清剿中接连死了九个官兵，全城通缉毫无结果，因为见过独孤大侠的日本兵都命丧黄泉。宫本看出了独孤大侠专杀日本兵不杀中国人的漏洞，严令那些汉奸出动四处搜捕，连梅奔也被派出去带队搜查。每天兵营门口绑着十几个老百姓，只要独孤大侠朝兵营开枪就杀三个中国人，这招够歹毒，兵营才得到暂时无事。
独孤大侠也改变了手法，蛰伏城外，专门对出城扫荡的日本兵动手，每次不是一个就是两个，打完就走，绝不恋战。穷凶极恶的鬼子兵毫无办法，好几次清剿变成对长官的保护。
县城出了这号人物，引起了多方寻找，最终都无功而返。独孤大侠行动在风里在迷雾里，没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只有日本兵死亡后出现的独孤二字，字是左手写的毛笔字，从字迹上根本无法判定需要的属性。城里的读书人可遭罪了，都被抓进兵营验证字迹，严刑逼问。
县城成了那些黑乌鸦横行的天下，黑乌鸦是县城百姓送给那些流着中国人的血帮着日本鬼子残害同胞的汉奸，是对汉奸的刻骨诅咒。梅奔试了几次，居然毫发无损，胆子开始发胖，带着手下四处横行。一个夜晚，梅奔醉醺醺从妓院出来，叫一个人薅住衣领，梅奔吓得跪地求饶，抓着的人像从地狱里发出的阴森，喝道，再叫送你见阎王！梅奔只磕头不敢出声。那个阴森低沉道：要想活命滚回梅镇，不要再给鬼子当狗！梅奔压低声音说，是是，再也不敢了，就走就走。阴森声音道：叫梅镇人明白，祸害他们的是日本强盗，不是其他人！梅奔磕头如捣蒜，是是是，一定相告一定相告！您是您是……啊哟。梅奔杀猪似的大叫，双手捂住耳朵，血从指缝里钻出，青石板上躺着一只血耳朵，腥亮地反射着照过来的灯光，血糊糊地悸动。
梅奔捂着耳朵连夜逃回梅镇，窝在家里养伤。听说梅翻译官回来了，梅孝先等人登门拜访，托梅翻译官在黄军面前多说好话，保全梅镇老少。梅奔叽叽哼哼地说不出所以，只让梅孝先他们不要让人知道自己回来了。梅奔害怕极了，血糊糊的耳朵让人终生不忘，一夜之间变了一个人，再也没有了那些恶习，劝说梅老妖赶紧搬离梅镇，不说搬离的原因。梅老妖哪里舍得家产，哪里听得进儿子的话。梅奔急得没办法，单独对爹说独孤大侠其实就是梅影。梅老妖不相信弱不禁风的女子怎么就变成杀人魔王，梅奔磕头赌咒说，梅影的声音他最熟悉，不管怎么变都能听出来。梅老妖拍着脑袋说，是了，梅思庭家世代习武，我怎么把这个忘记了，可是，她一个人，迟早会殃及梅镇，太君要是晓得是我们梅镇的人……爹，您想怎样，我的耳朵可是警告，万万不能啊。
很快，梅孝先知道独孤大侠就是梅影，带着枪兵连夜赶走梅思庭和家人，说不能叫黄军找到祸害梅镇的借口。梅思庭听说独孤大侠就是梅影，没说二话，带着家人乘着夜色离开。岔路口，梅思庭对着县城方向遥拜，嘴里念念有词说：家有此女，我梅思庭祖上积德了。闺女，是为父看错你了，你是贞烈女子，等到平安日，为父一定为你树碑立传，以飨后人！梅思庭洒泪离去，进入深山林场的老宅，留下四个枪兵，剩下的交给前来的田磊，带着进城协作梅影。
十一
连日来，梅孝先派人四处张贴告示，令全体梅镇人安心过日子，说前次日本人来是为了梅思庭的女子，现在梅思庭家走了，梅影也失踪了，再也没有值得黄军惦记的。如果黄军偶尔路过，千万别慌乱，要箪食壶浆以慰大军，定能逢凶化吉平安度过。梅孝先还怕人不识字看不懂，每天派两个枪兵提着铜锣沿街叫喊。那些有良心的人听了在背地里咒骂梅孝先是缩头乌龟是汉奸。田磊和方嫂等带人夜里撕毁告示，白天梅孝先叫人张贴，并说，如果发现再有人撕告示不听劝告，当同梅镇的罪人论处。
三天后的早上，阳光没有分别地照着梅镇，麻石街上有几家店铺刚刚打开门，一群黄祸涌入，皮鞋的铁掌狰狞地敲击麻石，溅起一溜溜火星。这次，日本兵没有大开杀戒，目的明确地直冲镇中而去。老板们吓得赶紧关上门，在门内哆嗦、喘息。
日本兵围住大户，强行带走他们的年轻女子。他们用惊恐的告饶，希求放过，招来的是无情的枪托和皮鞋。宫本领着兵冲进梅孝先家，梅孝先正在茅房里痛快，听到不同往日的嘈杂，吓得屎尿停滞，顾不上屎尿给屁股染色，提上裤子匆匆忙忙赶往客厅。三个老婆两个儿媳和闺女都叫日本兵刺刀押着跪了一大片，垂着脑袋簌簌发抖。梅孝先一手提着裤子放出无限欢笑说，太君太君辛苦，没想到太君如此勤劳，请坐请坐。高声叫道，来人啦，给太君备茶备饭，杀猪犒劳太君。宫本用生硬的中国话说，不用，梅桑，你是大日本大大的朋友，肯为大日本圣战出力？
梅孝先点头哈腰，一手紧紧抓住裤腰满面笑容说，一定出力一定出力，太君尽管吩咐。宫本哈哈笑，吆西，很好，大日本士兵前线作战的辛苦。
辛苦辛苦，大大的辛苦。梅孝先应和着，偷眼瞧着跪地的女人们，一个个像拔了毛的秃尾巴鸡。宫本说，那好，黄军需要你家的女人慰劳慰劳那些辛苦的士兵。
啊？太君太君，那可不行，她们是乡野之人，见不得大世面，惹怒了黄军，那可不是闹着玩的啊，太君太君太君您行行好。梅孝先眼泪鼻涕齐出，双手作揖，忘记了提着的裤子，裤子滑落，露出两只干帮帮的光葫芦腿，两股间夹了条变了形的小黄鱼。女人惊呼，梅孝先似乎意识到，赶紧提起裤子，急赤白眼地哀求，太君太君……八嘎！宫本身边的军官抽出抵住梅孝先的脖子。梅孝先妈呀一声瘫坐地面，浑身筛糠，他睡着想醒了也不愿意相信，自己真心求得共荣共存大计的黄军竟然不认他这个优良奴才，对他这个一心求安的良民顺民下毒手。脖子上寒冷钻心，眼前寒光闪闪，刀不是来跟他梅孝先商量共荣共存，是要吃他的肉，毁他的脸，如果不答应，人头立马搬家，女人照样被带走。宫本似乎并不同情颤抖的梅孝先，也不理会梅孝先的真心，挥手叫士兵带走哭哭啼啼的女人。梅孝先哭着喊道，不要反抗啊，要保全好自己啊。
呸，梅老狗，你也有今天啊，你不是一心巴结日本人吗，添鬼子的屁眼吗？咋样，日本人给你戴上多少顶绿帽子，够你老乌龟受用下半辈子！骂梅孝先是他的二姨太。骂完，二姨太乘日本兵不注意，一头撞死在客厅立柱上。
客厅里顿时沉寂，人们来不及思想，二姨太完成了她的忠烈和大义，倒在地面像一座躺着的不朽丰碑。
街上踢踢踏踏走着十几串穿银代金的富家女人，哭哭啼啼和叫骂声杂交。
那些平日很威风的狗们不知道躲到那个地洞里了。街上留着日本人的告示，令梅影三天内到军营自首，否则将这些女人统统充当慰安妇送往前线，然后梅镇鸡犬不留。女人们脚步沉重地踢打着麻石街道，仿佛踢打着在人们心头。人们虽然痛恨这些大户，也痛恨那些仗势欺人的太太小姐，但是他们毕竟是中国人。暗中盯着的人们个个咬牙切齿，但是毫无办法，空怀满腔悲愤。
十二
梅思庭面色晦暗地躺着唉声叹气，目光空前疲惫，头发似乎又白了些许，手里的书摇摇欲坠，管家匆匆跑来告诉他梅孝先他们来了。梅思庭目光冷悠悠地打向柴门，梅孝先等衣衫不整弓腰窜入，热切的目光碰触梅思庭冰冷的目光，搅扭着跌落泥地。梅孝先在梅思庭丈外止步垂首，后背上露出两根带刺的荆条，脸似乎从死人堆里捡回来。梅思庭将书放置竹椅上，微微挪挪屁股，端正身体问此来何事。梅孝先突然跪下双手合十，急切说，太爷，是我孝先对不住太爷，晚辈有眼无珠，可都是职责在身啊，是全镇三千多人的性命逼的啊，太爷能体谅晚辈吗？跟着梅孝先先后跪倒的乡绅齐声呼喊“太爷”。梅思庭再也坐不住了，站起来惊问又发生什么大事。梅思庭想到他们来肯定有事，没想居然以这种形式表示，他想到逼他们全家老少离开时候的绝情，何曾把他当太爷了！如此表示除非梅镇遭遇了空前灾变，有求自己，否则梅孝先和众乡绅不会自贬身份下贱到不齿地步，内心自然惊愕，脸上波纹不显。
荆条高高举在梅孝先手里，梅思庭瞧着并不接荆条，说，有话说，用不着古人那一套，起来说话。梅孝先诺诺连声，颤颤巍巍地爬起来，脸上泪水流出两条沟，将荆条递给管家说，太爷想什么时候惩罚，孝先随时恭候。梅思庭瞧着心有不忍，咽下嘴里的愤怒说，啥事？梅孝先嘴唇哆嗦着语言不清，身后的戴眼镜乡绅代替梅孝先说明刚刚镇上发生的大灾变。梅思庭听了阴霾覆面，低头不语。众乡绅恳求梅思庭救救他们的女人，神情垂死得像一只只瘟头鸡。
梅思庭背过身体，背对着众人，声音阴沉道，众位请回，恕梅某无能为力，请不要再拿小女做挡箭牌，小女可是众位的眼中钉，早已亡命天涯，就是梅某想出头也是心有余力不足。
太爷，姑奶奶可是叫日本人闻风丧胆的独孤大侠！
太爷，大姑可是女中豪杰！
太爷，我等有眼无珠，错怪了姑奶奶了！
太爷，姑奶奶可是活菩萨啊，那天乡场上要不是姑奶奶侠肝义胆挺身而出，不晓得有多少人被杀，有多少良家妇女被祸害啊，太爷！
乡绅们说得义正辞严，涕泪横流。现在的梅影在他们嘴里就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是舍身赴死的大义凛然。原来他们心里还存着如此圣神的判词，可是说在此时此地显得分外虚假，还滑稽。梅思庭明白他们都是为了自己才临时抱佛脚，想出手，却像深陷水井里的牯牛有劲使不出。他清楚，这些人是想女儿再次为他们牺牲，牺牲完了还不是……他的心在颤抖，不敢想下去。他痛恨自己，是自己的冲动和恶言逼走了女儿，现在是生事死都不知道，又能到哪里去找到女儿？梅思庭的为难似乎早就被来人料到，戴眼镜的说，只要太爷往城门上一站，保管大姑在一天之内现身。梅思庭没想到戴眼镜的如此歹毒，这是要把自己送给日本鬼子做人质，真正坏透了的烂瓤子。梅思庭仰面长吁，罢了罢了，看来我这把老骨头非要让日本人敲骨吸髓了。
镇前路上，众人挡住梅思庭的马车，不准前去送死。田磊等围住梅孝先等人大骂他们丧尽天良，为虎作伥，毁了人家女儿还想毁了年老的父亲。方嫂骂道，梅孝先，你枉披了一张人皮，怎么干出如此猪狗不如的蠢事，你们不是日本鬼子的良民吗，不是太君前太君后吗，不是要大东亚共荣吗，怎么你们的太君不拿你们当朋友了不拿你们当人了？梅孝先等人在众人群情汹汹里，老脸紫红，说不出半个字，像一只只丧家犬。
眼看走不成了，梅思庭站到车辕上高声喊道：父老乡亲们，为了我们梅镇的安宁，老朽父女愿意投身虎口，他们的家人也是梅镇人，也是中国人，救他们就是救我们自己，不要为难了，早一点救出他们早安宁。
不行，您去了就是有去无回！
您去了也救不回她们，日本人不是人是畜生！
我们不能再叫好人伤心又流泪，更不能无价值地牺牲！
不去，他们活该！平日里不是威风凛凛吗，不是欺男霸女吗？
梅思庭双手抱拳，高喊：众位乡亲，原先老朽也错怪了小女，认为她失节失贞，有辱门风愧对先人，现在老朽明白了，小女那是舍生取大义，救民于水火，那是大忠大孝，有女如此老朽值得了，列祖列宗有光彩了。
众人抬着泪眼喷着怒火盯着梅思庭。梅思庭泪流满面，一副慨然赴死的果决，说女儿尚且如此，老父何惜此衰残之身，但愿将来天下太平了，你们把老朽父女合葬于这东边山岗落日崖上，我们父女守着关隘保梅镇平安！说罢，不等众人反映，拿起马鞭狠抽马屁股，受惊的马拉着马车冲决而去，身后响起震天的哭喊、惨呼。
天边摇摇传来：我们死了，但愿乡亲们好好活着——
十三
众女人被关在一个尿骚扑鼻的屋子里，满室哭哭啼啼，一个个失去了往日的骄横，灰头土脸得像一群逃难的灾民。梅孝先小老婆呵斥众人，说黄军不会把我们咋样，是拿我们引梅家那个小荡妇现身，我们都会好好回家的。
一个女子道，早想到如此，我们就不该那么编排梅大姑，现在我们都这样了还有什么脸面说她！她好歹是杀日本鬼子的独孤大侠！
呸，啥子叫独孤大侠，骚货烂货，她也配跟咱们比，切，我们好歹完好。小老婆话还没落音，大门轰然打开，涌进来一大批日本兵。妇女们惊呼，互相扭抱在一切，浑身打着摆子。小老婆站立，笑对日本兵说，太君，我们都是良民，我是梅镇长夫人。当头的军官盯着小老婆嘎嘎怪叫，说夫人夫人好，来共荣共荣！上前抱住小老婆，小老婆惊叫、挣扎，还是被拖走。剩下的日本兵像饿狼张着血盆大口扑向一群惊恐的羔羊，惊呼、惨叫在军营里肆虐，那么苍白那么垂死，狂笑、怪笑在军营里横冲直撞，那是魔鬼的狂欢。
李湘林和方鲁一边一个死死抓着梅影的两只胳膊不松手。梅影刻骨地盯着两人，声音阴冷地说，就是死了也要救出父亲，不然我就是畜生不如。你们放开，你们怕死躲着。
李湘林、方鲁道：谁怕死了？李湘林说，要死也不是这个鲁莽的死法，我们要想个周全的法子，引开他们才好乘机动手。方鲁赞同说，往日我们用独孤大侠杀日本鬼子不都是采取多点呼应吗，他们哪次真正抓住我们了？梅影阴毒地分别盯了两人一眼，垂下脑袋。李湘林说，哎，这就对了。宫本绑着老父亲就是引你主动出现，清除你这个眼中钉独孤大侠。梅影似乎点了点头。两人放开梅影的胳膊，紧急讨论营救计划。梅影靠着墙壁闭上眼睛休息。
一个乞丐闯入，说宫本那狗日的放出话，梅小姐要再不出现，每隔一个时辰杀十个老百姓，还要……李湘林对乞丐摇手，指指睡着的梅影。乞丐凑近李湘林耳边细说。李湘林和方鲁万万没想到，就在他们商量计划的时候，梅影悄悄从窗户爬出。
十四
梅思庭吊在城门上方木笼里，宫本等站立城楼垛口，盯着下用枪赶来观看的老百姓。城楼和城门两边驾着机枪，如临大敌。一个戴金丝眼镜的汉奸在城楼高声叫唤，下面的百姓听着，笼子里的人就是你们所说的独孤大侠梅影的亲爹，谁和黄军作对就是这个下场。宫本太君说了，太君不想为难你们，只要梅影前来自首，你们会平安无事，如果执迷不悟，每隔一个时辰杀了你们中十个人。人群轰然，哭喊声震天动地。宫本瞧着从鼻子里哼哼怪笑，对着金丝眼镜挥手，你的告诉他们，叫他们跪求梅的。
是，太君。汉奸对着城下，声音撕裂地嚎叫，你们听着，求太君没用，还是跪下，跪下求梅影吧，求独孤大侠吧，她可是你们的活菩萨，她不会看着你们被杀不管！跪下跪下！
人群轰然跪了一地，声音嘈杂地惨呼，独孤大侠，救救我们吧！
看押的日本兵兴奋得嚎叫、怪笑。
笼子里的梅思庭悲愤地合上双目。
太阳火龙龙地炙烤着人群，绝望的哭喊声搅着热气喷向远方。他们无辜得像地上的蝼蚁，他们卑微地祈求生的希望。有人不跪，高声喝道，你们不要这样，这是日本鬼子的毒计，就是要利用你们当人质，引诱独孤大侠出来。独孤大侠可是我们民族的……砰的一声，那个有骨气的清醒的人倒在宫本的手枪下，枪口还冒着蓝幽幽的烟，宫本得意吹吹枪口，面露狰狞的笑。
众人咋听枪响，惊呆了，忘记了呼喊、哭诉。热血汉子身子摇晃着转身面对城楼，顽强抬起手指向城楼，说不出话，身体不甘心地向后倒下，灰尘四射。众人惊恐，大气不敢出。金丝眼镜狂躁地喊道，看到了吧，这就是不听黄军命令的下场，快点哭啊求啊，否则下一个就是你们。
哭喊声整齐地无目的地卷地扑出，涣散在苦难的土地上。
看，独孤大侠来了！不知谁惊叫了一声，哭喊声像一阵风快速远遁。众人游目四顾，梅影披着头发，腰间帮着一串手榴弹，一步一步从山岗上走下来，两只脚像两座沉重的山岳，砸地有声，土地震颤！很多年纪大的男女双手合十遥拜，活菩萨啊，救苦救难啊，大恩人啊！有人低低呼喝，快快给大恩人磕头。众人低头垂地：大恩人，活菩萨！
他们用他们仅能想到的仅能做到的，祭拜恩人。
热风掀开梅影的长发，脸色惨白，嘴角挂上轻蔑的微笑，脚步锤击地皮，地皮把震颤传导给每个人的身体，激荡心血。日本兵看到走来的梅影，端着枪呼啦一下子围上，看到梅影腰上的手榴弹和抓在手的引线惊恐地后退。
梅影走一步，鬼子兵惊恐地退后一步。
木笼里站着的梅思庭双手抓着木栅栏，拼死地高声喝道，女儿，好样的，老子有你这样的闺女死而无憾了！孩子，是爹不好，爹只顾着狗都不吃的所谓脸面，那样伤我儿的心，爹有罪啊，爹罪大恶极啊！
梅影站住，抬头盯着木笼，高呼，爹，有您理解就够了，女儿就能安心上路了。可是爹，女儿不孝，连带亲爹遭罪了，女儿给您磕头了。说着，梅影当地跪下，连着给梅思庭磕了三个头，脑袋把干燥的泥土磕下一个浅浅的凹印，凹印染着殷红的血，额头血粘着泥土。
梅思庭高叫，声音冲荡着空气，烈火般燃烧，说，儿啊，谁说忠孝不能两全，爹，今儿见着了！黄泉路上，我们父女作伴！
梅影高声大喝，声音尖利，像一把把锋利的匕首，直刺人们心灵深处，血呼啦啦流在每个有良心人的心里，加速血液的沸腾。梅影道：日本鬼子听着，我梅影就是你们要找的独孤大侠，是我亲手送走了你们四十九个东洋鬼子的命。现在，我来了，如果你们还有点日本武士的尊严，就放了这些老百姓，一切与他们无干！
好，我答应你。宫本得意非凡，朝城下挥手。围着的日本兵撤开包围圈。人们看到了生的希望，可是这个生的权利是一个弱女子用自己的生命和尊严换来的。人群不乏有明理有气节者，他们对着梅影再拜，高呼救命恩人。梅影朝他们微笑，挥挥手说，快快离去，鬼子不是人，防止他们反悔，快快走快走。众人哭泣着依照梅影意思，扶老携幼逃去。梅影瞧着悲惨又无奈的人们，两颗泪珠滑落地面，溅起两朵灰尘的花朵。
梅思庭哈哈大笑，说花木兰啊花木兰啊，哈哈哈哈哈哈……
宫本叫道，梅影，人我放了，该兑现你的诺言了。
梅影抬头大喝，你不是大日本武士吗，不是战无不胜吗，难道还惧怕我一个小女子！
宫本语塞，脸色酱紫。
梅影抓住机会说，我有两点，答应了，我立马卸下手榴弹，随你去报功领赏。
宫本轻狂大笑，说，好，哪两点。
梅影咬字准确，不疾不徐说，一，放下我爹，我们父女见面；二，将抓来的梅镇妇女送过来，我要看着他们离开，然后我随你处置。
宫本朝手下挥手说，放笼子，带上梅镇女人。
木笼在梅影注视里缓缓放下。
城里城外无数双眼睛注视着，随时准备着。一切出乎人们预料地发生了，留下的只有各自的良心和愧疚，还有一群和梅影一样的随时慷慨赴死者。
十五
所有的女人衣衫不整，有的衣服被扯破，鼻青脸肿，还有嘴角流血者，完全失去了往日的光鲜尊贵。梅孝先小老婆一惊一乍，絮絮叨叨，被扯破的胸衣搭拉着，脸上留着血迹，逢人就说，我是镇长三姨太，我没失身我没失身。惊叫，鬼呀鬼子啊！梅孝先闺女和两个儿媳妇按住她，闺女说，三娘，你没失身，我们都没失身……三人眼泪迷糊地看着众女，可怜兮兮。众女低头啜泣。
大门哐当打开，阳光汹涌而入，众女惊恐尖叫，浑身颤抖。那个城头上喊话的金丝眼镜蹬着马靴斜挎着王八盒子摇晃着身子闯入，后面跟着十几个端枪的日本兵。小老婆大笑着扑向金丝眼镜，叫着，我没失身我没失身。跪倒金丝眼镜面前。金丝眼镜抬起马靴大叫，去你老母，早就是黄军的玩物了，还他妈的装贞洁烈女。小老婆被瞪向墙角，脑袋撞到墙面，昏厥过去。金丝眼镜瞧都不瞧，大喝，宫本太君有令，放你等回家。众女惊恐地盯着金丝眼镜，谁也不敢相信。金丝眼镜大怒，咋啦，不想走，那好啊，外面的黄军可是等不及了。轰的一声，众女跌跌撞撞扑向门口。
街上疯跑着一群衣衫破片翻飞披头散发的女人，哭着叫着逃命。金丝眼镜和押解的鬼子兵走在后面。金丝眼镜大笑大叫，慢点慢点，跑那么快干嘛，又不是砍头，你们老爷都等着黄军的剩汤喝呢，哈哈哈。众女听了，停止了奔跑，脚步裹着心事重重，就像去刑场。金丝眼镜说，哎，这就对了，你们现在身份高贵了，黄军用过的女人，量你们老爷不敢慢待。刻毒的提醒，像重锤击打在众女心头，往日的骄狂、刻毒、不可一世死亡了，变回一群可怜可悲可叹的女人，她们深刻体会到了被迫、无奈、弱小。好几个女人又开始了哭哭啼啼，走成了一群悲惨的可怜虫。梅孝先家女人费力地拖着人事不省的小老婆，一路凄凄哀哀，往日的骄横落到烂泥淖里。
梅影和老父亲互相搀扶着矗立城门口，目睹女人们哭哭啼啼走来。梅思庭要上前，梅影拉住说，爹，不用管！梅思庭叹息一声说，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日本鬼子禽兽不如。
爹，畜生听不懂，省省吧。
众女见到梅影父女，特别是梅影绑在腰间的手榴弹，明白是怎么回事了，纷纷跪下，呼喊：恩人啦！梅影怒道，别假惺惺的了，还不赶快走，日本人要是反悔了，你们谁也走不成！众女一片低呼，像一个个丧家之犬跑过梅影父女身边。
看着快要到山岗的众女，梅影回头说，爹，您也走，有我在，他们不敢怎么样。梅思庭转身面对梅影，严肃地说，闺女，爹今儿长脸了，死而无憾！不要劝我，老爹陪着我的好闺女，生死与共！
突然城内枪声和爆炸声猛烈啸叫，梅影父女和日本兵惊愕，看向城内。宫本大喝，防止……没等他的话说完，城外枪声大作，子弹飞蝗般飞向城头，城门处十几个伪军突然朝身边的日本兵开枪。方鲁高声呼喊，梅影、伯父快跑。梅影明白了，这是李湘林方鲁他们在营救自己，带着爹跳下脚边的壕沟。反应过来的日本兵用重火力封锁壕沟，子弹冰雹那样密集，溅起一片片泥土的暴雨，压得父女两抬不起来头。忽然壕沟里窜过来三个伪军，梅影举起一颗手榴弹要同归于尽。伪军大喝，梅影，是我，李湘林。梅影松了一口气，晕倒沟壁，拉了弦的手榴弹嗤嗤地冒着白烟。李湘林纵身飞扑，抓过手榴弹压在身下，手榴弹在李湘林身体刚刚压住的瞬间爆炸。
天空黄橙橙，染了太多的血，硝烟在黄橙橙里弥散，血腥味罩着这片天地。
十六
血蒙蒙的斜阳撒了一路，男人女人走在血路上，一个个走得没心没肺。梅孝先发着垂死的尖叫，这可这么好这可这么好啊！腿一软跪倒泥地，仰面惨呼，祖宗啊，奇耻大辱啊奇耻大辱啊！梅孝先涕泪横流，拍打着泥地。
众人停下脚步，瞧着，谁也不敢上前劝说，因为谁也不知道拿什么劝说，谁都没有心情劝说，他们可都是奇耻大辱的同路人。一个女人咬牙切齿地说，都是你们弄的，整天仁义道德，睁着双眼说瞎话，生生的把一个忠烈女子说成是荡妇是水性杨花，败坏了梅镇侮辱了祖宗，还赶人家走。这下好了，都是荡妇了，你们这些老爷都戴上日本人的绿帽子了，看你们今后怎么办！
一直被人抬着的梅孝先小老婆从担架上翻身下来，她现在不疯了也不半死不活了，瞪着牛眼鄙视斥责的女人，散泼地大叫，咋啦咋啦，胡咧咧啥，啥叫荡妇，老娘身子干净净，拼死保住了身子，要不老娘也不会被打成这个样子！梅孝先家女人一起帮腔，都说他们都保了清白。那个女人哈哈大笑说，好啊，别扯臊了，脱了裤子叫你们男人查验，敢吗？顿时叫骂声四起，众女扑向怒斥的女人，揪头发扯衣服扭打，混乱一团。梅孝先拿过身边一个枪兵的枪朝天开了一枪，大喝，够了，还不够现眼吗？
众女人松手垂头。小老婆气咻咻说，老爷……
闭上你的臭嘴！梅孝先将枪扔给枪兵，拍拍手，厉声道，回镇里谁也不准说说……说这个事！谁说了就沉谁的河！听到没有！众人稀稀拉拉应和。梅孝先大喝，听着，这一切都是梅思庭家那个劣畜闹的，她才是梅镇的大罪人！
小老婆说，对对，一切都是那个梅影的罪恶，她是我们梅镇的公敌是梅镇的耻辱。大家不要互相针对，梅影才是我们受苦受难的根源。
戴眼镜说，对对对，大家统一说辞，这样，我们回家就没事了。听镇长和三姨太的，记住，梅思庭他们家才是我们的公敌。
众人轰然称是。
十七
梅镇四处浓烟滚滚，火光映红了半边天，燃烧的爆炸声此起彼伏，叫骂、哭喊声震得月亮闭上眼睛。
大榆树下挤满了战战兢兢的男女老少，四外的火把不断滴着血红的泪滴，空气里蓄满了死亡的腐败。宫本的脸在火光里摇晃，血红、暴戾，狠毒地盯着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男女老少。梅孝先等乡绅在刺刀的押解下，躬身垂头站在宫本面前，乖得像三孙子。宫本上前抽出指挥刀在梅孝先脑袋上比划，梅孝先妈呀一声跪倒地上，身子像狂风中的小树叶。宫本哈哈大笑，如厉鬼啸叫，插回刀，伸出手拍拍梅孝先的脸，说你的粮食大大的，送给黄军。
梅孝先点头如捣蒜说，有有，梅某倾尽所有，亲自给黄军送去送去。
宫本指着男女老少，说，他们的全部杀掉。
梅孝先急急巴巴说，太君太君，他们都是良民，大大的良民，梅影才是反抗分子，梅影该杀，她的家人该杀！
人群里有人高喊，你放屁，梅影是好人、恩人。
好些人呼喊好人、恩人。
宫本朝天空抬抬手，一梭子子弹掠过呼喊的人群头顶，很多人趴到地面颤抖不已。
梅孝先抬头惊恐地，太太君，我我说错了？宫本抓着梅孝先衣领提溜起来，对着梅孝先的脸咬牙喷射吐沫星子说，你的良心大大的坏了，梅校长救回了你们的女人，你还要杀梅校长？
梅孝先蹬着牛卵的眼睛，他搞不懂宫本怎么替敌人说话了，惶恐地说，是是，太君说得对，梅校长是好人好人，我是忘恩负义的畜生畜生！
那你就该杀！
梅孝先惊愕，气结，扑通跪倒，爬行宫本脚下，哭诉说，太君太君，我该杀，可是我能为太君办差啊，为太君效劳啊，太君您说，我天亮保证亲自带人送粮食到太君的军营。
宫本哈哈大笑说，东西的要，人我也要。
人？梅孝先惊恐地说，太君，我保证效劳，人人人……梅孝先啰嗦着。宫本暴怒，指着众人喝道：喊，叫梅影救你们！
哦，太君，我知道了。梅孝先飞快爬起来，转过身对着众人，大喊，大家一齐喊，请梅大姑出来救我们，不然我们都没命了。快喊快喊。梅大姑，梅菩萨，梅镇父老乡亲求求您了，出来吧，您出来了，三千多条命就保住了。喊啊快喊啊！
哭喊声震天动地冲击而去：梅大姑、梅菩萨在梅镇上空旋转，死亡扑着翅膀乱闯，怪诞地扑打着群山，月亮滴下清冷的泪水，在火光里虚化。
梅影从大榆树背后走出，立即引出群呼：梅大姑！
众日本兵端枪对着梅影，如临大敌。梅影走得地动山摇，地皮嘎嘎怪叫，脸上光影奔腾，眼睛平和地盯着众人，似乎有千言万语要告诉乡亲们，却一句话没说。
学生惨呼，梅老师。一片凄惨的哭泣。
大姑，您老不该出来，留着您能给我们报仇。梅奔捂着耳朵推开人群跑出来阻拦梅影，叫两个日本兵拦住。梅奔放开捂住的手，高喊，大姑，侄儿梅奔以前错了，我不该认贼作父，我们这些人死有余辜，不值得救，你救了他们，事后会反咬一口，不值得不值得啊，我们梅家的大姑奶奶！
砰的一声，梅奔张着嘴巴固定了垂死叫喊的面容，血从子弹击中的洞里汩汩流出，仰面朝天倒下。乡场上又是一片惨呼，人们怎么也没想到猪狗不如的梅奔，在关键时候挺身而出，勇敢地死在宫本的枪下。
宫本将王八盒子插回，朝着走来的梅影虚弱地怪笑。梅影站住，从容不迫地说，宫本，放了乡亲们，我跟你走。
吆西。宫本朝身边的军官耳语。军官大喝，撤退。
鬼子兵潮水般四散，空气骤然冷却。
梅孝先等跪在地上爬不起来。乡场上哭天抹地，人们只能用这个最直接的最无奈的方式感谢救命之恩，没有谁再敢说梅影的不是。谁也没想着离开乡场，梅孝先的女人低着脑袋躲在人群缝隙里，再也不敢耍横。
人们朝着出镇的方向跪着，一双双泪眼仿佛穿越黑暗陪着他们的救命恩人，他们仅能用这种方式表达对梅影的感激、崇敬，还有哀悼。他们心里都明白，梅影一去将再也不回头了。
轰的一声，镇外闪现灿烂的红光，璀璨如节日礼花，铺天盖地照亮了山河大地。
后来人们才从惊吓得连夜逃跑的一个小汉奸嘴里得知，那晚，梅影站到落日崖的山岗上朝着梅镇凝望，宫本来拉他走，梅影乘势抓着宫本，拉响了衣服里面的炸药，不但炸死了宫本还炸死了身边四五个鬼子。说梅大姑就是我们这块土地上的神。
十八
梅镇人找来经验丰富的退休仵作，将带着梅影血衣碎片和可能的骨头残片，归拢一处放入棺材。
出殡那天阴风惨惨，日色无光。全镇男女老少凡是能走动的全体出动，四外的村镇听说了来了很多人，连闻知此事的国民政府和共产党游击队都派了好些官员代表，前来为梅影送行。附近的三十八团团长亲临，带着一个连兵力护送梅影出殡。
梅影的棺木缓行在古老的梅镇街道上，白色的人群簇拥着棺木。人们用泪水洗面，用啼血感恩，用怒火宣誓。梅影死了，尸身残破，换来三千多条生命活着；梅影倒下了，三千多条生命站起来了。
山河哭泣，群山垂首，漫空飘舞着圣洁的雪花。
遵照梅思庭意思，将女儿梅影下葬在梅镇出山口落日崖上，看着梅镇，守护亲人。
古老的梅镇涌来上万人，还有漫山遍野持续赶来的扎白戴麻的人们，青绿的山被白色覆盖。他们为不屈的精神感召，他们为受尽屈辱还守护人民的灵魂送行。据说，梅影是在突然一片血红的阳光下下葬的，棺材落土，血红突然消失，剩下的是上万人的悲痛。
方鲁挖来一颗梅影最喜欢的并蒂山百合，小心栽种到梅影坟头。山百合清雅、高贵，一尘不染，在微风中含着微笑，像一面猎猎招展的旗帜。
好些学生哭晕，好些女人哭得气息奄奄。梅思庭夫妻坚持到女儿坟头堆起，双双晕倒坟地，被人抬回。梅孝先等长跪坟头，叫方嫂、田磊抓起，怒斥。梅孝先惊颤地后退，脚下一滑，顺着落日崖缓坡滚落，摔折了腿，从此躺在家里，直到抗战胜利后在出来过一次，于终日惶恐惊惧里死去。
方鲁栽种好山百合，神情严肃地对着坟头三鞠躬，庄重地说，梅影，那天早晨在河滩上，你说你希望能跟最喜欢的人办一场醉心的婚礼，尽管这里不是河滩，也没有婚纱，但是，我知道你是最喜欢我的，我曾经那么无情地伤害你，导致你的离家出走，希望你能原谅我。希望我们能在九泉之下举办那场醉心的婚礼。
啪的一声爆响，子弹划裂天幕，拖出悠长的尾音。方鲁的手枪抵着太阳穴，在众人目瞪口呆里徐徐倒下，脸上含着微笑房建辉
一
梅镇像头温顺的卧牛，静静地卧在群山怀抱中，浑身上下披绿裹青。麻石板街道被夜露洗得水滋滋亮汪汪，两边排列的早点铺炉火烘热了空气，唤醒了梅镇的早晨。
早起讨生活的人们用身体挖走挡住他们前行的浓雾，又在身后旋转出一朵朵雪莲花，诱人的吆喝声在初日的抬爱里温暖地舒展。镇中有一块不大不小的很有来头的乡场，偏后矗立一颗似乎和古镇同龄的老榆树，巨大的冠盖庇护了乡场，清朝那会用作贴告示和砍头的去处，后来延续了贴告示的传统，免除了杀人的功能，代之为开大会的聚集地，对面是绿茵拱卫的镇公所。挨着镇公所是一座拱背吊满青苔的小桥，清幽的河水绕一个弯划过新开的小学堂，甩向深山的怀抱。
阳光赶起群山的青翠倒立河水里，几只大白鹅嘎嘎叫着踏波掠浪，脚掌下快速开放一串青亮的水花，掩翅在两只翠羽鲜亮的鸭子身后。鸭子丝毫不以为意，专心埋头对着一丛银红色水中根须一通咕咕噜噜，搜食隐藏在根须间的美餐。河水绿茵茵地微笑，洁白的山百合不辞肥瘦地打扮着河滩，卵石在阳光下闪着温润的光泽。
年轻的梅影和方鲁并肩拥着温情漫步河滩鹅卵石，面对此情此景，他们很容易走出一个婚姻的完美。梅影抬手将一绺微风抓下的鬓发掖进眼镜腿里夹住，微笑牵着山光水色，她接受刚刚回国的洋博士方鲁之约，来到清晨的河滩，方鲁说要商量他们的终身大事，定下了他要立马返回重庆就任，抗战时期时间不等人。尽管他们来此目的明确，却谁也没有说正事，脚步徜徉在山水的舒美中，都不想破坏宁静、和平、阳光送暖的早晨。
梅影弯腰折了一支并蒂山百合，嗅着欣赏着，转向白西装白礼帽斜纹紫红领带的方鲁，送出绿茵茵的微笑说，看出什么了？方鲁从绅士的微笑里探出思想，费力地解读山百合，说她是白色的新鲜的。梅影说对也不对，你这个留法博士难道就学会这点浪漫？方鲁笑出不好意思说，我是学习军事的不是去进口他们的浪漫。那你说，我洗耳恭听。梅影笑了，笑碎了一河水，河水亮银子那样怂恿铺排。梅影收住笑说，你就没看出圣洁、高贵、顽强。方鲁哦了一声，像个开蒙的童子，说，那梅校长梅老师能不能为方某启蒙一二。梅影夹夹灵动的眼皮，微笑从嘴角滚落，说你没看出她们在任何地方任何环境里都能生长？河滩上山岗上到处都是她们的家她们的亲人。我是老师，我说一，你去反二反三吧。
方鲁微笑着推推鼻梁上的眼镜，说看来我这个洋博士要好好地解决水土不服了。方鲁起大早来河滩上可不是为了增长学问，他要在感情的热锅里炒出关于他们俩的未来幸福，这也是他在重庆的民国政府报道后就马不停蹄赶回来的原因，希望把小时候方梅两家定下的娃娃亲落到实处。梅影可是留过日本的学生，热心于教育，故而坚辞省府邀请回乡办了小学堂。方鲁不仅要摘婚姻的果实，还要设法打通梅影的思想和他一道去重庆。梅影不和方鲁讨论去重庆的事，指点山水树木花草说事，这里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情意满满。方鲁努力保持绅士风度，希望自己的热乎融化梅影的小心态，绅士地吸收梅影的芳心。梅影学生头上一缕头发再次调皮地滑落，只得重新将她们按捺进本该的座位里，嘴角掀开胜利的微笑，目光里绿意翻涌。方鲁有些急躁了，很想说出自己的大道理，看到梅影走在诗意的微笑里，只好在心里缓释急躁。梅影继续踏着小碎步，走出了温良恭俭让，好像忘记了让方鲁举一反二反三。
山亲爱地拥抱河水，舒展出一副宽大的绿色风景画，一两条小鱼跃出水面，似乎在向鹅们鸭们叫阵，远处几个牧童弃了牛儿不顾，尽情在沙滩上追逐、嬉戏，欢笑声撞进白云的怀抱。
梅影抬起笑意温和的脸庞，目光在画卷上移动，突然打向远处的追逐，把笑洒到他们的欢笑里，扫一眼急迫期待的方鲁，说，方大博士我是个小女子，只喜欢家乡的山水，希望生活在青山绿水的平静里，远离山外的炮火连天。
方鲁推推鼻梁上的眼镜，耐着性子问，难道一个留日学生就没有自己的理想，过着随遇而安的古老日子，这还是新女性吗？山外的炮弹迟早要落到山里，那时候你还能这么恬静、悠然？
梅影站住，瞧着倒映在河水里的蓝天说，理想，呵呵，谁没有理想，我的两个理想之一就是办好镇上新开的小学堂，听到孩子们朗朗的读书声就是天下最美的事，他们长大了会走出大山，去……梅影截断话语，弯腰捡起一块卵石砸进镜子般的河水，河水敞开了一朵喇叭花，飞溅的水珠落下重新砸开了一圈小喇叭花，清亮地笑出满河的畅快，河水的笑音在水面游行、飞越，连接青山扑向蓝天。
方鲁背对着河水挡住梅影的视线，坏笑着逼问梅影第二个理想是什么。梅影笑而不语，再次拾起一块扁平的卵石准备撒手河面，方鲁张开双手不让梅影投掷，说，有理想是好事，难道还怕说出来。梅影丢下卵石，拍拍手掌，目光越过方鲁头顶，投向远山的清越，迷蒙了双眼梦幻似的说，我希望在这里在一个宁静的下午，和我所喜爱的男子举行一场醉心的婚礼。
啪，方鲁拍手掌激发出温暖的脆响，说，那最好，别开生面别开生面，肯定终生不忘！我们俩在这一点上终于找到共同点了，太好了！
啪——勾——突兀、惊颤，拖着尖锐的啸叫撕裂群山的静谧，那是死神传送的请帖。方鲁和梅影终止了调蜜，目光打向声音发出处，那是牛头方向，那里连接山外的道路，火药爆发出强劲，推送子弹划破蓝天。方鲁惊呼，三八大盖，日本人来了！
枪声接二连三下着狗崽子，牛头那边呼喝声直冲云霄，惊恐的绝望的呼叫震动群山，整过镇子跟着震颤、慌乱。梅影急切地说，方鲁，我要去学校。不等方鲁回应，撒腿跑向能看到青绿覆盖下的部分白墙黛瓦。
“鬼子来了！”成为梅镇这个早晨永久的惊恐。
方鲁大喊，梅影，回来，日本人马上就到了，赶快往山里跑！
梅影裙裾翻飞，像一朵速开的蓝色山百合，像一面烈烈招展的旗帜，摇摇送来你走吧，那里有我的学生还有同事！梅影跑得飞快，和刚才判若两人，她在和死亡争抢时间。
进镇子的麻石街上男窜女叫，街面横躺着白的绿的红的各色吃的用的，还有躺在炸坑旁边血呼啦叽的尸体，硝烟弥漫。窝在店铺石阶台上女尸流着最后的血，烧饼摊子倒地旁边的店铺燃烧着大火，黑烟翻滚，冲天而起。啪勾不停，每啪勾一声，准有一个活生生的生命倒下。街口冲进来一群端着长枪戴着黄色招魂耳帖的嗷嗷怪叫的两条腿畜生，枪口冒着硝烟，刺刀上滴着殷红的血，他们见人就杀见东西就抢。两个黄衣畜生抬着一个拼命挣扎尖叫的妇女往门里窜，嘴里胡乱地大笑怪叫，一个鬼子兵枪刺上挑着一个四肢在空气里徒劳乱舞的婴儿，高声大笑大叫，几个围观的日本兵跟着胡叫怪笑。
大火四起，浓烟覆盖，叫声哭声和残忍的笑叫声构筑了梅镇灾难的全景图。
梅镇似乎醒在睡梦里，醒在枪炮的教训里。善良的人们似乎没来得及看清对方，就消失在子弹的扑击中。
这天，永远定格在公元1939年5月6日，湘西一个古镇的早晨。
青山绿水不再静谧优美，和平的阳光再也照不进古老的梅镇。
二
习惯生活在安步当车的千年古老里的山民百姓何曾遭受如此劫难，大部分人纷纷逃亡深山之中，暂时没有逃走的没头苍蝇样乱窜乱撞，烧香拜佛的人不在少处，佛祖非常吝啬他的无边佛法。
学校里早已乱成一锅粥，狼奔豕突，惊恐的哭喊声代替了朗朗的读书声。枪声咋起时，几个男女老师正带着学生准备排练梅影编写的抗日剧《血色》。初闻枪声，一个男老师还开玩笑说，这可是绝好的背景声响。随着更多的枪声还有炮声传来，玩笑声熄灭，惊恐挂到每个师生脸上。枪炮声下的惊叫、镇民的拼死逃跑给他们上了一节惊心动魄亡国课，慌乱哭喊改变了校园。院中竹林边，好几个女生抱团哭啼，余下的学生围住老师张着惊恐、希望的眼睛。老师们没了主意，一个女老师抱住另一个女老师哭泣。有人拉开校门，众人跟着逃出，很快退了回来，个个成了惊弓之鸟，五官变形。那个带头拉开门的田磊老师，狠狠闩上门，大叫，完了，鬼子兵冲过来了，怎么办啊，赶快想法子啊。
都不许哭！梅影如天兵天将突然降临，紧急大喝，说哭喊没用，反而给鬼子指示了方向，别哭别喊，跟我来。哭喊声随着梅影的镇定降温。梅影脸色煞白，胸口剧烈起伏，她是从河滩的爱情温柔地直接冲进可能随时丧命的火坑里，她要挽救她的学生。她的话镇住现场，绝望中的师生像找到生的寄托。梅影指挥老师们带着学生往学校后山跑，她断后，为师生的脱离拖延时间。田磊要和梅影留下来拖延时间，梅影厉声说，保护学生是你最大责任，不要叫我担心。田磊流下眼泪说，是，校长，我拼了命也要送他们走，你你也要……
别婆婆妈妈的，还是男子汉吗，快走！梅影柳眉倒竖，平时的循循善诱、温和的梅影不见了。门外叽里咕噜大叫，砸门声此起彼伏，门板嗦嗦颤抖。梅影上前一把推走田磊，大吼，记住，保护学生是当老师的责任！田磊抹了把眼睛，扛起一个吓晕的女生窜出后门。
梅影站立院中，整理了一下衣服，严肃地盯着被暴力摧残的门板，镇定得像一座巨石。门板哗啦一声向门内倒下，一群凶残的日本兵端着枪冲进来围住梅影。梅影在日本兵冲进来的瞬间身子哆嗦一下，随后稳住，迎着快要刺到脸上的刺刀丝毫不退缩。残暴的鬼子兵歇斯底里，抽回枪，准备将刺刀刺进梅影胸膛，被一个挎着腰刀的军官制止、训斥。鬼子兵收回枪，哈依一声退到一边侍立。军官朝围着的鬼子兵挥挥手，鬼子兵收枪撤围。军官上前用半生不熟的中国话说，你的梅校长？梅影急速打量军官，大义凛然道，是，本校不欢迎你们，请你们立即出去。军官嘿嘿笑说，我们是来帮助你们建立王道乐土，是朋友是客人，留学大日本帝国的梅校长难道没学到一点点礼貌。梅影冷笑，说有端着枪闯进来的客人吗，拿着刺刀威胁主人这还是朋友吗，这就是你们要建立的王道乐土？军官尴尬，脸色血红，尴尬地笑，说，我们不讨论这些，你的老同学在等着，我们是奉命邀请。请！梅影看一眼学校，平静地说，带路。
粗大的大榆树干上绑了七八个壮汉，鬼子兵端枪警戒。乡场上站着一两百哭哭啼啼男女老幼，鬼子兵用刺刀围住，四外高处架起几挺歪把子，虎视眈眈。树旁石凳子上坐着一个中佐鬼子军官，指挥刀立在岔开的两腿之间，一双戴白手套的手按住刀柄，瞪着三角眼欣赏他营造的这幅画面，得意在他脸上流窜。身后站立两个军官，脸上凶神恶煞，侧面躬身站立一个头戴日本军帽着中式衣裤挎盒子炮的中国人，他就是镇上梅老妖的儿子梅奔，因为吃喝嫖赌叫梅老妖赶出家门的败家子，后来听说去了东瀛岛国，没想到十年后成了鬼子兵的狗。
人群后面响起一阵叫骂，人群分开。鬼子兵押着绑缚着双手的梅影进来。众人惊呼，纷纷垂下头颅。田磊和几个男女学生随后押到。
梅影走得大义凛然。押解的军官跑到中佐面前讨好地报告一番，中佐放出微笑站起来走到梅影跟前，说，梅影小姐，没想到在这里见到老同学，难得难得。对不起，都是手下鲁莽，怎么能这么虐待老同学呢。伸手要替梅影解开绳索。梅影沉静地说，不必，这里只有中国人和日本人，没有其他的。中佐诞着脸皮呵呵笑说，误会误会了，我们是来大东亚共荣，建立王道乐土。梅影冷笑，目视现场，说，宫本，这就是你们的共荣，刺刀下的共荣？看着还在冒烟、燃烧的街道和街道上的尸体冷峻地说，这就是的乐土，鲜血、尸体、燃烧的乐土？畜生也讲乐土！
“八嘎”！宫本身边站立的军官狠狠打了梅影一耳光叫骂。宫本抬手制止，脸像个皮蛋，嘿嘿冷笑，指指大树，指指现场的人群，说，我今天只想和老同学畅叙同学之谊，没想到老同学如此不给面子，我是个说话算数的人，这些人是死是活都在老同学你的一念之间。如果答应和我回兵营，这些人马上自由。宫本抬手一招，身后躬身站立的梅奔扯着嗓子对众人道：宫本太君说了，这次来是诚心邀请梅影小姐去军营一叙，商谈建立大东亚共荣事宜，造成现在的不愉快都是不理解造成的，只要梅影小姐，不对，应该是梅影校长，梅校长要是过去商谈，你们不仅不会死而且还能好好地活着，等梅校长和宫本太君商谈好了，我们就是一家人了，你们可都要感谢梅校长啊！
人群里戴着瓜皮帽弓着细腰留着山羊胡子的镇长梅孝先扯着公鸭嗓子大叫，梅大姑，您就答应了吧，您答应了就是我们梅镇的活菩萨，观世音在世啊！好些人跟着附和，喊道，活菩萨啊，答应了吧。梅奔大喊，对，梅校长就是观世音菩萨，她答应了，你们就活了，能过好日子了！
凭什么叫一个姑娘担负这个天大的重责，你们你们还有人性吗？田磊怒声大喝。一个鬼子兵上前打到田磊，几个学生惊呼，护住田磊。中年妇女方嫂大喝，田老师说得对，我们这些人的生死怎么能搁在梅校长一个女子身上，你们这不是帮着鬼子逼梅校长吗？你们你们，还是人吗？镇长身边几个女人上前按住方嫂，一个三十几岁妖娆的女人用帕子塞住方嫂的嘴，阴沉地威胁说，方嫂，你还要不要你的烧饼铺子了。被堵住嘴巴又被人摁住的方嫂挣扎，呜呜地说不出话。
宫本看着现场嘿嘿冷笑。梅影怒喝，宫本，你还有人性吗？
宫本哈哈笑，说，我从来不强人所难，至于人性嘛，那是战争的人性。回头对围着那几个捆绑大汉的士兵挥挥手。啪的一声，一个大汉死在鬼子兵的子弹里。现场大乱，哭喊嚎叫。鬼子兵一阵紧急拉枪栓声。梅奔大喊，肃静肃静，难道你们真要惹怒黄军，统统给黄军做活靶子吗？梅孝先大喝，安静安静，不要惹怒太君！
梅影胸口起伏，脸色血红，对着宫本大喝，宫本，你要是一个军人，冲着我来，给我一颗子弹！
宫本哈哈笑，说，这可是你说的。
校长！学生惊呼。
啪的一声，又一个大汉垂下脑袋，血从胸口汩汩流出，宫本击毙的。全场死寂，睁大了眼睛盯着，惊愕、悲愤。
畜生！梅影怒骂。
梅孝先大呼，大姑，您不能再激怒太君了。求求您了，梅家姑太太！
姑太太，求求您了。梅孝先身边的几个女人齐声呼喊。
梅影盯着她们，激怒道，你们你们。梅影不知道说什么好。
宫本重新走到梅影身边皮笑肉不笑地问，怎么样，老同学，还是不愿意？梅影不愿意和宫本多说一句话，后背对着宫本。宫本盯着梅影的后背恼怒，转头对身边军官耳语。军官招来两个鬼子兵耳语。两个鬼子兵狂笑，放下枪，脱光了上衣。众人看着胆颤心惊，女学生和姑娘们或扭头不敢看或闭上双眼，呼吸凝重，空气仿佛在剧烈燃烧。鬼子兵脱得只剩下一条裤衩，推开前面的男人，一人一个抓出来两个十几岁的少女。少女大哭大叫，众人激动惊呼，想上前救护。鬼子军官对天鸣枪，众人惊恐后退。两个鬼子兵将少女带到大树下，在众目睽睽中按倒她们，骑上怪笑怪叫。
住手！梅影冲着宫本大喝。全场死了般，目光全部集中到梅影和宫本身上。宫本诡秘地笑。梅影决死地说，放开她们，我跟你走！
宫本嘎嘎怪笑，对大树下挥挥手，拍手说，早说，这一切都不会发生，请！
梅影转过身深情巡视在场的梅镇人，目光所到之处响起一片哀嚎，人们多么无奈多么可伶。梅影目光落到学生脸上。学生哭喊道，梅老师，您不能去！梅影闭上双眼，两滴泪水从眼角滚落。
梅影走了，走在一群蝗虫的队伍里，走在阳光惨淡里，走在满街尸体和烟熏火燎里。
三
日本兵满载着战利品撤走了，后面的一群兵还烧了几家房子，在狂笑里踏着梅镇人血迹走的。
梅孝先和他身边的几个女人兔子样窜回去，乡绅们看一眼大树摇摇头走开。乡场上人群哭哭啼啼扶老携幼散去。留下的是那些死了人的苦主和被绑着的家人，方嫂和田磊，还有哭泣的学生们。方鲁冲进现场目睹悲惨，看着参天大树，目光在燃烧，双手举过头顶嚎叫。
镇公所里斑斑驳驳，像个垂死的老人，阴气裹着发霉的空气，播弄死亡味道。梅孝先坐在太师椅里和众乡绅喝着茶商谈事情，好像根本没发生过灾难性事件，两个儿媳一个女儿和一个小老婆妖妖娆娆围拱着有说有笑。小老婆嗲着嗓子说，早知道黄军动用这么大阵仗只是为了一个梅影，还不如早点绑了送过去，免得全镇鸡犬不宁。女儿说，是啊，我瞧着就不舒服，一个女子不在家学女红，办什么新式学堂，镇上好像就她一个能人，这下好了，伤风败俗了吧，自找的。小老婆笑得热气噗噗，说，这下好了，梅思庭那个老东西攀上日本女婿了。大儿媳笑着说，三娘，说错了，那是日本人大公众的女婿呢，那可是一个兵营呢。
喝茶的乡绅有人摇头，有人放下茶杯脸色难看。
够了，都给老子滚，我们说正事。梅孝先听到她们说得不像话，看到乡绅们不满，只得赶她们走。
小老婆扭着水蛇腰不屑地说，媳妇们，跟小妈走，切，就这点能耐。梅孝先摔了茶碗，碎了的瓷片翻着筋斗飞溅，落出一片细碎的闪耀，眼睛瞪圆像要吃人。众人大惊。众女人这才悻悻地扭着屁股走进耳门。
抱着水烟袋乡绅问，要是梅思庭回来追问，我们怎么说？他们家可是有十几条枪。众乡绅附和，惶恐不安。梅孝先拍了桌子，拉着公鸭嗓子说，追问，追问啥，有本事到日本人哪里追问去，今儿这场大灾，根子都在他梅思庭身上，他要不把那丫头送到东洋上学，能认得那个叫宫本的吗？要不是跟宫本勾勾搭搭，他能带着兵来祸害咱们？众乡绅惊愕，张着嘴巴说不出话，目光可怜又可嫌地盯着梅孝先。靠梅孝先身边坐着的戴一副黑框眼镜的刀削脸连忙笑着说，梅翁目光如炬，看得透彻深远，归根结底还是他梅思庭种下的劣根，门风不正，怨谁！
乡绅们有叹息的有附和的，一场邪恶的闹剧在笼子里躁动。
方鲁气冲冲走进公堂，指着众人大怒说，你们你们可都是梅镇的头脑，出了这么大祸事死了那么多人，现在梅影为了保全你们被抓进日本兵营，你们居然还坐在这里喝茶说笑，你们喝下的可是他人的血泪，肠子不烂吗，还笑得出来！
戴眼镜的站起来愠怒，说你可是方家大公子还是留过洋的博士，怎么可以如此咆哮公堂？圣贤之书读到狗肚子里了！
去你妈的圣贤之书，圣贤之书教你见死不救，教你们把一个镇的安危推给一个弱女子！方鲁毫不退让大骂。啪，梅孝先拍桌子咆哮，这里是镇公所，不是你撒野的地方。方鲁盯着梅孝先，眼睛里充血，步步紧逼，咬牙说，哦，镇公所啊，死人了管不管，弱女子被抓了管不管，梅影把自己交出去了，就是为了换得你这样蛇蝎心肠的人活着，太不值得了！梅孝先双眼惊恐步步后退，脸色灰败。方鲁一把薅住梅孝先衣领，大喝，你到底救不救梅影？四个枪兵突然闯入抓住愤怒的方鲁。枪兵是戴眼镜的看到情况不妙，出门招呼进来的。见到枪兵，梅孝先活过来了，声嘶力竭道，拉出去拉出去！
方鲁挣扎着大叫，你们要还是人，要是还有一点点人性，就赶快组织人救梅影，梅影怎么说都是你们的救命恩人！
大榆树下，方嫂手里捧着写有“梅影长生”的木牌，带着学生们和田磊走近树干，把木牌恭恭敬敬放置粗大的树干下的石桌上。田磊带着学生在牌位前摆上香炉和祭品，点燃香插入香炉里。众人退后几步，方嫂双手合十跪下，田磊和学生跟着跪下。方嫂念叨着：大慈大悲的活菩萨梅影，梅大姑，您救了全镇的性命，但愿佛祖保佑您平安无事！学生哭泣，呼喊梅老师！田磊满面泪水说，梅校长，但愿您吉人自有天相，平安渡劫，我们都等着您回来呢！方嫂止不住嚎啕大哭，哭声响成一片，震撼大树，树叶似乎在嗦嗦颤抖。他们身后跪了黑压压一片男女老少，一片哭声。
青色的香烟绕护着哭喊声，震撼整过梅镇，日光惨白，流出殷红的血泪，血红蒙住了天地，风吹响了树梢，呜呜咽咽。
方鲁突然跑过来，抓起跪拜的田磊，怒喝，跟我走！
四
星星像从天幕的破洞里钻出来，繁密地滴着泪珠儿，月亮垂死地斜吊在天幕上，张着半边脸悲惨地瞧着人间。
房间里灯火迷糊一片，家具上像被涂抹了一层黏糊糊的死亡气息。梅影合目坐着，脸上全无血色，像个雕像。桌面摆放着糕点、水果，仍然保持它们的原始。门口两个背抢的日本兵锁住了梅影逃生的可能。自从离开乡场的第一步，梅影就没有打算逃跑，想着如何去死，只有死能解脱一切。一个被日本鬼子抓走的年轻女人，就是逃出去了很难消解那些怀疑的目光，如其忍受别人的怀疑活着还不如死了干净，到了如此地步再想别的那是虚幻的无益的，只能徒增心理负担。她想着如何有尊严的死去，她甚至想到被宫本五花大绑押解刑场，在枪弹的爆响后看着亲爱的蓝天微笑着倒下，倒在山百合的怀抱里，但是心里无数次想着自己的遗憾，再也没机会兑现在夏天的傍晚在美丽的河滩上和自己最爱的男人对着青山、河水还有山百合举办一场醉心的婚礼了，她只能在心里无数次设想那个热切的醉心场景。
一阵沉重的马靴敲击木质楼梯声强烈抬升，楼梯在强暴踢打下哼哼唧唧，像个濒死的病人。梅影呼吸了最后一口人间的空气，等待终极降临。上楼的是宫本，暴虐的马靴声就是宫本残暴的释放，宫本上次在这里带着暴怒离开，留给梅影一个最后的考虑。宫本的马靴踩着中国人的苦难和鲜血跨进房门，随手关闭了它，房间构成一个密闭的恐惧，空气瞬时坚硬。梅影继续保持死亡状态，灵魂似乎脱离身体飞升，在看不见的空中盘旋。宫本这次没有对梅影歇斯底里，马靴踏得轻柔，嘴角似乎挤出微笑，从木质化的空气里迅速传导给梅影耳朵。啪挲，像是一叠轻飘的纸片打击桌面，拍出来的风撞击梅影胸口，血液在血管里四处奔突，血管飘摇着随时爆裂。梅影咬着牙，忍受剧痛，脸色血红。
看看吧，他们都是你的亲人。宫本轻描淡写地笑了，那是吃人后张着血红的口说的，血腥扑鼻。梅影似乎嗅到亲人的熟悉，眼皮跳动，还是开启了眼睛，桌面散落着爸爸妈妈和七岁小弟的照片，这是宫本的恶毒和无人性，用家人来威逼。梅影感到自己像个大海中在狂风暴雨下摇曳的小船，气息悠悠地问，你把他们怎么了？
宫本诡秘地笑，笑声如瓦楞刮着梅影的耳朵、心，痛苦地滴着血。她知道人跟魔鬼无法交流，魔鬼嘴里永远吐不出莲花，问也是白问，合上眼睛在心里为爹妈小弟祈祷。又是啪的一声，一叠照片摔到桌面，阴冷地说，看看吧，他们可都是你的好学生。
你，猪狗不如，畜生！梅影爆出粗口，那是怒急恐惧至极的真实。宫本再次呵呵笑，说如果你好好活着，他们一根头发都不会少。怎么样，条件优厚吧。
无耻！梅影不再冷静了，她知道对面这个冷酷的魔鬼说到做到，只恨自己手里没有枪，怒气、戾气、伤心、悲痛涌上心头，堵塞了大脑，阻断了意识。
夜空泡在垂死里，半个月亮迷迷糊糊像在流泪，草丛里虫子低低地哀鸣，大地和天空在黑暗里颠倒。房间里灯光哀伤地探出窗口，又无力地下垂，跌落濡湿里。宫本那野兽的狰狞割碎了一片片花朵，旋转着飘落死亡的深渊。
骤然的枪声打破了魔鬼的舞会，枪声一声紧似一声，如一只只铁拳砸中魔鬼的头颅。楼门大开，宫本被灯光涂抹成黑炭，慌乱地冲出门，快速扣着衣扣，急问卫兵，哪里打枪？
卫兵指着一个方向说，好像是司令部那里。
枪声、火光编织了魔鬼的死亡链条，大地在颤抖摇晃。
五
城门外的小山岗像一条巨龙静静地卧着，方鲁和田磊等人拿着枪趴在山岗的树林里密切注视城门口。田磊低声问，这行吗？方鲁指指绑在身后树干上穿着和服的日本女人说，有她在，量他宫本没那个胆子，她可是宫本顶头上司的老婆。田磊还是不放心说，万一…
没什么万一。方鲁斩钉截铁道，一会交换后，你们几个不要管我，带着梅影从我们预定好的路线撤离。不用担心我，我可是学军事出身的，你们走得越远我越安全。
说话间，城门楼上火把大亮，烧红了半边天，鬼子兵如临大敌。梅奔的声音遥遥传来，对面的好汉听着，黄军答应你们交换人质，但是你们要确保人质安全，否则梅镇鸡犬不留，石头过刀草木过火！
田磊小声骂道，这个认贼作父的败类！方鲁指指日本女人，顾不上搭理田磊，高喊，你们不要心存侥幸，不要动歪脑筋，我们既然敢来，就有了万全的准备，告诉你们一个消息，不仅城外做好准备，在你们城内若干个要害部门也安放了炸弹，一旦你们打歪主意，城内马上爆炸四起火光冲天！
好，黄军答应你们。这就下去交换人质。
田磊有点发抖。方鲁厉声说，有点中国人骨气好不好，刚才你不是挺有骨气的吗，你没瞧见他们也害怕吗？按照计划行事。方鲁掏出毛巾塞住女人嘴巴，解开绳索，逼着跟自己走。
双方在城外抵近山岗地空地上对峙，火把照耀得如同白昼。大队的日本兵燕翅排开，抢上刺刀寒光闪烁。方鲁让对方士兵退到城门口，否则不交换。宫本只好照做，叫人带出批头散发衣衫不整被堵住嘴巴的梅影上前。
梅奔说黄军是讲信用的，请把夫人放过来。方鲁朝后面挥手，田磊等三人押着日本女人来到身边。方鲁说，看清楚了吗？要不梅奔你过来瞧瞧。梅奔低声告诉宫本，宫本挥手。梅奔胆颤心惊地走过来，仔细打量，回头说，太君，确实是司令夫人。
宫本要同时放人，方鲁不答应，说自己可以站在这里陪着，你们先放人，等我们的人安全了再放。宫本不同意。方鲁用驳壳枪顶着日本女人后脑，女人呜呜大叫。方鲁说，你们人多，有机枪有摩托车，只有我认为我们的人安全了才会放人，千万不要动歪心思。宫本犹豫，梅奔跑回去一阵耳语，宫本不得不下令放梅影。
梅影被绑着双手，走过宫本身边，突然一头撞向宫本，宫本连连后退，还是倒下。谁也没料到梅影不顾性命撞宫本，双方似乎一触即发。梅影要用这个方式激怒宫本杀了自己。宫本爬起来，暴怒，抽出刀要劈了梅影。梅影迎着刀再次冲击。
住手，敢动，立马毙了她！方鲁声嘶力竭道。
六
路上，梅影像个垂死的人，不说一句话，低着脑袋东倒西歪地走着。方鲁想搀扶，梅影尖利地叫道，别碰我！方鲁缩回手，万分惊恐地问，他们他们没把你怎么了吧？梅影不理会，疯了般跑去。
天，亮在满目疮痍里，青烟从废墟里袅袅升起，绕着群山的呜咽。镇口路边的落日崖上皤帆飘飘，纸钱当空，悲伤、凄凉的哭喊声萦绕着坟地，乌鸦盘旋着呱呱怪叫。
几株洁白的山百合，在微风的摇摆里流着泪水。
梅家大门紧闭，没有了往日的枪兵站岗，只有两只石狮子张着空洞的嘴巴无目的地悬望。
门前路上聚集了三三两两的男女，有意无意地瞧着紧闭的大门。梅孝先家的女人在小老婆率领下站到对面，向梅家大门指指点点，肆意嬉笑，招引了一大堆男男女女。听了她们的蛊惑，有人不相信，有人摇头叹息走开，有人随着她们的污蔑兴风作浪，责骂梅思庭门风败坏，表面道貌岸然背地里男盗女娼，将日本人祸害梅镇的责任全部推倒梅家头上，骂梅影臭不要脸，水性杨花，送给一个军营的日本兵用。骂得正起劲的时候，方鲁和田磊他们突然赶到。方鲁责骂他们没良心，说要不是梅影挺身而出那两个姑娘还能保得住清白？接下来还不知道要死多少人有多少妇女被糟蹋。指着梅孝先小老婆和闺女厉声道，要不是梅影挡着，说不定下一个就轮到你们！你们良心叫狗啃了叫猪吃了！方鲁满脸飞红，像一团燃烧的火焰，眼睛奓着，仿佛要吃人。田磊愤怒地说，就没见过你们这样的，真该叫日本兵抓了你们，梅校长为了谁？没有梅校长你们能站在这里说风凉话、侮辱人！
那些跟风的男女低下头，纷纷溜走。梅孝先小老婆和闺女想争辩，看到方鲁变了形的脸，扭屁股逃跑，边走嘴巴还不干不净地道，方家少爷，那可是一个叫猪拱了的烂白菜，你还好这一口。方鲁大怒，要追上去。田磊等强行拉住。田磊说，方博士好男不跟她们这些破烂斗。方鲁垂下胳膊，狠狠地吐口吐沫说，没想到不仅愚昧还是这等侮辱糟蹋人，简直猪狗不如，怎么能叫这样的人生存在这个世界上！
梅家院子空无一人，树叶挂着脑袋，花草抱紧了身子畏缩在阴惨惨的光线里。方鲁等直驱上房，厅堂里空无一人，后面隐隐传来低低的哭泣声，连带着空气叹息。方鲁连叫了几声梅伯父，好大一会儿，梅思庭才在丫头的搀扶下出现，一夜间乌黑的头发披上一层霜，脸像被水泡过的惨白肿胀，目光暗淡不看任何人，坐到太师椅子里似乎对着空气说，来了。方鲁赶紧近前，小心地说，来了，伯父。梅影还好吗，我想给她散散心。梅思庭合上双眼，悠悠地说，她她恐怕没有那个心事了。
怎么了，伯父？方鲁惊愕地问，不敢相信。顽固地说，我知道梅影一定受苦了，心情肯定不好，我还是想当面劝说，事情过去了，就当一阵风刮过去，没什么的，只要天没塌下来就好。梅思庭睁开眼睛，盯着诚意满满的方鲁说，你，真的这么想？
是，伯父，我想现在就见到梅影。梅思庭合上眼睛，搭在椅背上的手轻挥。丫头说，方少爷，我带你过去。
梅影躺在床上，双眼瞪着，好像僵死了。方鲁等梅伯母和丫头离开后，扑到梅影床边急切地说，影，到底怎么了，你要这样折磨自己。眼泪顺着腮流下，目光追着梅影惨白的脸。梅影不说一句话，就是一个活死人。方鲁愈发揪心，说，影，就是有天大的事我们俩个扛总比你一个人闷在心里好，你可是新女性啊，怎么这么想不开。梅影突然大笑，凄厉的声音刀子般扎进方鲁的心窝，血啪嗒啪嗒滴落。方鲁忍着痛苦说，影，别这样，我们可是要在河滩上举办美好婚礼的。梅影笑声骤停，双眼紧闭，眼角慢慢溢出两颗泪珠。方鲁急得在房间里转圈，像个斩掉头颅垂死挣扎的公鸡。
你，走吧，我已经是一个不干净的女人。梅影嘴巴丝毫没动，声音似乎是从地狱里冒上来的，阴冷、坚硬，房间随着这句话翻转。方鲁双眼圆瞪，全身颤栗，突然抱着脑袋嚎叫，发疯地奔出房间跑出梅家。
路上，人们听不清方鲁在叫喊什么，为何如此，只道他疯了。方鲁没头苍蝇样跑回家，气喘吁吁，紧急跪在父母面前连磕三个头，说，父亲母亲，恕孩儿不孝，我走了。老两口惊问去哪儿。母亲说，梅家的婚事怎么办？方鲁起身赤手空拳地雄赳赳走出，撂下一句话说，爱咋办咋办。说完，人已经在门外。老两口惊愕地看着空洞的门，僵在当地。母亲突然高声喊道，不带行李啊！
七
梅影闺房，灯黄光惨，浓重的悲哀装满了每一个空隙。母亲和弟弟守在梅影床边，像守着一个濒临死亡的人。阴风在房间里四下游走，似乎是阎王提前派鬼使来下通知。门哐当一声被推开，屋里人吓了一跳。梅思庭大步闯入。梅母哭泣道，老爷，这样下去可怎么好哇。梅思庭大怒，说，死了算了，梅家担不起这个污名！
什么！梅母惊叫说，她好歹是我们的女儿，外头叫鬼子欺负了，家里你还说这个话，你你这是在逼命吗！梅思庭喝道，妇人之见，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我梅家在镇上住了十几代，从来没有过……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梅影突然坐起来，双眼亮闪闪盯着父母，赤脚下床跪倒父母面前磕头，说女儿还二老养育之恩，从此刻起我不再是梅家女儿！说着，赤脚跑出。
母亲大哭，呼喊，影儿啊妈的心头肉啊，不要走哇。
弟弟惨呼，姐姐，不要走啊！
泪水漫出梅思庭抬着的眼眶，爬上脸，任其滴落。两手一边一个拉住夫人和儿子，厉声说，叫她走！
八
神经高度麻木的梅镇人半死不活地过着他们的日子，像悠悠的河水那样无声无息，唯有方鲁的出走和梅影的逃离重新牵动人们麻木的神经。一些人为方鲁抱屈，更多的人感叹梅影。人们心里都明白是梅影救了梅镇的人，保全那些女人的贞洁，可是又不能公开原谅梅影的失节，还是失节于日本鬼子。田磊、方嫂他们到处替梅影更名，可是没人敢当面赞同，一些好心人只有在夜幕掩护下去大榆树下，对存留着的梅影牌位烧香、拜谒。他们把梅影当成拯救他们的恩人、活菩萨。慢慢地祭拜的人多起来，大榆树下香火比山上仁义庙里的香火还旺盛，关二爷要是有知一定伤心落泪。人们在香烟缭绕里祷告梅影平安无事，在他们心里梅影就是他们的保护神。
香火照亮了人们心头的黑暗，却照不亮梅孝先他们那般人的心里阴暗。
梅孝先在小老婆等女人怂恿下特地召开乡绅会议，议题只有一个，定性梅影是严重失节，辱没梅镇和先人，还严重侮辱了中国人的尊严，派生出两个决定，驱逐梅思庭家出梅镇，不准人祭拜梅影。
梅思庭怎么也没想到，梅家十几代人辛苦攒下的基业毁在梅影手里，通知下达后，没有一句辩解，拖家带口三四十人被枪兵押着离开梅镇。一路上愁云惨淡，人们用眼泪为他们送行。那两个保全贞洁和被救下男人的家庭全体出动，不管梅孝先的什么禁令，带着好吃的哭喊着堵住大路，挡住梅家人，公开在道路上摆上香案祭拜心中的活菩萨梅影。跟来的全体师生哭祭，哭声震撼整过梅镇，哭倒了一大片男女和学生，也引来了更多平日不敢公开自己良心的人，还惊动了附近的山民。他们不辞路远，纷纷赶来祭拜女菩萨。
来祭拜梅影的山民络绎不绝，越来越多，气得梅孝先等人只敢龟缩在镇公所骂娘。
不知是谁喊了一句，梅老先生一家不该走，我们找梅孝先理论去。众人纷纷应和，簇拥着梅家人赶往镇公所。梅孝先何曾见过如此阵仗，绕他们怎么威吓、叫骂，没人理睬。梅孝先叫枪兵抓人，没有一个枪兵愿意出手，反倒是梅孝先被田磊等人抓住，逼梅孝先取消禁令。田磊说，你个黑白不分的老东西，如果你胆敢再如此，老子和你一道跳日落崖，敢不敢！有人干脆说，别跟老狗日的废话，他听不懂人话，干脆给他一粒枪子算了。
梅孝先在群情汹汹下被迫宣布取消驱逐令，保留大榆树下的供奉，派人寻找梅影。
九
山路尽头是一座古砖墙圈着悠久的县城，历经无数风雨的民居不堪重负地苟延着，街面冷冷清清，行人稀少，乞丐特别多，十个人里至少有一个是乞丐。这天，街上多了一个披头散发衣衫破烂的乞丐，脚上的污泥里掺着血污，走一步，青石板上落下一道血脚印，借着手里的树棍支持行走。准备驱逐的乞丐们瞧着血脚印，摇头叹息，无意中看到这个新来的腰间别着两把柳叶刀，更加不敢接近，只好用目光追随。乞丐一路艰难地走向军营，面向军营站了一会，躺倒军营对面的岔路口墙根睡觉大觉，眯缝的眼睛射出寒光，刺向军营门口。
远处的旮旯缝里，好几个乞丐盯着。
日头白花花地下着火，狗蛰伏阴凉之地伸出舌头嚯嚯地排热，乞丐一动不动躺在能烤熟麦饼的墙根，像条抽了脊梁的死狗。房顶上瓦面仿佛过了火，白气滋滋地升腾，空气里飘着焦糊味。军营门口有几次日本兵进出，每次进出，乞丐都放大了眯缝的眼皮。一个拉长的影子靠近乞丐，带来不断增强的喘息声。乞丐掉过手里的树棍，指着逼近的影子，影子不再逼近，声音嫩嫩地说，七爷让我们送水、吃的。乞丐收回树棍，影子缩短，递过来一只大饼一个豁口陶碗，碗里波光潋滟。乞丐夺过碗，把水倒进喉咙里，抓过大饼大口撕扯咀嚼。贴着乞丐耳朵再次爬过来带着奶味的童音，七爷说了，你一个人等于送死，我们在关二爷庙。乞丐停止咀嚼，脖子似乎僵硬，扭头看时，影子早已消失。
日光把墙面压缩为一块巨大的黑影，劈头盖脑蒙住墙根，也蒙住仿佛死了乞丐。黑影伸展到半个街面时候，军营门口响起叽里咕噜的疯狂，两个鬼子军官兴奋地冲着大门而来，梅奔矮了一节放着谄笑随在一个芦柴棒子日本军官身侧，嘴里放着叽里咕噜的马屁。乞丐身子一点一点离开了靠着的墙根，手伸向腰间插着的柳叶刀柄。芦柴棒子正是宫本，距离乞丐四十几步路，快要进入柳叶刀有效击发距离内。乞丐的手把住刀柄，下一秒就是抽刀击发了，抽刀的手腕却叫另一只铁钳子的手抓住，乞丐的手在铁钳子的钳制下像没有分量的棉花。正在乞丐激怒、呼吸粗重之际，响起一声啪，宫本摇晃一下捂住肩膀，倒在梅奔及时伸出的双臂里。枪声引来瞬间的枪声大作，机枪声飞蝗一样扑向乞丐左边的墙头。乞丐耳朵里炸响了一个沉闷，跟我走，没命了什么仇都报不了。
月色漂染了破败的大殿，那些剥落、残缺和报废的什物乱糟糟地被月色刷成冷峻的画页，残留的热空气正在给冷峻固定色彩。外面，落单的子弹在夜空里划出垂死、暴虐的啸叫，粗暴的叫骂声，撞击木板的声音，割裂了本该平静的夜晚，哭喊声染着县城的夜色。
乞丐躺在草席上，头发分开落到脸的两边，暴露出一张虽然涂抹了泥灰但仍然好看的脸，她是个女人，她就是被迫出走的梅影。梅影诀别亲人，直奔县城，守在兵营前的目的显而易见，可惜，她的柳叶刀没有发出，就算发出了不知道能不能击中仇恨的目标，虽然她出生在书剑承传之家，从小也跟着父亲练过武，柳叶刀练得最称手，但是在失衡的心理作用下是否能保持平常的准头还得两说，再加上虚弱的体力，柳叶刀就是飞出去了能否有足够维持快速飞行的能量也是未知数。及时转移目标的那一枪是方鲁开的，方鲁那天离家出走后就发誓一定要杀了宫本，他在县城的行踪叫无处不在的乞丐探知，乞丐的头领七爷找到他，达成共同杀鬼子的合作协议。方鲁早就从身材和走路的姿势上，认出守在军营对面的乞丐就是梅影，他痛恨梅影失身失节，但是不忍心眼看着前去送死，心里还是放不下梅影，关键时候果断开枪。
好几个小乞丐瞪着黑生生的小眼睛盯着昏睡的梅影，十分担心，没有好办法。梅影在感知自己的手完不成击杀目的时，急怒攻心，虚弱的体力用尽晕倒当地，被人背进了关二爷的地盘。方鲁开了一枪后，及时抽身，他无法面对梅影，嘱咐七爷好生照看梅影，自己去继续训练田磊那班人，他要拉起一支复仇的队伍，七爷已经答应了方鲁，合成一股。
来了来了。乞丐头七爷一手端着一只盆子急匆匆进入，小乞丐分开。一只盆里是稀粥，分派小乞丐给梅影喂食，自己拿起另一只盆里棉布，在随后而来的水盆里蘸水，抓起梅影的脚清洗，去掉泥土和血污的脚板划痕杂乱，呲着一道道横七竖八的血口子，蒺藜露出黑乎乎脑袋。七爷拿出镊子夹住黑脑袋拔出，脚板微微颤抖。七爷告诫梅影不要乱动，伤口要是不清理会感染，那样还怎么报仇？
你是谁，为什么要阻止我？梅影气息奄奄地问。一个小乞丐说，他就是我们的七爷，玩枪的。七爷说，对，我就是玩枪的七爷，我是为了……砰，哗啦。梅影踢翻了水盆，怒叫，滚，我不要你管，我要杀宫本那个活畜生。暴怒支持梅影爬起来，摇晃了一下又躺倒。
梅影醒来时候躺在一个简陋的床上，房间里黑乎乎的很难看得清面貌，房间有门没有窗户，门把屋子锁进黑暗，从门缝里挤进来几丝光线泄露了这是一个发光的白天，门外没有任何人为响动，风从门缝里飙进来，在黑暗里斯斯叫，像无数条毒蛇在吐信子。梅影有气无力地看着听着，好像来到了另一个世界，她早已没有了惧怕，也不拿自己当人待，更不把自己当女人，她活着唯一目的就是杀了宫本那个禽兽、魔鬼，哪怕和他同归于尽，她活着就是为了死去，她努力让死去早一天到来。
斯斯的微风伴着丝丝缕缕光亮在黑屋里舞蹈，她不想听不想看，眼睛张得特别大，像要用眼睛吃人。黑暗能叫她安静，那就恰如其分地守着黑暗，直到自己身体完全有了行动能力。她清楚，她还活在人的世界里，但是已经失去了一切，再也不用想那个缥缈的醉心的事了，她只配拥有死亡。
门咬牙切齿地开了，光线轰隆一声扑入，同时送进来龇着毛发的七爷。七爷的脸埋没在光线的推送里，光影在嘴边颤动出声音，饿坏了吧，吃点东西，养好体力好杀鬼子。梅影在门开的瞬间关闭了眼睛，她不想和人有关系，尤其是对她关心的人，她要无情绝情。七爷陪着小心将碗放到床边一张椅子上，说，我叫七爷，也是东北军负伤的连长李湘林，我爱人也是被宫本那个畜生……所以，我脱离了部队，一路追踪下来，我还有十几个好兄弟。李湘林强行灌输自己的经历和苦难，暗示他们是一棵藤上的两个苦瓜，砥砺梅影的求生欲望。
十
梅影终于答应跟李湘林训练，坚持自己的独立单干，说自己的仇不依赖别人，哪怕是自己的亲兄弟都不行。李湘林痛快地答应，悉心教授梅影所有杀日本鬼子的技能。梅影开始了没日没夜的训练，伤痕累累遍体鳞伤，从不叫一声疼和苦，她把自己当成了一架机器，只要机器能运转绝对不会躺下，机器更不会有人的感受！陪练的几个东北军士兵开始个个都是能手，有的甚至不愿意做陪练，认为是耽误时间，摔得梅影浑身是伤。一个月后，士兵们被梅影摔得鼻青脸肿，三个人不是她的对手，各种技能一学就会一学就精，十几个人里只有李湘林和梅影不相伯仲。格斗中梅影不说一句话，完全把对手当成她的复仇对象，眼睛里全是刻骨的狠毒。
在一个无月的夜晚里，梅影从山中营地消失了。得知消息的李湘林随后追赶，哪里还有梅影的踪影。
两天后，县城传出惊人的消息，酒楼上炸死五个日本军官，妓院里两个日本兵死于柳叶飞刀之下。两个现场都留下一张纸，写着独孤二字。日本鬼子如同惊弓之鸟，一两个日本兵大白天都不敢出兵营，城里如临大敌戒备森严。看到纸条的中国人一传十十传百，都说城里来了一个来无影去无踪的独孤大侠，专杀日本鬼子。独孤大侠带给县城人一丝丝亮光，让久违的脸上有了笑的理由。
日本兵龟缩兵营，靠近兵营的地方时常响冷枪，每次枪响必有一个日本兵血花飞溅。凶残的日本兵连日来把县城翻了个底朝天，连独孤大侠的影子都没瞧见，还在清剿中接连死了九个官兵，全城通缉毫无结果，因为见过独孤大侠的日本兵都命丧黄泉。宫本看出了独孤大侠专杀日本兵不杀中国人的漏洞，严令那些汉奸出动四处搜捕，连梅奔也被派出去带队搜查。每天兵营门口绑着十几个老百姓，只要独孤大侠朝兵营开枪就杀三个中国人，这招够歹毒，兵营才得到暂时无事。
独孤大侠也改变了手法，蛰伏城外，专门对出城扫荡的日本兵动手，每次不是一个就是两个，打完就走，绝不恋战。穷凶极恶的鬼子兵毫无办法，好几次清剿变成对长官的保护。
县城出了这号人物，引起了多方寻找，最终都无功而返。独孤大侠行动在风里在迷雾里，没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只有日本兵死亡后出现的独孤二字，字是左手写的毛笔字，从字迹上根本无法判定需要的属性。城里的读书人可遭罪了，都被抓进兵营验证字迹，严刑逼问。
县城成了那些黑乌鸦横行的天下，黑乌鸦是县城百姓送给那些流着中国人的血帮着日本鬼子残害同胞的汉奸，是对汉奸的刻骨诅咒。梅奔试了几次，居然毫发无损，胆子开始发胖，带着手下四处横行。一个夜晚，梅奔醉醺醺从妓院出来，叫一个人薅住衣领，梅奔吓得跪地求饶，抓着的人像从地狱里发出的阴森，喝道，再叫送你见阎王！梅奔只磕头不敢出声。那个阴森低沉道：要想活命滚回梅镇，不要再给鬼子当狗！梅奔压低声音说，是是，再也不敢了，就走就走。阴森声音道：叫梅镇人明白，祸害他们的是日本强盗，不是其他人！梅奔磕头如捣蒜，是是是，一定相告一定相告！您是您是……啊哟。梅奔杀猪似的大叫，双手捂住耳朵，血从指缝里钻出，青石板上躺着一只血耳朵，腥亮地反射着照过来的灯光，血糊糊地悸动。
梅奔捂着耳朵连夜逃回梅镇，窝在家里养伤。听说梅翻译官回来了，梅孝先等人登门拜访，托梅翻译官在黄军面前多说好话，保全梅镇老少。梅奔叽叽哼哼地说不出所以，只让梅孝先他们不要让人知道自己回来了。梅奔害怕极了，血糊糊的耳朵让人终生不忘，一夜之间变了一个人，再也没有了那些恶习，劝说梅老妖赶紧搬离梅镇，不说搬离的原因。梅老妖哪里舍得家产，哪里听得进儿子的话。梅奔急得没办法，单独对爹说独孤大侠其实就是梅影。梅老妖不相信弱不禁风的女子怎么就变成杀人魔王，梅奔磕头赌咒说，梅影的声音他最熟悉，不管怎么变都能听出来。梅老妖拍着脑袋说，是了，梅思庭家世代习武，我怎么把这个忘记了，可是，她一个人，迟早会殃及梅镇，太君要是晓得是我们梅镇的人……爹，您想怎样，我的耳朵可是警告，万万不能啊。
很快，梅孝先知道独孤大侠就是梅影，带着枪兵连夜赶走梅思庭和家人，说不能叫黄军找到祸害梅镇的借口。梅思庭听说独孤大侠就是梅影，没说二话，带着家人乘着夜色离开。岔路口，梅思庭对着县城方向遥拜，嘴里念念有词说：家有此女，我梅思庭祖上积德了。闺女，是为父看错你了，你是贞烈女子，等到平安日，为父一定为你树碑立传，以飨后人！梅思庭洒泪离去，进入深山林场的老宅，留下四个枪兵，剩下的交给前来的田磊，带着进城协作梅影。
十一
连日来，梅孝先派人四处张贴告示，令全体梅镇人安心过日子，说前次日本人来是为了梅思庭的女子，现在梅思庭家走了，梅影也失踪了，再也没有值得黄军惦记的。如果黄军偶尔路过，千万别慌乱，要箪食壶浆以慰大军，定能逢凶化吉平安度过。梅孝先还怕人不识字看不懂，每天派两个枪兵提着铜锣沿街叫喊。那些有良心的人听了在背地里咒骂梅孝先是缩头乌龟是汉奸。田磊和方嫂等带人夜里撕毁告示，白天梅孝先叫人张贴，并说，如果发现再有人撕告示不听劝告，当同梅镇的罪人论处。
三天后的早上，阳光没有分别地照着梅镇，麻石街上有几家店铺刚刚打开门，一群黄祸涌入，皮鞋的铁掌狰狞地敲击麻石，溅起一溜溜火星。这次，日本兵没有大开杀戒，目的明确地直冲镇中而去。老板们吓得赶紧关上门，在门内哆嗦、喘息。
日本兵围住大户，强行带走他们的年轻女子。他们用惊恐的告饶，希求放过，招来的是无情的枪托和皮鞋。宫本领着兵冲进梅孝先家，梅孝先正在茅房里痛快，听到不同往日的嘈杂，吓得屎尿停滞，顾不上屎尿给屁股染色，提上裤子匆匆忙忙赶往客厅。三个老婆两个儿媳和闺女都叫日本兵刺刀押着跪了一大片，垂着脑袋簌簌发抖。梅孝先一手提着裤子放出无限欢笑说，太君太君辛苦，没想到太君如此勤劳，请坐请坐。高声叫道，来人啦，给太君备茶备饭，杀猪犒劳太君。宫本用生硬的中国话说，不用，梅桑，你是大日本大大的朋友，肯为大日本圣战出力？
梅孝先点头哈腰，一手紧紧抓住裤腰满面笑容说，一定出力一定出力，太君尽管吩咐。宫本哈哈笑，吆西，很好，大日本士兵前线作战的辛苦。
辛苦辛苦，大大的辛苦。梅孝先应和着，偷眼瞧着跪地的女人们，一个个像拔了毛的秃尾巴鸡。宫本说，那好，黄军需要你家的女人慰劳慰劳那些辛苦的士兵。
啊？太君太君，那可不行，她们是乡野之人，见不得大世面，惹怒了黄军，那可不是闹着玩的啊，太君太君太君您行行好。梅孝先眼泪鼻涕齐出，双手作揖，忘记了提着的裤子，裤子滑落，露出两只干帮帮的光葫芦腿，两股间夹了条变了形的小黄鱼。女人惊呼，梅孝先似乎意识到，赶紧提起裤子，急赤白眼地哀求，太君太君……八嘎！宫本身边的军官抽出抵住梅孝先的脖子。梅孝先妈呀一声瘫坐地面，浑身筛糠，他睡着想醒了也不愿意相信，自己真心求得共荣共存大计的黄军竟然不认他这个优良奴才，对他这个一心求安的良民顺民下毒手。脖子上寒冷钻心，眼前寒光闪闪，刀不是来跟他梅孝先商量共荣共存，是要吃他的肉，毁他的脸，如果不答应，人头立马搬家，女人照样被带走。宫本似乎并不同情颤抖的梅孝先，也不理会梅孝先的真心，挥手叫士兵带走哭哭啼啼的女人。梅孝先哭着喊道，不要反抗啊，要保全好自己啊。
呸，梅老狗，你也有今天啊，你不是一心巴结日本人吗，添鬼子的屁眼吗？咋样，日本人给你戴上多少顶绿帽子，够你老乌龟受用下半辈子！骂梅孝先是他的二姨太。骂完，二姨太乘日本兵不注意，一头撞死在客厅立柱上。
客厅里顿时沉寂，人们来不及思想，二姨太完成了她的忠烈和大义，倒在地面像一座躺着的不朽丰碑。
街上踢踢踏踏走着十几串穿银代金的富家女人，哭哭啼啼和叫骂声杂交。
那些平日很威风的狗们不知道躲到那个地洞里了。街上留着日本人的告示，令梅影三天内到军营自首，否则将这些女人统统充当慰安妇送往前线，然后梅镇鸡犬不留。女人们脚步沉重地踢打着麻石街道，仿佛踢打着在人们心头。人们虽然痛恨这些大户，也痛恨那些仗势欺人的太太小姐，但是他们毕竟是中国人。暗中盯着的人们个个咬牙切齿，但是毫无办法，空怀满腔悲愤。
十二
梅思庭面色晦暗地躺着唉声叹气，目光空前疲惫，头发似乎又白了些许，手里的书摇摇欲坠，管家匆匆跑来告诉他梅孝先他们来了。梅思庭目光冷悠悠地打向柴门，梅孝先等衣衫不整弓腰窜入，热切的目光碰触梅思庭冰冷的目光，搅扭着跌落泥地。梅孝先在梅思庭丈外止步垂首，后背上露出两根带刺的荆条，脸似乎从死人堆里捡回来。梅思庭将书放置竹椅上，微微挪挪屁股，端正身体问此来何事。梅孝先突然跪下双手合十，急切说，太爷，是我孝先对不住太爷，晚辈有眼无珠，可都是职责在身啊，是全镇三千多人的性命逼的啊，太爷能体谅晚辈吗？跟着梅孝先先后跪倒的乡绅齐声呼喊“太爷”。梅思庭再也坐不住了，站起来惊问又发生什么大事。梅思庭想到他们来肯定有事，没想居然以这种形式表示，他想到逼他们全家老少离开时候的绝情，何曾把他当太爷了！如此表示除非梅镇遭遇了空前灾变，有求自己，否则梅孝先和众乡绅不会自贬身份下贱到不齿地步，内心自然惊愕，脸上波纹不显。
荆条高高举在梅孝先手里，梅思庭瞧着并不接荆条，说，有话说，用不着古人那一套，起来说话。梅孝先诺诺连声，颤颤巍巍地爬起来，脸上泪水流出两条沟，将荆条递给管家说，太爷想什么时候惩罚，孝先随时恭候。梅思庭瞧着心有不忍，咽下嘴里的愤怒说，啥事？梅孝先嘴唇哆嗦着语言不清，身后的戴眼镜乡绅代替梅孝先说明刚刚镇上发生的大灾变。梅思庭听了阴霾覆面，低头不语。众乡绅恳求梅思庭救救他们的女人，神情垂死得像一只只瘟头鸡。
梅思庭背过身体，背对着众人，声音阴沉道，众位请回，恕梅某无能为力，请不要再拿小女做挡箭牌，小女可是众位的眼中钉，早已亡命天涯，就是梅某想出头也是心有余力不足。
太爷，姑奶奶可是叫日本人闻风丧胆的独孤大侠！
太爷，大姑可是女中豪杰！
太爷，我等有眼无珠，错怪了姑奶奶了！
太爷，姑奶奶可是活菩萨啊，那天乡场上要不是姑奶奶侠肝义胆挺身而出，不晓得有多少人被杀，有多少良家妇女被祸害啊，太爷！
乡绅们说得义正辞严，涕泪横流。现在的梅影在他们嘴里就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是舍身赴死的大义凛然。原来他们心里还存着如此圣神的判词，可是说在此时此地显得分外虚假，还滑稽。梅思庭明白他们都是为了自己才临时抱佛脚，想出手，却像深陷水井里的牯牛有劲使不出。他清楚，这些人是想女儿再次为他们牺牲，牺牲完了还不是……他的心在颤抖，不敢想下去。他痛恨自己，是自己的冲动和恶言逼走了女儿，现在是生事死都不知道，又能到哪里去找到女儿？梅思庭的为难似乎早就被来人料到，戴眼镜的说，只要太爷往城门上一站，保管大姑在一天之内现身。梅思庭没想到戴眼镜的如此歹毒，这是要把自己送给日本鬼子做人质，真正坏透了的烂瓤子。梅思庭仰面长吁，罢了罢了，看来我这把老骨头非要让日本人敲骨吸髓了。
镇前路上，众人挡住梅思庭的马车，不准前去送死。田磊等围住梅孝先等人大骂他们丧尽天良，为虎作伥，毁了人家女儿还想毁了年老的父亲。方嫂骂道，梅孝先，你枉披了一张人皮，怎么干出如此猪狗不如的蠢事，你们不是日本鬼子的良民吗，不是太君前太君后吗，不是要大东亚共荣吗，怎么你们的太君不拿你们当朋友了不拿你们当人了？梅孝先等人在众人群情汹汹里，老脸紫红，说不出半个字，像一只只丧家犬。
眼看走不成了，梅思庭站到车辕上高声喊道：父老乡亲们，为了我们梅镇的安宁，老朽父女愿意投身虎口，他们的家人也是梅镇人，也是中国人，救他们就是救我们自己，不要为难了，早一点救出他们早安宁。
不行，您去了就是有去无回！
您去了也救不回她们，日本人不是人是畜生！
我们不能再叫好人伤心又流泪，更不能无价值地牺牲！
不去，他们活该！平日里不是威风凛凛吗，不是欺男霸女吗？
梅思庭双手抱拳，高喊：众位乡亲，原先老朽也错怪了小女，认为她失节失贞，有辱门风愧对先人，现在老朽明白了，小女那是舍生取大义，救民于水火，那是大忠大孝，有女如此老朽值得了，列祖列宗有光彩了。
众人抬着泪眼喷着怒火盯着梅思庭。梅思庭泪流满面，一副慨然赴死的果决，说女儿尚且如此，老父何惜此衰残之身，但愿将来天下太平了，你们把老朽父女合葬于这东边山岗落日崖上，我们父女守着关隘保梅镇平安！说罢，不等众人反映，拿起马鞭狠抽马屁股，受惊的马拉着马车冲决而去，身后响起震天的哭喊、惨呼。
天边摇摇传来：我们死了，但愿乡亲们好好活着——
十三
众女人被关在一个尿骚扑鼻的屋子里，满室哭哭啼啼，一个个失去了往日的骄横，灰头土脸得像一群逃难的灾民。梅孝先小老婆呵斥众人，说黄军不会把我们咋样，是拿我们引梅家那个小荡妇现身，我们都会好好回家的。
一个女子道，早想到如此，我们就不该那么编排梅大姑，现在我们都这样了还有什么脸面说她！她好歹是杀日本鬼子的独孤大侠！
呸，啥子叫独孤大侠，骚货烂货，她也配跟咱们比，切，我们好歹完好。小老婆话还没落音，大门轰然打开，涌进来一大批日本兵。妇女们惊呼，互相扭抱在一切，浑身打着摆子。小老婆站立，笑对日本兵说，太君，我们都是良民，我是梅镇长夫人。当头的军官盯着小老婆嘎嘎怪叫，说夫人夫人好，来共荣共荣！上前抱住小老婆，小老婆惊叫、挣扎，还是被拖走。剩下的日本兵像饿狼张着血盆大口扑向一群惊恐的羔羊，惊呼、惨叫在军营里肆虐，那么苍白那么垂死，狂笑、怪笑在军营里横冲直撞，那是魔鬼的狂欢。
李湘林和方鲁一边一个死死抓着梅影的两只胳膊不松手。梅影刻骨地盯着两人，声音阴冷地说，就是死了也要救出父亲，不然我就是畜生不如。你们放开，你们怕死躲着。
李湘林、方鲁道：谁怕死了？李湘林说，要死也不是这个鲁莽的死法，我们要想个周全的法子，引开他们才好乘机动手。方鲁赞同说，往日我们用独孤大侠杀日本鬼子不都是采取多点呼应吗，他们哪次真正抓住我们了？梅影阴毒地分别盯了两人一眼，垂下脑袋。李湘林说，哎，这就对了。宫本绑着老父亲就是引你主动出现，清除你这个眼中钉独孤大侠。梅影似乎点了点头。两人放开梅影的胳膊，紧急讨论营救计划。梅影靠着墙壁闭上眼睛休息。
一个乞丐闯入，说宫本那狗日的放出话，梅小姐要再不出现，每隔一个时辰杀十个老百姓，还要……李湘林对乞丐摇手，指指睡着的梅影。乞丐凑近李湘林耳边细说。李湘林和方鲁万万没想到，就在他们商量计划的时候，梅影悄悄从窗户爬出。
十四
梅思庭吊在城门上方木笼里，宫本等站立城楼垛口，盯着下用枪赶来观看的老百姓。城楼和城门两边驾着机枪，如临大敌。一个戴金丝眼镜的汉奸在城楼高声叫唤，下面的百姓听着，笼子里的人就是你们所说的独孤大侠梅影的亲爹，谁和黄军作对就是这个下场。宫本太君说了，太君不想为难你们，只要梅影前来自首，你们会平安无事，如果执迷不悟，每隔一个时辰杀了你们中十个人。人群轰然，哭喊声震天动地。宫本瞧着从鼻子里哼哼怪笑，对着金丝眼镜挥手，你的告诉他们，叫他们跪求梅的。
是，太君。汉奸对着城下，声音撕裂地嚎叫，你们听着，求太君没用，还是跪下，跪下求梅影吧，求独孤大侠吧，她可是你们的活菩萨，她不会看着你们被杀不管！跪下跪下！
人群轰然跪了一地，声音嘈杂地惨呼，独孤大侠，救救我们吧！
看押的日本兵兴奋得嚎叫、怪笑。
笼子里的梅思庭悲愤地合上双目。
太阳火龙龙地炙烤着人群，绝望的哭喊声搅着热气喷向远方。他们无辜得像地上的蝼蚁，他们卑微地祈求生的希望。有人不跪，高声喝道，你们不要这样，这是日本鬼子的毒计，就是要利用你们当人质，引诱独孤大侠出来。独孤大侠可是我们民族的……砰的一声，那个有骨气的清醒的人倒在宫本的手枪下，枪口还冒着蓝幽幽的烟，宫本得意吹吹枪口，面露狰狞的笑。
众人咋听枪响，惊呆了，忘记了呼喊、哭诉。热血汉子身子摇晃着转身面对城楼，顽强抬起手指向城楼，说不出话，身体不甘心地向后倒下，灰尘四射。众人惊恐，大气不敢出。金丝眼镜狂躁地喊道，看到了吧，这就是不听黄军命令的下场，快点哭啊求啊，否则下一个就是你们。
哭喊声整齐地无目的地卷地扑出，涣散在苦难的土地上。
看，独孤大侠来了！不知谁惊叫了一声，哭喊声像一阵风快速远遁。众人游目四顾，梅影披着头发，腰间帮着一串手榴弹，一步一步从山岗上走下来，两只脚像两座沉重的山岳，砸地有声，土地震颤！很多年纪大的男女双手合十遥拜，活菩萨啊，救苦救难啊，大恩人啊！有人低低呼喝，快快给大恩人磕头。众人低头垂地：大恩人，活菩萨！
他们用他们仅能想到的仅能做到的，祭拜恩人。
热风掀开梅影的长发，脸色惨白，嘴角挂上轻蔑的微笑，脚步锤击地皮，地皮把震颤传导给每个人的身体，激荡心血。日本兵看到走来的梅影，端着枪呼啦一下子围上，看到梅影腰上的手榴弹和抓在手的引线惊恐地后退。
梅影走一步，鬼子兵惊恐地退后一步。
木笼里站着的梅思庭双手抓着木栅栏，拼死地高声喝道，女儿，好样的，老子有你这样的闺女死而无憾了！孩子，是爹不好，爹只顾着狗都不吃的所谓脸面，那样伤我儿的心，爹有罪啊，爹罪大恶极啊！
梅影站住，抬头盯着木笼，高呼，爹，有您理解就够了，女儿就能安心上路了。可是爹，女儿不孝，连带亲爹遭罪了，女儿给您磕头了。说着，梅影当地跪下，连着给梅思庭磕了三个头，脑袋把干燥的泥土磕下一个浅浅的凹印，凹印染着殷红的血，额头血粘着泥土。
梅思庭高叫，声音冲荡着空气，烈火般燃烧，说，儿啊，谁说忠孝不能两全，爹，今儿见着了！黄泉路上，我们父女作伴！
梅影高声大喝，声音尖利，像一把把锋利的匕首，直刺人们心灵深处，血呼啦啦流在每个有良心人的心里，加速血液的沸腾。梅影道：日本鬼子听着，我梅影就是你们要找的独孤大侠，是我亲手送走了你们四十九个东洋鬼子的命。现在，我来了，如果你们还有点日本武士的尊严，就放了这些老百姓，一切与他们无干！
好，我答应你。宫本得意非凡，朝城下挥手。围着的日本兵撤开包围圈。人们看到了生的希望，可是这个生的权利是一个弱女子用自己的生命和尊严换来的。人群不乏有明理有气节者，他们对着梅影再拜，高呼救命恩人。梅影朝他们微笑，挥挥手说，快快离去，鬼子不是人，防止他们反悔，快快走快走。众人哭泣着依照梅影意思，扶老携幼逃去。梅影瞧着悲惨又无奈的人们，两颗泪珠滑落地面，溅起两朵灰尘的花朵。
梅思庭哈哈大笑，说花木兰啊花木兰啊，哈哈哈哈哈哈……
宫本叫道，梅影，人我放了，该兑现你的诺言了。
梅影抬头大喝，你不是大日本武士吗，不是战无不胜吗，难道还惧怕我一个小女子！
宫本语塞，脸色酱紫。
梅影抓住机会说，我有两点，答应了，我立马卸下手榴弹，随你去报功领赏。
宫本轻狂大笑，说，好，哪两点。
梅影咬字准确，不疾不徐说，一，放下我爹，我们父女见面；二，将抓来的梅镇妇女送过来，我要看着他们离开，然后我随你处置。
宫本朝手下挥手说，放笼子，带上梅镇女人。
木笼在梅影注视里缓缓放下。
城里城外无数双眼睛注视着，随时准备着。一切出乎人们预料地发生了，留下的只有各自的良心和愧疚，还有一群和梅影一样的随时慷慨赴死者。
十五
所有的女人衣衫不整，有的衣服被扯破，鼻青脸肿，还有嘴角流血者，完全失去了往日的光鲜尊贵。梅孝先小老婆一惊一乍，絮絮叨叨，被扯破的胸衣搭拉着，脸上留着血迹，逢人就说，我是镇长三姨太，我没失身我没失身。惊叫，鬼呀鬼子啊！梅孝先闺女和两个儿媳妇按住她，闺女说，三娘，你没失身，我们都没失身……三人眼泪迷糊地看着众女，可怜兮兮。众女低头啜泣。
大门哐当打开，阳光汹涌而入，众女惊恐尖叫，浑身颤抖。那个城头上喊话的金丝眼镜蹬着马靴斜挎着王八盒子摇晃着身子闯入，后面跟着十几个端枪的日本兵。小老婆大笑着扑向金丝眼镜，叫着，我没失身我没失身。跪倒金丝眼镜面前。金丝眼镜抬起马靴大叫，去你老母，早就是黄军的玩物了，还他妈的装贞洁烈女。小老婆被瞪向墙角，脑袋撞到墙面，昏厥过去。金丝眼镜瞧都不瞧，大喝，宫本太君有令，放你等回家。众女惊恐地盯着金丝眼镜，谁也不敢相信。金丝眼镜大怒，咋啦，不想走，那好啊，外面的黄军可是等不及了。轰的一声，众女跌跌撞撞扑向门口。
街上疯跑着一群衣衫破片翻飞披头散发的女人，哭着叫着逃命。金丝眼镜和押解的鬼子兵走在后面。金丝眼镜大笑大叫，慢点慢点，跑那么快干嘛，又不是砍头，你们老爷都等着黄军的剩汤喝呢，哈哈哈。众女听了，停止了奔跑，脚步裹着心事重重，就像去刑场。金丝眼镜说，哎，这就对了，你们现在身份高贵了，黄军用过的女人，量你们老爷不敢慢待。刻毒的提醒，像重锤击打在众女心头，往日的骄狂、刻毒、不可一世死亡了，变回一群可怜可悲可叹的女人，她们深刻体会到了被迫、无奈、弱小。好几个女人又开始了哭哭啼啼，走成了一群悲惨的可怜虫。梅孝先家女人费力地拖着人事不省的小老婆，一路凄凄哀哀，往日的骄横落到烂泥淖里。
梅影和老父亲互相搀扶着矗立城门口，目睹女人们哭哭啼啼走来。梅思庭要上前，梅影拉住说，爹，不用管！梅思庭叹息一声说，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日本鬼子禽兽不如。
爹，畜生听不懂，省省吧。
众女见到梅影父女，特别是梅影绑在腰间的手榴弹，明白是怎么回事了，纷纷跪下，呼喊：恩人啦！梅影怒道，别假惺惺的了，还不赶快走，日本人要是反悔了，你们谁也走不成！众女一片低呼，像一个个丧家之犬跑过梅影父女身边。
看着快要到山岗的众女，梅影回头说，爹，您也走，有我在，他们不敢怎么样。梅思庭转身面对梅影，严肃地说，闺女，爹今儿长脸了，死而无憾！不要劝我，老爹陪着我的好闺女，生死与共！
突然城内枪声和爆炸声猛烈啸叫，梅影父女和日本兵惊愕，看向城内。宫本大喝，防止……没等他的话说完，城外枪声大作，子弹飞蝗般飞向城头，城门处十几个伪军突然朝身边的日本兵开枪。方鲁高声呼喊，梅影、伯父快跑。梅影明白了，这是李湘林方鲁他们在营救自己，带着爹跳下脚边的壕沟。反应过来的日本兵用重火力封锁壕沟，子弹冰雹那样密集，溅起一片片泥土的暴雨，压得父女两抬不起来头。忽然壕沟里窜过来三个伪军，梅影举起一颗手榴弹要同归于尽。伪军大喝，梅影，是我，李湘林。梅影松了一口气，晕倒沟壁，拉了弦的手榴弹嗤嗤地冒着白烟。李湘林纵身飞扑，抓过手榴弹压在身下，手榴弹在李湘林身体刚刚压住的瞬间爆炸。
天空黄橙橙，染了太多的血，硝烟在黄橙橙里弥散，血腥味罩着这片天地。
十六
血蒙蒙的斜阳撒了一路，男人女人走在血路上，一个个走得没心没肺。梅孝先发着垂死的尖叫，这可这么好这可这么好啊！腿一软跪倒泥地，仰面惨呼，祖宗啊，奇耻大辱啊奇耻大辱啊！梅孝先涕泪横流，拍打着泥地。
众人停下脚步，瞧着，谁也不敢上前劝说，因为谁也不知道拿什么劝说，谁都没有心情劝说，他们可都是奇耻大辱的同路人。一个女人咬牙切齿地说，都是你们弄的，整天仁义道德，睁着双眼说瞎话，生生的把一个忠烈女子说成是荡妇是水性杨花，败坏了梅镇侮辱了祖宗，还赶人家走。这下好了，都是荡妇了，你们这些老爷都戴上日本人的绿帽子了，看你们今后怎么办！
一直被人抬着的梅孝先小老婆从担架上翻身下来，她现在不疯了也不半死不活了，瞪着牛眼鄙视斥责的女人，散泼地大叫，咋啦咋啦，胡咧咧啥，啥叫荡妇，老娘身子干净净，拼死保住了身子，要不老娘也不会被打成这个样子！梅孝先家女人一起帮腔，都说他们都保了清白。那个女人哈哈大笑说，好啊，别扯臊了，脱了裤子叫你们男人查验，敢吗？顿时叫骂声四起，众女扑向怒斥的女人，揪头发扯衣服扭打，混乱一团。梅孝先拿过身边一个枪兵的枪朝天开了一枪，大喝，够了，还不够现眼吗？
众女人松手垂头。小老婆气咻咻说，老爷……
闭上你的臭嘴！梅孝先将枪扔给枪兵，拍拍手，厉声道，回镇里谁也不准说说……说这个事！谁说了就沉谁的河！听到没有！众人稀稀拉拉应和。梅孝先大喝，听着，这一切都是梅思庭家那个劣畜闹的，她才是梅镇的大罪人！
小老婆说，对对，一切都是那个梅影的罪恶，她是我们梅镇的公敌是梅镇的耻辱。大家不要互相针对，梅影才是我们受苦受难的根源。
戴眼镜说，对对对，大家统一说辞，这样，我们回家就没事了。听镇长和三姨太的，记住，梅思庭他们家才是我们的公敌。
众人轰然称是。
十七
梅镇四处浓烟滚滚，火光映红了半边天，燃烧的爆炸声此起彼伏，叫骂、哭喊声震得月亮闭上眼睛。
大榆树下挤满了战战兢兢的男女老少，四外的火把不断滴着血红的泪滴，空气里蓄满了死亡的腐败。宫本的脸在火光里摇晃，血红、暴戾，狠毒地盯着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男女老少。梅孝先等乡绅在刺刀的押解下，躬身垂头站在宫本面前，乖得像三孙子。宫本上前抽出指挥刀在梅孝先脑袋上比划，梅孝先妈呀一声跪倒地上，身子像狂风中的小树叶。宫本哈哈大笑，如厉鬼啸叫，插回刀，伸出手拍拍梅孝先的脸，说你的粮食大大的，送给黄军。
梅孝先点头如捣蒜说，有有，梅某倾尽所有，亲自给黄军送去送去。
宫本指着男女老少，说，他们的全部杀掉。
梅孝先急急巴巴说，太君太君，他们都是良民，大大的良民，梅影才是反抗分子，梅影该杀，她的家人该杀！
人群里有人高喊，你放屁，梅影是好人、恩人。
好些人呼喊好人、恩人。
宫本朝天空抬抬手，一梭子子弹掠过呼喊的人群头顶，很多人趴到地面颤抖不已。
梅孝先抬头惊恐地，太太君，我我说错了？宫本抓着梅孝先衣领提溜起来，对着梅孝先的脸咬牙喷射吐沫星子说，你的良心大大的坏了，梅校长救回了你们的女人，你还要杀梅校长？
梅孝先蹬着牛卵的眼睛，他搞不懂宫本怎么替敌人说话了，惶恐地说，是是，太君说得对，梅校长是好人好人，我是忘恩负义的畜生畜生！
那你就该杀！
梅孝先惊愕，气结，扑通跪倒，爬行宫本脚下，哭诉说，太君太君，我该杀，可是我能为太君办差啊，为太君效劳啊，太君您说，我天亮保证亲自带人送粮食到太君的军营。
宫本哈哈大笑说，东西的要，人我也要。
人？梅孝先惊恐地说，太君，我保证效劳，人人人……梅孝先啰嗦着。宫本暴怒，指着众人喝道：喊，叫梅影救你们！
哦，太君，我知道了。梅孝先飞快爬起来，转过身对着众人，大喊，大家一齐喊，请梅大姑出来救我们，不然我们都没命了。快喊快喊。梅大姑，梅菩萨，梅镇父老乡亲求求您了，出来吧，您出来了，三千多条命就保住了。喊啊快喊啊！
哭喊声震天动地冲击而去：梅大姑、梅菩萨在梅镇上空旋转，死亡扑着翅膀乱闯，怪诞地扑打着群山，月亮滴下清冷的泪水，在火光里虚化。
梅影从大榆树背后走出，立即引出群呼：梅大姑！
众日本兵端枪对着梅影，如临大敌。梅影走得地动山摇，地皮嘎嘎怪叫，脸上光影奔腾，眼睛平和地盯着众人，似乎有千言万语要告诉乡亲们，却一句话没说。
学生惨呼，梅老师。一片凄惨的哭泣。
大姑，您老不该出来，留着您能给我们报仇。梅奔捂着耳朵推开人群跑出来阻拦梅影，叫两个日本兵拦住。梅奔放开捂住的手，高喊，大姑，侄儿梅奔以前错了，我不该认贼作父，我们这些人死有余辜，不值得救，你救了他们，事后会反咬一口，不值得不值得啊，我们梅家的大姑奶奶！
砰的一声，梅奔张着嘴巴固定了垂死叫喊的面容，血从子弹击中的洞里汩汩流出，仰面朝天倒下。乡场上又是一片惨呼，人们怎么也没想到猪狗不如的梅奔，在关键时候挺身而出，勇敢地死在宫本的枪下。
宫本将王八盒子插回，朝着走来的梅影虚弱地怪笑。梅影站住，从容不迫地说，宫本，放了乡亲们，我跟你走。
吆西。宫本朝身边的军官耳语。军官大喝，撤退。
鬼子兵潮水般四散，空气骤然冷却。
梅孝先等跪在地上爬不起来。乡场上哭天抹地，人们只能用这个最直接的最无奈的方式感谢救命之恩，没有谁再敢说梅影的不是。谁也没想着离开乡场，梅孝先的女人低着脑袋躲在人群缝隙里，再也不敢耍横。
人们朝着出镇的方向跪着，一双双泪眼仿佛穿越黑暗陪着他们的救命恩人，他们仅能用这种方式表达对梅影的感激、崇敬，还有哀悼。他们心里都明白，梅影一去将再也不回头了。
轰的一声，镇外闪现灿烂的红光，璀璨如节日礼花，铺天盖地照亮了山河大地。
后来人们才从惊吓得连夜逃跑的一个小汉奸嘴里得知，那晚，梅影站到落日崖的山岗上朝着梅镇凝望，宫本来拉他走，梅影乘势抓着宫本，拉响了衣服里面的炸药，不但炸死了宫本还炸死了身边四五个鬼子。说梅大姑就是我们这块土地上的神。
十八
梅镇人找来经验丰富的退休仵作，将带着梅影血衣碎片和可能的骨头残片，归拢一处放入棺材。
出殡那天阴风惨惨，日色无光。全镇男女老少凡是能走动的全体出动，四外的村镇听说了来了很多人，连闻知此事的国民政府和共产党游击队都派了好些官员代表，前来为梅影送行。附近的三十八团团长亲临，带着一个连兵力护送梅影出殡。
梅影的棺木缓行在古老的梅镇街道上，白色的人群簇拥着棺木。人们用泪水洗面，用啼血感恩，用怒火宣誓。梅影死了，尸身残破，换来三千多条生命活着；梅影倒下了，三千多条生命站起来了。
山河哭泣，群山垂首，漫空飘舞着圣洁的雪花。
遵照梅思庭意思，将女儿梅影下葬在梅镇出山口落日崖上，看着梅镇，守护亲人。
古老的梅镇涌来上万人，还有漫山遍野持续赶来的扎白戴麻的人们，青绿的山被白色覆盖。他们为不屈的精神感召，他们为受尽屈辱还守护人民的灵魂送行。据说，梅影是在突然一片血红的阳光下下葬的，棺材落土，血红突然消失，剩下的是上万人的悲痛。
方鲁挖来一颗梅影最喜欢的并蒂山百合，小心栽种到梅影坟头。山百合清雅、高贵，一尘不染，在微风中含着微笑，像一面猎猎招展的旗帜。
好些学生哭晕，好些女人哭得气息奄奄。梅思庭夫妻坚持到女儿坟头堆起，双双晕倒坟地，被人抬回。梅孝先等长跪坟头，叫方嫂、田磊抓起，怒斥。梅孝先惊颤地后退，脚下一滑，顺着落日崖缓坡滚落，摔折了腿，从此躺在家里，直到抗战胜利后在出来过一次，于终日惶恐惊惧里死去。
方鲁栽种好山百合，神情严肃地对着坟头三鞠躬，庄重地说，梅影，那天早晨在河滩上，你说你希望能跟最喜欢的人办一场醉心的婚礼，尽管这里不是河滩，也没有婚纱，但是，我知道你是最喜欢我的，我曾经那么无情地伤害你，导致你的离家出走，希望你能原谅我。希望我们能在九泉之下举办那场醉心的婚礼。
啪的一声爆响，子弹划裂天幕，拖出悠长的尾音。方鲁的手枪抵着太阳穴，在众人目瞪口呆里徐徐倒下，脸上含着微笑房建辉
一
梅镇像头温顺的卧牛，静静地卧在群山怀抱中，浑身上下披绿裹青。麻石板街道被夜露洗得水滋滋亮汪汪，两边排列的早点铺炉火烘热了空气，唤醒了梅镇的早晨。
早起讨生活的人们用身体挖走挡住他们前行的浓雾，又在身后旋转出一朵朵雪莲花，诱人的吆喝声在初日的抬爱里温暖地舒展。镇中有一块不大不小的很有来头的乡场，偏后矗立一颗似乎和古镇同龄的老榆树，巨大的冠盖庇护了乡场，清朝那会用作贴告示和砍头的去处，后来延续了贴告示的传统，免除了杀人的功能，代之为开大会的聚集地，对面是绿茵拱卫的镇公所。挨着镇公所是一座拱背吊满青苔的小桥，清幽的河水绕一个弯划过新开的小学堂，甩向深山的怀抱。
阳光赶起群山的青翠倒立河水里，几只大白鹅嘎嘎叫着踏波掠浪，脚掌下快速开放一串青亮的水花，掩翅在两只翠羽鲜亮的鸭子身后。鸭子丝毫不以为意，专心埋头对着一丛银红色水中根须一通咕咕噜噜，搜食隐藏在根须间的美餐。河水绿茵茵地微笑，洁白的山百合不辞肥瘦地打扮着河滩，卵石在阳光下闪着温润的光泽。
年轻的梅影和方鲁并肩拥着温情漫步河滩鹅卵石，面对此情此景，他们很容易走出一个婚姻的完美。梅影抬手将一绺微风抓下的鬓发掖进眼镜腿里夹住，微笑牵着山光水色，她接受刚刚回国的洋博士方鲁之约，来到清晨的河滩，方鲁说要商量他们的终身大事，定下了他要立马返回重庆就任，抗战时期时间不等人。尽管他们来此目的明确，却谁也没有说正事，脚步徜徉在山水的舒美中，都不想破坏宁静、和平、阳光送暖的早晨。
梅影弯腰折了一支并蒂山百合，嗅着欣赏着，转向白西装白礼帽斜纹紫红领带的方鲁，送出绿茵茵的微笑说，看出什么了？方鲁从绅士的微笑里探出思想，费力地解读山百合，说她是白色的新鲜的。梅影说对也不对，你这个留法博士难道就学会这点浪漫？方鲁笑出不好意思说，我是学习军事的不是去进口他们的浪漫。那你说，我洗耳恭听。梅影笑了，笑碎了一河水，河水亮银子那样怂恿铺排。梅影收住笑说，你就没看出圣洁、高贵、顽强。方鲁哦了一声，像个开蒙的童子，说，那梅校长梅老师能不能为方某启蒙一二。梅影夹夹灵动的眼皮，微笑从嘴角滚落，说你没看出她们在任何地方任何环境里都能生长？河滩上山岗上到处都是她们的家她们的亲人。我是老师，我说一，你去反二反三吧。
方鲁微笑着推推鼻梁上的眼镜，说看来我这个洋博士要好好地解决水土不服了。方鲁起大早来河滩上可不是为了增长学问，他要在感情的热锅里炒出关于他们俩的未来幸福，这也是他在重庆的民国政府报道后就马不停蹄赶回来的原因，希望把小时候方梅两家定下的娃娃亲落到实处。梅影可是留过日本的学生，热心于教育，故而坚辞省府邀请回乡办了小学堂。方鲁不仅要摘婚姻的果实，还要设法打通梅影的思想和他一道去重庆。梅影不和方鲁讨论去重庆的事，指点山水树木花草说事，这里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情意满满。方鲁努力保持绅士风度，希望自己的热乎融化梅影的小心态，绅士地吸收梅影的芳心。梅影学生头上一缕头发再次调皮地滑落，只得重新将她们按捺进本该的座位里，嘴角掀开胜利的微笑，目光里绿意翻涌。方鲁有些急躁了，很想说出自己的大道理，看到梅影走在诗意的微笑里，只好在心里缓释急躁。梅影继续踏着小碎步，走出了温良恭俭让，好像忘记了让方鲁举一反二反三。
山亲爱地拥抱河水，舒展出一副宽大的绿色风景画，一两条小鱼跃出水面，似乎在向鹅们鸭们叫阵，远处几个牧童弃了牛儿不顾，尽情在沙滩上追逐、嬉戏，欢笑声撞进白云的怀抱。
梅影抬起笑意温和的脸庞，目光在画卷上移动，突然打向远处的追逐，把笑洒到他们的欢笑里，扫一眼急迫期待的方鲁，说，方大博士我是个小女子，只喜欢家乡的山水，希望生活在青山绿水的平静里，远离山外的炮火连天。
方鲁推推鼻梁上的眼镜，耐着性子问，难道一个留日学生就没有自己的理想，过着随遇而安的古老日子，这还是新女性吗？山外的炮弹迟早要落到山里，那时候你还能这么恬静、悠然？
梅影站住，瞧着倒映在河水里的蓝天说，理想，呵呵，谁没有理想，我的两个理想之一就是办好镇上新开的小学堂，听到孩子们朗朗的读书声就是天下最美的事，他们长大了会走出大山，去……梅影截断话语，弯腰捡起一块卵石砸进镜子般的河水，河水敞开了一朵喇叭花，飞溅的水珠落下重新砸开了一圈小喇叭花，清亮地笑出满河的畅快，河水的笑音在水面游行、飞越，连接青山扑向蓝天。
方鲁背对着河水挡住梅影的视线，坏笑着逼问梅影第二个理想是什么。梅影笑而不语，再次拾起一块扁平的卵石准备撒手河面，方鲁张开双手不让梅影投掷，说，有理想是好事，难道还怕说出来。梅影丢下卵石，拍拍手掌，目光越过方鲁头顶，投向远山的清越，迷蒙了双眼梦幻似的说，我希望在这里在一个宁静的下午，和我所喜爱的男子举行一场醉心的婚礼。
啪，方鲁拍手掌激发出温暖的脆响，说，那最好，别开生面别开生面，肯定终生不忘！我们俩在这一点上终于找到共同点了，太好了！
啪——勾——突兀、惊颤，拖着尖锐的啸叫撕裂群山的静谧，那是死神传送的请帖。方鲁和梅影终止了调蜜，目光打向声音发出处，那是牛头方向，那里连接山外的道路，火药爆发出强劲，推送子弹划破蓝天。方鲁惊呼，三八大盖，日本人来了！
枪声接二连三下着狗崽子，牛头那边呼喝声直冲云霄，惊恐的绝望的呼叫震动群山，整过镇子跟着震颤、慌乱。梅影急切地说，方鲁，我要去学校。不等方鲁回应，撒腿跑向能看到青绿覆盖下的部分白墙黛瓦。
“鬼子来了！”成为梅镇这个早晨永久的惊恐。
方鲁大喊，梅影，回来，日本人马上就到了，赶快往山里跑！
梅影裙裾翻飞，像一朵速开的蓝色山百合，像一面烈烈招展的旗帜，摇摇送来你走吧，那里有我的学生还有同事！梅影跑得飞快，和刚才判若两人，她在和死亡争抢时间。
进镇子的麻石街上男窜女叫，街面横躺着白的绿的红的各色吃的用的，还有躺在炸坑旁边血呼啦叽的尸体，硝烟弥漫。窝在店铺石阶台上女尸流着最后的血，烧饼摊子倒地旁边的店铺燃烧着大火，黑烟翻滚，冲天而起。啪勾不停，每啪勾一声，准有一个活生生的生命倒下。街口冲进来一群端着长枪戴着黄色招魂耳帖的嗷嗷怪叫的两条腿畜生，枪口冒着硝烟，刺刀上滴着殷红的血，他们见人就杀见东西就抢。两个黄衣畜生抬着一个拼命挣扎尖叫的妇女往门里窜，嘴里胡乱地大笑怪叫，一个鬼子兵枪刺上挑着一个四肢在空气里徒劳乱舞的婴儿，高声大笑大叫，几个围观的日本兵跟着胡叫怪笑。
大火四起，浓烟覆盖，叫声哭声和残忍的笑叫声构筑了梅镇灾难的全景图。
梅镇似乎醒在睡梦里，醒在枪炮的教训里。善良的人们似乎没来得及看清对方，就消失在子弹的扑击中。
这天，永远定格在公元1939年5月6日，湘西一个古镇的早晨。
青山绿水不再静谧优美，和平的阳光再也照不进古老的梅镇。
二
习惯生活在安步当车的千年古老里的山民百姓何曾遭受如此劫难，大部分人纷纷逃亡深山之中，暂时没有逃走的没头苍蝇样乱窜乱撞，烧香拜佛的人不在少处，佛祖非常吝啬他的无边佛法。
学校里早已乱成一锅粥，狼奔豕突，惊恐的哭喊声代替了朗朗的读书声。枪声咋起时，几个男女老师正带着学生准备排练梅影编写的抗日剧《血色》。初闻枪声，一个男老师还开玩笑说，这可是绝好的背景声响。随着更多的枪声还有炮声传来，玩笑声熄灭，惊恐挂到每个师生脸上。枪炮声下的惊叫、镇民的拼死逃跑给他们上了一节惊心动魄亡国课，慌乱哭喊改变了校园。院中竹林边，好几个女生抱团哭啼，余下的学生围住老师张着惊恐、希望的眼睛。老师们没了主意，一个女老师抱住另一个女老师哭泣。有人拉开校门，众人跟着逃出，很快退了回来，个个成了惊弓之鸟，五官变形。那个带头拉开门的田磊老师，狠狠闩上门，大叫，完了，鬼子兵冲过来了，怎么办啊，赶快想法子啊。
都不许哭！梅影如天兵天将突然降临，紧急大喝，说哭喊没用，反而给鬼子指示了方向，别哭别喊，跟我来。哭喊声随着梅影的镇定降温。梅影脸色煞白，胸口剧烈起伏，她是从河滩的爱情温柔地直接冲进可能随时丧命的火坑里，她要挽救她的学生。她的话镇住现场，绝望中的师生像找到生的寄托。梅影指挥老师们带着学生往学校后山跑，她断后，为师生的脱离拖延时间。田磊要和梅影留下来拖延时间，梅影厉声说，保护学生是你最大责任，不要叫我担心。田磊流下眼泪说，是，校长，我拼了命也要送他们走，你你也要……
别婆婆妈妈的，还是男子汉吗，快走！梅影柳眉倒竖，平时的循循善诱、温和的梅影不见了。门外叽里咕噜大叫，砸门声此起彼伏，门板嗦嗦颤抖。梅影上前一把推走田磊，大吼，记住，保护学生是当老师的责任！田磊抹了把眼睛，扛起一个吓晕的女生窜出后门。
梅影站立院中，整理了一下衣服，严肃地盯着被暴力摧残的门板，镇定得像一座巨石。门板哗啦一声向门内倒下，一群凶残的日本兵端着枪冲进来围住梅影。梅影在日本兵冲进来的瞬间身子哆嗦一下，随后稳住，迎着快要刺到脸上的刺刀丝毫不退缩。残暴的鬼子兵歇斯底里，抽回枪，准备将刺刀刺进梅影胸膛，被一个挎着腰刀的军官制止、训斥。鬼子兵收回枪，哈依一声退到一边侍立。军官朝围着的鬼子兵挥挥手，鬼子兵收枪撤围。军官上前用半生不熟的中国话说，你的梅校长？梅影急速打量军官，大义凛然道，是，本校不欢迎你们，请你们立即出去。军官嘿嘿笑说，我们是来帮助你们建立王道乐土，是朋友是客人，留学大日本帝国的梅校长难道没学到一点点礼貌。梅影冷笑，说有端着枪闯进来的客人吗，拿着刺刀威胁主人这还是朋友吗，这就是你们要建立的王道乐土？军官尴尬，脸色血红，尴尬地笑，说，我们不讨论这些，你的老同学在等着，我们是奉命邀请。请！梅影看一眼学校，平静地说，带路。
粗大的大榆树干上绑了七八个壮汉，鬼子兵端枪警戒。乡场上站着一两百哭哭啼啼男女老幼，鬼子兵用刺刀围住，四外高处架起几挺歪把子，虎视眈眈。树旁石凳子上坐着一个中佐鬼子军官，指挥刀立在岔开的两腿之间，一双戴白手套的手按住刀柄，瞪着三角眼欣赏他营造的这幅画面，得意在他脸上流窜。身后站立两个军官，脸上凶神恶煞，侧面躬身站立一个头戴日本军帽着中式衣裤挎盒子炮的中国人，他就是镇上梅老妖的儿子梅奔，因为吃喝嫖赌叫梅老妖赶出家门的败家子，后来听说去了东瀛岛国，没想到十年后成了鬼子兵的狗。
人群后面响起一阵叫骂，人群分开。鬼子兵押着绑缚着双手的梅影进来。众人惊呼，纷纷垂下头颅。田磊和几个男女学生随后押到。
梅影走得大义凛然。押解的军官跑到中佐面前讨好地报告一番，中佐放出微笑站起来走到梅影跟前，说，梅影小姐，没想到在这里见到老同学，难得难得。对不起，都是手下鲁莽，怎么能这么虐待老同学呢。伸手要替梅影解开绳索。梅影沉静地说，不必，这里只有中国人和日本人，没有其他的。中佐诞着脸皮呵呵笑说，误会误会了，我们是来大东亚共荣，建立王道乐土。梅影冷笑，目视现场，说，宫本，这就是你们的共荣，刺刀下的共荣？看着还在冒烟、燃烧的街道和街道上的尸体冷峻地说，这就是的乐土，鲜血、尸体、燃烧的乐土？畜生也讲乐土！
“八嘎”！宫本身边站立的军官狠狠打了梅影一耳光叫骂。宫本抬手制止，脸像个皮蛋，嘿嘿冷笑，指指大树，指指现场的人群，说，我今天只想和老同学畅叙同学之谊，没想到老同学如此不给面子，我是个说话算数的人，这些人是死是活都在老同学你的一念之间。如果答应和我回兵营，这些人马上自由。宫本抬手一招，身后躬身站立的梅奔扯着嗓子对众人道：宫本太君说了，这次来是诚心邀请梅影小姐去军营一叙，商谈建立大东亚共荣事宜，造成现在的不愉快都是不理解造成的，只要梅影小姐，不对，应该是梅影校长，梅校长要是过去商谈，你们不仅不会死而且还能好好地活着，等梅校长和宫本太君商谈好了，我们就是一家人了，你们可都要感谢梅校长啊！
人群里戴着瓜皮帽弓着细腰留着山羊胡子的镇长梅孝先扯着公鸭嗓子大叫，梅大姑，您就答应了吧，您答应了就是我们梅镇的活菩萨，观世音在世啊！好些人跟着附和，喊道，活菩萨啊，答应了吧。梅奔大喊，对，梅校长就是观世音菩萨，她答应了，你们就活了，能过好日子了！
凭什么叫一个姑娘担负这个天大的重责，你们你们还有人性吗？田磊怒声大喝。一个鬼子兵上前打到田磊，几个学生惊呼，护住田磊。中年妇女方嫂大喝，田老师说得对，我们这些人的生死怎么能搁在梅校长一个女子身上，你们这不是帮着鬼子逼梅校长吗？你们你们，还是人吗？镇长身边几个女人上前按住方嫂，一个三十几岁妖娆的女人用帕子塞住方嫂的嘴，阴沉地威胁说，方嫂，你还要不要你的烧饼铺子了。被堵住嘴巴又被人摁住的方嫂挣扎，呜呜地说不出话。
宫本看着现场嘿嘿冷笑。梅影怒喝，宫本，你还有人性吗？
宫本哈哈笑，说，我从来不强人所难，至于人性嘛，那是战争的人性。回头对围着那几个捆绑大汉的士兵挥挥手。啪的一声，一个大汉死在鬼子兵的子弹里。现场大乱，哭喊嚎叫。鬼子兵一阵紧急拉枪栓声。梅奔大喊，肃静肃静，难道你们真要惹怒黄军，统统给黄军做活靶子吗？梅孝先大喝，安静安静，不要惹怒太君！
梅影胸口起伏，脸色血红，对着宫本大喝，宫本，你要是一个军人，冲着我来，给我一颗子弹！
宫本哈哈笑，说，这可是你说的。
校长！学生惊呼。
啪的一声，又一个大汉垂下脑袋，血从胸口汩汩流出，宫本击毙的。全场死寂，睁大了眼睛盯着，惊愕、悲愤。
畜生！梅影怒骂。
梅孝先大呼，大姑，您不能再激怒太君了。求求您了，梅家姑太太！
姑太太，求求您了。梅孝先身边的几个女人齐声呼喊。
梅影盯着她们，激怒道，你们你们。梅影不知道说什么好。
宫本重新走到梅影身边皮笑肉不笑地问，怎么样，老同学，还是不愿意？梅影不愿意和宫本多说一句话，后背对着宫本。宫本盯着梅影的后背恼怒，转头对身边军官耳语。军官招来两个鬼子兵耳语。两个鬼子兵狂笑，放下枪，脱光了上衣。众人看着胆颤心惊，女学生和姑娘们或扭头不敢看或闭上双眼，呼吸凝重，空气仿佛在剧烈燃烧。鬼子兵脱得只剩下一条裤衩，推开前面的男人，一人一个抓出来两个十几岁的少女。少女大哭大叫，众人激动惊呼，想上前救护。鬼子军官对天鸣枪，众人惊恐后退。两个鬼子兵将少女带到大树下，在众目睽睽中按倒她们，骑上怪笑怪叫。
住手！梅影冲着宫本大喝。全场死了般，目光全部集中到梅影和宫本身上。宫本诡秘地笑。梅影决死地说，放开她们，我跟你走！
宫本嘎嘎怪笑，对大树下挥挥手，拍手说，早说，这一切都不会发生，请！
梅影转过身深情巡视在场的梅镇人，目光所到之处响起一片哀嚎，人们多么无奈多么可伶。梅影目光落到学生脸上。学生哭喊道，梅老师，您不能去！梅影闭上双眼，两滴泪水从眼角滚落。
梅影走了，走在一群蝗虫的队伍里，走在阳光惨淡里，走在满街尸体和烟熏火燎里。
三
日本兵满载着战利品撤走了，后面的一群兵还烧了几家房子，在狂笑里踏着梅镇人血迹走的。
梅孝先和他身边的几个女人兔子样窜回去，乡绅们看一眼大树摇摇头走开。乡场上人群哭哭啼啼扶老携幼散去。留下的是那些死了人的苦主和被绑着的家人，方嫂和田磊，还有哭泣的学生们。方鲁冲进现场目睹悲惨，看着参天大树，目光在燃烧，双手举过头顶嚎叫。
镇公所里斑斑驳驳，像个垂死的老人，阴气裹着发霉的空气，播弄死亡味道。梅孝先坐在太师椅里和众乡绅喝着茶商谈事情，好像根本没发生过灾难性事件，两个儿媳一个女儿和一个小老婆妖妖娆娆围拱着有说有笑。小老婆嗲着嗓子说，早知道黄军动用这么大阵仗只是为了一个梅影，还不如早点绑了送过去，免得全镇鸡犬不宁。女儿说，是啊，我瞧着就不舒服，一个女子不在家学女红，办什么新式学堂，镇上好像就她一个能人，这下好了，伤风败俗了吧，自找的。小老婆笑得热气噗噗，说，这下好了，梅思庭那个老东西攀上日本女婿了。大儿媳笑着说，三娘，说错了，那是日本人大公众的女婿呢，那可是一个兵营呢。
喝茶的乡绅有人摇头，有人放下茶杯脸色难看。
够了，都给老子滚，我们说正事。梅孝先听到她们说得不像话，看到乡绅们不满，只得赶她们走。
小老婆扭着水蛇腰不屑地说，媳妇们，跟小妈走，切，就这点能耐。梅孝先摔了茶碗，碎了的瓷片翻着筋斗飞溅，落出一片细碎的闪耀，眼睛瞪圆像要吃人。众人大惊。众女人这才悻悻地扭着屁股走进耳门。
抱着水烟袋乡绅问，要是梅思庭回来追问，我们怎么说？他们家可是有十几条枪。众乡绅附和，惶恐不安。梅孝先拍了桌子，拉着公鸭嗓子说，追问，追问啥，有本事到日本人哪里追问去，今儿这场大灾，根子都在他梅思庭身上，他要不把那丫头送到东洋上学，能认得那个叫宫本的吗？要不是跟宫本勾勾搭搭，他能带着兵来祸害咱们？众乡绅惊愕，张着嘴巴说不出话，目光可怜又可嫌地盯着梅孝先。靠梅孝先身边坐着的戴一副黑框眼镜的刀削脸连忙笑着说，梅翁目光如炬，看得透彻深远，归根结底还是他梅思庭种下的劣根，门风不正，怨谁！
乡绅们有叹息的有附和的，一场邪恶的闹剧在笼子里躁动。
方鲁气冲冲走进公堂，指着众人大怒说，你们你们可都是梅镇的头脑，出了这么大祸事死了那么多人，现在梅影为了保全你们被抓进日本兵营，你们居然还坐在这里喝茶说笑，你们喝下的可是他人的血泪，肠子不烂吗，还笑得出来！
戴眼镜的站起来愠怒，说你可是方家大公子还是留过洋的博士，怎么可以如此咆哮公堂？圣贤之书读到狗肚子里了！
去你妈的圣贤之书，圣贤之书教你见死不救，教你们把一个镇的安危推给一个弱女子！方鲁毫不退让大骂。啪，梅孝先拍桌子咆哮，这里是镇公所，不是你撒野的地方。方鲁盯着梅孝先，眼睛里充血，步步紧逼，咬牙说，哦，镇公所啊，死人了管不管，弱女子被抓了管不管，梅影把自己交出去了，就是为了换得你这样蛇蝎心肠的人活着，太不值得了！梅孝先双眼惊恐步步后退，脸色灰败。方鲁一把薅住梅孝先衣领，大喝，你到底救不救梅影？四个枪兵突然闯入抓住愤怒的方鲁。枪兵是戴眼镜的看到情况不妙，出门招呼进来的。见到枪兵，梅孝先活过来了，声嘶力竭道，拉出去拉出去！
方鲁挣扎着大叫，你们要还是人，要是还有一点点人性，就赶快组织人救梅影，梅影怎么说都是你们的救命恩人！
大榆树下，方嫂手里捧着写有“梅影长生”的木牌，带着学生们和田磊走近树干，把木牌恭恭敬敬放置粗大的树干下的石桌上。田磊带着学生在牌位前摆上香炉和祭品，点燃香插入香炉里。众人退后几步，方嫂双手合十跪下，田磊和学生跟着跪下。方嫂念叨着：大慈大悲的活菩萨梅影，梅大姑，您救了全镇的性命，但愿佛祖保佑您平安无事！学生哭泣，呼喊梅老师！田磊满面泪水说，梅校长，但愿您吉人自有天相，平安渡劫，我们都等着您回来呢！方嫂止不住嚎啕大哭，哭声响成一片，震撼大树，树叶似乎在嗦嗦颤抖。他们身后跪了黑压压一片男女老少，一片哭声。
青色的香烟绕护着哭喊声，震撼整过梅镇，日光惨白，流出殷红的血泪，血红蒙住了天地，风吹响了树梢，呜呜咽咽。
方鲁突然跑过来，抓起跪拜的田磊，怒喝，跟我走！
四
星星像从天幕的破洞里钻出来，繁密地滴着泪珠儿，月亮垂死地斜吊在天幕上，张着半边脸悲惨地瞧着人间。
房间里灯火迷糊一片，家具上像被涂抹了一层黏糊糊的死亡气息。梅影合目坐着，脸上全无血色，像个雕像。桌面摆放着糕点、水果，仍然保持它们的原始。门口两个背抢的日本兵锁住了梅影逃生的可能。自从离开乡场的第一步，梅影就没有打算逃跑，想着如何去死，只有死能解脱一切。一个被日本鬼子抓走的年轻女人，就是逃出去了很难消解那些怀疑的目光，如其忍受别人的怀疑活着还不如死了干净，到了如此地步再想别的那是虚幻的无益的，只能徒增心理负担。她想着如何有尊严的死去，她甚至想到被宫本五花大绑押解刑场，在枪弹的爆响后看着亲爱的蓝天微笑着倒下，倒在山百合的怀抱里，但是心里无数次想着自己的遗憾，再也没机会兑现在夏天的傍晚在美丽的河滩上和自己最爱的男人对着青山、河水还有山百合举办一场醉心的婚礼了，她只能在心里无数次设想那个热切的醉心场景。
一阵沉重的马靴敲击木质楼梯声强烈抬升，楼梯在强暴踢打下哼哼唧唧，像个濒死的病人。梅影呼吸了最后一口人间的空气，等待终极降临。上楼的是宫本，暴虐的马靴声就是宫本残暴的释放，宫本上次在这里带着暴怒离开，留给梅影一个最后的考虑。宫本的马靴踩着中国人的苦难和鲜血跨进房门，随手关闭了它，房间构成一个密闭的恐惧，空气瞬时坚硬。梅影继续保持死亡状态，灵魂似乎脱离身体飞升，在看不见的空中盘旋。宫本这次没有对梅影歇斯底里，马靴踏得轻柔，嘴角似乎挤出微笑，从木质化的空气里迅速传导给梅影耳朵。啪挲，像是一叠轻飘的纸片打击桌面，拍出来的风撞击梅影胸口，血液在血管里四处奔突，血管飘摇着随时爆裂。梅影咬着牙，忍受剧痛，脸色血红。
看看吧，他们都是你的亲人。宫本轻描淡写地笑了，那是吃人后张着血红的口说的，血腥扑鼻。梅影似乎嗅到亲人的熟悉，眼皮跳动，还是开启了眼睛，桌面散落着爸爸妈妈和七岁小弟的照片，这是宫本的恶毒和无人性，用家人来威逼。梅影感到自己像个大海中在狂风暴雨下摇曳的小船，气息悠悠地问，你把他们怎么了？
宫本诡秘地笑，笑声如瓦楞刮着梅影的耳朵、心，痛苦地滴着血。她知道人跟魔鬼无法交流，魔鬼嘴里永远吐不出莲花，问也是白问，合上眼睛在心里为爹妈小弟祈祷。又是啪的一声，一叠照片摔到桌面，阴冷地说，看看吧，他们可都是你的好学生。
你，猪狗不如，畜生！梅影爆出粗口，那是怒急恐惧至极的真实。宫本再次呵呵笑，说如果你好好活着，他们一根头发都不会少。怎么样，条件优厚吧。
无耻！梅影不再冷静了，她知道对面这个冷酷的魔鬼说到做到，只恨自己手里没有枪，怒气、戾气、伤心、悲痛涌上心头，堵塞了大脑，阻断了意识。
夜空泡在垂死里，半个月亮迷迷糊糊像在流泪，草丛里虫子低低地哀鸣，大地和天空在黑暗里颠倒。房间里灯光哀伤地探出窗口，又无力地下垂，跌落濡湿里。宫本那野兽的狰狞割碎了一片片花朵，旋转着飘落死亡的深渊。
骤然的枪声打破了魔鬼的舞会，枪声一声紧似一声，如一只只铁拳砸中魔鬼的头颅。楼门大开，宫本被灯光涂抹成黑炭，慌乱地冲出门，快速扣着衣扣，急问卫兵，哪里打枪？
卫兵指着一个方向说，好像是司令部那里。
枪声、火光编织了魔鬼的死亡链条，大地在颤抖摇晃。
五
城门外的小山岗像一条巨龙静静地卧着，方鲁和田磊等人拿着枪趴在山岗的树林里密切注视城门口。田磊低声问，这行吗？方鲁指指绑在身后树干上穿着和服的日本女人说，有她在，量他宫本没那个胆子，她可是宫本顶头上司的老婆。田磊还是不放心说，万一…
没什么万一。方鲁斩钉截铁道，一会交换后，你们几个不要管我，带着梅影从我们预定好的路线撤离。不用担心我，我可是学军事出身的，你们走得越远我越安全。
说话间，城门楼上火把大亮，烧红了半边天，鬼子兵如临大敌。梅奔的声音遥遥传来，对面的好汉听着，黄军答应你们交换人质，但是你们要确保人质安全，否则梅镇鸡犬不留，石头过刀草木过火！
田磊小声骂道，这个认贼作父的败类！方鲁指指日本女人，顾不上搭理田磊，高喊，你们不要心存侥幸，不要动歪脑筋，我们既然敢来，就有了万全的准备，告诉你们一个消息，不仅城外做好准备，在你们城内若干个要害部门也安放了炸弹，一旦你们打歪主意，城内马上爆炸四起火光冲天！
好，黄军答应你们。这就下去交换人质。
田磊有点发抖。方鲁厉声说，有点中国人骨气好不好，刚才你不是挺有骨气的吗，你没瞧见他们也害怕吗？按照计划行事。方鲁掏出毛巾塞住女人嘴巴，解开绳索，逼着跟自己走。
双方在城外抵近山岗地空地上对峙，火把照耀得如同白昼。大队的日本兵燕翅排开，抢上刺刀寒光闪烁。方鲁让对方士兵退到城门口，否则不交换。宫本只好照做，叫人带出批头散发衣衫不整被堵住嘴巴的梅影上前。
梅奔说黄军是讲信用的，请把夫人放过来。方鲁朝后面挥手，田磊等三人押着日本女人来到身边。方鲁说，看清楚了吗？要不梅奔你过来瞧瞧。梅奔低声告诉宫本，宫本挥手。梅奔胆颤心惊地走过来，仔细打量，回头说，太君，确实是司令夫人。
宫本要同时放人，方鲁不答应，说自己可以站在这里陪着，你们先放人，等我们的人安全了再放。宫本不同意。方鲁用驳壳枪顶着日本女人后脑，女人呜呜大叫。方鲁说，你们人多，有机枪有摩托车，只有我认为我们的人安全了才会放人，千万不要动歪心思。宫本犹豫，梅奔跑回去一阵耳语，宫本不得不下令放梅影。
梅影被绑着双手，走过宫本身边，突然一头撞向宫本，宫本连连后退，还是倒下。谁也没料到梅影不顾性命撞宫本，双方似乎一触即发。梅影要用这个方式激怒宫本杀了自己。宫本爬起来，暴怒，抽出刀要劈了梅影。梅影迎着刀再次冲击。
住手，敢动，立马毙了她！方鲁声嘶力竭道。
六
路上，梅影像个垂死的人，不说一句话，低着脑袋东倒西歪地走着。方鲁想搀扶，梅影尖利地叫道，别碰我！方鲁缩回手，万分惊恐地问，他们他们没把你怎么了吧？梅影不理会，疯了般跑去。
天，亮在满目疮痍里，青烟从废墟里袅袅升起，绕着群山的呜咽。镇口路边的落日崖上皤帆飘飘，纸钱当空，悲伤、凄凉的哭喊声萦绕着坟地，乌鸦盘旋着呱呱怪叫。
几株洁白的山百合，在微风的摇摆里流着泪水。
梅家大门紧闭，没有了往日的枪兵站岗，只有两只石狮子张着空洞的嘴巴无目的地悬望。
门前路上聚集了三三两两的男女，有意无意地瞧着紧闭的大门。梅孝先家的女人在小老婆率领下站到对面，向梅家大门指指点点，肆意嬉笑，招引了一大堆男男女女。听了她们的蛊惑，有人不相信，有人摇头叹息走开，有人随着她们的污蔑兴风作浪，责骂梅思庭门风败坏，表面道貌岸然背地里男盗女娼，将日本人祸害梅镇的责任全部推倒梅家头上，骂梅影臭不要脸，水性杨花，送给一个军营的日本兵用。骂得正起劲的时候，方鲁和田磊他们突然赶到。方鲁责骂他们没良心，说要不是梅影挺身而出那两个姑娘还能保得住清白？接下来还不知道要死多少人有多少妇女被糟蹋。指着梅孝先小老婆和闺女厉声道，要不是梅影挡着，说不定下一个就轮到你们！你们良心叫狗啃了叫猪吃了！方鲁满脸飞红，像一团燃烧的火焰，眼睛奓着，仿佛要吃人。田磊愤怒地说，就没见过你们这样的，真该叫日本兵抓了你们，梅校长为了谁？没有梅校长你们能站在这里说风凉话、侮辱人！
那些跟风的男女低下头，纷纷溜走。梅孝先小老婆和闺女想争辩，看到方鲁变了形的脸，扭屁股逃跑，边走嘴巴还不干不净地道，方家少爷，那可是一个叫猪拱了的烂白菜，你还好这一口。方鲁大怒，要追上去。田磊等强行拉住。田磊说，方博士好男不跟她们这些破烂斗。方鲁垂下胳膊，狠狠地吐口吐沫说，没想到不仅愚昧还是这等侮辱糟蹋人，简直猪狗不如，怎么能叫这样的人生存在这个世界上！
梅家院子空无一人，树叶挂着脑袋，花草抱紧了身子畏缩在阴惨惨的光线里。方鲁等直驱上房，厅堂里空无一人，后面隐隐传来低低的哭泣声，连带着空气叹息。方鲁连叫了几声梅伯父，好大一会儿，梅思庭才在丫头的搀扶下出现，一夜间乌黑的头发披上一层霜，脸像被水泡过的惨白肿胀，目光暗淡不看任何人，坐到太师椅子里似乎对着空气说，来了。方鲁赶紧近前，小心地说，来了，伯父。梅影还好吗，我想给她散散心。梅思庭合上双眼，悠悠地说，她她恐怕没有那个心事了。
怎么了，伯父？方鲁惊愕地问，不敢相信。顽固地说，我知道梅影一定受苦了，心情肯定不好，我还是想当面劝说，事情过去了，就当一阵风刮过去，没什么的，只要天没塌下来就好。梅思庭睁开眼睛，盯着诚意满满的方鲁说，你，真的这么想？
是，伯父，我想现在就见到梅影。梅思庭合上眼睛，搭在椅背上的手轻挥。丫头说，方少爷，我带你过去。
梅影躺在床上，双眼瞪着，好像僵死了。方鲁等梅伯母和丫头离开后，扑到梅影床边急切地说，影，到底怎么了，你要这样折磨自己。眼泪顺着腮流下，目光追着梅影惨白的脸。梅影不说一句话，就是一个活死人。方鲁愈发揪心，说，影，就是有天大的事我们俩个扛总比你一个人闷在心里好，你可是新女性啊，怎么这么想不开。梅影突然大笑，凄厉的声音刀子般扎进方鲁的心窝，血啪嗒啪嗒滴落。方鲁忍着痛苦说，影，别这样，我们可是要在河滩上举办美好婚礼的。梅影笑声骤停，双眼紧闭，眼角慢慢溢出两颗泪珠。方鲁急得在房间里转圈，像个斩掉头颅垂死挣扎的公鸡。
你，走吧，我已经是一个不干净的女人。梅影嘴巴丝毫没动，声音似乎是从地狱里冒上来的，阴冷、坚硬，房间随着这句话翻转。方鲁双眼圆瞪，全身颤栗，突然抱着脑袋嚎叫，发疯地奔出房间跑出梅家。
路上，人们听不清方鲁在叫喊什么，为何如此，只道他疯了。方鲁没头苍蝇样跑回家，气喘吁吁，紧急跪在父母面前连磕三个头，说，父亲母亲，恕孩儿不孝，我走了。老两口惊问去哪儿。母亲说，梅家的婚事怎么办？方鲁起身赤手空拳地雄赳赳走出，撂下一句话说，爱咋办咋办。说完，人已经在门外。老两口惊愕地看着空洞的门，僵在当地。母亲突然高声喊道，不带行李啊！
七
梅影闺房，灯黄光惨，浓重的悲哀装满了每一个空隙。母亲和弟弟守在梅影床边，像守着一个濒临死亡的人。阴风在房间里四下游走，似乎是阎王提前派鬼使来下通知。门哐当一声被推开，屋里人吓了一跳。梅思庭大步闯入。梅母哭泣道，老爷，这样下去可怎么好哇。梅思庭大怒，说，死了算了，梅家担不起这个污名！
什么！梅母惊叫说，她好歹是我们的女儿，外头叫鬼子欺负了，家里你还说这个话，你你这是在逼命吗！梅思庭喝道，妇人之见，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我梅家在镇上住了十几代，从来没有过……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梅影突然坐起来，双眼亮闪闪盯着父母，赤脚下床跪倒父母面前磕头，说女儿还二老养育之恩，从此刻起我不再是梅家女儿！说着，赤脚跑出。
母亲大哭，呼喊，影儿啊妈的心头肉啊，不要走哇。
弟弟惨呼，姐姐，不要走啊！
泪水漫出梅思庭抬着的眼眶，爬上脸，任其滴落。两手一边一个拉住夫人和儿子，厉声说，叫她走！
八
神经高度麻木的梅镇人半死不活地过着他们的日子，像悠悠的河水那样无声无息，唯有方鲁的出走和梅影的逃离重新牵动人们麻木的神经。一些人为方鲁抱屈，更多的人感叹梅影。人们心里都明白是梅影救了梅镇的人，保全那些女人的贞洁，可是又不能公开原谅梅影的失节，还是失节于日本鬼子。田磊、方嫂他们到处替梅影更名，可是没人敢当面赞同，一些好心人只有在夜幕掩护下去大榆树下，对存留着的梅影牌位烧香、拜谒。他们把梅影当成拯救他们的恩人、活菩萨。慢慢地祭拜的人多起来，大榆树下香火比山上仁义庙里的香火还旺盛，关二爷要是有知一定伤心落泪。人们在香烟缭绕里祷告梅影平安无事，在他们心里梅影就是他们的保护神。
香火照亮了人们心头的黑暗，却照不亮梅孝先他们那般人的心里阴暗。
梅孝先在小老婆等女人怂恿下特地召开乡绅会议，议题只有一个，定性梅影是严重失节，辱没梅镇和先人，还严重侮辱了中国人的尊严，派生出两个决定，驱逐梅思庭家出梅镇，不准人祭拜梅影。
梅思庭怎么也没想到，梅家十几代人辛苦攒下的基业毁在梅影手里，通知下达后，没有一句辩解，拖家带口三四十人被枪兵押着离开梅镇。一路上愁云惨淡，人们用眼泪为他们送行。那两个保全贞洁和被救下男人的家庭全体出动，不管梅孝先的什么禁令，带着好吃的哭喊着堵住大路，挡住梅家人，公开在道路上摆上香案祭拜心中的活菩萨梅影。跟来的全体师生哭祭，哭声震撼整过梅镇，哭倒了一大片男女和学生，也引来了更多平日不敢公开自己良心的人，还惊动了附近的山民。他们不辞路远，纷纷赶来祭拜女菩萨。
来祭拜梅影的山民络绎不绝，越来越多，气得梅孝先等人只敢龟缩在镇公所骂娘。
不知是谁喊了一句，梅老先生一家不该走，我们找梅孝先理论去。众人纷纷应和，簇拥着梅家人赶往镇公所。梅孝先何曾见过如此阵仗，绕他们怎么威吓、叫骂，没人理睬。梅孝先叫枪兵抓人，没有一个枪兵愿意出手，反倒是梅孝先被田磊等人抓住，逼梅孝先取消禁令。田磊说，你个黑白不分的老东西，如果你胆敢再如此，老子和你一道跳日落崖，敢不敢！有人干脆说，别跟老狗日的废话，他听不懂人话，干脆给他一粒枪子算了。
梅孝先在群情汹汹下被迫宣布取消驱逐令，保留大榆树下的供奉，派人寻找梅影。
九
山路尽头是一座古砖墙圈着悠久的县城，历经无数风雨的民居不堪重负地苟延着，街面冷冷清清，行人稀少，乞丐特别多，十个人里至少有一个是乞丐。这天，街上多了一个披头散发衣衫破烂的乞丐，脚上的污泥里掺着血污，走一步，青石板上落下一道血脚印，借着手里的树棍支持行走。准备驱逐的乞丐们瞧着血脚印，摇头叹息，无意中看到这个新来的腰间别着两把柳叶刀，更加不敢接近，只好用目光追随。乞丐一路艰难地走向军营，面向军营站了一会，躺倒军营对面的岔路口墙根睡觉大觉，眯缝的眼睛射出寒光，刺向军营门口。
远处的旮旯缝里，好几个乞丐盯着。
日头白花花地下着火，狗蛰伏阴凉之地伸出舌头嚯嚯地排热，乞丐一动不动躺在能烤熟麦饼的墙根，像条抽了脊梁的死狗。房顶上瓦面仿佛过了火，白气滋滋地升腾，空气里飘着焦糊味。军营门口有几次日本兵进出，每次进出，乞丐都放大了眯缝的眼皮。一个拉长的影子靠近乞丐，带来不断增强的喘息声。乞丐掉过手里的树棍，指着逼近的影子，影子不再逼近，声音嫩嫩地说，七爷让我们送水、吃的。乞丐收回树棍，影子缩短，递过来一只大饼一个豁口陶碗，碗里波光潋滟。乞丐夺过碗，把水倒进喉咙里，抓过大饼大口撕扯咀嚼。贴着乞丐耳朵再次爬过来带着奶味的童音，七爷说了，你一个人等于送死，我们在关二爷庙。乞丐停止咀嚼，脖子似乎僵硬，扭头看时，影子早已消失。
日光把墙面压缩为一块巨大的黑影，劈头盖脑蒙住墙根，也蒙住仿佛死了乞丐。黑影伸展到半个街面时候，军营门口响起叽里咕噜的疯狂，两个鬼子军官兴奋地冲着大门而来，梅奔矮了一节放着谄笑随在一个芦柴棒子日本军官身侧，嘴里放着叽里咕噜的马屁。乞丐身子一点一点离开了靠着的墙根，手伸向腰间插着的柳叶刀柄。芦柴棒子正是宫本，距离乞丐四十几步路，快要进入柳叶刀有效击发距离内。乞丐的手把住刀柄，下一秒就是抽刀击发了，抽刀的手腕却叫另一只铁钳子的手抓住，乞丐的手在铁钳子的钳制下像没有分量的棉花。正在乞丐激怒、呼吸粗重之际，响起一声啪，宫本摇晃一下捂住肩膀，倒在梅奔及时伸出的双臂里。枪声引来瞬间的枪声大作，机枪声飞蝗一样扑向乞丐左边的墙头。乞丐耳朵里炸响了一个沉闷，跟我走，没命了什么仇都报不了。
月色漂染了破败的大殿，那些剥落、残缺和报废的什物乱糟糟地被月色刷成冷峻的画页，残留的热空气正在给冷峻固定色彩。外面，落单的子弹在夜空里划出垂死、暴虐的啸叫，粗暴的叫骂声，撞击木板的声音，割裂了本该平静的夜晚，哭喊声染着县城的夜色。
乞丐躺在草席上，头发分开落到脸的两边，暴露出一张虽然涂抹了泥灰但仍然好看的脸，她是个女人，她就是被迫出走的梅影。梅影诀别亲人，直奔县城，守在兵营前的目的显而易见，可惜，她的柳叶刀没有发出，就算发出了不知道能不能击中仇恨的目标，虽然她出生在书剑承传之家，从小也跟着父亲练过武，柳叶刀练得最称手，但是在失衡的心理作用下是否能保持平常的准头还得两说，再加上虚弱的体力，柳叶刀就是飞出去了能否有足够维持快速飞行的能量也是未知数。及时转移目标的那一枪是方鲁开的，方鲁那天离家出走后就发誓一定要杀了宫本，他在县城的行踪叫无处不在的乞丐探知，乞丐的头领七爷找到他，达成共同杀鬼子的合作协议。方鲁早就从身材和走路的姿势上，认出守在军营对面的乞丐就是梅影，他痛恨梅影失身失节，但是不忍心眼看着前去送死，心里还是放不下梅影，关键时候果断开枪。
好几个小乞丐瞪着黑生生的小眼睛盯着昏睡的梅影，十分担心，没有好办法。梅影在感知自己的手完不成击杀目的时，急怒攻心，虚弱的体力用尽晕倒当地，被人背进了关二爷的地盘。方鲁开了一枪后，及时抽身，他无法面对梅影，嘱咐七爷好生照看梅影，自己去继续训练田磊那班人，他要拉起一支复仇的队伍，七爷已经答应了方鲁，合成一股。
来了来了。乞丐头七爷一手端着一只盆子急匆匆进入，小乞丐分开。一只盆里是稀粥，分派小乞丐给梅影喂食，自己拿起另一只盆里棉布，在随后而来的水盆里蘸水，抓起梅影的脚清洗，去掉泥土和血污的脚板划痕杂乱，呲着一道道横七竖八的血口子，蒺藜露出黑乎乎脑袋。七爷拿出镊子夹住黑脑袋拔出，脚板微微颤抖。七爷告诫梅影不要乱动，伤口要是不清理会感染，那样还怎么报仇？
你是谁，为什么要阻止我？梅影气息奄奄地问。一个小乞丐说，他就是我们的七爷，玩枪的。七爷说，对，我就是玩枪的七爷，我是为了……砰，哗啦。梅影踢翻了水盆，怒叫，滚，我不要你管，我要杀宫本那个活畜生。暴怒支持梅影爬起来，摇晃了一下又躺倒。
梅影醒来时候躺在一个简陋的床上，房间里黑乎乎的很难看得清面貌，房间有门没有窗户，门把屋子锁进黑暗，从门缝里挤进来几丝光线泄露了这是一个发光的白天，门外没有任何人为响动，风从门缝里飙进来，在黑暗里斯斯叫，像无数条毒蛇在吐信子。梅影有气无力地看着听着，好像来到了另一个世界，她早已没有了惧怕，也不拿自己当人待，更不把自己当女人，她活着唯一目的就是杀了宫本那个禽兽、魔鬼，哪怕和他同归于尽，她活着就是为了死去，她努力让死去早一天到来。
斯斯的微风伴着丝丝缕缕光亮在黑屋里舞蹈，她不想听不想看，眼睛张得特别大，像要用眼睛吃人。黑暗能叫她安静，那就恰如其分地守着黑暗，直到自己身体完全有了行动能力。她清楚，她还活在人的世界里，但是已经失去了一切，再也不用想那个缥缈的醉心的事了，她只配拥有死亡。
门咬牙切齿地开了，光线轰隆一声扑入，同时送进来龇着毛发的七爷。七爷的脸埋没在光线的推送里，光影在嘴边颤动出声音，饿坏了吧，吃点东西，养好体力好杀鬼子。梅影在门开的瞬间关闭了眼睛，她不想和人有关系，尤其是对她关心的人，她要无情绝情。七爷陪着小心将碗放到床边一张椅子上，说，我叫七爷，也是东北军负伤的连长李湘林，我爱人也是被宫本那个畜生……所以，我脱离了部队，一路追踪下来，我还有十几个好兄弟。李湘林强行灌输自己的经历和苦难，暗示他们是一棵藤上的两个苦瓜，砥砺梅影的求生欲望。
十
梅影终于答应跟李湘林训练，坚持自己的独立单干，说自己的仇不依赖别人，哪怕是自己的亲兄弟都不行。李湘林痛快地答应，悉心教授梅影所有杀日本鬼子的技能。梅影开始了没日没夜的训练，伤痕累累遍体鳞伤，从不叫一声疼和苦，她把自己当成了一架机器，只要机器能运转绝对不会躺下，机器更不会有人的感受！陪练的几个东北军士兵开始个个都是能手，有的甚至不愿意做陪练，认为是耽误时间，摔得梅影浑身是伤。一个月后，士兵们被梅影摔得鼻青脸肿，三个人不是她的对手，各种技能一学就会一学就精，十几个人里只有李湘林和梅影不相伯仲。格斗中梅影不说一句话，完全把对手当成她的复仇对象，眼睛里全是刻骨的狠毒。
在一个无月的夜晚里，梅影从山中营地消失了。得知消息的李湘林随后追赶，哪里还有梅影的踪影。
两天后，县城传出惊人的消息，酒楼上炸死五个日本军官，妓院里两个日本兵死于柳叶飞刀之下。两个现场都留下一张纸，写着独孤二字。日本鬼子如同惊弓之鸟，一两个日本兵大白天都不敢出兵营，城里如临大敌戒备森严。看到纸条的中国人一传十十传百，都说城里来了一个来无影去无踪的独孤大侠，专杀日本鬼子。独孤大侠带给县城人一丝丝亮光，让久违的脸上有了笑的理由。
日本兵龟缩兵营，靠近兵营的地方时常响冷枪，每次枪响必有一个日本兵血花飞溅。凶残的日本兵连日来把县城翻了个底朝天，连独孤大侠的影子都没瞧见，还在清剿中接连死了九个官兵，全城通缉毫无结果，因为见过独孤大侠的日本兵都命丧黄泉。宫本看出了独孤大侠专杀日本兵不杀中国人的漏洞，严令那些汉奸出动四处搜捕，连梅奔也被派出去带队搜查。每天兵营门口绑着十几个老百姓，只要独孤大侠朝兵营开枪就杀三个中国人，这招够歹毒，兵营才得到暂时无事。
独孤大侠也改变了手法，蛰伏城外，专门对出城扫荡的日本兵动手，每次不是一个就是两个，打完就走，绝不恋战。穷凶极恶的鬼子兵毫无办法，好几次清剿变成对长官的保护。
县城出了这号人物，引起了多方寻找，最终都无功而返。独孤大侠行动在风里在迷雾里，没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只有日本兵死亡后出现的独孤二字，字是左手写的毛笔字，从字迹上根本无法判定需要的属性。城里的读书人可遭罪了，都被抓进兵营验证字迹，严刑逼问。
县城成了那些黑乌鸦横行的天下，黑乌鸦是县城百姓送给那些流着中国人的血帮着日本鬼子残害同胞的汉奸，是对汉奸的刻骨诅咒。梅奔试了几次，居然毫发无损，胆子开始发胖，带着手下四处横行。一个夜晚，梅奔醉醺醺从妓院出来，叫一个人薅住衣领，梅奔吓得跪地求饶，抓着的人像从地狱里发出的阴森，喝道，再叫送你见阎王！梅奔只磕头不敢出声。那个阴森低沉道：要想活命滚回梅镇，不要再给鬼子当狗！梅奔压低声音说，是是，再也不敢了，就走就走。阴森声音道：叫梅镇人明白，祸害他们的是日本强盗，不是其他人！梅奔磕头如捣蒜，是是是，一定相告一定相告！您是您是……啊哟。梅奔杀猪似的大叫，双手捂住耳朵，血从指缝里钻出，青石板上躺着一只血耳朵，腥亮地反射着照过来的灯光，血糊糊地悸动。
梅奔捂着耳朵连夜逃回梅镇，窝在家里养伤。听说梅翻译官回来了，梅孝先等人登门拜访，托梅翻译官在黄军面前多说好话，保全梅镇老少。梅奔叽叽哼哼地说不出所以，只让梅孝先他们不要让人知道自己回来了。梅奔害怕极了，血糊糊的耳朵让人终生不忘，一夜之间变了一个人，再也没有了那些恶习，劝说梅老妖赶紧搬离梅镇，不说搬离的原因。梅老妖哪里舍得家产，哪里听得进儿子的话。梅奔急得没办法，单独对爹说独孤大侠其实就是梅影。梅老妖不相信弱不禁风的女子怎么就变成杀人魔王，梅奔磕头赌咒说，梅影的声音他最熟悉，不管怎么变都能听出来。梅老妖拍着脑袋说，是了，梅思庭家世代习武，我怎么把这个忘记了，可是，她一个人，迟早会殃及梅镇，太君要是晓得是我们梅镇的人……爹，您想怎样，我的耳朵可是警告，万万不能啊。
很快，梅孝先知道独孤大侠就是梅影，带着枪兵连夜赶走梅思庭和家人，说不能叫黄军找到祸害梅镇的借口。梅思庭听说独孤大侠就是梅影，没说二话，带着家人乘着夜色离开。岔路口，梅思庭对着县城方向遥拜，嘴里念念有词说：家有此女，我梅思庭祖上积德了。闺女，是为父看错你了，你是贞烈女子，等到平安日，为父一定为你树碑立传，以飨后人！梅思庭洒泪离去，进入深山林场的老宅，留下四个枪兵，剩下的交给前来的田磊，带着进城协作梅影。
十一
连日来，梅孝先派人四处张贴告示，令全体梅镇人安心过日子，说前次日本人来是为了梅思庭的女子，现在梅思庭家走了，梅影也失踪了，再也没有值得黄军惦记的。如果黄军偶尔路过，千万别慌乱，要箪食壶浆以慰大军，定能逢凶化吉平安度过。梅孝先还怕人不识字看不懂，每天派两个枪兵提着铜锣沿街叫喊。那些有良心的人听了在背地里咒骂梅孝先是缩头乌龟是汉奸。田磊和方嫂等带人夜里撕毁告示，白天梅孝先叫人张贴，并说，如果发现再有人撕告示不听劝告，当同梅镇的罪人论处。
三天后的早上，阳光没有分别地照着梅镇，麻石街上有几家店铺刚刚打开门，一群黄祸涌入，皮鞋的铁掌狰狞地敲击麻石，溅起一溜溜火星。这次，日本兵没有大开杀戒，目的明确地直冲镇中而去。老板们吓得赶紧关上门，在门内哆嗦、喘息。
日本兵围住大户，强行带走他们的年轻女子。他们用惊恐的告饶，希求放过，招来的是无情的枪托和皮鞋。宫本领着兵冲进梅孝先家，梅孝先正在茅房里痛快，听到不同往日的嘈杂，吓得屎尿停滞，顾不上屎尿给屁股染色，提上裤子匆匆忙忙赶往客厅。三个老婆两个儿媳和闺女都叫日本兵刺刀押着跪了一大片，垂着脑袋簌簌发抖。梅孝先一手提着裤子放出无限欢笑说，太君太君辛苦，没想到太君如此勤劳，请坐请坐。高声叫道，来人啦，给太君备茶备饭，杀猪犒劳太君。宫本用生硬的中国话说，不用，梅桑，你是大日本大大的朋友，肯为大日本圣战出力？
梅孝先点头哈腰，一手紧紧抓住裤腰满面笑容说，一定出力一定出力，太君尽管吩咐。宫本哈哈笑，吆西，很好，大日本士兵前线作战的辛苦。
辛苦辛苦，大大的辛苦。梅孝先应和着，偷眼瞧着跪地的女人们，一个个像拔了毛的秃尾巴鸡。宫本说，那好，黄军需要你家的女人慰劳慰劳那些辛苦的士兵。
啊？太君太君，那可不行，她们是乡野之人，见不得大世面，惹怒了黄军，那可不是闹着玩的啊，太君太君太君您行行好。梅孝先眼泪鼻涕齐出，双手作揖，忘记了提着的裤子，裤子滑落，露出两只干帮帮的光葫芦腿，两股间夹了条变了形的小黄鱼。女人惊呼，梅孝先似乎意识到，赶紧提起裤子，急赤白眼地哀求，太君太君……八嘎！宫本身边的军官抽出抵住梅孝先的脖子。梅孝先妈呀一声瘫坐地面，浑身筛糠，他睡着想醒了也不愿意相信，自己真心求得共荣共存大计的黄军竟然不认他这个优良奴才，对他这个一心求安的良民顺民下毒手。脖子上寒冷钻心，眼前寒光闪闪，刀不是来跟他梅孝先商量共荣共存，是要吃他的肉，毁他的脸，如果不答应，人头立马搬家，女人照样被带走。宫本似乎并不同情颤抖的梅孝先，也不理会梅孝先的真心，挥手叫士兵带走哭哭啼啼的女人。梅孝先哭着喊道，不要反抗啊，要保全好自己啊。
呸，梅老狗，你也有今天啊，你不是一心巴结日本人吗，添鬼子的屁眼吗？咋样，日本人给你戴上多少顶绿帽子，够你老乌龟受用下半辈子！骂梅孝先是他的二姨太。骂完，二姨太乘日本兵不注意，一头撞死在客厅立柱上。
客厅里顿时沉寂，人们来不及思想，二姨太完成了她的忠烈和大义，倒在地面像一座躺着的不朽丰碑。
街上踢踢踏踏走着十几串穿银代金的富家女人，哭哭啼啼和叫骂声杂交。
那些平日很威风的狗们不知道躲到那个地洞里了。街上留着日本人的告示，令梅影三天内到军营自首，否则将这些女人统统充当慰安妇送往前线，然后梅镇鸡犬不留。女人们脚步沉重地踢打着麻石街道，仿佛踢打着在人们心头。人们虽然痛恨这些大户，也痛恨那些仗势欺人的太太小姐，但是他们毕竟是中国人。暗中盯着的人们个个咬牙切齿，但是毫无办法，空怀满腔悲愤。
十二
梅思庭面色晦暗地躺着唉声叹气，目光空前疲惫，头发似乎又白了些许，手里的书摇摇欲坠，管家匆匆跑来告诉他梅孝先他们来了。梅思庭目光冷悠悠地打向柴门，梅孝先等衣衫不整弓腰窜入，热切的目光碰触梅思庭冰冷的目光，搅扭着跌落泥地。梅孝先在梅思庭丈外止步垂首，后背上露出两根带刺的荆条，脸似乎从死人堆里捡回来。梅思庭将书放置竹椅上，微微挪挪屁股，端正身体问此来何事。梅孝先突然跪下双手合十，急切说，太爷，是我孝先对不住太爷，晚辈有眼无珠，可都是职责在身啊，是全镇三千多人的性命逼的啊，太爷能体谅晚辈吗？跟着梅孝先先后跪倒的乡绅齐声呼喊“太爷”。梅思庭再也坐不住了，站起来惊问又发生什么大事。梅思庭想到他们来肯定有事，没想居然以这种形式表示，他想到逼他们全家老少离开时候的绝情，何曾把他当太爷了！如此表示除非梅镇遭遇了空前灾变，有求自己，否则梅孝先和众乡绅不会自贬身份下贱到不齿地步，内心自然惊愕，脸上波纹不显。
荆条高高举在梅孝先手里，梅思庭瞧着并不接荆条，说，有话说，用不着古人那一套，起来说话。梅孝先诺诺连声，颤颤巍巍地爬起来，脸上泪水流出两条沟，将荆条递给管家说，太爷想什么时候惩罚，孝先随时恭候。梅思庭瞧着心有不忍，咽下嘴里的愤怒说，啥事？梅孝先嘴唇哆嗦着语言不清，身后的戴眼镜乡绅代替梅孝先说明刚刚镇上发生的大灾变。梅思庭听了阴霾覆面，低头不语。众乡绅恳求梅思庭救救他们的女人，神情垂死得像一只只瘟头鸡。
梅思庭背过身体，背对着众人，声音阴沉道，众位请回，恕梅某无能为力，请不要再拿小女做挡箭牌，小女可是众位的眼中钉，早已亡命天涯，就是梅某想出头也是心有余力不足。
太爷，姑奶奶可是叫日本人闻风丧胆的独孤大侠！
太爷，大姑可是女中豪杰！
太爷，我等有眼无珠，错怪了姑奶奶了！
太爷，姑奶奶可是活菩萨啊，那天乡场上要不是姑奶奶侠肝义胆挺身而出，不晓得有多少人被杀，有多少良家妇女被祸害啊，太爷！
乡绅们说得义正辞严，涕泪横流。现在的梅影在他们嘴里就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是舍身赴死的大义凛然。原来他们心里还存着如此圣神的判词，可是说在此时此地显得分外虚假，还滑稽。梅思庭明白他们都是为了自己才临时抱佛脚，想出手，却像深陷水井里的牯牛有劲使不出。他清楚，这些人是想女儿再次为他们牺牲，牺牲完了还不是……他的心在颤抖，不敢想下去。他痛恨自己，是自己的冲动和恶言逼走了女儿，现在是生事死都不知道，又能到哪里去找到女儿？梅思庭的为难似乎早就被来人料到，戴眼镜的说，只要太爷往城门上一站，保管大姑在一天之内现身。梅思庭没想到戴眼镜的如此歹毒，这是要把自己送给日本鬼子做人质，真正坏透了的烂瓤子。梅思庭仰面长吁，罢了罢了，看来我这把老骨头非要让日本人敲骨吸髓了。
镇前路上，众人挡住梅思庭的马车，不准前去送死。田磊等围住梅孝先等人大骂他们丧尽天良，为虎作伥，毁了人家女儿还想毁了年老的父亲。方嫂骂道，梅孝先，你枉披了一张人皮，怎么干出如此猪狗不如的蠢事，你们不是日本鬼子的良民吗，不是太君前太君后吗，不是要大东亚共荣吗，怎么你们的太君不拿你们当朋友了不拿你们当人了？梅孝先等人在众人群情汹汹里，老脸紫红，说不出半个字，像一只只丧家犬。
眼看走不成了，梅思庭站到车辕上高声喊道：父老乡亲们，为了我们梅镇的安宁，老朽父女愿意投身虎口，他们的家人也是梅镇人，也是中国人，救他们就是救我们自己，不要为难了，早一点救出他们早安宁。
不行，您去了就是有去无回！
您去了也救不回她们，日本人不是人是畜生！
我们不能再叫好人伤心又流泪，更不能无价值地牺牲！
不去，他们活该！平日里不是威风凛凛吗，不是欺男霸女吗？
梅思庭双手抱拳，高喊：众位乡亲，原先老朽也错怪了小女，认为她失节失贞，有辱门风愧对先人，现在老朽明白了，小女那是舍生取大义，救民于水火，那是大忠大孝，有女如此老朽值得了，列祖列宗有光彩了。
众人抬着泪眼喷着怒火盯着梅思庭。梅思庭泪流满面，一副慨然赴死的果决，说女儿尚且如此，老父何惜此衰残之身，但愿将来天下太平了，你们把老朽父女合葬于这东边山岗落日崖上，我们父女守着关隘保梅镇平安！说罢，不等众人反映，拿起马鞭狠抽马屁股，受惊的马拉着马车冲决而去，身后响起震天的哭喊、惨呼。
天边摇摇传来：我们死了，但愿乡亲们好好活着——
十三
众女人被关在一个尿骚扑鼻的屋子里，满室哭哭啼啼，一个个失去了往日的骄横，灰头土脸得像一群逃难的灾民。梅孝先小老婆呵斥众人，说黄军不会把我们咋样，是拿我们引梅家那个小荡妇现身，我们都会好好回家的。
一个女子道，早想到如此，我们就不该那么编排梅大姑，现在我们都这样了还有什么脸面说她！她好歹是杀日本鬼子的独孤大侠！
呸，啥子叫独孤大侠，骚货烂货，她也配跟咱们比，切，我们好歹完好。小老婆话还没落音，大门轰然打开，涌进来一大批日本兵。妇女们惊呼，互相扭抱在一切，浑身打着摆子。小老婆站立，笑对日本兵说，太君，我们都是良民，我是梅镇长夫人。当头的军官盯着小老婆嘎嘎怪叫，说夫人夫人好，来共荣共荣！上前抱住小老婆，小老婆惊叫、挣扎，还是被拖走。剩下的日本兵像饿狼张着血盆大口扑向一群惊恐的羔羊，惊呼、惨叫在军营里肆虐，那么苍白那么垂死，狂笑、怪笑在军营里横冲直撞，那是魔鬼的狂欢。
李湘林和方鲁一边一个死死抓着梅影的两只胳膊不松手。梅影刻骨地盯着两人，声音阴冷地说，就是死了也要救出父亲，不然我就是畜生不如。你们放开，你们怕死躲着。
李湘林、方鲁道：谁怕死了？李湘林说，要死也不是这个鲁莽的死法，我们要想个周全的法子，引开他们才好乘机动手。方鲁赞同说，往日我们用独孤大侠杀日本鬼子不都是采取多点呼应吗，他们哪次真正抓住我们了？梅影阴毒地分别盯了两人一眼，垂下脑袋。李湘林说，哎，这就对了。宫本绑着老父亲就是引你主动出现，清除你这个眼中钉独孤大侠。梅影似乎点了点头。两人放开梅影的胳膊，紧急讨论营救计划。梅影靠着墙壁闭上眼睛休息。
一个乞丐闯入，说宫本那狗日的放出话，梅小姐要再不出现，每隔一个时辰杀十个老百姓，还要……李湘林对乞丐摇手，指指睡着的梅影。乞丐凑近李湘林耳边细说。李湘林和方鲁万万没想到，就在他们商量计划的时候，梅影悄悄从窗户爬出。
十四
梅思庭吊在城门上方木笼里，宫本等站立城楼垛口，盯着下用枪赶来观看的老百姓。城楼和城门两边驾着机枪，如临大敌。一个戴金丝眼镜的汉奸在城楼高声叫唤，下面的百姓听着，笼子里的人就是你们所说的独孤大侠梅影的亲爹，谁和黄军作对就是这个下场。宫本太君说了，太君不想为难你们，只要梅影前来自首，你们会平安无事，如果执迷不悟，每隔一个时辰杀了你们中十个人。人群轰然，哭喊声震天动地。宫本瞧着从鼻子里哼哼怪笑，对着金丝眼镜挥手，你的告诉他们，叫他们跪求梅的。
是，太君。汉奸对着城下，声音撕裂地嚎叫，你们听着，求太君没用，还是跪下，跪下求梅影吧，求独孤大侠吧，她可是你们的活菩萨，她不会看着你们被杀不管！跪下跪下！
人群轰然跪了一地，声音嘈杂地惨呼，独孤大侠，救救我们吧！
看押的日本兵兴奋得嚎叫、怪笑。
笼子里的梅思庭悲愤地合上双目。
太阳火龙龙地炙烤着人群，绝望的哭喊声搅着热气喷向远方。他们无辜得像地上的蝼蚁，他们卑微地祈求生的希望。有人不跪，高声喝道，你们不要这样，这是日本鬼子的毒计，就是要利用你们当人质，引诱独孤大侠出来。独孤大侠可是我们民族的……砰的一声，那个有骨气的清醒的人倒在宫本的手枪下，枪口还冒着蓝幽幽的烟，宫本得意吹吹枪口，面露狰狞的笑。
众人咋听枪响，惊呆了，忘记了呼喊、哭诉。热血汉子身子摇晃着转身面对城楼，顽强抬起手指向城楼，说不出话，身体不甘心地向后倒下，灰尘四射。众人惊恐，大气不敢出。金丝眼镜狂躁地喊道，看到了吧，这就是不听黄军命令的下场，快点哭啊求啊，否则下一个就是你们。
哭喊声整齐地无目的地卷地扑出，涣散在苦难的土地上。
看，独孤大侠来了！不知谁惊叫了一声，哭喊声像一阵风快速远遁。众人游目四顾，梅影披着头发，腰间帮着一串手榴弹，一步一步从山岗上走下来，两只脚像两座沉重的山岳，砸地有声，土地震颤！很多年纪大的男女双手合十遥拜，活菩萨啊，救苦救难啊，大恩人啊！有人低低呼喝，快快给大恩人磕头。众人低头垂地：大恩人，活菩萨！
他们用他们仅能想到的仅能做到的，祭拜恩人。
热风掀开梅影的长发，脸色惨白，嘴角挂上轻蔑的微笑，脚步锤击地皮，地皮把震颤传导给每个人的身体，激荡心血。日本兵看到走来的梅影，端着枪呼啦一下子围上，看到梅影腰上的手榴弹和抓在手的引线惊恐地后退。
梅影走一步，鬼子兵惊恐地退后一步。
木笼里站着的梅思庭双手抓着木栅栏，拼死地高声喝道，女儿，好样的，老子有你这样的闺女死而无憾了！孩子，是爹不好，爹只顾着狗都不吃的所谓脸面，那样伤我儿的心，爹有罪啊，爹罪大恶极啊！
梅影站住，抬头盯着木笼，高呼，爹，有您理解就够了，女儿就能安心上路了。可是爹，女儿不孝，连带亲爹遭罪了，女儿给您磕头了。说着，梅影当地跪下，连着给梅思庭磕了三个头，脑袋把干燥的泥土磕下一个浅浅的凹印，凹印染着殷红的血，额头血粘着泥土。
梅思庭高叫，声音冲荡着空气，烈火般燃烧，说，儿啊，谁说忠孝不能两全，爹，今儿见着了！黄泉路上，我们父女作伴！
梅影高声大喝，声音尖利，像一把把锋利的匕首，直刺人们心灵深处，血呼啦啦流在每个有良心人的心里，加速血液的沸腾。梅影道：日本鬼子听着，我梅影就是你们要找的独孤大侠，是我亲手送走了你们四十九个东洋鬼子的命。现在，我来了，如果你们还有点日本武士的尊严，就放了这些老百姓，一切与他们无干！
好，我答应你。宫本得意非凡，朝城下挥手。围着的日本兵撤开包围圈。人们看到了生的希望，可是这个生的权利是一个弱女子用自己的生命和尊严换来的。人群不乏有明理有气节者，他们对着梅影再拜，高呼救命恩人。梅影朝他们微笑，挥挥手说，快快离去，鬼子不是人，防止他们反悔，快快走快走。众人哭泣着依照梅影意思，扶老携幼逃去。梅影瞧着悲惨又无奈的人们，两颗泪珠滑落地面，溅起两朵灰尘的花朵。
梅思庭哈哈大笑，说花木兰啊花木兰啊，哈哈哈哈哈哈……
宫本叫道，梅影，人我放了，该兑现你的诺言了。
梅影抬头大喝，你不是大日本武士吗，不是战无不胜吗，难道还惧怕我一个小女子！
宫本语塞，脸色酱紫。
梅影抓住机会说，我有两点，答应了，我立马卸下手榴弹，随你去报功领赏。
宫本轻狂大笑，说，好，哪两点。
梅影咬字准确，不疾不徐说，一，放下我爹，我们父女见面；二，将抓来的梅镇妇女送过来，我要看着他们离开，然后我随你处置。
宫本朝手下挥手说，放笼子，带上梅镇女人。
木笼在梅影注视里缓缓放下。
城里城外无数双眼睛注视着，随时准备着。一切出乎人们预料地发生了，留下的只有各自的良心和愧疚，还有一群和梅影一样的随时慷慨赴死者。
十五
所有的女人衣衫不整，有的衣服被扯破，鼻青脸肿，还有嘴角流血者，完全失去了往日的光鲜尊贵。梅孝先小老婆一惊一乍，絮絮叨叨，被扯破的胸衣搭拉着，脸上留着血迹，逢人就说，我是镇长三姨太，我没失身我没失身。惊叫，鬼呀鬼子啊！梅孝先闺女和两个儿媳妇按住她，闺女说，三娘，你没失身，我们都没失身……三人眼泪迷糊地看着众女，可怜兮兮。众女低头啜泣。
大门哐当打开，阳光汹涌而入，众女惊恐尖叫，浑身颤抖。那个城头上喊话的金丝眼镜蹬着马靴斜挎着王八盒子摇晃着身子闯入，后面跟着十几个端枪的日本兵。小老婆大笑着扑向金丝眼镜，叫着，我没失身我没失身。跪倒金丝眼镜面前。金丝眼镜抬起马靴大叫，去你老母，早就是黄军的玩物了，还他妈的装贞洁烈女。小老婆被瞪向墙角，脑袋撞到墙面，昏厥过去。金丝眼镜瞧都不瞧，大喝，宫本太君有令，放你等回家。众女惊恐地盯着金丝眼镜，谁也不敢相信。金丝眼镜大怒，咋啦，不想走，那好啊，外面的黄军可是等不及了。轰的一声，众女跌跌撞撞扑向门口。
街上疯跑着一群衣衫破片翻飞披头散发的女人，哭着叫着逃命。金丝眼镜和押解的鬼子兵走在后面。金丝眼镜大笑大叫，慢点慢点，跑那么快干嘛，又不是砍头，你们老爷都等着黄军的剩汤喝呢，哈哈哈。众女听了，停止了奔跑，脚步裹着心事重重，就像去刑场。金丝眼镜说，哎，这就对了，你们现在身份高贵了，黄军用过的女人，量你们老爷不敢慢待。刻毒的提醒，像重锤击打在众女心头，往日的骄狂、刻毒、不可一世死亡了，变回一群可怜可悲可叹的女人，她们深刻体会到了被迫、无奈、弱小。好几个女人又开始了哭哭啼啼，走成了一群悲惨的可怜虫。梅孝先家女人费力地拖着人事不省的小老婆，一路凄凄哀哀，往日的骄横落到烂泥淖里。
梅影和老父亲互相搀扶着矗立城门口，目睹女人们哭哭啼啼走来。梅思庭要上前，梅影拉住说，爹，不用管！梅思庭叹息一声说，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日本鬼子禽兽不如。
爹，畜生听不懂，省省吧。
众女见到梅影父女，特别是梅影绑在腰间的手榴弹，明白是怎么回事了，纷纷跪下，呼喊：恩人啦！梅影怒道，别假惺惺的了，还不赶快走，日本人要是反悔了，你们谁也走不成！众女一片低呼，像一个个丧家之犬跑过梅影父女身边。
看着快要到山岗的众女，梅影回头说，爹，您也走，有我在，他们不敢怎么样。梅思庭转身面对梅影，严肃地说，闺女，爹今儿长脸了，死而无憾！不要劝我，老爹陪着我的好闺女，生死与共！
突然城内枪声和爆炸声猛烈啸叫，梅影父女和日本兵惊愕，看向城内。宫本大喝，防止……没等他的话说完，城外枪声大作，子弹飞蝗般飞向城头，城门处十几个伪军突然朝身边的日本兵开枪。方鲁高声呼喊，梅影、伯父快跑。梅影明白了，这是李湘林方鲁他们在营救自己，带着爹跳下脚边的壕沟。反应过来的日本兵用重火力封锁壕沟，子弹冰雹那样密集，溅起一片片泥土的暴雨，压得父女两抬不起来头。忽然壕沟里窜过来三个伪军，梅影举起一颗手榴弹要同归于尽。伪军大喝，梅影，是我，李湘林。梅影松了一口气，晕倒沟壁，拉了弦的手榴弹嗤嗤地冒着白烟。李湘林纵身飞扑，抓过手榴弹压在身下，手榴弹在李湘林身体刚刚压住的瞬间爆炸。
天空黄橙橙，染了太多的血，硝烟在黄橙橙里弥散，血腥味罩着这片天地。
十六
血蒙蒙的斜阳撒了一路，男人女人走在血路上，一个个走得没心没肺。梅孝先发着垂死的尖叫，这可这么好这可这么好啊！腿一软跪倒泥地，仰面惨呼，祖宗啊，奇耻大辱啊奇耻大辱啊！梅孝先涕泪横流，拍打着泥地。
众人停下脚步，瞧着，谁也不敢上前劝说，因为谁也不知道拿什么劝说，谁都没有心情劝说，他们可都是奇耻大辱的同路人。一个女人咬牙切齿地说，都是你们弄的，整天仁义道德，睁着双眼说瞎话，生生的把一个忠烈女子说成是荡妇是水性杨花，败坏了梅镇侮辱了祖宗，还赶人家走。这下好了，都是荡妇了，你们这些老爷都戴上日本人的绿帽子了，看你们今后怎么办！
一直被人抬着的梅孝先小老婆从担架上翻身下来，她现在不疯了也不半死不活了，瞪着牛眼鄙视斥责的女人，散泼地大叫，咋啦咋啦，胡咧咧啥，啥叫荡妇，老娘身子干净净，拼死保住了身子，要不老娘也不会被打成这个样子！梅孝先家女人一起帮腔，都说他们都保了清白。那个女人哈哈大笑说，好啊，别扯臊了，脱了裤子叫你们男人查验，敢吗？顿时叫骂声四起，众女扑向怒斥的女人，揪头发扯衣服扭打，混乱一团。梅孝先拿过身边一个枪兵的枪朝天开了一枪，大喝，够了，还不够现眼吗？
众女人松手垂头。小老婆气咻咻说，老爷……
闭上你的臭嘴！梅孝先将枪扔给枪兵，拍拍手，厉声道，回镇里谁也不准说说……说这个事！谁说了就沉谁的河！听到没有！众人稀稀拉拉应和。梅孝先大喝，听着，这一切都是梅思庭家那个劣畜闹的，她才是梅镇的大罪人！
小老婆说，对对，一切都是那个梅影的罪恶，她是我们梅镇的公敌是梅镇的耻辱。大家不要互相针对，梅影才是我们受苦受难的根源。
戴眼镜说，对对对，大家统一说辞，这样，我们回家就没事了。听镇长和三姨太的，记住，梅思庭他们家才是我们的公敌。
众人轰然称是。
十七
梅镇四处浓烟滚滚，火光映红了半边天，燃烧的爆炸声此起彼伏，叫骂、哭喊声震得月亮闭上眼睛。
大榆树下挤满了战战兢兢的男女老少，四外的火把不断滴着血红的泪滴，空气里蓄满了死亡的腐败。宫本的脸在火光里摇晃，血红、暴戾，狠毒地盯着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男女老少。梅孝先等乡绅在刺刀的押解下，躬身垂头站在宫本面前，乖得像三孙子。宫本上前抽出指挥刀在梅孝先脑袋上比划，梅孝先妈呀一声跪倒地上，身子像狂风中的小树叶。宫本哈哈大笑，如厉鬼啸叫，插回刀，伸出手拍拍梅孝先的脸，说你的粮食大大的，送给黄军。
梅孝先点头如捣蒜说，有有，梅某倾尽所有，亲自给黄军送去送去。
宫本指着男女老少，说，他们的全部杀掉。
梅孝先急急巴巴说，太君太君，他们都是良民，大大的良民，梅影才是反抗分子，梅影该杀，她的家人该杀！
人群里有人高喊，你放屁，梅影是好人、恩人。
好些人呼喊好人、恩人。
宫本朝天空抬抬手，一梭子子弹掠过呼喊的人群头顶，很多人趴到地面颤抖不已。
梅孝先抬头惊恐地，太太君，我我说错了？宫本抓着梅孝先衣领提溜起来，对着梅孝先的脸咬牙喷射吐沫星子说，你的良心大大的坏了，梅校长救回了你们的女人，你还要杀梅校长？
梅孝先蹬着牛卵的眼睛，他搞不懂宫本怎么替敌人说话了，惶恐地说，是是，太君说得对，梅校长是好人好人，我是忘恩负义的畜生畜生！
那你就该杀！
梅孝先惊愕，气结，扑通跪倒，爬行宫本脚下，哭诉说，太君太君，我该杀，可是我能为太君办差啊，为太君效劳啊，太君您说，我天亮保证亲自带人送粮食到太君的军营。
宫本哈哈大笑说，东西的要，人我也要。
人？梅孝先惊恐地说，太君，我保证效劳，人人人……梅孝先啰嗦着。宫本暴怒，指着众人喝道：喊，叫梅影救你们！
哦，太君，我知道了。梅孝先飞快爬起来，转过身对着众人，大喊，大家一齐喊，请梅大姑出来救我们，不然我们都没命了。快喊快喊。梅大姑，梅菩萨，梅镇父老乡亲求求您了，出来吧，您出来了，三千多条命就保住了。喊啊快喊啊！
哭喊声震天动地冲击而去：梅大姑、梅菩萨在梅镇上空旋转，死亡扑着翅膀乱闯，怪诞地扑打着群山，月亮滴下清冷的泪水，在火光里虚化。
梅影从大榆树背后走出，立即引出群呼：梅大姑！
众日本兵端枪对着梅影，如临大敌。梅影走得地动山摇，地皮嘎嘎怪叫，脸上光影奔腾，眼睛平和地盯着众人，似乎有千言万语要告诉乡亲们，却一句话没说。
学生惨呼，梅老师。一片凄惨的哭泣。
大姑，您老不该出来，留着您能给我们报仇。梅奔捂着耳朵推开人群跑出来阻拦梅影，叫两个日本兵拦住。梅奔放开捂住的手，高喊，大姑，侄儿梅奔以前错了，我不该认贼作父，我们这些人死有余辜，不值得救，你救了他们，事后会反咬一口，不值得不值得啊，我们梅家的大姑奶奶！
砰的一声，梅奔张着嘴巴固定了垂死叫喊的面容，血从子弹击中的洞里汩汩流出，仰面朝天倒下。乡场上又是一片惨呼，人们怎么也没想到猪狗不如的梅奔，在关键时候挺身而出，勇敢地死在宫本的枪下。
宫本将王八盒子插回，朝着走来的梅影虚弱地怪笑。梅影站住，从容不迫地说，宫本，放了乡亲们，我跟你走。
吆西。宫本朝身边的军官耳语。军官大喝，撤退。
鬼子兵潮水般四散，空气骤然冷却。
梅孝先等跪在地上爬不起来。乡场上哭天抹地，人们只能用这个最直接的最无奈的方式感谢救命之恩，没有谁再敢说梅影的不是。谁也没想着离开乡场，梅孝先的女人低着脑袋躲在人群缝隙里，再也不敢耍横。
人们朝着出镇的方向跪着，一双双泪眼仿佛穿越黑暗陪着他们的救命恩人，他们仅能用这种方式表达对梅影的感激、崇敬，还有哀悼。他们心里都明白，梅影一去将再也不回头了。
轰的一声，镇外闪现灿烂的红光，璀璨如节日礼花，铺天盖地照亮了山河大地。
后来人们才从惊吓得连夜逃跑的一个小汉奸嘴里得知，那晚，梅影站到落日崖的山岗上朝着梅镇凝望，宫本来拉他走，梅影乘势抓着宫本，拉响了衣服里面的炸药，不但炸死了宫本还炸死了身边四五个鬼子。说梅大姑就是我们这块土地上的神。
十八
梅镇人找来经验丰富的退休仵作，将带着梅影血衣碎片和可能的骨头残片，归拢一处放入棺材。
出殡那天阴风惨惨，日色无光。全镇男女老少凡是能走动的全体出动，四外的村镇听说了来了很多人，连闻知此事的国民政府和共产党游击队都派了好些官员代表，前来为梅影送行。附近的三十八团团长亲临，带着一个连兵力护送梅影出殡。
梅影的棺木缓行在古老的梅镇街道上，白色的人群簇拥着棺木。人们用泪水洗面，用啼血感恩，用怒火宣誓。梅影死了，尸身残破，换来三千多条生命活着；梅影倒下了，三千多条生命站起来了。
山河哭泣，群山垂首，漫空飘舞着圣洁的雪花。
遵照梅思庭意思，将女儿梅影下葬在梅镇出山口落日崖上，看着梅镇，守护亲人。
古老的梅镇涌来上万人，还有漫山遍野持续赶来的扎白戴麻的人们，青绿的山被白色覆盖。他们为不屈的精神感召，他们为受尽屈辱还守护人民的灵魂送行。据说，梅影是在突然一片血红的阳光下下葬的，棺材落土，血红突然消失，剩下的是上万人的悲痛。
方鲁挖来一颗梅影最喜欢的并蒂山百合，小心栽种到梅影坟头。山百合清雅、高贵，一尘不染，在微风中含着微笑，像一面猎猎招展的旗帜。
好些学生哭晕，好些女人哭得气息奄奄。梅思庭夫妻坚持到女儿坟头堆起，双双晕倒坟地，被人抬回。梅孝先等长跪坟头，叫方嫂、田磊抓起，怒斥。梅孝先惊颤地后退，脚下一滑，顺着落日崖缓坡滚落，摔折了腿，从此躺在家里，直到抗战胜利后在出来过一次，于终日惶恐惊惧里死去。
方鲁栽种好山百合，神情严肃地对着坟头三鞠躬，庄重地说，梅影，那天早晨在河滩上，你说你希望能跟最喜欢的人办一场醉心的婚礼，尽管这里不是河滩，也没有婚纱，但是，我知道你是最喜欢我的，我曾经那么无情地伤害你，导致你的离家出走，希望你能原谅我。希望我们能在九泉之下举办那场醉心的婚礼。
啪的一声爆响，子弹划裂天幕，拖出悠长的尾音。方鲁的手枪抵着太阳穴，在众人目瞪口呆里徐徐倒下，脸上含着微笑房建辉
一
梅镇像头温顺的卧牛，静静地卧在群山怀抱中，浑身上下披绿裹青。麻石板街道被夜露洗得水滋滋亮汪汪，两边排列的早点铺炉火烘热了空气，唤醒了梅镇的早晨。
早起讨生活的人们用身体挖走挡住他们前行的浓雾，又在身后旋转出一朵朵雪莲花，诱人的吆喝声在初日的抬爱里温暖地舒展。镇中有一块不大不小的很有来头的乡场，偏后矗立一颗似乎和古镇同龄的老榆树，巨大的冠盖庇护了乡场，清朝那会用作贴告示和砍头的去处，后来延续了贴告示的传统，免除了杀人的功能，代之为开大会的聚集地，对面是绿茵拱卫的镇公所。挨着镇公所是一座拱背吊满青苔的小桥，清幽的河水绕一个弯划过新开的小学堂，甩向深山的怀抱。
阳光赶起群山的青翠倒立河水里，几只大白鹅嘎嘎叫着踏波掠浪，脚掌下快速开放一串青亮的水花，掩翅在两只翠羽鲜亮的鸭子身后。鸭子丝毫不以为意，专心埋头对着一丛银红色水中根须一通咕咕噜噜，搜食隐藏在根须间的美餐。河水绿茵茵地微笑，洁白的山百合不辞肥瘦地打扮着河滩，卵石在阳光下闪着温润的光泽。
年轻的梅影和方鲁并肩拥着温情漫步河滩鹅卵石，面对此情此景，他们很容易走出一个婚姻的完美。梅影抬手将一绺微风抓下的鬓发掖进眼镜腿里夹住，微笑牵着山光水色，她接受刚刚回国的洋博士方鲁之约，来到清晨的河滩，方鲁说要商量他们的终身大事，定下了他要立马返回重庆就任，抗战时期时间不等人。尽管他们来此目的明确，却谁也没有说正事，脚步徜徉在山水的舒美中，都不想破坏宁静、和平、阳光送暖的早晨。
梅影弯腰折了一支并蒂山百合，嗅着欣赏着，转向白西装白礼帽斜纹紫红领带的方鲁，送出绿茵茵的微笑说，看出什么了？方鲁从绅士的微笑里探出思想，费力地解读山百合，说她是白色的新鲜的。梅影说对也不对，你这个留法博士难道就学会这点浪漫？方鲁笑出不好意思说，我是学习军事的不是去进口他们的浪漫。那你说，我洗耳恭听。梅影笑了，笑碎了一河水，河水亮银子那样怂恿铺排。梅影收住笑说，你就没看出圣洁、高贵、顽强。方鲁哦了一声，像个开蒙的童子，说，那梅校长梅老师能不能为方某启蒙一二。梅影夹夹灵动的眼皮，微笑从嘴角滚落，说你没看出她们在任何地方任何环境里都能生长？河滩上山岗上到处都是她们的家她们的亲人。我是老师，我说一，你去反二反三吧。
方鲁微笑着推推鼻梁上的眼镜，说看来我这个洋博士要好好地解决水土不服了。方鲁起大早来河滩上可不是为了增长学问，他要在感情的热锅里炒出关于他们俩的未来幸福，这也是他在重庆的民国政府报道后就马不停蹄赶回来的原因，希望把小时候方梅两家定下的娃娃亲落到实处。梅影可是留过日本的学生，热心于教育，故而坚辞省府邀请回乡办了小学堂。方鲁不仅要摘婚姻的果实，还要设法打通梅影的思想和他一道去重庆。梅影不和方鲁讨论去重庆的事，指点山水树木花草说事，这里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情意满满。方鲁努力保持绅士风度，希望自己的热乎融化梅影的小心态，绅士地吸收梅影的芳心。梅影学生头上一缕头发再次调皮地滑落，只得重新将她们按捺进本该的座位里，嘴角掀开胜利的微笑，目光里绿意翻涌。方鲁有些急躁了，很想说出自己的大道理，看到梅影走在诗意的微笑里，只好在心里缓释急躁。梅影继续踏着小碎步，走出了温良恭俭让，好像忘记了让方鲁举一反二反三。
山亲爱地拥抱河水，舒展出一副宽大的绿色风景画，一两条小鱼跃出水面，似乎在向鹅们鸭们叫阵，远处几个牧童弃了牛儿不顾，尽情在沙滩上追逐、嬉戏，欢笑声撞进白云的怀抱。
梅影抬起笑意温和的脸庞，目光在画卷上移动，突然打向远处的追逐，把笑洒到他们的欢笑里，扫一眼急迫期待的方鲁，说，方大博士我是个小女子，只喜欢家乡的山水，希望生活在青山绿水的平静里，远离山外的炮火连天。
方鲁推推鼻梁上的眼镜，耐着性子问，难道一个留日学生就没有自己的理想，过着随遇而安的古老日子，这还是新女性吗？山外的炮弹迟早要落到山里，那时候你还能这么恬静、悠然？
梅影站住，瞧着倒映在河水里的蓝天说，理想，呵呵，谁没有理想，我的两个理想之一就是办好镇上新开的小学堂，听到孩子们朗朗的读书声就是天下最美的事，他们长大了会走出大山，去……梅影截断话语，弯腰捡起一块卵石砸进镜子般的河水，河水敞开了一朵喇叭花，飞溅的水珠落下重新砸开了一圈小喇叭花，清亮地笑出满河的畅快，河水的笑音在水面游行、飞越，连接青山扑向蓝天。
方鲁背对着河水挡住梅影的视线，坏笑着逼问梅影第二个理想是什么。梅影笑而不语，再次拾起一块扁平的卵石准备撒手河面，方鲁张开双手不让梅影投掷，说，有理想是好事，难道还怕说出来。梅影丢下卵石，拍拍手掌，目光越过方鲁头顶，投向远山的清越，迷蒙了双眼梦幻似的说，我希望在这里在一个宁静的下午，和我所喜爱的男子举行一场醉心的婚礼。
啪，方鲁拍手掌激发出温暖的脆响，说，那最好，别开生面别开生面，肯定终生不忘！我们俩在这一点上终于找到共同点了，太好了！
啪——勾——突兀、惊颤，拖着尖锐的啸叫撕裂群山的静谧，那是死神传送的请帖。方鲁和梅影终止了调蜜，目光打向声音发出处，那是牛头方向，那里连接山外的道路，火药爆发出强劲，推送子弹划破蓝天。方鲁惊呼，三八大盖，日本人来了！
枪声接二连三下着狗崽子，牛头那边呼喝声直冲云霄，惊恐的绝望的呼叫震动群山，整过镇子跟着震颤、慌乱。梅影急切地说，方鲁，我要去学校。不等方鲁回应，撒腿跑向能看到青绿覆盖下的部分白墙黛瓦。
“鬼子来了！”成为梅镇这个早晨永久的惊恐。
方鲁大喊，梅影，回来，日本人马上就到了，赶快往山里跑！
梅影裙裾翻飞，像一朵速开的蓝色山百合，像一面烈烈招展的旗帜，摇摇送来你走吧，那里有我的学生还有同事！梅影跑得飞快，和刚才判若两人，她在和死亡争抢时间。
进镇子的麻石街上男窜女叫，街面横躺着白的绿的红的各色吃的用的，还有躺在炸坑旁边血呼啦叽的尸体，硝烟弥漫。窝在店铺石阶台上女尸流着最后的血，烧饼摊子倒地旁边的店铺燃烧着大火，黑烟翻滚，冲天而起。啪勾不停，每啪勾一声，准有一个活生生的生命倒下。街口冲进来一群端着长枪戴着黄色招魂耳帖的嗷嗷怪叫的两条腿畜生，枪口冒着硝烟，刺刀上滴着殷红的血，他们见人就杀见东西就抢。两个黄衣畜生抬着一个拼命挣扎尖叫的妇女往门里窜，嘴里胡乱地大笑怪叫，一个鬼子兵枪刺上挑着一个四肢在空气里徒劳乱舞的婴儿，高声大笑大叫，几个围观的日本兵跟着胡叫怪笑。
大火四起，浓烟覆盖，叫声哭声和残忍的笑叫声构筑了梅镇灾难的全景图。
梅镇似乎醒在睡梦里，醒在枪炮的教训里。善良的人们似乎没来得及看清对方，就消失在子弹的扑击中。
这天，永远定格在公元1939年5月6日，湘西一个古镇的早晨。
青山绿水不再静谧优美，和平的阳光再也照不进古老的梅镇。
二
习惯生活在安步当车的千年古老里的山民百姓何曾遭受如此劫难，大部分人纷纷逃亡深山之中，暂时没有逃走的没头苍蝇样乱窜乱撞，烧香拜佛的人不在少处，佛祖非常吝啬他的无边佛法。
学校里早已乱成一锅粥，狼奔豕突，惊恐的哭喊声代替了朗朗的读书声。枪声咋起时，几个男女老师正带着学生准备排练梅影编写的抗日剧《血色》。初闻枪声，一个男老师还开玩笑说，这可是绝好的背景声响。随着更多的枪声还有炮声传来，玩笑声熄灭，惊恐挂到每个师生脸上。枪炮声下的惊叫、镇民的拼死逃跑给他们上了一节惊心动魄亡国课，慌乱哭喊改变了校园。院中竹林边，好几个女生抱团哭啼，余下的学生围住老师张着惊恐、希望的眼睛。老师们没了主意，一个女老师抱住另一个女老师哭泣。有人拉开校门，众人跟着逃出，很快退了回来，个个成了惊弓之鸟，五官变形。那个带头拉开门的田磊老师，狠狠闩上门，大叫，完了，鬼子兵冲过来了，怎么办啊，赶快想法子啊。
都不许哭！梅影如天兵天将突然降临，紧急大喝，说哭喊没用，反而给鬼子指示了方向，别哭别喊，跟我来。哭喊声随着梅影的镇定降温。梅影脸色煞白，胸口剧烈起伏，她是从河滩的爱情温柔地直接冲进可能随时丧命的火坑里，她要挽救她的学生。她的话镇住现场，绝望中的师生像找到生的寄托。梅影指挥老师们带着学生往学校后山跑，她断后，为师生的脱离拖延时间。田磊要和梅影留下来拖延时间，梅影厉声说，保护学生是你最大责任，不要叫我担心。田磊流下眼泪说，是，校长，我拼了命也要送他们走，你你也要……
别婆婆妈妈的，还是男子汉吗，快走！梅影柳眉倒竖，平时的循循善诱、温和的梅影不见了。门外叽里咕噜大叫，砸门声此起彼伏，门板嗦嗦颤抖。梅影上前一把推走田磊，大吼，记住，保护学生是当老师的责任！田磊抹了把眼睛，扛起一个吓晕的女生窜出后门。
梅影站立院中，整理了一下衣服，严肃地盯着被暴力摧残的门板，镇定得像一座巨石。门板哗啦一声向门内倒下，一群凶残的日本兵端着枪冲进来围住梅影。梅影在日本兵冲进来的瞬间身子哆嗦一下，随后稳住，迎着快要刺到脸上的刺刀丝毫不退缩。残暴的鬼子兵歇斯底里，抽回枪，准备将刺刀刺进梅影胸膛，被一个挎着腰刀的军官制止、训斥。鬼子兵收回枪，哈依一声退到一边侍立。军官朝围着的鬼子兵挥挥手，鬼子兵收枪撤围。军官上前用半生不熟的中国话说，你的梅校长？梅影急速打量军官，大义凛然道，是，本校不欢迎你们，请你们立即出去。军官嘿嘿笑说，我们是来帮助你们建立王道乐土，是朋友是客人，留学大日本帝国的梅校长难道没学到一点点礼貌。梅影冷笑，说有端着枪闯进来的客人吗，拿着刺刀威胁主人这还是朋友吗，这就是你们要建立的王道乐土？军官尴尬，脸色血红，尴尬地笑，说，我们不讨论这些，你的老同学在等着，我们是奉命邀请。请！梅影看一眼学校，平静地说，带路。
粗大的大榆树干上绑了七八个壮汉，鬼子兵端枪警戒。乡场上站着一两百哭哭啼啼男女老幼，鬼子兵用刺刀围住，四外高处架起几挺歪把子，虎视眈眈。树旁石凳子上坐着一个中佐鬼子军官，指挥刀立在岔开的两腿之间，一双戴白手套的手按住刀柄，瞪着三角眼欣赏他营造的这幅画面，得意在他脸上流窜。身后站立两个军官，脸上凶神恶煞，侧面躬身站立一个头戴日本军帽着中式衣裤挎盒子炮的中国人，他就是镇上梅老妖的儿子梅奔，因为吃喝嫖赌叫梅老妖赶出家门的败家子，后来听说去了东瀛岛国，没想到十年后成了鬼子兵的狗。
人群后面响起一阵叫骂，人群分开。鬼子兵押着绑缚着双手的梅影进来。众人惊呼，纷纷垂下头颅。田磊和几个男女学生随后押到。
梅影走得大义凛然。押解的军官跑到中佐面前讨好地报告一番，中佐放出微笑站起来走到梅影跟前，说，梅影小姐，没想到在这里见到老同学，难得难得。对不起，都是手下鲁莽，怎么能这么虐待老同学呢。伸手要替梅影解开绳索。梅影沉静地说，不必，这里只有中国人和日本人，没有其他的。中佐诞着脸皮呵呵笑说，误会误会了，我们是来大东亚共荣，建立王道乐土。梅影冷笑，目视现场，说，宫本，这就是你们的共荣，刺刀下的共荣？看着还在冒烟、燃烧的街道和街道上的尸体冷峻地说，这就是的乐土，鲜血、尸体、燃烧的乐土？畜生也讲乐土！
“八嘎”！宫本身边站立的军官狠狠打了梅影一耳光叫骂。宫本抬手制止，脸像个皮蛋，嘿嘿冷笑，指指大树，指指现场的人群，说，我今天只想和老同学畅叙同学之谊，没想到老同学如此不给面子，我是个说话算数的人，这些人是死是活都在老同学你的一念之间。如果答应和我回兵营，这些人马上自由。宫本抬手一招，身后躬身站立的梅奔扯着嗓子对众人道：宫本太君说了，这次来是诚心邀请梅影小姐去军营一叙，商谈建立大东亚共荣事宜，造成现在的不愉快都是不理解造成的，只要梅影小姐，不对，应该是梅影校长，梅校长要是过去商谈，你们不仅不会死而且还能好好地活着，等梅校长和宫本太君商谈好了，我们就是一家人了，你们可都要感谢梅校长啊！
人群里戴着瓜皮帽弓着细腰留着山羊胡子的镇长梅孝先扯着公鸭嗓子大叫，梅大姑，您就答应了吧，您答应了就是我们梅镇的活菩萨，观世音在世啊！好些人跟着附和，喊道，活菩萨啊，答应了吧。梅奔大喊，对，梅校长就是观世音菩萨，她答应了，你们就活了，能过好日子了！
凭什么叫一个姑娘担负这个天大的重责，你们你们还有人性吗？田磊怒声大喝。一个鬼子兵上前打到田磊，几个学生惊呼，护住田磊。中年妇女方嫂大喝，田老师说得对，我们这些人的生死怎么能搁在梅校长一个女子身上，你们这不是帮着鬼子逼梅校长吗？你们你们，还是人吗？镇长身边几个女人上前按住方嫂，一个三十几岁妖娆的女人用帕子塞住方嫂的嘴，阴沉地威胁说，方嫂，你还要不要你的烧饼铺子了。被堵住嘴巴又被人摁住的方嫂挣扎，呜呜地说不出话。
宫本看着现场嘿嘿冷笑。梅影怒喝，宫本，你还有人性吗？
宫本哈哈笑，说，我从来不强人所难，至于人性嘛，那是战争的人性。回头对围着那几个捆绑大汉的士兵挥挥手。啪的一声，一个大汉死在鬼子兵的子弹里。现场大乱，哭喊嚎叫。鬼子兵一阵紧急拉枪栓声。梅奔大喊，肃静肃静，难道你们真要惹怒黄军，统统给黄军做活靶子吗？梅孝先大喝，安静安静，不要惹怒太君！
梅影胸口起伏，脸色血红，对着宫本大喝，宫本，你要是一个军人，冲着我来，给我一颗子弹！
宫本哈哈笑，说，这可是你说的。
校长！学生惊呼。
啪的一声，又一个大汉垂下脑袋，血从胸口汩汩流出，宫本击毙的。全场死寂，睁大了眼睛盯着，惊愕、悲愤。
畜生！梅影怒骂。
梅孝先大呼，大姑，您不能再激怒太君了。求求您了，梅家姑太太！
姑太太，求求您了。梅孝先身边的几个女人齐声呼喊。
梅影盯着她们，激怒道，你们你们。梅影不知道说什么好。
宫本重新走到梅影身边皮笑肉不笑地问，怎么样，老同学，还是不愿意？梅影不愿意和宫本多说一句话，后背对着宫本。宫本盯着梅影的后背恼怒，转头对身边军官耳语。军官招来两个鬼子兵耳语。两个鬼子兵狂笑，放下枪，脱光了上衣。众人看着胆颤心惊，女学生和姑娘们或扭头不敢看或闭上双眼，呼吸凝重，空气仿佛在剧烈燃烧。鬼子兵脱得只剩下一条裤衩，推开前面的男人，一人一个抓出来两个十几岁的少女。少女大哭大叫，众人激动惊呼，想上前救护。鬼子军官对天鸣枪，众人惊恐后退。两个鬼子兵将少女带到大树下，在众目睽睽中按倒她们，骑上怪笑怪叫。
住手！梅影冲着宫本大喝。全场死了般，目光全部集中到梅影和宫本身上。宫本诡秘地笑。梅影决死地说，放开她们，我跟你走！
宫本嘎嘎怪笑，对大树下挥挥手，拍手说，早说，这一切都不会发生，请！
梅影转过身深情巡视在场的梅镇人，目光所到之处响起一片哀嚎，人们多么无奈多么可伶。梅影目光落到学生脸上。学生哭喊道，梅老师，您不能去！梅影闭上双眼，两滴泪水从眼角滚落。
梅影走了，走在一群蝗虫的队伍里，走在阳光惨淡里，走在满街尸体和烟熏火燎里。
三
日本兵满载着战利品撤走了，后面的一群兵还烧了几家房子，在狂笑里踏着梅镇人血迹走的。
梅孝先和他身边的几个女人兔子样窜回去，乡绅们看一眼大树摇摇头走开。乡场上人群哭哭啼啼扶老携幼散去。留下的是那些死了人的苦主和被绑着的家人，方嫂和田磊，还有哭泣的学生们。方鲁冲进现场目睹悲惨，看着参天大树，目光在燃烧，双手举过头顶嚎叫。
镇公所里斑斑驳驳，像个垂死的老人，阴气裹着发霉的空气，播弄死亡味道。梅孝先坐在太师椅里和众乡绅喝着茶商谈事情，好像根本没发生过灾难性事件，两个儿媳一个女儿和一个小老婆妖妖娆娆围拱着有说有笑。小老婆嗲着嗓子说，早知道黄军动用这么大阵仗只是为了一个梅影，还不如早点绑了送过去，免得全镇鸡犬不宁。女儿说，是啊，我瞧着就不舒服，一个女子不在家学女红，办什么新式学堂，镇上好像就她一个能人，这下好了，伤风败俗了吧，自找的。小老婆笑得热气噗噗，说，这下好了，梅思庭那个老东西攀上日本女婿了。大儿媳笑着说，三娘，说错了，那是日本人大公众的女婿呢，那可是一个兵营呢。
喝茶的乡绅有人摇头，有人放下茶杯脸色难看。
够了，都给老子滚，我们说正事。梅孝先听到她们说得不像话，看到乡绅们不满，只得赶她们走。
小老婆扭着水蛇腰不屑地说，媳妇们，跟小妈走，切，就这点能耐。梅孝先摔了茶碗，碎了的瓷片翻着筋斗飞溅，落出一片细碎的闪耀，眼睛瞪圆像要吃人。众人大惊。众女人这才悻悻地扭着屁股走进耳门。
抱着水烟袋乡绅问，要是梅思庭回来追问，我们怎么说？他们家可是有十几条枪。众乡绅附和，惶恐不安。梅孝先拍了桌子，拉着公鸭嗓子说，追问，追问啥，有本事到日本人哪里追问去，今儿这场大灾，根子都在他梅思庭身上，他要不把那丫头送到东洋上学，能认得那个叫宫本的吗？要不是跟宫本勾勾搭搭，他能带着兵来祸害咱们？众乡绅惊愕，张着嘴巴说不出话，目光可怜又可嫌地盯着梅孝先。靠梅孝先身边坐着的戴一副黑框眼镜的刀削脸连忙笑着说，梅翁目光如炬，看得透彻深远，归根结底还是他梅思庭种下的劣根，门风不正，怨谁！
乡绅们有叹息的有附和的，一场邪恶的闹剧在笼子里躁动。
方鲁气冲冲走进公堂，指着众人大怒说，你们你们可都是梅镇的头脑，出了这么大祸事死了那么多人，现在梅影为了保全你们被抓进日本兵营，你们居然还坐在这里喝茶说笑，你们喝下的可是他人的血泪，肠子不烂吗，还笑得出来！
戴眼镜的站起来愠怒，说你可是方家大公子还是留过洋的博士，怎么可以如此咆哮公堂？圣贤之书读到狗肚子里了！
去你妈的圣贤之书，圣贤之书教你见死不救，教你们把一个镇的安危推给一个弱女子！方鲁毫不退让大骂。啪，梅孝先拍桌子咆哮，这里是镇公所，不是你撒野的地方。方鲁盯着梅孝先，眼睛里充血，步步紧逼，咬牙说，哦，镇公所啊，死人了管不管，弱女子被抓了管不管，梅影把自己交出去了，就是为了换得你这样蛇蝎心肠的人活着，太不值得了！梅孝先双眼惊恐步步后退，脸色灰败。方鲁一把薅住梅孝先衣领，大喝，你到底救不救梅影？四个枪兵突然闯入抓住愤怒的方鲁。枪兵是戴眼镜的看到情况不妙，出门招呼进来的。见到枪兵，梅孝先活过来了，声嘶力竭道，拉出去拉出去！
方鲁挣扎着大叫，你们要还是人，要是还有一点点人性，就赶快组织人救梅影，梅影怎么说都是你们的救命恩人！
大榆树下，方嫂手里捧着写有“梅影长生”的木牌，带着学生们和田磊走近树干，把木牌恭恭敬敬放置粗大的树干下的石桌上。田磊带着学生在牌位前摆上香炉和祭品，点燃香插入香炉里。众人退后几步，方嫂双手合十跪下，田磊和学生跟着跪下。方嫂念叨着：大慈大悲的活菩萨梅影，梅大姑，您救了全镇的性命，但愿佛祖保佑您平安无事！学生哭泣，呼喊梅老师！田磊满面泪水说，梅校长，但愿您吉人自有天相，平安渡劫，我们都等着您回来呢！方嫂止不住嚎啕大哭，哭声响成一片，震撼大树，树叶似乎在嗦嗦颤抖。他们身后跪了黑压压一片男女老少，一片哭声。
青色的香烟绕护着哭喊声，震撼整过梅镇，日光惨白，流出殷红的血泪，血红蒙住了天地，风吹响了树梢，呜呜咽咽。
方鲁突然跑过来，抓起跪拜的田磊，怒喝，跟我走！
四
星星像从天幕的破洞里钻出来，繁密地滴着泪珠儿，月亮垂死地斜吊在天幕上，张着半边脸悲惨地瞧着人间。
房间里灯火迷糊一片，家具上像被涂抹了一层黏糊糊的死亡气息。梅影合目坐着，脸上全无血色，像个雕像。桌面摆放着糕点、水果，仍然保持它们的原始。门口两个背抢的日本兵锁住了梅影逃生的可能。自从离开乡场的第一步，梅影就没有打算逃跑，想着如何去死，只有死能解脱一切。一个被日本鬼子抓走的年轻女人，就是逃出去了很难消解那些怀疑的目光，如其忍受别人的怀疑活着还不如死了干净，到了如此地步再想别的那是虚幻的无益的，只能徒增心理负担。她想着如何有尊严的死去，她甚至想到被宫本五花大绑押解刑场，在枪弹的爆响后看着亲爱的蓝天微笑着倒下，倒在山百合的怀抱里，但是心里无数次想着自己的遗憾，再也没机会兑现在夏天的傍晚在美丽的河滩上和自己最爱的男人对着青山、河水还有山百合举办一场醉心的婚礼了，她只能在心里无数次设想那个热切的醉心场景。
一阵沉重的马靴敲击木质楼梯声强烈抬升，楼梯在强暴踢打下哼哼唧唧，像个濒死的病人。梅影呼吸了最后一口人间的空气，等待终极降临。上楼的是宫本，暴虐的马靴声就是宫本残暴的释放，宫本上次在这里带着暴怒离开，留给梅影一个最后的考虑。宫本的马靴踩着中国人的苦难和鲜血跨进房门，随手关闭了它，房间构成一个密闭的恐惧，空气瞬时坚硬。梅影继续保持死亡状态，灵魂似乎脱离身体飞升，在看不见的空中盘旋。宫本这次没有对梅影歇斯底里，马靴踏得轻柔，嘴角似乎挤出微笑，从木质化的空气里迅速传导给梅影耳朵。啪挲，像是一叠轻飘的纸片打击桌面，拍出来的风撞击梅影胸口，血液在血管里四处奔突，血管飘摇着随时爆裂。梅影咬着牙，忍受剧痛，脸色血红。
看看吧，他们都是你的亲人。宫本轻描淡写地笑了，那是吃人后张着血红的口说的，血腥扑鼻。梅影似乎嗅到亲人的熟悉，眼皮跳动，还是开启了眼睛，桌面散落着爸爸妈妈和七岁小弟的照片，这是宫本的恶毒和无人性，用家人来威逼。梅影感到自己像个大海中在狂风暴雨下摇曳的小船，气息悠悠地问，你把他们怎么了？
宫本诡秘地笑，笑声如瓦楞刮着梅影的耳朵、心，痛苦地滴着血。她知道人跟魔鬼无法交流，魔鬼嘴里永远吐不出莲花，问也是白问，合上眼睛在心里为爹妈小弟祈祷。又是啪的一声，一叠照片摔到桌面，阴冷地说，看看吧，他们可都是你的好学生。
你，猪狗不如，畜生！梅影爆出粗口，那是怒急恐惧至极的真实。宫本再次呵呵笑，说如果你好好活着，他们一根头发都不会少。怎么样，条件优厚吧。
无耻！梅影不再冷静了，她知道对面这个冷酷的魔鬼说到做到，只恨自己手里没有枪，怒气、戾气、伤心、悲痛涌上心头，堵塞了大脑，阻断了意识。
夜空泡在垂死里，半个月亮迷迷糊糊像在流泪，草丛里虫子低低地哀鸣，大地和天空在黑暗里颠倒。房间里灯光哀伤地探出窗口，又无力地下垂，跌落濡湿里。宫本那野兽的狰狞割碎了一片片花朵，旋转着飘落死亡的深渊。
骤然的枪声打破了魔鬼的舞会，枪声一声紧似一声，如一只只铁拳砸中魔鬼的头颅。楼门大开，宫本被灯光涂抹成黑炭，慌乱地冲出门，快速扣着衣扣，急问卫兵，哪里打枪？
卫兵指着一个方向说，好像是司令部那里。
枪声、火光编织了魔鬼的死亡链条，大地在颤抖摇晃。
五
城门外的小山岗像一条巨龙静静地卧着，方鲁和田磊等人拿着枪趴在山岗的树林里密切注视城门口。田磊低声问，这行吗？方鲁指指绑在身后树干上穿着和服的日本女人说，有她在，量他宫本没那个胆子，她可是宫本顶头上司的老婆。田磊还是不放心说，万一…
没什么万一。方鲁斩钉截铁道，一会交换后，你们几个不要管我，带着梅影从我们预定好的路线撤离。不用担心我，我可是学军事出身的，你们走得越远我越安全。
说话间，城门楼上火把大亮，烧红了半边天，鬼子兵如临大敌。梅奔的声音遥遥传来，对面的好汉听着，黄军答应你们交换人质，但是你们要确保人质安全，否则梅镇鸡犬不留，石头过刀草木过火！
田磊小声骂道，这个认贼作父的败类！方鲁指指日本女人，顾不上搭理田磊，高喊，你们不要心存侥幸，不要动歪脑筋，我们既然敢来，就有了万全的准备，告诉你们一个消息，不仅城外做好准备，在你们城内若干个要害部门也安放了炸弹，一旦你们打歪主意，城内马上爆炸四起火光冲天！
好，黄军答应你们。这就下去交换人质。
田磊有点发抖。方鲁厉声说，有点中国人骨气好不好，刚才你不是挺有骨气的吗，你没瞧见他们也害怕吗？按照计划行事。方鲁掏出毛巾塞住女人嘴巴，解开绳索，逼着跟自己走。
双方在城外抵近山岗地空地上对峙，火把照耀得如同白昼。大队的日本兵燕翅排开，抢上刺刀寒光闪烁。方鲁让对方士兵退到城门口，否则不交换。宫本只好照做，叫人带出批头散发衣衫不整被堵住嘴巴的梅影上前。
梅奔说黄军是讲信用的，请把夫人放过来。方鲁朝后面挥手，田磊等三人押着日本女人来到身边。方鲁说，看清楚了吗？要不梅奔你过来瞧瞧。梅奔低声告诉宫本，宫本挥手。梅奔胆颤心惊地走过来，仔细打量，回头说，太君，确实是司令夫人。
宫本要同时放人，方鲁不答应，说自己可以站在这里陪着，你们先放人，等我们的人安全了再放。宫本不同意。方鲁用驳壳枪顶着日本女人后脑，女人呜呜大叫。方鲁说，你们人多，有机枪有摩托车，只有我认为我们的人安全了才会放人，千万不要动歪心思。宫本犹豫，梅奔跑回去一阵耳语，宫本不得不下令放梅影。
梅影被绑着双手，走过宫本身边，突然一头撞向宫本，宫本连连后退，还是倒下。谁也没料到梅影不顾性命撞宫本，双方似乎一触即发。梅影要用这个方式激怒宫本杀了自己。宫本爬起来，暴怒，抽出刀要劈了梅影。梅影迎着刀再次冲击。
住手，敢动，立马毙了她！方鲁声嘶力竭道。
六
路上，梅影像个垂死的人，不说一句话，低着脑袋东倒西歪地走着。方鲁想搀扶，梅影尖利地叫道，别碰我！方鲁缩回手，万分惊恐地问，他们他们没把你怎么了吧？梅影不理会，疯了般跑去。
天，亮在满目疮痍里，青烟从废墟里袅袅升起，绕着群山的呜咽。镇口路边的落日崖上皤帆飘飘，纸钱当空，悲伤、凄凉的哭喊声萦绕着坟地，乌鸦盘旋着呱呱怪叫。
几株洁白的山百合，在微风的摇摆里流着泪水。
梅家大门紧闭，没有了往日的枪兵站岗，只有两只石狮子张着空洞的嘴巴无目的地悬望。
门前路上聚集了三三两两的男女，有意无意地瞧着紧闭的大门。梅孝先家的女人在小老婆率领下站到对面，向梅家大门指指点点，肆意嬉笑，招引了一大堆男男女女。听了她们的蛊惑，有人不相信，有人摇头叹息走开，有人随着她们的污蔑兴风作浪，责骂梅思庭门风败坏，表面道貌岸然背地里男盗女娼，将日本人祸害梅镇的责任全部推倒梅家头上，骂梅影臭不要脸，水性杨花，送给一个军营的日本兵用。骂得正起劲的时候，方鲁和田磊他们突然赶到。方鲁责骂他们没良心，说要不是梅影挺身而出那两个姑娘还能保得住清白？接下来还不知道要死多少人有多少妇女被糟蹋。指着梅孝先小老婆和闺女厉声道，要不是梅影挡着，说不定下一个就轮到你们！你们良心叫狗啃了叫猪吃了！方鲁满脸飞红，像一团燃烧的火焰，眼睛奓着，仿佛要吃人。田磊愤怒地说，就没见过你们这样的，真该叫日本兵抓了你们，梅校长为了谁？没有梅校长你们能站在这里说风凉话、侮辱人！
那些跟风的男女低下头，纷纷溜走。梅孝先小老婆和闺女想争辩，看到方鲁变了形的脸，扭屁股逃跑，边走嘴巴还不干不净地道，方家少爷，那可是一个叫猪拱了的烂白菜，你还好这一口。方鲁大怒，要追上去。田磊等强行拉住。田磊说，方博士好男不跟她们这些破烂斗。方鲁垂下胳膊，狠狠地吐口吐沫说，没想到不仅愚昧还是这等侮辱糟蹋人，简直猪狗不如，怎么能叫这样的人生存在这个世界上！
梅家院子空无一人，树叶挂着脑袋，花草抱紧了身子畏缩在阴惨惨的光线里。方鲁等直驱上房，厅堂里空无一人，后面隐隐传来低低的哭泣声，连带着空气叹息。方鲁连叫了几声梅伯父，好大一会儿，梅思庭才在丫头的搀扶下出现，一夜间乌黑的头发披上一层霜，脸像被水泡过的惨白肿胀，目光暗淡不看任何人，坐到太师椅子里似乎对着空气说，来了。方鲁赶紧近前，小心地说，来了，伯父。梅影还好吗，我想给她散散心。梅思庭合上双眼，悠悠地说，她她恐怕没有那个心事了。
怎么了，伯父？方鲁惊愕地问，不敢相信。顽固地说，我知道梅影一定受苦了，心情肯定不好，我还是想当面劝说，事情过去了，就当一阵风刮过去，没什么的，只要天没塌下来就好。梅思庭睁开眼睛，盯着诚意满满的方鲁说，你，真的这么想？
是，伯父，我想现在就见到梅影。梅思庭合上眼睛，搭在椅背上的手轻挥。丫头说，方少爷，我带你过去。
梅影躺在床上，双眼瞪着，好像僵死了。方鲁等梅伯母和丫头离开后，扑到梅影床边急切地说，影，到底怎么了，你要这样折磨自己。眼泪顺着腮流下，目光追着梅影惨白的脸。梅影不说一句话，就是一个活死人。方鲁愈发揪心，说，影，就是有天大的事我们俩个扛总比你一个人闷在心里好，你可是新女性啊，怎么这么想不开。梅影突然大笑，凄厉的声音刀子般扎进方鲁的心窝，血啪嗒啪嗒滴落。方鲁忍着痛苦说，影，别这样，我们可是要在河滩上举办美好婚礼的。梅影笑声骤停，双眼紧闭，眼角慢慢溢出两颗泪珠。方鲁急得在房间里转圈，像个斩掉头颅垂死挣扎的公鸡。
你，走吧，我已经是一个不干净的女人。梅影嘴巴丝毫没动，声音似乎是从地狱里冒上来的，阴冷、坚硬，房间随着这句话翻转。方鲁双眼圆瞪，全身颤栗，突然抱着脑袋嚎叫，发疯地奔出房间跑出梅家。
路上，人们听不清方鲁在叫喊什么，为何如此，只道他疯了。方鲁没头苍蝇样跑回家，气喘吁吁，紧急跪在父母面前连磕三个头，说，父亲母亲，恕孩儿不孝，我走了。老两口惊问去哪儿。母亲说，梅家的婚事怎么办？方鲁起身赤手空拳地雄赳赳走出，撂下一句话说，爱咋办咋办。说完，人已经在门外。老两口惊愕地看着空洞的门，僵在当地。母亲突然高声喊道，不带行李啊！
七
梅影闺房，灯黄光惨，浓重的悲哀装满了每一个空隙。母亲和弟弟守在梅影床边，像守着一个濒临死亡的人。阴风在房间里四下游走，似乎是阎王提前派鬼使来下通知。门哐当一声被推开，屋里人吓了一跳。梅思庭大步闯入。梅母哭泣道，老爷，这样下去可怎么好哇。梅思庭大怒，说，死了算了，梅家担不起这个污名！
什么！梅母惊叫说，她好歹是我们的女儿，外头叫鬼子欺负了，家里你还说这个话，你你这是在逼命吗！梅思庭喝道，妇人之见，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我梅家在镇上住了十几代，从来没有过……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梅影突然坐起来，双眼亮闪闪盯着父母，赤脚下床跪倒父母面前磕头，说女儿还二老养育之恩，从此刻起我不再是梅家女儿！说着，赤脚跑出。
母亲大哭，呼喊，影儿啊妈的心头肉啊，不要走哇。
弟弟惨呼，姐姐，不要走啊！
泪水漫出梅思庭抬着的眼眶，爬上脸，任其滴落。两手一边一个拉住夫人和儿子，厉声说，叫她走！
八
神经高度麻木的梅镇人半死不活地过着他们的日子，像悠悠的河水那样无声无息，唯有方鲁的出走和梅影的逃离重新牵动人们麻木的神经。一些人为方鲁抱屈，更多的人感叹梅影。人们心里都明白是梅影救了梅镇的人，保全那些女人的贞洁，可是又不能公开原谅梅影的失节，还是失节于日本鬼子。田磊、方嫂他们到处替梅影更名，可是没人敢当面赞同，一些好心人只有在夜幕掩护下去大榆树下，对存留着的梅影牌位烧香、拜谒。他们把梅影当成拯救他们的恩人、活菩萨。慢慢地祭拜的人多起来，大榆树下香火比山上仁义庙里的香火还旺盛，关二爷要是有知一定伤心落泪。人们在香烟缭绕里祷告梅影平安无事，在他们心里梅影就是他们的保护神。
香火照亮了人们心头的黑暗，却照不亮梅孝先他们那般人的心里阴暗。
梅孝先在小老婆等女人怂恿下特地召开乡绅会议，议题只有一个，定性梅影是严重失节，辱没梅镇和先人，还严重侮辱了中国人的尊严，派生出两个决定，驱逐梅思庭家出梅镇，不准人祭拜梅影。
梅思庭怎么也没想到，梅家十几代人辛苦攒下的基业毁在梅影手里，通知下达后，没有一句辩解，拖家带口三四十人被枪兵押着离开梅镇。一路上愁云惨淡，人们用眼泪为他们送行。那两个保全贞洁和被救下男人的家庭全体出动，不管梅孝先的什么禁令，带着好吃的哭喊着堵住大路，挡住梅家人，公开在道路上摆上香案祭拜心中的活菩萨梅影。跟来的全体师生哭祭，哭声震撼整过梅镇，哭倒了一大片男女和学生，也引来了更多平日不敢公开自己良心的人，还惊动了附近的山民。他们不辞路远，纷纷赶来祭拜女菩萨。
来祭拜梅影的山民络绎不绝，越来越多，气得梅孝先等人只敢龟缩在镇公所骂娘。
不知是谁喊了一句，梅老先生一家不该走，我们找梅孝先理论去。众人纷纷应和，簇拥着梅家人赶往镇公所。梅孝先何曾见过如此阵仗，绕他们怎么威吓、叫骂，没人理睬。梅孝先叫枪兵抓人，没有一个枪兵愿意出手，反倒是梅孝先被田磊等人抓住，逼梅孝先取消禁令。田磊说，你个黑白不分的老东西，如果你胆敢再如此，老子和你一道跳日落崖，敢不敢！有人干脆说，别跟老狗日的废话，他听不懂人话，干脆给他一粒枪子算了。
梅孝先在群情汹汹下被迫宣布取消驱逐令，保留大榆树下的供奉，派人寻找梅影。
九
山路尽头是一座古砖墙圈着悠久的县城，历经无数风雨的民居不堪重负地苟延着，街面冷冷清清，行人稀少，乞丐特别多，十个人里至少有一个是乞丐。这天，街上多了一个披头散发衣衫破烂的乞丐，脚上的污泥里掺着血污，走一步，青石板上落下一道血脚印，借着手里的树棍支持行走。准备驱逐的乞丐们瞧着血脚印，摇头叹息，无意中看到这个新来的腰间别着两把柳叶刀，更加不敢接近，只好用目光追随。乞丐一路艰难地走向军营，面向军营站了一会，躺倒军营对面的岔路口墙根睡觉大觉，眯缝的眼睛射出寒光，刺向军营门口。
远处的旮旯缝里，好几个乞丐盯着。
日头白花花地下着火，狗蛰伏阴凉之地伸出舌头嚯嚯地排热，乞丐一动不动躺在能烤熟麦饼的墙根，像条抽了脊梁的死狗。房顶上瓦面仿佛过了火，白气滋滋地升腾，空气里飘着焦糊味。军营门口有几次日本兵进出，每次进出，乞丐都放大了眯缝的眼皮。一个拉长的影子靠近乞丐，带来不断增强的喘息声。乞丐掉过手里的树棍，指着逼近的影子，影子不再逼近，声音嫩嫩地说，七爷让我们送水、吃的。乞丐收回树棍，影子缩短，递过来一只大饼一个豁口陶碗，碗里波光潋滟。乞丐夺过碗，把水倒进喉咙里，抓过大饼大口撕扯咀嚼。贴着乞丐耳朵再次爬过来带着奶味的童音，七爷说了，你一个人等于送死，我们在关二爷庙。乞丐停止咀嚼，脖子似乎僵硬，扭头看时，影子早已消失。
日光把墙面压缩为一块巨大的黑影，劈头盖脑蒙住墙根，也蒙住仿佛死了乞丐。黑影伸展到半个街面时候，军营门口响起叽里咕噜的疯狂，两个鬼子军官兴奋地冲着大门而来，梅奔矮了一节放着谄笑随在一个芦柴棒子日本军官身侧，嘴里放着叽里咕噜的马屁。乞丐身子一点一点离开了靠着的墙根，手伸向腰间插着的柳叶刀柄。芦柴棒子正是宫本，距离乞丐四十几步路，快要进入柳叶刀有效击发距离内。乞丐的手把住刀柄，下一秒就是抽刀击发了，抽刀的手腕却叫另一只铁钳子的手抓住，乞丐的手在铁钳子的钳制下像没有分量的棉花。正在乞丐激怒、呼吸粗重之际，响起一声啪，宫本摇晃一下捂住肩膀，倒在梅奔及时伸出的双臂里。枪声引来瞬间的枪声大作，机枪声飞蝗一样扑向乞丐左边的墙头。乞丐耳朵里炸响了一个沉闷，跟我走，没命了什么仇都报不了。
月色漂染了破败的大殿，那些剥落、残缺和报废的什物乱糟糟地被月色刷成冷峻的画页，残留的热空气正在给冷峻固定色彩。外面，落单的子弹在夜空里划出垂死、暴虐的啸叫，粗暴的叫骂声，撞击木板的声音，割裂了本该平静的夜晚，哭喊声染着县城的夜色。
乞丐躺在草席上，头发分开落到脸的两边，暴露出一张虽然涂抹了泥灰但仍然好看的脸，她是个女人，她就是被迫出走的梅影。梅影诀别亲人，直奔县城，守在兵营前的目的显而易见，可惜，她的柳叶刀没有发出，就算发出了不知道能不能击中仇恨的目标，虽然她出生在书剑承传之家，从小也跟着父亲练过武，柳叶刀练得最称手，但是在失衡的心理作用下是否能保持平常的准头还得两说，再加上虚弱的体力，柳叶刀就是飞出去了能否有足够维持快速飞行的能量也是未知数。及时转移目标的那一枪是方鲁开的，方鲁那天离家出走后就发誓一定要杀了宫本，他在县城的行踪叫无处不在的乞丐探知，乞丐的头领七爷找到他，达成共同杀鬼子的合作协议。方鲁早就从身材和走路的姿势上，认出守在军营对面的乞丐就是梅影，他痛恨梅影失身失节，但是不忍心眼看着前去送死，心里还是放不下梅影，关键时候果断开枪。
好几个小乞丐瞪着黑生生的小眼睛盯着昏睡的梅影，十分担心，没有好办法。梅影在感知自己的手完不成击杀目的时，急怒攻心，虚弱的体力用尽晕倒当地，被人背进了关二爷的地盘。方鲁开了一枪后，及时抽身，他无法面对梅影，嘱咐七爷好生照看梅影，自己去继续训练田磊那班人，他要拉起一支复仇的队伍，七爷已经答应了方鲁，合成一股。
来了来了。乞丐头七爷一手端着一只盆子急匆匆进入，小乞丐分开。一只盆里是稀粥，分派小乞丐给梅影喂食，自己拿起另一只盆里棉布，在随后而来的水盆里蘸水，抓起梅影的脚清洗，去掉泥土和血污的脚板划痕杂乱，呲着一道道横七竖八的血口子，蒺藜露出黑乎乎脑袋。七爷拿出镊子夹住黑脑袋拔出，脚板微微颤抖。七爷告诫梅影不要乱动，伤口要是不清理会感染，那样还怎么报仇？
你是谁，为什么要阻止我？梅影气息奄奄地问。一个小乞丐说，他就是我们的七爷，玩枪的。七爷说，对，我就是玩枪的七爷，我是为了……砰，哗啦。梅影踢翻了水盆，怒叫，滚，我不要你管，我要杀宫本那个活畜生。暴怒支持梅影爬起来，摇晃了一下又躺倒。
梅影醒来时候躺在一个简陋的床上，房间里黑乎乎的很难看得清面貌，房间有门没有窗户，门把屋子锁进黑暗，从门缝里挤进来几丝光线泄露了这是一个发光的白天，门外没有任何人为响动，风从门缝里飙进来，在黑暗里斯斯叫，像无数条毒蛇在吐信子。梅影有气无力地看着听着，好像来到了另一个世界，她早已没有了惧怕，也不拿自己当人待，更不把自己当女人，她活着唯一目的就是杀了宫本那个禽兽、魔鬼，哪怕和他同归于尽，她活着就是为了死去，她努力让死去早一天到来。
斯斯的微风伴着丝丝缕缕光亮在黑屋里舞蹈，她不想听不想看，眼睛张得特别大，像要用眼睛吃人。黑暗能叫她安静，那就恰如其分地守着黑暗，直到自己身体完全有了行动能力。她清楚，她还活在人的世界里，但是已经失去了一切，再也不用想那个缥缈的醉心的事了，她只配拥有死亡。
门咬牙切齿地开了，光线轰隆一声扑入，同时送进来龇着毛发的七爷。七爷的脸埋没在光线的推送里，光影在嘴边颤动出声音，饿坏了吧，吃点东西，养好体力好杀鬼子。梅影在门开的瞬间关闭了眼睛，她不想和人有关系，尤其是对她关心的人，她要无情绝情。七爷陪着小心将碗放到床边一张椅子上，说，我叫七爷，也是东北军负伤的连长李湘林，我爱人也是被宫本那个畜生……所以，我脱离了部队，一路追踪下来，我还有十几个好兄弟。李湘林强行灌输自己的经历和苦难，暗示他们是一棵藤上的两个苦瓜，砥砺梅影的求生欲望。
十
梅影终于答应跟李湘林训练，坚持自己的独立单干，说自己的仇不依赖别人，哪怕是自己的亲兄弟都不行。李湘林痛快地答应，悉心教授梅影所有杀日本鬼子的技能。梅影开始了没日没夜的训练，伤痕累累遍体鳞伤，从不叫一声疼和苦，她把自己当成了一架机器，只要机器能运转绝对不会躺下，机器更不会有人的感受！陪练的几个东北军士兵开始个个都是能手，有的甚至不愿意做陪练，认为是耽误时间，摔得梅影浑身是伤。一个月后，士兵们被梅影摔得鼻青脸肿，三个人不是她的对手，各种技能一学就会一学就精，十几个人里只有李湘林和梅影不相伯仲。格斗中梅影不说一句话，完全把对手当成她的复仇对象，眼睛里全是刻骨的狠毒。
在一个无月的夜晚里，梅影从山中营地消失了。得知消息的李湘林随后追赶，哪里还有梅影的踪影。
两天后，县城传出惊人的消息，酒楼上炸死五个日本军官，妓院里两个日本兵死于柳叶飞刀之下。两个现场都留下一张纸，写着独孤二字。日本鬼子如同惊弓之鸟，一两个日本兵大白天都不敢出兵营，城里如临大敌戒备森严。看到纸条的中国人一传十十传百，都说城里来了一个来无影去无踪的独孤大侠，专杀日本鬼子。独孤大侠带给县城人一丝丝亮光，让久违的脸上有了笑的理由。
日本兵龟缩兵营，靠近兵营的地方时常响冷枪，每次枪响必有一个日本兵血花飞溅。凶残的日本兵连日来把县城翻了个底朝天，连独孤大侠的影子都没瞧见，还在清剿中接连死了九个官兵，全城通缉毫无结果，因为见过独孤大侠的日本兵都命丧黄泉。宫本看出了独孤大侠专杀日本兵不杀中国人的漏洞，严令那些汉奸出动四处搜捕，连梅奔也被派出去带队搜查。每天兵营门口绑着十几个老百姓，只要独孤大侠朝兵营开枪就杀三个中国人，这招够歹毒，兵营才得到暂时无事。
独孤大侠也改变了手法，蛰伏城外，专门对出城扫荡的日本兵动手，每次不是一个就是两个，打完就走，绝不恋战。穷凶极恶的鬼子兵毫无办法，好几次清剿变成对长官的保护。
县城出了这号人物，引起了多方寻找，最终都无功而返。独孤大侠行动在风里在迷雾里，没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只有日本兵死亡后出现的独孤二字，字是左手写的毛笔字，从字迹上根本无法判定需要的属性。城里的读书人可遭罪了，都被抓进兵营验证字迹，严刑逼问。
县城成了那些黑乌鸦横行的天下，黑乌鸦是县城百姓送给那些流着中国人的血帮着日本鬼子残害同胞的汉奸，是对汉奸的刻骨诅咒。梅奔试了几次，居然毫发无损，胆子开始发胖，带着手下四处横行。一个夜晚，梅奔醉醺醺从妓院出来，叫一个人薅住衣领，梅奔吓得跪地求饶，抓着的人像从地狱里发出的阴森，喝道，再叫送你见阎王！梅奔只磕头不敢出声。那个阴森低沉道：要想活命滚回梅镇，不要再给鬼子当狗！梅奔压低声音说，是是，再也不敢了，就走就走。阴森声音道：叫梅镇人明白，祸害他们的是日本强盗，不是其他人！梅奔磕头如捣蒜，是是是，一定相告一定相告！您是您是……啊哟。梅奔杀猪似的大叫，双手捂住耳朵，血从指缝里钻出，青石板上躺着一只血耳朵，腥亮地反射着照过来的灯光，血糊糊地悸动。
梅奔捂着耳朵连夜逃回梅镇，窝在家里养伤。听说梅翻译官回来了，梅孝先等人登门拜访，托梅翻译官在黄军面前多说好话，保全梅镇老少。梅奔叽叽哼哼地说不出所以，只让梅孝先他们不要让人知道自己回来了。梅奔害怕极了，血糊糊的耳朵让人终生不忘，一夜之间变了一个人，再也没有了那些恶习，劝说梅老妖赶紧搬离梅镇，不说搬离的原因。梅老妖哪里舍得家产，哪里听得进儿子的话。梅奔急得没办法，单独对爹说独孤大侠其实就是梅影。梅老妖不相信弱不禁风的女子怎么就变成杀人魔王，梅奔磕头赌咒说，梅影的声音他最熟悉，不管怎么变都能听出来。梅老妖拍着脑袋说，是了，梅思庭家世代习武，我怎么把这个忘记了，可是，她一个人，迟早会殃及梅镇，太君要是晓得是我们梅镇的人……爹，您想怎样，我的耳朵可是警告，万万不能啊。
很快，梅孝先知道独孤大侠就是梅影，带着枪兵连夜赶走梅思庭和家人，说不能叫黄军找到祸害梅镇的借口。梅思庭听说独孤大侠就是梅影，没说二话，带着家人乘着夜色离开。岔路口，梅思庭对着县城方向遥拜，嘴里念念有词说：家有此女，我梅思庭祖上积德了。闺女，是为父看错你了，你是贞烈女子，等到平安日，为父一定为你树碑立传，以飨后人！梅思庭洒泪离去，进入深山林场的老宅，留下四个枪兵，剩下的交给前来的田磊，带着进城协作梅影。
十一
连日来，梅孝先派人四处张贴告示，令全体梅镇人安心过日子，说前次日本人来是为了梅思庭的女子，现在梅思庭家走了，梅影也失踪了，再也没有值得黄军惦记的。如果黄军偶尔路过，千万别慌乱，要箪食壶浆以慰大军，定能逢凶化吉平安度过。梅孝先还怕人不识字看不懂，每天派两个枪兵提着铜锣沿街叫喊。那些有良心的人听了在背地里咒骂梅孝先是缩头乌龟是汉奸。田磊和方嫂等带人夜里撕毁告示，白天梅孝先叫人张贴，并说，如果发现再有人撕告示不听劝告，当同梅镇的罪人论处。
三天后的早上，阳光没有分别地照着梅镇，麻石街上有几家店铺刚刚打开门，一群黄祸涌入，皮鞋的铁掌狰狞地敲击麻石，溅起一溜溜火星。这次，日本兵没有大开杀戒，目的明确地直冲镇中而去。老板们吓得赶紧关上门，在门内哆嗦、喘息。
日本兵围住大户，强行带走他们的年轻女子。他们用惊恐的告饶，希求放过，招来的是无情的枪托和皮鞋。宫本领着兵冲进梅孝先家，梅孝先正在茅房里痛快，听到不同往日的嘈杂，吓得屎尿停滞，顾不上屎尿给屁股染色，提上裤子匆匆忙忙赶往客厅。三个老婆两个儿媳和闺女都叫日本兵刺刀押着跪了一大片，垂着脑袋簌簌发抖。梅孝先一手提着裤子放出无限欢笑说，太君太君辛苦，没想到太君如此勤劳，请坐请坐。高声叫道，来人啦，给太君备茶备饭，杀猪犒劳太君。宫本用生硬的中国话说，不用，梅桑，你是大日本大大的朋友，肯为大日本圣战出力？
梅孝先点头哈腰，一手紧紧抓住裤腰满面笑容说，一定出力一定出力，太君尽管吩咐。宫本哈哈笑，吆西，很好，大日本士兵前线作战的辛苦。
辛苦辛苦，大大的辛苦。梅孝先应和着，偷眼瞧着跪地的女人们，一个个像拔了毛的秃尾巴鸡。宫本说，那好，黄军需要你家的女人慰劳慰劳那些辛苦的士兵。
啊？太君太君，那可不行，她们是乡野之人，见不得大世面，惹怒了黄军，那可不是闹着玩的啊，太君太君太君您行行好。梅孝先眼泪鼻涕齐出，双手作揖，忘记了提着的裤子，裤子滑落，露出两只干帮帮的光葫芦腿，两股间夹了条变了形的小黄鱼。女人惊呼，梅孝先似乎意识到，赶紧提起裤子，急赤白眼地哀求，太君太君……八嘎！宫本身边的军官抽出抵住梅孝先的脖子。梅孝先妈呀一声瘫坐地面，浑身筛糠，他睡着想醒了也不愿意相信，自己真心求得共荣共存大计的黄军竟然不认他这个优良奴才，对他这个一心求安的良民顺民下毒手。脖子上寒冷钻心，眼前寒光闪闪，刀不是来跟他梅孝先商量共荣共存，是要吃他的肉，毁他的脸，如果不答应，人头立马搬家，女人照样被带走。宫本似乎并不同情颤抖的梅孝先，也不理会梅孝先的真心，挥手叫士兵带走哭哭啼啼的女人。梅孝先哭着喊道，不要反抗啊，要保全好自己啊。
呸，梅老狗，你也有今天啊，你不是一心巴结日本人吗，添鬼子的屁眼吗？咋样，日本人给你戴上多少顶绿帽子，够你老乌龟受用下半辈子！骂梅孝先是他的二姨太。骂完，二姨太乘日本兵不注意，一头撞死在客厅立柱上。
客厅里顿时沉寂，人们来不及思想，二姨太完成了她的忠烈和大义，倒在地面像一座躺着的不朽丰碑。
街上踢踢踏踏走着十几串穿银代金的富家女人，哭哭啼啼和叫骂声杂交。
那些平日很威风的狗们不知道躲到那个地洞里了。街上留着日本人的告示，令梅影三天内到军营自首，否则将这些女人统统充当慰安妇送往前线，然后梅镇鸡犬不留。女人们脚步沉重地踢打着麻石街道，仿佛踢打着在人们心头。人们虽然痛恨这些大户，也痛恨那些仗势欺人的太太小姐，但是他们毕竟是中国人。暗中盯着的人们个个咬牙切齿，但是毫无办法，空怀满腔悲愤。
十二
梅思庭面色晦暗地躺着唉声叹气，目光空前疲惫，头发似乎又白了些许，手里的书摇摇欲坠，管家匆匆跑来告诉他梅孝先他们来了。梅思庭目光冷悠悠地打向柴门，梅孝先等衣衫不整弓腰窜入，热切的目光碰触梅思庭冰冷的目光，搅扭着跌落泥地。梅孝先在梅思庭丈外止步垂首，后背上露出两根带刺的荆条，脸似乎从死人堆里捡回来。梅思庭将书放置竹椅上，微微挪挪屁股，端正身体问此来何事。梅孝先突然跪下双手合十，急切说，太爷，是我孝先对不住太爷，晚辈有眼无珠，可都是职责在身啊，是全镇三千多人的性命逼的啊，太爷能体谅晚辈吗？跟着梅孝先先后跪倒的乡绅齐声呼喊“太爷”。梅思庭再也坐不住了，站起来惊问又发生什么大事。梅思庭想到他们来肯定有事，没想居然以这种形式表示，他想到逼他们全家老少离开时候的绝情，何曾把他当太爷了！如此表示除非梅镇遭遇了空前灾变，有求自己，否则梅孝先和众乡绅不会自贬身份下贱到不齿地步，内心自然惊愕，脸上波纹不显。
荆条高高举在梅孝先手里，梅思庭瞧着并不接荆条，说，有话说，用不着古人那一套，起来说话。梅孝先诺诺连声，颤颤巍巍地爬起来，脸上泪水流出两条沟，将荆条递给管家说，太爷想什么时候惩罚，孝先随时恭候。梅思庭瞧着心有不忍，咽下嘴里的愤怒说，啥事？梅孝先嘴唇哆嗦着语言不清，身后的戴眼镜乡绅代替梅孝先说明刚刚镇上发生的大灾变。梅思庭听了阴霾覆面，低头不语。众乡绅恳求梅思庭救救他们的女人，神情垂死得像一只只瘟头鸡。
梅思庭背过身体，背对着众人，声音阴沉道，众位请回，恕梅某无能为力，请不要再拿小女做挡箭牌，小女可是众位的眼中钉，早已亡命天涯，就是梅某想出头也是心有余力不足。
太爷，姑奶奶可是叫日本人闻风丧胆的独孤大侠！
太爷，大姑可是女中豪杰！
太爷，我等有眼无珠，错怪了姑奶奶了！
太爷，姑奶奶可是活菩萨啊，那天乡场上要不是姑奶奶侠肝义胆挺身而出，不晓得有多少人被杀，有多少良家妇女被祸害啊，太爷！
乡绅们说得义正辞严，涕泪横流。现在的梅影在他们嘴里就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是舍身赴死的大义凛然。原来他们心里还存着如此圣神的判词，可是说在此时此地显得分外虚假，还滑稽。梅思庭明白他们都是为了自己才临时抱佛脚，想出手，却像深陷水井里的牯牛有劲使不出。他清楚，这些人是想女儿再次为他们牺牲，牺牲完了还不是……他的心在颤抖，不敢想下去。他痛恨自己，是自己的冲动和恶言逼走了女儿，现在是生事死都不知道，又能到哪里去找到女儿？梅思庭的为难似乎早就被来人料到，戴眼镜的说，只要太爷往城门上一站，保管大姑在一天之内现身。梅思庭没想到戴眼镜的如此歹毒，这是要把自己送给日本鬼子做人质，真正坏透了的烂瓤子。梅思庭仰面长吁，罢了罢了，看来我这把老骨头非要让日本人敲骨吸髓了。
镇前路上，众人挡住梅思庭的马车，不准前去送死。田磊等围住梅孝先等人大骂他们丧尽天良，为虎作伥，毁了人家女儿还想毁了年老的父亲。方嫂骂道，梅孝先，你枉披了一张人皮，怎么干出如此猪狗不如的蠢事，你们不是日本鬼子的良民吗，不是太君前太君后吗，不是要大东亚共荣吗，怎么你们的太君不拿你们当朋友了不拿你们当人了？梅孝先等人在众人群情汹汹里，老脸紫红，说不出半个字，像一只只丧家犬。
眼看走不成了，梅思庭站到车辕上高声喊道：父老乡亲们，为了我们梅镇的安宁，老朽父女愿意投身虎口，他们的家人也是梅镇人，也是中国人，救他们就是救我们自己，不要为难了，早一点救出他们早安宁。
不行，您去了就是有去无回！
您去了也救不回她们，日本人不是人是畜生！
我们不能再叫好人伤心又流泪，更不能无价值地牺牲！
不去，他们活该！平日里不是威风凛凛吗，不是欺男霸女吗？
梅思庭双手抱拳，高喊：众位乡亲，原先老朽也错怪了小女，认为她失节失贞，有辱门风愧对先人，现在老朽明白了，小女那是舍生取大义，救民于水火，那是大忠大孝，有女如此老朽值得了，列祖列宗有光彩了。
众人抬着泪眼喷着怒火盯着梅思庭。梅思庭泪流满面，一副慨然赴死的果决，说女儿尚且如此，老父何惜此衰残之身，但愿将来天下太平了，你们把老朽父女合葬于这东边山岗落日崖上，我们父女守着关隘保梅镇平安！说罢，不等众人反映，拿起马鞭狠抽马屁股，受惊的马拉着马车冲决而去，身后响起震天的哭喊、惨呼。
天边摇摇传来：我们死了，但愿乡亲们好好活着——
十三
众女人被关在一个尿骚扑鼻的屋子里，满室哭哭啼啼，一个个失去了往日的骄横，灰头土脸得像一群逃难的灾民。梅孝先小老婆呵斥众人，说黄军不会把我们咋样，是拿我们引梅家那个小荡妇现身，我们都会好好回家的。
一个女子道，早想到如此，我们就不该那么编排梅大姑，现在我们都这样了还有什么脸面说她！她好歹是杀日本鬼子的独孤大侠！
呸，啥子叫独孤大侠，骚货烂货，她也配跟咱们比，切，我们好歹完好。小老婆话还没落音，大门轰然打开，涌进来一大批日本兵。妇女们惊呼，互相扭抱在一切，浑身打着摆子。小老婆站立，笑对日本兵说，太君，我们都是良民，我是梅镇长夫人。当头的军官盯着小老婆嘎嘎怪叫，说夫人夫人好，来共荣共荣！上前抱住小老婆，小老婆惊叫、挣扎，还是被拖走。剩下的日本兵像饿狼张着血盆大口扑向一群惊恐的羔羊，惊呼、惨叫在军营里肆虐，那么苍白那么垂死，狂笑、怪笑在军营里横冲直撞，那是魔鬼的狂欢。
李湘林和方鲁一边一个死死抓着梅影的两只胳膊不松手。梅影刻骨地盯着两人，声音阴冷地说，就是死了也要救出父亲，不然我就是畜生不如。你们放开，你们怕死躲着。
李湘林、方鲁道：谁怕死了？李湘林说，要死也不是这个鲁莽的死法，我们要想个周全的法子，引开他们才好乘机动手。方鲁赞同说，往日我们用独孤大侠杀日本鬼子不都是采取多点呼应吗，他们哪次真正抓住我们了？梅影阴毒地分别盯了两人一眼，垂下脑袋。李湘林说，哎，这就对了。宫本绑着老父亲就是引你主动出现，清除你这个眼中钉独孤大侠。梅影似乎点了点头。两人放开梅影的胳膊，紧急讨论营救计划。梅影靠着墙壁闭上眼睛休息。
一个乞丐闯入，说宫本那狗日的放出话，梅小姐要再不出现，每隔一个时辰杀十个老百姓，还要……李湘林对乞丐摇手，指指睡着的梅影。乞丐凑近李湘林耳边细说。李湘林和方鲁万万没想到，就在他们商量计划的时候，梅影悄悄从窗户爬出。
十四
梅思庭吊在城门上方木笼里，宫本等站立城楼垛口，盯着下用枪赶来观看的老百姓。城楼和城门两边驾着机枪，如临大敌。一个戴金丝眼镜的汉奸在城楼高声叫唤，下面的百姓听着，笼子里的人就是你们所说的独孤大侠梅影的亲爹，谁和黄军作对就是这个下场。宫本太君说了，太君不想为难你们，只要梅影前来自首，你们会平安无事，如果执迷不悟，每隔一个时辰杀了你们中十个人。人群轰然，哭喊声震天动地。宫本瞧着从鼻子里哼哼怪笑，对着金丝眼镜挥手，你的告诉他们，叫他们跪求梅的。
是，太君。汉奸对着城下，声音撕裂地嚎叫，你们听着，求太君没用，还是跪下，跪下求梅影吧，求独孤大侠吧，她可是你们的活菩萨，她不会看着你们被杀不管！跪下跪下！
人群轰然跪了一地，声音嘈杂地惨呼，独孤大侠，救救我们吧！
看押的日本兵兴奋得嚎叫、怪笑。
笼子里的梅思庭悲愤地合上双目。
太阳火龙龙地炙烤着人群，绝望的哭喊声搅着热气喷向远方。他们无辜得像地上的蝼蚁，他们卑微地祈求生的希望。有人不跪，高声喝道，你们不要这样，这是日本鬼子的毒计，就是要利用你们当人质，引诱独孤大侠出来。独孤大侠可是我们民族的……砰的一声，那个有骨气的清醒的人倒在宫本的手枪下，枪口还冒着蓝幽幽的烟，宫本得意吹吹枪口，面露狰狞的笑。
众人咋听枪响，惊呆了，忘记了呼喊、哭诉。热血汉子身子摇晃着转身面对城楼，顽强抬起手指向城楼，说不出话，身体不甘心地向后倒下，灰尘四射。众人惊恐，大气不敢出。金丝眼镜狂躁地喊道，看到了吧，这就是不听黄军命令的下场，快点哭啊求啊，否则下一个就是你们。
哭喊声整齐地无目的地卷地扑出，涣散在苦难的土地上。
看，独孤大侠来了！不知谁惊叫了一声，哭喊声像一阵风快速远遁。众人游目四顾，梅影披着头发，腰间帮着一串手榴弹，一步一步从山岗上走下来，两只脚像两座沉重的山岳，砸地有声，土地震颤！很多年纪大的男女双手合十遥拜，活菩萨啊，救苦救难啊，大恩人啊！有人低低呼喝，快快给大恩人磕头。众人低头垂地：大恩人，活菩萨！
他们用他们仅能想到的仅能做到的，祭拜恩人。
热风掀开梅影的长发，脸色惨白，嘴角挂上轻蔑的微笑，脚步锤击地皮，地皮把震颤传导给每个人的身体，激荡心血。日本兵看到走来的梅影，端着枪呼啦一下子围上，看到梅影腰上的手榴弹和抓在手的引线惊恐地后退。
梅影走一步，鬼子兵惊恐地退后一步。
木笼里站着的梅思庭双手抓着木栅栏，拼死地高声喝道，女儿，好样的，老子有你这样的闺女死而无憾了！孩子，是爹不好，爹只顾着狗都不吃的所谓脸面，那样伤我儿的心，爹有罪啊，爹罪大恶极啊！
梅影站住，抬头盯着木笼，高呼，爹，有您理解就够了，女儿就能安心上路了。可是爹，女儿不孝，连带亲爹遭罪了，女儿给您磕头了。说着，梅影当地跪下，连着给梅思庭磕了三个头，脑袋把干燥的泥土磕下一个浅浅的凹印，凹印染着殷红的血，额头血粘着泥土。
梅思庭高叫，声音冲荡着空气，烈火般燃烧，说，儿啊，谁说忠孝不能两全，爹，今儿见着了！黄泉路上，我们父女作伴！
梅影高声大喝，声音尖利，像一把把锋利的匕首，直刺人们心灵深处，血呼啦啦流在每个有良心人的心里，加速血液的沸腾。梅影道：日本鬼子听着，我梅影就是你们要找的独孤大侠，是我亲手送走了你们四十九个东洋鬼子的命。现在，我来了，如果你们还有点日本武士的尊严，就放了这些老百姓，一切与他们无干！
好，我答应你。宫本得意非凡，朝城下挥手。围着的日本兵撤开包围圈。人们看到了生的希望，可是这个生的权利是一个弱女子用自己的生命和尊严换来的。人群不乏有明理有气节者，他们对着梅影再拜，高呼救命恩人。梅影朝他们微笑，挥挥手说，快快离去，鬼子不是人，防止他们反悔，快快走快走。众人哭泣着依照梅影意思，扶老携幼逃去。梅影瞧着悲惨又无奈的人们，两颗泪珠滑落地面，溅起两朵灰尘的花朵。
梅思庭哈哈大笑，说花木兰啊花木兰啊，哈哈哈哈哈哈……
宫本叫道，梅影，人我放了，该兑现你的诺言了。
梅影抬头大喝，你不是大日本武士吗，不是战无不胜吗，难道还惧怕我一个小女子！
宫本语塞，脸色酱紫。
梅影抓住机会说，我有两点，答应了，我立马卸下手榴弹，随你去报功领赏。
宫本轻狂大笑，说，好，哪两点。
梅影咬字准确，不疾不徐说，一，放下我爹，我们父女见面；二，将抓来的梅镇妇女送过来，我要看着他们离开，然后我随你处置。
宫本朝手下挥手说，放笼子，带上梅镇女人。
木笼在梅影注视里缓缓放下。
城里城外无数双眼睛注视着，随时准备着。一切出乎人们预料地发生了，留下的只有各自的良心和愧疚，还有一群和梅影一样的随时慷慨赴死者。
十五
所有的女人衣衫不整，有的衣服被扯破，鼻青脸肿，还有嘴角流血者，完全失去了往日的光鲜尊贵。梅孝先小老婆一惊一乍，絮絮叨叨，被扯破的胸衣搭拉着，脸上留着血迹，逢人就说，我是镇长三姨太，我没失身我没失身。惊叫，鬼呀鬼子啊！梅孝先闺女和两个儿媳妇按住她，闺女说，三娘，你没失身，我们都没失身……三人眼泪迷糊地看着众女，可怜兮兮。众女低头啜泣。
大门哐当打开，阳光汹涌而入，众女惊恐尖叫，浑身颤抖。那个城头上喊话的金丝眼镜蹬着马靴斜挎着王八盒子摇晃着身子闯入，后面跟着十几个端枪的日本兵。小老婆大笑着扑向金丝眼镜，叫着，我没失身我没失身。跪倒金丝眼镜面前。金丝眼镜抬起马靴大叫，去你老母，早就是黄军的玩物了，还他妈的装贞洁烈女。小老婆被瞪向墙角，脑袋撞到墙面，昏厥过去。金丝眼镜瞧都不瞧，大喝，宫本太君有令，放你等回家。众女惊恐地盯着金丝眼镜，谁也不敢相信。金丝眼镜大怒，咋啦，不想走，那好啊，外面的黄军可是等不及了。轰的一声，众女跌跌撞撞扑向门口。
街上疯跑着一群衣衫破片翻飞披头散发的女人，哭着叫着逃命。金丝眼镜和押解的鬼子兵走在后面。金丝眼镜大笑大叫，慢点慢点，跑那么快干嘛，又不是砍头，你们老爷都等着黄军的剩汤喝呢，哈哈哈。众女听了，停止了奔跑，脚步裹着心事重重，就像去刑场。金丝眼镜说，哎，这就对了，你们现在身份高贵了，黄军用过的女人，量你们老爷不敢慢待。刻毒的提醒，像重锤击打在众女心头，往日的骄狂、刻毒、不可一世死亡了，变回一群可怜可悲可叹的女人，她们深刻体会到了被迫、无奈、弱小。好几个女人又开始了哭哭啼啼，走成了一群悲惨的可怜虫。梅孝先家女人费力地拖着人事不省的小老婆，一路凄凄哀哀，往日的骄横落到烂泥淖里。
梅影和老父亲互相搀扶着矗立城门口，目睹女人们哭哭啼啼走来。梅思庭要上前，梅影拉住说，爹，不用管！梅思庭叹息一声说，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日本鬼子禽兽不如。
爹，畜生听不懂，省省吧。
众女见到梅影父女，特别是梅影绑在腰间的手榴弹，明白是怎么回事了，纷纷跪下，呼喊：恩人啦！梅影怒道，别假惺惺的了，还不赶快走，日本人要是反悔了，你们谁也走不成！众女一片低呼，像一个个丧家之犬跑过梅影父女身边。
看着快要到山岗的众女，梅影回头说，爹，您也走，有我在，他们不敢怎么样。梅思庭转身面对梅影，严肃地说，闺女，爹今儿长脸了，死而无憾！不要劝我，老爹陪着我的好闺女，生死与共！
突然城内枪声和爆炸声猛烈啸叫，梅影父女和日本兵惊愕，看向城内。宫本大喝，防止……没等他的话说完，城外枪声大作，子弹飞蝗般飞向城头，城门处十几个伪军突然朝身边的日本兵开枪。方鲁高声呼喊，梅影、伯父快跑。梅影明白了，这是李湘林方鲁他们在营救自己，带着爹跳下脚边的壕沟。反应过来的日本兵用重火力封锁壕沟，子弹冰雹那样密集，溅起一片片泥土的暴雨，压得父女两抬不起来头。忽然壕沟里窜过来三个伪军，梅影举起一颗手榴弹要同归于尽。伪军大喝，梅影，是我，李湘林。梅影松了一口气，晕倒沟壁，拉了弦的手榴弹嗤嗤地冒着白烟。李湘林纵身飞扑，抓过手榴弹压在身下，手榴弹在李湘林身体刚刚压住的瞬间爆炸。
天空黄橙橙，染了太多的血，硝烟在黄橙橙里弥散，血腥味罩着这片天地。
十六
血蒙蒙的斜阳撒了一路，男人女人走在血路上，一个个走得没心没肺。梅孝先发着垂死的尖叫，这可这么好这可这么好啊！腿一软跪倒泥地，仰面惨呼，祖宗啊，奇耻大辱啊奇耻大辱啊！梅孝先涕泪横流，拍打着泥地。
众人停下脚步，瞧着，谁也不敢上前劝说，因为谁也不知道拿什么劝说，谁都没有心情劝说，他们可都是奇耻大辱的同路人。一个女人咬牙切齿地说，都是你们弄的，整天仁义道德，睁着双眼说瞎话，生生的把一个忠烈女子说成是荡妇是水性杨花，败坏了梅镇侮辱了祖宗，还赶人家走。这下好了，都是荡妇了，你们这些老爷都戴上日本人的绿帽子了，看你们今后怎么办！
一直被人抬着的梅孝先小老婆从担架上翻身下来，她现在不疯了也不半死不活了，瞪着牛眼鄙视斥责的女人，散泼地大叫，咋啦咋啦，胡咧咧啥，啥叫荡妇，老娘身子干净净，拼死保住了身子，要不老娘也不会被打成这个样子！梅孝先家女人一起帮腔，都说他们都保了清白。那个女人哈哈大笑说，好啊，别扯臊了，脱了裤子叫你们男人查验，敢吗？顿时叫骂声四起，众女扑向怒斥的女人，揪头发扯衣服扭打，混乱一团。梅孝先拿过身边一个枪兵的枪朝天开了一枪，大喝，够了，还不够现眼吗？
众女人松手垂头。小老婆气咻咻说，老爷……
闭上你的臭嘴！梅孝先将枪扔给枪兵，拍拍手，厉声道，回镇里谁也不准说说……说这个事！谁说了就沉谁的河！听到没有！众人稀稀拉拉应和。梅孝先大喝，听着，这一切都是梅思庭家那个劣畜闹的，她才是梅镇的大罪人！
小老婆说，对对，一切都是那个梅影的罪恶，她是我们梅镇的公敌是梅镇的耻辱。大家不要互相针对，梅影才是我们受苦受难的根源。
戴眼镜说，对对对，大家统一说辞，这样，我们回家就没事了。听镇长和三姨太的，记住，梅思庭他们家才是我们的公敌。
众人轰然称是。
十七
梅镇四处浓烟滚滚，火光映红了半边天，燃烧的爆炸声此起彼伏，叫骂、哭喊声震得月亮闭上眼睛。
大榆树下挤满了战战兢兢的男女老少，四外的火把不断滴着血红的泪滴，空气里蓄满了死亡的腐败。宫本的脸在火光里摇晃，血红、暴戾，狠毒地盯着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男女老少。梅孝先等乡绅在刺刀的押解下，躬身垂头站在宫本面前，乖得像三孙子。宫本上前抽出指挥刀在梅孝先脑袋上比划，梅孝先妈呀一声跪倒地上，身子像狂风中的小树叶。宫本哈哈大笑，如厉鬼啸叫，插回刀，伸出手拍拍梅孝先的脸，说你的粮食大大的，送给黄军。
梅孝先点头如捣蒜说，有有，梅某倾尽所有，亲自给黄军送去送去。
宫本指着男女老少，说，他们的全部杀掉。
梅孝先急急巴巴说，太君太君，他们都是良民，大大的良民，梅影才是反抗分子，梅影该杀，她的家人该杀！
人群里有人高喊，你放屁，梅影是好人、恩人。
好些人呼喊好人、恩人。
宫本朝天空抬抬手，一梭子子弹掠过呼喊的人群头顶，很多人趴到地面颤抖不已。
梅孝先抬头惊恐地，太太君，我我说错了？宫本抓着梅孝先衣领提溜起来，对着梅孝先的脸咬牙喷射吐沫星子说，你的良心大大的坏了，梅校长救回了你们的女人，你还要杀梅校长？
梅孝先蹬着牛卵的眼睛，他搞不懂宫本怎么替敌人说话了，惶恐地说，是是，太君说得对，梅校长是好人好人，我是忘恩负义的畜生畜生！
那你就该杀！
梅孝先惊愕，气结，扑通跪倒，爬行宫本脚下，哭诉说，太君太君，我该杀，可是我能为太君办差啊，为太君效劳啊，太君您说，我天亮保证亲自带人送粮食到太君的军营。
宫本哈哈大笑说，东西的要，人我也要。
人？梅孝先惊恐地说，太君，我保证效劳，人人人……梅孝先啰嗦着。宫本暴怒，指着众人喝道：喊，叫梅影救你们！
哦，太君，我知道了。梅孝先飞快爬起来，转过身对着众人，大喊，大家一齐喊，请梅大姑出来救我们，不然我们都没命了。快喊快喊。梅大姑，梅菩萨，梅镇父老乡亲求求您了，出来吧，您出来了，三千多条命就保住了。喊啊快喊啊！
哭喊声震天动地冲击而去：梅大姑、梅菩萨在梅镇上空旋转，死亡扑着翅膀乱闯，怪诞地扑打着群山，月亮滴下清冷的泪水，在火光里虚化。
梅影从大榆树背后走出，立即引出群呼：梅大姑！
众日本兵端枪对着梅影，如临大敌。梅影走得地动山摇，地皮嘎嘎怪叫，脸上光影奔腾，眼睛平和地盯着众人，似乎有千言万语要告诉乡亲们，却一句话没说。
学生惨呼，梅老师。一片凄惨的哭泣。
大姑，您老不该出来，留着您能给我们报仇。梅奔捂着耳朵推开人群跑出来阻拦梅影，叫两个日本兵拦住。梅奔放开捂住的手，高喊，大姑，侄儿梅奔以前错了，我不该认贼作父，我们这些人死有余辜，不值得救，你救了他们，事后会反咬一口，不值得不值得啊，我们梅家的大姑奶奶！
砰的一声，梅奔张着嘴巴固定了垂死叫喊的面容，血从子弹击中的洞里汩汩流出，仰面朝天倒下。乡场上又是一片惨呼，人们怎么也没想到猪狗不如的梅奔，在关键时候挺身而出，勇敢地死在宫本的枪下。
宫本将王八盒子插回，朝着走来的梅影虚弱地怪笑。梅影站住，从容不迫地说，宫本，放了乡亲们，我跟你走。
吆西。宫本朝身边的军官耳语。军官大喝，撤退。
鬼子兵潮水般四散，空气骤然冷却。
梅孝先等跪在地上爬不起来。乡场上哭天抹地，人们只能用这个最直接的最无奈的方式感谢救命之恩，没有谁再敢说梅影的不是。谁也没想着离开乡场，梅孝先的女人低着脑袋躲在人群缝隙里，再也不敢耍横。
人们朝着出镇的方向跪着，一双双泪眼仿佛穿越黑暗陪着他们的救命恩人，他们仅能用这种方式表达对梅影的感激、崇敬，还有哀悼。他们心里都明白，梅影一去将再也不回头了。
轰的一声，镇外闪现灿烂的红光，璀璨如节日礼花，铺天盖地照亮了山河大地。
后来人们才从惊吓得连夜逃跑的一个小汉奸嘴里得知，那晚，梅影站到落日崖的山岗上朝着梅镇凝望，宫本来拉他走，梅影乘势抓着宫本，拉响了衣服里面的炸药，不但炸死了宫本还炸死了身边四五个鬼子。说梅大姑就是我们这块土地上的神。
十八
梅镇人找来经验丰富的退休仵作，将带着梅影血衣碎片和可能的骨头残片，归拢一处放入棺材。
出殡那天阴风惨惨，日色无光。全镇男女老少凡是能走动的全体出动，四外的村镇听说了来了很多人，连闻知此事的国民政府和共产党游击队都派了好些官员代表，前来为梅影送行。附近的三十八团团长亲临，带着一个连兵力护送梅影出殡。
梅影的棺木缓行在古老的梅镇街道上，白色的人群簇拥着棺木。人们用泪水洗面，用啼血感恩，用怒火宣誓。梅影死了，尸身残破，换来三千多条生命活着；梅影倒下了，三千多条生命站起来了。
山河哭泣，群山垂首，漫空飘舞着圣洁的雪花。
遵照梅思庭意思，将女儿梅影下葬在梅镇出山口落日崖上，看着梅镇，守护亲人。
古老的梅镇涌来上万人，还有漫山遍野持续赶来的扎白戴麻的人们，青绿的山被白色覆盖。他们为不屈的精神感召，他们为受尽屈辱还守护人民的灵魂送行。据说，梅影是在突然一片血红的阳光下下葬的，棺材落土，血红突然消失，剩下的是上万人的悲痛。
方鲁挖来一颗梅影最喜欢的并蒂山百合，小心栽种到梅影坟头。山百合清雅、高贵，一尘不染，在微风中含着微笑，像一面猎猎招展的旗帜。
好些学生哭晕，好些女人哭得气息奄奄。梅思庭夫妻坚持到女儿坟头堆起，双双晕倒坟地，被人抬回。梅孝先等长跪坟头，叫方嫂、田磊抓起，怒斥。梅孝先惊颤地后退，脚下一滑，顺着落日崖缓坡滚落，摔折了腿，从此躺在家里，直到抗战胜利后在出来过一次，于终日惶恐惊惧里死去。
方鲁栽种好山百合，神情严肃地对着坟头三鞠躬，庄重地说，梅影，那天早晨在河滩上，你说你希望能跟最喜欢的人办一场醉心的婚礼，尽管这里不是河滩，也没有婚纱，但是，我知道你是最喜欢我的，我曾经那么无情地伤害你，导致你的离家出走，希望你能原谅我。希望我们能在九泉之下举办那场醉心的婚礼。
啪的一声爆响，子弹划裂天幕，拖出悠长的尾音。方鲁的手枪抵着太阳穴，在众人目瞪口呆里徐徐倒下，脸上含着微笑房建辉
一
梅镇像头温顺的卧牛，静静地卧在群山怀抱中，浑身上下披绿裹青。麻石板街道被夜露洗得水滋滋亮汪汪，两边排列的早点铺炉火烘热了空气，唤醒了梅镇的早晨。
早起讨生活的人们用身体挖走挡住他们前行的浓雾，又在身后旋转出一朵朵雪莲花，诱人的吆喝声在初日的抬爱里温暖地舒展。镇中有一块不大不小的很有来头的乡场，偏后矗立一颗似乎和古镇同龄的老榆树，巨大的冠盖庇护了乡场，清朝那会用作贴告示和砍头的去处，后来延续了贴告示的传统，免除了杀人的功能，代之为开大会的聚集地，对面是绿茵拱卫的镇公所。挨着镇公所是一座拱背吊满青苔的小桥，清幽的河水绕一个弯划过新开的小学堂，甩向深山的怀抱。
阳光赶起群山的青翠倒立河水里，几只大白鹅嘎嘎叫着踏波掠浪，脚掌下快速开放一串青亮的水花，掩翅在两只翠羽鲜亮的鸭子身后。鸭子丝毫不以为意，专心埋头对着一丛银红色水中根须一通咕咕噜噜，搜食隐藏在根须间的美餐。河水绿茵茵地微笑，洁白的山百合不辞肥瘦地打扮着河滩，卵石在阳光下闪着温润的光泽。
年轻的梅影和方鲁并肩拥着温情漫步河滩鹅卵石，面对此情此景，他们很容易走出一个婚姻的完美。梅影抬手将一绺微风抓下的鬓发掖进眼镜腿里夹住，微笑牵着山光水色，她接受刚刚回国的洋博士方鲁之约，来到清晨的河滩，方鲁说要商量他们的终身大事，定下了他要立马返回重庆就任，抗战时期时间不等人。尽管他们来此目的明确，却谁也没有说正事，脚步徜徉在山水的舒美中，都不想破坏宁静、和平、阳光送暖的早晨。
梅影弯腰折了一支并蒂山百合，嗅着欣赏着，转向白西装白礼帽斜纹紫红领带的方鲁，送出绿茵茵的微笑说，看出什么了？方鲁从绅士的微笑里探出思想，费力地解读山百合，说她是白色的新鲜的。梅影说对也不对，你这个留法博士难道就学会这点浪漫？方鲁笑出不好意思说，我是学习军事的不是去进口他们的浪漫。那你说，我洗耳恭听。梅影笑了，笑碎了一河水，河水亮银子那样怂恿铺排。梅影收住笑说，你就没看出圣洁、高贵、顽强。方鲁哦了一声，像个开蒙的童子，说，那梅校长梅老师能不能为方某启蒙一二。梅影夹夹灵动的眼皮，微笑从嘴角滚落，说你没看出她们在任何地方任何环境里都能生长？河滩上山岗上到处都是她们的家她们的亲人。我是老师，我说一，你去反二反三吧。
方鲁微笑着推推鼻梁上的眼镜，说看来我这个洋博士要好好地解决水土不服了。方鲁起大早来河滩上可不是为了增长学问，他要在感情的热锅里炒出关于他们俩的未来幸福，这也是他在重庆的民国政府报道后就马不停蹄赶回来的原因，希望把小时候方梅两家定下的娃娃亲落到实处。梅影可是留过日本的学生，热心于教育，故而坚辞省府邀请回乡办了小学堂。方鲁不仅要摘婚姻的果实，还要设法打通梅影的思想和他一道去重庆。梅影不和方鲁讨论去重庆的事，指点山水树木花草说事，这里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情意满满。方鲁努力保持绅士风度，希望自己的热乎融化梅影的小心态，绅士地吸收梅影的芳心。梅影学生头上一缕头发再次调皮地滑落，只得重新将她们按捺进本该的座位里，嘴角掀开胜利的微笑，目光里绿意翻涌。方鲁有些急躁了，很想说出自己的大道理，看到梅影走在诗意的微笑里，只好在心里缓释急躁。梅影继续踏着小碎步，走出了温良恭俭让，好像忘记了让方鲁举一反二反三。
山亲爱地拥抱河水，舒展出一副宽大的绿色风景画，一两条小鱼跃出水面，似乎在向鹅们鸭们叫阵，远处几个牧童弃了牛儿不顾，尽情在沙滩上追逐、嬉戏，欢笑声撞进白云的怀抱。
梅影抬起笑意温和的脸庞，目光在画卷上移动，突然打向远处的追逐，把笑洒到他们的欢笑里，扫一眼急迫期待的方鲁，说，方大博士我是个小女子，只喜欢家乡的山水，希望生活在青山绿水的平静里，远离山外的炮火连天。
方鲁推推鼻梁上的眼镜，耐着性子问，难道一个留日学生就没有自己的理想，过着随遇而安的古老日子，这还是新女性吗？山外的炮弹迟早要落到山里，那时候你还能这么恬静、悠然？
梅影站住，瞧着倒映在河水里的蓝天说，理想，呵呵，谁没有理想，我的两个理想之一就是办好镇上新开的小学堂，听到孩子们朗朗的读书声就是天下最美的事，他们长大了会走出大山，去……梅影截断话语，弯腰捡起一块卵石砸进镜子般的河水，河水敞开了一朵喇叭花，飞溅的水珠落下重新砸开了一圈小喇叭花，清亮地笑出满河的畅快，河水的笑音在水面游行、飞越，连接青山扑向蓝天。
方鲁背对着河水挡住梅影的视线，坏笑着逼问梅影第二个理想是什么。梅影笑而不语，再次拾起一块扁平的卵石准备撒手河面，方鲁张开双手不让梅影投掷，说，有理想是好事，难道还怕说出来。梅影丢下卵石，拍拍手掌，目光越过方鲁头顶，投向远山的清越，迷蒙了双眼梦幻似的说，我希望在这里在一个宁静的下午，和我所喜爱的男子举行一场醉心的婚礼。
啪，方鲁拍手掌激发出温暖的脆响，说，那最好，别开生面别开生面，肯定终生不忘！我们俩在这一点上终于找到共同点了，太好了！
啪——勾——突兀、惊颤，拖着尖锐的啸叫撕裂群山的静谧，那是死神传送的请帖。方鲁和梅影终止了调蜜，目光打向声音发出处，那是牛头方向，那里连接山外的道路，火药爆发出强劲，推送子弹划破蓝天。方鲁惊呼，三八大盖，日本人来了！
枪声接二连三下着狗崽子，牛头那边呼喝声直冲云霄，惊恐的绝望的呼叫震动群山，整过镇子跟着震颤、慌乱。梅影急切地说，方鲁，我要去学校。不等方鲁回应，撒腿跑向能看到青绿覆盖下的部分白墙黛瓦。
“鬼子来了！”成为梅镇这个早晨永久的惊恐。
方鲁大喊，梅影，回来，日本人马上就到了，赶快往山里跑！
梅影裙裾翻飞，像一朵速开的蓝色山百合，像一面烈烈招展的旗帜，摇摇送来你走吧，那里有我的学生还有同事！梅影跑得飞快，和刚才判若两人，她在和死亡争抢时间。
进镇子的麻石街上男窜女叫，街面横躺着白的绿的红的各色吃的用的，还有躺在炸坑旁边血呼啦叽的尸体，硝烟弥漫。窝在店铺石阶台上女尸流着最后的血，烧饼摊子倒地旁边的店铺燃烧着大火，黑烟翻滚，冲天而起。啪勾不停，每啪勾一声，准有一个活生生的生命倒下。街口冲进来一群端着长枪戴着黄色招魂耳帖的嗷嗷怪叫的两条腿畜生，枪口冒着硝烟，刺刀上滴着殷红的血，他们见人就杀见东西就抢。两个黄衣畜生抬着一个拼命挣扎尖叫的妇女往门里窜，嘴里胡乱地大笑怪叫，一个鬼子兵枪刺上挑着一个四肢在空气里徒劳乱舞的婴儿，高声大笑大叫，几个围观的日本兵跟着胡叫怪笑。
大火四起，浓烟覆盖，叫声哭声和残忍的笑叫声构筑了梅镇灾难的全景图。
梅镇似乎醒在睡梦里，醒在枪炮的教训里。善良的人们似乎没来得及看清对方，就消失在子弹的扑击中。
这天，永远定格在公元1939年5月6日，湘西一个古镇的早晨。
青山绿水不再静谧优美，和平的阳光再也照不进古老的梅镇。
二
习惯生活在安步当车的千年古老里的山民百姓何曾遭受如此劫难，大部分人纷纷逃亡深山之中，暂时没有逃走的没头苍蝇样乱窜乱撞，烧香拜佛的人不在少处，佛祖非常吝啬他的无边佛法。
学校里早已乱成一锅粥，狼奔豕突，惊恐的哭喊声代替了朗朗的读书声。枪声咋起时，几个男女老师正带着学生准备排练梅影编写的抗日剧《血色》。初闻枪声，一个男老师还开玩笑说，这可是绝好的背景声响。随着更多的枪声还有炮声传来，玩笑声熄灭，惊恐挂到每个师生脸上。枪炮声下的惊叫、镇民的拼死逃跑给他们上了一节惊心动魄亡国课，慌乱哭喊改变了校园。院中竹林边，好几个女生抱团哭啼，余下的学生围住老师张着惊恐、希望的眼睛。老师们没了主意，一个女老师抱住另一个女老师哭泣。有人拉开校门，众人跟着逃出，很快退了回来，个个成了惊弓之鸟，五官变形。那个带头拉开门的田磊老师，狠狠闩上门，大叫，完了，鬼子兵冲过来了，怎么办啊，赶快想法子啊。
都不许哭！梅影如天兵天将突然降临，紧急大喝，说哭喊没用，反而给鬼子指示了方向，别哭别喊，跟我来。哭喊声随着梅影的镇定降温。梅影脸色煞白，胸口剧烈起伏，她是从河滩的爱情温柔地直接冲进可能随时丧命的火坑里，她要挽救她的学生。她的话镇住现场，绝望中的师生像找到生的寄托。梅影指挥老师们带着学生往学校后山跑，她断后，为师生的脱离拖延时间。田磊要和梅影留下来拖延时间，梅影厉声说，保护学生是你最大责任，不要叫我担心。田磊流下眼泪说，是，校长，我拼了命也要送他们走，你你也要……
别婆婆妈妈的，还是男子汉吗，快走！梅影柳眉倒竖，平时的循循善诱、温和的梅影不见了。门外叽里咕噜大叫，砸门声此起彼伏，门板嗦嗦颤抖。梅影上前一把推走田磊，大吼，记住，保护学生是当老师的责任！田磊抹了把眼睛，扛起一个吓晕的女生窜出后门。
梅影站立院中，整理了一下衣服，严肃地盯着被暴力摧残的门板，镇定得像一座巨石。门板哗啦一声向门内倒下，一群凶残的日本兵端着枪冲进来围住梅影。梅影在日本兵冲进来的瞬间身子哆嗦一下，随后稳住，迎着快要刺到脸上的刺刀丝毫不退缩。残暴的鬼子兵歇斯底里，抽回枪，准备将刺刀刺进梅影胸膛，被一个挎着腰刀的军官制止、训斥。鬼子兵收回枪，哈依一声退到一边侍立。军官朝围着的鬼子兵挥挥手，鬼子兵收枪撤围。军官上前用半生不熟的中国话说，你的梅校长？梅影急速打量军官，大义凛然道，是，本校不欢迎你们，请你们立即出去。军官嘿嘿笑说，我们是来帮助你们建立王道乐土，是朋友是客人，留学大日本帝国的梅校长难道没学到一点点礼貌。梅影冷笑，说有端着枪闯进来的客人吗，拿着刺刀威胁主人这还是朋友吗，这就是你们要建立的王道乐土？军官尴尬，脸色血红，尴尬地笑，说，我们不讨论这些，你的老同学在等着，我们是奉命邀请。请！梅影看一眼学校，平静地说，带路。
粗大的大榆树干上绑了七八个壮汉，鬼子兵端枪警戒。乡场上站着一两百哭哭啼啼男女老幼，鬼子兵用刺刀围住，四外高处架起几挺歪把子，虎视眈眈。树旁石凳子上坐着一个中佐鬼子军官，指挥刀立在岔开的两腿之间，一双戴白手套的手按住刀柄，瞪着三角眼欣赏他营造的这幅画面，得意在他脸上流窜。身后站立两个军官，脸上凶神恶煞，侧面躬身站立一个头戴日本军帽着中式衣裤挎盒子炮的中国人，他就是镇上梅老妖的儿子梅奔，因为吃喝嫖赌叫梅老妖赶出家门的败家子，后来听说去了东瀛岛国，没想到十年后成了鬼子兵的狗。
人群后面响起一阵叫骂，人群分开。鬼子兵押着绑缚着双手的梅影进来。众人惊呼，纷纷垂下头颅。田磊和几个男女学生随后押到。
梅影走得大义凛然。押解的军官跑到中佐面前讨好地报告一番，中佐放出微笑站起来走到梅影跟前，说，梅影小姐，没想到在这里见到老同学，难得难得。对不起，都是手下鲁莽，怎么能这么虐待老同学呢。伸手要替梅影解开绳索。梅影沉静地说，不必，这里只有中国人和日本人，没有其他的。中佐诞着脸皮呵呵笑说，误会误会了，我们是来大东亚共荣，建立王道乐土。梅影冷笑，目视现场，说，宫本，这就是你们的共荣，刺刀下的共荣？看着还在冒烟、燃烧的街道和街道上的尸体冷峻地说，这就是的乐土，鲜血、尸体、燃烧的乐土？畜生也讲乐土！
“八嘎”！宫本身边站立的军官狠狠打了梅影一耳光叫骂。宫本抬手制止，脸像个皮蛋，嘿嘿冷笑，指指大树，指指现场的人群，说，我今天只想和老同学畅叙同学之谊，没想到老同学如此不给面子，我是个说话算数的人，这些人是死是活都在老同学你的一念之间。如果答应和我回兵营，这些人马上自由。宫本抬手一招，身后躬身站立的梅奔扯着嗓子对众人道：宫本太君说了，这次来是诚心邀请梅影小姐去军营一叙，商谈建立大东亚共荣事宜，造成现在的不愉快都是不理解造成的，只要梅影小姐，不对，应该是梅影校长，梅校长要是过去商谈，你们不仅不会死而且还能好好地活着，等梅校长和宫本太君商谈好了，我们就是一家人了，你们可都要感谢梅校长啊！
人群里戴着瓜皮帽弓着细腰留着山羊胡子的镇长梅孝先扯着公鸭嗓子大叫，梅大姑，您就答应了吧，您答应了就是我们梅镇的活菩萨，观世音在世啊！好些人跟着附和，喊道，活菩萨啊，答应了吧。梅奔大喊，对，梅校长就是观世音菩萨，她答应了，你们就活了，能过好日子了！
凭什么叫一个姑娘担负这个天大的重责，你们你们还有人性吗？田磊怒声大喝。一个鬼子兵上前打到田磊，几个学生惊呼，护住田磊。中年妇女方嫂大喝，田老师说得对，我们这些人的生死怎么能搁在梅校长一个女子身上，你们这不是帮着鬼子逼梅校长吗？你们你们，还是人吗？镇长身边几个女人上前按住方嫂，一个三十几岁妖娆的女人用帕子塞住方嫂的嘴，阴沉地威胁说，方嫂，你还要不要你的烧饼铺子了。被堵住嘴巴又被人摁住的方嫂挣扎，呜呜地说不出话。
宫本看着现场嘿嘿冷笑。梅影怒喝，宫本，你还有人性吗？
宫本哈哈笑，说，我从来不强人所难，至于人性嘛，那是战争的人性。回头对围着那几个捆绑大汉的士兵挥挥手。啪的一声，一个大汉死在鬼子兵的子弹里。现场大乱，哭喊嚎叫。鬼子兵一阵紧急拉枪栓声。梅奔大喊，肃静肃静，难道你们真要惹怒黄军，统统给黄军做活靶子吗？梅孝先大喝，安静安静，不要惹怒太君！
梅影胸口起伏，脸色血红，对着宫本大喝，宫本，你要是一个军人，冲着我来，给我一颗子弹！
宫本哈哈笑，说，这可是你说的。
校长！学生惊呼。
啪的一声，又一个大汉垂下脑袋，血从胸口汩汩流出，宫本击毙的。全场死寂，睁大了眼睛盯着，惊愕、悲愤。
畜生！梅影怒骂。
梅孝先大呼，大姑，您不能再激怒太君了。求求您了，梅家姑太太！
姑太太，求求您了。梅孝先身边的几个女人齐声呼喊。
梅影盯着她们，激怒道，你们你们。梅影不知道说什么好。
宫本重新走到梅影身边皮笑肉不笑地问，怎么样，老同学，还是不愿意？梅影不愿意和宫本多说一句话，后背对着宫本。宫本盯着梅影的后背恼怒，转头对身边军官耳语。军官招来两个鬼子兵耳语。两个鬼子兵狂笑，放下枪，脱光了上衣。众人看着胆颤心惊，女学生和姑娘们或扭头不敢看或闭上双眼，呼吸凝重，空气仿佛在剧烈燃烧。鬼子兵脱得只剩下一条裤衩，推开前面的男人，一人一个抓出来两个十几岁的少女。少女大哭大叫，众人激动惊呼，想上前救护。鬼子军官对天鸣枪，众人惊恐后退。两个鬼子兵将少女带到大树下，在众目睽睽中按倒她们，骑上怪笑怪叫。
住手！梅影冲着宫本大喝。全场死了般，目光全部集中到梅影和宫本身上。宫本诡秘地笑。梅影决死地说，放开她们，我跟你走！
宫本嘎嘎怪笑，对大树下挥挥手，拍手说，早说，这一切都不会发生，请！
梅影转过身深情巡视在场的梅镇人，目光所到之处响起一片哀嚎，人们多么无奈多么可伶。梅影目光落到学生脸上。学生哭喊道，梅老师，您不能去！梅影闭上双眼，两滴泪水从眼角滚落。
梅影走了，走在一群蝗虫的队伍里，走在阳光惨淡里，走在满街尸体和烟熏火燎里。
三
日本兵满载着战利品撤走了，后面的一群兵还烧了几家房子，在狂笑里踏着梅镇人血迹走的。
梅孝先和他身边的几个女人兔子样窜回去，乡绅们看一眼大树摇摇头走开。乡场上人群哭哭啼啼扶老携幼散去。留下的是那些死了人的苦主和被绑着的家人，方嫂和田磊，还有哭泣的学生们。方鲁冲进现场目睹悲惨，看着参天大树，目光在燃烧，双手举过头顶嚎叫。
镇公所里斑斑驳驳，像个垂死的老人，阴气裹着发霉的空气，播弄死亡味道。梅孝先坐在太师椅里和众乡绅喝着茶商谈事情，好像根本没发生过灾难性事件，两个儿媳一个女儿和一个小老婆妖妖娆娆围拱着有说有笑。小老婆嗲着嗓子说，早知道黄军动用这么大阵仗只是为了一个梅影，还不如早点绑了送过去，免得全镇鸡犬不宁。女儿说，是啊，我瞧着就不舒服，一个女子不在家学女红，办什么新式学堂，镇上好像就她一个能人，这下好了，伤风败俗了吧，自找的。小老婆笑得热气噗噗，说，这下好了，梅思庭那个老东西攀上日本女婿了。大儿媳笑着说，三娘，说错了，那是日本人大公众的女婿呢，那可是一个兵营呢。
喝茶的乡绅有人摇头，有人放下茶杯脸色难看。
够了，都给老子滚，我们说正事。梅孝先听到她们说得不像话，看到乡绅们不满，只得赶她们走。
小老婆扭着水蛇腰不屑地说，媳妇们，跟小妈走，切，就这点能耐。梅孝先摔了茶碗，碎了的瓷片翻着筋斗飞溅，落出一片细碎的闪耀，眼睛瞪圆像要吃人。众人大惊。众女人这才悻悻地扭着屁股走进耳门。
抱着水烟袋乡绅问，要是梅思庭回来追问，我们怎么说？他们家可是有十几条枪。众乡绅附和，惶恐不安。梅孝先拍了桌子，拉着公鸭嗓子说，追问，追问啥，有本事到日本人哪里追问去，今儿这场大灾，根子都在他梅思庭身上，他要不把那丫头送到东洋上学，能认得那个叫宫本的吗？要不是跟宫本勾勾搭搭，他能带着兵来祸害咱们？众乡绅惊愕，张着嘴巴说不出话，目光可怜又可嫌地盯着梅孝先。靠梅孝先身边坐着的戴一副黑框眼镜的刀削脸连忙笑着说，梅翁目光如炬，看得透彻深远，归根结底还是他梅思庭种下的劣根，门风不正，怨谁！
乡绅们有叹息的有附和的，一场邪恶的闹剧在笼子里躁动。
方鲁气冲冲走进公堂，指着众人大怒说，你们你们可都是梅镇的头脑，出了这么大祸事死了那么多人，现在梅影为了保全你们被抓进日本兵营，你们居然还坐在这里喝茶说笑，你们喝下的可是他人的血泪，肠子不烂吗，还笑得出来！
戴眼镜的站起来愠怒，说你可是方家大公子还是留过洋的博士，怎么可以如此咆哮公堂？圣贤之书读到狗肚子里了！
去你妈的圣贤之书，圣贤之书教你见死不救，教你们把一个镇的安危推给一个弱女子！方鲁毫不退让大骂。啪，梅孝先拍桌子咆哮，这里是镇公所，不是你撒野的地方。方鲁盯着梅孝先，眼睛里充血，步步紧逼，咬牙说，哦，镇公所啊，死人了管不管，弱女子被抓了管不管，梅影把自己交出去了，就是为了换得你这样蛇蝎心肠的人活着，太不值得了！梅孝先双眼惊恐步步后退，脸色灰败。方鲁一把薅住梅孝先衣领，大喝，你到底救不救梅影？四个枪兵突然闯入抓住愤怒的方鲁。枪兵是戴眼镜的看到情况不妙，出门招呼进来的。见到枪兵，梅孝先活过来了，声嘶力竭道，拉出去拉出去！
方鲁挣扎着大叫，你们要还是人，要是还有一点点人性，就赶快组织人救梅影，梅影怎么说都是你们的救命恩人！
大榆树下，方嫂手里捧着写有“梅影长生”的木牌，带着学生们和田磊走近树干，把木牌恭恭敬敬放置粗大的树干下的石桌上。田磊带着学生在牌位前摆上香炉和祭品，点燃香插入香炉里。众人退后几步，方嫂双手合十跪下，田磊和学生跟着跪下。方嫂念叨着：大慈大悲的活菩萨梅影，梅大姑，您救了全镇的性命，但愿佛祖保佑您平安无事！学生哭泣，呼喊梅老师！田磊满面泪水说，梅校长，但愿您吉人自有天相，平安渡劫，我们都等着您回来呢！方嫂止不住嚎啕大哭，哭声响成一片，震撼大树，树叶似乎在嗦嗦颤抖。他们身后跪了黑压压一片男女老少，一片哭声。
青色的香烟绕护着哭喊声，震撼整过梅镇，日光惨白，流出殷红的血泪，血红蒙住了天地，风吹响了树梢，呜呜咽咽。
方鲁突然跑过来，抓起跪拜的田磊，怒喝，跟我走！
四
星星像从天幕的破洞里钻出来，繁密地滴着泪珠儿，月亮垂死地斜吊在天幕上，张着半边脸悲惨地瞧着人间。
房间里灯火迷糊一片，家具上像被涂抹了一层黏糊糊的死亡气息。梅影合目坐着，脸上全无血色，像个雕像。桌面摆放着糕点、水果，仍然保持它们的原始。门口两个背抢的日本兵锁住了梅影逃生的可能。自从离开乡场的第一步，梅影就没有打算逃跑，想着如何去死，只有死能解脱一切。一个被日本鬼子抓走的年轻女人，就是逃出去了很难消解那些怀疑的目光，如其忍受别人的怀疑活着还不如死了干净，到了如此地步再想别的那是虚幻的无益的，只能徒增心理负担。她想着如何有尊严的死去，她甚至想到被宫本五花大绑押解刑场，在枪弹的爆响后看着亲爱的蓝天微笑着倒下，倒在山百合的怀抱里，但是心里无数次想着自己的遗憾，再也没机会兑现在夏天的傍晚在美丽的河滩上和自己最爱的男人对着青山、河水还有山百合举办一场醉心的婚礼了，她只能在心里无数次设想那个热切的醉心场景。
一阵沉重的马靴敲击木质楼梯声强烈抬升，楼梯在强暴踢打下哼哼唧唧，像个濒死的病人。梅影呼吸了最后一口人间的空气，等待终极降临。上楼的是宫本，暴虐的马靴声就是宫本残暴的释放，宫本上次在这里带着暴怒离开，留给梅影一个最后的考虑。宫本的马靴踩着中国人的苦难和鲜血跨进房门，随手关闭了它，房间构成一个密闭的恐惧，空气瞬时坚硬。梅影继续保持死亡状态，灵魂似乎脱离身体飞升，在看不见的空中盘旋。宫本这次没有对梅影歇斯底里，马靴踏得轻柔，嘴角似乎挤出微笑，从木质化的空气里迅速传导给梅影耳朵。啪挲，像是一叠轻飘的纸片打击桌面，拍出来的风撞击梅影胸口，血液在血管里四处奔突，血管飘摇着随时爆裂。梅影咬着牙，忍受剧痛，脸色血红。
看看吧，他们都是你的亲人。宫本轻描淡写地笑了，那是吃人后张着血红的口说的，血腥扑鼻。梅影似乎嗅到亲人的熟悉，眼皮跳动，还是开启了眼睛，桌面散落着爸爸妈妈和七岁小弟的照片，这是宫本的恶毒和无人性，用家人来威逼。梅影感到自己像个大海中在狂风暴雨下摇曳的小船，气息悠悠地问，你把他们怎么了？
宫本诡秘地笑，笑声如瓦楞刮着梅影的耳朵、心，痛苦地滴着血。她知道人跟魔鬼无法交流，魔鬼嘴里永远吐不出莲花，问也是白问，合上眼睛在心里为爹妈小弟祈祷。又是啪的一声，一叠照片摔到桌面，阴冷地说，看看吧，他们可都是你的好学生。
你，猪狗不如，畜生！梅影爆出粗口，那是怒急恐惧至极的真实。宫本再次呵呵笑，说如果你好好活着，他们一根头发都不会少。怎么样，条件优厚吧。
无耻！梅影不再冷静了，她知道对面这个冷酷的魔鬼说到做到，只恨自己手里没有枪，怒气、戾气、伤心、悲痛涌上心头，堵塞了大脑，阻断了意识。
夜空泡在垂死里，半个月亮迷迷糊糊像在流泪，草丛里虫子低低地哀鸣，大地和天空在黑暗里颠倒。房间里灯光哀伤地探出窗口，又无力地下垂，跌落濡湿里。宫本那野兽的狰狞割碎了一片片花朵，旋转着飘落死亡的深渊。
骤然的枪声打破了魔鬼的舞会，枪声一声紧似一声，如一只只铁拳砸中魔鬼的头颅。楼门大开，宫本被灯光涂抹成黑炭，慌乱地冲出门，快速扣着衣扣，急问卫兵，哪里打枪？
卫兵指着一个方向说，好像是司令部那里。
枪声、火光编织了魔鬼的死亡链条，大地在颤抖摇晃。
五
城门外的小山岗像一条巨龙静静地卧着，方鲁和田磊等人拿着枪趴在山岗的树林里密切注视城门口。田磊低声问，这行吗？方鲁指指绑在身后树干上穿着和服的日本女人说，有她在，量他宫本没那个胆子，她可是宫本顶头上司的老婆。田磊还是不放心说，万一…
没什么万一。方鲁斩钉截铁道，一会交换后，你们几个不要管我，带着梅影从我们预定好的路线撤离。不用担心我，我可是学军事出身的，你们走得越远我越安全。
说话间，城门楼上火把大亮，烧红了半边天，鬼子兵如临大敌。梅奔的声音遥遥传来，对面的好汉听着，黄军答应你们交换人质，但是你们要确保人质安全，否则梅镇鸡犬不留，石头过刀草木过火！
田磊小声骂道，这个认贼作父的败类！方鲁指指日本女人，顾不上搭理田磊，高喊，你们不要心存侥幸，不要动歪脑筋，我们既然敢来，就有了万全的准备，告诉你们一个消息，不仅城外做好准备，在你们城内若干个要害部门也安放了炸弹，一旦你们打歪主意，城内马上爆炸四起火光冲天！
好，黄军答应你们。这就下去交换人质。
田磊有点发抖。方鲁厉声说，有点中国人骨气好不好，刚才你不是挺有骨气的吗，你没瞧见他们也害怕吗？按照计划行事。方鲁掏出毛巾塞住女人嘴巴，解开绳索，逼着跟自己走。
双方在城外抵近山岗地空地上对峙，火把照耀得如同白昼。大队的日本兵燕翅排开，抢上刺刀寒光闪烁。方鲁让对方士兵退到城门口，否则不交换。宫本只好照做，叫人带出批头散发衣衫不整被堵住嘴巴的梅影上前。
梅奔说黄军是讲信用的，请把夫人放过来。方鲁朝后面挥手，田磊等三人押着日本女人来到身边。方鲁说，看清楚了吗？要不梅奔你过来瞧瞧。梅奔低声告诉宫本，宫本挥手。梅奔胆颤心惊地走过来，仔细打量，回头说，太君，确实是司令夫人。
宫本要同时放人，方鲁不答应，说自己可以站在这里陪着，你们先放人，等我们的人安全了再放。宫本不同意。方鲁用驳壳枪顶着日本女人后脑，女人呜呜大叫。方鲁说，你们人多，有机枪有摩托车，只有我认为我们的人安全了才会放人，千万不要动歪心思。宫本犹豫，梅奔跑回去一阵耳语，宫本不得不下令放梅影。
梅影被绑着双手，走过宫本身边，突然一头撞向宫本，宫本连连后退，还是倒下。谁也没料到梅影不顾性命撞宫本，双方似乎一触即发。梅影要用这个方式激怒宫本杀了自己。宫本爬起来，暴怒，抽出刀要劈了梅影。梅影迎着刀再次冲击。
住手，敢动，立马毙了她！方鲁声嘶力竭道。
六
路上，梅影像个垂死的人，不说一句话，低着脑袋东倒西歪地走着。方鲁想搀扶，梅影尖利地叫道，别碰我！方鲁缩回手，万分惊恐地问，他们他们没把你怎么了吧？梅影不理会，疯了般跑去。
天，亮在满目疮痍里，青烟从废墟里袅袅升起，绕着群山的呜咽。镇口路边的落日崖上皤帆飘飘，纸钱当空，悲伤、凄凉的哭喊声萦绕着坟地，乌鸦盘旋着呱呱怪叫。
几株洁白的山百合，在微风的摇摆里流着泪水。
梅家大门紧闭，没有了往日的枪兵站岗，只有两只石狮子张着空洞的嘴巴无目的地悬望。
门前路上聚集了三三两两的男女，有意无意地瞧着紧闭的大门。梅孝先家的女人在小老婆率领下站到对面，向梅家大门指指点点，肆意嬉笑，招引了一大堆男男女女。听了她们的蛊惑，有人不相信，有人摇头叹息走开，有人随着她们的污蔑兴风作浪，责骂梅思庭门风败坏，表面道貌岸然背地里男盗女娼，将日本人祸害梅镇的责任全部推倒梅家头上，骂梅影臭不要脸，水性杨花，送给一个军营的日本兵用。骂得正起劲的时候，方鲁和田磊他们突然赶到。方鲁责骂他们没良心，说要不是梅影挺身而出那两个姑娘还能保得住清白？接下来还不知道要死多少人有多少妇女被糟蹋。指着梅孝先小老婆和闺女厉声道，要不是梅影挡着，说不定下一个就轮到你们！你们良心叫狗啃了叫猪吃了！方鲁满脸飞红，像一团燃烧的火焰，眼睛奓着，仿佛要吃人。田磊愤怒地说，就没见过你们这样的，真该叫日本兵抓了你们，梅校长为了谁？没有梅校长你们能站在这里说风凉话、侮辱人！
那些跟风的男女低下头，纷纷溜走。梅孝先小老婆和闺女想争辩，看到方鲁变了形的脸，扭屁股逃跑，边走嘴巴还不干不净地道，方家少爷，那可是一个叫猪拱了的烂白菜，你还好这一口。方鲁大怒，要追上去。田磊等强行拉住。田磊说，方博士好男不跟她们这些破烂斗。方鲁垂下胳膊，狠狠地吐口吐沫说，没想到不仅愚昧还是这等侮辱糟蹋人，简直猪狗不如，怎么能叫这样的人生存在这个世界上！
梅家院子空无一人，树叶挂着脑袋，花草抱紧了身子畏缩在阴惨惨的光线里。方鲁等直驱上房，厅堂里空无一人，后面隐隐传来低低的哭泣声，连带着空气叹息。方鲁连叫了几声梅伯父，好大一会儿，梅思庭才在丫头的搀扶下出现，一夜间乌黑的头发披上一层霜，脸像被水泡过的惨白肿胀，目光暗淡不看任何人，坐到太师椅子里似乎对着空气说，来了。方鲁赶紧近前，小心地说，来了，伯父。梅影还好吗，我想给她散散心。梅思庭合上双眼，悠悠地说，她她恐怕没有那个心事了。
怎么了，伯父？方鲁惊愕地问，不敢相信。顽固地说，我知道梅影一定受苦了，心情肯定不好，我还是想当面劝说，事情过去了，就当一阵风刮过去，没什么的，只要天没塌下来就好。梅思庭睁开眼睛，盯着诚意满满的方鲁说，你，真的这么想？
是，伯父，我想现在就见到梅影。梅思庭合上眼睛，搭在椅背上的手轻挥。丫头说，方少爷，我带你过去。
梅影躺在床上，双眼瞪着，好像僵死了。方鲁等梅伯母和丫头离开后，扑到梅影床边急切地说，影，到底怎么了，你要这样折磨自己。眼泪顺着腮流下，目光追着梅影惨白的脸。梅影不说一句话，就是一个活死人。方鲁愈发揪心，说，影，就是有天大的事我们俩个扛总比你一个人闷在心里好，你可是新女性啊，怎么这么想不开。梅影突然大笑，凄厉的声音刀子般扎进方鲁的心窝，血啪嗒啪嗒滴落。方鲁忍着痛苦说，影，别这样，我们可是要在河滩上举办美好婚礼的。梅影笑声骤停，双眼紧闭，眼角慢慢溢出两颗泪珠。方鲁急得在房间里转圈，像个斩掉头颅垂死挣扎的公鸡。
你，走吧，我已经是一个不干净的女人。梅影嘴巴丝毫没动，声音似乎是从地狱里冒上来的，阴冷、坚硬，房间随着这句话翻转。方鲁双眼圆瞪，全身颤栗，突然抱着脑袋嚎叫，发疯地奔出房间跑出梅家。
路上，人们听不清方鲁在叫喊什么，为何如此，只道他疯了。方鲁没头苍蝇样跑回家，气喘吁吁，紧急跪在父母面前连磕三个头，说，父亲母亲，恕孩儿不孝，我走了。老两口惊问去哪儿。母亲说，梅家的婚事怎么办？方鲁起身赤手空拳地雄赳赳走出，撂下一句话说，爱咋办咋办。说完，人已经在门外。老两口惊愕地看着空洞的门，僵在当地。母亲突然高声喊道，不带行李啊！
七
梅影闺房，灯黄光惨，浓重的悲哀装满了每一个空隙。母亲和弟弟守在梅影床边，像守着一个濒临死亡的人。阴风在房间里四下游走，似乎是阎王提前派鬼使来下通知。门哐当一声被推开，屋里人吓了一跳。梅思庭大步闯入。梅母哭泣道，老爷，这样下去可怎么好哇。梅思庭大怒，说，死了算了，梅家担不起这个污名！
什么！梅母惊叫说，她好歹是我们的女儿，外头叫鬼子欺负了，家里你还说这个话，你你这是在逼命吗！梅思庭喝道，妇人之见，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我梅家在镇上住了十几代，从来没有过……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梅影突然坐起来，双眼亮闪闪盯着父母，赤脚下床跪倒父母面前磕头，说女儿还二老养育之恩，从此刻起我不再是梅家女儿！说着，赤脚跑出。
母亲大哭，呼喊，影儿啊妈的心头肉啊，不要走哇。
弟弟惨呼，姐姐，不要走啊！
泪水漫出梅思庭抬着的眼眶，爬上脸，任其滴落。两手一边一个拉住夫人和儿子，厉声说，叫她走！
八
神经高度麻木的梅镇人半死不活地过着他们的日子，像悠悠的河水那样无声无息，唯有方鲁的出走和梅影的逃离重新牵动人们麻木的神经。一些人为方鲁抱屈，更多的人感叹梅影。人们心里都明白是梅影救了梅镇的人，保全那些女人的贞洁，可是又不能公开原谅梅影的失节，还是失节于日本鬼子。田磊、方嫂他们到处替梅影更名，可是没人敢当面赞同，一些好心人只有在夜幕掩护下去大榆树下，对存留着的梅影牌位烧香、拜谒。他们把梅影当成拯救他们的恩人、活菩萨。慢慢地祭拜的人多起来，大榆树下香火比山上仁义庙里的香火还旺盛，关二爷要是有知一定伤心落泪。人们在香烟缭绕里祷告梅影平安无事，在他们心里梅影就是他们的保护神。
香火照亮了人们心头的黑暗，却照不亮梅孝先他们那般人的心里阴暗。
梅孝先在小老婆等女人怂恿下特地召开乡绅会议，议题只有一个，定性梅影是严重失节，辱没梅镇和先人，还严重侮辱了中国人的尊严，派生出两个决定，驱逐梅思庭家出梅镇，不准人祭拜梅影。
梅思庭怎么也没想到，梅家十几代人辛苦攒下的基业毁在梅影手里，通知下达后，没有一句辩解，拖家带口三四十人被枪兵押着离开梅镇。一路上愁云惨淡，人们用眼泪为他们送行。那两个保全贞洁和被救下男人的家庭全体出动，不管梅孝先的什么禁令，带着好吃的哭喊着堵住大路，挡住梅家人，公开在道路上摆上香案祭拜心中的活菩萨梅影。跟来的全体师生哭祭，哭声震撼整过梅镇，哭倒了一大片男女和学生，也引来了更多平日不敢公开自己良心的人，还惊动了附近的山民。他们不辞路远，纷纷赶来祭拜女菩萨。
来祭拜梅影的山民络绎不绝，越来越多，气得梅孝先等人只敢龟缩在镇公所骂娘。
不知是谁喊了一句，梅老先生一家不该走，我们找梅孝先理论去。众人纷纷应和，簇拥着梅家人赶往镇公所。梅孝先何曾见过如此阵仗，绕他们怎么威吓、叫骂，没人理睬。梅孝先叫枪兵抓人，没有一个枪兵愿意出手，反倒是梅孝先被田磊等人抓住，逼梅孝先取消禁令。田磊说，你个黑白不分的老东西，如果你胆敢再如此，老子和你一道跳日落崖，敢不敢！有人干脆说，别跟老狗日的废话，他听不懂人话，干脆给他一粒枪子算了。
梅孝先在群情汹汹下被迫宣布取消驱逐令，保留大榆树下的供奉，派人寻找梅影。
九
山路尽头是一座古砖墙圈着悠久的县城，历经无数风雨的民居不堪重负地苟延着，街面冷冷清清，行人稀少，乞丐特别多，十个人里至少有一个是乞丐。这天，街上多了一个披头散发衣衫破烂的乞丐，脚上的污泥里掺着血污，走一步，青石板上落下一道血脚印，借着手里的树棍支持行走。准备驱逐的乞丐们瞧着血脚印，摇头叹息，无意中看到这个新来的腰间别着两把柳叶刀，更加不敢接近，只好用目光追随。乞丐一路艰难地走向军营，面向军营站了一会，躺倒军营对面的岔路口墙根睡觉大觉，眯缝的眼睛射出寒光，刺向军营门口。
远处的旮旯缝里，好几个乞丐盯着。
日头白花花地下着火，狗蛰伏阴凉之地伸出舌头嚯嚯地排热，乞丐一动不动躺在能烤熟麦饼的墙根，像条抽了脊梁的死狗。房顶上瓦面仿佛过了火，白气滋滋地升腾，空气里飘着焦糊味。军营门口有几次日本兵进出，每次进出，乞丐都放大了眯缝的眼皮。一个拉长的影子靠近乞丐，带来不断增强的喘息声。乞丐掉过手里的树棍，指着逼近的影子，影子不再逼近，声音嫩嫩地说，七爷让我们送水、吃的。乞丐收回树棍，影子缩短，递过来一只大饼一个豁口陶碗，碗里波光潋滟。乞丐夺过碗，把水倒进喉咙里，抓过大饼大口撕扯咀嚼。贴着乞丐耳朵再次爬过来带着奶味的童音，七爷说了，你一个人等于送死，我们在关二爷庙。乞丐停止咀嚼，脖子似乎僵硬，扭头看时，影子早已消失。
日光把墙面压缩为一块巨大的黑影，劈头盖脑蒙住墙根，也蒙住仿佛死了乞丐。黑影伸展到半个街面时候，军营门口响起叽里咕噜的疯狂，两个鬼子军官兴奋地冲着大门而来，梅奔矮了一节放着谄笑随在一个芦柴棒子日本军官身侧，嘴里放着叽里咕噜的马屁。乞丐身子一点一点离开了靠着的墙根，手伸向腰间插着的柳叶刀柄。芦柴棒子正是宫本，距离乞丐四十几步路，快要进入柳叶刀有效击发距离内。乞丐的手把住刀柄，下一秒就是抽刀击发了，抽刀的手腕却叫另一只铁钳子的手抓住，乞丐的手在铁钳子的钳制下像没有分量的棉花。正在乞丐激怒、呼吸粗重之际，响起一声啪，宫本摇晃一下捂住肩膀，倒在梅奔及时伸出的双臂里。枪声引来瞬间的枪声大作，机枪声飞蝗一样扑向乞丐左边的墙头。乞丐耳朵里炸响了一个沉闷，跟我走，没命了什么仇都报不了。
月色漂染了破败的大殿，那些剥落、残缺和报废的什物乱糟糟地被月色刷成冷峻的画页，残留的热空气正在给冷峻固定色彩。外面，落单的子弹在夜空里划出垂死、暴虐的啸叫，粗暴的叫骂声，撞击木板的声音，割裂了本该平静的夜晚，哭喊声染着县城的夜色。
乞丐躺在草席上，头发分开落到脸的两边，暴露出一张虽然涂抹了泥灰但仍然好看的脸，她是个女人，她就是被迫出走的梅影。梅影诀别亲人，直奔县城，守在兵营前的目的显而易见，可惜，她的柳叶刀没有发出，就算发出了不知道能不能击中仇恨的目标，虽然她出生在书剑承传之家，从小也跟着父亲练过武，柳叶刀练得最称手，但是在失衡的心理作用下是否能保持平常的准头还得两说，再加上虚弱的体力，柳叶刀就是飞出去了能否有足够维持快速飞行的能量也是未知数。及时转移目标的那一枪是方鲁开的，方鲁那天离家出走后就发誓一定要杀了宫本，他在县城的行踪叫无处不在的乞丐探知，乞丐的头领七爷找到他，达成共同杀鬼子的合作协议。方鲁早就从身材和走路的姿势上，认出守在军营对面的乞丐就是梅影，他痛恨梅影失身失节，但是不忍心眼看着前去送死，心里还是放不下梅影，关键时候果断开枪。
好几个小乞丐瞪着黑生生的小眼睛盯着昏睡的梅影，十分担心，没有好办法。梅影在感知自己的手完不成击杀目的时，急怒攻心，虚弱的体力用尽晕倒当地，被人背进了关二爷的地盘。方鲁开了一枪后，及时抽身，他无法面对梅影，嘱咐七爷好生照看梅影，自己去继续训练田磊那班人，他要拉起一支复仇的队伍，七爷已经答应了方鲁，合成一股。
来了来了。乞丐头七爷一手端着一只盆子急匆匆进入，小乞丐分开。一只盆里是稀粥，分派小乞丐给梅影喂食，自己拿起另一只盆里棉布，在随后而来的水盆里蘸水，抓起梅影的脚清洗，去掉泥土和血污的脚板划痕杂乱，呲着一道道横七竖八的血口子，蒺藜露出黑乎乎脑袋。七爷拿出镊子夹住黑脑袋拔出，脚板微微颤抖。七爷告诫梅影不要乱动，伤口要是不清理会感染，那样还怎么报仇？
你是谁，为什么要阻止我？梅影气息奄奄地问。一个小乞丐说，他就是我们的七爷，玩枪的。七爷说，对，我就是玩枪的七爷，我是为了……砰，哗啦。梅影踢翻了水盆，怒叫，滚，我不要你管，我要杀宫本那个活畜生。暴怒支持梅影爬起来，摇晃了一下又躺倒。
梅影醒来时候躺在一个简陋的床上，房间里黑乎乎的很难看得清面貌，房间有门没有窗户，门把屋子锁进黑暗，从门缝里挤进来几丝光线泄露了这是一个发光的白天，门外没有任何人为响动，风从门缝里飙进来，在黑暗里斯斯叫，像无数条毒蛇在吐信子。梅影有气无力地看着听着，好像来到了另一个世界，她早已没有了惧怕，也不拿自己当人待，更不把自己当女人，她活着唯一目的就是杀了宫本那个禽兽、魔鬼，哪怕和他同归于尽，她活着就是为了死去，她努力让死去早一天到来。
斯斯的微风伴着丝丝缕缕光亮在黑屋里舞蹈，她不想听不想看，眼睛张得特别大，像要用眼睛吃人。黑暗能叫她安静，那就恰如其分地守着黑暗，直到自己身体完全有了行动能力。她清楚，她还活在人的世界里，但是已经失去了一切，再也不用想那个缥缈的醉心的事了，她只配拥有死亡。
门咬牙切齿地开了，光线轰隆一声扑入，同时送进来龇着毛发的七爷。七爷的脸埋没在光线的推送里，光影在嘴边颤动出声音，饿坏了吧，吃点东西，养好体力好杀鬼子。梅影在门开的瞬间关闭了眼睛，她不想和人有关系，尤其是对她关心的人，她要无情绝情。七爷陪着小心将碗放到床边一张椅子上，说，我叫七爷，也是东北军负伤的连长李湘林，我爱人也是被宫本那个畜生……所以，我脱离了部队，一路追踪下来，我还有十几个好兄弟。李湘林强行灌输自己的经历和苦难，暗示他们是一棵藤上的两个苦瓜，砥砺梅影的求生欲望。
十
梅影终于答应跟李湘林训练，坚持自己的独立单干，说自己的仇不依赖别人，哪怕是自己的亲兄弟都不行。李湘林痛快地答应，悉心教授梅影所有杀日本鬼子的技能。梅影开始了没日没夜的训练，伤痕累累遍体鳞伤，从不叫一声疼和苦，她把自己当成了一架机器，只要机器能运转绝对不会躺下，机器更不会有人的感受！陪练的几个东北军士兵开始个个都是能手，有的甚至不愿意做陪练，认为是耽误时间，摔得梅影浑身是伤。一个月后，士兵们被梅影摔得鼻青脸肿，三个人不是她的对手，各种技能一学就会一学就精，十几个人里只有李湘林和梅影不相伯仲。格斗中梅影不说一句话，完全把对手当成她的复仇对象，眼睛里全是刻骨的狠毒。
在一个无月的夜晚里，梅影从山中营地消失了。得知消息的李湘林随后追赶，哪里还有梅影的踪影。
两天后，县城传出惊人的消息，酒楼上炸死五个日本军官，妓院里两个日本兵死于柳叶飞刀之下。两个现场都留下一张纸，写着独孤二字。日本鬼子如同惊弓之鸟，一两个日本兵大白天都不敢出兵营，城里如临大敌戒备森严。看到纸条的中国人一传十十传百，都说城里来了一个来无影去无踪的独孤大侠，专杀日本鬼子。独孤大侠带给县城人一丝丝亮光，让久违的脸上有了笑的理由。
日本兵龟缩兵营，靠近兵营的地方时常响冷枪，每次枪响必有一个日本兵血花飞溅。凶残的日本兵连日来把县城翻了个底朝天，连独孤大侠的影子都没瞧见，还在清剿中接连死了九个官兵，全城通缉毫无结果，因为见过独孤大侠的日本兵都命丧黄泉。宫本看出了独孤大侠专杀日本兵不杀中国人的漏洞，严令那些汉奸出动四处搜捕，连梅奔也被派出去带队搜查。每天兵营门口绑着十几个老百姓，只要独孤大侠朝兵营开枪就杀三个中国人，这招够歹毒，兵营才得到暂时无事。
独孤大侠也改变了手法，蛰伏城外，专门对出城扫荡的日本兵动手，每次不是一个就是两个，打完就走，绝不恋战。穷凶极恶的鬼子兵毫无办法，好几次清剿变成对长官的保护。
县城出了这号人物，引起了多方寻找，最终都无功而返。独孤大侠行动在风里在迷雾里，没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只有日本兵死亡后出现的独孤二字，字是左手写的毛笔字，从字迹上根本无法判定需要的属性。城里的读书人可遭罪了，都被抓进兵营验证字迹，严刑逼问。
县城成了那些黑乌鸦横行的天下，黑乌鸦是县城百姓送给那些流着中国人的血帮着日本鬼子残害同胞的汉奸，是对汉奸的刻骨诅咒。梅奔试了几次，居然毫发无损，胆子开始发胖，带着手下四处横行。一个夜晚，梅奔醉醺醺从妓院出来，叫一个人薅住衣领，梅奔吓得跪地求饶，抓着的人像从地狱里发出的阴森，喝道，再叫送你见阎王！梅奔只磕头不敢出声。那个阴森低沉道：要想活命滚回梅镇，不要再给鬼子当狗！梅奔压低声音说，是是，再也不敢了，就走就走。阴森声音道：叫梅镇人明白，祸害他们的是日本强盗，不是其他人！梅奔磕头如捣蒜，是是是，一定相告一定相告！您是您是……啊哟。梅奔杀猪似的大叫，双手捂住耳朵，血从指缝里钻出，青石板上躺着一只血耳朵，腥亮地反射着照过来的灯光，血糊糊地悸动。
梅奔捂着耳朵连夜逃回梅镇，窝在家里养伤。听说梅翻译官回来了，梅孝先等人登门拜访，托梅翻译官在黄军面前多说好话，保全梅镇老少。梅奔叽叽哼哼地说不出所以，只让梅孝先他们不要让人知道自己回来了。梅奔害怕极了，血糊糊的耳朵让人终生不忘，一夜之间变了一个人，再也没有了那些恶习，劝说梅老妖赶紧搬离梅镇，不说搬离的原因。梅老妖哪里舍得家产，哪里听得进儿子的话。梅奔急得没办法，单独对爹说独孤大侠其实就是梅影。梅老妖不相信弱不禁风的女子怎么就变成杀人魔王，梅奔磕头赌咒说，梅影的声音他最熟悉，不管怎么变都能听出来。梅老妖拍着脑袋说，是了，梅思庭家世代习武，我怎么把这个忘记了，可是，她一个人，迟早会殃及梅镇，太君要是晓得是我们梅镇的人……爹，您想怎样，我的耳朵可是警告，万万不能啊。
很快，梅孝先知道独孤大侠就是梅影，带着枪兵连夜赶走梅思庭和家人，说不能叫黄军找到祸害梅镇的借口。梅思庭听说独孤大侠就是梅影，没说二话，带着家人乘着夜色离开。岔路口，梅思庭对着县城方向遥拜，嘴里念念有词说：家有此女，我梅思庭祖上积德了。闺女，是为父看错你了，你是贞烈女子，等到平安日，为父一定为你树碑立传，以飨后人！梅思庭洒泪离去，进入深山林场的老宅，留下四个枪兵，剩下的交给前来的田磊，带着进城协作梅影。
十一
连日来，梅孝先派人四处张贴告示，令全体梅镇人安心过日子，说前次日本人来是为了梅思庭的女子，现在梅思庭家走了，梅影也失踪了，再也没有值得黄军惦记的。如果黄军偶尔路过，千万别慌乱，要箪食壶浆以慰大军，定能逢凶化吉平安度过。梅孝先还怕人不识字看不懂，每天派两个枪兵提着铜锣沿街叫喊。那些有良心的人听了在背地里咒骂梅孝先是缩头乌龟是汉奸。田磊和方嫂等带人夜里撕毁告示，白天梅孝先叫人张贴，并说，如果发现再有人撕告示不听劝告，当同梅镇的罪人论处。
三天后的早上，阳光没有分别地照着梅镇，麻石街上有几家店铺刚刚打开门，一群黄祸涌入，皮鞋的铁掌狰狞地敲击麻石，溅起一溜溜火星。这次，日本兵没有大开杀戒，目的明确地直冲镇中而去。老板们吓得赶紧关上门，在门内哆嗦、喘息。
日本兵围住大户，强行带走他们的年轻女子。他们用惊恐的告饶，希求放过，招来的是无情的枪托和皮鞋。宫本领着兵冲进梅孝先家，梅孝先正在茅房里痛快，听到不同往日的嘈杂，吓得屎尿停滞，顾不上屎尿给屁股染色，提上裤子匆匆忙忙赶往客厅。三个老婆两个儿媳和闺女都叫日本兵刺刀押着跪了一大片，垂着脑袋簌簌发抖。梅孝先一手提着裤子放出无限欢笑说，太君太君辛苦，没想到太君如此勤劳，请坐请坐。高声叫道，来人啦，给太君备茶备饭，杀猪犒劳太君。宫本用生硬的中国话说，不用，梅桑，你是大日本大大的朋友，肯为大日本圣战出力？
梅孝先点头哈腰，一手紧紧抓住裤腰满面笑容说，一定出力一定出力，太君尽管吩咐。宫本哈哈笑，吆西，很好，大日本士兵前线作战的辛苦。
辛苦辛苦，大大的辛苦。梅孝先应和着，偷眼瞧着跪地的女人们，一个个像拔了毛的秃尾巴鸡。宫本说，那好，黄军需要你家的女人慰劳慰劳那些辛苦的士兵。
啊？太君太君，那可不行，她们是乡野之人，见不得大世面，惹怒了黄军，那可不是闹着玩的啊，太君太君太君您行行好。梅孝先眼泪鼻涕齐出，双手作揖，忘记了提着的裤子，裤子滑落，露出两只干帮帮的光葫芦腿，两股间夹了条变了形的小黄鱼。女人惊呼，梅孝先似乎意识到，赶紧提起裤子，急赤白眼地哀求，太君太君……八嘎！宫本身边的军官抽出抵住梅孝先的脖子。梅孝先妈呀一声瘫坐地面，浑身筛糠，他睡着想醒了也不愿意相信，自己真心求得共荣共存大计的黄军竟然不认他这个优良奴才，对他这个一心求安的良民顺民下毒手。脖子上寒冷钻心，眼前寒光闪闪，刀不是来跟他梅孝先商量共荣共存，是要吃他的肉，毁他的脸，如果不答应，人头立马搬家，女人照样被带走。宫本似乎并不同情颤抖的梅孝先，也不理会梅孝先的真心，挥手叫士兵带走哭哭啼啼的女人。梅孝先哭着喊道，不要反抗啊，要保全好自己啊。
呸，梅老狗，你也有今天啊，你不是一心巴结日本人吗，添鬼子的屁眼吗？咋样，日本人给你戴上多少顶绿帽子，够你老乌龟受用下半辈子！骂梅孝先是他的二姨太。骂完，二姨太乘日本兵不注意，一头撞死在客厅立柱上。
客厅里顿时沉寂，人们来不及思想，二姨太完成了她的忠烈和大义，倒在地面像一座躺着的不朽丰碑。
街上踢踢踏踏走着十几串穿银代金的富家女人，哭哭啼啼和叫骂声杂交。
那些平日很威风的狗们不知道躲到那个地洞里了。街上留着日本人的告示，令梅影三天内到军营自首，否则将这些女人统统充当慰安妇送往前线，然后梅镇鸡犬不留。女人们脚步沉重地踢打着麻石街道，仿佛踢打着在人们心头。人们虽然痛恨这些大户，也痛恨那些仗势欺人的太太小姐，但是他们毕竟是中国人。暗中盯着的人们个个咬牙切齿，但是毫无办法，空怀满腔悲愤。
十二
梅思庭面色晦暗地躺着唉声叹气，目光空前疲惫，头发似乎又白了些许，手里的书摇摇欲坠，管家匆匆跑来告诉他梅孝先他们来了。梅思庭目光冷悠悠地打向柴门，梅孝先等衣衫不整弓腰窜入，热切的目光碰触梅思庭冰冷的目光，搅扭着跌落泥地。梅孝先在梅思庭丈外止步垂首，后背上露出两根带刺的荆条，脸似乎从死人堆里捡回来。梅思庭将书放置竹椅上，微微挪挪屁股，端正身体问此来何事。梅孝先突然跪下双手合十，急切说，太爷，是我孝先对不住太爷，晚辈有眼无珠，可都是职责在身啊，是全镇三千多人的性命逼的啊，太爷能体谅晚辈吗？跟着梅孝先先后跪倒的乡绅齐声呼喊“太爷”。梅思庭再也坐不住了，站起来惊问又发生什么大事。梅思庭想到他们来肯定有事，没想居然以这种形式表示，他想到逼他们全家老少离开时候的绝情，何曾把他当太爷了！如此表示除非梅镇遭遇了空前灾变，有求自己，否则梅孝先和众乡绅不会自贬身份下贱到不齿地步，内心自然惊愕，脸上波纹不显。
荆条高高举在梅孝先手里，梅思庭瞧着并不接荆条，说，有话说，用不着古人那一套，起来说话。梅孝先诺诺连声，颤颤巍巍地爬起来，脸上泪水流出两条沟，将荆条递给管家说，太爷想什么时候惩罚，孝先随时恭候。梅思庭瞧着心有不忍，咽下嘴里的愤怒说，啥事？梅孝先嘴唇哆嗦着语言不清，身后的戴眼镜乡绅代替梅孝先说明刚刚镇上发生的大灾变。梅思庭听了阴霾覆面，低头不语。众乡绅恳求梅思庭救救他们的女人，神情垂死得像一只只瘟头鸡。
梅思庭背过身体，背对着众人，声音阴沉道，众位请回，恕梅某无能为力，请不要再拿小女做挡箭牌，小女可是众位的眼中钉，早已亡命天涯，就是梅某想出头也是心有余力不足。
太爷，姑奶奶可是叫日本人闻风丧胆的独孤大侠！
太爷，大姑可是女中豪杰！
太爷，我等有眼无珠，错怪了姑奶奶了！
太爷，姑奶奶可是活菩萨啊，那天乡场上要不是姑奶奶侠肝义胆挺身而出，不晓得有多少人被杀，有多少良家妇女被祸害啊，太爷！
乡绅们说得义正辞严，涕泪横流。现在的梅影在他们嘴里就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是舍身赴死的大义凛然。原来他们心里还存着如此圣神的判词，可是说在此时此地显得分外虚假，还滑稽。梅思庭明白他们都是为了自己才临时抱佛脚，想出手，却像深陷水井里的牯牛有劲使不出。他清楚，这些人是想女儿再次为他们牺牲，牺牲完了还不是……他的心在颤抖，不敢想下去。他痛恨自己，是自己的冲动和恶言逼走了女儿，现在是生事死都不知道，又能到哪里去找到女儿？梅思庭的为难似乎早就被来人料到，戴眼镜的说，只要太爷往城门上一站，保管大姑在一天之内现身。梅思庭没想到戴眼镜的如此歹毒，这是要把自己送给日本鬼子做人质，真正坏透了的烂瓤子。梅思庭仰面长吁，罢了罢了，看来我这把老骨头非要让日本人敲骨吸髓了。
镇前路上，众人挡住梅思庭的马车，不准前去送死。田磊等围住梅孝先等人大骂他们丧尽天良，为虎作伥，毁了人家女儿还想毁了年老的父亲。方嫂骂道，梅孝先，你枉披了一张人皮，怎么干出如此猪狗不如的蠢事，你们不是日本鬼子的良民吗，不是太君前太君后吗，不是要大东亚共荣吗，怎么你们的太君不拿你们当朋友了不拿你们当人了？梅孝先等人在众人群情汹汹里，老脸紫红，说不出半个字，像一只只丧家犬。
眼看走不成了，梅思庭站到车辕上高声喊道：父老乡亲们，为了我们梅镇的安宁，老朽父女愿意投身虎口，他们的家人也是梅镇人，也是中国人，救他们就是救我们自己，不要为难了，早一点救出他们早安宁。
不行，您去了就是有去无回！
您去了也救不回她们，日本人不是人是畜生！
我们不能再叫好人伤心又流泪，更不能无价值地牺牲！
不去，他们活该！平日里不是威风凛凛吗，不是欺男霸女吗？
梅思庭双手抱拳，高喊：众位乡亲，原先老朽也错怪了小女，认为她失节失贞，有辱门风愧对先人，现在老朽明白了，小女那是舍生取大义，救民于水火，那是大忠大孝，有女如此老朽值得了，列祖列宗有光彩了。
众人抬着泪眼喷着怒火盯着梅思庭。梅思庭泪流满面，一副慨然赴死的果决，说女儿尚且如此，老父何惜此衰残之身，但愿将来天下太平了，你们把老朽父女合葬于这东边山岗落日崖上，我们父女守着关隘保梅镇平安！说罢，不等众人反映，拿起马鞭狠抽马屁股，受惊的马拉着马车冲决而去，身后响起震天的哭喊、惨呼。
天边摇摇传来：我们死了，但愿乡亲们好好活着——
十三
众女人被关在一个尿骚扑鼻的屋子里，满室哭哭啼啼，一个个失去了往日的骄横，灰头土脸得像一群逃难的灾民。梅孝先小老婆呵斥众人，说黄军不会把我们咋样，是拿我们引梅家那个小荡妇现身，我们都会好好回家的。
一个女子道，早想到如此，我们就不该那么编排梅大姑，现在我们都这样了还有什么脸面说她！她好歹是杀日本鬼子的独孤大侠！
呸，啥子叫独孤大侠，骚货烂货，她也配跟咱们比，切，我们好歹完好。小老婆话还没落音，大门轰然打开，涌进来一大批日本兵。妇女们惊呼，互相扭抱在一切，浑身打着摆子。小老婆站立，笑对日本兵说，太君，我们都是良民，我是梅镇长夫人。当头的军官盯着小老婆嘎嘎怪叫，说夫人夫人好，来共荣共荣！上前抱住小老婆，小老婆惊叫、挣扎，还是被拖走。剩下的日本兵像饿狼张着血盆大口扑向一群惊恐的羔羊，惊呼、惨叫在军营里肆虐，那么苍白那么垂死，狂笑、怪笑在军营里横冲直撞，那是魔鬼的狂欢。
李湘林和方鲁一边一个死死抓着梅影的两只胳膊不松手。梅影刻骨地盯着两人，声音阴冷地说，就是死了也要救出父亲，不然我就是畜生不如。你们放开，你们怕死躲着。
李湘林、方鲁道：谁怕死了？李湘林说，要死也不是这个鲁莽的死法，我们要想个周全的法子，引开他们才好乘机动手。方鲁赞同说，往日我们用独孤大侠杀日本鬼子不都是采取多点呼应吗，他们哪次真正抓住我们了？梅影阴毒地分别盯了两人一眼，垂下脑袋。李湘林说，哎，这就对了。宫本绑着老父亲就是引你主动出现，清除你这个眼中钉独孤大侠。梅影似乎点了点头。两人放开梅影的胳膊，紧急讨论营救计划。梅影靠着墙壁闭上眼睛休息。
一个乞丐闯入，说宫本那狗日的放出话，梅小姐要再不出现，每隔一个时辰杀十个老百姓，还要……李湘林对乞丐摇手，指指睡着的梅影。乞丐凑近李湘林耳边细说。李湘林和方鲁万万没想到，就在他们商量计划的时候，梅影悄悄从窗户爬出。
十四
梅思庭吊在城门上方木笼里，宫本等站立城楼垛口，盯着下用枪赶来观看的老百姓。城楼和城门两边驾着机枪，如临大敌。一个戴金丝眼镜的汉奸在城楼高声叫唤，下面的百姓听着，笼子里的人就是你们所说的独孤大侠梅影的亲爹，谁和黄军作对就是这个下场。宫本太君说了，太君不想为难你们，只要梅影前来自首，你们会平安无事，如果执迷不悟，每隔一个时辰杀了你们中十个人。人群轰然，哭喊声震天动地。宫本瞧着从鼻子里哼哼怪笑，对着金丝眼镜挥手，你的告诉他们，叫他们跪求梅的。
是，太君。汉奸对着城下，声音撕裂地嚎叫，你们听着，求太君没用，还是跪下，跪下求梅影吧，求独孤大侠吧，她可是你们的活菩萨，她不会看着你们被杀不管！跪下跪下！
人群轰然跪了一地，声音嘈杂地惨呼，独孤大侠，救救我们吧！
看押的日本兵兴奋得嚎叫、怪笑。
笼子里的梅思庭悲愤地合上双目。
太阳火龙龙地炙烤着人群，绝望的哭喊声搅着热气喷向远方。他们无辜得像地上的蝼蚁，他们卑微地祈求生的希望。有人不跪，高声喝道，你们不要这样，这是日本鬼子的毒计，就是要利用你们当人质，引诱独孤大侠出来。独孤大侠可是我们民族的……砰的一声，那个有骨气的清醒的人倒在宫本的手枪下，枪口还冒着蓝幽幽的烟，宫本得意吹吹枪口，面露狰狞的笑。
众人咋听枪响，惊呆了，忘记了呼喊、哭诉。热血汉子身子摇晃着转身面对城楼，顽强抬起手指向城楼，说不出话，身体不甘心地向后倒下，灰尘四射。众人惊恐，大气不敢出。金丝眼镜狂躁地喊道，看到了吧，这就是不听黄军命令的下场，快点哭啊求啊，否则下一个就是你们。
哭喊声整齐地无目的地卷地扑出，涣散在苦难的土地上。
看，独孤大侠来了！不知谁惊叫了一声，哭喊声像一阵风快速远遁。众人游目四顾，梅影披着头发，腰间帮着一串手榴弹，一步一步从山岗上走下来，两只脚像两座沉重的山岳，砸地有声，土地震颤！很多年纪大的男女双手合十遥拜，活菩萨啊，救苦救难啊，大恩人啊！有人低低呼喝，快快给大恩人磕头。众人低头垂地：大恩人，活菩萨！
他们用他们仅能想到的仅能做到的，祭拜恩人。
热风掀开梅影的长发，脸色惨白，嘴角挂上轻蔑的微笑，脚步锤击地皮，地皮把震颤传导给每个人的身体，激荡心血。日本兵看到走来的梅影，端着枪呼啦一下子围上，看到梅影腰上的手榴弹和抓在手的引线惊恐地后退。
梅影走一步，鬼子兵惊恐地退后一步。
木笼里站着的梅思庭双手抓着木栅栏，拼死地高声喝道，女儿，好样的，老子有你这样的闺女死而无憾了！孩子，是爹不好，爹只顾着狗都不吃的所谓脸面，那样伤我儿的心，爹有罪啊，爹罪大恶极啊！
梅影站住，抬头盯着木笼，高呼，爹，有您理解就够了，女儿就能安心上路了。可是爹，女儿不孝，连带亲爹遭罪了，女儿给您磕头了。说着，梅影当地跪下，连着给梅思庭磕了三个头，脑袋把干燥的泥土磕下一个浅浅的凹印，凹印染着殷红的血，额头血粘着泥土。
梅思庭高叫，声音冲荡着空气，烈火般燃烧，说，儿啊，谁说忠孝不能两全，爹，今儿见着了！黄泉路上，我们父女作伴！
梅影高声大喝，声音尖利，像一把把锋利的匕首，直刺人们心灵深处，血呼啦啦流在每个有良心人的心里，加速血液的沸腾。梅影道：日本鬼子听着，我梅影就是你们要找的独孤大侠，是我亲手送走了你们四十九个东洋鬼子的命。现在，我来了，如果你们还有点日本武士的尊严，就放了这些老百姓，一切与他们无干！
好，我答应你。宫本得意非凡，朝城下挥手。围着的日本兵撤开包围圈。人们看到了生的希望，可是这个生的权利是一个弱女子用自己的生命和尊严换来的。人群不乏有明理有气节者，他们对着梅影再拜，高呼救命恩人。梅影朝他们微笑，挥挥手说，快快离去，鬼子不是人，防止他们反悔，快快走快走。众人哭泣着依照梅影意思，扶老携幼逃去。梅影瞧着悲惨又无奈的人们，两颗泪珠滑落地面，溅起两朵灰尘的花朵。
梅思庭哈哈大笑，说花木兰啊花木兰啊，哈哈哈哈哈哈……
宫本叫道，梅影，人我放了，该兑现你的诺言了。
梅影抬头大喝，你不是大日本武士吗，不是战无不胜吗，难道还惧怕我一个小女子！
宫本语塞，脸色酱紫。
梅影抓住机会说，我有两点，答应了，我立马卸下手榴弹，随你去报功领赏。
宫本轻狂大笑，说，好，哪两点。
梅影咬字准确，不疾不徐说，一，放下我爹，我们父女见面；二，将抓来的梅镇妇女送过来，我要看着他们离开，然后我随你处置。
宫本朝手下挥手说，放笼子，带上梅镇女人。
木笼在梅影注视里缓缓放下。
城里城外无数双眼睛注视着，随时准备着。一切出乎人们预料地发生了，留下的只有各自的良心和愧疚，还有一群和梅影一样的随时慷慨赴死者。
十五
所有的女人衣衫不整，有的衣服被扯破，鼻青脸肿，还有嘴角流血者，完全失去了往日的光鲜尊贵。梅孝先小老婆一惊一乍，絮絮叨叨，被扯破的胸衣搭拉着，脸上留着血迹，逢人就说，我是镇长三姨太，我没失身我没失身。惊叫，鬼呀鬼子啊！梅孝先闺女和两个儿媳妇按住她，闺女说，三娘，你没失身，我们都没失身……三人眼泪迷糊地看着众女，可怜兮兮。众女低头啜泣。
大门哐当打开，阳光汹涌而入，众女惊恐尖叫，浑身颤抖。那个城头上喊话的金丝眼镜蹬着马靴斜挎着王八盒子摇晃着身子闯入，后面跟着十几个端枪的日本兵。小老婆大笑着扑向金丝眼镜，叫着，我没失身我没失身。跪倒金丝眼镜面前。金丝眼镜抬起马靴大叫，去你老母，早就是黄军的玩物了，还他妈的装贞洁烈女。小老婆被瞪向墙角，脑袋撞到墙面，昏厥过去。金丝眼镜瞧都不瞧，大喝，宫本太君有令，放你等回家。众女惊恐地盯着金丝眼镜，谁也不敢相信。金丝眼镜大怒，咋啦，不想走，那好啊，外面的黄军可是等不及了。轰的一声，众女跌跌撞撞扑向门口。
街上疯跑着一群衣衫破片翻飞披头散发的女人，哭着叫着逃命。金丝眼镜和押解的鬼子兵走在后面。金丝眼镜大笑大叫，慢点慢点，跑那么快干嘛，又不是砍头，你们老爷都等着黄军的剩汤喝呢，哈哈哈。众女听了，停止了奔跑，脚步裹着心事重重，就像去刑场。金丝眼镜说，哎，这就对了，你们现在身份高贵了，黄军用过的女人，量你们老爷不敢慢待。刻毒的提醒，像重锤击打在众女心头，往日的骄狂、刻毒、不可一世死亡了，变回一群可怜可悲可叹的女人，她们深刻体会到了被迫、无奈、弱小。好几个女人又开始了哭哭啼啼，走成了一群悲惨的可怜虫。梅孝先家女人费力地拖着人事不省的小老婆，一路凄凄哀哀，往日的骄横落到烂泥淖里。
梅影和老父亲互相搀扶着矗立城门口，目睹女人们哭哭啼啼走来。梅思庭要上前，梅影拉住说，爹，不用管！梅思庭叹息一声说，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日本鬼子禽兽不如。
爹，畜生听不懂，省省吧。
众女见到梅影父女，特别是梅影绑在腰间的手榴弹，明白是怎么回事了，纷纷跪下，呼喊：恩人啦！梅影怒道，别假惺惺的了，还不赶快走，日本人要是反悔了，你们谁也走不成！众女一片低呼，像一个个丧家之犬跑过梅影父女身边。
看着快要到山岗的众女，梅影回头说，爹，您也走，有我在，他们不敢怎么样。梅思庭转身面对梅影，严肃地说，闺女，爹今儿长脸了，死而无憾！不要劝我，老爹陪着我的好闺女，生死与共！
突然城内枪声和爆炸声猛烈啸叫，梅影父女和日本兵惊愕，看向城内。宫本大喝，防止……没等他的话说完，城外枪声大作，子弹飞蝗般飞向城头，城门处十几个伪军突然朝身边的日本兵开枪。方鲁高声呼喊，梅影、伯父快跑。梅影明白了，这是李湘林方鲁他们在营救自己，带着爹跳下脚边的壕沟。反应过来的日本兵用重火力封锁壕沟，子弹冰雹那样密集，溅起一片片泥土的暴雨，压得父女两抬不起来头。忽然壕沟里窜过来三个伪军，梅影举起一颗手榴弹要同归于尽。伪军大喝，梅影，是我，李湘林。梅影松了一口气，晕倒沟壁，拉了弦的手榴弹嗤嗤地冒着白烟。李湘林纵身飞扑，抓过手榴弹压在身下，手榴弹在李湘林身体刚刚压住的瞬间爆炸。
天空黄橙橙，染了太多的血，硝烟在黄橙橙里弥散，血腥味罩着这片天地。
十六
血蒙蒙的斜阳撒了一路，男人女人走在血路上，一个个走得没心没肺。梅孝先发着垂死的尖叫，这可这么好这可这么好啊！腿一软跪倒泥地，仰面惨呼，祖宗啊，奇耻大辱啊奇耻大辱啊！梅孝先涕泪横流，拍打着泥地。
众人停下脚步，瞧着，谁也不敢上前劝说，因为谁也不知道拿什么劝说，谁都没有心情劝说，他们可都是奇耻大辱的同路人。一个女人咬牙切齿地说，都是你们弄的，整天仁义道德，睁着双眼说瞎话，生生的把一个忠烈女子说成是荡妇是水性杨花，败坏了梅镇侮辱了祖宗，还赶人家走。这下好了，都是荡妇了，你们这些老爷都戴上日本人的绿帽子了，看你们今后怎么办！
一直被人抬着的梅孝先小老婆从担架上翻身下来，她现在不疯了也不半死不活了，瞪着牛眼鄙视斥责的女人，散泼地大叫，咋啦咋啦，胡咧咧啥，啥叫荡妇，老娘身子干净净，拼死保住了身子，要不老娘也不会被打成这个样子！梅孝先家女人一起帮腔，都说他们都保了清白。那个女人哈哈大笑说，好啊，别扯臊了，脱了裤子叫你们男人查验，敢吗？顿时叫骂声四起，众女扑向怒斥的女人，揪头发扯衣服扭打，混乱一团。梅孝先拿过身边一个枪兵的枪朝天开了一枪，大喝，够了，还不够现眼吗？
众女人松手垂头。小老婆气咻咻说，老爷……
闭上你的臭嘴！梅孝先将枪扔给枪兵，拍拍手，厉声道，回镇里谁也不准说说……说这个事！谁说了就沉谁的河！听到没有！众人稀稀拉拉应和。梅孝先大喝，听着，这一切都是梅思庭家那个劣畜闹的，她才是梅镇的大罪人！
小老婆说，对对，一切都是那个梅影的罪恶，她是我们梅镇的公敌是梅镇的耻辱。大家不要互相针对，梅影才是我们受苦受难的根源。
戴眼镜说，对对对，大家统一说辞，这样，我们回家就没事了。听镇长和三姨太的，记住，梅思庭他们家才是我们的公敌。
众人轰然称是。
十七
梅镇四处浓烟滚滚，火光映红了半边天，燃烧的爆炸声此起彼伏，叫骂、哭喊声震得月亮闭上眼睛。
大榆树下挤满了战战兢兢的男女老少，四外的火把不断滴着血红的泪滴，空气里蓄满了死亡的腐败。宫本的脸在火光里摇晃，血红、暴戾，狠毒地盯着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男女老少。梅孝先等乡绅在刺刀的押解下，躬身垂头站在宫本面前，乖得像三孙子。宫本上前抽出指挥刀在梅孝先脑袋上比划，梅孝先妈呀一声跪倒地上，身子像狂风中的小树叶。宫本哈哈大笑，如厉鬼啸叫，插回刀，伸出手拍拍梅孝先的脸，说你的粮食大大的，送给黄军。
梅孝先点头如捣蒜说，有有，梅某倾尽所有，亲自给黄军送去送去。
宫本指着男女老少，说，他们的全部杀掉。
梅孝先急急巴巴说，太君太君，他们都是良民，大大的良民，梅影才是反抗分子，梅影该杀，她的家人该杀！
人群里有人高喊，你放屁，梅影是好人、恩人。
好些人呼喊好人、恩人。
宫本朝天空抬抬手，一梭子子弹掠过呼喊的人群头顶，很多人趴到地面颤抖不已。
梅孝先抬头惊恐地，太太君，我我说错了？宫本抓着梅孝先衣领提溜起来，对着梅孝先的脸咬牙喷射吐沫星子说，你的良心大大的坏了，梅校长救回了你们的女人，你还要杀梅校长？
梅孝先蹬着牛卵的眼睛，他搞不懂宫本怎么替敌人说话了，惶恐地说，是是，太君说得对，梅校长是好人好人，我是忘恩负义的畜生畜生！
那你就该杀！
梅孝先惊愕，气结，扑通跪倒，爬行宫本脚下，哭诉说，太君太君，我该杀，可是我能为太君办差啊，为太君效劳啊，太君您说，我天亮保证亲自带人送粮食到太君的军营。
宫本哈哈大笑说，东西的要，人我也要。
人？梅孝先惊恐地说，太君，我保证效劳，人人人……梅孝先啰嗦着。宫本暴怒，指着众人喝道：喊，叫梅影救你们！
哦，太君，我知道了。梅孝先飞快爬起来，转过身对着众人，大喊，大家一齐喊，请梅大姑出来救我们，不然我们都没命了。快喊快喊。梅大姑，梅菩萨，梅镇父老乡亲求求您了，出来吧，您出来了，三千多条命就保住了。喊啊快喊啊！
哭喊声震天动地冲击而去：梅大姑、梅菩萨在梅镇上空旋转，死亡扑着翅膀乱闯，怪诞地扑打着群山，月亮滴下清冷的泪水，在火光里虚化。
梅影从大榆树背后走出，立即引出群呼：梅大姑！
众日本兵端枪对着梅影，如临大敌。梅影走得地动山摇，地皮嘎嘎怪叫，脸上光影奔腾，眼睛平和地盯着众人，似乎有千言万语要告诉乡亲们，却一句话没说。
学生惨呼，梅老师。一片凄惨的哭泣。
大姑，您老不该出来，留着您能给我们报仇。梅奔捂着耳朵推开人群跑出来阻拦梅影，叫两个日本兵拦住。梅奔放开捂住的手，高喊，大姑，侄儿梅奔以前错了，我不该认贼作父，我们这些人死有余辜，不值得救，你救了他们，事后会反咬一口，不值得不值得啊，我们梅家的大姑奶奶！
砰的一声，梅奔张着嘴巴固定了垂死叫喊的面容，血从子弹击中的洞里汩汩流出，仰面朝天倒下。乡场上又是一片惨呼，人们怎么也没想到猪狗不如的梅奔，在关键时候挺身而出，勇敢地死在宫本的枪下。
宫本将王八盒子插回，朝着走来的梅影虚弱地怪笑。梅影站住，从容不迫地说，宫本，放了乡亲们，我跟你走。
吆西。宫本朝身边的军官耳语。军官大喝，撤退。
鬼子兵潮水般四散，空气骤然冷却。
梅孝先等跪在地上爬不起来。乡场上哭天抹地，人们只能用这个最直接的最无奈的方式感谢救命之恩，没有谁再敢说梅影的不是。谁也没想着离开乡场，梅孝先的女人低着脑袋躲在人群缝隙里，再也不敢耍横。
人们朝着出镇的方向跪着，一双双泪眼仿佛穿越黑暗陪着他们的救命恩人，他们仅能用这种方式表达对梅影的感激、崇敬，还有哀悼。他们心里都明白，梅影一去将再也不回头了。
轰的一声，镇外闪现灿烂的红光，璀璨如节日礼花，铺天盖地照亮了山河大地。
后来人们才从惊吓得连夜逃跑的一个小汉奸嘴里得知，那晚，梅影站到落日崖的山岗上朝着梅镇凝望，宫本来拉他走，梅影乘势抓着宫本，拉响了衣服里面的炸药，不但炸死了宫本还炸死了身边四五个鬼子。说梅大姑就是我们这块土地上的神。
十八
梅镇人找来经验丰富的退休仵作，将带着梅影血衣碎片和可能的骨头残片，归拢一处放入棺材。
出殡那天阴风惨惨，日色无光。全镇男女老少凡是能走动的全体出动，四外的村镇听说了来了很多人，连闻知此事的国民政府和共产党游击队都派了好些官员代表，前来为梅影送行。附近的三十八团团长亲临，带着一个连兵力护送梅影出殡。
梅影的棺木缓行在古老的梅镇街道上，白色的人群簇拥着棺木。人们用泪水洗面，用啼血感恩，用怒火宣誓。梅影死了，尸身残破，换来三千多条生命活着；梅影倒下了，三千多条生命站起来了。
山河哭泣，群山垂首，漫空飘舞着圣洁的雪花。
遵照梅思庭意思，将女儿梅影下葬在梅镇出山口落日崖上，看着梅镇，守护亲人。
古老的梅镇涌来上万人，还有漫山遍野持续赶来的扎白戴麻的人们，青绿的山被白色覆盖。他们为不屈的精神感召，他们为受尽屈辱还守护人民的灵魂送行。据说，梅影是在突然一片血红的阳光下下葬的，棺材落土，血红突然消失，剩下的是上万人的悲痛。
方鲁挖来一颗梅影最喜欢的并蒂山百合，小心栽种到梅影坟头。山百合清雅、高贵，一尘不染，在微风中含着微笑，像一面猎猎招展的旗帜。
好些学生哭晕，好些女人哭得气息奄奄。梅思庭夫妻坚持到女儿坟头堆起，双双晕倒坟地，被人抬回。梅孝先等长跪坟头，叫方嫂、田磊抓起，怒斥。梅孝先惊颤地后退，脚下一滑，顺着落日崖缓坡滚落，摔折了腿，从此躺在家里，直到抗战胜利后在出来过一次，于终日惶恐惊惧里死去。
方鲁栽种好山百合，神情严肃地对着坟头三鞠躬，庄重地说，梅影，那天早晨在河滩上，你说你希望能跟最喜欢的人办一场醉心的婚礼，尽管这里不是河滩，也没有婚纱，但是，我知道你是最喜欢我的，我曾经那么无情地伤害你，导致你的离家出走，希望你能原谅我。希望我们能在九泉之下举办那场醉心的婚礼。
啪的一声爆响，子弹划裂天幕，拖出悠长的尾音。方鲁的手枪抵着太阳穴，在众人目瞪口呆里徐徐倒下，脸上含着微笑房建辉
一
梅镇像头温顺的卧牛，静静地卧在群山怀抱中，浑身上下披绿裹青。麻石板街道被夜露洗得水滋滋亮汪汪，两边排列的早点铺炉火烘热了空气，唤醒了梅镇的早晨。
早起讨生活的人们用身体挖走挡住他们前行的浓雾，又在身后旋转出一朵朵雪莲花，诱人的吆喝声在初日的抬爱里温暖地舒展。镇中有一块不大不小的很有来头的乡场，偏后矗立一颗似乎和古镇同龄的老榆树，巨大的冠盖庇护了乡场，清朝那会用作贴告示和砍头的去处，后来延续了贴告示的传统，免除了杀人的功能，代之为开大会的聚集地，对面是绿茵拱卫的镇公所。挨着镇公所是一座拱背吊满青苔的小桥，清幽的河水绕一个弯划过新开的小学堂，甩向深山的怀抱。
阳光赶起群山的青翠倒立河水里，几只大白鹅嘎嘎叫着踏波掠浪，脚掌下快速开放一串青亮的水花，掩翅在两只翠羽鲜亮的鸭子身后。鸭子丝毫不以为意，专心埋头对着一丛银红色水中根须一通咕咕噜噜，搜食隐藏在根须间的美餐。河水绿茵茵地微笑，洁白的山百合不辞肥瘦地打扮着河滩，卵石在阳光下闪着温润的光泽。
年轻的梅影和方鲁并肩拥着温情漫步河滩鹅卵石，面对此情此景，他们很容易走出一个婚姻的完美。梅影抬手将一绺微风抓下的鬓发掖进眼镜腿里夹住，微笑牵着山光水色，她接受刚刚回国的洋博士方鲁之约，来到清晨的河滩，方鲁说要商量他们的终身大事，定下了他要立马返回重庆就任，抗战时期时间不等人。尽管他们来此目的明确，却谁也没有说正事，脚步徜徉在山水的舒美中，都不想破坏宁静、和平、阳光送暖的早晨。
梅影弯腰折了一支并蒂山百合，嗅着欣赏着，转向白西装白礼帽斜纹紫红领带的方鲁，送出绿茵茵的微笑说，看出什么了？方鲁从绅士的微笑里探出思想，费力地解读山百合，说她是白色的新鲜的。梅影说对也不对，你这个留法博士难道就学会这点浪漫？方鲁笑出不好意思说，我是学习军事的不是去进口他们的浪漫。那你说，我洗耳恭听。梅影笑了，笑碎了一河水，河水亮银子那样怂恿铺排。梅影收住笑说，你就没看出圣洁、高贵、顽强。方鲁哦了一声，像个开蒙的童子，说，那梅校长梅老师能不能为方某启蒙一二。梅影夹夹灵动的眼皮，微笑从嘴角滚落，说你没看出她们在任何地方任何环境里都能生长？河滩上山岗上到处都是她们的家她们的亲人。我是老师，我说一，你去反二反三吧。
方鲁微笑着推推鼻梁上的眼镜，说看来我这个洋博士要好好地解决水土不服了。方鲁起大早来河滩上可不是为了增长学问，他要在感情的热锅里炒出关于他们俩的未来幸福，这也是他在重庆的民国政府报道后就马不停蹄赶回来的原因，希望把小时候方梅两家定下的娃娃亲落到实处。梅影可是留过日本的学生，热心于教育，故而坚辞省府邀请回乡办了小学堂。方鲁不仅要摘婚姻的果实，还要设法打通梅影的思想和他一道去重庆。梅影不和方鲁讨论去重庆的事，指点山水树木花草说事，这里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情意满满。方鲁努力保持绅士风度，希望自己的热乎融化梅影的小心态，绅士地吸收梅影的芳心。梅影学生头上一缕头发再次调皮地滑落，只得重新将她们按捺进本该的座位里，嘴角掀开胜利的微笑，目光里绿意翻涌。方鲁有些急躁了，很想说出自己的大道理，看到梅影走在诗意的微笑里，只好在心里缓释急躁。梅影继续踏着小碎步，走出了温良恭俭让，好像忘记了让方鲁举一反二反三。
山亲爱地拥抱河水，舒展出一副宽大的绿色风景画，一两条小鱼跃出水面，似乎在向鹅们鸭们叫阵，远处几个牧童弃了牛儿不顾，尽情在沙滩上追逐、嬉戏，欢笑声撞进白云的怀抱。
梅影抬起笑意温和的脸庞，目光在画卷上移动，突然打向远处的追逐，把笑洒到他们的欢笑里，扫一眼急迫期待的方鲁，说，方大博士我是个小女子，只喜欢家乡的山水，希望生活在青山绿水的平静里，远离山外的炮火连天。
方鲁推推鼻梁上的眼镜，耐着性子问，难道一个留日学生就没有自己的理想，过着随遇而安的古老日子，这还是新女性吗？山外的炮弹迟早要落到山里，那时候你还能这么恬静、悠然？
梅影站住，瞧着倒映在河水里的蓝天说，理想，呵呵，谁没有理想，我的两个理想之一就是办好镇上新开的小学堂，听到孩子们朗朗的读书声就是天下最美的事，他们长大了会走出大山，去……梅影截断话语，弯腰捡起一块卵石砸进镜子般的河水，河水敞开了一朵喇叭花，飞溅的水珠落下重新砸开了一圈小喇叭花，清亮地笑出满河的畅快，河水的笑音在水面游行、飞越，连接青山扑向蓝天。
方鲁背对着河水挡住梅影的视线，坏笑着逼问梅影第二个理想是什么。梅影笑而不语，再次拾起一块扁平的卵石准备撒手河面，方鲁张开双手不让梅影投掷，说，有理想是好事，难道还怕说出来。梅影丢下卵石，拍拍手掌，目光越过方鲁头顶，投向远山的清越，迷蒙了双眼梦幻似的说，我希望在这里在一个宁静的下午，和我所喜爱的男子举行一场醉心的婚礼。
啪，方鲁拍手掌激发出温暖的脆响，说，那最好，别开生面别开生面，肯定终生不忘！我们俩在这一点上终于找到共同点了，太好了！
啪——勾——突兀、惊颤，拖着尖锐的啸叫撕裂群山的静谧，那是死神传送的请帖。方鲁和梅影终止了调蜜，目光打向声音发出处，那是牛头方向，那里连接山外的道路，火药爆发出强劲，推送子弹划破蓝天。方鲁惊呼，三八大盖，日本人来了！
枪声接二连三下着狗崽子，牛头那边呼喝声直冲云霄，惊恐的绝望的呼叫震动群山，整过镇子跟着震颤、慌乱。梅影急切地说，方鲁，我要去学校。不等方鲁回应，撒腿跑向能看到青绿覆盖下的部分白墙黛瓦。
“鬼子来了！”成为梅镇这个早晨永久的惊恐。
方鲁大喊，梅影，回来，日本人马上就到了，赶快往山里跑！
梅影裙裾翻飞，像一朵速开的蓝色山百合，像一面烈烈招展的旗帜，摇摇送来你走吧，那里有我的学生还有同事！梅影跑得飞快，和刚才判若两人，她在和死亡争抢时间。
进镇子的麻石街上男窜女叫，街面横躺着白的绿的红的各色吃的用的，还有躺在炸坑旁边血呼啦叽的尸体，硝烟弥漫。窝在店铺石阶台上女尸流着最后的血，烧饼摊子倒地旁边的店铺燃烧着大火，黑烟翻滚，冲天而起。啪勾不停，每啪勾一声，准有一个活生生的生命倒下。街口冲进来一群端着长枪戴着黄色招魂耳帖的嗷嗷怪叫的两条腿畜生，枪口冒着硝烟，刺刀上滴着殷红的血，他们见人就杀见东西就抢。两个黄衣畜生抬着一个拼命挣扎尖叫的妇女往门里窜，嘴里胡乱地大笑怪叫，一个鬼子兵枪刺上挑着一个四肢在空气里徒劳乱舞的婴儿，高声大笑大叫，几个围观的日本兵跟着胡叫怪笑。
大火四起，浓烟覆盖，叫声哭声和残忍的笑叫声构筑了梅镇灾难的全景图。
梅镇似乎醒在睡梦里，醒在枪炮的教训里。善良的人们似乎没来得及看清对方，就消失在子弹的扑击中。
这天，永远定格在公元1939年5月6日，湘西一个古镇的早晨。
青山绿水不再静谧优美，和平的阳光再也照不进古老的梅镇。
二
习惯生活在安步当车的千年古老里的山民百姓何曾遭受如此劫难，大部分人纷纷逃亡深山之中，暂时没有逃走的没头苍蝇样乱窜乱撞，烧香拜佛的人不在少处，佛祖非常吝啬他的无边佛法。
学校里早已乱成一锅粥，狼奔豕突，惊恐的哭喊声代替了朗朗的读书声。枪声咋起时，几个男女老师正带着学生准备排练梅影编写的抗日剧《血色》。初闻枪声，一个男老师还开玩笑说，这可是绝好的背景声响。随着更多的枪声还有炮声传来，玩笑声熄灭，惊恐挂到每个师生脸上。枪炮声下的惊叫、镇民的拼死逃跑给他们上了一节惊心动魄亡国课，慌乱哭喊改变了校园。院中竹林边，好几个女生抱团哭啼，余下的学生围住老师张着惊恐、希望的眼睛。老师们没了主意，一个女老师抱住另一个女老师哭泣。有人拉开校门，众人跟着逃出，很快退了回来，个个成了惊弓之鸟，五官变形。那个带头拉开门的田磊老师，狠狠闩上门，大叫，完了，鬼子兵冲过来了，怎么办啊，赶快想法子啊。
都不许哭！梅影如天兵天将突然降临，紧急大喝，说哭喊没用，反而给鬼子指示了方向，别哭别喊，跟我来。哭喊声随着梅影的镇定降温。梅影脸色煞白，胸口剧烈起伏，她是从河滩的爱情温柔地直接冲进可能随时丧命的火坑里，她要挽救她的学生。她的话镇住现场，绝望中的师生像找到生的寄托。梅影指挥老师们带着学生往学校后山跑，她断后，为师生的脱离拖延时间。田磊要和梅影留下来拖延时间，梅影厉声说，保护学生是你最大责任，不要叫我担心。田磊流下眼泪说，是，校长，我拼了命也要送他们走，你你也要……
别婆婆妈妈的，还是男子汉吗，快走！梅影柳眉倒竖，平时的循循善诱、温和的梅影不见了。门外叽里咕噜大叫，砸门声此起彼伏，门板嗦嗦颤抖。梅影上前一把推走田磊，大吼，记住，保护学生是当老师的责任！田磊抹了把眼睛，扛起一个吓晕的女生窜出后门。
梅影站立院中，整理了一下衣服，严肃地盯着被暴力摧残的门板，镇定得像一座巨石。门板哗啦一声向门内倒下，一群凶残的日本兵端着枪冲进来围住梅影。梅影在日本兵冲进来的瞬间身子哆嗦一下，随后稳住，迎着快要刺到脸上的刺刀丝毫不退缩。残暴的鬼子兵歇斯底里，抽回枪，准备将刺刀刺进梅影胸膛，被一个挎着腰刀的军官制止、训斥。鬼子兵收回枪，哈依一声退到一边侍立。军官朝围着的鬼子兵挥挥手，鬼子兵收枪撤围。军官上前用半生不熟的中国话说，你的梅校长？梅影急速打量军官，大义凛然道，是，本校不欢迎你们，请你们立即出去。军官嘿嘿笑说，我们是来帮助你们建立王道乐土，是朋友是客人，留学大日本帝国的梅校长难道没学到一点点礼貌。梅影冷笑，说有端着枪闯进来的客人吗，拿着刺刀威胁主人这还是朋友吗，这就是你们要建立的王道乐土？军官尴尬，脸色血红，尴尬地笑，说，我们不讨论这些，你的老同学在等着，我们是奉命邀请。请！梅影看一眼学校，平静地说，带路。
粗大的大榆树干上绑了七八个壮汉，鬼子兵端枪警戒。乡场上站着一两百哭哭啼啼男女老幼，鬼子兵用刺刀围住，四外高处架起几挺歪把子，虎视眈眈。树旁石凳子上坐着一个中佐鬼子军官，指挥刀立在岔开的两腿之间，一双戴白手套的手按住刀柄，瞪着三角眼欣赏他营造的这幅画面，得意在他脸上流窜。身后站立两个军官，脸上凶神恶煞，侧面躬身站立一个头戴日本军帽着中式衣裤挎盒子炮的中国人，他就是镇上梅老妖的儿子梅奔，因为吃喝嫖赌叫梅老妖赶出家门的败家子，后来听说去了东瀛岛国，没想到十年后成了鬼子兵的狗。
人群后面响起一阵叫骂，人群分开。鬼子兵押着绑缚着双手的梅影进来。众人惊呼，纷纷垂下头颅。田磊和几个男女学生随后押到。
梅影走得大义凛然。押解的军官跑到中佐面前讨好地报告一番，中佐放出微笑站起来走到梅影跟前，说，梅影小姐，没想到在这里见到老同学，难得难得。对不起，都是手下鲁莽，怎么能这么虐待老同学呢。伸手要替梅影解开绳索。梅影沉静地说，不必，这里只有中国人和日本人，没有其他的。中佐诞着脸皮呵呵笑说，误会误会了，我们是来大东亚共荣，建立王道乐土。梅影冷笑，目视现场，说，宫本，这就是你们的共荣，刺刀下的共荣？看着还在冒烟、燃烧的街道和街道上的尸体冷峻地说，这就是的乐土，鲜血、尸体、燃烧的乐土？畜生也讲乐土！
“八嘎”！宫本身边站立的军官狠狠打了梅影一耳光叫骂。宫本抬手制止，脸像个皮蛋，嘿嘿冷笑，指指大树，指指现场的人群，说，我今天只想和老同学畅叙同学之谊，没想到老同学如此不给面子，我是个说话算数的人，这些人是死是活都在老同学你的一念之间。如果答应和我回兵营，这些人马上自由。宫本抬手一招，身后躬身站立的梅奔扯着嗓子对众人道：宫本太君说了，这次来是诚心邀请梅影小姐去军营一叙，商谈建立大东亚共荣事宜，造成现在的不愉快都是不理解造成的，只要梅影小姐，不对，应该是梅影校长，梅校长要是过去商谈，你们不仅不会死而且还能好好地活着，等梅校长和宫本太君商谈好了，我们就是一家人了，你们可都要感谢梅校长啊！
人群里戴着瓜皮帽弓着细腰留着山羊胡子的镇长梅孝先扯着公鸭嗓子大叫，梅大姑，您就答应了吧，您答应了就是我们梅镇的活菩萨，观世音在世啊！好些人跟着附和，喊道，活菩萨啊，答应了吧。梅奔大喊，对，梅校长就是观世音菩萨，她答应了，你们就活了，能过好日子了！
凭什么叫一个姑娘担负这个天大的重责，你们你们还有人性吗？田磊怒声大喝。一个鬼子兵上前打到田磊，几个学生惊呼，护住田磊。中年妇女方嫂大喝，田老师说得对，我们这些人的生死怎么能搁在梅校长一个女子身上，你们这不是帮着鬼子逼梅校长吗？你们你们，还是人吗？镇长身边几个女人上前按住方嫂，一个三十几岁妖娆的女人用帕子塞住方嫂的嘴，阴沉地威胁说，方嫂，你还要不要你的烧饼铺子了。被堵住嘴巴又被人摁住的方嫂挣扎，呜呜地说不出话。
宫本看着现场嘿嘿冷笑。梅影怒喝，宫本，你还有人性吗？
宫本哈哈笑，说，我从来不强人所难，至于人性嘛，那是战争的人性。回头对围着那几个捆绑大汉的士兵挥挥手。啪的一声，一个大汉死在鬼子兵的子弹里。现场大乱，哭喊嚎叫。鬼子兵一阵紧急拉枪栓声。梅奔大喊，肃静肃静，难道你们真要惹怒黄军，统统给黄军做活靶子吗？梅孝先大喝，安静安静，不要惹怒太君！
梅影胸口起伏，脸色血红，对着宫本大喝，宫本，你要是一个军人，冲着我来，给我一颗子弹！
宫本哈哈笑，说，这可是你说的。
校长！学生惊呼。
啪的一声，又一个大汉垂下脑袋，血从胸口汩汩流出，宫本击毙的。全场死寂，睁大了眼睛盯着，惊愕、悲愤。
畜生！梅影怒骂。
梅孝先大呼，大姑，您不能再激怒太君了。求求您了，梅家姑太太！
姑太太，求求您了。梅孝先身边的几个女人齐声呼喊。
梅影盯着她们，激怒道，你们你们。梅影不知道说什么好。
宫本重新走到梅影身边皮笑肉不笑地问，怎么样，老同学，还是不愿意？梅影不愿意和宫本多说一句话，后背对着宫本。宫本盯着梅影的后背恼怒，转头对身边军官耳语。军官招来两个鬼子兵耳语。两个鬼子兵狂笑，放下枪，脱光了上衣。众人看着胆颤心惊，女学生和姑娘们或扭头不敢看或闭上双眼，呼吸凝重，空气仿佛在剧烈燃烧。鬼子兵脱得只剩下一条裤衩，推开前面的男人，一人一个抓出来两个十几岁的少女。少女大哭大叫，众人激动惊呼，想上前救护。鬼子军官对天鸣枪，众人惊恐后退。两个鬼子兵将少女带到大树下，在众目睽睽中按倒她们，骑上怪笑怪叫。
住手！梅影冲着宫本大喝。全场死了般，目光全部集中到梅影和宫本身上。宫本诡秘地笑。梅影决死地说，放开她们，我跟你走！
宫本嘎嘎怪笑，对大树下挥挥手，拍手说，早说，这一切都不会发生，请！
梅影转过身深情巡视在场的梅镇人，目光所到之处响起一片哀嚎，人们多么无奈多么可伶。梅影目光落到学生脸上。学生哭喊道，梅老师，您不能去！梅影闭上双眼，两滴泪水从眼角滚落。
梅影走了，走在一群蝗虫的队伍里，走在阳光惨淡里，走在满街尸体和烟熏火燎里。
三
日本兵满载着战利品撤走了，后面的一群兵还烧了几家房子，在狂笑里踏着梅镇人血迹走的。
梅孝先和他身边的几个女人兔子样窜回去，乡绅们看一眼大树摇摇头走开。乡场上人群哭哭啼啼扶老携幼散去。留下的是那些死了人的苦主和被绑着的家人，方嫂和田磊，还有哭泣的学生们。方鲁冲进现场目睹悲惨，看着参天大树，目光在燃烧，双手举过头顶嚎叫。
镇公所里斑斑驳驳，像个垂死的老人，阴气裹着发霉的空气，播弄死亡味道。梅孝先坐在太师椅里和众乡绅喝着茶商谈事情，好像根本没发生过灾难性事件，两个儿媳一个女儿和一个小老婆妖妖娆娆围拱着有说有笑。小老婆嗲着嗓子说，早知道黄军动用这么大阵仗只是为了一个梅影，还不如早点绑了送过去，免得全镇鸡犬不宁。女儿说，是啊，我瞧着就不舒服，一个女子不在家学女红，办什么新式学堂，镇上好像就她一个能人，这下好了，伤风败俗了吧，自找的。小老婆笑得热气噗噗，说，这下好了，梅思庭那个老东西攀上日本女婿了。大儿媳笑着说，三娘，说错了，那是日本人大公众的女婿呢，那可是一个兵营呢。
喝茶的乡绅有人摇头，有人放下茶杯脸色难看。
够了，都给老子滚，我们说正事。梅孝先听到她们说得不像话，看到乡绅们不满，只得赶她们走。
小老婆扭着水蛇腰不屑地说，媳妇们，跟小妈走，切，就这点能耐。梅孝先摔了茶碗，碎了的瓷片翻着筋斗飞溅，落出一片细碎的闪耀，眼睛瞪圆像要吃人。众人大惊。众女人这才悻悻地扭着屁股走进耳门。
抱着水烟袋乡绅问，要是梅思庭回来追问，我们怎么说？他们家可是有十几条枪。众乡绅附和，惶恐不安。梅孝先拍了桌子，拉着公鸭嗓子说，追问，追问啥，有本事到日本人哪里追问去，今儿这场大灾，根子都在他梅思庭身上，他要不把那丫头送到东洋上学，能认得那个叫宫本的吗？要不是跟宫本勾勾搭搭，他能带着兵来祸害咱们？众乡绅惊愕，张着嘴巴说不出话，目光可怜又可嫌地盯着梅孝先。靠梅孝先身边坐着的戴一副黑框眼镜的刀削脸连忙笑着说，梅翁目光如炬，看得透彻深远，归根结底还是他梅思庭种下的劣根，门风不正，怨谁！
乡绅们有叹息的有附和的，一场邪恶的闹剧在笼子里躁动。
方鲁气冲冲走进公堂，指着众人大怒说，你们你们可都是梅镇的头脑，出了这么大祸事死了那么多人，现在梅影为了保全你们被抓进日本兵营，你们居然还坐在这里喝茶说笑，你们喝下的可是他人的血泪，肠子不烂吗，还笑得出来！
戴眼镜的站起来愠怒，说你可是方家大公子还是留过洋的博士，怎么可以如此咆哮公堂？圣贤之书读到狗肚子里了！
去你妈的圣贤之书，圣贤之书教你见死不救，教你们把一个镇的安危推给一个弱女子！方鲁毫不退让大骂。啪，梅孝先拍桌子咆哮，这里是镇公所，不是你撒野的地方。方鲁盯着梅孝先，眼睛里充血，步步紧逼，咬牙说，哦，镇公所啊，死人了管不管，弱女子被抓了管不管，梅影把自己交出去了，就是为了换得你这样蛇蝎心肠的人活着，太不值得了！梅孝先双眼惊恐步步后退，脸色灰败。方鲁一把薅住梅孝先衣领，大喝，你到底救不救梅影？四个枪兵突然闯入抓住愤怒的方鲁。枪兵是戴眼镜的看到情况不妙，出门招呼进来的。见到枪兵，梅孝先活过来了，声嘶力竭道，拉出去拉出去！
方鲁挣扎着大叫，你们要还是人，要是还有一点点人性，就赶快组织人救梅影，梅影怎么说都是你们的救命恩人！
大榆树下，方嫂手里捧着写有“梅影长生”的木牌，带着学生们和田磊走近树干，把木牌恭恭敬敬放置粗大的树干下的石桌上。田磊带着学生在牌位前摆上香炉和祭品，点燃香插入香炉里。众人退后几步，方嫂双手合十跪下，田磊和学生跟着跪下。方嫂念叨着：大慈大悲的活菩萨梅影，梅大姑，您救了全镇的性命，但愿佛祖保佑您平安无事！学生哭泣，呼喊梅老师！田磊满面泪水说，梅校长，但愿您吉人自有天相，平安渡劫，我们都等着您回来呢！方嫂止不住嚎啕大哭，哭声响成一片，震撼大树，树叶似乎在嗦嗦颤抖。他们身后跪了黑压压一片男女老少，一片哭声。
青色的香烟绕护着哭喊声，震撼整过梅镇，日光惨白，流出殷红的血泪，血红蒙住了天地，风吹响了树梢，呜呜咽咽。
方鲁突然跑过来，抓起跪拜的田磊，怒喝，跟我走！
四
星星像从天幕的破洞里钻出来，繁密地滴着泪珠儿，月亮垂死地斜吊在天幕上，张着半边脸悲惨地瞧着人间。
房间里灯火迷糊一片，家具上像被涂抹了一层黏糊糊的死亡气息。梅影合目坐着，脸上全无血色，像个雕像。桌面摆放着糕点、水果，仍然保持它们的原始。门口两个背抢的日本兵锁住了梅影逃生的可能。自从离开乡场的第一步，梅影就没有打算逃跑，想着如何去死，只有死能解脱一切。一个被日本鬼子抓走的年轻女人，就是逃出去了很难消解那些怀疑的目光，如其忍受别人的怀疑活着还不如死了干净，到了如此地步再想别的那是虚幻的无益的，只能徒增心理负担。她想着如何有尊严的死去，她甚至想到被宫本五花大绑押解刑场，在枪弹的爆响后看着亲爱的蓝天微笑着倒下，倒在山百合的怀抱里，但是心里无数次想着自己的遗憾，再也没机会兑现在夏天的傍晚在美丽的河滩上和自己最爱的男人对着青山、河水还有山百合举办一场醉心的婚礼了，她只能在心里无数次设想那个热切的醉心场景。
一阵沉重的马靴敲击木质楼梯声强烈抬升，楼梯在强暴踢打下哼哼唧唧，像个濒死的病人。梅影呼吸了最后一口人间的空气，等待终极降临。上楼的是宫本，暴虐的马靴声就是宫本残暴的释放，宫本上次在这里带着暴怒离开，留给梅影一个最后的考虑。宫本的马靴踩着中国人的苦难和鲜血跨进房门，随手关闭了它，房间构成一个密闭的恐惧，空气瞬时坚硬。梅影继续保持死亡状态，灵魂似乎脱离身体飞升，在看不见的空中盘旋。宫本这次没有对梅影歇斯底里，马靴踏得轻柔，嘴角似乎挤出微笑，从木质化的空气里迅速传导给梅影耳朵。啪挲，像是一叠轻飘的纸片打击桌面，拍出来的风撞击梅影胸口，血液在血管里四处奔突，血管飘摇着随时爆裂。梅影咬着牙，忍受剧痛，脸色血红。
看看吧，他们都是你的亲人。宫本轻描淡写地笑了，那是吃人后张着血红的口说的，血腥扑鼻。梅影似乎嗅到亲人的熟悉，眼皮跳动，还是开启了眼睛，桌面散落着爸爸妈妈和七岁小弟的照片，这是宫本的恶毒和无人性，用家人来威逼。梅影感到自己像个大海中在狂风暴雨下摇曳的小船，气息悠悠地问，你把他们怎么了？
宫本诡秘地笑，笑声如瓦楞刮着梅影的耳朵、心，痛苦地滴着血。她知道人跟魔鬼无法交流，魔鬼嘴里永远吐不出莲花，问也是白问，合上眼睛在心里为爹妈小弟祈祷。又是啪的一声，一叠照片摔到桌面，阴冷地说，看看吧，他们可都是你的好学生。
你，猪狗不如，畜生！梅影爆出粗口，那是怒急恐惧至极的真实。宫本再次呵呵笑，说如果你好好活着，他们一根头发都不会少。怎么样，条件优厚吧。
无耻！梅影不再冷静了，她知道对面这个冷酷的魔鬼说到做到，只恨自己手里没有枪，怒气、戾气、伤心、悲痛涌上心头，堵塞了大脑，阻断了意识。
夜空泡在垂死里，半个月亮迷迷糊糊像在流泪，草丛里虫子低低地哀鸣，大地和天空在黑暗里颠倒。房间里灯光哀伤地探出窗口，又无力地下垂，跌落濡湿里。宫本那野兽的狰狞割碎了一片片花朵，旋转着飘落死亡的深渊。
骤然的枪声打破了魔鬼的舞会，枪声一声紧似一声，如一只只铁拳砸中魔鬼的头颅。楼门大开，宫本被灯光涂抹成黑炭，慌乱地冲出门，快速扣着衣扣，急问卫兵，哪里打枪？
卫兵指着一个方向说，好像是司令部那里。
枪声、火光编织了魔鬼的死亡链条，大地在颤抖摇晃。
五
城门外的小山岗像一条巨龙静静地卧着，方鲁和田磊等人拿着枪趴在山岗的树林里密切注视城门口。田磊低声问，这行吗？方鲁指指绑在身后树干上穿着和服的日本女人说，有她在，量他宫本没那个胆子，她可是宫本顶头上司的老婆。田磊还是不放心说，万一…
没什么万一。方鲁斩钉截铁道，一会交换后，你们几个不要管我，带着梅影从我们预定好的路线撤离。不用担心我，我可是学军事出身的，你们走得越远我越安全。
说话间，城门楼上火把大亮，烧红了半边天，鬼子兵如临大敌。梅奔的声音遥遥传来，对面的好汉听着，黄军答应你们交换人质，但是你们要确保人质安全，否则梅镇鸡犬不留，石头过刀草木过火！
田磊小声骂道，这个认贼作父的败类！方鲁指指日本女人，顾不上搭理田磊，高喊，你们不要心存侥幸，不要动歪脑筋，我们既然敢来，就有了万全的准备，告诉你们一个消息，不仅城外做好准备，在你们城内若干个要害部门也安放了炸弹，一旦你们打歪主意，城内马上爆炸四起火光冲天！
好，黄军答应你们。这就下去交换人质。
田磊有点发抖。方鲁厉声说，有点中国人骨气好不好，刚才你不是挺有骨气的吗，你没瞧见他们也害怕吗？按照计划行事。方鲁掏出毛巾塞住女人嘴巴，解开绳索，逼着跟自己走。
双方在城外抵近山岗地空地上对峙，火把照耀得如同白昼。大队的日本兵燕翅排开，抢上刺刀寒光闪烁。方鲁让对方士兵退到城门口，否则不交换。宫本只好照做，叫人带出批头散发衣衫不整被堵住嘴巴的梅影上前。
梅奔说黄军是讲信用的，请把夫人放过来。方鲁朝后面挥手，田磊等三人押着日本女人来到身边。方鲁说，看清楚了吗？要不梅奔你过来瞧瞧。梅奔低声告诉宫本，宫本挥手。梅奔胆颤心惊地走过来，仔细打量，回头说，太君，确实是司令夫人。
宫本要同时放人，方鲁不答应，说自己可以站在这里陪着，你们先放人，等我们的人安全了再放。宫本不同意。方鲁用驳壳枪顶着日本女人后脑，女人呜呜大叫。方鲁说，你们人多，有机枪有摩托车，只有我认为我们的人安全了才会放人，千万不要动歪心思。宫本犹豫，梅奔跑回去一阵耳语，宫本不得不下令放梅影。
梅影被绑着双手，走过宫本身边，突然一头撞向宫本，宫本连连后退，还是倒下。谁也没料到梅影不顾性命撞宫本，双方似乎一触即发。梅影要用这个方式激怒宫本杀了自己。宫本爬起来，暴怒，抽出刀要劈了梅影。梅影迎着刀再次冲击。
住手，敢动，立马毙了她！方鲁声嘶力竭道。
六
路上，梅影像个垂死的人，不说一句话，低着脑袋东倒西歪地走着。方鲁想搀扶，梅影尖利地叫道，别碰我！方鲁缩回手，万分惊恐地问，他们他们没把你怎么了吧？梅影不理会，疯了般跑去。
天，亮在满目疮痍里，青烟从废墟里袅袅升起，绕着群山的呜咽。镇口路边的落日崖上皤帆飘飘，纸钱当空，悲伤、凄凉的哭喊声萦绕着坟地，乌鸦盘旋着呱呱怪叫。
几株洁白的山百合，在微风的摇摆里流着泪水。
梅家大门紧闭，没有了往日的枪兵站岗，只有两只石狮子张着空洞的嘴巴无目的地悬望。
门前路上聚集了三三两两的男女，有意无意地瞧着紧闭的大门。梅孝先家的女人在小老婆率领下站到对面，向梅家大门指指点点，肆意嬉笑，招引了一大堆男男女女。听了她们的蛊惑，有人不相信，有人摇头叹息走开，有人随着她们的污蔑兴风作浪，责骂梅思庭门风败坏，表面道貌岸然背地里男盗女娼，将日本人祸害梅镇的责任全部推倒梅家头上，骂梅影臭不要脸，水性杨花，送给一个军营的日本兵用。骂得正起劲的时候，方鲁和田磊他们突然赶到。方鲁责骂他们没良心，说要不是梅影挺身而出那两个姑娘还能保得住清白？接下来还不知道要死多少人有多少妇女被糟蹋。指着梅孝先小老婆和闺女厉声道，要不是梅影挡着，说不定下一个就轮到你们！你们良心叫狗啃了叫猪吃了！方鲁满脸飞红，像一团燃烧的火焰，眼睛奓着，仿佛要吃人。田磊愤怒地说，就没见过你们这样的，真该叫日本兵抓了你们，梅校长为了谁？没有梅校长你们能站在这里说风凉话、侮辱人！
那些跟风的男女低下头，纷纷溜走。梅孝先小老婆和闺女想争辩，看到方鲁变了形的脸，扭屁股逃跑，边走嘴巴还不干不净地道，方家少爷，那可是一个叫猪拱了的烂白菜，你还好这一口。方鲁大怒，要追上去。田磊等强行拉住。田磊说，方博士好男不跟她们这些破烂斗。方鲁垂下胳膊，狠狠地吐口吐沫说，没想到不仅愚昧还是这等侮辱糟蹋人，简直猪狗不如，怎么能叫这样的人生存在这个世界上！
梅家院子空无一人，树叶挂着脑袋，花草抱紧了身子畏缩在阴惨惨的光线里。方鲁等直驱上房，厅堂里空无一人，后面隐隐传来低低的哭泣声，连带着空气叹息。方鲁连叫了几声梅伯父，好大一会儿，梅思庭才在丫头的搀扶下出现，一夜间乌黑的头发披上一层霜，脸像被水泡过的惨白肿胀，目光暗淡不看任何人，坐到太师椅子里似乎对着空气说，来了。方鲁赶紧近前，小心地说，来了，伯父。梅影还好吗，我想给她散散心。梅思庭合上双眼，悠悠地说，她她恐怕没有那个心事了。
怎么了，伯父？方鲁惊愕地问，不敢相信。顽固地说，我知道梅影一定受苦了，心情肯定不好，我还是想当面劝说，事情过去了，就当一阵风刮过去，没什么的，只要天没塌下来就好。梅思庭睁开眼睛，盯着诚意满满的方鲁说，你，真的这么想？
是，伯父，我想现在就见到梅影。梅思庭合上眼睛，搭在椅背上的手轻挥。丫头说，方少爷，我带你过去。
梅影躺在床上，双眼瞪着，好像僵死了。方鲁等梅伯母和丫头离开后，扑到梅影床边急切地说，影，到底怎么了，你要这样折磨自己。眼泪顺着腮流下，目光追着梅影惨白的脸。梅影不说一句话，就是一个活死人。方鲁愈发揪心，说，影，就是有天大的事我们俩个扛总比你一个人闷在心里好，你可是新女性啊，怎么这么想不开。梅影突然大笑，凄厉的声音刀子般扎进方鲁的心窝，血啪嗒啪嗒滴落。方鲁忍着痛苦说，影，别这样，我们可是要在河滩上举办美好婚礼的。梅影笑声骤停，双眼紧闭，眼角慢慢溢出两颗泪珠。方鲁急得在房间里转圈，像个斩掉头颅垂死挣扎的公鸡。
你，走吧，我已经是一个不干净的女人。梅影嘴巴丝毫没动，声音似乎是从地狱里冒上来的，阴冷、坚硬，房间随着这句话翻转。方鲁双眼圆瞪，全身颤栗，突然抱着脑袋嚎叫，发疯地奔出房间跑出梅家。
路上，人们听不清方鲁在叫喊什么，为何如此，只道他疯了。方鲁没头苍蝇样跑回家，气喘吁吁，紧急跪在父母面前连磕三个头，说，父亲母亲，恕孩儿不孝，我走了。老两口惊问去哪儿。母亲说，梅家的婚事怎么办？方鲁起身赤手空拳地雄赳赳走出，撂下一句话说，爱咋办咋办。说完，人已经在门外。老两口惊愕地看着空洞的门，僵在当地。母亲突然高声喊道，不带行李啊！
七
梅影闺房，灯黄光惨，浓重的悲哀装满了每一个空隙。母亲和弟弟守在梅影床边，像守着一个濒临死亡的人。阴风在房间里四下游走，似乎是阎王提前派鬼使来下通知。门哐当一声被推开，屋里人吓了一跳。梅思庭大步闯入。梅母哭泣道，老爷，这样下去可怎么好哇。梅思庭大怒，说，死了算了，梅家担不起这个污名！
什么！梅母惊叫说，她好歹是我们的女儿，外头叫鬼子欺负了，家里你还说这个话，你你这是在逼命吗！梅思庭喝道，妇人之见，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我梅家在镇上住了十几代，从来没有过……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梅影突然坐起来，双眼亮闪闪盯着父母，赤脚下床跪倒父母面前磕头，说女儿还二老养育之恩，从此刻起我不再是梅家女儿！说着，赤脚跑出。
母亲大哭，呼喊，影儿啊妈的心头肉啊，不要走哇。
弟弟惨呼，姐姐，不要走啊！
泪水漫出梅思庭抬着的眼眶，爬上脸，任其滴落。两手一边一个拉住夫人和儿子，厉声说，叫她走！
八
神经高度麻木的梅镇人半死不活地过着他们的日子，像悠悠的河水那样无声无息，唯有方鲁的出走和梅影的逃离重新牵动人们麻木的神经。一些人为方鲁抱屈，更多的人感叹梅影。人们心里都明白是梅影救了梅镇的人，保全那些女人的贞洁，可是又不能公开原谅梅影的失节，还是失节于日本鬼子。田磊、方嫂他们到处替梅影更名，可是没人敢当面赞同，一些好心人只有在夜幕掩护下去大榆树下，对存留着的梅影牌位烧香、拜谒。他们把梅影当成拯救他们的恩人、活菩萨。慢慢地祭拜的人多起来，大榆树下香火比山上仁义庙里的香火还旺盛，关二爷要是有知一定伤心落泪。人们在香烟缭绕里祷告梅影平安无事，在他们心里梅影就是他们的保护神。
香火照亮了人们心头的黑暗，却照不亮梅孝先他们那般人的心里阴暗。
梅孝先在小老婆等女人怂恿下特地召开乡绅会议，议题只有一个，定性梅影是严重失节，辱没梅镇和先人，还严重侮辱了中国人的尊严，派生出两个决定，驱逐梅思庭家出梅镇，不准人祭拜梅影。
梅思庭怎么也没想到，梅家十几代人辛苦攒下的基业毁在梅影手里，通知下达后，没有一句辩解，拖家带口三四十人被枪兵押着离开梅镇。一路上愁云惨淡，人们用眼泪为他们送行。那两个保全贞洁和被救下男人的家庭全体出动，不管梅孝先的什么禁令，带着好吃的哭喊着堵住大路，挡住梅家人，公开在道路上摆上香案祭拜心中的活菩萨梅影。跟来的全体师生哭祭，哭声震撼整过梅镇，哭倒了一大片男女和学生，也引来了更多平日不敢公开自己良心的人，还惊动了附近的山民。他们不辞路远，纷纷赶来祭拜女菩萨。
来祭拜梅影的山民络绎不绝，越来越多，气得梅孝先等人只敢龟缩在镇公所骂娘。
不知是谁喊了一句，梅老先生一家不该走，我们找梅孝先理论去。众人纷纷应和，簇拥着梅家人赶往镇公所。梅孝先何曾见过如此阵仗，绕他们怎么威吓、叫骂，没人理睬。梅孝先叫枪兵抓人，没有一个枪兵愿意出手，反倒是梅孝先被田磊等人抓住，逼梅孝先取消禁令。田磊说，你个黑白不分的老东西，如果你胆敢再如此，老子和你一道跳日落崖，敢不敢！有人干脆说，别跟老狗日的废话，他听不懂人话，干脆给他一粒枪子算了。
梅孝先在群情汹汹下被迫宣布取消驱逐令，保留大榆树下的供奉，派人寻找梅影。
九
山路尽头是一座古砖墙圈着悠久的县城，历经无数风雨的民居不堪重负地苟延着，街面冷冷清清，行人稀少，乞丐特别多，十个人里至少有一个是乞丐。这天，街上多了一个披头散发衣衫破烂的乞丐，脚上的污泥里掺着血污，走一步，青石板上落下一道血脚印，借着手里的树棍支持行走。准备驱逐的乞丐们瞧着血脚印，摇头叹息，无意中看到这个新来的腰间别着两把柳叶刀，更加不敢接近，只好用目光追随。乞丐一路艰难地走向军营，面向军营站了一会，躺倒军营对面的岔路口墙根睡觉大觉，眯缝的眼睛射出寒光，刺向军营门口。
远处的旮旯缝里，好几个乞丐盯着。
日头白花花地下着火，狗蛰伏阴凉之地伸出舌头嚯嚯地排热，乞丐一动不动躺在能烤熟麦饼的墙根，像条抽了脊梁的死狗。房顶上瓦面仿佛过了火，白气滋滋地升腾，空气里飘着焦糊味。军营门口有几次日本兵进出，每次进出，乞丐都放大了眯缝的眼皮。一个拉长的影子靠近乞丐，带来不断增强的喘息声。乞丐掉过手里的树棍，指着逼近的影子，影子不再逼近，声音嫩嫩地说，七爷让我们送水、吃的。乞丐收回树棍，影子缩短，递过来一只大饼一个豁口陶碗，碗里波光潋滟。乞丐夺过碗，把水倒进喉咙里，抓过大饼大口撕扯咀嚼。贴着乞丐耳朵再次爬过来带着奶味的童音，七爷说了，你一个人等于送死，我们在关二爷庙。乞丐停止咀嚼，脖子似乎僵硬，扭头看时，影子早已消失。
日光把墙面压缩为一块巨大的黑影，劈头盖脑蒙住墙根，也蒙住仿佛死了乞丐。黑影伸展到半个街面时候，军营门口响起叽里咕噜的疯狂，两个鬼子军官兴奋地冲着大门而来，梅奔矮了一节放着谄笑随在一个芦柴棒子日本军官身侧，嘴里放着叽里咕噜的马屁。乞丐身子一点一点离开了靠着的墙根，手伸向腰间插着的柳叶刀柄。芦柴棒子正是宫本，距离乞丐四十几步路，快要进入柳叶刀有效击发距离内。乞丐的手把住刀柄，下一秒就是抽刀击发了，抽刀的手腕却叫另一只铁钳子的手抓住，乞丐的手在铁钳子的钳制下像没有分量的棉花。正在乞丐激怒、呼吸粗重之际，响起一声啪，宫本摇晃一下捂住肩膀，倒在梅奔及时伸出的双臂里。枪声引来瞬间的枪声大作，机枪声飞蝗一样扑向乞丐左边的墙头。乞丐耳朵里炸响了一个沉闷，跟我走，没命了什么仇都报不了。
月色漂染了破败的大殿，那些剥落、残缺和报废的什物乱糟糟地被月色刷成冷峻的画页，残留的热空气正在给冷峻固定色彩。外面，落单的子弹在夜空里划出垂死、暴虐的啸叫，粗暴的叫骂声，撞击木板的声音，割裂了本该平静的夜晚，哭喊声染着县城的夜色。
乞丐躺在草席上，头发分开落到脸的两边，暴露出一张虽然涂抹了泥灰但仍然好看的脸，她是个女人，她就是被迫出走的梅影。梅影诀别亲人，直奔县城，守在兵营前的目的显而易见，可惜，她的柳叶刀没有发出，就算发出了不知道能不能击中仇恨的目标，虽然她出生在书剑承传之家，从小也跟着父亲练过武，柳叶刀练得最称手，但是在失衡的心理作用下是否能保持平常的准头还得两说，再加上虚弱的体力，柳叶刀就是飞出去了能否有足够维持快速飞行的能量也是未知数。及时转移目标的那一枪是方鲁开的，方鲁那天离家出走后就发誓一定要杀了宫本，他在县城的行踪叫无处不在的乞丐探知，乞丐的头领七爷找到他，达成共同杀鬼子的合作协议。方鲁早就从身材和走路的姿势上，认出守在军营对面的乞丐就是梅影，他痛恨梅影失身失节，但是不忍心眼看着前去送死，心里还是放不下梅影，关键时候果断开枪。
好几个小乞丐瞪着黑生生的小眼睛盯着昏睡的梅影，十分担心，没有好办法。梅影在感知自己的手完不成击杀目的时，急怒攻心，虚弱的体力用尽晕倒当地，被人背进了关二爷的地盘。方鲁开了一枪后，及时抽身，他无法面对梅影，嘱咐七爷好生照看梅影，自己去继续训练田磊那班人，他要拉起一支复仇的队伍，七爷已经答应了方鲁，合成一股。
来了来了。乞丐头七爷一手端着一只盆子急匆匆进入，小乞丐分开。一只盆里是稀粥，分派小乞丐给梅影喂食，自己拿起另一只盆里棉布，在随后而来的水盆里蘸水，抓起梅影的脚清洗，去掉泥土和血污的脚板划痕杂乱，呲着一道道横七竖八的血口子，蒺藜露出黑乎乎脑袋。七爷拿出镊子夹住黑脑袋拔出，脚板微微颤抖。七爷告诫梅影不要乱动，伤口要是不清理会感染，那样还怎么报仇？
你是谁，为什么要阻止我？梅影气息奄奄地问。一个小乞丐说，他就是我们的七爷，玩枪的。七爷说，对，我就是玩枪的七爷，我是为了……砰，哗啦。梅影踢翻了水盆，怒叫，滚，我不要你管，我要杀宫本那个活畜生。暴怒支持梅影爬起来，摇晃了一下又躺倒。
梅影醒来时候躺在一个简陋的床上，房间里黑乎乎的很难看得清面貌，房间有门没有窗户，门把屋子锁进黑暗，从门缝里挤进来几丝光线泄露了这是一个发光的白天，门外没有任何人为响动，风从门缝里飙进来，在黑暗里斯斯叫，像无数条毒蛇在吐信子。梅影有气无力地看着听着，好像来到了另一个世界，她早已没有了惧怕，也不拿自己当人待，更不把自己当女人，她活着唯一目的就是杀了宫本那个禽兽、魔鬼，哪怕和他同归于尽，她活着就是为了死去，她努力让死去早一天到来。
斯斯的微风伴着丝丝缕缕光亮在黑屋里舞蹈，她不想听不想看，眼睛张得特别大，像要用眼睛吃人。黑暗能叫她安静，那就恰如其分地守着黑暗，直到自己身体完全有了行动能力。她清楚，她还活在人的世界里，但是已经失去了一切，再也不用想那个缥缈的醉心的事了，她只配拥有死亡。
门咬牙切齿地开了，光线轰隆一声扑入，同时送进来龇着毛发的七爷。七爷的脸埋没在光线的推送里，光影在嘴边颤动出声音，饿坏了吧，吃点东西，养好体力好杀鬼子。梅影在门开的瞬间关闭了眼睛，她不想和人有关系，尤其是对她关心的人，她要无情绝情。七爷陪着小心将碗放到床边一张椅子上，说，我叫七爷，也是东北军负伤的连长李湘林，我爱人也是被宫本那个畜生……所以，我脱离了部队，一路追踪下来，我还有十几个好兄弟。李湘林强行灌输自己的经历和苦难，暗示他们是一棵藤上的两个苦瓜，砥砺梅影的求生欲望。
十
梅影终于答应跟李湘林训练，坚持自己的独立单干，说自己的仇不依赖别人，哪怕是自己的亲兄弟都不行。李湘林痛快地答应，悉心教授梅影所有杀日本鬼子的技能。梅影开始了没日没夜的训练，伤痕累累遍体鳞伤，从不叫一声疼和苦，她把自己当成了一架机器，只要机器能运转绝对不会躺下，机器更不会有人的感受！陪练的几个东北军士兵开始个个都是能手，有的甚至不愿意做陪练，认为是耽误时间，摔得梅影浑身是伤。一个月后，士兵们被梅影摔得鼻青脸肿，三个人不是她的对手，各种技能一学就会一学就精，十几个人里只有李湘林和梅影不相伯仲。格斗中梅影不说一句话，完全把对手当成她的复仇对象，眼睛里全是刻骨的狠毒。
在一个无月的夜晚里，梅影从山中营地消失了。得知消息的李湘林随后追赶，哪里还有梅影的踪影。
两天后，县城传出惊人的消息，酒楼上炸死五个日本军官，妓院里两个日本兵死于柳叶飞刀之下。两个现场都留下一张纸，写着独孤二字。日本鬼子如同惊弓之鸟，一两个日本兵大白天都不敢出兵营，城里如临大敌戒备森严。看到纸条的中国人一传十十传百，都说城里来了一个来无影去无踪的独孤大侠，专杀日本鬼子。独孤大侠带给县城人一丝丝亮光，让久违的脸上有了笑的理由。
日本兵龟缩兵营，靠近兵营的地方时常响冷枪，每次枪响必有一个日本兵血花飞溅。凶残的日本兵连日来把县城翻了个底朝天，连独孤大侠的影子都没瞧见，还在清剿中接连死了九个官兵，全城通缉毫无结果，因为见过独孤大侠的日本兵都命丧黄泉。宫本看出了独孤大侠专杀日本兵不杀中国人的漏洞，严令那些汉奸出动四处搜捕，连梅奔也被派出去带队搜查。每天兵营门口绑着十几个老百姓，只要独孤大侠朝兵营开枪就杀三个中国人，这招够歹毒，兵营才得到暂时无事。
独孤大侠也改变了手法，蛰伏城外，专门对出城扫荡的日本兵动手，每次不是一个就是两个，打完就走，绝不恋战。穷凶极恶的鬼子兵毫无办法，好几次清剿变成对长官的保护。
县城出了这号人物，引起了多方寻找，最终都无功而返。独孤大侠行动在风里在迷雾里，没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只有日本兵死亡后出现的独孤二字，字是左手写的毛笔字，从字迹上根本无法判定需要的属性。城里的读书人可遭罪了，都被抓进兵营验证字迹，严刑逼问。
县城成了那些黑乌鸦横行的天下，黑乌鸦是县城百姓送给那些流着中国人的血帮着日本鬼子残害同胞的汉奸，是对汉奸的刻骨诅咒。梅奔试了几次，居然毫发无损，胆子开始发胖，带着手下四处横行。一个夜晚，梅奔醉醺醺从妓院出来，叫一个人薅住衣领，梅奔吓得跪地求饶，抓着的人像从地狱里发出的阴森，喝道，再叫送你见阎王！梅奔只磕头不敢出声。那个阴森低沉道：要想活命滚回梅镇，不要再给鬼子当狗！梅奔压低声音说，是是，再也不敢了，就走就走。阴森声音道：叫梅镇人明白，祸害他们的是日本强盗，不是其他人！梅奔磕头如捣蒜，是是是，一定相告一定相告！您是您是……啊哟。梅奔杀猪似的大叫，双手捂住耳朵，血从指缝里钻出，青石板上躺着一只血耳朵，腥亮地反射着照过来的灯光，血糊糊地悸动。
梅奔捂着耳朵连夜逃回梅镇，窝在家里养伤。听说梅翻译官回来了，梅孝先等人登门拜访，托梅翻译官在黄军面前多说好话，保全梅镇老少。梅奔叽叽哼哼地说不出所以，只让梅孝先他们不要让人知道自己回来了。梅奔害怕极了，血糊糊的耳朵让人终生不忘，一夜之间变了一个人，再也没有了那些恶习，劝说梅老妖赶紧搬离梅镇，不说搬离的原因。梅老妖哪里舍得家产，哪里听得进儿子的话。梅奔急得没办法，单独对爹说独孤大侠其实就是梅影。梅老妖不相信弱不禁风的女子怎么就变成杀人魔王，梅奔磕头赌咒说，梅影的声音他最熟悉，不管怎么变都能听出来。梅老妖拍着脑袋说，是了，梅思庭家世代习武，我怎么把这个忘记了，可是，她一个人，迟早会殃及梅镇，太君要是晓得是我们梅镇的人……爹，您想怎样，我的耳朵可是警告，万万不能啊。
很快，梅孝先知道独孤大侠就是梅影，带着枪兵连夜赶走梅思庭和家人，说不能叫黄军找到祸害梅镇的借口。梅思庭听说独孤大侠就是梅影，没说二话，带着家人乘着夜色离开。岔路口，梅思庭对着县城方向遥拜，嘴里念念有词说：家有此女，我梅思庭祖上积德了。闺女，是为父看错你了，你是贞烈女子，等到平安日，为父一定为你树碑立传，以飨后人！梅思庭洒泪离去，进入深山林场的老宅，留下四个枪兵，剩下的交给前来的田磊，带着进城协作梅影。
十一
连日来，梅孝先派人四处张贴告示，令全体梅镇人安心过日子，说前次日本人来是为了梅思庭的女子，现在梅思庭家走了，梅影也失踪了，再也没有值得黄军惦记的。如果黄军偶尔路过，千万别慌乱，要箪食壶浆以慰大军，定能逢凶化吉平安度过。梅孝先还怕人不识字看不懂，每天派两个枪兵提着铜锣沿街叫喊。那些有良心的人听了在背地里咒骂梅孝先是缩头乌龟是汉奸。田磊和方嫂等带人夜里撕毁告示，白天梅孝先叫人张贴，并说，如果发现再有人撕告示不听劝告，当同梅镇的罪人论处。
三天后的早上，阳光没有分别地照着梅镇，麻石街上有几家店铺刚刚打开门，一群黄祸涌入，皮鞋的铁掌狰狞地敲击麻石，溅起一溜溜火星。这次，日本兵没有大开杀戒，目的明确地直冲镇中而去。老板们吓得赶紧关上门，在门内哆嗦、喘息。
日本兵围住大户，强行带走他们的年轻女子。他们用惊恐的告饶，希求放过，招来的是无情的枪托和皮鞋。宫本领着兵冲进梅孝先家，梅孝先正在茅房里痛快，听到不同往日的嘈杂，吓得屎尿停滞，顾不上屎尿给屁股染色，提上裤子匆匆忙忙赶往客厅。三个老婆两个儿媳和闺女都叫日本兵刺刀押着跪了一大片，垂着脑袋簌簌发抖。梅孝先一手提着裤子放出无限欢笑说，太君太君辛苦，没想到太君如此勤劳，请坐请坐。高声叫道，来人啦，给太君备茶备饭，杀猪犒劳太君。宫本用生硬的中国话说，不用，梅桑，你是大日本大大的朋友，肯为大日本圣战出力？
梅孝先点头哈腰，一手紧紧抓住裤腰满面笑容说，一定出力一定出力，太君尽管吩咐。宫本哈哈笑，吆西，很好，大日本士兵前线作战的辛苦。
辛苦辛苦，大大的辛苦。梅孝先应和着，偷眼瞧着跪地的女人们，一个个像拔了毛的秃尾巴鸡。宫本说，那好，黄军需要你家的女人慰劳慰劳那些辛苦的士兵。
啊？太君太君，那可不行，她们是乡野之人，见不得大世面，惹怒了黄军，那可不是闹着玩的啊，太君太君太君您行行好。梅孝先眼泪鼻涕齐出，双手作揖，忘记了提着的裤子，裤子滑落，露出两只干帮帮的光葫芦腿，两股间夹了条变了形的小黄鱼。女人惊呼，梅孝先似乎意识到，赶紧提起裤子，急赤白眼地哀求，太君太君……八嘎！宫本身边的军官抽出抵住梅孝先的脖子。梅孝先妈呀一声瘫坐地面，浑身筛糠，他睡着想醒了也不愿意相信，自己真心求得共荣共存大计的黄军竟然不认他这个优良奴才，对他这个一心求安的良民顺民下毒手。脖子上寒冷钻心，眼前寒光闪闪，刀不是来跟他梅孝先商量共荣共存，是要吃他的肉，毁他的脸，如果不答应，人头立马搬家，女人照样被带走。宫本似乎并不同情颤抖的梅孝先，也不理会梅孝先的真心，挥手叫士兵带走哭哭啼啼的女人。梅孝先哭着喊道，不要反抗啊，要保全好自己啊。
呸，梅老狗，你也有今天啊，你不是一心巴结日本人吗，添鬼子的屁眼吗？咋样，日本人给你戴上多少顶绿帽子，够你老乌龟受用下半辈子！骂梅孝先是他的二姨太。骂完，二姨太乘日本兵不注意，一头撞死在客厅立柱上。
客厅里顿时沉寂，人们来不及思想，二姨太完成了她的忠烈和大义，倒在地面像一座躺着的不朽丰碑。
街上踢踢踏踏走着十几串穿银代金的富家女人，哭哭啼啼和叫骂声杂交。
那些平日很威风的狗们不知道躲到那个地洞里了。街上留着日本人的告示，令梅影三天内到军营自首，否则将这些女人统统充当慰安妇送往前线，然后梅镇鸡犬不留。女人们脚步沉重地踢打着麻石街道，仿佛踢打着在人们心头。人们虽然痛恨这些大户，也痛恨那些仗势欺人的太太小姐，但是他们毕竟是中国人。暗中盯着的人们个个咬牙切齿，但是毫无办法，空怀满腔悲愤。
十二
梅思庭面色晦暗地躺着唉声叹气，目光空前疲惫，头发似乎又白了些许，手里的书摇摇欲坠，管家匆匆跑来告诉他梅孝先他们来了。梅思庭目光冷悠悠地打向柴门，梅孝先等衣衫不整弓腰窜入，热切的目光碰触梅思庭冰冷的目光，搅扭着跌落泥地。梅孝先在梅思庭丈外止步垂首，后背上露出两根带刺的荆条，脸似乎从死人堆里捡回来。梅思庭将书放置竹椅上，微微挪挪屁股，端正身体问此来何事。梅孝先突然跪下双手合十，急切说，太爷，是我孝先对不住太爷，晚辈有眼无珠，可都是职责在身啊，是全镇三千多人的性命逼的啊，太爷能体谅晚辈吗？跟着梅孝先先后跪倒的乡绅齐声呼喊“太爷”。梅思庭再也坐不住了，站起来惊问又发生什么大事。梅思庭想到他们来肯定有事，没想居然以这种形式表示，他想到逼他们全家老少离开时候的绝情，何曾把他当太爷了！如此表示除非梅镇遭遇了空前灾变，有求自己，否则梅孝先和众乡绅不会自贬身份下贱到不齿地步，内心自然惊愕，脸上波纹不显。
荆条高高举在梅孝先手里，梅思庭瞧着并不接荆条，说，有话说，用不着古人那一套，起来说话。梅孝先诺诺连声，颤颤巍巍地爬起来，脸上泪水流出两条沟，将荆条递给管家说，太爷想什么时候惩罚，孝先随时恭候。梅思庭瞧着心有不忍，咽下嘴里的愤怒说，啥事？梅孝先嘴唇哆嗦着语言不清，身后的戴眼镜乡绅代替梅孝先说明刚刚镇上发生的大灾变。梅思庭听了阴霾覆面，低头不语。众乡绅恳求梅思庭救救他们的女人，神情垂死得像一只只瘟头鸡。
梅思庭背过身体，背对着众人，声音阴沉道，众位请回，恕梅某无能为力，请不要再拿小女做挡箭牌，小女可是众位的眼中钉，早已亡命天涯，就是梅某想出头也是心有余力不足。
太爷，姑奶奶可是叫日本人闻风丧胆的独孤大侠！
太爷，大姑可是女中豪杰！
太爷，我等有眼无珠，错怪了姑奶奶了！
太爷，姑奶奶可是活菩萨啊，那天乡场上要不是姑奶奶侠肝义胆挺身而出，不晓得有多少人被杀，有多少良家妇女被祸害啊，太爷！
乡绅们说得义正辞严，涕泪横流。现在的梅影在他们嘴里就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是舍身赴死的大义凛然。原来他们心里还存着如此圣神的判词，可是说在此时此地显得分外虚假，还滑稽。梅思庭明白他们都是为了自己才临时抱佛脚，想出手，却像深陷水井里的牯牛有劲使不出。他清楚，这些人是想女儿再次为他们牺牲，牺牲完了还不是……他的心在颤抖，不敢想下去。他痛恨自己，是自己的冲动和恶言逼走了女儿，现在是生事死都不知道，又能到哪里去找到女儿？梅思庭的为难似乎早就被来人料到，戴眼镜的说，只要太爷往城门上一站，保管大姑在一天之内现身。梅思庭没想到戴眼镜的如此歹毒，这是要把自己送给日本鬼子做人质，真正坏透了的烂瓤子。梅思庭仰面长吁，罢了罢了，看来我这把老骨头非要让日本人敲骨吸髓了。
镇前路上，众人挡住梅思庭的马车，不准前去送死。田磊等围住梅孝先等人大骂他们丧尽天良，为虎作伥，毁了人家女儿还想毁了年老的父亲。方嫂骂道，梅孝先，你枉披了一张人皮，怎么干出如此猪狗不如的蠢事，你们不是日本鬼子的良民吗，不是太君前太君后吗，不是要大东亚共荣吗，怎么你们的太君不拿你们当朋友了不拿你们当人了？梅孝先等人在众人群情汹汹里，老脸紫红，说不出半个字，像一只只丧家犬。
眼看走不成了，梅思庭站到车辕上高声喊道：父老乡亲们，为了我们梅镇的安宁，老朽父女愿意投身虎口，他们的家人也是梅镇人，也是中国人，救他们就是救我们自己，不要为难了，早一点救出他们早安宁。
不行，您去了就是有去无回！
您去了也救不回她们，日本人不是人是畜生！
我们不能再叫好人伤心又流泪，更不能无价值地牺牲！
不去，他们活该！平日里不是威风凛凛吗，不是欺男霸女吗？
梅思庭双手抱拳，高喊：众位乡亲，原先老朽也错怪了小女，认为她失节失贞，有辱门风愧对先人，现在老朽明白了，小女那是舍生取大义，救民于水火，那是大忠大孝，有女如此老朽值得了，列祖列宗有光彩了。
众人抬着泪眼喷着怒火盯着梅思庭。梅思庭泪流满面，一副慨然赴死的果决，说女儿尚且如此，老父何惜此衰残之身，但愿将来天下太平了，你们把老朽父女合葬于这东边山岗落日崖上，我们父女守着关隘保梅镇平安！说罢，不等众人反映，拿起马鞭狠抽马屁股，受惊的马拉着马车冲决而去，身后响起震天的哭喊、惨呼。
天边摇摇传来：我们死了，但愿乡亲们好好活着——
十三
众女人被关在一个尿骚扑鼻的屋子里，满室哭哭啼啼，一个个失去了往日的骄横，灰头土脸得像一群逃难的灾民。梅孝先小老婆呵斥众人，说黄军不会把我们咋样，是拿我们引梅家那个小荡妇现身，我们都会好好回家的。
一个女子道，早想到如此，我们就不该那么编排梅大姑，现在我们都这样了还有什么脸面说她！她好歹是杀日本鬼子的独孤大侠！
呸，啥子叫独孤大侠，骚货烂货，她也配跟咱们比，切，我们好歹完好。小老婆话还没落音，大门轰然打开，涌进来一大批日本兵。妇女们惊呼，互相扭抱在一切，浑身打着摆子。小老婆站立，笑对日本兵说，太君，我们都是良民，我是梅镇长夫人。当头的军官盯着小老婆嘎嘎怪叫，说夫人夫人好，来共荣共荣！上前抱住小老婆，小老婆惊叫、挣扎，还是被拖走。剩下的日本兵像饿狼张着血盆大口扑向一群惊恐的羔羊，惊呼、惨叫在军营里肆虐，那么苍白那么垂死，狂笑、怪笑在军营里横冲直撞，那是魔鬼的狂欢。
李湘林和方鲁一边一个死死抓着梅影的两只胳膊不松手。梅影刻骨地盯着两人，声音阴冷地说，就是死了也要救出父亲，不然我就是畜生不如。你们放开，你们怕死躲着。
李湘林、方鲁道：谁怕死了？李湘林说，要死也不是这个鲁莽的死法，我们要想个周全的法子，引开他们才好乘机动手。方鲁赞同说，往日我们用独孤大侠杀日本鬼子不都是采取多点呼应吗，他们哪次真正抓住我们了？梅影阴毒地分别盯了两人一眼，垂下脑袋。李湘林说，哎，这就对了。宫本绑着老父亲就是引你主动出现，清除你这个眼中钉独孤大侠。梅影似乎点了点头。两人放开梅影的胳膊，紧急讨论营救计划。梅影靠着墙壁闭上眼睛休息。
一个乞丐闯入，说宫本那狗日的放出话，梅小姐要再不出现，每隔一个时辰杀十个老百姓，还要……李湘林对乞丐摇手，指指睡着的梅影。乞丐凑近李湘林耳边细说。李湘林和方鲁万万没想到，就在他们商量计划的时候，梅影悄悄从窗户爬出。
十四
梅思庭吊在城门上方木笼里，宫本等站立城楼垛口，盯着下用枪赶来观看的老百姓。城楼和城门两边驾着机枪，如临大敌。一个戴金丝眼镜的汉奸在城楼高声叫唤，下面的百姓听着，笼子里的人就是你们所说的独孤大侠梅影的亲爹，谁和黄军作对就是这个下场。宫本太君说了，太君不想为难你们，只要梅影前来自首，你们会平安无事，如果执迷不悟，每隔一个时辰杀了你们中十个人。人群轰然，哭喊声震天动地。宫本瞧着从鼻子里哼哼怪笑，对着金丝眼镜挥手，你的告诉他们，叫他们跪求梅的。
是，太君。汉奸对着城下，声音撕裂地嚎叫，你们听着，求太君没用，还是跪下，跪下求梅影吧，求独孤大侠吧，她可是你们的活菩萨，她不会看着你们被杀不管！跪下跪下！
人群轰然跪了一地，声音嘈杂地惨呼，独孤大侠，救救我们吧！
看押的日本兵兴奋得嚎叫、怪笑。
笼子里的梅思庭悲愤地合上双目。
太阳火龙龙地炙烤着人群，绝望的哭喊声搅着热气喷向远方。他们无辜得像地上的蝼蚁，他们卑微地祈求生的希望。有人不跪，高声喝道，你们不要这样，这是日本鬼子的毒计，就是要利用你们当人质，引诱独孤大侠出来。独孤大侠可是我们民族的……砰的一声，那个有骨气的清醒的人倒在宫本的手枪下，枪口还冒着蓝幽幽的烟，宫本得意吹吹枪口，面露狰狞的笑。
众人咋听枪响，惊呆了，忘记了呼喊、哭诉。热血汉子身子摇晃着转身面对城楼，顽强抬起手指向城楼，说不出话，身体不甘心地向后倒下，灰尘四射。众人惊恐，大气不敢出。金丝眼镜狂躁地喊道，看到了吧，这就是不听黄军命令的下场，快点哭啊求啊，否则下一个就是你们。
哭喊声整齐地无目的地卷地扑出，涣散在苦难的土地上。
看，独孤大侠来了！不知谁惊叫了一声，哭喊声像一阵风快速远遁。众人游目四顾，梅影披着头发，腰间帮着一串手榴弹，一步一步从山岗上走下来，两只脚像两座沉重的山岳，砸地有声，土地震颤！很多年纪大的男女双手合十遥拜，活菩萨啊，救苦救难啊，大恩人啊！有人低低呼喝，快快给大恩人磕头。众人低头垂地：大恩人，活菩萨！
他们用他们仅能想到的仅能做到的，祭拜恩人。
热风掀开梅影的长发，脸色惨白，嘴角挂上轻蔑的微笑，脚步锤击地皮，地皮把震颤传导给每个人的身体，激荡心血。日本兵看到走来的梅影，端着枪呼啦一下子围上，看到梅影腰上的手榴弹和抓在手的引线惊恐地后退。
梅影走一步，鬼子兵惊恐地退后一步。
木笼里站着的梅思庭双手抓着木栅栏，拼死地高声喝道，女儿，好样的，老子有你这样的闺女死而无憾了！孩子，是爹不好，爹只顾着狗都不吃的所谓脸面，那样伤我儿的心，爹有罪啊，爹罪大恶极啊！
梅影站住，抬头盯着木笼，高呼，爹，有您理解就够了，女儿就能安心上路了。可是爹，女儿不孝，连带亲爹遭罪了，女儿给您磕头了。说着，梅影当地跪下，连着给梅思庭磕了三个头，脑袋把干燥的泥土磕下一个浅浅的凹印，凹印染着殷红的血，额头血粘着泥土。
梅思庭高叫，声音冲荡着空气，烈火般燃烧，说，儿啊，谁说忠孝不能两全，爹，今儿见着了！黄泉路上，我们父女作伴！
梅影高声大喝，声音尖利，像一把把锋利的匕首，直刺人们心灵深处，血呼啦啦流在每个有良心人的心里，加速血液的沸腾。梅影道：日本鬼子听着，我梅影就是你们要找的独孤大侠，是我亲手送走了你们四十九个东洋鬼子的命。现在，我来了，如果你们还有点日本武士的尊严，就放了这些老百姓，一切与他们无干！
好，我答应你。宫本得意非凡，朝城下挥手。围着的日本兵撤开包围圈。人们看到了生的希望，可是这个生的权利是一个弱女子用自己的生命和尊严换来的。人群不乏有明理有气节者，他们对着梅影再拜，高呼救命恩人。梅影朝他们微笑，挥挥手说，快快离去，鬼子不是人，防止他们反悔，快快走快走。众人哭泣着依照梅影意思，扶老携幼逃去。梅影瞧着悲惨又无奈的人们，两颗泪珠滑落地面，溅起两朵灰尘的花朵。
梅思庭哈哈大笑，说花木兰啊花木兰啊，哈哈哈哈哈哈……
宫本叫道，梅影，人我放了，该兑现你的诺言了。
梅影抬头大喝，你不是大日本武士吗，不是战无不胜吗，难道还惧怕我一个小女子！
宫本语塞，脸色酱紫。
梅影抓住机会说，我有两点，答应了，我立马卸下手榴弹，随你去报功领赏。
宫本轻狂大笑，说，好，哪两点。
梅影咬字准确，不疾不徐说，一，放下我爹，我们父女见面；二，将抓来的梅镇妇女送过来，我要看着他们离开，然后我随你处置。
宫本朝手下挥手说，放笼子，带上梅镇女人。
木笼在梅影注视里缓缓放下。
城里城外无数双眼睛注视着，随时准备着。一切出乎人们预料地发生了，留下的只有各自的良心和愧疚，还有一群和梅影一样的随时慷慨赴死者。
十五
所有的女人衣衫不整，有的衣服被扯破，鼻青脸肿，还有嘴角流血者，完全失去了往日的光鲜尊贵。梅孝先小老婆一惊一乍，絮絮叨叨，被扯破的胸衣搭拉着，脸上留着血迹，逢人就说，我是镇长三姨太，我没失身我没失身。惊叫，鬼呀鬼子啊！梅孝先闺女和两个儿媳妇按住她，闺女说，三娘，你没失身，我们都没失身……三人眼泪迷糊地看着众女，可怜兮兮。众女低头啜泣。
大门哐当打开，阳光汹涌而入，众女惊恐尖叫，浑身颤抖。那个城头上喊话的金丝眼镜蹬着马靴斜挎着王八盒子摇晃着身子闯入，后面跟着十几个端枪的日本兵。小老婆大笑着扑向金丝眼镜，叫着，我没失身我没失身。跪倒金丝眼镜面前。金丝眼镜抬起马靴大叫，去你老母，早就是黄军的玩物了，还他妈的装贞洁烈女。小老婆被瞪向墙角，脑袋撞到墙面，昏厥过去。金丝眼镜瞧都不瞧，大喝，宫本太君有令，放你等回家。众女惊恐地盯着金丝眼镜，谁也不敢相信。金丝眼镜大怒，咋啦，不想走，那好啊，外面的黄军可是等不及了。轰的一声，众女跌跌撞撞扑向门口。
街上疯跑着一群衣衫破片翻飞披头散发的女人，哭着叫着逃命。金丝眼镜和押解的鬼子兵走在后面。金丝眼镜大笑大叫，慢点慢点，跑那么快干嘛，又不是砍头，你们老爷都等着黄军的剩汤喝呢，哈哈哈。众女听了，停止了奔跑，脚步裹着心事重重，就像去刑场。金丝眼镜说，哎，这就对了，你们现在身份高贵了，黄军用过的女人，量你们老爷不敢慢待。刻毒的提醒，像重锤击打在众女心头，往日的骄狂、刻毒、不可一世死亡了，变回一群可怜可悲可叹的女人，她们深刻体会到了被迫、无奈、弱小。好几个女人又开始了哭哭啼啼，走成了一群悲惨的可怜虫。梅孝先家女人费力地拖着人事不省的小老婆，一路凄凄哀哀，往日的骄横落到烂泥淖里。
梅影和老父亲互相搀扶着矗立城门口，目睹女人们哭哭啼啼走来。梅思庭要上前，梅影拉住说，爹，不用管！梅思庭叹息一声说，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日本鬼子禽兽不如。
爹，畜生听不懂，省省吧。
众女见到梅影父女，特别是梅影绑在腰间的手榴弹，明白是怎么回事了，纷纷跪下，呼喊：恩人啦！梅影怒道，别假惺惺的了，还不赶快走，日本人要是反悔了，你们谁也走不成！众女一片低呼，像一个个丧家之犬跑过梅影父女身边。
看着快要到山岗的众女，梅影回头说，爹，您也走，有我在，他们不敢怎么样。梅思庭转身面对梅影，严肃地说，闺女，爹今儿长脸了，死而无憾！不要劝我，老爹陪着我的好闺女，生死与共！
突然城内枪声和爆炸声猛烈啸叫，梅影父女和日本兵惊愕，看向城内。宫本大喝，防止……没等他的话说完，城外枪声大作，子弹飞蝗般飞向城头，城门处十几个伪军突然朝身边的日本兵开枪。方鲁高声呼喊，梅影、伯父快跑。梅影明白了，这是李湘林方鲁他们在营救自己，带着爹跳下脚边的壕沟。反应过来的日本兵用重火力封锁壕沟，子弹冰雹那样密集，溅起一片片泥土的暴雨，压得父女两抬不起来头。忽然壕沟里窜过来三个伪军，梅影举起一颗手榴弹要同归于尽。伪军大喝，梅影，是我，李湘林。梅影松了一口气，晕倒沟壁，拉了弦的手榴弹嗤嗤地冒着白烟。李湘林纵身飞扑，抓过手榴弹压在身下，手榴弹在李湘林身体刚刚压住的瞬间爆炸。
天空黄橙橙，染了太多的血，硝烟在黄橙橙里弥散，血腥味罩着这片天地。
十六
血蒙蒙的斜阳撒了一路，男人女人走在血路上，一个个走得没心没肺。梅孝先发着垂死的尖叫，这可这么好这可这么好啊！腿一软跪倒泥地，仰面惨呼，祖宗啊，奇耻大辱啊奇耻大辱啊！梅孝先涕泪横流，拍打着泥地。
众人停下脚步，瞧着，谁也不敢上前劝说，因为谁也不知道拿什么劝说，谁都没有心情劝说，他们可都是奇耻大辱的同路人。一个女人咬牙切齿地说，都是你们弄的，整天仁义道德，睁着双眼说瞎话，生生的把一个忠烈女子说成是荡妇是水性杨花，败坏了梅镇侮辱了祖宗，还赶人家走。这下好了，都是荡妇了，你们这些老爷都戴上日本人的绿帽子了，看你们今后怎么办！
一直被人抬着的梅孝先小老婆从担架上翻身下来，她现在不疯了也不半死不活了，瞪着牛眼鄙视斥责的女人，散泼地大叫，咋啦咋啦，胡咧咧啥，啥叫荡妇，老娘身子干净净，拼死保住了身子，要不老娘也不会被打成这个样子！梅孝先家女人一起帮腔，都说他们都保了清白。那个女人哈哈大笑说，好啊，别扯臊了，脱了裤子叫你们男人查验，敢吗？顿时叫骂声四起，众女扑向怒斥的女人，揪头发扯衣服扭打，混乱一团。梅孝先拿过身边一个枪兵的枪朝天开了一枪，大喝，够了，还不够现眼吗？
众女人松手垂头。小老婆气咻咻说，老爷……
闭上你的臭嘴！梅孝先将枪扔给枪兵，拍拍手，厉声道，回镇里谁也不准说说……说这个事！谁说了就沉谁的河！听到没有！众人稀稀拉拉应和。梅孝先大喝，听着，这一切都是梅思庭家那个劣畜闹的，她才是梅镇的大罪人！
小老婆说，对对，一切都是那个梅影的罪恶，她是我们梅镇的公敌是梅镇的耻辱。大家不要互相针对，梅影才是我们受苦受难的根源。
戴眼镜说，对对对，大家统一说辞，这样，我们回家就没事了。听镇长和三姨太的，记住，梅思庭他们家才是我们的公敌。
众人轰然称是。
十七
梅镇四处浓烟滚滚，火光映红了半边天，燃烧的爆炸声此起彼伏，叫骂、哭喊声震得月亮闭上眼睛。
大榆树下挤满了战战兢兢的男女老少，四外的火把不断滴着血红的泪滴，空气里蓄满了死亡的腐败。宫本的脸在火光里摇晃，血红、暴戾，狠毒地盯着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男女老少。梅孝先等乡绅在刺刀的押解下，躬身垂头站在宫本面前，乖得像三孙子。宫本上前抽出指挥刀在梅孝先脑袋上比划，梅孝先妈呀一声跪倒地上，身子像狂风中的小树叶。宫本哈哈大笑，如厉鬼啸叫，插回刀，伸出手拍拍梅孝先的脸，说你的粮食大大的，送给黄军。
梅孝先点头如捣蒜说，有有，梅某倾尽所有，亲自给黄军送去送去。
宫本指着男女老少，说，他们的全部杀掉。
梅孝先急急巴巴说，太君太君，他们都是良民，大大的良民，梅影才是反抗分子，梅影该杀，她的家人该杀！
人群里有人高喊，你放屁，梅影是好人、恩人。
好些人呼喊好人、恩人。
宫本朝天空抬抬手，一梭子子弹掠过呼喊的人群头顶，很多人趴到地面颤抖不已。
梅孝先抬头惊恐地，太太君，我我说错了？宫本抓着梅孝先衣领提溜起来，对着梅孝先的脸咬牙喷射吐沫星子说，你的良心大大的坏了，梅校长救回了你们的女人，你还要杀梅校长？
梅孝先蹬着牛卵的眼睛，他搞不懂宫本怎么替敌人说话了，惶恐地说，是是，太君说得对，梅校长是好人好人，我是忘恩负义的畜生畜生！
那你就该杀！
梅孝先惊愕，气结，扑通跪倒，爬行宫本脚下，哭诉说，太君太君，我该杀，可是我能为太君办差啊，为太君效劳啊，太君您说，我天亮保证亲自带人送粮食到太君的军营。
宫本哈哈大笑说，东西的要，人我也要。
人？梅孝先惊恐地说，太君，我保证效劳，人人人……梅孝先啰嗦着。宫本暴怒，指着众人喝道：喊，叫梅影救你们！
哦，太君，我知道了。梅孝先飞快爬起来，转过身对着众人，大喊，大家一齐喊，请梅大姑出来救我们，不然我们都没命了。快喊快喊。梅大姑，梅菩萨，梅镇父老乡亲求求您了，出来吧，您出来了，三千多条命就保住了。喊啊快喊啊！
哭喊声震天动地冲击而去：梅大姑、梅菩萨在梅镇上空旋转，死亡扑着翅膀乱闯，怪诞地扑打着群山，月亮滴下清冷的泪水，在火光里虚化。
梅影从大榆树背后走出，立即引出群呼：梅大姑！
众日本兵端枪对着梅影，如临大敌。梅影走得地动山摇，地皮嘎嘎怪叫，脸上光影奔腾，眼睛平和地盯着众人，似乎有千言万语要告诉乡亲们，却一句话没说。
学生惨呼，梅老师。一片凄惨的哭泣。
大姑，您老不该出来，留着您能给我们报仇。梅奔捂着耳朵推开人群跑出来阻拦梅影，叫两个日本兵拦住。梅奔放开捂住的手，高喊，大姑，侄儿梅奔以前错了，我不该认贼作父，我们这些人死有余辜，不值得救，你救了他们，事后会反咬一口，不值得不值得啊，我们梅家的大姑奶奶！
砰的一声，梅奔张着嘴巴固定了垂死叫喊的面容，血从子弹击中的洞里汩汩流出，仰面朝天倒下。乡场上又是一片惨呼，人们怎么也没想到猪狗不如的梅奔，在关键时候挺身而出，勇敢地死在宫本的枪下。
宫本将王八盒子插回，朝着走来的梅影虚弱地怪笑。梅影站住，从容不迫地说，宫本，放了乡亲们，我跟你走。
吆西。宫本朝身边的军官耳语。军官大喝，撤退。
鬼子兵潮水般四散，空气骤然冷却。
梅孝先等跪在地上爬不起来。乡场上哭天抹地，人们只能用这个最直接的最无奈的方式感谢救命之恩，没有谁再敢说梅影的不是。谁也没想着离开乡场，梅孝先的女人低着脑袋躲在人群缝隙里，再也不敢耍横。
人们朝着出镇的方向跪着，一双双泪眼仿佛穿越黑暗陪着他们的救命恩人，他们仅能用这种方式表达对梅影的感激、崇敬，还有哀悼。他们心里都明白，梅影一去将再也不回头了。
轰的一声，镇外闪现灿烂的红光，璀璨如节日礼花，铺天盖地照亮了山河大地。
后来人们才从惊吓得连夜逃跑的一个小汉奸嘴里得知，那晚，梅影站到落日崖的山岗上朝着梅镇凝望，宫本来拉他走，梅影乘势抓着宫本，拉响了衣服里面的炸药，不但炸死了宫本还炸死了身边四五个鬼子。说梅大姑就是我们这块土地上的神。
十八
梅镇人找来经验丰富的退休仵作，将带着梅影血衣碎片和可能的骨头残片，归拢一处放入棺材。
出殡那天阴风惨惨，日色无光。全镇男女老少凡是能走动的全体出动，四外的村镇听说了来了很多人，连闻知此事的国民政府和共产党游击队都派了好些官员代表，前来为梅影送行。附近的三十八团团长亲临，带着一个连兵力护送梅影出殡。
梅影的棺木缓行在古老的梅镇街道上，白色的人群簇拥着棺木。人们用泪水洗面，用啼血感恩，用怒火宣誓。梅影死了，尸身残破，换来三千多条生命活着；梅影倒下了，三千多条生命站起来了。
山河哭泣，群山垂首，漫空飘舞着圣洁的雪花。
遵照梅思庭意思，将女儿梅影下葬在梅镇出山口落日崖上，看着梅镇，守护亲人。
古老的梅镇涌来上万人，还有漫山遍野持续赶来的扎白戴麻的人们，青绿的山被白色覆盖。他们为不屈的精神感召，他们为受尽屈辱还守护人民的灵魂送行。据说，梅影是在突然一片血红的阳光下下葬的，棺材落土，血红突然消失，剩下的是上万人的悲痛。
方鲁挖来一颗梅影最喜欢的并蒂山百合，小心栽种到梅影坟头。山百合清雅、高贵，一尘不染，在微风中含着微笑，像一面猎猎招展的旗帜。
好些学生哭晕，好些女人哭得气息奄奄。梅思庭夫妻坚持到女儿坟头堆起，双双晕倒坟地，被人抬回。梅孝先等长跪坟头，叫方嫂、田磊抓起，怒斥。梅孝先惊颤地后退，脚下一滑，顺着落日崖缓坡滚落，摔折了腿，从此躺在家里，直到抗战胜利后在出来过一次，于终日惶恐惊惧里死去。
方鲁栽种好山百合，神情严肃地对着坟头三鞠躬，庄重地说，梅影，那天早晨在河滩上，你说你希望能跟最喜欢的人办一场醉心的婚礼，尽管这里不是河滩，也没有婚纱，但是，我知道你是最喜欢我的，我曾经那么无情地伤害你，导致你的离家出走，希望你能原谅我。希望我们能在九泉之下举办那场醉心的婚礼。
啪的一声爆响，子弹划裂天幕，拖出悠长的尾音。方鲁的手枪抵着太阳穴，在众人目瞪口呆里徐徐倒下，脸上含着微笑房建辉
一
梅镇像头温顺的卧牛，静静地卧在群山怀抱中，浑身上下披绿裹青。麻石板街道被夜露洗得水滋滋亮汪汪，两边排列的早点铺炉火烘热了空气，唤醒了梅镇的早晨。
早起讨生活的人们用身体挖走挡住他们前行的浓雾，又在身后旋转出一朵朵雪莲花，诱人的吆喝声在初日的抬爱里温暖地舒展。镇中有一块不大不小的很有来头的乡场，偏后矗立一颗似乎和古镇同龄的老榆树，巨大的冠盖庇护了乡场，清朝那会用作贴告示和砍头的去处，后来延续了贴告示的传统，免除了杀人的功能，代之为开大会的聚集地，对面是绿茵拱卫的镇公所。挨着镇公所是一座拱背吊满青苔的小桥，清幽的河水绕一个弯划过新开的小学堂，甩向深山的怀抱。
阳光赶起群山的青翠倒立河水里，几只大白鹅嘎嘎叫着踏波掠浪，脚掌下快速开放一串青亮的水花，掩翅在两只翠羽鲜亮的鸭子身后。鸭子丝毫不以为意，专心埋头对着一丛银红色水中根须一通咕咕噜噜，搜食隐藏在根须间的美餐。河水绿茵茵地微笑，洁白的山百合不辞肥瘦地打扮着河滩，卵石在阳光下闪着温润的光泽。
年轻的梅影和方鲁并肩拥着温情漫步河滩鹅卵石，面对此情此景，他们很容易走出一个婚姻的完美。梅影抬手将一绺微风抓下的鬓发掖进眼镜腿里夹住，微笑牵着山光水色，她接受刚刚回国的洋博士方鲁之约，来到清晨的河滩，方鲁说要商量他们的终身大事，定下了他要立马返回重庆就任，抗战时期时间不等人。尽管他们来此目的明确，却谁也没有说正事，脚步徜徉在山水的舒美中，都不想破坏宁静、和平、阳光送暖的早晨。
梅影弯腰折了一支并蒂山百合，嗅着欣赏着，转向白西装白礼帽斜纹紫红领带的方鲁，送出绿茵茵的微笑说，看出什么了？方鲁从绅士的微笑里探出思想，费力地解读山百合，说她是白色的新鲜的。梅影说对也不对，你这个留法博士难道就学会这点浪漫？方鲁笑出不好意思说，我是学习军事的不是去进口他们的浪漫。那你说，我洗耳恭听。梅影笑了，笑碎了一河水，河水亮银子那样怂恿铺排。梅影收住笑说，你就没看出圣洁、高贵、顽强。方鲁哦了一声，像个开蒙的童子，说，那梅校长梅老师能不能为方某启蒙一二。梅影夹夹灵动的眼皮，微笑从嘴角滚落，说你没看出她们在任何地方任何环境里都能生长？河滩上山岗上到处都是她们的家她们的亲人。我是老师，我说一，你去反二反三吧。
方鲁微笑着推推鼻梁上的眼镜，说看来我这个洋博士要好好地解决水土不服了。方鲁起大早来河滩上可不是为了增长学问，他要在感情的热锅里炒出关于他们俩的未来幸福，这也是他在重庆的民国政府报道后就马不停蹄赶回来的原因，希望把小时候方梅两家定下的娃娃亲落到实处。梅影可是留过日本的学生，热心于教育，故而坚辞省府邀请回乡办了小学堂。方鲁不仅要摘婚姻的果实，还要设法打通梅影的思想和他一道去重庆。梅影不和方鲁讨论去重庆的事，指点山水树木花草说事，这里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情意满满。方鲁努力保持绅士风度，希望自己的热乎融化梅影的小心态，绅士地吸收梅影的芳心。梅影学生头上一缕头发再次调皮地滑落，只得重新将她们按捺进本该的座位里，嘴角掀开胜利的微笑，目光里绿意翻涌。方鲁有些急躁了，很想说出自己的大道理，看到梅影走在诗意的微笑里，只好在心里缓释急躁。梅影继续踏着小碎步，走出了温良恭俭让，好像忘记了让方鲁举一反二反三。
山亲爱地拥抱河水，舒展出一副宽大的绿色风景画，一两条小鱼跃出水面，似乎在向鹅们鸭们叫阵，远处几个牧童弃了牛儿不顾，尽情在沙滩上追逐、嬉戏，欢笑声撞进白云的怀抱。
梅影抬起笑意温和的脸庞，目光在画卷上移动，突然打向远处的追逐，把笑洒到他们的欢笑里，扫一眼急迫期待的方鲁，说，方大博士我是个小女子，只喜欢家乡的山水，希望生活在青山绿水的平静里，远离山外的炮火连天。
方鲁推推鼻梁上的眼镜，耐着性子问，难道一个留日学生就没有自己的理想，过着随遇而安的古老日子，这还是新女性吗？山外的炮弹迟早要落到山里，那时候你还能这么恬静、悠然？
梅影站住，瞧着倒映在河水里的蓝天说，理想，呵呵，谁没有理想，我的两个理想之一就是办好镇上新开的小学堂，听到孩子们朗朗的读书声就是天下最美的事，他们长大了会走出大山，去……梅影截断话语，弯腰捡起一块卵石砸进镜子般的河水，河水敞开了一朵喇叭花，飞溅的水珠落下重新砸开了一圈小喇叭花，清亮地笑出满河的畅快，河水的笑音在水面游行、飞越，连接青山扑向蓝天。
方鲁背对着河水挡住梅影的视线，坏笑着逼问梅影第二个理想是什么。梅影笑而不语，再次拾起一块扁平的卵石准备撒手河面，方鲁张开双手不让梅影投掷，说，有理想是好事，难道还怕说出来。梅影丢下卵石，拍拍手掌，目光越过方鲁头顶，投向远山的清越，迷蒙了双眼梦幻似的说，我希望在这里在一个宁静的下午，和我所喜爱的男子举行一场醉心的婚礼。
啪，方鲁拍手掌激发出温暖的脆响，说，那最好，别开生面别开生面，肯定终生不忘！我们俩在这一点上终于找到共同点了，太好了！
啪——勾——突兀、惊颤，拖着尖锐的啸叫撕裂群山的静谧，那是死神传送的请帖。方鲁和梅影终止了调蜜，目光打向声音发出处，那是牛头方向，那里连接山外的道路，火药爆发出强劲，推送子弹划破蓝天。方鲁惊呼，三八大盖，日本人来了！
枪声接二连三下着狗崽子，牛头那边呼喝声直冲云霄，惊恐的绝望的呼叫震动群山，整过镇子跟着震颤、慌乱。梅影急切地说，方鲁，我要去学校。不等方鲁回应，撒腿跑向能看到青绿覆盖下的部分白墙黛瓦。
“鬼子来了！”成为梅镇这个早晨永久的惊恐。
方鲁大喊，梅影，回来，日本人马上就到了，赶快往山里跑！
梅影裙裾翻飞，像一朵速开的蓝色山百合，像一面烈烈招展的旗帜，摇摇送来你走吧，那里有我的学生还有同事！梅影跑得飞快，和刚才判若两人，她在和死亡争抢时间。
进镇子的麻石街上男窜女叫，街面横躺着白的绿的红的各色吃的用的，还有躺在炸坑旁边血呼啦叽的尸体，硝烟弥漫。窝在店铺石阶台上女尸流着最后的血，烧饼摊子倒地旁边的店铺燃烧着大火，黑烟翻滚，冲天而起。啪勾不停，每啪勾一声，准有一个活生生的生命倒下。街口冲进来一群端着长枪戴着黄色招魂耳帖的嗷嗷怪叫的两条腿畜生，枪口冒着硝烟，刺刀上滴着殷红的血，他们见人就杀见东西就抢。两个黄衣畜生抬着一个拼命挣扎尖叫的妇女往门里窜，嘴里胡乱地大笑怪叫，一个鬼子兵枪刺上挑着一个四肢在空气里徒劳乱舞的婴儿，高声大笑大叫，几个围观的日本兵跟着胡叫怪笑。
大火四起，浓烟覆盖，叫声哭声和残忍的笑叫声构筑了梅镇灾难的全景图。
梅镇似乎醒在睡梦里，醒在枪炮的教训里。善良的人们似乎没来得及看清对方，就消失在子弹的扑击中。
这天，永远定格在公元1939年5月6日，湘西一个古镇的早晨。
青山绿水不再静谧优美，和平的阳光再也照不进古老的梅镇。
二
习惯生活在安步当车的千年古老里的山民百姓何曾遭受如此劫难，大部分人纷纷逃亡深山之中，暂时没有逃走的没头苍蝇样乱窜乱撞，烧香拜佛的人不在少处，佛祖非常吝啬他的无边佛法。
学校里早已乱成一锅粥，狼奔豕突，惊恐的哭喊声代替了朗朗的读书声。枪声咋起时，几个男女老师正带着学生准备排练梅影编写的抗日剧《血色》。初闻枪声，一个男老师还开玩笑说，这可是绝好的背景声响。随着更多的枪声还有炮声传来，玩笑声熄灭，惊恐挂到每个师生脸上。枪炮声下的惊叫、镇民的拼死逃跑给他们上了一节惊心动魄亡国课，慌乱哭喊改变了校园。院中竹林边，好几个女生抱团哭啼，余下的学生围住老师张着惊恐、希望的眼睛。老师们没了主意，一个女老师抱住另一个女老师哭泣。有人拉开校门，众人跟着逃出，很快退了回来，个个成了惊弓之鸟，五官变形。那个带头拉开门的田磊老师，狠狠闩上门，大叫，完了，鬼子兵冲过来了，怎么办啊，赶快想法子啊。
都不许哭！梅影如天兵天将突然降临，紧急大喝，说哭喊没用，反而给鬼子指示了方向，别哭别喊，跟我来。哭喊声随着梅影的镇定降温。梅影脸色煞白，胸口剧烈起伏，她是从河滩的爱情温柔地直接冲进可能随时丧命的火坑里，她要挽救她的学生。她的话镇住现场，绝望中的师生像找到生的寄托。梅影指挥老师们带着学生往学校后山跑，她断后，为师生的脱离拖延时间。田磊要和梅影留下来拖延时间，梅影厉声说，保护学生是你最大责任，不要叫我担心。田磊流下眼泪说，是，校长，我拼了命也要送他们走，你你也要……
别婆婆妈妈的，还是男子汉吗，快走！梅影柳眉倒竖，平时的循循善诱、温和的梅影不见了。门外叽里咕噜大叫，砸门声此起彼伏，门板嗦嗦颤抖。梅影上前一把推走田磊，大吼，记住，保护学生是当老师的责任！田磊抹了把眼睛，扛起一个吓晕的女生窜出后门。
梅影站立院中，整理了一下衣服，严肃地盯着被暴力摧残的门板，镇定得像一座巨石。门板哗啦一声向门内倒下，一群凶残的日本兵端着枪冲进来围住梅影。梅影在日本兵冲进来的瞬间身子哆嗦一下，随后稳住，迎着快要刺到脸上的刺刀丝毫不退缩。残暴的鬼子兵歇斯底里，抽回枪，准备将刺刀刺进梅影胸膛，被一个挎着腰刀的军官制止、训斥。鬼子兵收回枪，哈依一声退到一边侍立。军官朝围着的鬼子兵挥挥手，鬼子兵收枪撤围。军官上前用半生不熟的中国话说，你的梅校长？梅影急速打量军官，大义凛然道，是，本校不欢迎你们，请你们立即出去。军官嘿嘿笑说，我们是来帮助你们建立王道乐土，是朋友是客人，留学大日本帝国的梅校长难道没学到一点点礼貌。梅影冷笑，说有端着枪闯进来的客人吗，拿着刺刀威胁主人这还是朋友吗，这就是你们要建立的王道乐土？军官尴尬，脸色血红，尴尬地笑，说，我们不讨论这些，你的老同学在等着，我们是奉命邀请。请！梅影看一眼学校，平静地说，带路。
粗大的大榆树干上绑了七八个壮汉，鬼子兵端枪警戒。乡场上站着一两百哭哭啼啼男女老幼，鬼子兵用刺刀围住，四外高处架起几挺歪把子，虎视眈眈。树旁石凳子上坐着一个中佐鬼子军官，指挥刀立在岔开的两腿之间，一双戴白手套的手按住刀柄，瞪着三角眼欣赏他营造的这幅画面，得意在他脸上流窜。身后站立两个军官，脸上凶神恶煞，侧面躬身站立一个头戴日本军帽着中式衣裤挎盒子炮的中国人，他就是镇上梅老妖的儿子梅奔，因为吃喝嫖赌叫梅老妖赶出家门的败家子，后来听说去了东瀛岛国，没想到十年后成了鬼子兵的狗。
人群后面响起一阵叫骂，人群分开。鬼子兵押着绑缚着双手的梅影进来。众人惊呼，纷纷垂下头颅。田磊和几个男女学生随后押到。
梅影走得大义凛然。押解的军官跑到中佐面前讨好地报告一番，中佐放出微笑站起来走到梅影跟前，说，梅影小姐，没想到在这里见到老同学，难得难得。对不起，都是手下鲁莽，怎么能这么虐待老同学呢。伸手要替梅影解开绳索。梅影沉静地说，不必，这里只有中国人和日本人，没有其他的。中佐诞着脸皮呵呵笑说，误会误会了，我们是来大东亚共荣，建立王道乐土。梅影冷笑，目视现场，说，宫本，这就是你们的共荣，刺刀下的共荣？看着还在冒烟、燃烧的街道和街道上的尸体冷峻地说，这就是的乐土，鲜血、尸体、燃烧的乐土？畜生也讲乐土！
“八嘎”！宫本身边站立的军官狠狠打了梅影一耳光叫骂。宫本抬手制止，脸像个皮蛋，嘿嘿冷笑，指指大树，指指现场的人群，说，我今天只想和老同学畅叙同学之谊，没想到老同学如此不给面子，我是个说话算数的人，这些人是死是活都在老同学你的一念之间。如果答应和我回兵营，这些人马上自由。宫本抬手一招，身后躬身站立的梅奔扯着嗓子对众人道：宫本太君说了，这次来是诚心邀请梅影小姐去军营一叙，商谈建立大东亚共荣事宜，造成现在的不愉快都是不理解造成的，只要梅影小姐，不对，应该是梅影校长，梅校长要是过去商谈，你们不仅不会死而且还能好好地活着，等梅校长和宫本太君商谈好了，我们就是一家人了，你们可都要感谢梅校长啊！
人群里戴着瓜皮帽弓着细腰留着山羊胡子的镇长梅孝先扯着公鸭嗓子大叫，梅大姑，您就答应了吧，您答应了就是我们梅镇的活菩萨，观世音在世啊！好些人跟着附和，喊道，活菩萨啊，答应了吧。梅奔大喊，对，梅校长就是观世音菩萨，她答应了，你们就活了，能过好日子了！
凭什么叫一个姑娘担负这个天大的重责，你们你们还有人性吗？田磊怒声大喝。一个鬼子兵上前打到田磊，几个学生惊呼，护住田磊。中年妇女方嫂大喝，田老师说得对，我们这些人的生死怎么能搁在梅校长一个女子身上，你们这不是帮着鬼子逼梅校长吗？你们你们，还是人吗？镇长身边几个女人上前按住方嫂，一个三十几岁妖娆的女人用帕子塞住方嫂的嘴，阴沉地威胁说，方嫂，你还要不要你的烧饼铺子了。被堵住嘴巴又被人摁住的方嫂挣扎，呜呜地说不出话。
宫本看着现场嘿嘿冷笑。梅影怒喝，宫本，你还有人性吗？
宫本哈哈笑，说，我从来不强人所难，至于人性嘛，那是战争的人性。回头对围着那几个捆绑大汉的士兵挥挥手。啪的一声，一个大汉死在鬼子兵的子弹里。现场大乱，哭喊嚎叫。鬼子兵一阵紧急拉枪栓声。梅奔大喊，肃静肃静，难道你们真要惹怒黄军，统统给黄军做活靶子吗？梅孝先大喝，安静安静，不要惹怒太君！
梅影胸口起伏，脸色血红，对着宫本大喝，宫本，你要是一个军人，冲着我来，给我一颗子弹！
宫本哈哈笑，说，这可是你说的。
校长！学生惊呼。
啪的一声，又一个大汉垂下脑袋，血从胸口汩汩流出，宫本击毙的。全场死寂，睁大了眼睛盯着，惊愕、悲愤。
畜生！梅影怒骂。
梅孝先大呼，大姑，您不能再激怒太君了。求求您了，梅家姑太太！
姑太太，求求您了。梅孝先身边的几个女人齐声呼喊。
梅影盯着她们，激怒道，你们你们。梅影不知道说什么好。
宫本重新走到梅影身边皮笑肉不笑地问，怎么样，老同学，还是不愿意？梅影不愿意和宫本多说一句话，后背对着宫本。宫本盯着梅影的后背恼怒，转头对身边军官耳语。军官招来两个鬼子兵耳语。两个鬼子兵狂笑，放下枪，脱光了上衣。众人看着胆颤心惊，女学生和姑娘们或扭头不敢看或闭上双眼，呼吸凝重，空气仿佛在剧烈燃烧。鬼子兵脱得只剩下一条裤衩，推开前面的男人，一人一个抓出来两个十几岁的少女。少女大哭大叫，众人激动惊呼，想上前救护。鬼子军官对天鸣枪，众人惊恐后退。两个鬼子兵将少女带到大树下，在众目睽睽中按倒她们，骑上怪笑怪叫。
住手！梅影冲着宫本大喝。全场死了般，目光全部集中到梅影和宫本身上。宫本诡秘地笑。梅影决死地说，放开她们，我跟你走！
宫本嘎嘎怪笑，对大树下挥挥手，拍手说，早说，这一切都不会发生，请！
梅影转过身深情巡视在场的梅镇人，目光所到之处响起一片哀嚎，人们多么无奈多么可伶。梅影目光落到学生脸上。学生哭喊道，梅老师，您不能去！梅影闭上双眼，两滴泪水从眼角滚落。
梅影走了，走在一群蝗虫的队伍里，走在阳光惨淡里，走在满街尸体和烟熏火燎里。
三
日本兵满载着战利品撤走了，后面的一群兵还烧了几家房子，在狂笑里踏着梅镇人血迹走的。
梅孝先和他身边的几个女人兔子样窜回去，乡绅们看一眼大树摇摇头走开。乡场上人群哭哭啼啼扶老携幼散去。留下的是那些死了人的苦主和被绑着的家人，方嫂和田磊，还有哭泣的学生们。方鲁冲进现场目睹悲惨，看着参天大树，目光在燃烧，双手举过头顶嚎叫。
镇公所里斑斑驳驳，像个垂死的老人，阴气裹着发霉的空气，播弄死亡味道。梅孝先坐在太师椅里和众乡绅喝着茶商谈事情，好像根本没发生过灾难性事件，两个儿媳一个女儿和一个小老婆妖妖娆娆围拱着有说有笑。小老婆嗲着嗓子说，早知道黄军动用这么大阵仗只是为了一个梅影，还不如早点绑了送过去，免得全镇鸡犬不宁。女儿说，是啊，我瞧着就不舒服，一个女子不在家学女红，办什么新式学堂，镇上好像就她一个能人，这下好了，伤风败俗了吧，自找的。小老婆笑得热气噗噗，说，这下好了，梅思庭那个老东西攀上日本女婿了。大儿媳笑着说，三娘，说错了，那是日本人大公众的女婿呢，那可是一个兵营呢。
喝茶的乡绅有人摇头，有人放下茶杯脸色难看。
够了，都给老子滚，我们说正事。梅孝先听到她们说得不像话，看到乡绅们不满，只得赶她们走。
小老婆扭着水蛇腰不屑地说，媳妇们，跟小妈走，切，就这点能耐。梅孝先摔了茶碗，碎了的瓷片翻着筋斗飞溅，落出一片细碎的闪耀，眼睛瞪圆像要吃人。众人大惊。众女人这才悻悻地扭着屁股走进耳门。
抱着水烟袋乡绅问，要是梅思庭回来追问，我们怎么说？他们家可是有十几条枪。众乡绅附和，惶恐不安。梅孝先拍了桌子，拉着公鸭嗓子说，追问，追问啥，有本事到日本人哪里追问去，今儿这场大灾，根子都在他梅思庭身上，他要不把那丫头送到东洋上学，能认得那个叫宫本的吗？要不是跟宫本勾勾搭搭，他能带着兵来祸害咱们？众乡绅惊愕，张着嘴巴说不出话，目光可怜又可嫌地盯着梅孝先。靠梅孝先身边坐着的戴一副黑框眼镜的刀削脸连忙笑着说，梅翁目光如炬，看得透彻深远，归根结底还是他梅思庭种下的劣根，门风不正，怨谁！
乡绅们有叹息的有附和的，一场邪恶的闹剧在笼子里躁动。
方鲁气冲冲走进公堂，指着众人大怒说，你们你们可都是梅镇的头脑，出了这么大祸事死了那么多人，现在梅影为了保全你们被抓进日本兵营，你们居然还坐在这里喝茶说笑，你们喝下的可是他人的血泪，肠子不烂吗，还笑得出来！
戴眼镜的站起来愠怒，说你可是方家大公子还是留过洋的博士，怎么可以如此咆哮公堂？圣贤之书读到狗肚子里了！
去你妈的圣贤之书，圣贤之书教你见死不救，教你们把一个镇的安危推给一个弱女子！方鲁毫不退让大骂。啪，梅孝先拍桌子咆哮，这里是镇公所，不是你撒野的地方。方鲁盯着梅孝先，眼睛里充血，步步紧逼，咬牙说，哦，镇公所啊，死人了管不管，弱女子被抓了管不管，梅影把自己交出去了，就是为了换得你这样蛇蝎心肠的人活着，太不值得了！梅孝先双眼惊恐步步后退，脸色灰败。方鲁一把薅住梅孝先衣领，大喝，你到底救不救梅影？四个枪兵突然闯入抓住愤怒的方鲁。枪兵是戴眼镜的看到情况不妙，出门招呼进来的。见到枪兵，梅孝先活过来了，声嘶力竭道，拉出去拉出去！
方鲁挣扎着大叫，你们要还是人，要是还有一点点人性，就赶快组织人救梅影，梅影怎么说都是你们的救命恩人！
大榆树下，方嫂手里捧着写有“梅影长生”的木牌，带着学生们和田磊走近树干，把木牌恭恭敬敬放置粗大的树干下的石桌上。田磊带着学生在牌位前摆上香炉和祭品，点燃香插入香炉里。众人退后几步，方嫂双手合十跪下，田磊和学生跟着跪下。方嫂念叨着：大慈大悲的活菩萨梅影，梅大姑，您救了全镇的性命，但愿佛祖保佑您平安无事！学生哭泣，呼喊梅老师！田磊满面泪水说，梅校长，但愿您吉人自有天相，平安渡劫，我们都等着您回来呢！方嫂止不住嚎啕大哭，哭声响成一片，震撼大树，树叶似乎在嗦嗦颤抖。他们身后跪了黑压压一片男女老少，一片哭声。
青色的香烟绕护着哭喊声，震撼整过梅镇，日光惨白，流出殷红的血泪，血红蒙住了天地，风吹响了树梢，呜呜咽咽。
方鲁突然跑过来，抓起跪拜的田磊，怒喝，跟我走！
四
星星像从天幕的破洞里钻出来，繁密地滴着泪珠儿，月亮垂死地斜吊在天幕上，张着半边脸悲惨地瞧着人间。
房间里灯火迷糊一片，家具上像被涂抹了一层黏糊糊的死亡气息。梅影合目坐着，脸上全无血色，像个雕像。桌面摆放着糕点、水果，仍然保持它们的原始。门口两个背抢的日本兵锁住了梅影逃生的可能。自从离开乡场的第一步，梅影就没有打算逃跑，想着如何去死，只有死能解脱一切。一个被日本鬼子抓走的年轻女人，就是逃出去了很难消解那些怀疑的目光，如其忍受别人的怀疑活着还不如死了干净，到了如此地步再想别的那是虚幻的无益的，只能徒增心理负担。她想着如何有尊严的死去，她甚至想到被宫本五花大绑押解刑场，在枪弹的爆响后看着亲爱的蓝天微笑着倒下，倒在山百合的怀抱里，但是心里无数次想着自己的遗憾，再也没机会兑现在夏天的傍晚在美丽的河滩上和自己最爱的男人对着青山、河水还有山百合举办一场醉心的婚礼了，她只能在心里无数次设想那个热切的醉心场景。
一阵沉重的马靴敲击木质楼梯声强烈抬升，楼梯在强暴踢打下哼哼唧唧，像个濒死的病人。梅影呼吸了最后一口人间的空气，等待终极降临。上楼的是宫本，暴虐的马靴声就是宫本残暴的释放，宫本上次在这里带着暴怒离开，留给梅影一个最后的考虑。宫本的马靴踩着中国人的苦难和鲜血跨进房门，随手关闭了它，房间构成一个密闭的恐惧，空气瞬时坚硬。梅影继续保持死亡状态，灵魂似乎脱离身体飞升，在看不见的空中盘旋。宫本这次没有对梅影歇斯底里，马靴踏得轻柔，嘴角似乎挤出微笑，从木质化的空气里迅速传导给梅影耳朵。啪挲，像是一叠轻飘的纸片打击桌面，拍出来的风撞击梅影胸口，血液在血管里四处奔突，血管飘摇着随时爆裂。梅影咬着牙，忍受剧痛，脸色血红。
看看吧，他们都是你的亲人。宫本轻描淡写地笑了，那是吃人后张着血红的口说的，血腥扑鼻。梅影似乎嗅到亲人的熟悉，眼皮跳动，还是开启了眼睛，桌面散落着爸爸妈妈和七岁小弟的照片，这是宫本的恶毒和无人性，用家人来威逼。梅影感到自己像个大海中在狂风暴雨下摇曳的小船，气息悠悠地问，你把他们怎么了？
宫本诡秘地笑，笑声如瓦楞刮着梅影的耳朵、心，痛苦地滴着血。她知道人跟魔鬼无法交流，魔鬼嘴里永远吐不出莲花，问也是白问，合上眼睛在心里为爹妈小弟祈祷。又是啪的一声，一叠照片摔到桌面，阴冷地说，看看吧，他们可都是你的好学生。
你，猪狗不如，畜生！梅影爆出粗口，那是怒急恐惧至极的真实。宫本再次呵呵笑，说如果你好好活着，他们一根头发都不会少。怎么样，条件优厚吧。
无耻！梅影不再冷静了，她知道对面这个冷酷的魔鬼说到做到，只恨自己手里没有枪，怒气、戾气、伤心、悲痛涌上心头，堵塞了大脑，阻断了意识。
夜空泡在垂死里，半个月亮迷迷糊糊像在流泪，草丛里虫子低低地哀鸣，大地和天空在黑暗里颠倒。房间里灯光哀伤地探出窗口，又无力地下垂，跌落濡湿里。宫本那野兽的狰狞割碎了一片片花朵，旋转着飘落死亡的深渊。
骤然的枪声打破了魔鬼的舞会，枪声一声紧似一声，如一只只铁拳砸中魔鬼的头颅。楼门大开，宫本被灯光涂抹成黑炭，慌乱地冲出门，快速扣着衣扣，急问卫兵，哪里打枪？
卫兵指着一个方向说，好像是司令部那里。
枪声、火光编织了魔鬼的死亡链条，大地在颤抖摇晃。
五
城门外的小山岗像一条巨龙静静地卧着，方鲁和田磊等人拿着枪趴在山岗的树林里密切注视城门口。田磊低声问，这行吗？方鲁指指绑在身后树干上穿着和服的日本女人说，有她在，量他宫本没那个胆子，她可是宫本顶头上司的老婆。田磊还是不放心说，万一…
没什么万一。方鲁斩钉截铁道，一会交换后，你们几个不要管我，带着梅影从我们预定好的路线撤离。不用担心我，我可是学军事出身的，你们走得越远我越安全。
说话间，城门楼上火把大亮，烧红了半边天，鬼子兵如临大敌。梅奔的声音遥遥传来，对面的好汉听着，黄军答应你们交换人质，但是你们要确保人质安全，否则梅镇鸡犬不留，石头过刀草木过火！
田磊小声骂道，这个认贼作父的败类！方鲁指指日本女人，顾不上搭理田磊，高喊，你们不要心存侥幸，不要动歪脑筋，我们既然敢来，就有了万全的准备，告诉你们一个消息，不仅城外做好准备，在你们城内若干个要害部门也安放了炸弹，一旦你们打歪主意，城内马上爆炸四起火光冲天！
好，黄军答应你们。这就下去交换人质。
田磊有点发抖。方鲁厉声说，有点中国人骨气好不好，刚才你不是挺有骨气的吗，你没瞧见他们也害怕吗？按照计划行事。方鲁掏出毛巾塞住女人嘴巴，解开绳索，逼着跟自己走。
双方在城外抵近山岗地空地上对峙，火把照耀得如同白昼。大队的日本兵燕翅排开，抢上刺刀寒光闪烁。方鲁让对方士兵退到城门口，否则不交换。宫本只好照做，叫人带出批头散发衣衫不整被堵住嘴巴的梅影上前。
梅奔说黄军是讲信用的，请把夫人放过来。方鲁朝后面挥手，田磊等三人押着日本女人来到身边。方鲁说，看清楚了吗？要不梅奔你过来瞧瞧。梅奔低声告诉宫本，宫本挥手。梅奔胆颤心惊地走过来，仔细打量，回头说，太君，确实是司令夫人。
宫本要同时放人，方鲁不答应，说自己可以站在这里陪着，你们先放人，等我们的人安全了再放。宫本不同意。方鲁用驳壳枪顶着日本女人后脑，女人呜呜大叫。方鲁说，你们人多，有机枪有摩托车，只有我认为我们的人安全了才会放人，千万不要动歪心思。宫本犹豫，梅奔跑回去一阵耳语，宫本不得不下令放梅影。
梅影被绑着双手，走过宫本身边，突然一头撞向宫本，宫本连连后退，还是倒下。谁也没料到梅影不顾性命撞宫本，双方似乎一触即发。梅影要用这个方式激怒宫本杀了自己。宫本爬起来，暴怒，抽出刀要劈了梅影。梅影迎着刀再次冲击。
住手，敢动，立马毙了她！方鲁声嘶力竭道。
六
路上，梅影像个垂死的人，不说一句话，低着脑袋东倒西歪地走着。方鲁想搀扶，梅影尖利地叫道，别碰我！方鲁缩回手，万分惊恐地问，他们他们没把你怎么了吧？梅影不理会，疯了般跑去。
天，亮在满目疮痍里，青烟从废墟里袅袅升起，绕着群山的呜咽。镇口路边的落日崖上皤帆飘飘，纸钱当空，悲伤、凄凉的哭喊声萦绕着坟地，乌鸦盘旋着呱呱怪叫。
几株洁白的山百合，在微风的摇摆里流着泪水。
梅家大门紧闭，没有了往日的枪兵站岗，只有两只石狮子张着空洞的嘴巴无目的地悬望。
门前路上聚集了三三两两的男女，有意无意地瞧着紧闭的大门。梅孝先家的女人在小老婆率领下站到对面，向梅家大门指指点点，肆意嬉笑，招引了一大堆男男女女。听了她们的蛊惑，有人不相信，有人摇头叹息走开，有人随着她们的污蔑兴风作浪，责骂梅思庭门风败坏，表面道貌岸然背地里男盗女娼，将日本人祸害梅镇的责任全部推倒梅家头上，骂梅影臭不要脸，水性杨花，送给一个军营的日本兵用。骂得正起劲的时候，方鲁和田磊他们突然赶到。方鲁责骂他们没良心，说要不是梅影挺身而出那两个姑娘还能保得住清白？接下来还不知道要死多少人有多少妇女被糟蹋。指着梅孝先小老婆和闺女厉声道，要不是梅影挡着，说不定下一个就轮到你们！你们良心叫狗啃了叫猪吃了！方鲁满脸飞红，像一团燃烧的火焰，眼睛奓着，仿佛要吃人。田磊愤怒地说，就没见过你们这样的，真该叫日本兵抓了你们，梅校长为了谁？没有梅校长你们能站在这里说风凉话、侮辱人！
那些跟风的男女低下头，纷纷溜走。梅孝先小老婆和闺女想争辩，看到方鲁变了形的脸，扭屁股逃跑，边走嘴巴还不干不净地道，方家少爷，那可是一个叫猪拱了的烂白菜，你还好这一口。方鲁大怒，要追上去。田磊等强行拉住。田磊说，方博士好男不跟她们这些破烂斗。方鲁垂下胳膊，狠狠地吐口吐沫说，没想到不仅愚昧还是这等侮辱糟蹋人，简直猪狗不如，怎么能叫这样的人生存在这个世界上！
梅家院子空无一人，树叶挂着脑袋，花草抱紧了身子畏缩在阴惨惨的光线里。方鲁等直驱上房，厅堂里空无一人，后面隐隐传来低低的哭泣声，连带着空气叹息。方鲁连叫了几声梅伯父，好大一会儿，梅思庭才在丫头的搀扶下出现，一夜间乌黑的头发披上一层霜，脸像被水泡过的惨白肿胀，目光暗淡不看任何人，坐到太师椅子里似乎对着空气说，来了。方鲁赶紧近前，小心地说，来了，伯父。梅影还好吗，我想给她散散心。梅思庭合上双眼，悠悠地说，她她恐怕没有那个心事了。
怎么了，伯父？方鲁惊愕地问，不敢相信。顽固地说，我知道梅影一定受苦了，心情肯定不好，我还是想当面劝说，事情过去了，就当一阵风刮过去，没什么的，只要天没塌下来就好。梅思庭睁开眼睛，盯着诚意满满的方鲁说，你，真的这么想？
是，伯父，我想现在就见到梅影。梅思庭合上眼睛，搭在椅背上的手轻挥。丫头说，方少爷，我带你过去。
梅影躺在床上，双眼瞪着，好像僵死了。方鲁等梅伯母和丫头离开后，扑到梅影床边急切地说，影，到底怎么了，你要这样折磨自己。眼泪顺着腮流下，目光追着梅影惨白的脸。梅影不说一句话，就是一个活死人。方鲁愈发揪心，说，影，就是有天大的事我们俩个扛总比你一个人闷在心里好，你可是新女性啊，怎么这么想不开。梅影突然大笑，凄厉的声音刀子般扎进方鲁的心窝，血啪嗒啪嗒滴落。方鲁忍着痛苦说，影，别这样，我们可是要在河滩上举办美好婚礼的。梅影笑声骤停，双眼紧闭，眼角慢慢溢出两颗泪珠。方鲁急得在房间里转圈，像个斩掉头颅垂死挣扎的公鸡。
你，走吧，我已经是一个不干净的女人。梅影嘴巴丝毫没动，声音似乎是从地狱里冒上来的，阴冷、坚硬，房间随着这句话翻转。方鲁双眼圆瞪，全身颤栗，突然抱着脑袋嚎叫，发疯地奔出房间跑出梅家。
路上，人们听不清方鲁在叫喊什么，为何如此，只道他疯了。方鲁没头苍蝇样跑回家，气喘吁吁，紧急跪在父母面前连磕三个头，说，父亲母亲，恕孩儿不孝，我走了。老两口惊问去哪儿。母亲说，梅家的婚事怎么办？方鲁起身赤手空拳地雄赳赳走出，撂下一句话说，爱咋办咋办。说完，人已经在门外。老两口惊愕地看着空洞的门，僵在当地。母亲突然高声喊道，不带行李啊！
七
梅影闺房，灯黄光惨，浓重的悲哀装满了每一个空隙。母亲和弟弟守在梅影床边，像守着一个濒临死亡的人。阴风在房间里四下游走，似乎是阎王提前派鬼使来下通知。门哐当一声被推开，屋里人吓了一跳。梅思庭大步闯入。梅母哭泣道，老爷，这样下去可怎么好哇。梅思庭大怒，说，死了算了，梅家担不起这个污名！
什么！梅母惊叫说，她好歹是我们的女儿，外头叫鬼子欺负了，家里你还说这个话，你你这是在逼命吗！梅思庭喝道，妇人之见，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我梅家在镇上住了十几代，从来没有过……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梅影突然坐起来，双眼亮闪闪盯着父母，赤脚下床跪倒父母面前磕头，说女儿还二老养育之恩，从此刻起我不再是梅家女儿！说着，赤脚跑出。
母亲大哭，呼喊，影儿啊妈的心头肉啊，不要走哇。
弟弟惨呼，姐姐，不要走啊！
泪水漫出梅思庭抬着的眼眶，爬上脸，任其滴落。两手一边一个拉住夫人和儿子，厉声说，叫她走！
八
神经高度麻木的梅镇人半死不活地过着他们的日子，像悠悠的河水那样无声无息，唯有方鲁的出走和梅影的逃离重新牵动人们麻木的神经。一些人为方鲁抱屈，更多的人感叹梅影。人们心里都明白是梅影救了梅镇的人，保全那些女人的贞洁，可是又不能公开原谅梅影的失节，还是失节于日本鬼子。田磊、方嫂他们到处替梅影更名，可是没人敢当面赞同，一些好心人只有在夜幕掩护下去大榆树下，对存留着的梅影牌位烧香、拜谒。他们把梅影当成拯救他们的恩人、活菩萨。慢慢地祭拜的人多起来，大榆树下香火比山上仁义庙里的香火还旺盛，关二爷要是有知一定伤心落泪。人们在香烟缭绕里祷告梅影平安无事，在他们心里梅影就是他们的保护神。
香火照亮了人们心头的黑暗，却照不亮梅孝先他们那般人的心里阴暗。
梅孝先在小老婆等女人怂恿下特地召开乡绅会议，议题只有一个，定性梅影是严重失节，辱没梅镇和先人，还严重侮辱了中国人的尊严，派生出两个决定，驱逐梅思庭家出梅镇，不准人祭拜梅影。
梅思庭怎么也没想到，梅家十几代人辛苦攒下的基业毁在梅影手里，通知下达后，没有一句辩解，拖家带口三四十人被枪兵押着离开梅镇。一路上愁云惨淡，人们用眼泪为他们送行。那两个保全贞洁和被救下男人的家庭全体出动，不管梅孝先的什么禁令，带着好吃的哭喊着堵住大路，挡住梅家人，公开在道路上摆上香案祭拜心中的活菩萨梅影。跟来的全体师生哭祭，哭声震撼整过梅镇，哭倒了一大片男女和学生，也引来了更多平日不敢公开自己良心的人，还惊动了附近的山民。他们不辞路远，纷纷赶来祭拜女菩萨。
来祭拜梅影的山民络绎不绝，越来越多，气得梅孝先等人只敢龟缩在镇公所骂娘。
不知是谁喊了一句，梅老先生一家不该走，我们找梅孝先理论去。众人纷纷应和，簇拥着梅家人赶往镇公所。梅孝先何曾见过如此阵仗，绕他们怎么威吓、叫骂，没人理睬。梅孝先叫枪兵抓人，没有一个枪兵愿意出手，反倒是梅孝先被田磊等人抓住，逼梅孝先取消禁令。田磊说，你个黑白不分的老东西，如果你胆敢再如此，老子和你一道跳日落崖，敢不敢！有人干脆说，别跟老狗日的废话，他听不懂人话，干脆给他一粒枪子算了。
梅孝先在群情汹汹下被迫宣布取消驱逐令，保留大榆树下的供奉，派人寻找梅影。
九
山路尽头是一座古砖墙圈着悠久的县城，历经无数风雨的民居不堪重负地苟延着，街面冷冷清清，行人稀少，乞丐特别多，十个人里至少有一个是乞丐。这天，街上多了一个披头散发衣衫破烂的乞丐，脚上的污泥里掺着血污，走一步，青石板上落下一道血脚印，借着手里的树棍支持行走。准备驱逐的乞丐们瞧着血脚印，摇头叹息，无意中看到这个新来的腰间别着两把柳叶刀，更加不敢接近，只好用目光追随。乞丐一路艰难地走向军营，面向军营站了一会，躺倒军营对面的岔路口墙根睡觉大觉，眯缝的眼睛射出寒光，刺向军营门口。
远处的旮旯缝里，好几个乞丐盯着。
日头白花花地下着火，狗蛰伏阴凉之地伸出舌头嚯嚯地排热，乞丐一动不动躺在能烤熟麦饼的墙根，像条抽了脊梁的死狗。房顶上瓦面仿佛过了火，白气滋滋地升腾，空气里飘着焦糊味。军营门口有几次日本兵进出，每次进出，乞丐都放大了眯缝的眼皮。一个拉长的影子靠近乞丐，带来不断增强的喘息声。乞丐掉过手里的树棍，指着逼近的影子，影子不再逼近，声音嫩嫩地说，七爷让我们送水、吃的。乞丐收回树棍，影子缩短，递过来一只大饼一个豁口陶碗，碗里波光潋滟。乞丐夺过碗，把水倒进喉咙里，抓过大饼大口撕扯咀嚼。贴着乞丐耳朵再次爬过来带着奶味的童音，七爷说了，你一个人等于送死，我们在关二爷庙。乞丐停止咀嚼，脖子似乎僵硬，扭头看时，影子早已消失。
日光把墙面压缩为一块巨大的黑影，劈头盖脑蒙住墙根，也蒙住仿佛死了乞丐。黑影伸展到半个街面时候，军营门口响起叽里咕噜的疯狂，两个鬼子军官兴奋地冲着大门而来，梅奔矮了一节放着谄笑随在一个芦柴棒子日本军官身侧，嘴里放着叽里咕噜的马屁。乞丐身子一点一点离开了靠着的墙根，手伸向腰间插着的柳叶刀柄。芦柴棒子正是宫本，距离乞丐四十几步路，快要进入柳叶刀有效击发距离内。乞丐的手把住刀柄，下一秒就是抽刀击发了，抽刀的手腕却叫另一只铁钳子的手抓住，乞丐的手在铁钳子的钳制下像没有分量的棉花。正在乞丐激怒、呼吸粗重之际，响起一声啪，宫本摇晃一下捂住肩膀，倒在梅奔及时伸出的双臂里。枪声引来瞬间的枪声大作，机枪声飞蝗一样扑向乞丐左边的墙头。乞丐耳朵里炸响了一个沉闷，跟我走，没命了什么仇都报不了。
月色漂染了破败的大殿，那些剥落、残缺和报废的什物乱糟糟地被月色刷成冷峻的画页，残留的热空气正在给冷峻固定色彩。外面，落单的子弹在夜空里划出垂死、暴虐的啸叫，粗暴的叫骂声，撞击木板的声音，割裂了本该平静的夜晚，哭喊声染着县城的夜色。
乞丐躺在草席上，头发分开落到脸的两边，暴露出一张虽然涂抹了泥灰但仍然好看的脸，她是个女人，她就是被迫出走的梅影。梅影诀别亲人，直奔县城，守在兵营前的目的显而易见，可惜，她的柳叶刀没有发出，就算发出了不知道能不能击中仇恨的目标，虽然她出生在书剑承传之家，从小也跟着父亲练过武，柳叶刀练得最称手，但是在失衡的心理作用下是否能保持平常的准头还得两说，再加上虚弱的体力，柳叶刀就是飞出去了能否有足够维持快速飞行的能量也是未知数。及时转移目标的那一枪是方鲁开的，方鲁那天离家出走后就发誓一定要杀了宫本，他在县城的行踪叫无处不在的乞丐探知，乞丐的头领七爷找到他，达成共同杀鬼子的合作协议。方鲁早就从身材和走路的姿势上，认出守在军营对面的乞丐就是梅影，他痛恨梅影失身失节，但是不忍心眼看着前去送死，心里还是放不下梅影，关键时候果断开枪。
好几个小乞丐瞪着黑生生的小眼睛盯着昏睡的梅影，十分担心，没有好办法。梅影在感知自己的手完不成击杀目的时，急怒攻心，虚弱的体力用尽晕倒当地，被人背进了关二爷的地盘。方鲁开了一枪后，及时抽身，他无法面对梅影，嘱咐七爷好生照看梅影，自己去继续训练田磊那班人，他要拉起一支复仇的队伍，七爷已经答应了方鲁，合成一股。
来了来了。乞丐头七爷一手端着一只盆子急匆匆进入，小乞丐分开。一只盆里是稀粥，分派小乞丐给梅影喂食，自己拿起另一只盆里棉布，在随后而来的水盆里蘸水，抓起梅影的脚清洗，去掉泥土和血污的脚板划痕杂乱，呲着一道道横七竖八的血口子，蒺藜露出黑乎乎脑袋。七爷拿出镊子夹住黑脑袋拔出，脚板微微颤抖。七爷告诫梅影不要乱动，伤口要是不清理会感染，那样还怎么报仇？
你是谁，为什么要阻止我？梅影气息奄奄地问。一个小乞丐说，他就是我们的七爷，玩枪的。七爷说，对，我就是玩枪的七爷，我是为了……砰，哗啦。梅影踢翻了水盆，怒叫，滚，我不要你管，我要杀宫本那个活畜生。暴怒支持梅影爬起来，摇晃了一下又躺倒。
梅影醒来时候躺在一个简陋的床上，房间里黑乎乎的很难看得清面貌，房间有门没有窗户，门把屋子锁进黑暗，从门缝里挤进来几丝光线泄露了这是一个发光的白天，门外没有任何人为响动，风从门缝里飙进来，在黑暗里斯斯叫，像无数条毒蛇在吐信子。梅影有气无力地看着听着，好像来到了另一个世界，她早已没有了惧怕，也不拿自己当人待，更不把自己当女人，她活着唯一目的就是杀了宫本那个禽兽、魔鬼，哪怕和他同归于尽，她活着就是为了死去，她努力让死去早一天到来。
斯斯的微风伴着丝丝缕缕光亮在黑屋里舞蹈，她不想听不想看，眼睛张得特别大，像要用眼睛吃人。黑暗能叫她安静，那就恰如其分地守着黑暗，直到自己身体完全有了行动能力。她清楚，她还活在人的世界里，但是已经失去了一切，再也不用想那个缥缈的醉心的事了，她只配拥有死亡。
门咬牙切齿地开了，光线轰隆一声扑入，同时送进来龇着毛发的七爷。七爷的脸埋没在光线的推送里，光影在嘴边颤动出声音，饿坏了吧，吃点东西，养好体力好杀鬼子。梅影在门开的瞬间关闭了眼睛，她不想和人有关系，尤其是对她关心的人，她要无情绝情。七爷陪着小心将碗放到床边一张椅子上，说，我叫七爷，也是东北军负伤的连长李湘林，我爱人也是被宫本那个畜生……所以，我脱离了部队，一路追踪下来，我还有十几个好兄弟。李湘林强行灌输自己的经历和苦难，暗示他们是一棵藤上的两个苦瓜，砥砺梅影的求生欲望。
十
梅影终于答应跟李湘林训练，坚持自己的独立单干，说自己的仇不依赖别人，哪怕是自己的亲兄弟都不行。李湘林痛快地答应，悉心教授梅影所有杀日本鬼子的技能。梅影开始了没日没夜的训练，伤痕累累遍体鳞伤，从不叫一声疼和苦，她把自己当成了一架机器，只要机器能运转绝对不会躺下，机器更不会有人的感受！陪练的几个东北军士兵开始个个都是能手，有的甚至不愿意做陪练，认为是耽误时间，摔得梅影浑身是伤。一个月后，士兵们被梅影摔得鼻青脸肿，三个人不是她的对手，各种技能一学就会一学就精，十几个人里只有李湘林和梅影不相伯仲。格斗中梅影不说一句话，完全把对手当成她的复仇对象，眼睛里全是刻骨的狠毒。
在一个无月的夜晚里，梅影从山中营地消失了。得知消息的李湘林随后追赶，哪里还有梅影的踪影。
两天后，县城传出惊人的消息，酒楼上炸死五个日本军官，妓院里两个日本兵死于柳叶飞刀之下。两个现场都留下一张纸，写着独孤二字。日本鬼子如同惊弓之鸟，一两个日本兵大白天都不敢出兵营，城里如临大敌戒备森严。看到纸条的中国人一传十十传百，都说城里来了一个来无影去无踪的独孤大侠，专杀日本鬼子。独孤大侠带给县城人一丝丝亮光，让久违的脸上有了笑的理由。
日本兵龟缩兵营，靠近兵营的地方时常响冷枪，每次枪响必有一个日本兵血花飞溅。凶残的日本兵连日来把县城翻了个底朝天，连独孤大侠的影子都没瞧见，还在清剿中接连死了九个官兵，全城通缉毫无结果，因为见过独孤大侠的日本兵都命丧黄泉。宫本看出了独孤大侠专杀日本兵不杀中国人的漏洞，严令那些汉奸出动四处搜捕，连梅奔也被派出去带队搜查。每天兵营门口绑着十几个老百姓，只要独孤大侠朝兵营开枪就杀三个中国人，这招够歹毒，兵营才得到暂时无事。
独孤大侠也改变了手法，蛰伏城外，专门对出城扫荡的日本兵动手，每次不是一个就是两个，打完就走，绝不恋战。穷凶极恶的鬼子兵毫无办法，好几次清剿变成对长官的保护。
县城出了这号人物，引起了多方寻找，最终都无功而返。独孤大侠行动在风里在迷雾里，没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只有日本兵死亡后出现的独孤二字，字是左手写的毛笔字，从字迹上根本无法判定需要的属性。城里的读书人可遭罪了，都被抓进兵营验证字迹，严刑逼问。
县城成了那些黑乌鸦横行的天下，黑乌鸦是县城百姓送给那些流着中国人的血帮着日本鬼子残害同胞的汉奸，是对汉奸的刻骨诅咒。梅奔试了几次，居然毫发无损，胆子开始发胖，带着手下四处横行。一个夜晚，梅奔醉醺醺从妓院出来，叫一个人薅住衣领，梅奔吓得跪地求饶，抓着的人像从地狱里发出的阴森，喝道，再叫送你见阎王！梅奔只磕头不敢出声。那个阴森低沉道：要想活命滚回梅镇，不要再给鬼子当狗！梅奔压低声音说，是是，再也不敢了，就走就走。阴森声音道：叫梅镇人明白，祸害他们的是日本强盗，不是其他人！梅奔磕头如捣蒜，是是是，一定相告一定相告！您是您是……啊哟。梅奔杀猪似的大叫，双手捂住耳朵，血从指缝里钻出，青石板上躺着一只血耳朵，腥亮地反射着照过来的灯光，血糊糊地悸动。
梅奔捂着耳朵连夜逃回梅镇，窝在家里养伤。听说梅翻译官回来了，梅孝先等人登门拜访，托梅翻译官在黄军面前多说好话，保全梅镇老少。梅奔叽叽哼哼地说不出所以，只让梅孝先他们不要让人知道自己回来了。梅奔害怕极了，血糊糊的耳朵让人终生不忘，一夜之间变了一个人，再也没有了那些恶习，劝说梅老妖赶紧搬离梅镇，不说搬离的原因。梅老妖哪里舍得家产，哪里听得进儿子的话。梅奔急得没办法，单独对爹说独孤大侠其实就是梅影。梅老妖不相信弱不禁风的女子怎么就变成杀人魔王，梅奔磕头赌咒说，梅影的声音他最熟悉，不管怎么变都能听出来。梅老妖拍着脑袋说，是了，梅思庭家世代习武，我怎么把这个忘记了，可是，她一个人，迟早会殃及梅镇，太君要是晓得是我们梅镇的人……爹，您想怎样，我的耳朵可是警告，万万不能啊。
很快，梅孝先知道独孤大侠就是梅影，带着枪兵连夜赶走梅思庭和家人，说不能叫黄军找到祸害梅镇的借口。梅思庭听说独孤大侠就是梅影，没说二话，带着家人乘着夜色离开。岔路口，梅思庭对着县城方向遥拜，嘴里念念有词说：家有此女，我梅思庭祖上积德了。闺女，是为父看错你了，你是贞烈女子，等到平安日，为父一定为你树碑立传，以飨后人！梅思庭洒泪离去，进入深山林场的老宅，留下四个枪兵，剩下的交给前来的田磊，带着进城协作梅影。
十一
连日来，梅孝先派人四处张贴告示，令全体梅镇人安心过日子，说前次日本人来是为了梅思庭的女子，现在梅思庭家走了，梅影也失踪了，再也没有值得黄军惦记的。如果黄军偶尔路过，千万别慌乱，要箪食壶浆以慰大军，定能逢凶化吉平安度过。梅孝先还怕人不识字看不懂，每天派两个枪兵提着铜锣沿街叫喊。那些有良心的人听了在背地里咒骂梅孝先是缩头乌龟是汉奸。田磊和方嫂等带人夜里撕毁告示，白天梅孝先叫人张贴，并说，如果发现再有人撕告示不听劝告，当同梅镇的罪人论处。
三天后的早上，阳光没有分别地照着梅镇，麻石街上有几家店铺刚刚打开门，一群黄祸涌入，皮鞋的铁掌狰狞地敲击麻石，溅起一溜溜火星。这次，日本兵没有大开杀戒，目的明确地直冲镇中而去。老板们吓得赶紧关上门，在门内哆嗦、喘息。
日本兵围住大户，强行带走他们的年轻女子。他们用惊恐的告饶，希求放过，招来的是无情的枪托和皮鞋。宫本领着兵冲进梅孝先家，梅孝先正在茅房里痛快，听到不同往日的嘈杂，吓得屎尿停滞，顾不上屎尿给屁股染色，提上裤子匆匆忙忙赶往客厅。三个老婆两个儿媳和闺女都叫日本兵刺刀押着跪了一大片，垂着脑袋簌簌发抖。梅孝先一手提着裤子放出无限欢笑说，太君太君辛苦，没想到太君如此勤劳，请坐请坐。高声叫道，来人啦，给太君备茶备饭，杀猪犒劳太君。宫本用生硬的中国话说，不用，梅桑，你是大日本大大的朋友，肯为大日本圣战出力？
梅孝先点头哈腰，一手紧紧抓住裤腰满面笑容说，一定出力一定出力，太君尽管吩咐。宫本哈哈笑，吆西，很好，大日本士兵前线作战的辛苦。
辛苦辛苦，大大的辛苦。梅孝先应和着，偷眼瞧着跪地的女人们，一个个像拔了毛的秃尾巴鸡。宫本说，那好，黄军需要你家的女人慰劳慰劳那些辛苦的士兵。
啊？太君太君，那可不行，她们是乡野之人，见不得大世面，惹怒了黄军，那可不是闹着玩的啊，太君太君太君您行行好。梅孝先眼泪鼻涕齐出，双手作揖，忘记了提着的裤子，裤子滑落，露出两只干帮帮的光葫芦腿，两股间夹了条变了形的小黄鱼。女人惊呼，梅孝先似乎意识到，赶紧提起裤子，急赤白眼地哀求，太君太君……八嘎！宫本身边的军官抽出抵住梅孝先的脖子。梅孝先妈呀一声瘫坐地面，浑身筛糠，他睡着想醒了也不愿意相信，自己真心求得共荣共存大计的黄军竟然不认他这个优良奴才，对他这个一心求安的良民顺民下毒手。脖子上寒冷钻心，眼前寒光闪闪，刀不是来跟他梅孝先商量共荣共存，是要吃他的肉，毁他的脸，如果不答应，人头立马搬家，女人照样被带走。宫本似乎并不同情颤抖的梅孝先，也不理会梅孝先的真心，挥手叫士兵带走哭哭啼啼的女人。梅孝先哭着喊道，不要反抗啊，要保全好自己啊。
呸，梅老狗，你也有今天啊，你不是一心巴结日本人吗，添鬼子的屁眼吗？咋样，日本人给你戴上多少顶绿帽子，够你老乌龟受用下半辈子！骂梅孝先是他的二姨太。骂完，二姨太乘日本兵不注意，一头撞死在客厅立柱上。
客厅里顿时沉寂，人们来不及思想，二姨太完成了她的忠烈和大义，倒在地面像一座躺着的不朽丰碑。
街上踢踢踏踏走着十几串穿银代金的富家女人，哭哭啼啼和叫骂声杂交。
那些平日很威风的狗们不知道躲到那个地洞里了。街上留着日本人的告示，令梅影三天内到军营自首，否则将这些女人统统充当慰安妇送往前线，然后梅镇鸡犬不留。女人们脚步沉重地踢打着麻石街道，仿佛踢打着在人们心头。人们虽然痛恨这些大户，也痛恨那些仗势欺人的太太小姐，但是他们毕竟是中国人。暗中盯着的人们个个咬牙切齿，但是毫无办法，空怀满腔悲愤。
十二
梅思庭面色晦暗地躺着唉声叹气，目光空前疲惫，头发似乎又白了些许，手里的书摇摇欲坠，管家匆匆跑来告诉他梅孝先他们来了。梅思庭目光冷悠悠地打向柴门，梅孝先等衣衫不整弓腰窜入，热切的目光碰触梅思庭冰冷的目光，搅扭着跌落泥地。梅孝先在梅思庭丈外止步垂首，后背上露出两根带刺的荆条，脸似乎从死人堆里捡回来。梅思庭将书放置竹椅上，微微挪挪屁股，端正身体问此来何事。梅孝先突然跪下双手合十，急切说，太爷，是我孝先对不住太爷，晚辈有眼无珠，可都是职责在身啊，是全镇三千多人的性命逼的啊，太爷能体谅晚辈吗？跟着梅孝先先后跪倒的乡绅齐声呼喊“太爷”。梅思庭再也坐不住了，站起来惊问又发生什么大事。梅思庭想到他们来肯定有事，没想居然以这种形式表示，他想到逼他们全家老少离开时候的绝情，何曾把他当太爷了！如此表示除非梅镇遭遇了空前灾变，有求自己，否则梅孝先和众乡绅不会自贬身份下贱到不齿地步，内心自然惊愕，脸上波纹不显。
荆条高高举在梅孝先手里，梅思庭瞧着并不接荆条，说，有话说，用不着古人那一套，起来说话。梅孝先诺诺连声，颤颤巍巍地爬起来，脸上泪水流出两条沟，将荆条递给管家说，太爷想什么时候惩罚，孝先随时恭候。梅思庭瞧着心有不忍，咽下嘴里的愤怒说，啥事？梅孝先嘴唇哆嗦着语言不清，身后的戴眼镜乡绅代替梅孝先说明刚刚镇上发生的大灾变。梅思庭听了阴霾覆面，低头不语。众乡绅恳求梅思庭救救他们的女人，神情垂死得像一只只瘟头鸡。
梅思庭背过身体，背对着众人，声音阴沉道，众位请回，恕梅某无能为力，请不要再拿小女做挡箭牌，小女可是众位的眼中钉，早已亡命天涯，就是梅某想出头也是心有余力不足。
太爷，姑奶奶可是叫日本人闻风丧胆的独孤大侠！
太爷，大姑可是女中豪杰！
太爷，我等有眼无珠，错怪了姑奶奶了！
太爷，姑奶奶可是活菩萨啊，那天乡场上要不是姑奶奶侠肝义胆挺身而出，不晓得有多少人被杀，有多少良家妇女被祸害啊，太爷！
乡绅们说得义正辞严，涕泪横流。现在的梅影在他们嘴里就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是舍身赴死的大义凛然。原来他们心里还存着如此圣神的判词，可是说在此时此地显得分外虚假，还滑稽。梅思庭明白他们都是为了自己才临时抱佛脚，想出手，却像深陷水井里的牯牛有劲使不出。他清楚，这些人是想女儿再次为他们牺牲，牺牲完了还不是……他的心在颤抖，不敢想下去。他痛恨自己，是自己的冲动和恶言逼走了女儿，现在是生事死都不知道，又能到哪里去找到女儿？梅思庭的为难似乎早就被来人料到，戴眼镜的说，只要太爷往城门上一站，保管大姑在一天之内现身。梅思庭没想到戴眼镜的如此歹毒，这是要把自己送给日本鬼子做人质，真正坏透了的烂瓤子。梅思庭仰面长吁，罢了罢了，看来我这把老骨头非要让日本人敲骨吸髓了。
镇前路上，众人挡住梅思庭的马车，不准前去送死。田磊等围住梅孝先等人大骂他们丧尽天良，为虎作伥，毁了人家女儿还想毁了年老的父亲。方嫂骂道，梅孝先，你枉披了一张人皮，怎么干出如此猪狗不如的蠢事，你们不是日本鬼子的良民吗，不是太君前太君后吗，不是要大东亚共荣吗，怎么你们的太君不拿你们当朋友了不拿你们当人了？梅孝先等人在众人群情汹汹里，老脸紫红，说不出半个字，像一只只丧家犬。
眼看走不成了，梅思庭站到车辕上高声喊道：父老乡亲们，为了我们梅镇的安宁，老朽父女愿意投身虎口，他们的家人也是梅镇人，也是中国人，救他们就是救我们自己，不要为难了，早一点救出他们早安宁。
不行，您去了就是有去无回！
您去了也救不回她们，日本人不是人是畜生！
我们不能再叫好人伤心又流泪，更不能无价值地牺牲！
不去，他们活该！平日里不是威风凛凛吗，不是欺男霸女吗？
梅思庭双手抱拳，高喊：众位乡亲，原先老朽也错怪了小女，认为她失节失贞，有辱门风愧对先人，现在老朽明白了，小女那是舍生取大义，救民于水火，那是大忠大孝，有女如此老朽值得了，列祖列宗有光彩了。
众人抬着泪眼喷着怒火盯着梅思庭。梅思庭泪流满面，一副慨然赴死的果决，说女儿尚且如此，老父何惜此衰残之身，但愿将来天下太平了，你们把老朽父女合葬于这东边山岗落日崖上，我们父女守着关隘保梅镇平安！说罢，不等众人反映，拿起马鞭狠抽马屁股，受惊的马拉着马车冲决而去，身后响起震天的哭喊、惨呼。
天边摇摇传来：我们死了，但愿乡亲们好好活着——
十三
众女人被关在一个尿骚扑鼻的屋子里，满室哭哭啼啼，一个个失去了往日的骄横，灰头土脸得像一群逃难的灾民。梅孝先小老婆呵斥众人，说黄军不会把我们咋样，是拿我们引梅家那个小荡妇现身，我们都会好好回家的。
一个女子道，早想到如此，我们就不该那么编排梅大姑，现在我们都这样了还有什么脸面说她！她好歹是杀日本鬼子的独孤大侠！
呸，啥子叫独孤大侠，骚货烂货，她也配跟咱们比，切，我们好歹完好。小老婆话还没落音，大门轰然打开，涌进来一大批日本兵。妇女们惊呼，互相扭抱在一切，浑身打着摆子。小老婆站立，笑对日本兵说，太君，我们都是良民，我是梅镇长夫人。当头的军官盯着小老婆嘎嘎怪叫，说夫人夫人好，来共荣共荣！上前抱住小老婆，小老婆惊叫、挣扎，还是被拖走。剩下的日本兵像饿狼张着血盆大口扑向一群惊恐的羔羊，惊呼、惨叫在军营里肆虐，那么苍白那么垂死，狂笑、怪笑在军营里横冲直撞，那是魔鬼的狂欢。
李湘林和方鲁一边一个死死抓着梅影的两只胳膊不松手。梅影刻骨地盯着两人，声音阴冷地说，就是死了也要救出父亲，不然我就是畜生不如。你们放开，你们怕死躲着。
李湘林、方鲁道：谁怕死了？李湘林说，要死也不是这个鲁莽的死法，我们要想个周全的法子，引开他们才好乘机动手。方鲁赞同说，往日我们用独孤大侠杀日本鬼子不都是采取多点呼应吗，他们哪次真正抓住我们了？梅影阴毒地分别盯了两人一眼，垂下脑袋。李湘林说，哎，这就对了。宫本绑着老父亲就是引你主动出现，清除你这个眼中钉独孤大侠。梅影似乎点了点头。两人放开梅影的胳膊，紧急讨论营救计划。梅影靠着墙壁闭上眼睛休息。
一个乞丐闯入，说宫本那狗日的放出话，梅小姐要再不出现，每隔一个时辰杀十个老百姓，还要……李湘林对乞丐摇手，指指睡着的梅影。乞丐凑近李湘林耳边细说。李湘林和方鲁万万没想到，就在他们商量计划的时候，梅影悄悄从窗户爬出。
十四
梅思庭吊在城门上方木笼里，宫本等站立城楼垛口，盯着下用枪赶来观看的老百姓。城楼和城门两边驾着机枪，如临大敌。一个戴金丝眼镜的汉奸在城楼高声叫唤，下面的百姓听着，笼子里的人就是你们所说的独孤大侠梅影的亲爹，谁和黄军作对就是这个下场。宫本太君说了，太君不想为难你们，只要梅影前来自首，你们会平安无事，如果执迷不悟，每隔一个时辰杀了你们中十个人。人群轰然，哭喊声震天动地。宫本瞧着从鼻子里哼哼怪笑，对着金丝眼镜挥手，你的告诉他们，叫他们跪求梅的。
是，太君。汉奸对着城下，声音撕裂地嚎叫，你们听着，求太君没用，还是跪下，跪下求梅影吧，求独孤大侠吧，她可是你们的活菩萨，她不会看着你们被杀不管！跪下跪下！
人群轰然跪了一地，声音嘈杂地惨呼，独孤大侠，救救我们吧！
看押的日本兵兴奋得嚎叫、怪笑。
笼子里的梅思庭悲愤地合上双目。
太阳火龙龙地炙烤着人群，绝望的哭喊声搅着热气喷向远方。他们无辜得像地上的蝼蚁，他们卑微地祈求生的希望。有人不跪，高声喝道，你们不要这样，这是日本鬼子的毒计，就是要利用你们当人质，引诱独孤大侠出来。独孤大侠可是我们民族的……砰的一声，那个有骨气的清醒的人倒在宫本的手枪下，枪口还冒着蓝幽幽的烟，宫本得意吹吹枪口，面露狰狞的笑。
众人咋听枪响，惊呆了，忘记了呼喊、哭诉。热血汉子身子摇晃着转身面对城楼，顽强抬起手指向城楼，说不出话，身体不甘心地向后倒下，灰尘四射。众人惊恐，大气不敢出。金丝眼镜狂躁地喊道，看到了吧，这就是不听黄军命令的下场，快点哭啊求啊，否则下一个就是你们。
哭喊声整齐地无目的地卷地扑出，涣散在苦难的土地上。
看，独孤大侠来了！不知谁惊叫了一声，哭喊声像一阵风快速远遁。众人游目四顾，梅影披着头发，腰间帮着一串手榴弹，一步一步从山岗上走下来，两只脚像两座沉重的山岳，砸地有声，土地震颤！很多年纪大的男女双手合十遥拜，活菩萨啊，救苦救难啊，大恩人啊！有人低低呼喝，快快给大恩人磕头。众人低头垂地：大恩人，活菩萨！
他们用他们仅能想到的仅能做到的，祭拜恩人。
热风掀开梅影的长发，脸色惨白，嘴角挂上轻蔑的微笑，脚步锤击地皮，地皮把震颤传导给每个人的身体，激荡心血。日本兵看到走来的梅影，端着枪呼啦一下子围上，看到梅影腰上的手榴弹和抓在手的引线惊恐地后退。
梅影走一步，鬼子兵惊恐地退后一步。
木笼里站着的梅思庭双手抓着木栅栏，拼死地高声喝道，女儿，好样的，老子有你这样的闺女死而无憾了！孩子，是爹不好，爹只顾着狗都不吃的所谓脸面，那样伤我儿的心，爹有罪啊，爹罪大恶极啊！
梅影站住，抬头盯着木笼，高呼，爹，有您理解就够了，女儿就能安心上路了。可是爹，女儿不孝，连带亲爹遭罪了，女儿给您磕头了。说着，梅影当地跪下，连着给梅思庭磕了三个头，脑袋把干燥的泥土磕下一个浅浅的凹印，凹印染着殷红的血，额头血粘着泥土。
梅思庭高叫，声音冲荡着空气，烈火般燃烧，说，儿啊，谁说忠孝不能两全，爹，今儿见着了！黄泉路上，我们父女作伴！
梅影高声大喝，声音尖利，像一把把锋利的匕首，直刺人们心灵深处，血呼啦啦流在每个有良心人的心里，加速血液的沸腾。梅影道：日本鬼子听着，我梅影就是你们要找的独孤大侠，是我亲手送走了你们四十九个东洋鬼子的命。现在，我来了，如果你们还有点日本武士的尊严，就放了这些老百姓，一切与他们无干！
好，我答应你。宫本得意非凡，朝城下挥手。围着的日本兵撤开包围圈。人们看到了生的希望，可是这个生的权利是一个弱女子用自己的生命和尊严换来的。人群不乏有明理有气节者，他们对着梅影再拜，高呼救命恩人。梅影朝他们微笑，挥挥手说，快快离去，鬼子不是人，防止他们反悔，快快走快走。众人哭泣着依照梅影意思，扶老携幼逃去。梅影瞧着悲惨又无奈的人们，两颗泪珠滑落地面，溅起两朵灰尘的花朵。
梅思庭哈哈大笑，说花木兰啊花木兰啊，哈哈哈哈哈哈……
宫本叫道，梅影，人我放了，该兑现你的诺言了。
梅影抬头大喝，你不是大日本武士吗，不是战无不胜吗，难道还惧怕我一个小女子！
宫本语塞，脸色酱紫。
梅影抓住机会说，我有两点，答应了，我立马卸下手榴弹，随你去报功领赏。
宫本轻狂大笑，说，好，哪两点。
梅影咬字准确，不疾不徐说，一，放下我爹，我们父女见面；二，将抓来的梅镇妇女送过来，我要看着他们离开，然后我随你处置。
宫本朝手下挥手说，放笼子，带上梅镇女人。
木笼在梅影注视里缓缓放下。
城里城外无数双眼睛注视着，随时准备着。一切出乎人们预料地发生了，留下的只有各自的良心和愧疚，还有一群和梅影一样的随时慷慨赴死者。
十五
所有的女人衣衫不整，有的衣服被扯破，鼻青脸肿，还有嘴角流血者，完全失去了往日的光鲜尊贵。梅孝先小老婆一惊一乍，絮絮叨叨，被扯破的胸衣搭拉着，脸上留着血迹，逢人就说，我是镇长三姨太，我没失身我没失身。惊叫，鬼呀鬼子啊！梅孝先闺女和两个儿媳妇按住她，闺女说，三娘，你没失身，我们都没失身……三人眼泪迷糊地看着众女，可怜兮兮。众女低头啜泣。
大门哐当打开，阳光汹涌而入，众女惊恐尖叫，浑身颤抖。那个城头上喊话的金丝眼镜蹬着马靴斜挎着王八盒子摇晃着身子闯入，后面跟着十几个端枪的日本兵。小老婆大笑着扑向金丝眼镜，叫着，我没失身我没失身。跪倒金丝眼镜面前。金丝眼镜抬起马靴大叫，去你老母，早就是黄军的玩物了，还他妈的装贞洁烈女。小老婆被瞪向墙角，脑袋撞到墙面，昏厥过去。金丝眼镜瞧都不瞧，大喝，宫本太君有令，放你等回家。众女惊恐地盯着金丝眼镜，谁也不敢相信。金丝眼镜大怒，咋啦，不想走，那好啊，外面的黄军可是等不及了。轰的一声，众女跌跌撞撞扑向门口。
街上疯跑着一群衣衫破片翻飞披头散发的女人，哭着叫着逃命。金丝眼镜和押解的鬼子兵走在后面。金丝眼镜大笑大叫，慢点慢点，跑那么快干嘛，又不是砍头，你们老爷都等着黄军的剩汤喝呢，哈哈哈。众女听了，停止了奔跑，脚步裹着心事重重，就像去刑场。金丝眼镜说，哎，这就对了，你们现在身份高贵了，黄军用过的女人，量你们老爷不敢慢待。刻毒的提醒，像重锤击打在众女心头，往日的骄狂、刻毒、不可一世死亡了，变回一群可怜可悲可叹的女人，她们深刻体会到了被迫、无奈、弱小。好几个女人又开始了哭哭啼啼，走成了一群悲惨的可怜虫。梅孝先家女人费力地拖着人事不省的小老婆，一路凄凄哀哀，往日的骄横落到烂泥淖里。
梅影和老父亲互相搀扶着矗立城门口，目睹女人们哭哭啼啼走来。梅思庭要上前，梅影拉住说，爹，不用管！梅思庭叹息一声说，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日本鬼子禽兽不如。
爹，畜生听不懂，省省吧。
众女见到梅影父女，特别是梅影绑在腰间的手榴弹，明白是怎么回事了，纷纷跪下，呼喊：恩人啦！梅影怒道，别假惺惺的了，还不赶快走，日本人要是反悔了，你们谁也走不成！众女一片低呼，像一个个丧家之犬跑过梅影父女身边。
看着快要到山岗的众女，梅影回头说，爹，您也走，有我在，他们不敢怎么样。梅思庭转身面对梅影，严肃地说，闺女，爹今儿长脸了，死而无憾！不要劝我，老爹陪着我的好闺女，生死与共！
突然城内枪声和爆炸声猛烈啸叫，梅影父女和日本兵惊愕，看向城内。宫本大喝，防止……没等他的话说完，城外枪声大作，子弹飞蝗般飞向城头，城门处十几个伪军突然朝身边的日本兵开枪。方鲁高声呼喊，梅影、伯父快跑。梅影明白了，这是李湘林方鲁他们在营救自己，带着爹跳下脚边的壕沟。反应过来的日本兵用重火力封锁壕沟，子弹冰雹那样密集，溅起一片片泥土的暴雨，压得父女两抬不起来头。忽然壕沟里窜过来三个伪军，梅影举起一颗手榴弹要同归于尽。伪军大喝，梅影，是我，李湘林。梅影松了一口气，晕倒沟壁，拉了弦的手榴弹嗤嗤地冒着白烟。李湘林纵身飞扑，抓过手榴弹压在身下，手榴弹在李湘林身体刚刚压住的瞬间爆炸。
天空黄橙橙，染了太多的血，硝烟在黄橙橙里弥散，血腥味罩着这片天地。
十六
血蒙蒙的斜阳撒了一路，男人女人走在血路上，一个个走得没心没肺。梅孝先发着垂死的尖叫，这可这么好这可这么好啊！腿一软跪倒泥地，仰面惨呼，祖宗啊，奇耻大辱啊奇耻大辱啊！梅孝先涕泪横流，拍打着泥地。
众人停下脚步，瞧着，谁也不敢上前劝说，因为谁也不知道拿什么劝说，谁都没有心情劝说，他们可都是奇耻大辱的同路人。一个女人咬牙切齿地说，都是你们弄的，整天仁义道德，睁着双眼说瞎话，生生的把一个忠烈女子说成是荡妇是水性杨花，败坏了梅镇侮辱了祖宗，还赶人家走。这下好了，都是荡妇了，你们这些老爷都戴上日本人的绿帽子了，看你们今后怎么办！
一直被人抬着的梅孝先小老婆从担架上翻身下来，她现在不疯了也不半死不活了，瞪着牛眼鄙视斥责的女人，散泼地大叫，咋啦咋啦，胡咧咧啥，啥叫荡妇，老娘身子干净净，拼死保住了身子，要不老娘也不会被打成这个样子！梅孝先家女人一起帮腔，都说他们都保了清白。那个女人哈哈大笑说，好啊，别扯臊了，脱了裤子叫你们男人查验，敢吗？顿时叫骂声四起，众女扑向怒斥的女人，揪头发扯衣服扭打，混乱一团。梅孝先拿过身边一个枪兵的枪朝天开了一枪，大喝，够了，还不够现眼吗？
众女人松手垂头。小老婆气咻咻说，老爷……
闭上你的臭嘴！梅孝先将枪扔给枪兵，拍拍手，厉声道，回镇里谁也不准说说……说这个事！谁说了就沉谁的河！听到没有！众人稀稀拉拉应和。梅孝先大喝，听着，这一切都是梅思庭家那个劣畜闹的，她才是梅镇的大罪人！
小老婆说，对对，一切都是那个梅影的罪恶，她是我们梅镇的公敌是梅镇的耻辱。大家不要互相针对，梅影才是我们受苦受难的根源。
戴眼镜说，对对对，大家统一说辞，这样，我们回家就没事了。听镇长和三姨太的，记住，梅思庭他们家才是我们的公敌。
众人轰然称是。
十七
梅镇四处浓烟滚滚，火光映红了半边天，燃烧的爆炸声此起彼伏，叫骂、哭喊声震得月亮闭上眼睛。
大榆树下挤满了战战兢兢的男女老少，四外的火把不断滴着血红的泪滴，空气里蓄满了死亡的腐败。宫本的脸在火光里摇晃，血红、暴戾，狠毒地盯着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男女老少。梅孝先等乡绅在刺刀的押解下，躬身垂头站在宫本面前，乖得像三孙子。宫本上前抽出指挥刀在梅孝先脑袋上比划，梅孝先妈呀一声跪倒地上，身子像狂风中的小树叶。宫本哈哈大笑，如厉鬼啸叫，插回刀，伸出手拍拍梅孝先的脸，说你的粮食大大的，送给黄军。
梅孝先点头如捣蒜说，有有，梅某倾尽所有，亲自给黄军送去送去。
宫本指着男女老少，说，他们的全部杀掉。
梅孝先急急巴巴说，太君太君，他们都是良民，大大的良民，梅影才是反抗分子，梅影该杀，她的家人该杀！
人群里有人高喊，你放屁，梅影是好人、恩人。
好些人呼喊好人、恩人。
宫本朝天空抬抬手，一梭子子弹掠过呼喊的人群头顶，很多人趴到地面颤抖不已。
梅孝先抬头惊恐地，太太君，我我说错了？宫本抓着梅孝先衣领提溜起来，对着梅孝先的脸咬牙喷射吐沫星子说，你的良心大大的坏了，梅校长救回了你们的女人，你还要杀梅校长？
梅孝先蹬着牛卵的眼睛，他搞不懂宫本怎么替敌人说话了，惶恐地说，是是，太君说得对，梅校长是好人好人，我是忘恩负义的畜生畜生！
那你就该杀！
梅孝先惊愕，气结，扑通跪倒，爬行宫本脚下，哭诉说，太君太君，我该杀，可是我能为太君办差啊，为太君效劳啊，太君您说，我天亮保证亲自带人送粮食到太君的军营。
宫本哈哈大笑说，东西的要，人我也要。
人？梅孝先惊恐地说，太君，我保证效劳，人人人……梅孝先啰嗦着。宫本暴怒，指着众人喝道：喊，叫梅影救你们！
哦，太君，我知道了。梅孝先飞快爬起来，转过身对着众人，大喊，大家一齐喊，请梅大姑出来救我们，不然我们都没命了。快喊快喊。梅大姑，梅菩萨，梅镇父老乡亲求求您了，出来吧，您出来了，三千多条命就保住了。喊啊快喊啊！
哭喊声震天动地冲击而去：梅大姑、梅菩萨在梅镇上空旋转，死亡扑着翅膀乱闯，怪诞地扑打着群山，月亮滴下清冷的泪水，在火光里虚化。
梅影从大榆树背后走出，立即引出群呼：梅大姑！
众日本兵端枪对着梅影，如临大敌。梅影走得地动山摇，地皮嘎嘎怪叫，脸上光影奔腾，眼睛平和地盯着众人，似乎有千言万语要告诉乡亲们，却一句话没说。
学生惨呼，梅老师。一片凄惨的哭泣。
大姑，您老不该出来，留着您能给我们报仇。梅奔捂着耳朵推开人群跑出来阻拦梅影，叫两个日本兵拦住。梅奔放开捂住的手，高喊，大姑，侄儿梅奔以前错了，我不该认贼作父，我们这些人死有余辜，不值得救，你救了他们，事后会反咬一口，不值得不值得啊，我们梅家的大姑奶奶！
砰的一声，梅奔张着嘴巴固定了垂死叫喊的面容，血从子弹击中的洞里汩汩流出，仰面朝天倒下。乡场上又是一片惨呼，人们怎么也没想到猪狗不如的梅奔，在关键时候挺身而出，勇敢地死在宫本的枪下。
宫本将王八盒子插回，朝着走来的梅影虚弱地怪笑。梅影站住，从容不迫地说，宫本，放了乡亲们，我跟你走。
吆西。宫本朝身边的军官耳语。军官大喝，撤退。
鬼子兵潮水般四散，空气骤然冷却。
梅孝先等跪在地上爬不起来。乡场上哭天抹地，人们只能用这个最直接的最无奈的方式感谢救命之恩，没有谁再敢说梅影的不是。谁也没想着离开乡场，梅孝先的女人低着脑袋躲在人群缝隙里，再也不敢耍横。
人们朝着出镇的方向跪着，一双双泪眼仿佛穿越黑暗陪着他们的救命恩人，他们仅能用这种方式表达对梅影的感激、崇敬，还有哀悼。他们心里都明白，梅影一去将再也不回头了。
轰的一声，镇外闪现灿烂的红光，璀璨如节日礼花，铺天盖地照亮了山河大地。
后来人们才从惊吓得连夜逃跑的一个小汉奸嘴里得知，那晚，梅影站到落日崖的山岗上朝着梅镇凝望，宫本来拉他走，梅影乘势抓着宫本，拉响了衣服里面的炸药，不但炸死了宫本还炸死了身边四五个鬼子。说梅大姑就是我们这块土地上的神。
十八
梅镇人找来经验丰富的退休仵作，将带着梅影血衣碎片和可能的骨头残片，归拢一处放入棺材。
出殡那天阴风惨惨，日色无光。全镇男女老少凡是能走动的全体出动，四外的村镇听说了来了很多人，连闻知此事的国民政府和共产党游击队都派了好些官员代表，前来为梅影送行。附近的三十八团团长亲临，带着一个连兵力护送梅影出殡。
梅影的棺木缓行在古老的梅镇街道上，白色的人群簇拥着棺木。人们用泪水洗面，用啼血感恩，用怒火宣誓。梅影死了，尸身残破，换来三千多条生命活着；梅影倒下了，三千多条生命站起来了。
山河哭泣，群山垂首，漫空飘舞着圣洁的雪花。
遵照梅思庭意思，将女儿梅影下葬在梅镇出山口落日崖上，看着梅镇，守护亲人。
古老的梅镇涌来上万人，还有漫山遍野持续赶来的扎白戴麻的人们，青绿的山被白色覆盖。他们为不屈的精神感召，他们为受尽屈辱还守护人民的灵魂送行。据说，梅影是在突然一片血红的阳光下下葬的，棺材落土，血红突然消失，剩下的是上万人的悲痛。
方鲁挖来一颗梅影最喜欢的并蒂山百合，小心栽种到梅影坟头。山百合清雅、高贵，一尘不染，在微风中含着微笑，像一面猎猎招展的旗帜。
好些学生哭晕，好些女人哭得气息奄奄。梅思庭夫妻坚持到女儿坟头堆起，双双晕倒坟地，被人抬回。梅孝先等长跪坟头，叫方嫂、田磊抓起，怒斥。梅孝先惊颤地后退，脚下一滑，顺着落日崖缓坡滚落，摔折了腿，从此躺在家里，直到抗战胜利后在出来过一次，于终日惶恐惊惧里死去。
方鲁栽种好山百合，神情严肃地对着坟头三鞠躬，庄重地说，梅影，那天早晨在河滩上，你说你希望能跟最喜欢的人办一场醉心的婚礼，尽管这里不是河滩，也没有婚纱，但是，我知道你是最喜欢我的，我曾经那么无情地伤害你，导致你的离家出走，希望你能原谅我。希望我们能在九泉之下举办那场醉心的婚礼。
啪的一声爆响，子弹划裂天幕，拖出悠长的尾音。方鲁的手枪抵着太阳穴，在众人目瞪口呆里徐徐倒下，脸上含着微笑房建辉
一
梅镇像头温顺的卧牛，静静地卧在群山怀抱中，浑身上下披绿裹青。麻石板街道被夜露洗得水滋滋亮汪汪，两边排列的早点铺炉火烘热了空气，唤醒了梅镇的早晨。
早起讨生活的人们用身体挖走挡住他们前行的浓雾，又在身后旋转出一朵朵雪莲花，诱人的吆喝声在初日的抬爱里温暖地舒展。镇中有一块不大不小的很有来头的乡场，偏后矗立一颗似乎和古镇同龄的老榆树，巨大的冠盖庇护了乡场，清朝那会用作贴告示和砍头的去处，后来延续了贴告示的传统，免除了杀人的功能，代之为开大会的聚集地，对面是绿茵拱卫的镇公所。挨着镇公所是一座拱背吊满青苔的小桥，清幽的河水绕一个弯划过新开的小学堂，甩向深山的怀抱。
阳光赶起群山的青翠倒立河水里，几只大白鹅嘎嘎叫着踏波掠浪，脚掌下快速开放一串青亮的水花，掩翅在两只翠羽鲜亮的鸭子身后。鸭子丝毫不以为意，专心埋头对着一丛银红色水中根须一通咕咕噜噜，搜食隐藏在根须间的美餐。河水绿茵茵地微笑，洁白的山百合不辞肥瘦地打扮着河滩，卵石在阳光下闪着温润的光泽。
年轻的梅影和方鲁并肩拥着温情漫步河滩鹅卵石，面对此情此景，他们很容易走出一个婚姻的完美。梅影抬手将一绺微风抓下的鬓发掖进眼镜腿里夹住，微笑牵着山光水色，她接受刚刚回国的洋博士方鲁之约，来到清晨的河滩，方鲁说要商量他们的终身大事，定下了他要立马返回重庆就任，抗战时期时间不等人。尽管他们来此目的明确，却谁也没有说正事，脚步徜徉在山水的舒美中，都不想破坏宁静、和平、阳光送暖的早晨。
梅影弯腰折了一支并蒂山百合，嗅着欣赏着，转向白西装白礼帽斜纹紫红领带的方鲁，送出绿茵茵的微笑说，看出什么了？方鲁从绅士的微笑里探出思想，费力地解读山百合，说她是白色的新鲜的。梅影说对也不对，你这个留法博士难道就学会这点浪漫？方鲁笑出不好意思说，我是学习军事的不是去进口他们的浪漫。那你说，我洗耳恭听。梅影笑了，笑碎了一河水，河水亮银子那样怂恿铺排。梅影收住笑说，你就没看出圣洁、高贵、顽强。方鲁哦了一声，像个开蒙的童子，说，那梅校长梅老师能不能为方某启蒙一二。梅影夹夹灵动的眼皮，微笑从嘴角滚落，说你没看出她们在任何地方任何环境里都能生长？河滩上山岗上到处都是她们的家她们的亲人。我是老师，我说一，你去反二反三吧。
方鲁微笑着推推鼻梁上的眼镜，说看来我这个洋博士要好好地解决水土不服了。方鲁起大早来河滩上可不是为了增长学问，他要在感情的热锅里炒出关于他们俩的未来幸福，这也是他在重庆的民国政府报道后就马不停蹄赶回来的原因，希望把小时候方梅两家定下的娃娃亲落到实处。梅影可是留过日本的学生，热心于教育，故而坚辞省府邀请回乡办了小学堂。方鲁不仅要摘婚姻的果实，还要设法打通梅影的思想和他一道去重庆。梅影不和方鲁讨论去重庆的事，指点山水树木花草说事，这里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情意满满。方鲁努力保持绅士风度，希望自己的热乎融化梅影的小心态，绅士地吸收梅影的芳心。梅影学生头上一缕头发再次调皮地滑落，只得重新将她们按捺进本该的座位里，嘴角掀开胜利的微笑，目光里绿意翻涌。方鲁有些急躁了，很想说出自己的大道理，看到梅影走在诗意的微笑里，只好在心里缓释急躁。梅影继续踏着小碎步，走出了温良恭俭让，好像忘记了让方鲁举一反二反三。
山亲爱地拥抱河水，舒展出一副宽大的绿色风景画，一两条小鱼跃出水面，似乎在向鹅们鸭们叫阵，远处几个牧童弃了牛儿不顾，尽情在沙滩上追逐、嬉戏，欢笑声撞进白云的怀抱。
梅影抬起笑意温和的脸庞，目光在画卷上移动，突然打向远处的追逐，把笑洒到他们的欢笑里，扫一眼急迫期待的方鲁，说，方大博士我是个小女子，只喜欢家乡的山水，希望生活在青山绿水的平静里，远离山外的炮火连天。
方鲁推推鼻梁上的眼镜，耐着性子问，难道一个留日学生就没有自己的理想，过着随遇而安的古老日子，这还是新女性吗？山外的炮弹迟早要落到山里，那时候你还能这么恬静、悠然？
梅影站住，瞧着倒映在河水里的蓝天说，理想，呵呵，谁没有理想，我的两个理想之一就是办好镇上新开的小学堂，听到孩子们朗朗的读书声就是天下最美的事，他们长大了会走出大山，去……梅影截断话语，弯腰捡起一块卵石砸进镜子般的河水，河水敞开了一朵喇叭花，飞溅的水珠落下重新砸开了一圈小喇叭花，清亮地笑出满河的畅快，河水的笑音在水面游行、飞越，连接青山扑向蓝天。
方鲁背对着河水挡住梅影的视线，坏笑着逼问梅影第二个理想是什么。梅影笑而不语，再次拾起一块扁平的卵石准备撒手河面，方鲁张开双手不让梅影投掷，说，有理想是好事，难道还怕说出来。梅影丢下卵石，拍拍手掌，目光越过方鲁头顶，投向远山的清越，迷蒙了双眼梦幻似的说，我希望在这里在一个宁静的下午，和我所喜爱的男子举行一场醉心的婚礼。
啪，方鲁拍手掌激发出温暖的脆响，说，那最好，别开生面别开生面，肯定终生不忘！我们俩在这一点上终于找到共同点了，太好了！
啪——勾——突兀、惊颤，拖着尖锐的啸叫撕裂群山的静谧，那是死神传送的请帖。方鲁和梅影终止了调蜜，目光打向声音发出处，那是牛头方向，那里连接山外的道路，火药爆发出强劲，推送子弹划破蓝天。方鲁惊呼，三八大盖，日本人来了！
枪声接二连三下着狗崽子，牛头那边呼喝声直冲云霄，惊恐的绝望的呼叫震动群山，整过镇子跟着震颤、慌乱。梅影急切地说，方鲁，我要去学校。不等方鲁回应，撒腿跑向能看到青绿覆盖下的部分白墙黛瓦。
“鬼子来了！”成为梅镇这个早晨永久的惊恐。
方鲁大喊，梅影，回来，日本人马上就到了，赶快往山里跑！
梅影裙裾翻飞，像一朵速开的蓝色山百合，像一面烈烈招展的旗帜，摇摇送来你走吧，那里有我的学生还有同事！梅影跑得飞快，和刚才判若两人，她在和死亡争抢时间。
进镇子的麻石街上男窜女叫，街面横躺着白的绿的红的各色吃的用的，还有躺在炸坑旁边血呼啦叽的尸体，硝烟弥漫。窝在店铺石阶台上女尸流着最后的血，烧饼摊子倒地旁边的店铺燃烧着大火，黑烟翻滚，冲天而起。啪勾不停，每啪勾一声，准有一个活生生的生命倒下。街口冲进来一群端着长枪戴着黄色招魂耳帖的嗷嗷怪叫的两条腿畜生，枪口冒着硝烟，刺刀上滴着殷红的血，他们见人就杀见东西就抢。两个黄衣畜生抬着一个拼命挣扎尖叫的妇女往门里窜，嘴里胡乱地大笑怪叫，一个鬼子兵枪刺上挑着一个四肢在空气里徒劳乱舞的婴儿，高声大笑大叫，几个围观的日本兵跟着胡叫怪笑。
大火四起，浓烟覆盖，叫声哭声和残忍的笑叫声构筑了梅镇灾难的全景图。
梅镇似乎醒在睡梦里，醒在枪炮的教训里。善良的人们似乎没来得及看清对方，就消失在子弹的扑击中。
这天，永远定格在公元1939年5月6日，湘西一个古镇的早晨。
青山绿水不再静谧优美，和平的阳光再也照不进古老的梅镇。
二
习惯生活在安步当车的千年古老里的山民百姓何曾遭受如此劫难，大部分人纷纷逃亡深山之中，暂时没有逃走的没头苍蝇样乱窜乱撞，烧香拜佛的人不在少处，佛祖非常吝啬他的无边佛法。
学校里早已乱成一锅粥，狼奔豕突，惊恐的哭喊声代替了朗朗的读书声。枪声咋起时，几个男女老师正带着学生准备排练梅影编写的抗日剧《血色》。初闻枪声，一个男老师还开玩笑说，这可是绝好的背景声响。随着更多的枪声还有炮声传来，玩笑声熄灭，惊恐挂到每个师生脸上。枪炮声下的惊叫、镇民的拼死逃跑给他们上了一节惊心动魄亡国课，慌乱哭喊改变了校园。院中竹林边，好几个女生抱团哭啼，余下的学生围住老师张着惊恐、希望的眼睛。老师们没了主意，一个女老师抱住另一个女老师哭泣。有人拉开校门，众人跟着逃出，很快退了回来，个个成了惊弓之鸟，五官变形。那个带头拉开门的田磊老师，狠狠闩上门，大叫，完了，鬼子兵冲过来了，怎么办啊，赶快想法子啊。
都不许哭！梅影如天兵天将突然降临，紧急大喝，说哭喊没用，反而给鬼子指示了方向，别哭别喊，跟我来。哭喊声随着梅影的镇定降温。梅影脸色煞白，胸口剧烈起伏，她是从河滩的爱情温柔地直接冲进可能随时丧命的火坑里，她要挽救她的学生。她的话镇住现场，绝望中的师生像找到生的寄托。梅影指挥老师们带着学生往学校后山跑，她断后，为师生的脱离拖延时间。田磊要和梅影留下来拖延时间，梅影厉声说，保护学生是你最大责任，不要叫我担心。田磊流下眼泪说，是，校长，我拼了命也要送他们走，你你也要……
别婆婆妈妈的，还是男子汉吗，快走！梅影柳眉倒竖，平时的循循善诱、温和的梅影不见了。门外叽里咕噜大叫，砸门声此起彼伏，门板嗦嗦颤抖。梅影上前一把推走田磊，大吼，记住，保护学生是当老师的责任！田磊抹了把眼睛，扛起一个吓晕的女生窜出后门。
梅影站立院中，整理了一下衣服，严肃地盯着被暴力摧残的门板，镇定得像一座巨石。门板哗啦一声向门内倒下，一群凶残的日本兵端着枪冲进来围住梅影。梅影在日本兵冲进来的瞬间身子哆嗦一下，随后稳住，迎着快要刺到脸上的刺刀丝毫不退缩。残暴的鬼子兵歇斯底里，抽回枪，准备将刺刀刺进梅影胸膛，被一个挎着腰刀的军官制止、训斥。鬼子兵收回枪，哈依一声退到一边侍立。军官朝围着的鬼子兵挥挥手，鬼子兵收枪撤围。军官上前用半生不熟的中国话说，你的梅校长？梅影急速打量军官，大义凛然道，是，本校不欢迎你们，请你们立即出去。军官嘿嘿笑说，我们是来帮助你们建立王道乐土，是朋友是客人，留学大日本帝国的梅校长难道没学到一点点礼貌。梅影冷笑，说有端着枪闯进来的客人吗，拿着刺刀威胁主人这还是朋友吗，这就是你们要建立的王道乐土？军官尴尬，脸色血红，尴尬地笑，说，我们不讨论这些，你的老同学在等着，我们是奉命邀请。请！梅影看一眼学校，平静地说，带路。
粗大的大榆树干上绑了七八个壮汉，鬼子兵端枪警戒。乡场上站着一两百哭哭啼啼男女老幼，鬼子兵用刺刀围住，四外高处架起几挺歪把子，虎视眈眈。树旁石凳子上坐着一个中佐鬼子军官，指挥刀立在岔开的两腿之间，一双戴白手套的手按住刀柄，瞪着三角眼欣赏他营造的这幅画面，得意在他脸上流窜。身后站立两个军官，脸上凶神恶煞，侧面躬身站立一个头戴日本军帽着中式衣裤挎盒子炮的中国人，他就是镇上梅老妖的儿子梅奔，因为吃喝嫖赌叫梅老妖赶出家门的败家子，后来听说去了东瀛岛国，没想到十年后成了鬼子兵的狗。
人群后面响起一阵叫骂，人群分开。鬼子兵押着绑缚着双手的梅影进来。众人惊呼，纷纷垂下头颅。田磊和几个男女学生随后押到。
梅影走得大义凛然。押解的军官跑到中佐面前讨好地报告一番，中佐放出微笑站起来走到梅影跟前，说，梅影小姐，没想到在这里见到老同学，难得难得。对不起，都是手下鲁莽，怎么能这么虐待老同学呢。伸手要替梅影解开绳索。梅影沉静地说，不必，这里只有中国人和日本人，没有其他的。中佐诞着脸皮呵呵笑说，误会误会了，我们是来大东亚共荣，建立王道乐土。梅影冷笑，目视现场，说，宫本，这就是你们的共荣，刺刀下的共荣？看着还在冒烟、燃烧的街道和街道上的尸体冷峻地说，这就是的乐土，鲜血、尸体、燃烧的乐土？畜生也讲乐土！
“八嘎”！宫本身边站立的军官狠狠打了梅影一耳光叫骂。宫本抬手制止，脸像个皮蛋，嘿嘿冷笑，指指大树，指指现场的人群，说，我今天只想和老同学畅叙同学之谊，没想到老同学如此不给面子，我是个说话算数的人，这些人是死是活都在老同学你的一念之间。如果答应和我回兵营，这些人马上自由。宫本抬手一招，身后躬身站立的梅奔扯着嗓子对众人道：宫本太君说了，这次来是诚心邀请梅影小姐去军营一叙，商谈建立大东亚共荣事宜，造成现在的不愉快都是不理解造成的，只要梅影小姐，不对，应该是梅影校长，梅校长要是过去商谈，你们不仅不会死而且还能好好地活着，等梅校长和宫本太君商谈好了，我们就是一家人了，你们可都要感谢梅校长啊！
人群里戴着瓜皮帽弓着细腰留着山羊胡子的镇长梅孝先扯着公鸭嗓子大叫，梅大姑，您就答应了吧，您答应了就是我们梅镇的活菩萨，观世音在世啊！好些人跟着附和，喊道，活菩萨啊，答应了吧。梅奔大喊，对，梅校长就是观世音菩萨，她答应了，你们就活了，能过好日子了！
凭什么叫一个姑娘担负这个天大的重责，你们你们还有人性吗？田磊怒声大喝。一个鬼子兵上前打到田磊，几个学生惊呼，护住田磊。中年妇女方嫂大喝，田老师说得对，我们这些人的生死怎么能搁在梅校长一个女子身上，你们这不是帮着鬼子逼梅校长吗？你们你们，还是人吗？镇长身边几个女人上前按住方嫂，一个三十几岁妖娆的女人用帕子塞住方嫂的嘴，阴沉地威胁说，方嫂，你还要不要你的烧饼铺子了。被堵住嘴巴又被人摁住的方嫂挣扎，呜呜地说不出话。
宫本看着现场嘿嘿冷笑。梅影怒喝，宫本，你还有人性吗？
宫本哈哈笑，说，我从来不强人所难，至于人性嘛，那是战争的人性。回头对围着那几个捆绑大汉的士兵挥挥手。啪的一声，一个大汉死在鬼子兵的子弹里。现场大乱，哭喊嚎叫。鬼子兵一阵紧急拉枪栓声。梅奔大喊，肃静肃静，难道你们真要惹怒黄军，统统给黄军做活靶子吗？梅孝先大喝，安静安静，不要惹怒太君！
梅影胸口起伏，脸色血红，对着宫本大喝，宫本，你要是一个军人，冲着我来，给我一颗子弹！
宫本哈哈笑，说，这可是你说的。
校长！学生惊呼。
啪的一声，又一个大汉垂下脑袋，血从胸口汩汩流出，宫本击毙的。全场死寂，睁大了眼睛盯着，惊愕、悲愤。
畜生！梅影怒骂。
梅孝先大呼，大姑，您不能再激怒太君了。求求您了，梅家姑太太！
姑太太，求求您了。梅孝先身边的几个女人齐声呼喊。
梅影盯着她们，激怒道，你们你们。梅影不知道说什么好。
宫本重新走到梅影身边皮笑肉不笑地问，怎么样，老同学，还是不愿意？梅影不愿意和宫本多说一句话，后背对着宫本。宫本盯着梅影的后背恼怒，转头对身边军官耳语。军官招来两个鬼子兵耳语。两个鬼子兵狂笑，放下枪，脱光了上衣。众人看着胆颤心惊，女学生和姑娘们或扭头不敢看或闭上双眼，呼吸凝重，空气仿佛在剧烈燃烧。鬼子兵脱得只剩下一条裤衩，推开前面的男人，一人一个抓出来两个十几岁的少女。少女大哭大叫，众人激动惊呼，想上前救护。鬼子军官对天鸣枪，众人惊恐后退。两个鬼子兵将少女带到大树下，在众目睽睽中按倒她们，骑上怪笑怪叫。
住手！梅影冲着宫本大喝。全场死了般，目光全部集中到梅影和宫本身上。宫本诡秘地笑。梅影决死地说，放开她们，我跟你走！
宫本嘎嘎怪笑，对大树下挥挥手，拍手说，早说，这一切都不会发生，请！
梅影转过身深情巡视在场的梅镇人，目光所到之处响起一片哀嚎，人们多么无奈多么可伶。梅影目光落到学生脸上。学生哭喊道，梅老师，您不能去！梅影闭上双眼，两滴泪水从眼角滚落。
梅影走了，走在一群蝗虫的队伍里，走在阳光惨淡里，走在满街尸体和烟熏火燎里。
三
日本兵满载着战利品撤走了，后面的一群兵还烧了几家房子，在狂笑里踏着梅镇人血迹走的。
梅孝先和他身边的几个女人兔子样窜回去，乡绅们看一眼大树摇摇头走开。乡场上人群哭哭啼啼扶老携幼散去。留下的是那些死了人的苦主和被绑着的家人，方嫂和田磊，还有哭泣的学生们。方鲁冲进现场目睹悲惨，看着参天大树，目光在燃烧，双手举过头顶嚎叫。
镇公所里斑斑驳驳，像个垂死的老人，阴气裹着发霉的空气，播弄死亡味道。梅孝先坐在太师椅里和众乡绅喝着茶商谈事情，好像根本没发生过灾难性事件，两个儿媳一个女儿和一个小老婆妖妖娆娆围拱着有说有笑。小老婆嗲着嗓子说，早知道黄军动用这么大阵仗只是为了一个梅影，还不如早点绑了送过去，免得全镇鸡犬不宁。女儿说，是啊，我瞧着就不舒服，一个女子不在家学女红，办什么新式学堂，镇上好像就她一个能人，这下好了，伤风败俗了吧，自找的。小老婆笑得热气噗噗，说，这下好了，梅思庭那个老东西攀上日本女婿了。大儿媳笑着说，三娘，说错了，那是日本人大公众的女婿呢，那可是一个兵营呢。
喝茶的乡绅有人摇头，有人放下茶杯脸色难看。
够了，都给老子滚，我们说正事。梅孝先听到她们说得不像话，看到乡绅们不满，只得赶她们走。
小老婆扭着水蛇腰不屑地说，媳妇们，跟小妈走，切，就这点能耐。梅孝先摔了茶碗，碎了的瓷片翻着筋斗飞溅，落出一片细碎的闪耀，眼睛瞪圆像要吃人。众人大惊。众女人这才悻悻地扭着屁股走进耳门。
抱着水烟袋乡绅问，要是梅思庭回来追问，我们怎么说？他们家可是有十几条枪。众乡绅附和，惶恐不安。梅孝先拍了桌子，拉着公鸭嗓子说，追问，追问啥，有本事到日本人哪里追问去，今儿这场大灾，根子都在他梅思庭身上，他要不把那丫头送到东洋上学，能认得那个叫宫本的吗？要不是跟宫本勾勾搭搭，他能带着兵来祸害咱们？众乡绅惊愕，张着嘴巴说不出话，目光可怜又可嫌地盯着梅孝先。靠梅孝先身边坐着的戴一副黑框眼镜的刀削脸连忙笑着说，梅翁目光如炬，看得透彻深远，归根结底还是他梅思庭种下的劣根，门风不正，怨谁！
乡绅们有叹息的有附和的，一场邪恶的闹剧在笼子里躁动。
方鲁气冲冲走进公堂，指着众人大怒说，你们你们可都是梅镇的头脑，出了这么大祸事死了那么多人，现在梅影为了保全你们被抓进日本兵营，你们居然还坐在这里喝茶说笑，你们喝下的可是他人的血泪，肠子不烂吗，还笑得出来！
戴眼镜的站起来愠怒，说你可是方家大公子还是留过洋的博士，怎么可以如此咆哮公堂？圣贤之书读到狗肚子里了！
去你妈的圣贤之书，圣贤之书教你见死不救，教你们把一个镇的安危推给一个弱女子！方鲁毫不退让大骂。啪，梅孝先拍桌子咆哮，这里是镇公所，不是你撒野的地方。方鲁盯着梅孝先，眼睛里充血，步步紧逼，咬牙说，哦，镇公所啊，死人了管不管，弱女子被抓了管不管，梅影把自己交出去了，就是为了换得你这样蛇蝎心肠的人活着，太不值得了！梅孝先双眼惊恐步步后退，脸色灰败。方鲁一把薅住梅孝先衣领，大喝，你到底救不救梅影？四个枪兵突然闯入抓住愤怒的方鲁。枪兵是戴眼镜的看到情况不妙，出门招呼进来的。见到枪兵，梅孝先活过来了，声嘶力竭道，拉出去拉出去！
方鲁挣扎着大叫，你们要还是人，要是还有一点点人性，就赶快组织人救梅影，梅影怎么说都是你们的救命恩人！
大榆树下，方嫂手里捧着写有“梅影长生”的木牌，带着学生们和田磊走近树干，把木牌恭恭敬敬放置粗大的树干下的石桌上。田磊带着学生在牌位前摆上香炉和祭品，点燃香插入香炉里。众人退后几步，方嫂双手合十跪下，田磊和学生跟着跪下。方嫂念叨着：大慈大悲的活菩萨梅影，梅大姑，您救了全镇的性命，但愿佛祖保佑您平安无事！学生哭泣，呼喊梅老师！田磊满面泪水说，梅校长，但愿您吉人自有天相，平安渡劫，我们都等着您回来呢！方嫂止不住嚎啕大哭，哭声响成一片，震撼大树，树叶似乎在嗦嗦颤抖。他们身后跪了黑压压一片男女老少，一片哭声。
青色的香烟绕护着哭喊声，震撼整过梅镇，日光惨白，流出殷红的血泪，血红蒙住了天地，风吹响了树梢，呜呜咽咽。
方鲁突然跑过来，抓起跪拜的田磊，怒喝，跟我走！
四
星星像从天幕的破洞里钻出来，繁密地滴着泪珠儿，月亮垂死地斜吊在天幕上，张着半边脸悲惨地瞧着人间。
房间里灯火迷糊一片，家具上像被涂抹了一层黏糊糊的死亡气息。梅影合目坐着，脸上全无血色，像个雕像。桌面摆放着糕点、水果，仍然保持它们的原始。门口两个背抢的日本兵锁住了梅影逃生的可能。自从离开乡场的第一步，梅影就没有打算逃跑，想着如何去死，只有死能解脱一切。一个被日本鬼子抓走的年轻女人，就是逃出去了很难消解那些怀疑的目光，如其忍受别人的怀疑活着还不如死了干净，到了如此地步再想别的那是虚幻的无益的，只能徒增心理负担。她想着如何有尊严的死去，她甚至想到被宫本五花大绑押解刑场，在枪弹的爆响后看着亲爱的蓝天微笑着倒下，倒在山百合的怀抱里，但是心里无数次想着自己的遗憾，再也没机会兑现在夏天的傍晚在美丽的河滩上和自己最爱的男人对着青山、河水还有山百合举办一场醉心的婚礼了，她只能在心里无数次设想那个热切的醉心场景。
一阵沉重的马靴敲击木质楼梯声强烈抬升，楼梯在强暴踢打下哼哼唧唧，像个濒死的病人。梅影呼吸了最后一口人间的空气，等待终极降临。上楼的是宫本，暴虐的马靴声就是宫本残暴的释放，宫本上次在这里带着暴怒离开，留给梅影一个最后的考虑。宫本的马靴踩着中国人的苦难和鲜血跨进房门，随手关闭了它，房间构成一个密闭的恐惧，空气瞬时坚硬。梅影继续保持死亡状态，灵魂似乎脱离身体飞升，在看不见的空中盘旋。宫本这次没有对梅影歇斯底里，马靴踏得轻柔，嘴角似乎挤出微笑，从木质化的空气里迅速传导给梅影耳朵。啪挲，像是一叠轻飘的纸片打击桌面，拍出来的风撞击梅影胸口，血液在血管里四处奔突，血管飘摇着随时爆裂。梅影咬着牙，忍受剧痛，脸色血红。
看看吧，他们都是你的亲人。宫本轻描淡写地笑了，那是吃人后张着血红的口说的，血腥扑鼻。梅影似乎嗅到亲人的熟悉，眼皮跳动，还是开启了眼睛，桌面散落着爸爸妈妈和七岁小弟的照片，这是宫本的恶毒和无人性，用家人来威逼。梅影感到自己像个大海中在狂风暴雨下摇曳的小船，气息悠悠地问，你把他们怎么了？
宫本诡秘地笑，笑声如瓦楞刮着梅影的耳朵、心，痛苦地滴着血。她知道人跟魔鬼无法交流，魔鬼嘴里永远吐不出莲花，问也是白问，合上眼睛在心里为爹妈小弟祈祷。又是啪的一声，一叠照片摔到桌面，阴冷地说，看看吧，他们可都是你的好学生。
你，猪狗不如，畜生！梅影爆出粗口，那是怒急恐惧至极的真实。宫本再次呵呵笑，说如果你好好活着，他们一根头发都不会少。怎么样，条件优厚吧。
无耻！梅影不再冷静了，她知道对面这个冷酷的魔鬼说到做到，只恨自己手里没有枪，怒气、戾气、伤心、悲痛涌上心头，堵塞了大脑，阻断了意识。
夜空泡在垂死里，半个月亮迷迷糊糊像在流泪，草丛里虫子低低地哀鸣，大地和天空在黑暗里颠倒。房间里灯光哀伤地探出窗口，又无力地下垂，跌落濡湿里。宫本那野兽的狰狞割碎了一片片花朵，旋转着飘落死亡的深渊。
骤然的枪声打破了魔鬼的舞会，枪声一声紧似一声，如一只只铁拳砸中魔鬼的头颅。楼门大开，宫本被灯光涂抹成黑炭，慌乱地冲出门，快速扣着衣扣，急问卫兵，哪里打枪？
卫兵指着一个方向说，好像是司令部那里。
枪声、火光编织了魔鬼的死亡链条，大地在颤抖摇晃。
五
城门外的小山岗像一条巨龙静静地卧着，方鲁和田磊等人拿着枪趴在山岗的树林里密切注视城门口。田磊低声问，这行吗？方鲁指指绑在身后树干上穿着和服的日本女人说，有她在，量他宫本没那个胆子，她可是宫本顶头上司的老婆。田磊还是不放心说，万一…
没什么万一。方鲁斩钉截铁道，一会交换后，你们几个不要管我，带着梅影从我们预定好的路线撤离。不用担心我，我可是学军事出身的，你们走得越远我越安全。
说话间，城门楼上火把大亮，烧红了半边天，鬼子兵如临大敌。梅奔的声音遥遥传来，对面的好汉听着，黄军答应你们交换人质，但是你们要确保人质安全，否则梅镇鸡犬不留，石头过刀草木过火！
田磊小声骂道，这个认贼作父的败类！方鲁指指日本女人，顾不上搭理田磊，高喊，你们不要心存侥幸，不要动歪脑筋，我们既然敢来，就有了万全的准备，告诉你们一个消息，不仅城外做好准备，在你们城内若干个要害部门也安放了炸弹，一旦你们打歪主意，城内马上爆炸四起火光冲天！
好，黄军答应你们。这就下去交换人质。
田磊有点发抖。方鲁厉声说，有点中国人骨气好不好，刚才你不是挺有骨气的吗，你没瞧见他们也害怕吗？按照计划行事。方鲁掏出毛巾塞住女人嘴巴，解开绳索，逼着跟自己走。
双方在城外抵近山岗地空地上对峙，火把照耀得如同白昼。大队的日本兵燕翅排开，抢上刺刀寒光闪烁。方鲁让对方士兵退到城门口，否则不交换。宫本只好照做，叫人带出批头散发衣衫不整被堵住嘴巴的梅影上前。
梅奔说黄军是讲信用的，请把夫人放过来。方鲁朝后面挥手，田磊等三人押着日本女人来到身边。方鲁说，看清楚了吗？要不梅奔你过来瞧瞧。梅奔低声告诉宫本，宫本挥手。梅奔胆颤心惊地走过来，仔细打量，回头说，太君，确实是司令夫人。
宫本要同时放人，方鲁不答应，说自己可以站在这里陪着，你们先放人，等我们的人安全了再放。宫本不同意。方鲁用驳壳枪顶着日本女人后脑，女人呜呜大叫。方鲁说，你们人多，有机枪有摩托车，只有我认为我们的人安全了才会放人，千万不要动歪心思。宫本犹豫，梅奔跑回去一阵耳语，宫本不得不下令放梅影。
梅影被绑着双手，走过宫本身边，突然一头撞向宫本，宫本连连后退，还是倒下。谁也没料到梅影不顾性命撞宫本，双方似乎一触即发。梅影要用这个方式激怒宫本杀了自己。宫本爬起来，暴怒，抽出刀要劈了梅影。梅影迎着刀再次冲击。
住手，敢动，立马毙了她！方鲁声嘶力竭道。
六
路上，梅影像个垂死的人，不说一句话，低着脑袋东倒西歪地走着。方鲁想搀扶，梅影尖利地叫道，别碰我！方鲁缩回手，万分惊恐地问，他们他们没把你怎么了吧？梅影不理会，疯了般跑去。
天，亮在满目疮痍里，青烟从废墟里袅袅升起，绕着群山的呜咽。镇口路边的落日崖上皤帆飘飘，纸钱当空，悲伤、凄凉的哭喊声萦绕着坟地，乌鸦盘旋着呱呱怪叫。
几株洁白的山百合，在微风的摇摆里流着泪水。
梅家大门紧闭，没有了往日的枪兵站岗，只有两只石狮子张着空洞的嘴巴无目的地悬望。
门前路上聚集了三三两两的男女，有意无意地瞧着紧闭的大门。梅孝先家的女人在小老婆率领下站到对面，向梅家大门指指点点，肆意嬉笑，招引了一大堆男男女女。听了她们的蛊惑，有人不相信，有人摇头叹息走开，有人随着她们的污蔑兴风作浪，责骂梅思庭门风败坏，表面道貌岸然背地里男盗女娼，将日本人祸害梅镇的责任全部推倒梅家头上，骂梅影臭不要脸，水性杨花，送给一个军营的日本兵用。骂得正起劲的时候，方鲁和田磊他们突然赶到。方鲁责骂他们没良心，说要不是梅影挺身而出那两个姑娘还能保得住清白？接下来还不知道要死多少人有多少妇女被糟蹋。指着梅孝先小老婆和闺女厉声道，要不是梅影挡着，说不定下一个就轮到你们！你们良心叫狗啃了叫猪吃了！方鲁满脸飞红，像一团燃烧的火焰，眼睛奓着，仿佛要吃人。田磊愤怒地说，就没见过你们这样的，真该叫日本兵抓了你们，梅校长为了谁？没有梅校长你们能站在这里说风凉话、侮辱人！
那些跟风的男女低下头，纷纷溜走。梅孝先小老婆和闺女想争辩，看到方鲁变了形的脸，扭屁股逃跑，边走嘴巴还不干不净地道，方家少爷，那可是一个叫猪拱了的烂白菜，你还好这一口。方鲁大怒，要追上去。田磊等强行拉住。田磊说，方博士好男不跟她们这些破烂斗。方鲁垂下胳膊，狠狠地吐口吐沫说，没想到不仅愚昧还是这等侮辱糟蹋人，简直猪狗不如，怎么能叫这样的人生存在这个世界上！
梅家院子空无一人，树叶挂着脑袋，花草抱紧了身子畏缩在阴惨惨的光线里。方鲁等直驱上房，厅堂里空无一人，后面隐隐传来低低的哭泣声，连带着空气叹息。方鲁连叫了几声梅伯父，好大一会儿，梅思庭才在丫头的搀扶下出现，一夜间乌黑的头发披上一层霜，脸像被水泡过的惨白肿胀，目光暗淡不看任何人，坐到太师椅子里似乎对着空气说，来了。方鲁赶紧近前，小心地说，来了，伯父。梅影还好吗，我想给她散散心。梅思庭合上双眼，悠悠地说，她她恐怕没有那个心事了。
怎么了，伯父？方鲁惊愕地问，不敢相信。顽固地说，我知道梅影一定受苦了，心情肯定不好，我还是想当面劝说，事情过去了，就当一阵风刮过去，没什么的，只要天没塌下来就好。梅思庭睁开眼睛，盯着诚意满满的方鲁说，你，真的这么想？
是，伯父，我想现在就见到梅影。梅思庭合上眼睛，搭在椅背上的手轻挥。丫头说，方少爷，我带你过去。
梅影躺在床上，双眼瞪着，好像僵死了。方鲁等梅伯母和丫头离开后，扑到梅影床边急切地说，影，到底怎么了，你要这样折磨自己。眼泪顺着腮流下，目光追着梅影惨白的脸。梅影不说一句话，就是一个活死人。方鲁愈发揪心，说，影，就是有天大的事我们俩个扛总比你一个人闷在心里好，你可是新女性啊，怎么这么想不开。梅影突然大笑，凄厉的声音刀子般扎进方鲁的心窝，血啪嗒啪嗒滴落。方鲁忍着痛苦说，影，别这样，我们可是要在河滩上举办美好婚礼的。梅影笑声骤停，双眼紧闭，眼角慢慢溢出两颗泪珠。方鲁急得在房间里转圈，像个斩掉头颅垂死挣扎的公鸡。
你，走吧，我已经是一个不干净的女人。梅影嘴巴丝毫没动，声音似乎是从地狱里冒上来的，阴冷、坚硬，房间随着这句话翻转。方鲁双眼圆瞪，全身颤栗，突然抱着脑袋嚎叫，发疯地奔出房间跑出梅家。
路上，人们听不清方鲁在叫喊什么，为何如此，只道他疯了。方鲁没头苍蝇样跑回家，气喘吁吁，紧急跪在父母面前连磕三个头，说，父亲母亲，恕孩儿不孝，我走了。老两口惊问去哪儿。母亲说，梅家的婚事怎么办？方鲁起身赤手空拳地雄赳赳走出，撂下一句话说，爱咋办咋办。说完，人已经在门外。老两口惊愕地看着空洞的门，僵在当地。母亲突然高声喊道，不带行李啊！
七
梅影闺房，灯黄光惨，浓重的悲哀装满了每一个空隙。母亲和弟弟守在梅影床边，像守着一个濒临死亡的人。阴风在房间里四下游走，似乎是阎王提前派鬼使来下通知。门哐当一声被推开，屋里人吓了一跳。梅思庭大步闯入。梅母哭泣道，老爷，这样下去可怎么好哇。梅思庭大怒，说，死了算了，梅家担不起这个污名！
什么！梅母惊叫说，她好歹是我们的女儿，外头叫鬼子欺负了，家里你还说这个话，你你这是在逼命吗！梅思庭喝道，妇人之见，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我梅家在镇上住了十几代，从来没有过……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梅影突然坐起来，双眼亮闪闪盯着父母，赤脚下床跪倒父母面前磕头，说女儿还二老养育之恩，从此刻起我不再是梅家女儿！说着，赤脚跑出。
母亲大哭，呼喊，影儿啊妈的心头肉啊，不要走哇。
弟弟惨呼，姐姐，不要走啊！
泪水漫出梅思庭抬着的眼眶，爬上脸，任其滴落。两手一边一个拉住夫人和儿子，厉声说，叫她走！
八
神经高度麻木的梅镇人半死不活地过着他们的日子，像悠悠的河水那样无声无息，唯有方鲁的出走和梅影的逃离重新牵动人们麻木的神经。一些人为方鲁抱屈，更多的人感叹梅影。人们心里都明白是梅影救了梅镇的人，保全那些女人的贞洁，可是又不能公开原谅梅影的失节，还是失节于日本鬼子。田磊、方嫂他们到处替梅影更名，可是没人敢当面赞同，一些好心人只有在夜幕掩护下去大榆树下，对存留着的梅影牌位烧香、拜谒。他们把梅影当成拯救他们的恩人、活菩萨。慢慢地祭拜的人多起来，大榆树下香火比山上仁义庙里的香火还旺盛，关二爷要是有知一定伤心落泪。人们在香烟缭绕里祷告梅影平安无事，在他们心里梅影就是他们的保护神。
香火照亮了人们心头的黑暗，却照不亮梅孝先他们那般人的心里阴暗。
梅孝先在小老婆等女人怂恿下特地召开乡绅会议，议题只有一个，定性梅影是严重失节，辱没梅镇和先人，还严重侮辱了中国人的尊严，派生出两个决定，驱逐梅思庭家出梅镇，不准人祭拜梅影。
梅思庭怎么也没想到，梅家十几代人辛苦攒下的基业毁在梅影手里，通知下达后，没有一句辩解，拖家带口三四十人被枪兵押着离开梅镇。一路上愁云惨淡，人们用眼泪为他们送行。那两个保全贞洁和被救下男人的家庭全体出动，不管梅孝先的什么禁令，带着好吃的哭喊着堵住大路，挡住梅家人，公开在道路上摆上香案祭拜心中的活菩萨梅影。跟来的全体师生哭祭，哭声震撼整过梅镇，哭倒了一大片男女和学生，也引来了更多平日不敢公开自己良心的人，还惊动了附近的山民。他们不辞路远，纷纷赶来祭拜女菩萨。
来祭拜梅影的山民络绎不绝，越来越多，气得梅孝先等人只敢龟缩在镇公所骂娘。
不知是谁喊了一句，梅老先生一家不该走，我们找梅孝先理论去。众人纷纷应和，簇拥着梅家人赶往镇公所。梅孝先何曾见过如此阵仗，绕他们怎么威吓、叫骂，没人理睬。梅孝先叫枪兵抓人，没有一个枪兵愿意出手，反倒是梅孝先被田磊等人抓住，逼梅孝先取消禁令。田磊说，你个黑白不分的老东西，如果你胆敢再如此，老子和你一道跳日落崖，敢不敢！有人干脆说，别跟老狗日的废话，他听不懂人话，干脆给他一粒枪子算了。
梅孝先在群情汹汹下被迫宣布取消驱逐令，保留大榆树下的供奉，派人寻找梅影。
九
山路尽头是一座古砖墙圈着悠久的县城，历经无数风雨的民居不堪重负地苟延着，街面冷冷清清，行人稀少，乞丐特别多，十个人里至少有一个是乞丐。这天，街上多了一个披头散发衣衫破烂的乞丐，脚上的污泥里掺着血污，走一步，青石板上落下一道血脚印，借着手里的树棍支持行走。准备驱逐的乞丐们瞧着血脚印，摇头叹息，无意中看到这个新来的腰间别着两把柳叶刀，更加不敢接近，只好用目光追随。乞丐一路艰难地走向军营，面向军营站了一会，躺倒军营对面的岔路口墙根睡觉大觉，眯缝的眼睛射出寒光，刺向军营门口。
远处的旮旯缝里，好几个乞丐盯着。
日头白花花地下着火，狗蛰伏阴凉之地伸出舌头嚯嚯地排热，乞丐一动不动躺在能烤熟麦饼的墙根，像条抽了脊梁的死狗。房顶上瓦面仿佛过了火，白气滋滋地升腾，空气里飘着焦糊味。军营门口有几次日本兵进出，每次进出，乞丐都放大了眯缝的眼皮。一个拉长的影子靠近乞丐，带来不断增强的喘息声。乞丐掉过手里的树棍，指着逼近的影子，影子不再逼近，声音嫩嫩地说，七爷让我们送水、吃的。乞丐收回树棍，影子缩短，递过来一只大饼一个豁口陶碗，碗里波光潋滟。乞丐夺过碗，把水倒进喉咙里，抓过大饼大口撕扯咀嚼。贴着乞丐耳朵再次爬过来带着奶味的童音，七爷说了，你一个人等于送死，我们在关二爷庙。乞丐停止咀嚼，脖子似乎僵硬，扭头看时，影子早已消失。
日光把墙面压缩为一块巨大的黑影，劈头盖脑蒙住墙根，也蒙住仿佛死了乞丐。黑影伸展到半个街面时候，军营门口响起叽里咕噜的疯狂，两个鬼子军官兴奋地冲着大门而来，梅奔矮了一节放着谄笑随在一个芦柴棒子日本军官身侧，嘴里放着叽里咕噜的马屁。乞丐身子一点一点离开了靠着的墙根，手伸向腰间插着的柳叶刀柄。芦柴棒子正是宫本，距离乞丐四十几步路，快要进入柳叶刀有效击发距离内。乞丐的手把住刀柄，下一秒就是抽刀击发了，抽刀的手腕却叫另一只铁钳子的手抓住，乞丐的手在铁钳子的钳制下像没有分量的棉花。正在乞丐激怒、呼吸粗重之际，响起一声啪，宫本摇晃一下捂住肩膀，倒在梅奔及时伸出的双臂里。枪声引来瞬间的枪声大作，机枪声飞蝗一样扑向乞丐左边的墙头。乞丐耳朵里炸响了一个沉闷，跟我走，没命了什么仇都报不了。
月色漂染了破败的大殿，那些剥落、残缺和报废的什物乱糟糟地被月色刷成冷峻的画页，残留的热空气正在给冷峻固定色彩。外面，落单的子弹在夜空里划出垂死、暴虐的啸叫，粗暴的叫骂声，撞击木板的声音，割裂了本该平静的夜晚，哭喊声染着县城的夜色。
乞丐躺在草席上，头发分开落到脸的两边，暴露出一张虽然涂抹了泥灰但仍然好看的脸，她是个女人，她就是被迫出走的梅影。梅影诀别亲人，直奔县城，守在兵营前的目的显而易见，可惜，她的柳叶刀没有发出，就算发出了不知道能不能击中仇恨的目标，虽然她出生在书剑承传之家，从小也跟着父亲练过武，柳叶刀练得最称手，但是在失衡的心理作用下是否能保持平常的准头还得两说，再加上虚弱的体力，柳叶刀就是飞出去了能否有足够维持快速飞行的能量也是未知数。及时转移目标的那一枪是方鲁开的，方鲁那天离家出走后就发誓一定要杀了宫本，他在县城的行踪叫无处不在的乞丐探知，乞丐的头领七爷找到他，达成共同杀鬼子的合作协议。方鲁早就从身材和走路的姿势上，认出守在军营对面的乞丐就是梅影，他痛恨梅影失身失节，但是不忍心眼看着前去送死，心里还是放不下梅影，关键时候果断开枪。
好几个小乞丐瞪着黑生生的小眼睛盯着昏睡的梅影，十分担心，没有好办法。梅影在感知自己的手完不成击杀目的时，急怒攻心，虚弱的体力用尽晕倒当地，被人背进了关二爷的地盘。方鲁开了一枪后，及时抽身，他无法面对梅影，嘱咐七爷好生照看梅影，自己去继续训练田磊那班人，他要拉起一支复仇的队伍，七爷已经答应了方鲁，合成一股。
来了来了。乞丐头七爷一手端着一只盆子急匆匆进入，小乞丐分开。一只盆里是稀粥，分派小乞丐给梅影喂食，自己拿起另一只盆里棉布，在随后而来的水盆里蘸水，抓起梅影的脚清洗，去掉泥土和血污的脚板划痕杂乱，呲着一道道横七竖八的血口子，蒺藜露出黑乎乎脑袋。七爷拿出镊子夹住黑脑袋拔出，脚板微微颤抖。七爷告诫梅影不要乱动，伤口要是不清理会感染，那样还怎么报仇？
你是谁，为什么要阻止我？梅影气息奄奄地问。一个小乞丐说，他就是我们的七爷，玩枪的。七爷说，对，我就是玩枪的七爷，我是为了……砰，哗啦。梅影踢翻了水盆，怒叫，滚，我不要你管，我要杀宫本那个活畜生。暴怒支持梅影爬起来，摇晃了一下又躺倒。
梅影醒来时候躺在一个简陋的床上，房间里黑乎乎的很难看得清面貌，房间有门没有窗户，门把屋子锁进黑暗，从门缝里挤进来几丝光线泄露了这是一个发光的白天，门外没有任何人为响动，风从门缝里飙进来，在黑暗里斯斯叫，像无数条毒蛇在吐信子。梅影有气无力地看着听着，好像来到了另一个世界，她早已没有了惧怕，也不拿自己当人待，更不把自己当女人，她活着唯一目的就是杀了宫本那个禽兽、魔鬼，哪怕和他同归于尽，她活着就是为了死去，她努力让死去早一天到来。
斯斯的微风伴着丝丝缕缕光亮在黑屋里舞蹈，她不想听不想看，眼睛张得特别大，像要用眼睛吃人。黑暗能叫她安静，那就恰如其分地守着黑暗，直到自己身体完全有了行动能力。她清楚，她还活在人的世界里，但是已经失去了一切，再也不用想那个缥缈的醉心的事了，她只配拥有死亡。
门咬牙切齿地开了，光线轰隆一声扑入，同时送进来龇着毛发的七爷。七爷的脸埋没在光线的推送里，光影在嘴边颤动出声音，饿坏了吧，吃点东西，养好体力好杀鬼子。梅影在门开的瞬间关闭了眼睛，她不想和人有关系，尤其是对她关心的人，她要无情绝情。七爷陪着小心将碗放到床边一张椅子上，说，我叫七爷，也是东北军负伤的连长李湘林，我爱人也是被宫本那个畜生……所以，我脱离了部队，一路追踪下来，我还有十几个好兄弟。李湘林强行灌输自己的经历和苦难，暗示他们是一棵藤上的两个苦瓜，砥砺梅影的求生欲望。
十
梅影终于答应跟李湘林训练，坚持自己的独立单干，说自己的仇不依赖别人，哪怕是自己的亲兄弟都不行。李湘林痛快地答应，悉心教授梅影所有杀日本鬼子的技能。梅影开始了没日没夜的训练，伤痕累累遍体鳞伤，从不叫一声疼和苦，她把自己当成了一架机器，只要机器能运转绝对不会躺下，机器更不会有人的感受！陪练的几个东北军士兵开始个个都是能手，有的甚至不愿意做陪练，认为是耽误时间，摔得梅影浑身是伤。一个月后，士兵们被梅影摔得鼻青脸肿，三个人不是她的对手，各种技能一学就会一学就精，十几个人里只有李湘林和梅影不相伯仲。格斗中梅影不说一句话，完全把对手当成她的复仇对象，眼睛里全是刻骨的狠毒。
在一个无月的夜晚里，梅影从山中营地消失了。得知消息的李湘林随后追赶，哪里还有梅影的踪影。
两天后，县城传出惊人的消息，酒楼上炸死五个日本军官，妓院里两个日本兵死于柳叶飞刀之下。两个现场都留下一张纸，写着独孤二字。日本鬼子如同惊弓之鸟，一两个日本兵大白天都不敢出兵营，城里如临大敌戒备森严。看到纸条的中国人一传十十传百，都说城里来了一个来无影去无踪的独孤大侠，专杀日本鬼子。独孤大侠带给县城人一丝丝亮光，让久违的脸上有了笑的理由。
日本兵龟缩兵营，靠近兵营的地方时常响冷枪，每次枪响必有一个日本兵血花飞溅。凶残的日本兵连日来把县城翻了个底朝天，连独孤大侠的影子都没瞧见，还在清剿中接连死了九个官兵，全城通缉毫无结果，因为见过独孤大侠的日本兵都命丧黄泉。宫本看出了独孤大侠专杀日本兵不杀中国人的漏洞，严令那些汉奸出动四处搜捕，连梅奔也被派出去带队搜查。每天兵营门口绑着十几个老百姓，只要独孤大侠朝兵营开枪就杀三个中国人，这招够歹毒，兵营才得到暂时无事。
独孤大侠也改变了手法，蛰伏城外，专门对出城扫荡的日本兵动手，每次不是一个就是两个，打完就走，绝不恋战。穷凶极恶的鬼子兵毫无办法，好几次清剿变成对长官的保护。
县城出了这号人物，引起了多方寻找，最终都无功而返。独孤大侠行动在风里在迷雾里，没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只有日本兵死亡后出现的独孤二字，字是左手写的毛笔字，从字迹上根本无法判定需要的属性。城里的读书人可遭罪了，都被抓进兵营验证字迹，严刑逼问。
县城成了那些黑乌鸦横行的天下，黑乌鸦是县城百姓送给那些流着中国人的血帮着日本鬼子残害同胞的汉奸，是对汉奸的刻骨诅咒。梅奔试了几次，居然毫发无损，胆子开始发胖，带着手下四处横行。一个夜晚，梅奔醉醺醺从妓院出来，叫一个人薅住衣领，梅奔吓得跪地求饶，抓着的人像从地狱里发出的阴森，喝道，再叫送你见阎王！梅奔只磕头不敢出声。那个阴森低沉道：要想活命滚回梅镇，不要再给鬼子当狗！梅奔压低声音说，是是，再也不敢了，就走就走。阴森声音道：叫梅镇人明白，祸害他们的是日本强盗，不是其他人！梅奔磕头如捣蒜，是是是，一定相告一定相告！您是您是……啊哟。梅奔杀猪似的大叫，双手捂住耳朵，血从指缝里钻出，青石板上躺着一只血耳朵，腥亮地反射着照过来的灯光，血糊糊地悸动。
梅奔捂着耳朵连夜逃回梅镇，窝在家里养伤。听说梅翻译官回来了，梅孝先等人登门拜访，托梅翻译官在黄军面前多说好话，保全梅镇老少。梅奔叽叽哼哼地说不出所以，只让梅孝先他们不要让人知道自己回来了。梅奔害怕极了，血糊糊的耳朵让人终生不忘，一夜之间变了一个人，再也没有了那些恶习，劝说梅老妖赶紧搬离梅镇，不说搬离的原因。梅老妖哪里舍得家产，哪里听得进儿子的话。梅奔急得没办法，单独对爹说独孤大侠其实就是梅影。梅老妖不相信弱不禁风的女子怎么就变成杀人魔王，梅奔磕头赌咒说，梅影的声音他最熟悉，不管怎么变都能听出来。梅老妖拍着脑袋说，是了，梅思庭家世代习武，我怎么把这个忘记了，可是，她一个人，迟早会殃及梅镇，太君要是晓得是我们梅镇的人……爹，您想怎样，我的耳朵可是警告，万万不能啊。
很快，梅孝先知道独孤大侠就是梅影，带着枪兵连夜赶走梅思庭和家人，说不能叫黄军找到祸害梅镇的借口。梅思庭听说独孤大侠就是梅影，没说二话，带着家人乘着夜色离开。岔路口，梅思庭对着县城方向遥拜，嘴里念念有词说：家有此女，我梅思庭祖上积德了。闺女，是为父看错你了，你是贞烈女子，等到平安日，为父一定为你树碑立传，以飨后人！梅思庭洒泪离去，进入深山林场的老宅，留下四个枪兵，剩下的交给前来的田磊，带着进城协作梅影。
十一
连日来，梅孝先派人四处张贴告示，令全体梅镇人安心过日子，说前次日本人来是为了梅思庭的女子，现在梅思庭家走了，梅影也失踪了，再也没有值得黄军惦记的。如果黄军偶尔路过，千万别慌乱，要箪食壶浆以慰大军，定能逢凶化吉平安度过。梅孝先还怕人不识字看不懂，每天派两个枪兵提着铜锣沿街叫喊。那些有良心的人听了在背地里咒骂梅孝先是缩头乌龟是汉奸。田磊和方嫂等带人夜里撕毁告示，白天梅孝先叫人张贴，并说，如果发现再有人撕告示不听劝告，当同梅镇的罪人论处。
三天后的早上，阳光没有分别地照着梅镇，麻石街上有几家店铺刚刚打开门，一群黄祸涌入，皮鞋的铁掌狰狞地敲击麻石，溅起一溜溜火星。这次，日本兵没有大开杀戒，目的明确地直冲镇中而去。老板们吓得赶紧关上门，在门内哆嗦、喘息。
日本兵围住大户，强行带走他们的年轻女子。他们用惊恐的告饶，希求放过，招来的是无情的枪托和皮鞋。宫本领着兵冲进梅孝先家，梅孝先正在茅房里痛快，听到不同往日的嘈杂，吓得屎尿停滞，顾不上屎尿给屁股染色，提上裤子匆匆忙忙赶往客厅。三个老婆两个儿媳和闺女都叫日本兵刺刀押着跪了一大片，垂着脑袋簌簌发抖。梅孝先一手提着裤子放出无限欢笑说，太君太君辛苦，没想到太君如此勤劳，请坐请坐。高声叫道，来人啦，给太君备茶备饭，杀猪犒劳太君。宫本用生硬的中国话说，不用，梅桑，你是大日本大大的朋友，肯为大日本圣战出力？
梅孝先点头哈腰，一手紧紧抓住裤腰满面笑容说，一定出力一定出力，太君尽管吩咐。宫本哈哈笑，吆西，很好，大日本士兵前线作战的辛苦。
辛苦辛苦，大大的辛苦。梅孝先应和着，偷眼瞧着跪地的女人们，一个个像拔了毛的秃尾巴鸡。宫本说，那好，黄军需要你家的女人慰劳慰劳那些辛苦的士兵。
啊？太君太君，那可不行，她们是乡野之人，见不得大世面，惹怒了黄军，那可不是闹着玩的啊，太君太君太君您行行好。梅孝先眼泪鼻涕齐出，双手作揖，忘记了提着的裤子，裤子滑落，露出两只干帮帮的光葫芦腿，两股间夹了条变了形的小黄鱼。女人惊呼，梅孝先似乎意识到，赶紧提起裤子，急赤白眼地哀求，太君太君……八嘎！宫本身边的军官抽出抵住梅孝先的脖子。梅孝先妈呀一声瘫坐地面，浑身筛糠，他睡着想醒了也不愿意相信，自己真心求得共荣共存大计的黄军竟然不认他这个优良奴才，对他这个一心求安的良民顺民下毒手。脖子上寒冷钻心，眼前寒光闪闪，刀不是来跟他梅孝先商量共荣共存，是要吃他的肉，毁他的脸，如果不答应，人头立马搬家，女人照样被带走。宫本似乎并不同情颤抖的梅孝先，也不理会梅孝先的真心，挥手叫士兵带走哭哭啼啼的女人。梅孝先哭着喊道，不要反抗啊，要保全好自己啊。
呸，梅老狗，你也有今天啊，你不是一心巴结日本人吗，添鬼子的屁眼吗？咋样，日本人给你戴上多少顶绿帽子，够你老乌龟受用下半辈子！骂梅孝先是他的二姨太。骂完，二姨太乘日本兵不注意，一头撞死在客厅立柱上。
客厅里顿时沉寂，人们来不及思想，二姨太完成了她的忠烈和大义，倒在地面像一座躺着的不朽丰碑。
街上踢踢踏踏走着十几串穿银代金的富家女人，哭哭啼啼和叫骂声杂交。
那些平日很威风的狗们不知道躲到那个地洞里了。街上留着日本人的告示，令梅影三天内到军营自首，否则将这些女人统统充当慰安妇送往前线，然后梅镇鸡犬不留。女人们脚步沉重地踢打着麻石街道，仿佛踢打着在人们心头。人们虽然痛恨这些大户，也痛恨那些仗势欺人的太太小姐，但是他们毕竟是中国人。暗中盯着的人们个个咬牙切齿，但是毫无办法，空怀满腔悲愤。
十二
梅思庭面色晦暗地躺着唉声叹气，目光空前疲惫，头发似乎又白了些许，手里的书摇摇欲坠，管家匆匆跑来告诉他梅孝先他们来了。梅思庭目光冷悠悠地打向柴门，梅孝先等衣衫不整弓腰窜入，热切的目光碰触梅思庭冰冷的目光，搅扭着跌落泥地。梅孝先在梅思庭丈外止步垂首，后背上露出两根带刺的荆条，脸似乎从死人堆里捡回来。梅思庭将书放置竹椅上，微微挪挪屁股，端正身体问此来何事。梅孝先突然跪下双手合十，急切说，太爷，是我孝先对不住太爷，晚辈有眼无珠，可都是职责在身啊，是全镇三千多人的性命逼的啊，太爷能体谅晚辈吗？跟着梅孝先先后跪倒的乡绅齐声呼喊“太爷”。梅思庭再也坐不住了，站起来惊问又发生什么大事。梅思庭想到他们来肯定有事，没想居然以这种形式表示，他想到逼他们全家老少离开时候的绝情，何曾把他当太爷了！如此表示除非梅镇遭遇了空前灾变，有求自己，否则梅孝先和众乡绅不会自贬身份下贱到不齿地步，内心自然惊愕，脸上波纹不显。
荆条高高举在梅孝先手里，梅思庭瞧着并不接荆条，说，有话说，用不着古人那一套，起来说话。梅孝先诺诺连声，颤颤巍巍地爬起来，脸上泪水流出两条沟，将荆条递给管家说，太爷想什么时候惩罚，孝先随时恭候。梅思庭瞧着心有不忍，咽下嘴里的愤怒说，啥事？梅孝先嘴唇哆嗦着语言不清，身后的戴眼镜乡绅代替梅孝先说明刚刚镇上发生的大灾变。梅思庭听了阴霾覆面，低头不语。众乡绅恳求梅思庭救救他们的女人，神情垂死得像一只只瘟头鸡。
梅思庭背过身体，背对着众人，声音阴沉道，众位请回，恕梅某无能为力，请不要再拿小女做挡箭牌，小女可是众位的眼中钉，早已亡命天涯，就是梅某想出头也是心有余力不足。
太爷，姑奶奶可是叫日本人闻风丧胆的独孤大侠！
太爷，大姑可是女中豪杰！
太爷，我等有眼无珠，错怪了姑奶奶了！
太爷，姑奶奶可是活菩萨啊，那天乡场上要不是姑奶奶侠肝义胆挺身而出，不晓得有多少人被杀，有多少良家妇女被祸害啊，太爷！
乡绅们说得义正辞严，涕泪横流。现在的梅影在他们嘴里就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是舍身赴死的大义凛然。原来他们心里还存着如此圣神的判词，可是说在此时此地显得分外虚假，还滑稽。梅思庭明白他们都是为了自己才临时抱佛脚，想出手，却像深陷水井里的牯牛有劲使不出。他清楚，这些人是想女儿再次为他们牺牲，牺牲完了还不是……他的心在颤抖，不敢想下去。他痛恨自己，是自己的冲动和恶言逼走了女儿，现在是生事死都不知道，又能到哪里去找到女儿？梅思庭的为难似乎早就被来人料到，戴眼镜的说，只要太爷往城门上一站，保管大姑在一天之内现身。梅思庭没想到戴眼镜的如此歹毒，这是要把自己送给日本鬼子做人质，真正坏透了的烂瓤子。梅思庭仰面长吁，罢了罢了，看来我这把老骨头非要让日本人敲骨吸髓了。
镇前路上，众人挡住梅思庭的马车，不准前去送死。田磊等围住梅孝先等人大骂他们丧尽天良，为虎作伥，毁了人家女儿还想毁了年老的父亲。方嫂骂道，梅孝先，你枉披了一张人皮，怎么干出如此猪狗不如的蠢事，你们不是日本鬼子的良民吗，不是太君前太君后吗，不是要大东亚共荣吗，怎么你们的太君不拿你们当朋友了不拿你们当人了？梅孝先等人在众人群情汹汹里，老脸紫红，说不出半个字，像一只只丧家犬。
眼看走不成了，梅思庭站到车辕上高声喊道：父老乡亲们，为了我们梅镇的安宁，老朽父女愿意投身虎口，他们的家人也是梅镇人，也是中国人，救他们就是救我们自己，不要为难了，早一点救出他们早安宁。
不行，您去了就是有去无回！
您去了也救不回她们，日本人不是人是畜生！
我们不能再叫好人伤心又流泪，更不能无价值地牺牲！
不去，他们活该！平日里不是威风凛凛吗，不是欺男霸女吗？
梅思庭双手抱拳，高喊：众位乡亲，原先老朽也错怪了小女，认为她失节失贞，有辱门风愧对先人，现在老朽明白了，小女那是舍生取大义，救民于水火，那是大忠大孝，有女如此老朽值得了，列祖列宗有光彩了。
众人抬着泪眼喷着怒火盯着梅思庭。梅思庭泪流满面，一副慨然赴死的果决，说女儿尚且如此，老父何惜此衰残之身，但愿将来天下太平了，你们把老朽父女合葬于这东边山岗落日崖上，我们父女守着关隘保梅镇平安！说罢，不等众人反映，拿起马鞭狠抽马屁股，受惊的马拉着马车冲决而去，身后响起震天的哭喊、惨呼。
天边摇摇传来：我们死了，但愿乡亲们好好活着——
十三
众女人被关在一个尿骚扑鼻的屋子里，满室哭哭啼啼，一个个失去了往日的骄横，灰头土脸得像一群逃难的灾民。梅孝先小老婆呵斥众人，说黄军不会把我们咋样，是拿我们引梅家那个小荡妇现身，我们都会好好回家的。
一个女子道，早想到如此，我们就不该那么编排梅大姑，现在我们都这样了还有什么脸面说她！她好歹是杀日本鬼子的独孤大侠！
呸，啥子叫独孤大侠，骚货烂货，她也配跟咱们比，切，我们好歹完好。小老婆话还没落音，大门轰然打开，涌进来一大批日本兵。妇女们惊呼，互相扭抱在一切，浑身打着摆子。小老婆站立，笑对日本兵说，太君，我们都是良民，我是梅镇长夫人。当头的军官盯着小老婆嘎嘎怪叫，说夫人夫人好，来共荣共荣！上前抱住小老婆，小老婆惊叫、挣扎，还是被拖走。剩下的日本兵像饿狼张着血盆大口扑向一群惊恐的羔羊，惊呼、惨叫在军营里肆虐，那么苍白那么垂死，狂笑、怪笑在军营里横冲直撞，那是魔鬼的狂欢。
李湘林和方鲁一边一个死死抓着梅影的两只胳膊不松手。梅影刻骨地盯着两人，声音阴冷地说，就是死了也要救出父亲，不然我就是畜生不如。你们放开，你们怕死躲着。
李湘林、方鲁道：谁怕死了？李湘林说，要死也不是这个鲁莽的死法，我们要想个周全的法子，引开他们才好乘机动手。方鲁赞同说，往日我们用独孤大侠杀日本鬼子不都是采取多点呼应吗，他们哪次真正抓住我们了？梅影阴毒地分别盯了两人一眼，垂下脑袋。李湘林说，哎，这就对了。宫本绑着老父亲就是引你主动出现，清除你这个眼中钉独孤大侠。梅影似乎点了点头。两人放开梅影的胳膊，紧急讨论营救计划。梅影靠着墙壁闭上眼睛休息。
一个乞丐闯入，说宫本那狗日的放出话，梅小姐要再不出现，每隔一个时辰杀十个老百姓，还要……李湘林对乞丐摇手，指指睡着的梅影。乞丐凑近李湘林耳边细说。李湘林和方鲁万万没想到，就在他们商量计划的时候，梅影悄悄从窗户爬出。
十四
梅思庭吊在城门上方木笼里，宫本等站立城楼垛口，盯着下用枪赶来观看的老百姓。城楼和城门两边驾着机枪，如临大敌。一个戴金丝眼镜的汉奸在城楼高声叫唤，下面的百姓听着，笼子里的人就是你们所说的独孤大侠梅影的亲爹，谁和黄军作对就是这个下场。宫本太君说了，太君不想为难你们，只要梅影前来自首，你们会平安无事，如果执迷不悟，每隔一个时辰杀了你们中十个人。人群轰然，哭喊声震天动地。宫本瞧着从鼻子里哼哼怪笑，对着金丝眼镜挥手，你的告诉他们，叫他们跪求梅的。
是，太君。汉奸对着城下，声音撕裂地嚎叫，你们听着，求太君没用，还是跪下，跪下求梅影吧，求独孤大侠吧，她可是你们的活菩萨，她不会看着你们被杀不管！跪下跪下！
人群轰然跪了一地，声音嘈杂地惨呼，独孤大侠，救救我们吧！
看押的日本兵兴奋得嚎叫、怪笑。
笼子里的梅思庭悲愤地合上双目。
太阳火龙龙地炙烤着人群，绝望的哭喊声搅着热气喷向远方。他们无辜得像地上的蝼蚁，他们卑微地祈求生的希望。有人不跪，高声喝道，你们不要这样，这是日本鬼子的毒计，就是要利用你们当人质，引诱独孤大侠出来。独孤大侠可是我们民族的……砰的一声，那个有骨气的清醒的人倒在宫本的手枪下，枪口还冒着蓝幽幽的烟，宫本得意吹吹枪口，面露狰狞的笑。
众人咋听枪响，惊呆了，忘记了呼喊、哭诉。热血汉子身子摇晃着转身面对城楼，顽强抬起手指向城楼，说不出话，身体不甘心地向后倒下，灰尘四射。众人惊恐，大气不敢出。金丝眼镜狂躁地喊道，看到了吧，这就是不听黄军命令的下场，快点哭啊求啊，否则下一个就是你们。
哭喊声整齐地无目的地卷地扑出，涣散在苦难的土地上。
看，独孤大侠来了！不知谁惊叫了一声，哭喊声像一阵风快速远遁。众人游目四顾，梅影披着头发，腰间帮着一串手榴弹，一步一步从山岗上走下来，两只脚像两座沉重的山岳，砸地有声，土地震颤！很多年纪大的男女双手合十遥拜，活菩萨啊，救苦救难啊，大恩人啊！有人低低呼喝，快快给大恩人磕头。众人低头垂地：大恩人，活菩萨！
他们用他们仅能想到的仅能做到的，祭拜恩人。
热风掀开梅影的长发，脸色惨白，嘴角挂上轻蔑的微笑，脚步锤击地皮，地皮把震颤传导给每个人的身体，激荡心血。日本兵看到走来的梅影，端着枪呼啦一下子围上，看到梅影腰上的手榴弹和抓在手的引线惊恐地后退。
梅影走一步，鬼子兵惊恐地退后一步。
木笼里站着的梅思庭双手抓着木栅栏，拼死地高声喝道，女儿，好样的，老子有你这样的闺女死而无憾了！孩子，是爹不好，爹只顾着狗都不吃的所谓脸面，那样伤我儿的心，爹有罪啊，爹罪大恶极啊！
梅影站住，抬头盯着木笼，高呼，爹，有您理解就够了，女儿就能安心上路了。可是爹，女儿不孝，连带亲爹遭罪了，女儿给您磕头了。说着，梅影当地跪下，连着给梅思庭磕了三个头，脑袋把干燥的泥土磕下一个浅浅的凹印，凹印染着殷红的血，额头血粘着泥土。
梅思庭高叫，声音冲荡着空气，烈火般燃烧，说，儿啊，谁说忠孝不能两全，爹，今儿见着了！黄泉路上，我们父女作伴！
梅影高声大喝，声音尖利，像一把把锋利的匕首，直刺人们心灵深处，血呼啦啦流在每个有良心人的心里，加速血液的沸腾。梅影道：日本鬼子听着，我梅影就是你们要找的独孤大侠，是我亲手送走了你们四十九个东洋鬼子的命。现在，我来了，如果你们还有点日本武士的尊严，就放了这些老百姓，一切与他们无干！
好，我答应你。宫本得意非凡，朝城下挥手。围着的日本兵撤开包围圈。人们看到了生的希望，可是这个生的权利是一个弱女子用自己的生命和尊严换来的。人群不乏有明理有气节者，他们对着梅影再拜，高呼救命恩人。梅影朝他们微笑，挥挥手说，快快离去，鬼子不是人，防止他们反悔，快快走快走。众人哭泣着依照梅影意思，扶老携幼逃去。梅影瞧着悲惨又无奈的人们，两颗泪珠滑落地面，溅起两朵灰尘的花朵。
梅思庭哈哈大笑，说花木兰啊花木兰啊，哈哈哈哈哈哈……
宫本叫道，梅影，人我放了，该兑现你的诺言了。
梅影抬头大喝，你不是大日本武士吗，不是战无不胜吗，难道还惧怕我一个小女子！
宫本语塞，脸色酱紫。
梅影抓住机会说，我有两点，答应了，我立马卸下手榴弹，随你去报功领赏。
宫本轻狂大笑，说，好，哪两点。
梅影咬字准确，不疾不徐说，一，放下我爹，我们父女见面；二，将抓来的梅镇妇女送过来，我要看着他们离开，然后我随你处置。
宫本朝手下挥手说，放笼子，带上梅镇女人。
木笼在梅影注视里缓缓放下。
城里城外无数双眼睛注视着，随时准备着。一切出乎人们预料地发生了，留下的只有各自的良心和愧疚，还有一群和梅影一样的随时慷慨赴死者。
十五
所有的女人衣衫不整，有的衣服被扯破，鼻青脸肿，还有嘴角流血者，完全失去了往日的光鲜尊贵。梅孝先小老婆一惊一乍，絮絮叨叨，被扯破的胸衣搭拉着，脸上留着血迹，逢人就说，我是镇长三姨太，我没失身我没失身。惊叫，鬼呀鬼子啊！梅孝先闺女和两个儿媳妇按住她，闺女说，三娘，你没失身，我们都没失身……三人眼泪迷糊地看着众女，可怜兮兮。众女低头啜泣。
大门哐当打开，阳光汹涌而入，众女惊恐尖叫，浑身颤抖。那个城头上喊话的金丝眼镜蹬着马靴斜挎着王八盒子摇晃着身子闯入，后面跟着十几个端枪的日本兵。小老婆大笑着扑向金丝眼镜，叫着，我没失身我没失身。跪倒金丝眼镜面前。金丝眼镜抬起马靴大叫，去你老母，早就是黄军的玩物了，还他妈的装贞洁烈女。小老婆被瞪向墙角，脑袋撞到墙面，昏厥过去。金丝眼镜瞧都不瞧，大喝，宫本太君有令，放你等回家。众女惊恐地盯着金丝眼镜，谁也不敢相信。金丝眼镜大怒，咋啦，不想走，那好啊，外面的黄军可是等不及了。轰的一声，众女跌跌撞撞扑向门口。
街上疯跑着一群衣衫破片翻飞披头散发的女人，哭着叫着逃命。金丝眼镜和押解的鬼子兵走在后面。金丝眼镜大笑大叫，慢点慢点，跑那么快干嘛，又不是砍头，你们老爷都等着黄军的剩汤喝呢，哈哈哈。众女听了，停止了奔跑，脚步裹着心事重重，就像去刑场。金丝眼镜说，哎，这就对了，你们现在身份高贵了，黄军用过的女人，量你们老爷不敢慢待。刻毒的提醒，像重锤击打在众女心头，往日的骄狂、刻毒、不可一世死亡了，变回一群可怜可悲可叹的女人，她们深刻体会到了被迫、无奈、弱小。好几个女人又开始了哭哭啼啼，走成了一群悲惨的可怜虫。梅孝先家女人费力地拖着人事不省的小老婆，一路凄凄哀哀，往日的骄横落到烂泥淖里。
梅影和老父亲互相搀扶着矗立城门口，目睹女人们哭哭啼啼走来。梅思庭要上前，梅影拉住说，爹，不用管！梅思庭叹息一声说，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日本鬼子禽兽不如。
爹，畜生听不懂，省省吧。
众女见到梅影父女，特别是梅影绑在腰间的手榴弹，明白是怎么回事了，纷纷跪下，呼喊：恩人啦！梅影怒道，别假惺惺的了，还不赶快走，日本人要是反悔了，你们谁也走不成！众女一片低呼，像一个个丧家之犬跑过梅影父女身边。
看着快要到山岗的众女，梅影回头说，爹，您也走，有我在，他们不敢怎么样。梅思庭转身面对梅影，严肃地说，闺女，爹今儿长脸了，死而无憾！不要劝我，老爹陪着我的好闺女，生死与共！
突然城内枪声和爆炸声猛烈啸叫，梅影父女和日本兵惊愕，看向城内。宫本大喝，防止……没等他的话说完，城外枪声大作，子弹飞蝗般飞向城头，城门处十几个伪军突然朝身边的日本兵开枪。方鲁高声呼喊，梅影、伯父快跑。梅影明白了，这是李湘林方鲁他们在营救自己，带着爹跳下脚边的壕沟。反应过来的日本兵用重火力封锁壕沟，子弹冰雹那样密集，溅起一片片泥土的暴雨，压得父女两抬不起来头。忽然壕沟里窜过来三个伪军，梅影举起一颗手榴弹要同归于尽。伪军大喝，梅影，是我，李湘林。梅影松了一口气，晕倒沟壁，拉了弦的手榴弹嗤嗤地冒着白烟。李湘林纵身飞扑，抓过手榴弹压在身下，手榴弹在李湘林身体刚刚压住的瞬间爆炸。
天空黄橙橙，染了太多的血，硝烟在黄橙橙里弥散，血腥味罩着这片天地。
十六
血蒙蒙的斜阳撒了一路，男人女人走在血路上，一个个走得没心没肺。梅孝先发着垂死的尖叫，这可这么好这可这么好啊！腿一软跪倒泥地，仰面惨呼，祖宗啊，奇耻大辱啊奇耻大辱啊！梅孝先涕泪横流，拍打着泥地。
众人停下脚步，瞧着，谁也不敢上前劝说，因为谁也不知道拿什么劝说，谁都没有心情劝说，他们可都是奇耻大辱的同路人。一个女人咬牙切齿地说，都是你们弄的，整天仁义道德，睁着双眼说瞎话，生生的把一个忠烈女子说成是荡妇是水性杨花，败坏了梅镇侮辱了祖宗，还赶人家走。这下好了，都是荡妇了，你们这些老爷都戴上日本人的绿帽子了，看你们今后怎么办！
一直被人抬着的梅孝先小老婆从担架上翻身下来，她现在不疯了也不半死不活了，瞪着牛眼鄙视斥责的女人，散泼地大叫，咋啦咋啦，胡咧咧啥，啥叫荡妇，老娘身子干净净，拼死保住了身子，要不老娘也不会被打成这个样子！梅孝先家女人一起帮腔，都说他们都保了清白。那个女人哈哈大笑说，好啊，别扯臊了，脱了裤子叫你们男人查验，敢吗？顿时叫骂声四起，众女扑向怒斥的女人，揪头发扯衣服扭打，混乱一团。梅孝先拿过身边一个枪兵的枪朝天开了一枪，大喝，够了，还不够现眼吗？
众女人松手垂头。小老婆气咻咻说，老爷……
闭上你的臭嘴！梅孝先将枪扔给枪兵，拍拍手，厉声道，回镇里谁也不准说说……说这个事！谁说了就沉谁的河！听到没有！众人稀稀拉拉应和。梅孝先大喝，听着，这一切都是梅思庭家那个劣畜闹的，她才是梅镇的大罪人！
小老婆说，对对，一切都是那个梅影的罪恶，她是我们梅镇的公敌是梅镇的耻辱。大家不要互相针对，梅影才是我们受苦受难的根源。
戴眼镜说，对对对，大家统一说辞，这样，我们回家就没事了。听镇长和三姨太的，记住，梅思庭他们家才是我们的公敌。
众人轰然称是。
十七
梅镇四处浓烟滚滚，火光映红了半边天，燃烧的爆炸声此起彼伏，叫骂、哭喊声震得月亮闭上眼睛。
大榆树下挤满了战战兢兢的男女老少，四外的火把不断滴着血红的泪滴，空气里蓄满了死亡的腐败。宫本的脸在火光里摇晃，血红、暴戾，狠毒地盯着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男女老少。梅孝先等乡绅在刺刀的押解下，躬身垂头站在宫本面前，乖得像三孙子。宫本上前抽出指挥刀在梅孝先脑袋上比划，梅孝先妈呀一声跪倒地上，身子像狂风中的小树叶。宫本哈哈大笑，如厉鬼啸叫，插回刀，伸出手拍拍梅孝先的脸，说你的粮食大大的，送给黄军。
梅孝先点头如捣蒜说，有有，梅某倾尽所有，亲自给黄军送去送去。
宫本指着男女老少，说，他们的全部杀掉。
梅孝先急急巴巴说，太君太君，他们都是良民，大大的良民，梅影才是反抗分子，梅影该杀，她的家人该杀！
人群里有人高喊，你放屁，梅影是好人、恩人。
好些人呼喊好人、恩人。
宫本朝天空抬抬手，一梭子子弹掠过呼喊的人群头顶，很多人趴到地面颤抖不已。
梅孝先抬头惊恐地，太太君，我我说错了？宫本抓着梅孝先衣领提溜起来，对着梅孝先的脸咬牙喷射吐沫星子说，你的良心大大的坏了，梅校长救回了你们的女人，你还要杀梅校长？
梅孝先蹬着牛卵的眼睛，他搞不懂宫本怎么替敌人说话了，惶恐地说，是是，太君说得对，梅校长是好人好人，我是忘恩负义的畜生畜生！
那你就该杀！
梅孝先惊愕，气结，扑通跪倒，爬行宫本脚下，哭诉说，太君太君，我该杀，可是我能为太君办差啊，为太君效劳啊，太君您说，我天亮保证亲自带人送粮食到太君的军营。
宫本哈哈大笑说，东西的要，人我也要。
人？梅孝先惊恐地说，太君，我保证效劳，人人人……梅孝先啰嗦着。宫本暴怒，指着众人喝道：喊，叫梅影救你们！
哦，太君，我知道了。梅孝先飞快爬起来，转过身对着众人，大喊，大家一齐喊，请梅大姑出来救我们，不然我们都没命了。快喊快喊。梅大姑，梅菩萨，梅镇父老乡亲求求您了，出来吧，您出来了，三千多条命就保住了。喊啊快喊啊！
哭喊声震天动地冲击而去：梅大姑、梅菩萨在梅镇上空旋转，死亡扑着翅膀乱闯，怪诞地扑打着群山，月亮滴下清冷的泪水，在火光里虚化。
梅影从大榆树背后走出，立即引出群呼：梅大姑！
众日本兵端枪对着梅影，如临大敌。梅影走得地动山摇，地皮嘎嘎怪叫，脸上光影奔腾，眼睛平和地盯着众人，似乎有千言万语要告诉乡亲们，却一句话没说。
学生惨呼，梅老师。一片凄惨的哭泣。
大姑，您老不该出来，留着您能给我们报仇。梅奔捂着耳朵推开人群跑出来阻拦梅影，叫两个日本兵拦住。梅奔放开捂住的手，高喊，大姑，侄儿梅奔以前错了，我不该认贼作父，我们这些人死有余辜，不值得救，你救了他们，事后会反咬一口，不值得不值得啊，我们梅家的大姑奶奶！
砰的一声，梅奔张着嘴巴固定了垂死叫喊的面容，血从子弹击中的洞里汩汩流出，仰面朝天倒下。乡场上又是一片惨呼，人们怎么也没想到猪狗不如的梅奔，在关键时候挺身而出，勇敢地死在宫本的枪下。
宫本将王八盒子插回，朝着走来的梅影虚弱地怪笑。梅影站住，从容不迫地说，宫本，放了乡亲们，我跟你走。
吆西。宫本朝身边的军官耳语。军官大喝，撤退。
鬼子兵潮水般四散，空气骤然冷却。
梅孝先等跪在地上爬不起来。乡场上哭天抹地，人们只能用这个最直接的最无奈的方式感谢救命之恩，没有谁再敢说梅影的不是。谁也没想着离开乡场，梅孝先的女人低着脑袋躲在人群缝隙里，再也不敢耍横。
人们朝着出镇的方向跪着，一双双泪眼仿佛穿越黑暗陪着他们的救命恩人，他们仅能用这种方式表达对梅影的感激、崇敬，还有哀悼。他们心里都明白，梅影一去将再也不回头了。
轰的一声，镇外闪现灿烂的红光，璀璨如节日礼花，铺天盖地照亮了山河大地。
后来人们才从惊吓得连夜逃跑的一个小汉奸嘴里得知，那晚，梅影站到落日崖的山岗上朝着梅镇凝望，宫本来拉他走，梅影乘势抓着宫本，拉响了衣服里面的炸药，不但炸死了宫本还炸死了身边四五个鬼子。说梅大姑就是我们这块土地上的神。
十八
梅镇人找来经验丰富的退休仵作，将带着梅影血衣碎片和可能的骨头残片，归拢一处放入棺材。
出殡那天阴风惨惨，日色无光。全镇男女老少凡是能走动的全体出动，四外的村镇听说了来了很多人，连闻知此事的国民政府和共产党游击队都派了好些官员代表，前来为梅影送行。附近的三十八团团长亲临，带着一个连兵力护送梅影出殡。
梅影的棺木缓行在古老的梅镇街道上，白色的人群簇拥着棺木。人们用泪水洗面，用啼血感恩，用怒火宣誓。梅影死了，尸身残破，换来三千多条生命活着；梅影倒下了，三千多条生命站起来了。
山河哭泣，群山垂首，漫空飘舞着圣洁的雪花。
遵照梅思庭意思，将女儿梅影下葬在梅镇出山口落日崖上，看着梅镇，守护亲人。
古老的梅镇涌来上万人，还有漫山遍野持续赶来的扎白戴麻的人们，青绿的山被白色覆盖。他们为不屈的精神感召，他们为受尽屈辱还守护人民的灵魂送行。据说，梅影是在突然一片血红的阳光下下葬的，棺材落土，血红突然消失，剩下的是上万人的悲痛。
方鲁挖来一颗梅影最喜欢的并蒂山百合，小心栽种到梅影坟头。山百合清雅、高贵，一尘不染，在微风中含着微笑，像一面猎猎招展的旗帜。
好些学生哭晕，好些女人哭得气息奄奄。梅思庭夫妻坚持到女儿坟头堆起，双双晕倒坟地，被人抬回。梅孝先等长跪坟头，叫方嫂、田磊抓起，怒斥。梅孝先惊颤地后退，脚下一滑，顺着落日崖缓坡滚落，摔折了腿，从此躺在家里，直到抗战胜利后在出来过一次，于终日惶恐惊惧里死去。
方鲁栽种好山百合，神情严肃地对着坟头三鞠躬，庄重地说，梅影，那天早晨在河滩上，你说你希望能跟最喜欢的人办一场醉心的婚礼，尽管这里不是河滩，也没有婚纱，但是，我知道你是最喜欢我的，我曾经那么无情地伤害你，导致你的离家出走，希望你能原谅我。希望我们能在九泉之下举办那场醉心的婚礼。
啪的一声爆响，子弹划裂天幕，拖出悠长的尾音。方鲁的手枪抵着太阳穴，在众人目瞪口呆里徐徐倒下，脸上含着微笑房建辉
一
梅镇像头温顺的卧牛，静静地卧在群山怀抱中，浑身上下披绿裹青。麻石板街道被夜露洗得水滋滋亮汪汪，两边排列的早点铺炉火烘热了空气，唤醒了梅镇的早晨。
早起讨生活的人们用身体挖走挡住他们前行的浓雾，又在身后旋转出一朵朵雪莲花，诱人的吆喝声在初日的抬爱里温暖地舒展。镇中有一块不大不小的很有来头的乡场，偏后矗立一颗似乎和古镇同龄的老榆树，巨大的冠盖庇护了乡场，清朝那会用作贴告示和砍头的去处，后来延续了贴告示的传统，免除了杀人的功能，代之为开大会的聚集地，对面是绿茵拱卫的镇公所。挨着镇公所是一座拱背吊满青苔的小桥，清幽的河水绕一个弯划过新开的小学堂，甩向深山的怀抱。
阳光赶起群山的青翠倒立河水里，几只大白鹅嘎嘎叫着踏波掠浪，脚掌下快速开放一串青亮的水花，掩翅在两只翠羽鲜亮的鸭子身后。鸭子丝毫不以为意，专心埋头对着一丛银红色水中根须一通咕咕噜噜，搜食隐藏在根须间的美餐。河水绿茵茵地微笑，洁白的山百合不辞肥瘦地打扮着河滩，卵石在阳光下闪着温润的光泽。
年轻的梅影和方鲁并肩拥着温情漫步河滩鹅卵石，面对此情此景，他们很容易走出一个婚姻的完美。梅影抬手将一绺微风抓下的鬓发掖进眼镜腿里夹住，微笑牵着山光水色，她接受刚刚回国的洋博士方鲁之约，来到清晨的河滩，方鲁说要商量他们的终身大事，定下了他要立马返回重庆就任，抗战时期时间不等人。尽管他们来此目的明确，却谁也没有说正事，脚步徜徉在山水的舒美中，都不想破坏宁静、和平、阳光送暖的早晨。
梅影弯腰折了一支并蒂山百合，嗅着欣赏着，转向白西装白礼帽斜纹紫红领带的方鲁，送出绿茵茵的微笑说，看出什么了？方鲁从绅士的微笑里探出思想，费力地解读山百合，说她是白色的新鲜的。梅影说对也不对，你这个留法博士难道就学会这点浪漫？方鲁笑出不好意思说，我是学习军事的不是去进口他们的浪漫。那你说，我洗耳恭听。梅影笑了，笑碎了一河水，河水亮银子那样怂恿铺排。梅影收住笑说，你就没看出圣洁、高贵、顽强。方鲁哦了一声，像个开蒙的童子，说，那梅校长梅老师能不能为方某启蒙一二。梅影夹夹灵动的眼皮，微笑从嘴角滚落，说你没看出她们在任何地方任何环境里都能生长？河滩上山岗上到处都是她们的家她们的亲人。我是老师，我说一，你去反二反三吧。
方鲁微笑着推推鼻梁上的眼镜，说看来我这个洋博士要好好地解决水土不服了。方鲁起大早来河滩上可不是为了增长学问，他要在感情的热锅里炒出关于他们俩的未来幸福，这也是他在重庆的民国政府报道后就马不停蹄赶回来的原因，希望把小时候方梅两家定下的娃娃亲落到实处。梅影可是留过日本的学生，热心于教育，故而坚辞省府邀请回乡办了小学堂。方鲁不仅要摘婚姻的果实，还要设法打通梅影的思想和他一道去重庆。梅影不和方鲁讨论去重庆的事，指点山水树木花草说事，这里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情意满满。方鲁努力保持绅士风度，希望自己的热乎融化梅影的小心态，绅士地吸收梅影的芳心。梅影学生头上一缕头发再次调皮地滑落，只得重新将她们按捺进本该的座位里，嘴角掀开胜利的微笑，目光里绿意翻涌。方鲁有些急躁了，很想说出自己的大道理，看到梅影走在诗意的微笑里，只好在心里缓释急躁。梅影继续踏着小碎步，走出了温良恭俭让，好像忘记了让方鲁举一反二反三。
山亲爱地拥抱河水，舒展出一副宽大的绿色风景画，一两条小鱼跃出水面，似乎在向鹅们鸭们叫阵，远处几个牧童弃了牛儿不顾，尽情在沙滩上追逐、嬉戏，欢笑声撞进白云的怀抱。
梅影抬起笑意温和的脸庞，目光在画卷上移动，突然打向远处的追逐，把笑洒到他们的欢笑里，扫一眼急迫期待的方鲁，说，方大博士我是个小女子，只喜欢家乡的山水，希望生活在青山绿水的平静里，远离山外的炮火连天。
方鲁推推鼻梁上的眼镜，耐着性子问，难道一个留日学生就没有自己的理想，过着随遇而安的古老日子，这还是新女性吗？山外的炮弹迟早要落到山里，那时候你还能这么恬静、悠然？
梅影站住，瞧着倒映在河水里的蓝天说，理想，呵呵，谁没有理想，我的两个理想之一就是办好镇上新开的小学堂，听到孩子们朗朗的读书声就是天下最美的事，他们长大了会走出大山，去……梅影截断话语，弯腰捡起一块卵石砸进镜子般的河水，河水敞开了一朵喇叭花，飞溅的水珠落下重新砸开了一圈小喇叭花，清亮地笑出满河的畅快，河水的笑音在水面游行、飞越，连接青山扑向蓝天。
方鲁背对着河水挡住梅影的视线，坏笑着逼问梅影第二个理想是什么。梅影笑而不语，再次拾起一块扁平的卵石准备撒手河面，方鲁张开双手不让梅影投掷，说，有理想是好事，难道还怕说出来。梅影丢下卵石，拍拍手掌，目光越过方鲁头顶，投向远山的清越，迷蒙了双眼梦幻似的说，我希望在这里在一个宁静的下午，和我所喜爱的男子举行一场醉心的婚礼。
啪，方鲁拍手掌激发出温暖的脆响，说，那最好，别开生面别开生面，肯定终生不忘！我们俩在这一点上终于找到共同点了，太好了！
啪——勾——突兀、惊颤，拖着尖锐的啸叫撕裂群山的静谧，那是死神传送的请帖。方鲁和梅影终止了调蜜，目光打向声音发出处，那是牛头方向，那里连接山外的道路，火药爆发出强劲，推送子弹划破蓝天。方鲁惊呼，三八大盖，日本人来了！
枪声接二连三下着狗崽子，牛头那边呼喝声直冲云霄，惊恐的绝望的呼叫震动群山，整过镇子跟着震颤、慌乱。梅影急切地说，方鲁，我要去学校。不等方鲁回应，撒腿跑向能看到青绿覆盖下的部分白墙黛瓦。
“鬼子来了！”成为梅镇这个早晨永久的惊恐。
方鲁大喊，梅影，回来，日本人马上就到了，赶快往山里跑！
梅影裙裾翻飞，像一朵速开的蓝色山百合，像一面烈烈招展的旗帜，摇摇送来你走吧，那里有我的学生还有同事！梅影跑得飞快，和刚才判若两人，她在和死亡争抢时间。
进镇子的麻石街上男窜女叫，街面横躺着白的绿的红的各色吃的用的，还有躺在炸坑旁边血呼啦叽的尸体，硝烟弥漫。窝在店铺石阶台上女尸流着最后的血，烧饼摊子倒地旁边的店铺燃烧着大火，黑烟翻滚，冲天而起。啪勾不停，每啪勾一声，准有一个活生生的生命倒下。街口冲进来一群端着长枪戴着黄色招魂耳帖的嗷嗷怪叫的两条腿畜生，枪口冒着硝烟，刺刀上滴着殷红的血，他们见人就杀见东西就抢。两个黄衣畜生抬着一个拼命挣扎尖叫的妇女往门里窜，嘴里胡乱地大笑怪叫，一个鬼子兵枪刺上挑着一个四肢在空气里徒劳乱舞的婴儿，高声大笑大叫，几个围观的日本兵跟着胡叫怪笑。
大火四起，浓烟覆盖，叫声哭声和残忍的笑叫声构筑了梅镇灾难的全景图。
梅镇似乎醒在睡梦里，醒在枪炮的教训里。善良的人们似乎没来得及看清对方，就消失在子弹的扑击中。
这天，永远定格在公元1939年5月6日，湘西一个古镇的早晨。
青山绿水不再静谧优美，和平的阳光再也照不进古老的梅镇。
二
习惯生活在安步当车的千年古老里的山民百姓何曾遭受如此劫难，大部分人纷纷逃亡深山之中，暂时没有逃走的没头苍蝇样乱窜乱撞，烧香拜佛的人不在少处，佛祖非常吝啬他的无边佛法。
学校里早已乱成一锅粥，狼奔豕突，惊恐的哭喊声代替了朗朗的读书声。枪声咋起时，几个男女老师正带着学生准备排练梅影编写的抗日剧《血色》。初闻枪声，一个男老师还开玩笑说，这可是绝好的背景声响。随着更多的枪声还有炮声传来，玩笑声熄灭，惊恐挂到每个师生脸上。枪炮声下的惊叫、镇民的拼死逃跑给他们上了一节惊心动魄亡国课，慌乱哭喊改变了校园。院中竹林边，好几个女生抱团哭啼，余下的学生围住老师张着惊恐、希望的眼睛。老师们没了主意，一个女老师抱住另一个女老师哭泣。有人拉开校门，众人跟着逃出，很快退了回来，个个成了惊弓之鸟，五官变形。那个带头拉开门的田磊老师，狠狠闩上门，大叫，完了，鬼子兵冲过来了，怎么办啊，赶快想法子啊。
都不许哭！梅影如天兵天将突然降临，紧急大喝，说哭喊没用，反而给鬼子指示了方向，别哭别喊，跟我来。哭喊声随着梅影的镇定降温。梅影脸色煞白，胸口剧烈起伏，她是从河滩的爱情温柔地直接冲进可能随时丧命的火坑里，她要挽救她的学生。她的话镇住现场，绝望中的师生像找到生的寄托。梅影指挥老师们带着学生往学校后山跑，她断后，为师生的脱离拖延时间。田磊要和梅影留下来拖延时间，梅影厉声说，保护学生是你最大责任，不要叫我担心。田磊流下眼泪说，是，校长，我拼了命也要送他们走，你你也要……
别婆婆妈妈的，还是男子汉吗，快走！梅影柳眉倒竖，平时的循循善诱、温和的梅影不见了。门外叽里咕噜大叫，砸门声此起彼伏，门板嗦嗦颤抖。梅影上前一把推走田磊，大吼，记住，保护学生是当老师的责任！田磊抹了把眼睛，扛起一个吓晕的女生窜出后门。
梅影站立院中，整理了一下衣服，严肃地盯着被暴力摧残的门板，镇定得像一座巨石。门板哗啦一声向门内倒下，一群凶残的日本兵端着枪冲进来围住梅影。梅影在日本兵冲进来的瞬间身子哆嗦一下，随后稳住，迎着快要刺到脸上的刺刀丝毫不退缩。残暴的鬼子兵歇斯底里，抽回枪，准备将刺刀刺进梅影胸膛，被一个挎着腰刀的军官制止、训斥。鬼子兵收回枪，哈依一声退到一边侍立。军官朝围着的鬼子兵挥挥手，鬼子兵收枪撤围。军官上前用半生不熟的中国话说，你的梅校长？梅影急速打量军官，大义凛然道，是，本校不欢迎你们，请你们立即出去。军官嘿嘿笑说，我们是来帮助你们建立王道乐土，是朋友是客人，留学大日本帝国的梅校长难道没学到一点点礼貌。梅影冷笑，说有端着枪闯进来的客人吗，拿着刺刀威胁主人这还是朋友吗，这就是你们要建立的王道乐土？军官尴尬，脸色血红，尴尬地笑，说，我们不讨论这些，你的老同学在等着，我们是奉命邀请。请！梅影看一眼学校，平静地说，带路。
粗大的大榆树干上绑了七八个壮汉，鬼子兵端枪警戒。乡场上站着一两百哭哭啼啼男女老幼，鬼子兵用刺刀围住，四外高处架起几挺歪把子，虎视眈眈。树旁石凳子上坐着一个中佐鬼子军官，指挥刀立在岔开的两腿之间，一双戴白手套的手按住刀柄，瞪着三角眼欣赏他营造的这幅画面，得意在他脸上流窜。身后站立两个军官，脸上凶神恶煞，侧面躬身站立一个头戴日本军帽着中式衣裤挎盒子炮的中国人，他就是镇上梅老妖的儿子梅奔，因为吃喝嫖赌叫梅老妖赶出家门的败家子，后来听说去了东瀛岛国，没想到十年后成了鬼子兵的狗。
人群后面响起一阵叫骂，人群分开。鬼子兵押着绑缚着双手的梅影进来。众人惊呼，纷纷垂下头颅。田磊和几个男女学生随后押到。
梅影走得大义凛然。押解的军官跑到中佐面前讨好地报告一番，中佐放出微笑站起来走到梅影跟前，说，梅影小姐，没想到在这里见到老同学，难得难得。对不起，都是手下鲁莽，怎么能这么虐待老同学呢。伸手要替梅影解开绳索。梅影沉静地说，不必，这里只有中国人和日本人，没有其他的。中佐诞着脸皮呵呵笑说，误会误会了，我们是来大东亚共荣，建立王道乐土。梅影冷笑，目视现场，说，宫本，这就是你们的共荣，刺刀下的共荣？看着还在冒烟、燃烧的街道和街道上的尸体冷峻地说，这就是的乐土，鲜血、尸体、燃烧的乐土？畜生也讲乐土！
“八嘎”！宫本身边站立的军官狠狠打了梅影一耳光叫骂。宫本抬手制止，脸像个皮蛋，嘿嘿冷笑，指指大树，指指现场的人群，说，我今天只想和老同学畅叙同学之谊，没想到老同学如此不给面子，我是个说话算数的人，这些人是死是活都在老同学你的一念之间。如果答应和我回兵营，这些人马上自由。宫本抬手一招，身后躬身站立的梅奔扯着嗓子对众人道：宫本太君说了，这次来是诚心邀请梅影小姐去军营一叙，商谈建立大东亚共荣事宜，造成现在的不愉快都是不理解造成的，只要梅影小姐，不对，应该是梅影校长，梅校长要是过去商谈，你们不仅不会死而且还能好好地活着，等梅校长和宫本太君商谈好了，我们就是一家人了，你们可都要感谢梅校长啊！
人群里戴着瓜皮帽弓着细腰留着山羊胡子的镇长梅孝先扯着公鸭嗓子大叫，梅大姑，您就答应了吧，您答应了就是我们梅镇的活菩萨，观世音在世啊！好些人跟着附和，喊道，活菩萨啊，答应了吧。梅奔大喊，对，梅校长就是观世音菩萨，她答应了，你们就活了，能过好日子了！
凭什么叫一个姑娘担负这个天大的重责，你们你们还有人性吗？田磊怒声大喝。一个鬼子兵上前打到田磊，几个学生惊呼，护住田磊。中年妇女方嫂大喝，田老师说得对，我们这些人的生死怎么能搁在梅校长一个女子身上，你们这不是帮着鬼子逼梅校长吗？你们你们，还是人吗？镇长身边几个女人上前按住方嫂，一个三十几岁妖娆的女人用帕子塞住方嫂的嘴，阴沉地威胁说，方嫂，你还要不要你的烧饼铺子了。被堵住嘴巴又被人摁住的方嫂挣扎，呜呜地说不出话。
宫本看着现场嘿嘿冷笑。梅影怒喝，宫本，你还有人性吗？
宫本哈哈笑，说，我从来不强人所难，至于人性嘛，那是战争的人性。回头对围着那几个捆绑大汉的士兵挥挥手。啪的一声，一个大汉死在鬼子兵的子弹里。现场大乱，哭喊嚎叫。鬼子兵一阵紧急拉枪栓声。梅奔大喊，肃静肃静，难道你们真要惹怒黄军，统统给黄军做活靶子吗？梅孝先大喝，安静安静，不要惹怒太君！
梅影胸口起伏，脸色血红，对着宫本大喝，宫本，你要是一个军人，冲着我来，给我一颗子弹！
宫本哈哈笑，说，这可是你说的。
校长！学生惊呼。
啪的一声，又一个大汉垂下脑袋，血从胸口汩汩流出，宫本击毙的。全场死寂，睁大了眼睛盯着，惊愕、悲愤。
畜生！梅影怒骂。
梅孝先大呼，大姑，您不能再激怒太君了。求求您了，梅家姑太太！
姑太太，求求您了。梅孝先身边的几个女人齐声呼喊。
梅影盯着她们，激怒道，你们你们。梅影不知道说什么好。
宫本重新走到梅影身边皮笑肉不笑地问，怎么样，老同学，还是不愿意？梅影不愿意和宫本多说一句话，后背对着宫本。宫本盯着梅影的后背恼怒，转头对身边军官耳语。军官招来两个鬼子兵耳语。两个鬼子兵狂笑，放下枪，脱光了上衣。众人看着胆颤心惊，女学生和姑娘们或扭头不敢看或闭上双眼，呼吸凝重，空气仿佛在剧烈燃烧。鬼子兵脱得只剩下一条裤衩，推开前面的男人，一人一个抓出来两个十几岁的少女。少女大哭大叫，众人激动惊呼，想上前救护。鬼子军官对天鸣枪，众人惊恐后退。两个鬼子兵将少女带到大树下，在众目睽睽中按倒她们，骑上怪笑怪叫。
住手！梅影冲着宫本大喝。全场死了般，目光全部集中到梅影和宫本身上。宫本诡秘地笑。梅影决死地说，放开她们，我跟你走！
宫本嘎嘎怪笑，对大树下挥挥手，拍手说，早说，这一切都不会发生，请！
梅影转过身深情巡视在场的梅镇人，目光所到之处响起一片哀嚎，人们多么无奈多么可伶。梅影目光落到学生脸上。学生哭喊道，梅老师，您不能去！梅影闭上双眼，两滴泪水从眼角滚落。
梅影走了，走在一群蝗虫的队伍里，走在阳光惨淡里，走在满街尸体和烟熏火燎里。
三
日本兵满载着战利品撤走了，后面的一群兵还烧了几家房子，在狂笑里踏着梅镇人血迹走的。
梅孝先和他身边的几个女人兔子样窜回去，乡绅们看一眼大树摇摇头走开。乡场上人群哭哭啼啼扶老携幼散去。留下的是那些死了人的苦主和被绑着的家人，方嫂和田磊，还有哭泣的学生们。方鲁冲进现场目睹悲惨，看着参天大树，目光在燃烧，双手举过头顶嚎叫。
镇公所里斑斑驳驳，像个垂死的老人，阴气裹着发霉的空气，播弄死亡味道。梅孝先坐在太师椅里和众乡绅喝着茶商谈事情，好像根本没发生过灾难性事件，两个儿媳一个女儿和一个小老婆妖妖娆娆围拱着有说有笑。小老婆嗲着嗓子说，早知道黄军动用这么大阵仗只是为了一个梅影，还不如早点绑了送过去，免得全镇鸡犬不宁。女儿说，是啊，我瞧着就不舒服，一个女子不在家学女红，办什么新式学堂，镇上好像就她一个能人，这下好了，伤风败俗了吧，自找的。小老婆笑得热气噗噗，说，这下好了，梅思庭那个老东西攀上日本女婿了。大儿媳笑着说，三娘，说错了，那是日本人大公众的女婿呢，那可是一个兵营呢。
喝茶的乡绅有人摇头，有人放下茶杯脸色难看。
够了，都给老子滚，我们说正事。梅孝先听到她们说得不像话，看到乡绅们不满，只得赶她们走。
小老婆扭着水蛇腰不屑地说，媳妇们，跟小妈走，切，就这点能耐。梅孝先摔了茶碗，碎了的瓷片翻着筋斗飞溅，落出一片细碎的闪耀，眼睛瞪圆像要吃人。众人大惊。众女人这才悻悻地扭着屁股走进耳门。
抱着水烟袋乡绅问，要是梅思庭回来追问，我们怎么说？他们家可是有十几条枪。众乡绅附和，惶恐不安。梅孝先拍了桌子，拉着公鸭嗓子说，追问，追问啥，有本事到日本人哪里追问去，今儿这场大灾，根子都在他梅思庭身上，他要不把那丫头送到东洋上学，能认得那个叫宫本的吗？要不是跟宫本勾勾搭搭，他能带着兵来祸害咱们？众乡绅惊愕，张着嘴巴说不出话，目光可怜又可嫌地盯着梅孝先。靠梅孝先身边坐着的戴一副黑框眼镜的刀削脸连忙笑着说，梅翁目光如炬，看得透彻深远，归根结底还是他梅思庭种下的劣根，门风不正，怨谁！
乡绅们有叹息的有附和的，一场邪恶的闹剧在笼子里躁动。
方鲁气冲冲走进公堂，指着众人大怒说，你们你们可都是梅镇的头脑，出了这么大祸事死了那么多人，现在梅影为了保全你们被抓进日本兵营，你们居然还坐在这里喝茶说笑，你们喝下的可是他人的血泪，肠子不烂吗，还笑得出来！
戴眼镜的站起来愠怒，说你可是方家大公子还是留过洋的博士，怎么可以如此咆哮公堂？圣贤之书读到狗肚子里了！
去你妈的圣贤之书，圣贤之书教你见死不救，教你们把一个镇的安危推给一个弱女子！方鲁毫不退让大骂。啪，梅孝先拍桌子咆哮，这里是镇公所，不是你撒野的地方。方鲁盯着梅孝先，眼睛里充血，步步紧逼，咬牙说，哦，镇公所啊，死人了管不管，弱女子被抓了管不管，梅影把自己交出去了，就是为了换得你这样蛇蝎心肠的人活着，太不值得了！梅孝先双眼惊恐步步后退，脸色灰败。方鲁一把薅住梅孝先衣领，大喝，你到底救不救梅影？四个枪兵突然闯入抓住愤怒的方鲁。枪兵是戴眼镜的看到情况不妙，出门招呼进来的。见到枪兵，梅孝先活过来了，声嘶力竭道，拉出去拉出去！
方鲁挣扎着大叫，你们要还是人，要是还有一点点人性，就赶快组织人救梅影，梅影怎么说都是你们的救命恩人！
大榆树下，方嫂手里捧着写有“梅影长生”的木牌，带着学生们和田磊走近树干，把木牌恭恭敬敬放置粗大的树干下的石桌上。田磊带着学生在牌位前摆上香炉和祭品，点燃香插入香炉里。众人退后几步，方嫂双手合十跪下，田磊和学生跟着跪下。方嫂念叨着：大慈大悲的活菩萨梅影，梅大姑，您救了全镇的性命，但愿佛祖保佑您平安无事！学生哭泣，呼喊梅老师！田磊满面泪水说，梅校长，但愿您吉人自有天相，平安渡劫，我们都等着您回来呢！方嫂止不住嚎啕大哭，哭声响成一片，震撼大树，树叶似乎在嗦嗦颤抖。他们身后跪了黑压压一片男女老少，一片哭声。
青色的香烟绕护着哭喊声，震撼整过梅镇，日光惨白，流出殷红的血泪，血红蒙住了天地，风吹响了树梢，呜呜咽咽。
方鲁突然跑过来，抓起跪拜的田磊，怒喝，跟我走！
四
星星像从天幕的破洞里钻出来，繁密地滴着泪珠儿，月亮垂死地斜吊在天幕上，张着半边脸悲惨地瞧着人间。
房间里灯火迷糊一片，家具上像被涂抹了一层黏糊糊的死亡气息。梅影合目坐着，脸上全无血色，像个雕像。桌面摆放着糕点、水果，仍然保持它们的原始。门口两个背抢的日本兵锁住了梅影逃生的可能。自从离开乡场的第一步，梅影就没有打算逃跑，想着如何去死，只有死能解脱一切。一个被日本鬼子抓走的年轻女人，就是逃出去了很难消解那些怀疑的目光，如其忍受别人的怀疑活着还不如死了干净，到了如此地步再想别的那是虚幻的无益的，只能徒增心理负担。她想着如何有尊严的死去，她甚至想到被宫本五花大绑押解刑场，在枪弹的爆响后看着亲爱的蓝天微笑着倒下，倒在山百合的怀抱里，但是心里无数次想着自己的遗憾，再也没机会兑现在夏天的傍晚在美丽的河滩上和自己最爱的男人对着青山、河水还有山百合举办一场醉心的婚礼了，她只能在心里无数次设想那个热切的醉心场景。
一阵沉重的马靴敲击木质楼梯声强烈抬升，楼梯在强暴踢打下哼哼唧唧，像个濒死的病人。梅影呼吸了最后一口人间的空气，等待终极降临。上楼的是宫本，暴虐的马靴声就是宫本残暴的释放，宫本上次在这里带着暴怒离开，留给梅影一个最后的考虑。宫本的马靴踩着中国人的苦难和鲜血跨进房门，随手关闭了它，房间构成一个密闭的恐惧，空气瞬时坚硬。梅影继续保持死亡状态，灵魂似乎脱离身体飞升，在看不见的空中盘旋。宫本这次没有对梅影歇斯底里，马靴踏得轻柔，嘴角似乎挤出微笑，从木质化的空气里迅速传导给梅影耳朵。啪挲，像是一叠轻飘的纸片打击桌面，拍出来的风撞击梅影胸口，血液在血管里四处奔突，血管飘摇着随时爆裂。梅影咬着牙，忍受剧痛，脸色血红。
看看吧，他们都是你的亲人。宫本轻描淡写地笑了，那是吃人后张着血红的口说的，血腥扑鼻。梅影似乎嗅到亲人的熟悉，眼皮跳动，还是开启了眼睛，桌面散落着爸爸妈妈和七岁小弟的照片，这是宫本的恶毒和无人性，用家人来威逼。梅影感到自己像个大海中在狂风暴雨下摇曳的小船，气息悠悠地问，你把他们怎么了？
宫本诡秘地笑，笑声如瓦楞刮着梅影的耳朵、心，痛苦地滴着血。她知道人跟魔鬼无法交流，魔鬼嘴里永远吐不出莲花，问也是白问，合上眼睛在心里为爹妈小弟祈祷。又是啪的一声，一叠照片摔到桌面，阴冷地说，看看吧，他们可都是你的好学生。
你，猪狗不如，畜生！梅影爆出粗口，那是怒急恐惧至极的真实。宫本再次呵呵笑，说如果你好好活着，他们一根头发都不会少。怎么样，条件优厚吧。
无耻！梅影不再冷静了，她知道对面这个冷酷的魔鬼说到做到，只恨自己手里没有枪，怒气、戾气、伤心、悲痛涌上心头，堵塞了大脑，阻断了意识。
夜空泡在垂死里，半个月亮迷迷糊糊像在流泪，草丛里虫子低低地哀鸣，大地和天空在黑暗里颠倒。房间里灯光哀伤地探出窗口，又无力地下垂，跌落濡湿里。宫本那野兽的狰狞割碎了一片片花朵，旋转着飘落死亡的深渊。
骤然的枪声打破了魔鬼的舞会，枪声一声紧似一声，如一只只铁拳砸中魔鬼的头颅。楼门大开，宫本被灯光涂抹成黑炭，慌乱地冲出门，快速扣着衣扣，急问卫兵，哪里打枪？
卫兵指着一个方向说，好像是司令部那里。
枪声、火光编织了魔鬼的死亡链条，大地在颤抖摇晃。
五
城门外的小山岗像一条巨龙静静地卧着，方鲁和田磊等人拿着枪趴在山岗的树林里密切注视城门口。田磊低声问，这行吗？方鲁指指绑在身后树干上穿着和服的日本女人说，有她在，量他宫本没那个胆子，她可是宫本顶头上司的老婆。田磊还是不放心说，万一…
没什么万一。方鲁斩钉截铁道，一会交换后，你们几个不要管我，带着梅影从我们预定好的路线撤离。不用担心我，我可是学军事出身的，你们走得越远我越安全。
说话间，城门楼上火把大亮，烧红了半边天，鬼子兵如临大敌。梅奔的声音遥遥传来，对面的好汉听着，黄军答应你们交换人质，但是你们要确保人质安全，否则梅镇鸡犬不留，石头过刀草木过火！
田磊小声骂道，这个认贼作父的败类！方鲁指指日本女人，顾不上搭理田磊，高喊，你们不要心存侥幸，不要动歪脑筋，我们既然敢来，就有了万全的准备，告诉你们一个消息，不仅城外做好准备，在你们城内若干个要害部门也安放了炸弹，一旦你们打歪主意，城内马上爆炸四起火光冲天！
好，黄军答应你们。这就下去交换人质。
田磊有点发抖。方鲁厉声说，有点中国人骨气好不好，刚才你不是挺有骨气的吗，你没瞧见他们也害怕吗？按照计划行事。方鲁掏出毛巾塞住女人嘴巴，解开绳索，逼着跟自己走。
双方在城外抵近山岗地空地上对峙，火把照耀得如同白昼。大队的日本兵燕翅排开，抢上刺刀寒光闪烁。方鲁让对方士兵退到城门口，否则不交换。宫本只好照做，叫人带出批头散发衣衫不整被堵住嘴巴的梅影上前。
梅奔说黄军是讲信用的，请把夫人放过来。方鲁朝后面挥手，田磊等三人押着日本女人来到身边。方鲁说，看清楚了吗？要不梅奔你过来瞧瞧。梅奔低声告诉宫本，宫本挥手。梅奔胆颤心惊地走过来，仔细打量，回头说，太君，确实是司令夫人。
宫本要同时放人，方鲁不答应，说自己可以站在这里陪着，你们先放人，等我们的人安全了再放。宫本不同意。方鲁用驳壳枪顶着日本女人后脑，女人呜呜大叫。方鲁说，你们人多，有机枪有摩托车，只有我认为我们的人安全了才会放人，千万不要动歪心思。宫本犹豫，梅奔跑回去一阵耳语，宫本不得不下令放梅影。
梅影被绑着双手，走过宫本身边，突然一头撞向宫本，宫本连连后退，还是倒下。谁也没料到梅影不顾性命撞宫本，双方似乎一触即发。梅影要用这个方式激怒宫本杀了自己。宫本爬起来，暴怒，抽出刀要劈了梅影。梅影迎着刀再次冲击。
住手，敢动，立马毙了她！方鲁声嘶力竭道。
六
路上，梅影像个垂死的人，不说一句话，低着脑袋东倒西歪地走着。方鲁想搀扶，梅影尖利地叫道，别碰我！方鲁缩回手，万分惊恐地问，他们他们没把你怎么了吧？梅影不理会，疯了般跑去。
天，亮在满目疮痍里，青烟从废墟里袅袅升起，绕着群山的呜咽。镇口路边的落日崖上皤帆飘飘，纸钱当空，悲伤、凄凉的哭喊声萦绕着坟地，乌鸦盘旋着呱呱怪叫。
几株洁白的山百合，在微风的摇摆里流着泪水。
梅家大门紧闭，没有了往日的枪兵站岗，只有两只石狮子张着空洞的嘴巴无目的地悬望。
门前路上聚集了三三两两的男女，有意无意地瞧着紧闭的大门。梅孝先家的女人在小老婆率领下站到对面，向梅家大门指指点点，肆意嬉笑，招引了一大堆男男女女。听了她们的蛊惑，有人不相信，有人摇头叹息走开，有人随着她们的污蔑兴风作浪，责骂梅思庭门风败坏，表面道貌岸然背地里男盗女娼，将日本人祸害梅镇的责任全部推倒梅家头上，骂梅影臭不要脸，水性杨花，送给一个军营的日本兵用。骂得正起劲的时候，方鲁和田磊他们突然赶到。方鲁责骂他们没良心，说要不是梅影挺身而出那两个姑娘还能保得住清白？接下来还不知道要死多少人有多少妇女被糟蹋。指着梅孝先小老婆和闺女厉声道，要不是梅影挡着，说不定下一个就轮到你们！你们良心叫狗啃了叫猪吃了！方鲁满脸飞红，像一团燃烧的火焰，眼睛奓着，仿佛要吃人。田磊愤怒地说，就没见过你们这样的，真该叫日本兵抓了你们，梅校长为了谁？没有梅校长你们能站在这里说风凉话、侮辱人！
那些跟风的男女低下头，纷纷溜走。梅孝先小老婆和闺女想争辩，看到方鲁变了形的脸，扭屁股逃跑，边走嘴巴还不干不净地道，方家少爷，那可是一个叫猪拱了的烂白菜，你还好这一口。方鲁大怒，要追上去。田磊等强行拉住。田磊说，方博士好男不跟她们这些破烂斗。方鲁垂下胳膊，狠狠地吐口吐沫说，没想到不仅愚昧还是这等侮辱糟蹋人，简直猪狗不如，怎么能叫这样的人生存在这个世界上！
梅家院子空无一人，树叶挂着脑袋，花草抱紧了身子畏缩在阴惨惨的光线里。方鲁等直驱上房，厅堂里空无一人，后面隐隐传来低低的哭泣声，连带着空气叹息。方鲁连叫了几声梅伯父，好大一会儿，梅思庭才在丫头的搀扶下出现，一夜间乌黑的头发披上一层霜，脸像被水泡过的惨白肿胀，目光暗淡不看任何人，坐到太师椅子里似乎对着空气说，来了。方鲁赶紧近前，小心地说，来了，伯父。梅影还好吗，我想给她散散心。梅思庭合上双眼，悠悠地说，她她恐怕没有那个心事了。
怎么了，伯父？方鲁惊愕地问，不敢相信。顽固地说，我知道梅影一定受苦了，心情肯定不好，我还是想当面劝说，事情过去了，就当一阵风刮过去，没什么的，只要天没塌下来就好。梅思庭睁开眼睛，盯着诚意满满的方鲁说，你，真的这么想？
是，伯父，我想现在就见到梅影。梅思庭合上眼睛，搭在椅背上的手轻挥。丫头说，方少爷，我带你过去。
梅影躺在床上，双眼瞪着，好像僵死了。方鲁等梅伯母和丫头离开后，扑到梅影床边急切地说，影，到底怎么了，你要这样折磨自己。眼泪顺着腮流下，目光追着梅影惨白的脸。梅影不说一句话，就是一个活死人。方鲁愈发揪心，说，影，就是有天大的事我们俩个扛总比你一个人闷在心里好，你可是新女性啊，怎么这么想不开。梅影突然大笑，凄厉的声音刀子般扎进方鲁的心窝，血啪嗒啪嗒滴落。方鲁忍着痛苦说，影，别这样，我们可是要在河滩上举办美好婚礼的。梅影笑声骤停，双眼紧闭，眼角慢慢溢出两颗泪珠。方鲁急得在房间里转圈，像个斩掉头颅垂死挣扎的公鸡。
你，走吧，我已经是一个不干净的女人。梅影嘴巴丝毫没动，声音似乎是从地狱里冒上来的，阴冷、坚硬，房间随着这句话翻转。方鲁双眼圆瞪，全身颤栗，突然抱着脑袋嚎叫，发疯地奔出房间跑出梅家。
路上，人们听不清方鲁在叫喊什么，为何如此，只道他疯了。方鲁没头苍蝇样跑回家，气喘吁吁，紧急跪在父母面前连磕三个头，说，父亲母亲，恕孩儿不孝，我走了。老两口惊问去哪儿。母亲说，梅家的婚事怎么办？方鲁起身赤手空拳地雄赳赳走出，撂下一句话说，爱咋办咋办。说完，人已经在门外。老两口惊愕地看着空洞的门，僵在当地。母亲突然高声喊道，不带行李啊！
七
梅影闺房，灯黄光惨，浓重的悲哀装满了每一个空隙。母亲和弟弟守在梅影床边，像守着一个濒临死亡的人。阴风在房间里四下游走，似乎是阎王提前派鬼使来下通知。门哐当一声被推开，屋里人吓了一跳。梅思庭大步闯入。梅母哭泣道，老爷，这样下去可怎么好哇。梅思庭大怒，说，死了算了，梅家担不起这个污名！
什么！梅母惊叫说，她好歹是我们的女儿，外头叫鬼子欺负了，家里你还说这个话，你你这是在逼命吗！梅思庭喝道，妇人之见，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我梅家在镇上住了十几代，从来没有过……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梅影突然坐起来，双眼亮闪闪盯着父母，赤脚下床跪倒父母面前磕头，说女儿还二老养育之恩，从此刻起我不再是梅家女儿！说着，赤脚跑出。
母亲大哭，呼喊，影儿啊妈的心头肉啊，不要走哇。
弟弟惨呼，姐姐，不要走啊！
泪水漫出梅思庭抬着的眼眶，爬上脸，任其滴落。两手一边一个拉住夫人和儿子，厉声说，叫她走！
八
神经高度麻木的梅镇人半死不活地过着他们的日子，像悠悠的河水那样无声无息，唯有方鲁的出走和梅影的逃离重新牵动人们麻木的神经。一些人为方鲁抱屈，更多的人感叹梅影。人们心里都明白是梅影救了梅镇的人，保全那些女人的贞洁，可是又不能公开原谅梅影的失节，还是失节于日本鬼子。田磊、方嫂他们到处替梅影更名，可是没人敢当面赞同，一些好心人只有在夜幕掩护下去大榆树下，对存留着的梅影牌位烧香、拜谒。他们把梅影当成拯救他们的恩人、活菩萨。慢慢地祭拜的人多起来，大榆树下香火比山上仁义庙里的香火还旺盛，关二爷要是有知一定伤心落泪。人们在香烟缭绕里祷告梅影平安无事，在他们心里梅影就是他们的保护神。
香火照亮了人们心头的黑暗，却照不亮梅孝先他们那般人的心里阴暗。
梅孝先在小老婆等女人怂恿下特地召开乡绅会议，议题只有一个，定性梅影是严重失节，辱没梅镇和先人，还严重侮辱了中国人的尊严，派生出两个决定，驱逐梅思庭家出梅镇，不准人祭拜梅影。
梅思庭怎么也没想到，梅家十几代人辛苦攒下的基业毁在梅影手里，通知下达后，没有一句辩解，拖家带口三四十人被枪兵押着离开梅镇。一路上愁云惨淡，人们用眼泪为他们送行。那两个保全贞洁和被救下男人的家庭全体出动，不管梅孝先的什么禁令，带着好吃的哭喊着堵住大路，挡住梅家人，公开在道路上摆上香案祭拜心中的活菩萨梅影。跟来的全体师生哭祭，哭声震撼整过梅镇，哭倒了一大片男女和学生，也引来了更多平日不敢公开自己良心的人，还惊动了附近的山民。他们不辞路远，纷纷赶来祭拜女菩萨。
来祭拜梅影的山民络绎不绝，越来越多，气得梅孝先等人只敢龟缩在镇公所骂娘。
不知是谁喊了一句，梅老先生一家不该走，我们找梅孝先理论去。众人纷纷应和，簇拥着梅家人赶往镇公所。梅孝先何曾见过如此阵仗，绕他们怎么威吓、叫骂，没人理睬。梅孝先叫枪兵抓人，没有一个枪兵愿意出手，反倒是梅孝先被田磊等人抓住，逼梅孝先取消禁令。田磊说，你个黑白不分的老东西，如果你胆敢再如此，老子和你一道跳日落崖，敢不敢！有人干脆说，别跟老狗日的废话，他听不懂人话，干脆给他一粒枪子算了。
梅孝先在群情汹汹下被迫宣布取消驱逐令，保留大榆树下的供奉，派人寻找梅影。
九
山路尽头是一座古砖墙圈着悠久的县城，历经无数风雨的民居不堪重负地苟延着，街面冷冷清清，行人稀少，乞丐特别多，十个人里至少有一个是乞丐。这天，街上多了一个披头散发衣衫破烂的乞丐，脚上的污泥里掺着血污，走一步，青石板上落下一道血脚印，借着手里的树棍支持行走。准备驱逐的乞丐们瞧着血脚印，摇头叹息，无意中看到这个新来的腰间别着两把柳叶刀，更加不敢接近，只好用目光追随。乞丐一路艰难地走向军营，面向军营站了一会，躺倒军营对面的岔路口墙根睡觉大觉，眯缝的眼睛射出寒光，刺向军营门口。
远处的旮旯缝里，好几个乞丐盯着。
日头白花花地下着火，狗蛰伏阴凉之地伸出舌头嚯嚯地排热，乞丐一动不动躺在能烤熟麦饼的墙根，像条抽了脊梁的死狗。房顶上瓦面仿佛过了火，白气滋滋地升腾，空气里飘着焦糊味。军营门口有几次日本兵进出，每次进出，乞丐都放大了眯缝的眼皮。一个拉长的影子靠近乞丐，带来不断增强的喘息声。乞丐掉过手里的树棍，指着逼近的影子，影子不再逼近，声音嫩嫩地说，七爷让我们送水、吃的。乞丐收回树棍，影子缩短，递过来一只大饼一个豁口陶碗，碗里波光潋滟。乞丐夺过碗，把水倒进喉咙里，抓过大饼大口撕扯咀嚼。贴着乞丐耳朵再次爬过来带着奶味的童音，七爷说了，你一个人等于送死，我们在关二爷庙。乞丐停止咀嚼，脖子似乎僵硬，扭头看时，影子早已消失。
日光把墙面压缩为一块巨大的黑影，劈头盖脑蒙住墙根，也蒙住仿佛死了乞丐。黑影伸展到半个街面时候，军营门口响起叽里咕噜的疯狂，两个鬼子军官兴奋地冲着大门而来，梅奔矮了一节放着谄笑随在一个芦柴棒子日本军官身侧，嘴里放着叽里咕噜的马屁。乞丐身子一点一点离开了靠着的墙根，手伸向腰间插着的柳叶刀柄。芦柴棒子正是宫本，距离乞丐四十几步路，快要进入柳叶刀有效击发距离内。乞丐的手把住刀柄，下一秒就是抽刀击发了，抽刀的手腕却叫另一只铁钳子的手抓住，乞丐的手在铁钳子的钳制下像没有分量的棉花。正在乞丐激怒、呼吸粗重之际，响起一声啪，宫本摇晃一下捂住肩膀，倒在梅奔及时伸出的双臂里。枪声引来瞬间的枪声大作，机枪声飞蝗一样扑向乞丐左边的墙头。乞丐耳朵里炸响了一个沉闷，跟我走，没命了什么仇都报不了。
月色漂染了破败的大殿，那些剥落、残缺和报废的什物乱糟糟地被月色刷成冷峻的画页，残留的热空气正在给冷峻固定色彩。外面，落单的子弹在夜空里划出垂死、暴虐的啸叫，粗暴的叫骂声，撞击木板的声音，割裂了本该平静的夜晚，哭喊声染着县城的夜色。
乞丐躺在草席上，头发分开落到脸的两边，暴露出一张虽然涂抹了泥灰但仍然好看的脸，她是个女人，她就是被迫出走的梅影。梅影诀别亲人，直奔县城，守在兵营前的目的显而易见，可惜，她的柳叶刀没有发出，就算发出了不知道能不能击中仇恨的目标，虽然她出生在书剑承传之家，从小也跟着父亲练过武，柳叶刀练得最称手，但是在失衡的心理作用下是否能保持平常的准头还得两说，再加上虚弱的体力，柳叶刀就是飞出去了能否有足够维持快速飞行的能量也是未知数。及时转移目标的那一枪是方鲁开的，方鲁那天离家出走后就发誓一定要杀了宫本，他在县城的行踪叫无处不在的乞丐探知，乞丐的头领七爷找到他，达成共同杀鬼子的合作协议。方鲁早就从身材和走路的姿势上，认出守在军营对面的乞丐就是梅影，他痛恨梅影失身失节，但是不忍心眼看着前去送死，心里还是放不下梅影，关键时候果断开枪。
好几个小乞丐瞪着黑生生的小眼睛盯着昏睡的梅影，十分担心，没有好办法。梅影在感知自己的手完不成击杀目的时，急怒攻心，虚弱的体力用尽晕倒当地，被人背进了关二爷的地盘。方鲁开了一枪后，及时抽身，他无法面对梅影，嘱咐七爷好生照看梅影，自己去继续训练田磊那班人，他要拉起一支复仇的队伍，七爷已经答应了方鲁，合成一股。
来了来了。乞丐头七爷一手端着一只盆子急匆匆进入，小乞丐分开。一只盆里是稀粥，分派小乞丐给梅影喂食，自己拿起另一只盆里棉布，在随后而来的水盆里蘸水，抓起梅影的脚清洗，去掉泥土和血污的脚板划痕杂乱，呲着一道道横七竖八的血口子，蒺藜露出黑乎乎脑袋。七爷拿出镊子夹住黑脑袋拔出，脚板微微颤抖。七爷告诫梅影不要乱动，伤口要是不清理会感染，那样还怎么报仇？
你是谁，为什么要阻止我？梅影气息奄奄地问。一个小乞丐说，他就是我们的七爷，玩枪的。七爷说，对，我就是玩枪的七爷，我是为了……砰，哗啦。梅影踢翻了水盆，怒叫，滚，我不要你管，我要杀宫本那个活畜生。暴怒支持梅影爬起来，摇晃了一下又躺倒。
梅影醒来时候躺在一个简陋的床上，房间里黑乎乎的很难看得清面貌，房间有门没有窗户，门把屋子锁进黑暗，从门缝里挤进来几丝光线泄露了这是一个发光的白天，门外没有任何人为响动，风从门缝里飙进来，在黑暗里斯斯叫，像无数条毒蛇在吐信子。梅影有气无力地看着听着，好像来到了另一个世界，她早已没有了惧怕，也不拿自己当人待，更不把自己当女人，她活着唯一目的就是杀了宫本那个禽兽、魔鬼，哪怕和他同归于尽，她活着就是为了死去，她努力让死去早一天到来。
斯斯的微风伴着丝丝缕缕光亮在黑屋里舞蹈，她不想听不想看，眼睛张得特别大，像要用眼睛吃人。黑暗能叫她安静，那就恰如其分地守着黑暗，直到自己身体完全有了行动能力。她清楚，她还活在人的世界里，但是已经失去了一切，再也不用想那个缥缈的醉心的事了，她只配拥有死亡。
门咬牙切齿地开了，光线轰隆一声扑入，同时送进来龇着毛发的七爷。七爷的脸埋没在光线的推送里，光影在嘴边颤动出声音，饿坏了吧，吃点东西，养好体力好杀鬼子。梅影在门开的瞬间关闭了眼睛，她不想和人有关系，尤其是对她关心的人，她要无情绝情。七爷陪着小心将碗放到床边一张椅子上，说，我叫七爷，也是东北军负伤的连长李湘林，我爱人也是被宫本那个畜生……所以，我脱离了部队，一路追踪下来，我还有十几个好兄弟。李湘林强行灌输自己的经历和苦难，暗示他们是一棵藤上的两个苦瓜，砥砺梅影的求生欲望。
十
梅影终于答应跟李湘林训练，坚持自己的独立单干，说自己的仇不依赖别人，哪怕是自己的亲兄弟都不行。李湘林痛快地答应，悉心教授梅影所有杀日本鬼子的技能。梅影开始了没日没夜的训练，伤痕累累遍体鳞伤，从不叫一声疼和苦，她把自己当成了一架机器，只要机器能运转绝对不会躺下，机器更不会有人的感受！陪练的几个东北军士兵开始个个都是能手，有的甚至不愿意做陪练，认为是耽误时间，摔得梅影浑身是伤。一个月后，士兵们被梅影摔得鼻青脸肿，三个人不是她的对手，各种技能一学就会一学就精，十几个人里只有李湘林和梅影不相伯仲。格斗中梅影不说一句话，完全把对手当成她的复仇对象，眼睛里全是刻骨的狠毒。
在一个无月的夜晚里，梅影从山中营地消失了。得知消息的李湘林随后追赶，哪里还有梅影的踪影。
两天后，县城传出惊人的消息，酒楼上炸死五个日本军官，妓院里两个日本兵死于柳叶飞刀之下。两个现场都留下一张纸，写着独孤二字。日本鬼子如同惊弓之鸟，一两个日本兵大白天都不敢出兵营，城里如临大敌戒备森严。看到纸条的中国人一传十十传百，都说城里来了一个来无影去无踪的独孤大侠，专杀日本鬼子。独孤大侠带给县城人一丝丝亮光，让久违的脸上有了笑的理由。
日本兵龟缩兵营，靠近兵营的地方时常响冷枪，每次枪响必有一个日本兵血花飞溅。凶残的日本兵连日来把县城翻了个底朝天，连独孤大侠的影子都没瞧见，还在清剿中接连死了九个官兵，全城通缉毫无结果，因为见过独孤大侠的日本兵都命丧黄泉。宫本看出了独孤大侠专杀日本兵不杀中国人的漏洞，严令那些汉奸出动四处搜捕，连梅奔也被派出去带队搜查。每天兵营门口绑着十几个老百姓，只要独孤大侠朝兵营开枪就杀三个中国人，这招够歹毒，兵营才得到暂时无事。
独孤大侠也改变了手法，蛰伏城外，专门对出城扫荡的日本兵动手，每次不是一个就是两个，打完就走，绝不恋战。穷凶极恶的鬼子兵毫无办法，好几次清剿变成对长官的保护。
县城出了这号人物，引起了多方寻找，最终都无功而返。独孤大侠行动在风里在迷雾里，没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只有日本兵死亡后出现的独孤二字，字是左手写的毛笔字，从字迹上根本无法判定需要的属性。城里的读书人可遭罪了，都被抓进兵营验证字迹，严刑逼问。
县城成了那些黑乌鸦横行的天下，黑乌鸦是县城百姓送给那些流着中国人的血帮着日本鬼子残害同胞的汉奸，是对汉奸的刻骨诅咒。梅奔试了几次，居然毫发无损，胆子开始发胖，带着手下四处横行。一个夜晚，梅奔醉醺醺从妓院出来，叫一个人薅住衣领，梅奔吓得跪地求饶，抓着的人像从地狱里发出的阴森，喝道，再叫送你见阎王！梅奔只磕头不敢出声。那个阴森低沉道：要想活命滚回梅镇，不要再给鬼子当狗！梅奔压低声音说，是是，再也不敢了，就走就走。阴森声音道：叫梅镇人明白，祸害他们的是日本强盗，不是其他人！梅奔磕头如捣蒜，是是是，一定相告一定相告！您是您是……啊哟。梅奔杀猪似的大叫，双手捂住耳朵，血从指缝里钻出，青石板上躺着一只血耳朵，腥亮地反射着照过来的灯光，血糊糊地悸动。
梅奔捂着耳朵连夜逃回梅镇，窝在家里养伤。听说梅翻译官回来了，梅孝先等人登门拜访，托梅翻译官在黄军面前多说好话，保全梅镇老少。梅奔叽叽哼哼地说不出所以，只让梅孝先他们不要让人知道自己回来了。梅奔害怕极了，血糊糊的耳朵让人终生不忘，一夜之间变了一个人，再也没有了那些恶习，劝说梅老妖赶紧搬离梅镇，不说搬离的原因。梅老妖哪里舍得家产，哪里听得进儿子的话。梅奔急得没办法，单独对爹说独孤大侠其实就是梅影。梅老妖不相信弱不禁风的女子怎么就变成杀人魔王，梅奔磕头赌咒说，梅影的声音他最熟悉，不管怎么变都能听出来。梅老妖拍着脑袋说，是了，梅思庭家世代习武，我怎么把这个忘记了，可是，她一个人，迟早会殃及梅镇，太君要是晓得是我们梅镇的人……爹，您想怎样，我的耳朵可是警告，万万不能啊。
很快，梅孝先知道独孤大侠就是梅影，带着枪兵连夜赶走梅思庭和家人，说不能叫黄军找到祸害梅镇的借口。梅思庭听说独孤大侠就是梅影，没说二话，带着家人乘着夜色离开。岔路口，梅思庭对着县城方向遥拜，嘴里念念有词说：家有此女，我梅思庭祖上积德了。闺女，是为父看错你了，你是贞烈女子，等到平安日，为父一定为你树碑立传，以飨后人！梅思庭洒泪离去，进入深山林场的老宅，留下四个枪兵，剩下的交给前来的田磊，带着进城协作梅影。
十一
连日来，梅孝先派人四处张贴告示，令全体梅镇人安心过日子，说前次日本人来是为了梅思庭的女子，现在梅思庭家走了，梅影也失踪了，再也没有值得黄军惦记的。如果黄军偶尔路过，千万别慌乱，要箪食壶浆以慰大军，定能逢凶化吉平安度过。梅孝先还怕人不识字看不懂，每天派两个枪兵提着铜锣沿街叫喊。那些有良心的人听了在背地里咒骂梅孝先是缩头乌龟是汉奸。田磊和方嫂等带人夜里撕毁告示，白天梅孝先叫人张贴，并说，如果发现再有人撕告示不听劝告，当同梅镇的罪人论处。
三天后的早上，阳光没有分别地照着梅镇，麻石街上有几家店铺刚刚打开门，一群黄祸涌入，皮鞋的铁掌狰狞地敲击麻石，溅起一溜溜火星。这次，日本兵没有大开杀戒，目的明确地直冲镇中而去。老板们吓得赶紧关上门，在门内哆嗦、喘息。
日本兵围住大户，强行带走他们的年轻女子。他们用惊恐的告饶，希求放过，招来的是无情的枪托和皮鞋。宫本领着兵冲进梅孝先家，梅孝先正在茅房里痛快，听到不同往日的嘈杂，吓得屎尿停滞，顾不上屎尿给屁股染色，提上裤子匆匆忙忙赶往客厅。三个老婆两个儿媳和闺女都叫日本兵刺刀押着跪了一大片，垂着脑袋簌簌发抖。梅孝先一手提着裤子放出无限欢笑说，太君太君辛苦，没想到太君如此勤劳，请坐请坐。高声叫道，来人啦，给太君备茶备饭，杀猪犒劳太君。宫本用生硬的中国话说，不用，梅桑，你是大日本大大的朋友，肯为大日本圣战出力？
梅孝先点头哈腰，一手紧紧抓住裤腰满面笑容说，一定出力一定出力，太君尽管吩咐。宫本哈哈笑，吆西，很好，大日本士兵前线作战的辛苦。
辛苦辛苦，大大的辛苦。梅孝先应和着，偷眼瞧着跪地的女人们，一个个像拔了毛的秃尾巴鸡。宫本说，那好，黄军需要你家的女人慰劳慰劳那些辛苦的士兵。
啊？太君太君，那可不行，她们是乡野之人，见不得大世面，惹怒了黄军，那可不是闹着玩的啊，太君太君太君您行行好。梅孝先眼泪鼻涕齐出，双手作揖，忘记了提着的裤子，裤子滑落，露出两只干帮帮的光葫芦腿，两股间夹了条变了形的小黄鱼。女人惊呼，梅孝先似乎意识到，赶紧提起裤子，急赤白眼地哀求，太君太君……八嘎！宫本身边的军官抽出抵住梅孝先的脖子。梅孝先妈呀一声瘫坐地面，浑身筛糠，他睡着想醒了也不愿意相信，自己真心求得共荣共存大计的黄军竟然不认他这个优良奴才，对他这个一心求安的良民顺民下毒手。脖子上寒冷钻心，眼前寒光闪闪，刀不是来跟他梅孝先商量共荣共存，是要吃他的肉，毁他的脸，如果不答应，人头立马搬家，女人照样被带走。宫本似乎并不同情颤抖的梅孝先，也不理会梅孝先的真心，挥手叫士兵带走哭哭啼啼的女人。梅孝先哭着喊道，不要反抗啊，要保全好自己啊。
呸，梅老狗，你也有今天啊，你不是一心巴结日本人吗，添鬼子的屁眼吗？咋样，日本人给你戴上多少顶绿帽子，够你老乌龟受用下半辈子！骂梅孝先是他的二姨太。骂完，二姨太乘日本兵不注意，一头撞死在客厅立柱上。
客厅里顿时沉寂，人们来不及思想，二姨太完成了她的忠烈和大义，倒在地面像一座躺着的不朽丰碑。
街上踢踢踏踏走着十几串穿银代金的富家女人，哭哭啼啼和叫骂声杂交。
那些平日很威风的狗们不知道躲到那个地洞里了。街上留着日本人的告示，令梅影三天内到军营自首，否则将这些女人统统充当慰安妇送往前线，然后梅镇鸡犬不留。女人们脚步沉重地踢打着麻石街道，仿佛踢打着在人们心头。人们虽然痛恨这些大户，也痛恨那些仗势欺人的太太小姐，但是他们毕竟是中国人。暗中盯着的人们个个咬牙切齿，但是毫无办法，空怀满腔悲愤。
十二
梅思庭面色晦暗地躺着唉声叹气，目光空前疲惫，头发似乎又白了些许，手里的书摇摇欲坠，管家匆匆跑来告诉他梅孝先他们来了。梅思庭目光冷悠悠地打向柴门，梅孝先等衣衫不整弓腰窜入，热切的目光碰触梅思庭冰冷的目光，搅扭着跌落泥地。梅孝先在梅思庭丈外止步垂首，后背上露出两根带刺的荆条，脸似乎从死人堆里捡回来。梅思庭将书放置竹椅上，微微挪挪屁股，端正身体问此来何事。梅孝先突然跪下双手合十，急切说，太爷，是我孝先对不住太爷，晚辈有眼无珠，可都是职责在身啊，是全镇三千多人的性命逼的啊，太爷能体谅晚辈吗？跟着梅孝先先后跪倒的乡绅齐声呼喊“太爷”。梅思庭再也坐不住了，站起来惊问又发生什么大事。梅思庭想到他们来肯定有事，没想居然以这种形式表示，他想到逼他们全家老少离开时候的绝情，何曾把他当太爷了！如此表示除非梅镇遭遇了空前灾变，有求自己，否则梅孝先和众乡绅不会自贬身份下贱到不齿地步，内心自然惊愕，脸上波纹不显。
荆条高高举在梅孝先手里，梅思庭瞧着并不接荆条，说，有话说，用不着古人那一套，起来说话。梅孝先诺诺连声，颤颤巍巍地爬起来，脸上泪水流出两条沟，将荆条递给管家说，太爷想什么时候惩罚，孝先随时恭候。梅思庭瞧着心有不忍，咽下嘴里的愤怒说，啥事？梅孝先嘴唇哆嗦着语言不清，身后的戴眼镜乡绅代替梅孝先说明刚刚镇上发生的大灾变。梅思庭听了阴霾覆面，低头不语。众乡绅恳求梅思庭救救他们的女人，神情垂死得像一只只瘟头鸡。
梅思庭背过身体，背对着众人，声音阴沉道，众位请回，恕梅某无能为力，请不要再拿小女做挡箭牌，小女可是众位的眼中钉，早已亡命天涯，就是梅某想出头也是心有余力不足。
太爷，姑奶奶可是叫日本人闻风丧胆的独孤大侠！
太爷，大姑可是女中豪杰！
太爷，我等有眼无珠，错怪了姑奶奶了！
太爷，姑奶奶可是活菩萨啊，那天乡场上要不是姑奶奶侠肝义胆挺身而出，不晓得有多少人被杀，有多少良家妇女被祸害啊，太爷！
乡绅们说得义正辞严，涕泪横流。现在的梅影在他们嘴里就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是舍身赴死的大义凛然。原来他们心里还存着如此圣神的判词，可是说在此时此地显得分外虚假，还滑稽。梅思庭明白他们都是为了自己才临时抱佛脚，想出手，却像深陷水井里的牯牛有劲使不出。他清楚，这些人是想女儿再次为他们牺牲，牺牲完了还不是……他的心在颤抖，不敢想下去。他痛恨自己，是自己的冲动和恶言逼走了女儿，现在是生事死都不知道，又能到哪里去找到女儿？梅思庭的为难似乎早就被来人料到，戴眼镜的说，只要太爷往城门上一站，保管大姑在一天之内现身。梅思庭没想到戴眼镜的如此歹毒，这是要把自己送给日本鬼子做人质，真正坏透了的烂瓤子。梅思庭仰面长吁，罢了罢了，看来我这把老骨头非要让日本人敲骨吸髓了。
镇前路上，众人挡住梅思庭的马车，不准前去送死。田磊等围住梅孝先等人大骂他们丧尽天良，为虎作伥，毁了人家女儿还想毁了年老的父亲。方嫂骂道，梅孝先，你枉披了一张人皮，怎么干出如此猪狗不如的蠢事，你们不是日本鬼子的良民吗，不是太君前太君后吗，不是要大东亚共荣吗，怎么你们的太君不拿你们当朋友了不拿你们当人了？梅孝先等人在众人群情汹汹里，老脸紫红，说不出半个字，像一只只丧家犬。
眼看走不成了，梅思庭站到车辕上高声喊道：父老乡亲们，为了我们梅镇的安宁，老朽父女愿意投身虎口，他们的家人也是梅镇人，也是中国人，救他们就是救我们自己，不要为难了，早一点救出他们早安宁。
不行，您去了就是有去无回！
您去了也救不回她们，日本人不是人是畜生！
我们不能再叫好人伤心又流泪，更不能无价值地牺牲！
不去，他们活该！平日里不是威风凛凛吗，不是欺男霸女吗？
梅思庭双手抱拳，高喊：众位乡亲，原先老朽也错怪了小女，认为她失节失贞，有辱门风愧对先人，现在老朽明白了，小女那是舍生取大义，救民于水火，那是大忠大孝，有女如此老朽值得了，列祖列宗有光彩了。
众人抬着泪眼喷着怒火盯着梅思庭。梅思庭泪流满面，一副慨然赴死的果决，说女儿尚且如此，老父何惜此衰残之身，但愿将来天下太平了，你们把老朽父女合葬于这东边山岗落日崖上，我们父女守着关隘保梅镇平安！说罢，不等众人反映，拿起马鞭狠抽马屁股，受惊的马拉着马车冲决而去，身后响起震天的哭喊、惨呼。
天边摇摇传来：我们死了，但愿乡亲们好好活着——
十三
众女人被关在一个尿骚扑鼻的屋子里，满室哭哭啼啼，一个个失去了往日的骄横，灰头土脸得像一群逃难的灾民。梅孝先小老婆呵斥众人，说黄军不会把我们咋样，是拿我们引梅家那个小荡妇现身，我们都会好好回家的。
一个女子道，早想到如此，我们就不该那么编排梅大姑，现在我们都这样了还有什么脸面说她！她好歹是杀日本鬼子的独孤大侠！
呸，啥子叫独孤大侠，骚货烂货，她也配跟咱们比，切，我们好歹完好。小老婆话还没落音，大门轰然打开，涌进来一大批日本兵。妇女们惊呼，互相扭抱在一切，浑身打着摆子。小老婆站立，笑对日本兵说，太君，我们都是良民，我是梅镇长夫人。当头的军官盯着小老婆嘎嘎怪叫，说夫人夫人好，来共荣共荣！上前抱住小老婆，小老婆惊叫、挣扎，还是被拖走。剩下的日本兵像饿狼张着血盆大口扑向一群惊恐的羔羊，惊呼、惨叫在军营里肆虐，那么苍白那么垂死，狂笑、怪笑在军营里横冲直撞，那是魔鬼的狂欢。
李湘林和方鲁一边一个死死抓着梅影的两只胳膊不松手。梅影刻骨地盯着两人，声音阴冷地说，就是死了也要救出父亲，不然我就是畜生不如。你们放开，你们怕死躲着。
李湘林、方鲁道：谁怕死了？李湘林说，要死也不是这个鲁莽的死法，我们要想个周全的法子，引开他们才好乘机动手。方鲁赞同说，往日我们用独孤大侠杀日本鬼子不都是采取多点呼应吗，他们哪次真正抓住我们了？梅影阴毒地分别盯了两人一眼，垂下脑袋。李湘林说，哎，这就对了。宫本绑着老父亲就是引你主动出现，清除你这个眼中钉独孤大侠。梅影似乎点了点头。两人放开梅影的胳膊，紧急讨论营救计划。梅影靠着墙壁闭上眼睛休息。
一个乞丐闯入，说宫本那狗日的放出话，梅小姐要再不出现，每隔一个时辰杀十个老百姓，还要……李湘林对乞丐摇手，指指睡着的梅影。乞丐凑近李湘林耳边细说。李湘林和方鲁万万没想到，就在他们商量计划的时候，梅影悄悄从窗户爬出。
十四
梅思庭吊在城门上方木笼里，宫本等站立城楼垛口，盯着下用枪赶来观看的老百姓。城楼和城门两边驾着机枪，如临大敌。一个戴金丝眼镜的汉奸在城楼高声叫唤，下面的百姓听着，笼子里的人就是你们所说的独孤大侠梅影的亲爹，谁和黄军作对就是这个下场。宫本太君说了，太君不想为难你们，只要梅影前来自首，你们会平安无事，如果执迷不悟，每隔一个时辰杀了你们中十个人。人群轰然，哭喊声震天动地。宫本瞧着从鼻子里哼哼怪笑，对着金丝眼镜挥手，你的告诉他们，叫他们跪求梅的。
是，太君。汉奸对着城下，声音撕裂地嚎叫，你们听着，求太君没用，还是跪下，跪下求梅影吧，求独孤大侠吧，她可是你们的活菩萨，她不会看着你们被杀不管！跪下跪下！
人群轰然跪了一地，声音嘈杂地惨呼，独孤大侠，救救我们吧！
看押的日本兵兴奋得嚎叫、怪笑。
笼子里的梅思庭悲愤地合上双目。
太阳火龙龙地炙烤着人群，绝望的哭喊声搅着热气喷向远方。他们无辜得像地上的蝼蚁，他们卑微地祈求生的希望。有人不跪，高声喝道，你们不要这样，这是日本鬼子的毒计，就是要利用你们当人质，引诱独孤大侠出来。独孤大侠可是我们民族的……砰的一声，那个有骨气的清醒的人倒在宫本的手枪下，枪口还冒着蓝幽幽的烟，宫本得意吹吹枪口，面露狰狞的笑。
众人咋听枪响，惊呆了，忘记了呼喊、哭诉。热血汉子身子摇晃着转身面对城楼，顽强抬起手指向城楼，说不出话，身体不甘心地向后倒下，灰尘四射。众人惊恐，大气不敢出。金丝眼镜狂躁地喊道，看到了吧，这就是不听黄军命令的下场，快点哭啊求啊，否则下一个就是你们。
哭喊声整齐地无目的地卷地扑出，涣散在苦难的土地上。
看，独孤大侠来了！不知谁惊叫了一声，哭喊声像一阵风快速远遁。众人游目四顾，梅影披着头发，腰间帮着一串手榴弹，一步一步从山岗上走下来，两只脚像两座沉重的山岳，砸地有声，土地震颤！很多年纪大的男女双手合十遥拜，活菩萨啊，救苦救难啊，大恩人啊！有人低低呼喝，快快给大恩人磕头。众人低头垂地：大恩人，活菩萨！
他们用他们仅能想到的仅能做到的，祭拜恩人。
热风掀开梅影的长发，脸色惨白，嘴角挂上轻蔑的微笑，脚步锤击地皮，地皮把震颤传导给每个人的身体，激荡心血。日本兵看到走来的梅影，端着枪呼啦一下子围上，看到梅影腰上的手榴弹和抓在手的引线惊恐地后退。
梅影走一步，鬼子兵惊恐地退后一步。
木笼里站着的梅思庭双手抓着木栅栏，拼死地高声喝道，女儿，好样的，老子有你这样的闺女死而无憾了！孩子，是爹不好，爹只顾着狗都不吃的所谓脸面，那样伤我儿的心，爹有罪啊，爹罪大恶极啊！
梅影站住，抬头盯着木笼，高呼，爹，有您理解就够了，女儿就能安心上路了。可是爹，女儿不孝，连带亲爹遭罪了，女儿给您磕头了。说着，梅影当地跪下，连着给梅思庭磕了三个头，脑袋把干燥的泥土磕下一个浅浅的凹印，凹印染着殷红的血，额头血粘着泥土。
梅思庭高叫，声音冲荡着空气，烈火般燃烧，说，儿啊，谁说忠孝不能两全，爹，今儿见着了！黄泉路上，我们父女作伴！
梅影高声大喝，声音尖利，像一把把锋利的匕首，直刺人们心灵深处，血呼啦啦流在每个有良心人的心里，加速血液的沸腾。梅影道：日本鬼子听着，我梅影就是你们要找的独孤大侠，是我亲手送走了你们四十九个东洋鬼子的命。现在，我来了，如果你们还有点日本武士的尊严，就放了这些老百姓，一切与他们无干！
好，我答应你。宫本得意非凡，朝城下挥手。围着的日本兵撤开包围圈。人们看到了生的希望，可是这个生的权利是一个弱女子用自己的生命和尊严换来的。人群不乏有明理有气节者，他们对着梅影再拜，高呼救命恩人。梅影朝他们微笑，挥挥手说，快快离去，鬼子不是人，防止他们反悔，快快走快走。众人哭泣着依照梅影意思，扶老携幼逃去。梅影瞧着悲惨又无奈的人们，两颗泪珠滑落地面，溅起两朵灰尘的花朵。
梅思庭哈哈大笑，说花木兰啊花木兰啊，哈哈哈哈哈哈……
宫本叫道，梅影，人我放了，该兑现你的诺言了。
梅影抬头大喝，你不是大日本武士吗，不是战无不胜吗，难道还惧怕我一个小女子！
宫本语塞，脸色酱紫。
梅影抓住机会说，我有两点，答应了，我立马卸下手榴弹，随你去报功领赏。
宫本轻狂大笑，说，好，哪两点。
梅影咬字准确，不疾不徐说，一，放下我爹，我们父女见面；二，将抓来的梅镇妇女送过来，我要看着他们离开，然后我随你处置。
宫本朝手下挥手说，放笼子，带上梅镇女人。
木笼在梅影注视里缓缓放下。
城里城外无数双眼睛注视着，随时准备着。一切出乎人们预料地发生了，留下的只有各自的良心和愧疚，还有一群和梅影一样的随时慷慨赴死者。
十五
所有的女人衣衫不整，有的衣服被扯破，鼻青脸肿，还有嘴角流血者，完全失去了往日的光鲜尊贵。梅孝先小老婆一惊一乍，絮絮叨叨，被扯破的胸衣搭拉着，脸上留着血迹，逢人就说，我是镇长三姨太，我没失身我没失身。惊叫，鬼呀鬼子啊！梅孝先闺女和两个儿媳妇按住她，闺女说，三娘，你没失身，我们都没失身……三人眼泪迷糊地看着众女，可怜兮兮。众女低头啜泣。
大门哐当打开，阳光汹涌而入，众女惊恐尖叫，浑身颤抖。那个城头上喊话的金丝眼镜蹬着马靴斜挎着王八盒子摇晃着身子闯入，后面跟着十几个端枪的日本兵。小老婆大笑着扑向金丝眼镜，叫着，我没失身我没失身。跪倒金丝眼镜面前。金丝眼镜抬起马靴大叫，去你老母，早就是黄军的玩物了，还他妈的装贞洁烈女。小老婆被瞪向墙角，脑袋撞到墙面，昏厥过去。金丝眼镜瞧都不瞧，大喝，宫本太君有令，放你等回家。众女惊恐地盯着金丝眼镜，谁也不敢相信。金丝眼镜大怒，咋啦，不想走，那好啊，外面的黄军可是等不及了。轰的一声，众女跌跌撞撞扑向门口。
街上疯跑着一群衣衫破片翻飞披头散发的女人，哭着叫着逃命。金丝眼镜和押解的鬼子兵走在后面。金丝眼镜大笑大叫，慢点慢点，跑那么快干嘛，又不是砍头，你们老爷都等着黄军的剩汤喝呢，哈哈哈。众女听了，停止了奔跑，脚步裹着心事重重，就像去刑场。金丝眼镜说，哎，这就对了，你们现在身份高贵了，黄军用过的女人，量你们老爷不敢慢待。刻毒的提醒，像重锤击打在众女心头，往日的骄狂、刻毒、不可一世死亡了，变回一群可怜可悲可叹的女人，她们深刻体会到了被迫、无奈、弱小。好几个女人又开始了哭哭啼啼，走成了一群悲惨的可怜虫。梅孝先家女人费力地拖着人事不省的小老婆，一路凄凄哀哀，往日的骄横落到烂泥淖里。
梅影和老父亲互相搀扶着矗立城门口，目睹女人们哭哭啼啼走来。梅思庭要上前，梅影拉住说，爹，不用管！梅思庭叹息一声说，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日本鬼子禽兽不如。
爹，畜生听不懂，省省吧。
众女见到梅影父女，特别是梅影绑在腰间的手榴弹，明白是怎么回事了，纷纷跪下，呼喊：恩人啦！梅影怒道，别假惺惺的了，还不赶快走，日本人要是反悔了，你们谁也走不成！众女一片低呼，像一个个丧家之犬跑过梅影父女身边。
看着快要到山岗的众女，梅影回头说，爹，您也走，有我在，他们不敢怎么样。梅思庭转身面对梅影，严肃地说，闺女，爹今儿长脸了，死而无憾！不要劝我，老爹陪着我的好闺女，生死与共！
突然城内枪声和爆炸声猛烈啸叫，梅影父女和日本兵惊愕，看向城内。宫本大喝，防止……没等他的话说完，城外枪声大作，子弹飞蝗般飞向城头，城门处十几个伪军突然朝身边的日本兵开枪。方鲁高声呼喊，梅影、伯父快跑。梅影明白了，这是李湘林方鲁他们在营救自己，带着爹跳下脚边的壕沟。反应过来的日本兵用重火力封锁壕沟，子弹冰雹那样密集，溅起一片片泥土的暴雨，压得父女两抬不起来头。忽然壕沟里窜过来三个伪军，梅影举起一颗手榴弹要同归于尽。伪军大喝，梅影，是我，李湘林。梅影松了一口气，晕倒沟壁，拉了弦的手榴弹嗤嗤地冒着白烟。李湘林纵身飞扑，抓过手榴弹压在身下，手榴弹在李湘林身体刚刚压住的瞬间爆炸。
天空黄橙橙，染了太多的血，硝烟在黄橙橙里弥散，血腥味罩着这片天地。
十六
血蒙蒙的斜阳撒了一路，男人女人走在血路上，一个个走得没心没肺。梅孝先发着垂死的尖叫，这可这么好这可这么好啊！腿一软跪倒泥地，仰面惨呼，祖宗啊，奇耻大辱啊奇耻大辱啊！梅孝先涕泪横流，拍打着泥地。
众人停下脚步，瞧着，谁也不敢上前劝说，因为谁也不知道拿什么劝说，谁都没有心情劝说，他们可都是奇耻大辱的同路人。一个女人咬牙切齿地说，都是你们弄的，整天仁义道德，睁着双眼说瞎话，生生的把一个忠烈女子说成是荡妇是水性杨花，败坏了梅镇侮辱了祖宗，还赶人家走。这下好了，都是荡妇了，你们这些老爷都戴上日本人的绿帽子了，看你们今后怎么办！
一直被人抬着的梅孝先小老婆从担架上翻身下来，她现在不疯了也不半死不活了，瞪着牛眼鄙视斥责的女人，散泼地大叫，咋啦咋啦，胡咧咧啥，啥叫荡妇，老娘身子干净净，拼死保住了身子，要不老娘也不会被打成这个样子！梅孝先家女人一起帮腔，都说他们都保了清白。那个女人哈哈大笑说，好啊，别扯臊了，脱了裤子叫你们男人查验，敢吗？顿时叫骂声四起，众女扑向怒斥的女人，揪头发扯衣服扭打，混乱一团。梅孝先拿过身边一个枪兵的枪朝天开了一枪，大喝，够了，还不够现眼吗？
众女人松手垂头。小老婆气咻咻说，老爷……
闭上你的臭嘴！梅孝先将枪扔给枪兵，拍拍手，厉声道，回镇里谁也不准说说……说这个事！谁说了就沉谁的河！听到没有！众人稀稀拉拉应和。梅孝先大喝，听着，这一切都是梅思庭家那个劣畜闹的，她才是梅镇的大罪人！
小老婆说，对对，一切都是那个梅影的罪恶，她是我们梅镇的公敌是梅镇的耻辱。大家不要互相针对，梅影才是我们受苦受难的根源。
戴眼镜说，对对对，大家统一说辞，这样，我们回家就没事了。听镇长和三姨太的，记住，梅思庭他们家才是我们的公敌。
众人轰然称是。
十七
梅镇四处浓烟滚滚，火光映红了半边天，燃烧的爆炸声此起彼伏，叫骂、哭喊声震得月亮闭上眼睛。
大榆树下挤满了战战兢兢的男女老少，四外的火把不断滴着血红的泪滴，空气里蓄满了死亡的腐败。宫本的脸在火光里摇晃，血红、暴戾，狠毒地盯着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男女老少。梅孝先等乡绅在刺刀的押解下，躬身垂头站在宫本面前，乖得像三孙子。宫本上前抽出指挥刀在梅孝先脑袋上比划，梅孝先妈呀一声跪倒地上，身子像狂风中的小树叶。宫本哈哈大笑，如厉鬼啸叫，插回刀，伸出手拍拍梅孝先的脸，说你的粮食大大的，送给黄军。
梅孝先点头如捣蒜说，有有，梅某倾尽所有，亲自给黄军送去送去。
宫本指着男女老少，说，他们的全部杀掉。
梅孝先急急巴巴说，太君太君，他们都是良民，大大的良民，梅影才是反抗分子，梅影该杀，她的家人该杀！
人群里有人高喊，你放屁，梅影是好人、恩人。
好些人呼喊好人、恩人。
宫本朝天空抬抬手，一梭子子弹掠过呼喊的人群头顶，很多人趴到地面颤抖不已。
梅孝先抬头惊恐地，太太君，我我说错了？宫本抓着梅孝先衣领提溜起来，对着梅孝先的脸咬牙喷射吐沫星子说，你的良心大大的坏了，梅校长救回了你们的女人，你还要杀梅校长？
梅孝先蹬着牛卵的眼睛，他搞不懂宫本怎么替敌人说话了，惶恐地说，是是，太君说得对，梅校长是好人好人，我是忘恩负义的畜生畜生！
那你就该杀！
梅孝先惊愕，气结，扑通跪倒，爬行宫本脚下，哭诉说，太君太君，我该杀，可是我能为太君办差啊，为太君效劳啊，太君您说，我天亮保证亲自带人送粮食到太君的军营。
宫本哈哈大笑说，东西的要，人我也要。
人？梅孝先惊恐地说，太君，我保证效劳，人人人……梅孝先啰嗦着。宫本暴怒，指着众人喝道：喊，叫梅影救你们！
哦，太君，我知道了。梅孝先飞快爬起来，转过身对着众人，大喊，大家一齐喊，请梅大姑出来救我们，不然我们都没命了。快喊快喊。梅大姑，梅菩萨，梅镇父老乡亲求求您了，出来吧，您出来了，三千多条命就保住了。喊啊快喊啊！
哭喊声震天动地冲击而去：梅大姑、梅菩萨在梅镇上空旋转，死亡扑着翅膀乱闯，怪诞地扑打着群山，月亮滴下清冷的泪水，在火光里虚化。
梅影从大榆树背后走出，立即引出群呼：梅大姑！
众日本兵端枪对着梅影，如临大敌。梅影走得地动山摇，地皮嘎嘎怪叫，脸上光影奔腾，眼睛平和地盯着众人，似乎有千言万语要告诉乡亲们，却一句话没说。
学生惨呼，梅老师。一片凄惨的哭泣。
大姑，您老不该出来，留着您能给我们报仇。梅奔捂着耳朵推开人群跑出来阻拦梅影，叫两个日本兵拦住。梅奔放开捂住的手，高喊，大姑，侄儿梅奔以前错了，我不该认贼作父，我们这些人死有余辜，不值得救，你救了他们，事后会反咬一口，不值得不值得啊，我们梅家的大姑奶奶！
砰的一声，梅奔张着嘴巴固定了垂死叫喊的面容，血从子弹击中的洞里汩汩流出，仰面朝天倒下。乡场上又是一片惨呼，人们怎么也没想到猪狗不如的梅奔，在关键时候挺身而出，勇敢地死在宫本的枪下。
宫本将王八盒子插回，朝着走来的梅影虚弱地怪笑。梅影站住，从容不迫地说，宫本，放了乡亲们，我跟你走。
吆西。宫本朝身边的军官耳语。军官大喝，撤退。
鬼子兵潮水般四散，空气骤然冷却。
梅孝先等跪在地上爬不起来。乡场上哭天抹地，人们只能用这个最直接的最无奈的方式感谢救命之恩，没有谁再敢说梅影的不是。谁也没想着离开乡场，梅孝先的女人低着脑袋躲在人群缝隙里，再也不敢耍横。
人们朝着出镇的方向跪着，一双双泪眼仿佛穿越黑暗陪着他们的救命恩人，他们仅能用这种方式表达对梅影的感激、崇敬，还有哀悼。他们心里都明白，梅影一去将再也不回头了。
轰的一声，镇外闪现灿烂的红光，璀璨如节日礼花，铺天盖地照亮了山河大地。
后来人们才从惊吓得连夜逃跑的一个小汉奸嘴里得知，那晚，梅影站到落日崖的山岗上朝着梅镇凝望，宫本来拉他走，梅影乘势抓着宫本，拉响了衣服里面的炸药，不但炸死了宫本还炸死了身边四五个鬼子。说梅大姑就是我们这块土地上的神。
十八
梅镇人找来经验丰富的退休仵作，将带着梅影血衣碎片和可能的骨头残片，归拢一处放入棺材。
出殡那天阴风惨惨，日色无光。全镇男女老少凡是能走动的全体出动，四外的村镇听说了来了很多人，连闻知此事的国民政府和共产党游击队都派了好些官员代表，前来为梅影送行。附近的三十八团团长亲临，带着一个连兵力护送梅影出殡。
梅影的棺木缓行在古老的梅镇街道上，白色的人群簇拥着棺木。人们用泪水洗面，用啼血感恩，用怒火宣誓。梅影死了，尸身残破，换来三千多条生命活着；梅影倒下了，三千多条生命站起来了。
山河哭泣，群山垂首，漫空飘舞着圣洁的雪花。
遵照梅思庭意思，将女儿梅影下葬在梅镇出山口落日崖上，看着梅镇，守护亲人。
古老的梅镇涌来上万人，还有漫山遍野持续赶来的扎白戴麻的人们，青绿的山被白色覆盖。他们为不屈的精神感召，他们为受尽屈辱还守护人民的灵魂送行。据说，梅影是在突然一片血红的阳光下下葬的，棺材落土，血红突然消失，剩下的是上万人的悲痛。
方鲁挖来一颗梅影最喜欢的并蒂山百合，小心栽种到梅影坟头。山百合清雅、高贵，一尘不染，在微风中含着微笑，像一面猎猎招展的旗帜。
好些学生哭晕，好些女人哭得气息奄奄。梅思庭夫妻坚持到女儿坟头堆起，双双晕倒坟地，被人抬回。梅孝先等长跪坟头，叫方嫂、田磊抓起，怒斥。梅孝先惊颤地后退，脚下一滑，顺着落日崖缓坡滚落，摔折了腿，从此躺在家里，直到抗战胜利后在出来过一次，于终日惶恐惊惧里死去。
方鲁栽种好山百合，神情严肃地对着坟头三鞠躬，庄重地说，梅影，那天早晨在河滩上，你说你希望能跟最喜欢的人办一场醉心的婚礼，尽管这里不是河滩，也没有婚纱，但是，我知道你是最喜欢我的，我曾经那么无情地伤害你，导致你的离家出走，希望你能原谅我。希望我们能在九泉之下举办那场醉心的婚礼。
啪的一声爆响，子弹划裂天幕，拖出悠长的尾音。方鲁的手枪抵着太阳穴，在众人目瞪口呆里徐徐倒下，脸上含着微笑房建辉
一
梅镇像头温顺的卧牛，静静地卧在群山怀抱中，浑身上下披绿裹青。麻石板街道被夜露洗得水滋滋亮汪汪，两边排列的早点铺炉火烘热了空气，唤醒了梅镇的早晨。
早起讨生活的人们用身体挖走挡住他们前行的浓雾，又在身后旋转出一朵朵雪莲花，诱人的吆喝声在初日的抬爱里温暖地舒展。镇中有一块不大不小的很有来头的乡场，偏后矗立一颗似乎和古镇同龄的老榆树，巨大的冠盖庇护了乡场，清朝那会用作贴告示和砍头的去处，后来延续了贴告示的传统，免除了杀人的功能，代之为开大会的聚集地，对面是绿茵拱卫的镇公所。挨着镇公所是一座拱背吊满青苔的小桥，清幽的河水绕一个弯划过新开的小学堂，甩向深山的怀抱。
阳光赶起群山的青翠倒立河水里，几只大白鹅嘎嘎叫着踏波掠浪，脚掌下快速开放一串青亮的水花，掩翅在两只翠羽鲜亮的鸭子身后。鸭子丝毫不以为意，专心埋头对着一丛银红色水中根须一通咕咕噜噜，搜食隐藏在根须间的美餐。河水绿茵茵地微笑，洁白的山百合不辞肥瘦地打扮着河滩，卵石在阳光下闪着温润的光泽。
年轻的梅影和方鲁并肩拥着温情漫步河滩鹅卵石，面对此情此景，他们很容易走出一个婚姻的完美。梅影抬手将一绺微风抓下的鬓发掖进眼镜腿里夹住，微笑牵着山光水色，她接受刚刚回国的洋博士方鲁之约，来到清晨的河滩，方鲁说要商量他们的终身大事，定下了他要立马返回重庆就任，抗战时期时间不等人。尽管他们来此目的明确，却谁也没有说正事，脚步徜徉在山水的舒美中，都不想破坏宁静、和平、阳光送暖的早晨。
梅影弯腰折了一支并蒂山百合，嗅着欣赏着，转向白西装白礼帽斜纹紫红领带的方鲁，送出绿茵茵的微笑说，看出什么了？方鲁从绅士的微笑里探出思想，费力地解读山百合，说她是白色的新鲜的。梅影说对也不对，你这个留法博士难道就学会这点浪漫？方鲁笑出不好意思说，我是学习军事的不是去进口他们的浪漫。那你说，我洗耳恭听。梅影笑了，笑碎了一河水，河水亮银子那样怂恿铺排。梅影收住笑说，你就没看出圣洁、高贵、顽强。方鲁哦了一声，像个开蒙的童子，说，那梅校长梅老师能不能为方某启蒙一二。梅影夹夹灵动的眼皮，微笑从嘴角滚落，说你没看出她们在任何地方任何环境里都能生长？河滩上山岗上到处都是她们的家她们的亲人。我是老师，我说一，你去反二反三吧。
方鲁微笑着推推鼻梁上的眼镜，说看来我这个洋博士要好好地解决水土不服了。方鲁起大早来河滩上可不是为了增长学问，他要在感情的热锅里炒出关于他们俩的未来幸福，这也是他在重庆的民国政府报道后就马不停蹄赶回来的原因，希望把小时候方梅两家定下的娃娃亲落到实处。梅影可是留过日本的学生，热心于教育，故而坚辞省府邀请回乡办了小学堂。方鲁不仅要摘婚姻的果实，还要设法打通梅影的思想和他一道去重庆。梅影不和方鲁讨论去重庆的事，指点山水树木花草说事，这里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情意满满。方鲁努力保持绅士风度，希望自己的热乎融化梅影的小心态，绅士地吸收梅影的芳心。梅影学生头上一缕头发再次调皮地滑落，只得重新将她们按捺进本该的座位里，嘴角掀开胜利的微笑，目光里绿意翻涌。方鲁有些急躁了，很想说出自己的大道理，看到梅影走在诗意的微笑里，只好在心里缓释急躁。梅影继续踏着小碎步，走出了温良恭俭让，好像忘记了让方鲁举一反二反三。
山亲爱地拥抱河水，舒展出一副宽大的绿色风景画，一两条小鱼跃出水面，似乎在向鹅们鸭们叫阵，远处几个牧童弃了牛儿不顾，尽情在沙滩上追逐、嬉戏，欢笑声撞进白云的怀抱。
梅影抬起笑意温和的脸庞，目光在画卷上移动，突然打向远处的追逐，把笑洒到他们的欢笑里，扫一眼急迫期待的方鲁，说，方大博士我是个小女子，只喜欢家乡的山水，希望生活在青山绿水的平静里，远离山外的炮火连天。
方鲁推推鼻梁上的眼镜，耐着性子问，难道一个留日学生就没有自己的理想，过着随遇而安的古老日子，这还是新女性吗？山外的炮弹迟早要落到山里，那时候你还能这么恬静、悠然？
梅影站住，瞧着倒映在河水里的蓝天说，理想，呵呵，谁没有理想，我的两个理想之一就是办好镇上新开的小学堂，听到孩子们朗朗的读书声就是天下最美的事，他们长大了会走出大山，去……梅影截断话语，弯腰捡起一块卵石砸进镜子般的河水，河水敞开了一朵喇叭花，飞溅的水珠落下重新砸开了一圈小喇叭花，清亮地笑出满河的畅快，河水的笑音在水面游行、飞越，连接青山扑向蓝天。
方鲁背对着河水挡住梅影的视线，坏笑着逼问梅影第二个理想是什么。梅影笑而不语，再次拾起一块扁平的卵石准备撒手河面，方鲁张开双手不让梅影投掷，说，有理想是好事，难道还怕说出来。梅影丢下卵石，拍拍手掌，目光越过方鲁头顶，投向远山的清越，迷蒙了双眼梦幻似的说，我希望在这里在一个宁静的下午，和我所喜爱的男子举行一场醉心的婚礼。
啪，方鲁拍手掌激发出温暖的脆响，说，那最好，别开生面别开生面，肯定终生不忘！我们俩在这一点上终于找到共同点了，太好了！
啪——勾——突兀、惊颤，拖着尖锐的啸叫撕裂群山的静谧，那是死神传送的请帖。方鲁和梅影终止了调蜜，目光打向声音发出处，那是牛头方向，那里连接山外的道路，火药爆发出强劲，推送子弹划破蓝天。方鲁惊呼，三八大盖，日本人来了！
枪声接二连三下着狗崽子，牛头那边呼喝声直冲云霄，惊恐的绝望的呼叫震动群山，整过镇子跟着震颤、慌乱。梅影急切地说，方鲁，我要去学校。不等方鲁回应，撒腿跑向能看到青绿覆盖下的部分白墙黛瓦。
“鬼子来了！”成为梅镇这个早晨永久的惊恐。
方鲁大喊，梅影，回来，日本人马上就到了，赶快往山里跑！
梅影裙裾翻飞，像一朵速开的蓝色山百合，像一面烈烈招展的旗帜，摇摇送来你走吧，那里有我的学生还有同事！梅影跑得飞快，和刚才判若两人，她在和死亡争抢时间。
进镇子的麻石街上男窜女叫，街面横躺着白的绿的红的各色吃的用的，还有躺在炸坑旁边血呼啦叽的尸体，硝烟弥漫。窝在店铺石阶台上女尸流着最后的血，烧饼摊子倒地旁边的店铺燃烧着大火，黑烟翻滚，冲天而起。啪勾不停，每啪勾一声，准有一个活生生的生命倒下。街口冲进来一群端着长枪戴着黄色招魂耳帖的嗷嗷怪叫的两条腿畜生，枪口冒着硝烟，刺刀上滴着殷红的血，他们见人就杀见东西就抢。两个黄衣畜生抬着一个拼命挣扎尖叫的妇女往门里窜，嘴里胡乱地大笑怪叫，一个鬼子兵枪刺上挑着一个四肢在空气里徒劳乱舞的婴儿，高声大笑大叫，几个围观的日本兵跟着胡叫怪笑。
大火四起，浓烟覆盖，叫声哭声和残忍的笑叫声构筑了梅镇灾难的全景图。
梅镇似乎醒在睡梦里，醒在枪炮的教训里。善良的人们似乎没来得及看清对方，就消失在子弹的扑击中。
这天，永远定格在公元1939年5月6日，湘西一个古镇的早晨。
青山绿水不再静谧优美，和平的阳光再也照不进古老的梅镇。
二
习惯生活在安步当车的千年古老里的山民百姓何曾遭受如此劫难，大部分人纷纷逃亡深山之中，暂时没有逃走的没头苍蝇样乱窜乱撞，烧香拜佛的人不在少处，佛祖非常吝啬他的无边佛法。
学校里早已乱成一锅粥，狼奔豕突，惊恐的哭喊声代替了朗朗的读书声。枪声咋起时，几个男女老师正带着学生准备排练梅影编写的抗日剧《血色》。初闻枪声，一个男老师还开玩笑说，这可是绝好的背景声响。随着更多的枪声还有炮声传来，玩笑声熄灭，惊恐挂到每个师生脸上。枪炮声下的惊叫、镇民的拼死逃跑给他们上了一节惊心动魄亡国课，慌乱哭喊改变了校园。院中竹林边，好几个女生抱团哭啼，余下的学生围住老师张着惊恐、希望的眼睛。老师们没了主意，一个女老师抱住另一个女老师哭泣。有人拉开校门，众人跟着逃出，很快退了回来，个个成了惊弓之鸟，五官变形。那个带头拉开门的田磊老师，狠狠闩上门，大叫，完了，鬼子兵冲过来了，怎么办啊，赶快想法子啊。
都不许哭！梅影如天兵天将突然降临，紧急大喝，说哭喊没用，反而给鬼子指示了方向，别哭别喊，跟我来。哭喊声随着梅影的镇定降温。梅影脸色煞白，胸口剧烈起伏，她是从河滩的爱情温柔地直接冲进可能随时丧命的火坑里，她要挽救她的学生。她的话镇住现场，绝望中的师生像找到生的寄托。梅影指挥老师们带着学生往学校后山跑，她断后，为师生的脱离拖延时间。田磊要和梅影留下来拖延时间，梅影厉声说，保护学生是你最大责任，不要叫我担心。田磊流下眼泪说，是，校长，我拼了命也要送他们走，你你也要……
别婆婆妈妈的，还是男子汉吗，快走！梅影柳眉倒竖，平时的循循善诱、温和的梅影不见了。门外叽里咕噜大叫，砸门声此起彼伏，门板嗦嗦颤抖。梅影上前一把推走田磊，大吼，记住，保护学生是当老师的责任！田磊抹了把眼睛，扛起一个吓晕的女生窜出后门。
梅影站立院中，整理了一下衣服，严肃地盯着被暴力摧残的门板，镇定得像一座巨石。门板哗啦一声向门内倒下，一群凶残的日本兵端着枪冲进来围住梅影。梅影在日本兵冲进来的瞬间身子哆嗦一下，随后稳住，迎着快要刺到脸上的刺刀丝毫不退缩。残暴的鬼子兵歇斯底里，抽回枪，准备将刺刀刺进梅影胸膛，被一个挎着腰刀的军官制止、训斥。鬼子兵收回枪，哈依一声退到一边侍立。军官朝围着的鬼子兵挥挥手，鬼子兵收枪撤围。军官上前用半生不熟的中国话说，你的梅校长？梅影急速打量军官，大义凛然道，是，本校不欢迎你们，请你们立即出去。军官嘿嘿笑说，我们是来帮助你们建立王道乐土，是朋友是客人，留学大日本帝国的梅校长难道没学到一点点礼貌。梅影冷笑，说有端着枪闯进来的客人吗，拿着刺刀威胁主人这还是朋友吗，这就是你们要建立的王道乐土？军官尴尬，脸色血红，尴尬地笑，说，我们不讨论这些，你的老同学在等着，我们是奉命邀请。请！梅影看一眼学校，平静地说，带路。
粗大的大榆树干上绑了七八个壮汉，鬼子兵端枪警戒。乡场上站着一两百哭哭啼啼男女老幼，鬼子兵用刺刀围住，四外高处架起几挺歪把子，虎视眈眈。树旁石凳子上坐着一个中佐鬼子军官，指挥刀立在岔开的两腿之间，一双戴白手套的手按住刀柄，瞪着三角眼欣赏他营造的这幅画面，得意在他脸上流窜。身后站立两个军官，脸上凶神恶煞，侧面躬身站立一个头戴日本军帽着中式衣裤挎盒子炮的中国人，他就是镇上梅老妖的儿子梅奔，因为吃喝嫖赌叫梅老妖赶出家门的败家子，后来听说去了东瀛岛国，没想到十年后成了鬼子兵的狗。
人群后面响起一阵叫骂，人群分开。鬼子兵押着绑缚着双手的梅影进来。众人惊呼，纷纷垂下头颅。田磊和几个男女学生随后押到。
梅影走得大义凛然。押解的军官跑到中佐面前讨好地报告一番，中佐放出微笑站起来走到梅影跟前，说，梅影小姐，没想到在这里见到老同学，难得难得。对不起，都是手下鲁莽，怎么能这么虐待老同学呢。伸手要替梅影解开绳索。梅影沉静地说，不必，这里只有中国人和日本人，没有其他的。中佐诞着脸皮呵呵笑说，误会误会了，我们是来大东亚共荣，建立王道乐土。梅影冷笑，目视现场，说，宫本，这就是你们的共荣，刺刀下的共荣？看着还在冒烟、燃烧的街道和街道上的尸体冷峻地说，这就是的乐土，鲜血、尸体、燃烧的乐土？畜生也讲乐土！
“八嘎”！宫本身边站立的军官狠狠打了梅影一耳光叫骂。宫本抬手制止，脸像个皮蛋，嘿嘿冷笑，指指大树，指指现场的人群，说，我今天只想和老同学畅叙同学之谊，没想到老同学如此不给面子，我是个说话算数的人，这些人是死是活都在老同学你的一念之间。如果答应和我回兵营，这些人马上自由。宫本抬手一招，身后躬身站立的梅奔扯着嗓子对众人道：宫本太君说了，这次来是诚心邀请梅影小姐去军营一叙，商谈建立大东亚共荣事宜，造成现在的不愉快都是不理解造成的，只要梅影小姐，不对，应该是梅影校长，梅校长要是过去商谈，你们不仅不会死而且还能好好地活着，等梅校长和宫本太君商谈好了，我们就是一家人了，你们可都要感谢梅校长啊！
人群里戴着瓜皮帽弓着细腰留着山羊胡子的镇长梅孝先扯着公鸭嗓子大叫，梅大姑，您就答应了吧，您答应了就是我们梅镇的活菩萨，观世音在世啊！好些人跟着附和，喊道，活菩萨啊，答应了吧。梅奔大喊，对，梅校长就是观世音菩萨，她答应了，你们就活了，能过好日子了！
凭什么叫一个姑娘担负这个天大的重责，你们你们还有人性吗？田磊怒声大喝。一个鬼子兵上前打到田磊，几个学生惊呼，护住田磊。中年妇女方嫂大喝，田老师说得对，我们这些人的生死怎么能搁在梅校长一个女子身上，你们这不是帮着鬼子逼梅校长吗？你们你们，还是人吗？镇长身边几个女人上前按住方嫂，一个三十几岁妖娆的女人用帕子塞住方嫂的嘴，阴沉地威胁说，方嫂，你还要不要你的烧饼铺子了。被堵住嘴巴又被人摁住的方嫂挣扎，呜呜地说不出话。
宫本看着现场嘿嘿冷笑。梅影怒喝，宫本，你还有人性吗？
宫本哈哈笑，说，我从来不强人所难，至于人性嘛，那是战争的人性。回头对围着那几个捆绑大汉的士兵挥挥手。啪的一声，一个大汉死在鬼子兵的子弹里。现场大乱，哭喊嚎叫。鬼子兵一阵紧急拉枪栓声。梅奔大喊，肃静肃静，难道你们真要惹怒黄军，统统给黄军做活靶子吗？梅孝先大喝，安静安静，不要惹怒太君！
梅影胸口起伏，脸色血红，对着宫本大喝，宫本，你要是一个军人，冲着我来，给我一颗子弹！
宫本哈哈笑，说，这可是你说的。
校长！学生惊呼。
啪的一声，又一个大汉垂下脑袋，血从胸口汩汩流出，宫本击毙的。全场死寂，睁大了眼睛盯着，惊愕、悲愤。
畜生！梅影怒骂。
梅孝先大呼，大姑，您不能再激怒太君了。求求您了，梅家姑太太！
姑太太，求求您了。梅孝先身边的几个女人齐声呼喊。
梅影盯着她们，激怒道，你们你们。梅影不知道说什么好。
宫本重新走到梅影身边皮笑肉不笑地问，怎么样，老同学，还是不愿意？梅影不愿意和宫本多说一句话，后背对着宫本。宫本盯着梅影的后背恼怒，转头对身边军官耳语。军官招来两个鬼子兵耳语。两个鬼子兵狂笑，放下枪，脱光了上衣。众人看着胆颤心惊，女学生和姑娘们或扭头不敢看或闭上双眼，呼吸凝重，空气仿佛在剧烈燃烧。鬼子兵脱得只剩下一条裤衩，推开前面的男人，一人一个抓出来两个十几岁的少女。少女大哭大叫，众人激动惊呼，想上前救护。鬼子军官对天鸣枪，众人惊恐后退。两个鬼子兵将少女带到大树下，在众目睽睽中按倒她们，骑上怪笑怪叫。
住手！梅影冲着宫本大喝。全场死了般，目光全部集中到梅影和宫本身上。宫本诡秘地笑。梅影决死地说，放开她们，我跟你走！
宫本嘎嘎怪笑，对大树下挥挥手，拍手说，早说，这一切都不会发生，请！
梅影转过身深情巡视在场的梅镇人，目光所到之处响起一片哀嚎，人们多么无奈多么可伶。梅影目光落到学生脸上。学生哭喊道，梅老师，您不能去！梅影闭上双眼，两滴泪水从眼角滚落。
梅影走了，走在一群蝗虫的队伍里，走在阳光惨淡里，走在满街尸体和烟熏火燎里。
三
日本兵满载着战利品撤走了，后面的一群兵还烧了几家房子，在狂笑里踏着梅镇人血迹走的。
梅孝先和他身边的几个女人兔子样窜回去，乡绅们看一眼大树摇摇头走开。乡场上人群哭哭啼啼扶老携幼散去。留下的是那些死了人的苦主和被绑着的家人，方嫂和田磊，还有哭泣的学生们。方鲁冲进现场目睹悲惨，看着参天大树，目光在燃烧，双手举过头顶嚎叫。
镇公所里斑斑驳驳，像个垂死的老人，阴气裹着发霉的空气，播弄死亡味道。梅孝先坐在太师椅里和众乡绅喝着茶商谈事情，好像根本没发生过灾难性事件，两个儿媳一个女儿和一个小老婆妖妖娆娆围拱着有说有笑。小老婆嗲着嗓子说，早知道黄军动用这么大阵仗只是为了一个梅影，还不如早点绑了送过去，免得全镇鸡犬不宁。女儿说，是啊，我瞧着就不舒服，一个女子不在家学女红，办什么新式学堂，镇上好像就她一个能人，这下好了，伤风败俗了吧，自找的。小老婆笑得热气噗噗，说，这下好了，梅思庭那个老东西攀上日本女婿了。大儿媳笑着说，三娘，说错了，那是日本人大公众的女婿呢，那可是一个兵营呢。
喝茶的乡绅有人摇头，有人放下茶杯脸色难看。
够了，都给老子滚，我们说正事。梅孝先听到她们说得不像话，看到乡绅们不满，只得赶她们走。
小老婆扭着水蛇腰不屑地说，媳妇们，跟小妈走，切，就这点能耐。梅孝先摔了茶碗，碎了的瓷片翻着筋斗飞溅，落出一片细碎的闪耀，眼睛瞪圆像要吃人。众人大惊。众女人这才悻悻地扭着屁股走进耳门。
抱着水烟袋乡绅问，要是梅思庭回来追问，我们怎么说？他们家可是有十几条枪。众乡绅附和，惶恐不安。梅孝先拍了桌子，拉着公鸭嗓子说，追问，追问啥，有本事到日本人哪里追问去，今儿这场大灾，根子都在他梅思庭身上，他要不把那丫头送到东洋上学，能认得那个叫宫本的吗？要不是跟宫本勾勾搭搭，他能带着兵来祸害咱们？众乡绅惊愕，张着嘴巴说不出话，目光可怜又可嫌地盯着梅孝先。靠梅孝先身边坐着的戴一副黑框眼镜的刀削脸连忙笑着说，梅翁目光如炬，看得透彻深远，归根结底还是他梅思庭种下的劣根，门风不正，怨谁！
乡绅们有叹息的有附和的，一场邪恶的闹剧在笼子里躁动。
方鲁气冲冲走进公堂，指着众人大怒说，你们你们可都是梅镇的头脑，出了这么大祸事死了那么多人，现在梅影为了保全你们被抓进日本兵营，你们居然还坐在这里喝茶说笑，你们喝下的可是他人的血泪，肠子不烂吗，还笑得出来！
戴眼镜的站起来愠怒，说你可是方家大公子还是留过洋的博士，怎么可以如此咆哮公堂？圣贤之书读到狗肚子里了！
去你妈的圣贤之书，圣贤之书教你见死不救，教你们把一个镇的安危推给一个弱女子！方鲁毫不退让大骂。啪，梅孝先拍桌子咆哮，这里是镇公所，不是你撒野的地方。方鲁盯着梅孝先，眼睛里充血，步步紧逼，咬牙说，哦，镇公所啊，死人了管不管，弱女子被抓了管不管，梅影把自己交出去了，就是为了换得你这样蛇蝎心肠的人活着，太不值得了！梅孝先双眼惊恐步步后退，脸色灰败。方鲁一把薅住梅孝先衣领，大喝，你到底救不救梅影？四个枪兵突然闯入抓住愤怒的方鲁。枪兵是戴眼镜的看到情况不妙，出门招呼进来的。见到枪兵，梅孝先活过来了，声嘶力竭道，拉出去拉出去！
方鲁挣扎着大叫，你们要还是人，要是还有一点点人性，就赶快组织人救梅影，梅影怎么说都是你们的救命恩人！
大榆树下，方嫂手里捧着写有“梅影长生”的木牌，带着学生们和田磊走近树干，把木牌恭恭敬敬放置粗大的树干下的石桌上。田磊带着学生在牌位前摆上香炉和祭品，点燃香插入香炉里。众人退后几步，方嫂双手合十跪下，田磊和学生跟着跪下。方嫂念叨着：大慈大悲的活菩萨梅影，梅大姑，您救了全镇的性命，但愿佛祖保佑您平安无事！学生哭泣，呼喊梅老师！田磊满面泪水说，梅校长，但愿您吉人自有天相，平安渡劫，我们都等着您回来呢！方嫂止不住嚎啕大哭，哭声响成一片，震撼大树，树叶似乎在嗦嗦颤抖。他们身后跪了黑压压一片男女老少，一片哭声。
青色的香烟绕护着哭喊声，震撼整过梅镇，日光惨白，流出殷红的血泪，血红蒙住了天地，风吹响了树梢，呜呜咽咽。
方鲁突然跑过来，抓起跪拜的田磊，怒喝，跟我走！
四
星星像从天幕的破洞里钻出来，繁密地滴着泪珠儿，月亮垂死地斜吊在天幕上，张着半边脸悲惨地瞧着人间。
房间里灯火迷糊一片，家具上像被涂抹了一层黏糊糊的死亡气息。梅影合目坐着，脸上全无血色，像个雕像。桌面摆放着糕点、水果，仍然保持它们的原始。门口两个背抢的日本兵锁住了梅影逃生的可能。自从离开乡场的第一步，梅影就没有打算逃跑，想着如何去死，只有死能解脱一切。一个被日本鬼子抓走的年轻女人，就是逃出去了很难消解那些怀疑的目光，如其忍受别人的怀疑活着还不如死了干净，到了如此地步再想别的那是虚幻的无益的，只能徒增心理负担。她想着如何有尊严的死去，她甚至想到被宫本五花大绑押解刑场，在枪弹的爆响后看着亲爱的蓝天微笑着倒下，倒在山百合的怀抱里，但是心里无数次想着自己的遗憾，再也没机会兑现在夏天的傍晚在美丽的河滩上和自己最爱的男人对着青山、河水还有山百合举办一场醉心的婚礼了，她只能在心里无数次设想那个热切的醉心场景。
一阵沉重的马靴敲击木质楼梯声强烈抬升，楼梯在强暴踢打下哼哼唧唧，像个濒死的病人。梅影呼吸了最后一口人间的空气，等待终极降临。上楼的是宫本，暴虐的马靴声就是宫本残暴的释放，宫本上次在这里带着暴怒离开，留给梅影一个最后的考虑。宫本的马靴踩着中国人的苦难和鲜血跨进房门，随手关闭了它，房间构成一个密闭的恐惧，空气瞬时坚硬。梅影继续保持死亡状态，灵魂似乎脱离身体飞升，在看不见的空中盘旋。宫本这次没有对梅影歇斯底里，马靴踏得轻柔，嘴角似乎挤出微笑，从木质化的空气里迅速传导给梅影耳朵。啪挲，像是一叠轻飘的纸片打击桌面，拍出来的风撞击梅影胸口，血液在血管里四处奔突，血管飘摇着随时爆裂。梅影咬着牙，忍受剧痛，脸色血红。
看看吧，他们都是你的亲人。宫本轻描淡写地笑了，那是吃人后张着血红的口说的，血腥扑鼻。梅影似乎嗅到亲人的熟悉，眼皮跳动，还是开启了眼睛，桌面散落着爸爸妈妈和七岁小弟的照片，这是宫本的恶毒和无人性，用家人来威逼。梅影感到自己像个大海中在狂风暴雨下摇曳的小船，气息悠悠地问，你把他们怎么了？
宫本诡秘地笑，笑声如瓦楞刮着梅影的耳朵、心，痛苦地滴着血。她知道人跟魔鬼无法交流，魔鬼嘴里永远吐不出莲花，问也是白问，合上眼睛在心里为爹妈小弟祈祷。又是啪的一声，一叠照片摔到桌面，阴冷地说，看看吧，他们可都是你的好学生。
你，猪狗不如，畜生！梅影爆出粗口，那是怒急恐惧至极的真实。宫本再次呵呵笑，说如果你好好活着，他们一根头发都不会少。怎么样，条件优厚吧。
无耻！梅影不再冷静了，她知道对面这个冷酷的魔鬼说到做到，只恨自己手里没有枪，怒气、戾气、伤心、悲痛涌上心头，堵塞了大脑，阻断了意识。
夜空泡在垂死里，半个月亮迷迷糊糊像在流泪，草丛里虫子低低地哀鸣，大地和天空在黑暗里颠倒。房间里灯光哀伤地探出窗口，又无力地下垂，跌落濡湿里。宫本那野兽的狰狞割碎了一片片花朵，旋转着飘落死亡的深渊。
骤然的枪声打破了魔鬼的舞会，枪声一声紧似一声，如一只只铁拳砸中魔鬼的头颅。楼门大开，宫本被灯光涂抹成黑炭，慌乱地冲出门，快速扣着衣扣，急问卫兵，哪里打枪？
卫兵指着一个方向说，好像是司令部那里。
枪声、火光编织了魔鬼的死亡链条，大地在颤抖摇晃。
五
城门外的小山岗像一条巨龙静静地卧着，方鲁和田磊等人拿着枪趴在山岗的树林里密切注视城门口。田磊低声问，这行吗？方鲁指指绑在身后树干上穿着和服的日本女人说，有她在，量他宫本没那个胆子，她可是宫本顶头上司的老婆。田磊还是不放心说，万一…
没什么万一。方鲁斩钉截铁道，一会交换后，你们几个不要管我，带着梅影从我们预定好的路线撤离。不用担心我，我可是学军事出身的，你们走得越远我越安全。
说话间，城门楼上火把大亮，烧红了半边天，鬼子兵如临大敌。梅奔的声音遥遥传来，对面的好汉听着，黄军答应你们交换人质，但是你们要确保人质安全，否则梅镇鸡犬不留，石头过刀草木过火！
田磊小声骂道，这个认贼作父的败类！方鲁指指日本女人，顾不上搭理田磊，高喊，你们不要心存侥幸，不要动歪脑筋，我们既然敢来，就有了万全的准备，告诉你们一个消息，不仅城外做好准备，在你们城内若干个要害部门也安放了炸弹，一旦你们打歪主意，城内马上爆炸四起火光冲天！
好，黄军答应你们。这就下去交换人质。
田磊有点发抖。方鲁厉声说，有点中国人骨气好不好，刚才你不是挺有骨气的吗，你没瞧见他们也害怕吗？按照计划行事。方鲁掏出毛巾塞住女人嘴巴，解开绳索，逼着跟自己走。
双方在城外抵近山岗地空地上对峙，火把照耀得如同白昼。大队的日本兵燕翅排开，抢上刺刀寒光闪烁。方鲁让对方士兵退到城门口，否则不交换。宫本只好照做，叫人带出批头散发衣衫不整被堵住嘴巴的梅影上前。
梅奔说黄军是讲信用的，请把夫人放过来。方鲁朝后面挥手，田磊等三人押着日本女人来到身边。方鲁说，看清楚了吗？要不梅奔你过来瞧瞧。梅奔低声告诉宫本，宫本挥手。梅奔胆颤心惊地走过来，仔细打量，回头说，太君，确实是司令夫人。
宫本要同时放人，方鲁不答应，说自己可以站在这里陪着，你们先放人，等我们的人安全了再放。宫本不同意。方鲁用驳壳枪顶着日本女人后脑，女人呜呜大叫。方鲁说，你们人多，有机枪有摩托车，只有我认为我们的人安全了才会放人，千万不要动歪心思。宫本犹豫，梅奔跑回去一阵耳语，宫本不得不下令放梅影。
梅影被绑着双手，走过宫本身边，突然一头撞向宫本，宫本连连后退，还是倒下。谁也没料到梅影不顾性命撞宫本，双方似乎一触即发。梅影要用这个方式激怒宫本杀了自己。宫本爬起来，暴怒，抽出刀要劈了梅影。梅影迎着刀再次冲击。
住手，敢动，立马毙了她！方鲁声嘶力竭道。
六
路上，梅影像个垂死的人，不说一句话，低着脑袋东倒西歪地走着。方鲁想搀扶，梅影尖利地叫道，别碰我！方鲁缩回手，万分惊恐地问，他们他们没把你怎么了吧？梅影不理会，疯了般跑去。
天，亮在满目疮痍里，青烟从废墟里袅袅升起，绕着群山的呜咽。镇口路边的落日崖上皤帆飘飘，纸钱当空，悲伤、凄凉的哭喊声萦绕着坟地，乌鸦盘旋着呱呱怪叫。
几株洁白的山百合，在微风的摇摆里流着泪水。
梅家大门紧闭，没有了往日的枪兵站岗，只有两只石狮子张着空洞的嘴巴无目的地悬望。
门前路上聚集了三三两两的男女，有意无意地瞧着紧闭的大门。梅孝先家的女人在小老婆率领下站到对面，向梅家大门指指点点，肆意嬉笑，招引了一大堆男男女女。听了她们的蛊惑，有人不相信，有人摇头叹息走开，有人随着她们的污蔑兴风作浪，责骂梅思庭门风败坏，表面道貌岸然背地里男盗女娼，将日本人祸害梅镇的责任全部推倒梅家头上，骂梅影臭不要脸，水性杨花，送给一个军营的日本兵用。骂得正起劲的时候，方鲁和田磊他们突然赶到。方鲁责骂他们没良心，说要不是梅影挺身而出那两个姑娘还能保得住清白？接下来还不知道要死多少人有多少妇女被糟蹋。指着梅孝先小老婆和闺女厉声道，要不是梅影挡着，说不定下一个就轮到你们！你们良心叫狗啃了叫猪吃了！方鲁满脸飞红，像一团燃烧的火焰，眼睛奓着，仿佛要吃人。田磊愤怒地说，就没见过你们这样的，真该叫日本兵抓了你们，梅校长为了谁？没有梅校长你们能站在这里说风凉话、侮辱人！
那些跟风的男女低下头，纷纷溜走。梅孝先小老婆和闺女想争辩，看到方鲁变了形的脸，扭屁股逃跑，边走嘴巴还不干不净地道，方家少爷，那可是一个叫猪拱了的烂白菜，你还好这一口。方鲁大怒，要追上去。田磊等强行拉住。田磊说，方博士好男不跟她们这些破烂斗。方鲁垂下胳膊，狠狠地吐口吐沫说，没想到不仅愚昧还是这等侮辱糟蹋人，简直猪狗不如，怎么能叫这样的人生存在这个世界上！
梅家院子空无一人，树叶挂着脑袋，花草抱紧了身子畏缩在阴惨惨的光线里。方鲁等直驱上房，厅堂里空无一人，后面隐隐传来低低的哭泣声，连带着空气叹息。方鲁连叫了几声梅伯父，好大一会儿，梅思庭才在丫头的搀扶下出现，一夜间乌黑的头发披上一层霜，脸像被水泡过的惨白肿胀，目光暗淡不看任何人，坐到太师椅子里似乎对着空气说，来了。方鲁赶紧近前，小心地说，来了，伯父。梅影还好吗，我想给她散散心。梅思庭合上双眼，悠悠地说，她她恐怕没有那个心事了。
怎么了，伯父？方鲁惊愕地问，不敢相信。顽固地说，我知道梅影一定受苦了，心情肯定不好，我还是想当面劝说，事情过去了，就当一阵风刮过去，没什么的，只要天没塌下来就好。梅思庭睁开眼睛，盯着诚意满满的方鲁说，你，真的这么想？
是，伯父，我想现在就见到梅影。梅思庭合上眼睛，搭在椅背上的手轻挥。丫头说，方少爷，我带你过去。
梅影躺在床上，双眼瞪着，好像僵死了。方鲁等梅伯母和丫头离开后，扑到梅影床边急切地说，影，到底怎么了，你要这样折磨自己。眼泪顺着腮流下，目光追着梅影惨白的脸。梅影不说一句话，就是一个活死人。方鲁愈发揪心，说，影，就是有天大的事我们俩个扛总比你一个人闷在心里好，你可是新女性啊，怎么这么想不开。梅影突然大笑，凄厉的声音刀子般扎进方鲁的心窝，血啪嗒啪嗒滴落。方鲁忍着痛苦说，影，别这样，我们可是要在河滩上举办美好婚礼的。梅影笑声骤停，双眼紧闭，眼角慢慢溢出两颗泪珠。方鲁急得在房间里转圈，像个斩掉头颅垂死挣扎的公鸡。
你，走吧，我已经是一个不干净的女人。梅影嘴巴丝毫没动，声音似乎是从地狱里冒上来的，阴冷、坚硬，房间随着这句话翻转。方鲁双眼圆瞪，全身颤栗，突然抱着脑袋嚎叫，发疯地奔出房间跑出梅家。
路上，人们听不清方鲁在叫喊什么，为何如此，只道他疯了。方鲁没头苍蝇样跑回家，气喘吁吁，紧急跪在父母面前连磕三个头，说，父亲母亲，恕孩儿不孝，我走了。老两口惊问去哪儿。母亲说，梅家的婚事怎么办？方鲁起身赤手空拳地雄赳赳走出，撂下一句话说，爱咋办咋办。说完，人已经在门外。老两口惊愕地看着空洞的门，僵在当地。母亲突然高声喊道，不带行李啊！
七
梅影闺房，灯黄光惨，浓重的悲哀装满了每一个空隙。母亲和弟弟守在梅影床边，像守着一个濒临死亡的人。阴风在房间里四下游走，似乎是阎王提前派鬼使来下通知。门哐当一声被推开，屋里人吓了一跳。梅思庭大步闯入。梅母哭泣道，老爷，这样下去可怎么好哇。梅思庭大怒，说，死了算了，梅家担不起这个污名！
什么！梅母惊叫说，她好歹是我们的女儿，外头叫鬼子欺负了，家里你还说这个话，你你这是在逼命吗！梅思庭喝道，妇人之见，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我梅家在镇上住了十几代，从来没有过……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梅影突然坐起来，双眼亮闪闪盯着父母，赤脚下床跪倒父母面前磕头，说女儿还二老养育之恩，从此刻起我不再是梅家女儿！说着，赤脚跑出。
母亲大哭，呼喊，影儿啊妈的心头肉啊，不要走哇。
弟弟惨呼，姐姐，不要走啊！
泪水漫出梅思庭抬着的眼眶，爬上脸，任其滴落。两手一边一个拉住夫人和儿子，厉声说，叫她走！
八
神经高度麻木的梅镇人半死不活地过着他们的日子，像悠悠的河水那样无声无息，唯有方鲁的出走和梅影的逃离重新牵动人们麻木的神经。一些人为方鲁抱屈，更多的人感叹梅影。人们心里都明白是梅影救了梅镇的人，保全那些女人的贞洁，可是又不能公开原谅梅影的失节，还是失节于日本鬼子。田磊、方嫂他们到处替梅影更名，可是没人敢当面赞同，一些好心人只有在夜幕掩护下去大榆树下，对存留着的梅影牌位烧香、拜谒。他们把梅影当成拯救他们的恩人、活菩萨。慢慢地祭拜的人多起来，大榆树下香火比山上仁义庙里的香火还旺盛，关二爷要是有知一定伤心落泪。人们在香烟缭绕里祷告梅影平安无事，在他们心里梅影就是他们的保护神。
香火照亮了人们心头的黑暗，却照不亮梅孝先他们那般人的心里阴暗。
梅孝先在小老婆等女人怂恿下特地召开乡绅会议，议题只有一个，定性梅影是严重失节，辱没梅镇和先人，还严重侮辱了中国人的尊严，派生出两个决定，驱逐梅思庭家出梅镇，不准人祭拜梅影。
梅思庭怎么也没想到，梅家十几代人辛苦攒下的基业毁在梅影手里，通知下达后，没有一句辩解，拖家带口三四十人被枪兵押着离开梅镇。一路上愁云惨淡，人们用眼泪为他们送行。那两个保全贞洁和被救下男人的家庭全体出动，不管梅孝先的什么禁令，带着好吃的哭喊着堵住大路，挡住梅家人，公开在道路上摆上香案祭拜心中的活菩萨梅影。跟来的全体师生哭祭，哭声震撼整过梅镇，哭倒了一大片男女和学生，也引来了更多平日不敢公开自己良心的人，还惊动了附近的山民。他们不辞路远，纷纷赶来祭拜女菩萨。
来祭拜梅影的山民络绎不绝，越来越多，气得梅孝先等人只敢龟缩在镇公所骂娘。
不知是谁喊了一句，梅老先生一家不该走，我们找梅孝先理论去。众人纷纷应和，簇拥着梅家人赶往镇公所。梅孝先何曾见过如此阵仗，绕他们怎么威吓、叫骂，没人理睬。梅孝先叫枪兵抓人，没有一个枪兵愿意出手，反倒是梅孝先被田磊等人抓住，逼梅孝先取消禁令。田磊说，你个黑白不分的老东西，如果你胆敢再如此，老子和你一道跳日落崖，敢不敢！有人干脆说，别跟老狗日的废话，他听不懂人话，干脆给他一粒枪子算了。
梅孝先在群情汹汹下被迫宣布取消驱逐令，保留大榆树下的供奉，派人寻找梅影。
九
山路尽头是一座古砖墙圈着悠久的县城，历经无数风雨的民居不堪重负地苟延着，街面冷冷清清，行人稀少，乞丐特别多，十个人里至少有一个是乞丐。这天，街上多了一个披头散发衣衫破烂的乞丐，脚上的污泥里掺着血污，走一步，青石板上落下一道血脚印，借着手里的树棍支持行走。准备驱逐的乞丐们瞧着血脚印，摇头叹息，无意中看到这个新来的腰间别着两把柳叶刀，更加不敢接近，只好用目光追随。乞丐一路艰难地走向军营，面向军营站了一会，躺倒军营对面的岔路口墙根睡觉大觉，眯缝的眼睛射出寒光，刺向军营门口。
远处的旮旯缝里，好几个乞丐盯着。
日头白花花地下着火，狗蛰伏阴凉之地伸出舌头嚯嚯地排热，乞丐一动不动躺在能烤熟麦饼的墙根，像条抽了脊梁的死狗。房顶上瓦面仿佛过了火，白气滋滋地升腾，空气里飘着焦糊味。军营门口有几次日本兵进出，每次进出，乞丐都放大了眯缝的眼皮。一个拉长的影子靠近乞丐，带来不断增强的喘息声。乞丐掉过手里的树棍，指着逼近的影子，影子不再逼近，声音嫩嫩地说，七爷让我们送水、吃的。乞丐收回树棍，影子缩短，递过来一只大饼一个豁口陶碗，碗里波光潋滟。乞丐夺过碗，把水倒进喉咙里，抓过大饼大口撕扯咀嚼。贴着乞丐耳朵再次爬过来带着奶味的童音，七爷说了，你一个人等于送死，我们在关二爷庙。乞丐停止咀嚼，脖子似乎僵硬，扭头看时，影子早已消失。
日光把墙面压缩为一块巨大的黑影，劈头盖脑蒙住墙根，也蒙住仿佛死了乞丐。黑影伸展到半个街面时候，军营门口响起叽里咕噜的疯狂，两个鬼子军官兴奋地冲着大门而来，梅奔矮了一节放着谄笑随在一个芦柴棒子日本军官身侧，嘴里放着叽里咕噜的马屁。乞丐身子一点一点离开了靠着的墙根，手伸向腰间插着的柳叶刀柄。芦柴棒子正是宫本，距离乞丐四十几步路，快要进入柳叶刀有效击发距离内。乞丐的手把住刀柄，下一秒就是抽刀击发了，抽刀的手腕却叫另一只铁钳子的手抓住，乞丐的手在铁钳子的钳制下像没有分量的棉花。正在乞丐激怒、呼吸粗重之际，响起一声啪，宫本摇晃一下捂住肩膀，倒在梅奔及时伸出的双臂里。枪声引来瞬间的枪声大作，机枪声飞蝗一样扑向乞丐左边的墙头。乞丐耳朵里炸响了一个沉闷，跟我走，没命了什么仇都报不了。
月色漂染了破败的大殿，那些剥落、残缺和报废的什物乱糟糟地被月色刷成冷峻的画页，残留的热空气正在给冷峻固定色彩。外面，落单的子弹在夜空里划出垂死、暴虐的啸叫，粗暴的叫骂声，撞击木板的声音，割裂了本该平静的夜晚，哭喊声染着县城的夜色。
乞丐躺在草席上，头发分开落到脸的两边，暴露出一张虽然涂抹了泥灰但仍然好看的脸，她是个女人，她就是被迫出走的梅影。梅影诀别亲人，直奔县城，守在兵营前的目的显而易见，可惜，她的柳叶刀没有发出，就算发出了不知道能不能击中仇恨的目标，虽然她出生在书剑承传之家，从小也跟着父亲练过武，柳叶刀练得最称手，但是在失衡的心理作用下是否能保持平常的准头还得两说，再加上虚弱的体力，柳叶刀就是飞出去了能否有足够维持快速飞行的能量也是未知数。及时转移目标的那一枪是方鲁开的，方鲁那天离家出走后就发誓一定要杀了宫本，他在县城的行踪叫无处不在的乞丐探知，乞丐的头领七爷找到他，达成共同杀鬼子的合作协议。方鲁早就从身材和走路的姿势上，认出守在军营对面的乞丐就是梅影，他痛恨梅影失身失节，但是不忍心眼看着前去送死，心里还是放不下梅影，关键时候果断开枪。
好几个小乞丐瞪着黑生生的小眼睛盯着昏睡的梅影，十分担心，没有好办法。梅影在感知自己的手完不成击杀目的时，急怒攻心，虚弱的体力用尽晕倒当地，被人背进了关二爷的地盘。方鲁开了一枪后，及时抽身，他无法面对梅影，嘱咐七爷好生照看梅影，自己去继续训练田磊那班人，他要拉起一支复仇的队伍，七爷已经答应了方鲁，合成一股。
来了来了。乞丐头七爷一手端着一只盆子急匆匆进入，小乞丐分开。一只盆里是稀粥，分派小乞丐给梅影喂食，自己拿起另一只盆里棉布，在随后而来的水盆里蘸水，抓起梅影的脚清洗，去掉泥土和血污的脚板划痕杂乱，呲着一道道横七竖八的血口子，蒺藜露出黑乎乎脑袋。七爷拿出镊子夹住黑脑袋拔出，脚板微微颤抖。七爷告诫梅影不要乱动，伤口要是不清理会感染，那样还怎么报仇？
你是谁，为什么要阻止我？梅影气息奄奄地问。一个小乞丐说，他就是我们的七爷，玩枪的。七爷说，对，我就是玩枪的七爷，我是为了……砰，哗啦。梅影踢翻了水盆，怒叫，滚，我不要你管，我要杀宫本那个活畜生。暴怒支持梅影爬起来，摇晃了一下又躺倒。
梅影醒来时候躺在一个简陋的床上，房间里黑乎乎的很难看得清面貌，房间有门没有窗户，门把屋子锁进黑暗，从门缝里挤进来几丝光线泄露了这是一个发光的白天，门外没有任何人为响动，风从门缝里飙进来，在黑暗里斯斯叫，像无数条毒蛇在吐信子。梅影有气无力地看着听着，好像来到了另一个世界，她早已没有了惧怕，也不拿自己当人待，更不把自己当女人，她活着唯一目的就是杀了宫本那个禽兽、魔鬼，哪怕和他同归于尽，她活着就是为了死去，她努力让死去早一天到来。
斯斯的微风伴着丝丝缕缕光亮在黑屋里舞蹈，她不想听不想看，眼睛张得特别大，像要用眼睛吃人。黑暗能叫她安静，那就恰如其分地守着黑暗，直到自己身体完全有了行动能力。她清楚，她还活在人的世界里，但是已经失去了一切，再也不用想那个缥缈的醉心的事了，她只配拥有死亡。
门咬牙切齿地开了，光线轰隆一声扑入，同时送进来龇着毛发的七爷。七爷的脸埋没在光线的推送里，光影在嘴边颤动出声音，饿坏了吧，吃点东西，养好体力好杀鬼子。梅影在门开的瞬间关闭了眼睛，她不想和人有关系，尤其是对她关心的人，她要无情绝情。七爷陪着小心将碗放到床边一张椅子上，说，我叫七爷，也是东北军负伤的连长李湘林，我爱人也是被宫本那个畜生……所以，我脱离了部队，一路追踪下来，我还有十几个好兄弟。李湘林强行灌输自己的经历和苦难，暗示他们是一棵藤上的两个苦瓜，砥砺梅影的求生欲望。
十
梅影终于答应跟李湘林训练，坚持自己的独立单干，说自己的仇不依赖别人，哪怕是自己的亲兄弟都不行。李湘林痛快地答应，悉心教授梅影所有杀日本鬼子的技能。梅影开始了没日没夜的训练，伤痕累累遍体鳞伤，从不叫一声疼和苦，她把自己当成了一架机器，只要机器能运转绝对不会躺下，机器更不会有人的感受！陪练的几个东北军士兵开始个个都是能手，有的甚至不愿意做陪练，认为是耽误时间，摔得梅影浑身是伤。一个月后，士兵们被梅影摔得鼻青脸肿，三个人不是她的对手，各种技能一学就会一学就精，十几个人里只有李湘林和梅影不相伯仲。格斗中梅影不说一句话，完全把对手当成她的复仇对象，眼睛里全是刻骨的狠毒。
在一个无月的夜晚里，梅影从山中营地消失了。得知消息的李湘林随后追赶，哪里还有梅影的踪影。
两天后，县城传出惊人的消息，酒楼上炸死五个日本军官，妓院里两个日本兵死于柳叶飞刀之下。两个现场都留下一张纸，写着独孤二字。日本鬼子如同惊弓之鸟，一两个日本兵大白天都不敢出兵营，城里如临大敌戒备森严。看到纸条的中国人一传十十传百，都说城里来了一个来无影去无踪的独孤大侠，专杀日本鬼子。独孤大侠带给县城人一丝丝亮光，让久违的脸上有了笑的理由。
日本兵龟缩兵营，靠近兵营的地方时常响冷枪，每次枪响必有一个日本兵血花飞溅。凶残的日本兵连日来把县城翻了个底朝天，连独孤大侠的影子都没瞧见，还在清剿中接连死了九个官兵，全城通缉毫无结果，因为见过独孤大侠的日本兵都命丧黄泉。宫本看出了独孤大侠专杀日本兵不杀中国人的漏洞，严令那些汉奸出动四处搜捕，连梅奔也被派出去带队搜查。每天兵营门口绑着十几个老百姓，只要独孤大侠朝兵营开枪就杀三个中国人，这招够歹毒，兵营才得到暂时无事。
独孤大侠也改变了手法，蛰伏城外，专门对出城扫荡的日本兵动手，每次不是一个就是两个，打完就走，绝不恋战。穷凶极恶的鬼子兵毫无办法，好几次清剿变成对长官的保护。
县城出了这号人物，引起了多方寻找，最终都无功而返。独孤大侠行动在风里在迷雾里，没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只有日本兵死亡后出现的独孤二字，字是左手写的毛笔字，从字迹上根本无法判定需要的属性。城里的读书人可遭罪了，都被抓进兵营验证字迹，严刑逼问。
县城成了那些黑乌鸦横行的天下，黑乌鸦是县城百姓送给那些流着中国人的血帮着日本鬼子残害同胞的汉奸，是对汉奸的刻骨诅咒。梅奔试了几次，居然毫发无损，胆子开始发胖，带着手下四处横行。一个夜晚，梅奔醉醺醺从妓院出来，叫一个人薅住衣领，梅奔吓得跪地求饶，抓着的人像从地狱里发出的阴森，喝道，再叫送你见阎王！梅奔只磕头不敢出声。那个阴森低沉道：要想活命滚回梅镇，不要再给鬼子当狗！梅奔压低声音说，是是，再也不敢了，就走就走。阴森声音道：叫梅镇人明白，祸害他们的是日本强盗，不是其他人！梅奔磕头如捣蒜，是是是，一定相告一定相告！您是您是……啊哟。梅奔杀猪似的大叫，双手捂住耳朵，血从指缝里钻出，青石板上躺着一只血耳朵，腥亮地反射着照过来的灯光，血糊糊地悸动。
梅奔捂着耳朵连夜逃回梅镇，窝在家里养伤。听说梅翻译官回来了，梅孝先等人登门拜访，托梅翻译官在黄军面前多说好话，保全梅镇老少。梅奔叽叽哼哼地说不出所以，只让梅孝先他们不要让人知道自己回来了。梅奔害怕极了，血糊糊的耳朵让人终生不忘，一夜之间变了一个人，再也没有了那些恶习，劝说梅老妖赶紧搬离梅镇，不说搬离的原因。梅老妖哪里舍得家产，哪里听得进儿子的话。梅奔急得没办法，单独对爹说独孤大侠其实就是梅影。梅老妖不相信弱不禁风的女子怎么就变成杀人魔王，梅奔磕头赌咒说，梅影的声音他最熟悉，不管怎么变都能听出来。梅老妖拍着脑袋说，是了，梅思庭家世代习武，我怎么把这个忘记了，可是，她一个人，迟早会殃及梅镇，太君要是晓得是我们梅镇的人……爹，您想怎样，我的耳朵可是警告，万万不能啊。
很快，梅孝先知道独孤大侠就是梅影，带着枪兵连夜赶走梅思庭和家人，说不能叫黄军找到祸害梅镇的借口。梅思庭听说独孤大侠就是梅影，没说二话，带着家人乘着夜色离开。岔路口，梅思庭对着县城方向遥拜，嘴里念念有词说：家有此女，我梅思庭祖上积德了。闺女，是为父看错你了，你是贞烈女子，等到平安日，为父一定为你树碑立传，以飨后人！梅思庭洒泪离去，进入深山林场的老宅，留下四个枪兵，剩下的交给前来的田磊，带着进城协作梅影。
十一
连日来，梅孝先派人四处张贴告示，令全体梅镇人安心过日子，说前次日本人来是为了梅思庭的女子，现在梅思庭家走了，梅影也失踪了，再也没有值得黄军惦记的。如果黄军偶尔路过，千万别慌乱，要箪食壶浆以慰大军，定能逢凶化吉平安度过。梅孝先还怕人不识字看不懂，每天派两个枪兵提着铜锣沿街叫喊。那些有良心的人听了在背地里咒骂梅孝先是缩头乌龟是汉奸。田磊和方嫂等带人夜里撕毁告示，白天梅孝先叫人张贴，并说，如果发现再有人撕告示不听劝告，当同梅镇的罪人论处。
三天后的早上，阳光没有分别地照着梅镇，麻石街上有几家店铺刚刚打开门，一群黄祸涌入，皮鞋的铁掌狰狞地敲击麻石，溅起一溜溜火星。这次，日本兵没有大开杀戒，目的明确地直冲镇中而去。老板们吓得赶紧关上门，在门内哆嗦、喘息。
日本兵围住大户，强行带走他们的年轻女子。他们用惊恐的告饶，希求放过，招来的是无情的枪托和皮鞋。宫本领着兵冲进梅孝先家，梅孝先正在茅房里痛快，听到不同往日的嘈杂，吓得屎尿停滞，顾不上屎尿给屁股染色，提上裤子匆匆忙忙赶往客厅。三个老婆两个儿媳和闺女都叫日本兵刺刀押着跪了一大片，垂着脑袋簌簌发抖。梅孝先一手提着裤子放出无限欢笑说，太君太君辛苦，没想到太君如此勤劳，请坐请坐。高声叫道，来人啦，给太君备茶备饭，杀猪犒劳太君。宫本用生硬的中国话说，不用，梅桑，你是大日本大大的朋友，肯为大日本圣战出力？
梅孝先点头哈腰，一手紧紧抓住裤腰满面笑容说，一定出力一定出力，太君尽管吩咐。宫本哈哈笑，吆西，很好，大日本士兵前线作战的辛苦。
辛苦辛苦，大大的辛苦。梅孝先应和着，偷眼瞧着跪地的女人们，一个个像拔了毛的秃尾巴鸡。宫本说，那好，黄军需要你家的女人慰劳慰劳那些辛苦的士兵。
啊？太君太君，那可不行，她们是乡野之人，见不得大世面，惹怒了黄军，那可不是闹着玩的啊，太君太君太君您行行好。梅孝先眼泪鼻涕齐出，双手作揖，忘记了提着的裤子，裤子滑落，露出两只干帮帮的光葫芦腿，两股间夹了条变了形的小黄鱼。女人惊呼，梅孝先似乎意识到，赶紧提起裤子，急赤白眼地哀求，太君太君……八嘎！宫本身边的军官抽出抵住梅孝先的脖子。梅孝先妈呀一声瘫坐地面，浑身筛糠，他睡着想醒了也不愿意相信，自己真心求得共荣共存大计的黄军竟然不认他这个优良奴才，对他这个一心求安的良民顺民下毒手。脖子上寒冷钻心，眼前寒光闪闪，刀不是来跟他梅孝先商量共荣共存，是要吃他的肉，毁他的脸，如果不答应，人头立马搬家，女人照样被带走。宫本似乎并不同情颤抖的梅孝先，也不理会梅孝先的真心，挥手叫士兵带走哭哭啼啼的女人。梅孝先哭着喊道，不要反抗啊，要保全好自己啊。
呸，梅老狗，你也有今天啊，你不是一心巴结日本人吗，添鬼子的屁眼吗？咋样，日本人给你戴上多少顶绿帽子，够你老乌龟受用下半辈子！骂梅孝先是他的二姨太。骂完，二姨太乘日本兵不注意，一头撞死在客厅立柱上。
客厅里顿时沉寂，人们来不及思想，二姨太完成了她的忠烈和大义，倒在地面像一座躺着的不朽丰碑。
街上踢踢踏踏走着十几串穿银代金的富家女人，哭哭啼啼和叫骂声杂交。
那些平日很威风的狗们不知道躲到那个地洞里了。街上留着日本人的告示，令梅影三天内到军营自首，否则将这些女人统统充当慰安妇送往前线，然后梅镇鸡犬不留。女人们脚步沉重地踢打着麻石街道，仿佛踢打着在人们心头。人们虽然痛恨这些大户，也痛恨那些仗势欺人的太太小姐，但是他们毕竟是中国人。暗中盯着的人们个个咬牙切齿，但是毫无办法，空怀满腔悲愤。
十二
梅思庭面色晦暗地躺着唉声叹气，目光空前疲惫，头发似乎又白了些许，手里的书摇摇欲坠，管家匆匆跑来告诉他梅孝先他们来了。梅思庭目光冷悠悠地打向柴门，梅孝先等衣衫不整弓腰窜入，热切的目光碰触梅思庭冰冷的目光，搅扭着跌落泥地。梅孝先在梅思庭丈外止步垂首，后背上露出两根带刺的荆条，脸似乎从死人堆里捡回来。梅思庭将书放置竹椅上，微微挪挪屁股，端正身体问此来何事。梅孝先突然跪下双手合十，急切说，太爷，是我孝先对不住太爷，晚辈有眼无珠，可都是职责在身啊，是全镇三千多人的性命逼的啊，太爷能体谅晚辈吗？跟着梅孝先先后跪倒的乡绅齐声呼喊“太爷”。梅思庭再也坐不住了，站起来惊问又发生什么大事。梅思庭想到他们来肯定有事，没想居然以这种形式表示，他想到逼他们全家老少离开时候的绝情，何曾把他当太爷了！如此表示除非梅镇遭遇了空前灾变，有求自己，否则梅孝先和众乡绅不会自贬身份下贱到不齿地步，内心自然惊愕，脸上波纹不显。
荆条高高举在梅孝先手里，梅思庭瞧着并不接荆条，说，有话说，用不着古人那一套，起来说话。梅孝先诺诺连声，颤颤巍巍地爬起来，脸上泪水流出两条沟，将荆条递给管家说，太爷想什么时候惩罚，孝先随时恭候。梅思庭瞧着心有不忍，咽下嘴里的愤怒说，啥事？梅孝先嘴唇哆嗦着语言不清，身后的戴眼镜乡绅代替梅孝先说明刚刚镇上发生的大灾变。梅思庭听了阴霾覆面，低头不语。众乡绅恳求梅思庭救救他们的女人，神情垂死得像一只只瘟头鸡。
梅思庭背过身体，背对着众人，声音阴沉道，众位请回，恕梅某无能为力，请不要再拿小女做挡箭牌，小女可是众位的眼中钉，早已亡命天涯，就是梅某想出头也是心有余力不足。
太爷，姑奶奶可是叫日本人闻风丧胆的独孤大侠！
太爷，大姑可是女中豪杰！
太爷，我等有眼无珠，错怪了姑奶奶了！
太爷，姑奶奶可是活菩萨啊，那天乡场上要不是姑奶奶侠肝义胆挺身而出，不晓得有多少人被杀，有多少良家妇女被祸害啊，太爷！
乡绅们说得义正辞严，涕泪横流。现在的梅影在他们嘴里就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是舍身赴死的大义凛然。原来他们心里还存着如此圣神的判词，可是说在此时此地显得分外虚假，还滑稽。梅思庭明白他们都是为了自己才临时抱佛脚，想出手，却像深陷水井里的牯牛有劲使不出。他清楚，这些人是想女儿再次为他们牺牲，牺牲完了还不是……他的心在颤抖，不敢想下去。他痛恨自己，是自己的冲动和恶言逼走了女儿，现在是生事死都不知道，又能到哪里去找到女儿？梅思庭的为难似乎早就被来人料到，戴眼镜的说，只要太爷往城门上一站，保管大姑在一天之内现身。梅思庭没想到戴眼镜的如此歹毒，这是要把自己送给日本鬼子做人质，真正坏透了的烂瓤子。梅思庭仰面长吁，罢了罢了，看来我这把老骨头非要让日本人敲骨吸髓了。
镇前路上，众人挡住梅思庭的马车，不准前去送死。田磊等围住梅孝先等人大骂他们丧尽天良，为虎作伥，毁了人家女儿还想毁了年老的父亲。方嫂骂道，梅孝先，你枉披了一张人皮，怎么干出如此猪狗不如的蠢事，你们不是日本鬼子的良民吗，不是太君前太君后吗，不是要大东亚共荣吗，怎么你们的太君不拿你们当朋友了不拿你们当人了？梅孝先等人在众人群情汹汹里，老脸紫红，说不出半个字，像一只只丧家犬。
眼看走不成了，梅思庭站到车辕上高声喊道：父老乡亲们，为了我们梅镇的安宁，老朽父女愿意投身虎口，他们的家人也是梅镇人，也是中国人，救他们就是救我们自己，不要为难了，早一点救出他们早安宁。
不行，您去了就是有去无回！
您去了也救不回她们，日本人不是人是畜生！
我们不能再叫好人伤心又流泪，更不能无价值地牺牲！
不去，他们活该！平日里不是威风凛凛吗，不是欺男霸女吗？
梅思庭双手抱拳，高喊：众位乡亲，原先老朽也错怪了小女，认为她失节失贞，有辱门风愧对先人，现在老朽明白了，小女那是舍生取大义，救民于水火，那是大忠大孝，有女如此老朽值得了，列祖列宗有光彩了。
众人抬着泪眼喷着怒火盯着梅思庭。梅思庭泪流满面，一副慨然赴死的果决，说女儿尚且如此，老父何惜此衰残之身，但愿将来天下太平了，你们把老朽父女合葬于这东边山岗落日崖上，我们父女守着关隘保梅镇平安！说罢，不等众人反映，拿起马鞭狠抽马屁股，受惊的马拉着马车冲决而去，身后响起震天的哭喊、惨呼。
天边摇摇传来：我们死了，但愿乡亲们好好活着——
十三
众女人被关在一个尿骚扑鼻的屋子里，满室哭哭啼啼，一个个失去了往日的骄横，灰头土脸得像一群逃难的灾民。梅孝先小老婆呵斥众人，说黄军不会把我们咋样，是拿我们引梅家那个小荡妇现身，我们都会好好回家的。
一个女子道，早想到如此，我们就不该那么编排梅大姑，现在我们都这样了还有什么脸面说她！她好歹是杀日本鬼子的独孤大侠！
呸，啥子叫独孤大侠，骚货烂货，她也配跟咱们比，切，我们好歹完好。小老婆话还没落音，大门轰然打开，涌进来一大批日本兵。妇女们惊呼，互相扭抱在一切，浑身打着摆子。小老婆站立，笑对日本兵说，太君，我们都是良民，我是梅镇长夫人。当头的军官盯着小老婆嘎嘎怪叫，说夫人夫人好，来共荣共荣！上前抱住小老婆，小老婆惊叫、挣扎，还是被拖走。剩下的日本兵像饿狼张着血盆大口扑向一群惊恐的羔羊，惊呼、惨叫在军营里肆虐，那么苍白那么垂死，狂笑、怪笑在军营里横冲直撞，那是魔鬼的狂欢。
李湘林和方鲁一边一个死死抓着梅影的两只胳膊不松手。梅影刻骨地盯着两人，声音阴冷地说，就是死了也要救出父亲，不然我就是畜生不如。你们放开，你们怕死躲着。
李湘林、方鲁道：谁怕死了？李湘林说，要死也不是这个鲁莽的死法，我们要想个周全的法子，引开他们才好乘机动手。方鲁赞同说，往日我们用独孤大侠杀日本鬼子不都是采取多点呼应吗，他们哪次真正抓住我们了？梅影阴毒地分别盯了两人一眼，垂下脑袋。李湘林说，哎，这就对了。宫本绑着老父亲就是引你主动出现，清除你这个眼中钉独孤大侠。梅影似乎点了点头。两人放开梅影的胳膊，紧急讨论营救计划。梅影靠着墙壁闭上眼睛休息。
一个乞丐闯入，说宫本那狗日的放出话，梅小姐要再不出现，每隔一个时辰杀十个老百姓，还要……李湘林对乞丐摇手，指指睡着的梅影。乞丐凑近李湘林耳边细说。李湘林和方鲁万万没想到，就在他们商量计划的时候，梅影悄悄从窗户爬出。
十四
梅思庭吊在城门上方木笼里，宫本等站立城楼垛口，盯着下用枪赶来观看的老百姓。城楼和城门两边驾着机枪，如临大敌。一个戴金丝眼镜的汉奸在城楼高声叫唤，下面的百姓听着，笼子里的人就是你们所说的独孤大侠梅影的亲爹，谁和黄军作对就是这个下场。宫本太君说了，太君不想为难你们，只要梅影前来自首，你们会平安无事，如果执迷不悟，每隔一个时辰杀了你们中十个人。人群轰然，哭喊声震天动地。宫本瞧着从鼻子里哼哼怪笑，对着金丝眼镜挥手，你的告诉他们，叫他们跪求梅的。
是，太君。汉奸对着城下，声音撕裂地嚎叫，你们听着，求太君没用，还是跪下，跪下求梅影吧，求独孤大侠吧，她可是你们的活菩萨，她不会看着你们被杀不管！跪下跪下！
人群轰然跪了一地，声音嘈杂地惨呼，独孤大侠，救救我们吧！
看押的日本兵兴奋得嚎叫、怪笑。
笼子里的梅思庭悲愤地合上双目。
太阳火龙龙地炙烤着人群，绝望的哭喊声搅着热气喷向远方。他们无辜得像地上的蝼蚁，他们卑微地祈求生的希望。有人不跪，高声喝道，你们不要这样，这是日本鬼子的毒计，就是要利用你们当人质，引诱独孤大侠出来。独孤大侠可是我们民族的……砰的一声，那个有骨气的清醒的人倒在宫本的手枪下，枪口还冒着蓝幽幽的烟，宫本得意吹吹枪口，面露狰狞的笑。
众人咋听枪响，惊呆了，忘记了呼喊、哭诉。热血汉子身子摇晃着转身面对城楼，顽强抬起手指向城楼，说不出话，身体不甘心地向后倒下，灰尘四射。众人惊恐，大气不敢出。金丝眼镜狂躁地喊道，看到了吧，这就是不听黄军命令的下场，快点哭啊求啊，否则下一个就是你们。
哭喊声整齐地无目的地卷地扑出，涣散在苦难的土地上。
看，独孤大侠来了！不知谁惊叫了一声，哭喊声像一阵风快速远遁。众人游目四顾，梅影披着头发，腰间帮着一串手榴弹，一步一步从山岗上走下来，两只脚像两座沉重的山岳，砸地有声，土地震颤！很多年纪大的男女双手合十遥拜，活菩萨啊，救苦救难啊，大恩人啊！有人低低呼喝，快快给大恩人磕头。众人低头垂地：大恩人，活菩萨！
他们用他们仅能想到的仅能做到的，祭拜恩人。
热风掀开梅影的长发，脸色惨白，嘴角挂上轻蔑的微笑，脚步锤击地皮，地皮把震颤传导给每个人的身体，激荡心血。日本兵看到走来的梅影，端着枪呼啦一下子围上，看到梅影腰上的手榴弹和抓在手的引线惊恐地后退。
梅影走一步，鬼子兵惊恐地退后一步。
木笼里站着的梅思庭双手抓着木栅栏，拼死地高声喝道，女儿，好样的，老子有你这样的闺女死而无憾了！孩子，是爹不好，爹只顾着狗都不吃的所谓脸面，那样伤我儿的心，爹有罪啊，爹罪大恶极啊！
梅影站住，抬头盯着木笼，高呼，爹，有您理解就够了，女儿就能安心上路了。可是爹，女儿不孝，连带亲爹遭罪了，女儿给您磕头了。说着，梅影当地跪下，连着给梅思庭磕了三个头，脑袋把干燥的泥土磕下一个浅浅的凹印，凹印染着殷红的血，额头血粘着泥土。
梅思庭高叫，声音冲荡着空气，烈火般燃烧，说，儿啊，谁说忠孝不能两全，爹，今儿见着了！黄泉路上，我们父女作伴！
梅影高声大喝，声音尖利，像一把把锋利的匕首，直刺人们心灵深处，血呼啦啦流在每个有良心人的心里，加速血液的沸腾。梅影道：日本鬼子听着，我梅影就是你们要找的独孤大侠，是我亲手送走了你们四十九个东洋鬼子的命。现在，我来了，如果你们还有点日本武士的尊严，就放了这些老百姓，一切与他们无干！
好，我答应你。宫本得意非凡，朝城下挥手。围着的日本兵撤开包围圈。人们看到了生的希望，可是这个生的权利是一个弱女子用自己的生命和尊严换来的。人群不乏有明理有气节者，他们对着梅影再拜，高呼救命恩人。梅影朝他们微笑，挥挥手说，快快离去，鬼子不是人，防止他们反悔，快快走快走。众人哭泣着依照梅影意思，扶老携幼逃去。梅影瞧着悲惨又无奈的人们，两颗泪珠滑落地面，溅起两朵灰尘的花朵。
梅思庭哈哈大笑，说花木兰啊花木兰啊，哈哈哈哈哈哈……
宫本叫道，梅影，人我放了，该兑现你的诺言了。
梅影抬头大喝，你不是大日本武士吗，不是战无不胜吗，难道还惧怕我一个小女子！
宫本语塞，脸色酱紫。
梅影抓住机会说，我有两点，答应了，我立马卸下手榴弹，随你去报功领赏。
宫本轻狂大笑，说，好，哪两点。
梅影咬字准确，不疾不徐说，一，放下我爹，我们父女见面；二，将抓来的梅镇妇女送过来，我要看着他们离开，然后我随你处置。
宫本朝手下挥手说，放笼子，带上梅镇女人。
木笼在梅影注视里缓缓放下。
城里城外无数双眼睛注视着，随时准备着。一切出乎人们预料地发生了，留下的只有各自的良心和愧疚，还有一群和梅影一样的随时慷慨赴死者。
十五
所有的女人衣衫不整，有的衣服被扯破，鼻青脸肿，还有嘴角流血者，完全失去了往日的光鲜尊贵。梅孝先小老婆一惊一乍，絮絮叨叨，被扯破的胸衣搭拉着，脸上留着血迹，逢人就说，我是镇长三姨太，我没失身我没失身。惊叫，鬼呀鬼子啊！梅孝先闺女和两个儿媳妇按住她，闺女说，三娘，你没失身，我们都没失身……三人眼泪迷糊地看着众女，可怜兮兮。众女低头啜泣。
大门哐当打开，阳光汹涌而入，众女惊恐尖叫，浑身颤抖。那个城头上喊话的金丝眼镜蹬着马靴斜挎着王八盒子摇晃着身子闯入，后面跟着十几个端枪的日本兵。小老婆大笑着扑向金丝眼镜，叫着，我没失身我没失身。跪倒金丝眼镜面前。金丝眼镜抬起马靴大叫，去你老母，早就是黄军的玩物了，还他妈的装贞洁烈女。小老婆被瞪向墙角，脑袋撞到墙面，昏厥过去。金丝眼镜瞧都不瞧，大喝，宫本太君有令，放你等回家。众女惊恐地盯着金丝眼镜，谁也不敢相信。金丝眼镜大怒，咋啦，不想走，那好啊，外面的黄军可是等不及了。轰的一声，众女跌跌撞撞扑向门口。
街上疯跑着一群衣衫破片翻飞披头散发的女人，哭着叫着逃命。金丝眼镜和押解的鬼子兵走在后面。金丝眼镜大笑大叫，慢点慢点，跑那么快干嘛，又不是砍头，你们老爷都等着黄军的剩汤喝呢，哈哈哈。众女听了，停止了奔跑，脚步裹着心事重重，就像去刑场。金丝眼镜说，哎，这就对了，你们现在身份高贵了，黄军用过的女人，量你们老爷不敢慢待。刻毒的提醒，像重锤击打在众女心头，往日的骄狂、刻毒、不可一世死亡了，变回一群可怜可悲可叹的女人，她们深刻体会到了被迫、无奈、弱小。好几个女人又开始了哭哭啼啼，走成了一群悲惨的可怜虫。梅孝先家女人费力地拖着人事不省的小老婆，一路凄凄哀哀，往日的骄横落到烂泥淖里。
梅影和老父亲互相搀扶着矗立城门口，目睹女人们哭哭啼啼走来。梅思庭要上前，梅影拉住说，爹，不用管！梅思庭叹息一声说，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日本鬼子禽兽不如。
爹，畜生听不懂，省省吧。
众女见到梅影父女，特别是梅影绑在腰间的手榴弹，明白是怎么回事了，纷纷跪下，呼喊：恩人啦！梅影怒道，别假惺惺的了，还不赶快走，日本人要是反悔了，你们谁也走不成！众女一片低呼，像一个个丧家之犬跑过梅影父女身边。
看着快要到山岗的众女，梅影回头说，爹，您也走，有我在，他们不敢怎么样。梅思庭转身面对梅影，严肃地说，闺女，爹今儿长脸了，死而无憾！不要劝我，老爹陪着我的好闺女，生死与共！
突然城内枪声和爆炸声猛烈啸叫，梅影父女和日本兵惊愕，看向城内。宫本大喝，防止……没等他的话说完，城外枪声大作，子弹飞蝗般飞向城头，城门处十几个伪军突然朝身边的日本兵开枪。方鲁高声呼喊，梅影、伯父快跑。梅影明白了，这是李湘林方鲁他们在营救自己，带着爹跳下脚边的壕沟。反应过来的日本兵用重火力封锁壕沟，子弹冰雹那样密集，溅起一片片泥土的暴雨，压得父女两抬不起来头。忽然壕沟里窜过来三个伪军，梅影举起一颗手榴弹要同归于尽。伪军大喝，梅影，是我，李湘林。梅影松了一口气，晕倒沟壁，拉了弦的手榴弹嗤嗤地冒着白烟。李湘林纵身飞扑，抓过手榴弹压在身下，手榴弹在李湘林身体刚刚压住的瞬间爆炸。
天空黄橙橙，染了太多的血，硝烟在黄橙橙里弥散，血腥味罩着这片天地。
十六
血蒙蒙的斜阳撒了一路，男人女人走在血路上，一个个走得没心没肺。梅孝先发着垂死的尖叫，这可这么好这可这么好啊！腿一软跪倒泥地，仰面惨呼，祖宗啊，奇耻大辱啊奇耻大辱啊！梅孝先涕泪横流，拍打着泥地。
众人停下脚步，瞧着，谁也不敢上前劝说，因为谁也不知道拿什么劝说，谁都没有心情劝说，他们可都是奇耻大辱的同路人。一个女人咬牙切齿地说，都是你们弄的，整天仁义道德，睁着双眼说瞎话，生生的把一个忠烈女子说成是荡妇是水性杨花，败坏了梅镇侮辱了祖宗，还赶人家走。这下好了，都是荡妇了，你们这些老爷都戴上日本人的绿帽子了，看你们今后怎么办！
一直被人抬着的梅孝先小老婆从担架上翻身下来，她现在不疯了也不半死不活了，瞪着牛眼鄙视斥责的女人，散泼地大叫，咋啦咋啦，胡咧咧啥，啥叫荡妇，老娘身子干净净，拼死保住了身子，要不老娘也不会被打成这个样子！梅孝先家女人一起帮腔，都说他们都保了清白。那个女人哈哈大笑说，好啊，别扯臊了，脱了裤子叫你们男人查验，敢吗？顿时叫骂声四起，众女扑向怒斥的女人，揪头发扯衣服扭打，混乱一团。梅孝先拿过身边一个枪兵的枪朝天开了一枪，大喝，够了，还不够现眼吗？
众女人松手垂头。小老婆气咻咻说，老爷……
闭上你的臭嘴！梅孝先将枪扔给枪兵，拍拍手，厉声道，回镇里谁也不准说说……说这个事！谁说了就沉谁的河！听到没有！众人稀稀拉拉应和。梅孝先大喝，听着，这一切都是梅思庭家那个劣畜闹的，她才是梅镇的大罪人！
小老婆说，对对，一切都是那个梅影的罪恶，她是我们梅镇的公敌是梅镇的耻辱。大家不要互相针对，梅影才是我们受苦受难的根源。
戴眼镜说，对对对，大家统一说辞，这样，我们回家就没事了。听镇长和三姨太的，记住，梅思庭他们家才是我们的公敌。
众人轰然称是。
十七
梅镇四处浓烟滚滚，火光映红了半边天，燃烧的爆炸声此起彼伏，叫骂、哭喊声震得月亮闭上眼睛。
大榆树下挤满了战战兢兢的男女老少，四外的火把不断滴着血红的泪滴，空气里蓄满了死亡的腐败。宫本的脸在火光里摇晃，血红、暴戾，狠毒地盯着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男女老少。梅孝先等乡绅在刺刀的押解下，躬身垂头站在宫本面前，乖得像三孙子。宫本上前抽出指挥刀在梅孝先脑袋上比划，梅孝先妈呀一声跪倒地上，身子像狂风中的小树叶。宫本哈哈大笑，如厉鬼啸叫，插回刀，伸出手拍拍梅孝先的脸，说你的粮食大大的，送给黄军。
梅孝先点头如捣蒜说，有有，梅某倾尽所有，亲自给黄军送去送去。
宫本指着男女老少，说，他们的全部杀掉。
梅孝先急急巴巴说，太君太君，他们都是良民，大大的良民，梅影才是反抗分子，梅影该杀，她的家人该杀！
人群里有人高喊，你放屁，梅影是好人、恩人。
好些人呼喊好人、恩人。
宫本朝天空抬抬手，一梭子子弹掠过呼喊的人群头顶，很多人趴到地面颤抖不已。
梅孝先抬头惊恐地，太太君，我我说错了？宫本抓着梅孝先衣领提溜起来，对着梅孝先的脸咬牙喷射吐沫星子说，你的良心大大的坏了，梅校长救回了你们的女人，你还要杀梅校长？
梅孝先蹬着牛卵的眼睛，他搞不懂宫本怎么替敌人说话了，惶恐地说，是是，太君说得对，梅校长是好人好人，我是忘恩负义的畜生畜生！
那你就该杀！
梅孝先惊愕，气结，扑通跪倒，爬行宫本脚下，哭诉说，太君太君，我该杀，可是我能为太君办差啊，为太君效劳啊，太君您说，我天亮保证亲自带人送粮食到太君的军营。
宫本哈哈大笑说，东西的要，人我也要。
人？梅孝先惊恐地说，太君，我保证效劳，人人人……梅孝先啰嗦着。宫本暴怒，指着众人喝道：喊，叫梅影救你们！
哦，太君，我知道了。梅孝先飞快爬起来，转过身对着众人，大喊，大家一齐喊，请梅大姑出来救我们，不然我们都没命了。快喊快喊。梅大姑，梅菩萨，梅镇父老乡亲求求您了，出来吧，您出来了，三千多条命就保住了。喊啊快喊啊！
哭喊声震天动地冲击而去：梅大姑、梅菩萨在梅镇上空旋转，死亡扑着翅膀乱闯，怪诞地扑打着群山，月亮滴下清冷的泪水，在火光里虚化。
梅影从大榆树背后走出，立即引出群呼：梅大姑！
众日本兵端枪对着梅影，如临大敌。梅影走得地动山摇，地皮嘎嘎怪叫，脸上光影奔腾，眼睛平和地盯着众人，似乎有千言万语要告诉乡亲们，却一句话没说。
学生惨呼，梅老师。一片凄惨的哭泣。
大姑，您老不该出来，留着您能给我们报仇。梅奔捂着耳朵推开人群跑出来阻拦梅影，叫两个日本兵拦住。梅奔放开捂住的手，高喊，大姑，侄儿梅奔以前错了，我不该认贼作父，我们这些人死有余辜，不值得救，你救了他们，事后会反咬一口，不值得不值得啊，我们梅家的大姑奶奶！
砰的一声，梅奔张着嘴巴固定了垂死叫喊的面容，血从子弹击中的洞里汩汩流出，仰面朝天倒下。乡场上又是一片惨呼，人们怎么也没想到猪狗不如的梅奔，在关键时候挺身而出，勇敢地死在宫本的枪下。
宫本将王八盒子插回，朝着走来的梅影虚弱地怪笑。梅影站住，从容不迫地说，宫本，放了乡亲们，我跟你走。
吆西。宫本朝身边的军官耳语。军官大喝，撤退。
鬼子兵潮水般四散，空气骤然冷却。
梅孝先等跪在地上爬不起来。乡场上哭天抹地，人们只能用这个最直接的最无奈的方式感谢救命之恩，没有谁再敢说梅影的不是。谁也没想着离开乡场，梅孝先的女人低着脑袋躲在人群缝隙里，再也不敢耍横。
人们朝着出镇的方向跪着，一双双泪眼仿佛穿越黑暗陪着他们的救命恩人，他们仅能用这种方式表达对梅影的感激、崇敬，还有哀悼。他们心里都明白，梅影一去将再也不回头了。
轰的一声，镇外闪现灿烂的红光，璀璨如节日礼花，铺天盖地照亮了山河大地。
后来人们才从惊吓得连夜逃跑的一个小汉奸嘴里得知，那晚，梅影站到落日崖的山岗上朝着梅镇凝望，宫本来拉他走，梅影乘势抓着宫本，拉响了衣服里面的炸药，不但炸死了宫本还炸死了身边四五个鬼子。说梅大姑就是我们这块土地上的神。
十八
梅镇人找来经验丰富的退休仵作，将带着梅影血衣碎片和可能的骨头残片，归拢一处放入棺材。
出殡那天阴风惨惨，日色无光。全镇男女老少凡是能走动的全体出动，四外的村镇听说了来了很多人，连闻知此事的国民政府和共产党游击队都派了好些官员代表，前来为梅影送行。附近的三十八团团长亲临，带着一个连兵力护送梅影出殡。
梅影的棺木缓行在古老的梅镇街道上，白色的人群簇拥着棺木。人们用泪水洗面，用啼血感恩，用怒火宣誓。梅影死了，尸身残破，换来三千多条生命活着；梅影倒下了，三千多条生命站起来了。
山河哭泣，群山垂首，漫空飘舞着圣洁的雪花。
遵照梅思庭意思，将女儿梅影下葬在梅镇出山口落日崖上，看着梅镇，守护亲人。
古老的梅镇涌来上万人，还有漫山遍野持续赶来的扎白戴麻的人们，青绿的山被白色覆盖。他们为不屈的精神感召，他们为受尽屈辱还守护人民的灵魂送行。据说，梅影是在突然一片血红的阳光下下葬的，棺材落土，血红突然消失，剩下的是上万人的悲痛。
方鲁挖来一颗梅影最喜欢的并蒂山百合，小心栽种到梅影坟头。山百合清雅、高贵，一尘不染，在微风中含着微笑，像一面猎猎招展的旗帜。
好些学生哭晕，好些女人哭得气息奄奄。梅思庭夫妻坚持到女儿坟头堆起，双双晕倒坟地，被人抬回。梅孝先等长跪坟头，叫方嫂、田磊抓起，怒斥。梅孝先惊颤地后退，脚下一滑，顺着落日崖缓坡滚落，摔折了腿，从此躺在家里，直到抗战胜利后在出来过一次，于终日惶恐惊惧里死去。
方鲁栽种好山百合，神情严肃地对着坟头三鞠躬，庄重地说，梅影，那天早晨在河滩上，你说你希望能跟最喜欢的人办一场醉心的婚礼，尽管这里不是河滩，也没有婚纱，但是，我知道你是最喜欢我的，我曾经那么无情地伤害你，导致你的离家出走，希望你能原谅我。希望我们能在九泉之下举办那场醉心的婚礼。
啪的一声爆响，子弹划裂天幕，拖出悠长的尾音。方鲁的手枪抵着太阳穴，在众人目瞪口呆里徐徐倒下，脸上含着微笑房建辉
一
梅镇像头温顺的卧牛，静静地卧在群山怀抱中，浑身上下披绿裹青。麻石板街道被夜露洗得水滋滋亮汪汪，两边排列的早点铺炉火烘热了空气，唤醒了梅镇的早晨。
早起讨生活的人们用身体挖走挡住他们前行的浓雾，又在身后旋转出一朵朵雪莲花，诱人的吆喝声在初日的抬爱里温暖地舒展。镇中有一块不大不小的很有来头的乡场，偏后矗立一颗似乎和古镇同龄的老榆树，巨大的冠盖庇护了乡场，清朝那会用作贴告示和砍头的去处，后来延续了贴告示的传统，免除了杀人的功能，代之为开大会的聚集地，对面是绿茵拱卫的镇公所。挨着镇公所是一座拱背吊满青苔的小桥，清幽的河水绕一个弯划过新开的小学堂，甩向深山的怀抱。
阳光赶起群山的青翠倒立河水里，几只大白鹅嘎嘎叫着踏波掠浪，脚掌下快速开放一串青亮的水花，掩翅在两只翠羽鲜亮的鸭子身后。鸭子丝毫不以为意，专心埋头对着一丛银红色水中根须一通咕咕噜噜，搜食隐藏在根须间的美餐。河水绿茵茵地微笑，洁白的山百合不辞肥瘦地打扮着河滩，卵石在阳光下闪着温润的光泽。
年轻的梅影和方鲁并肩拥着温情漫步河滩鹅卵石，面对此情此景，他们很容易走出一个婚姻的完美。梅影抬手将一绺微风抓下的鬓发掖进眼镜腿里夹住，微笑牵着山光水色，她接受刚刚回国的洋博士方鲁之约，来到清晨的河滩，方鲁说要商量他们的终身大事，定下了他要立马返回重庆就任，抗战时期时间不等人。尽管他们来此目的明确，却谁也没有说正事，脚步徜徉在山水的舒美中，都不想破坏宁静、和平、阳光送暖的早晨。
梅影弯腰折了一支并蒂山百合，嗅着欣赏着，转向白西装白礼帽斜纹紫红领带的方鲁，送出绿茵茵的微笑说，看出什么了？方鲁从绅士的微笑里探出思想，费力地解读山百合，说她是白色的新鲜的。梅影说对也不对，你这个留法博士难道就学会这点浪漫？方鲁笑出不好意思说，我是学习军事的不是去进口他们的浪漫。那你说，我洗耳恭听。梅影笑了，笑碎了一河水，河水亮银子那样怂恿铺排。梅影收住笑说，你就没看出圣洁、高贵、顽强。方鲁哦了一声，像个开蒙的童子，说，那梅校长梅老师能不能为方某启蒙一二。梅影夹夹灵动的眼皮，微笑从嘴角滚落，说你没看出她们在任何地方任何环境里都能生长？河滩上山岗上到处都是她们的家她们的亲人。我是老师，我说一，你去反二反三吧。
方鲁微笑着推推鼻梁上的眼镜，说看来我这个洋博士要好好地解决水土不服了。方鲁起大早来河滩上可不是为了增长学问，他要在感情的热锅里炒出关于他们俩的未来幸福，这也是他在重庆的民国政府报道后就马不停蹄赶回来的原因，希望把小时候方梅两家定下的娃娃亲落到实处。梅影可是留过日本的学生，热心于教育，故而坚辞省府邀请回乡办了小学堂。方鲁不仅要摘婚姻的果实，还要设法打通梅影的思想和他一道去重庆。梅影不和方鲁讨论去重庆的事，指点山水树木花草说事，这里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情意满满。方鲁努力保持绅士风度，希望自己的热乎融化梅影的小心态，绅士地吸收梅影的芳心。梅影学生头上一缕头发再次调皮地滑落，只得重新将她们按捺进本该的座位里，嘴角掀开胜利的微笑，目光里绿意翻涌。方鲁有些急躁了，很想说出自己的大道理，看到梅影走在诗意的微笑里，只好在心里缓释急躁。梅影继续踏着小碎步，走出了温良恭俭让，好像忘记了让方鲁举一反二反三。
山亲爱地拥抱河水，舒展出一副宽大的绿色风景画，一两条小鱼跃出水面，似乎在向鹅们鸭们叫阵，远处几个牧童弃了牛儿不顾，尽情在沙滩上追逐、嬉戏，欢笑声撞进白云的怀抱。
梅影抬起笑意温和的脸庞，目光在画卷上移动，突然打向远处的追逐，把笑洒到他们的欢笑里，扫一眼急迫期待的方鲁，说，方大博士我是个小女子，只喜欢家乡的山水，希望生活在青山绿水的平静里，远离山外的炮火连天。
方鲁推推鼻梁上的眼镜，耐着性子问，难道一个留日学生就没有自己的理想，过着随遇而安的古老日子，这还是新女性吗？山外的炮弹迟早要落到山里，那时候你还能这么恬静、悠然？
梅影站住，瞧着倒映在河水里的蓝天说，理想，呵呵，谁没有理想，我的两个理想之一就是办好镇上新开的小学堂，听到孩子们朗朗的读书声就是天下最美的事，他们长大了会走出大山，去……梅影截断话语，弯腰捡起一块卵石砸进镜子般的河水，河水敞开了一朵喇叭花，飞溅的水珠落下重新砸开了一圈小喇叭花，清亮地笑出满河的畅快，河水的笑音在水面游行、飞越，连接青山扑向蓝天。
方鲁背对着河水挡住梅影的视线，坏笑着逼问梅影第二个理想是什么。梅影笑而不语，再次拾起一块扁平的卵石准备撒手河面，方鲁张开双手不让梅影投掷，说，有理想是好事，难道还怕说出来。梅影丢下卵石，拍拍手掌，目光越过方鲁头顶，投向远山的清越，迷蒙了双眼梦幻似的说，我希望在这里在一个宁静的下午，和我所喜爱的男子举行一场醉心的婚礼。
啪，方鲁拍手掌激发出温暖的脆响，说，那最好，别开生面别开生面，肯定终生不忘！我们俩在这一点上终于找到共同点了，太好了！
啪——勾——突兀、惊颤，拖着尖锐的啸叫撕裂群山的静谧，那是死神传送的请帖。方鲁和梅影终止了调蜜，目光打向声音发出处，那是牛头方向，那里连接山外的道路，火药爆发出强劲，推送子弹划破蓝天。方鲁惊呼，三八大盖，日本人来了！
枪声接二连三下着狗崽子，牛头那边呼喝声直冲云霄，惊恐的绝望的呼叫震动群山，整过镇子跟着震颤、慌乱。梅影急切地说，方鲁，我要去学校。不等方鲁回应，撒腿跑向能看到青绿覆盖下的部分白墙黛瓦。
“鬼子来了！”成为梅镇这个早晨永久的惊恐。
方鲁大喊，梅影，回来，日本人马上就到了，赶快往山里跑！
梅影裙裾翻飞，像一朵速开的蓝色山百合，像一面烈烈招展的旗帜，摇摇送来你走吧，那里有我的学生还有同事！梅影跑得飞快，和刚才判若两人，她在和死亡争抢时间。
进镇子的麻石街上男窜女叫，街面横躺着白的绿的红的各色吃的用的，还有躺在炸坑旁边血呼啦叽的尸体，硝烟弥漫。窝在店铺石阶台上女尸流着最后的血，烧饼摊子倒地旁边的店铺燃烧着大火，黑烟翻滚，冲天而起。啪勾不停，每啪勾一声，准有一个活生生的生命倒下。街口冲进来一群端着长枪戴着黄色招魂耳帖的嗷嗷怪叫的两条腿畜生，枪口冒着硝烟，刺刀上滴着殷红的血，他们见人就杀见东西就抢。两个黄衣畜生抬着一个拼命挣扎尖叫的妇女往门里窜，嘴里胡乱地大笑怪叫，一个鬼子兵枪刺上挑着一个四肢在空气里徒劳乱舞的婴儿，高声大笑大叫，几个围观的日本兵跟着胡叫怪笑。
大火四起，浓烟覆盖，叫声哭声和残忍的笑叫声构筑了梅镇灾难的全景图。
梅镇似乎醒在睡梦里，醒在枪炮的教训里。善良的人们似乎没来得及看清对方，就消失在子弹的扑击中。
这天，永远定格在公元1939年5月6日，湘西一个古镇的早晨。
青山绿水不再静谧优美，和平的阳光再也照不进古老的梅镇。
二
习惯生活在安步当车的千年古老里的山民百姓何曾遭受如此劫难，大部分人纷纷逃亡深山之中，暂时没有逃走的没头苍蝇样乱窜乱撞，烧香拜佛的人不在少处，佛祖非常吝啬他的无边佛法。
学校里早已乱成一锅粥，狼奔豕突，惊恐的哭喊声代替了朗朗的读书声。枪声咋起时，几个男女老师正带着学生准备排练梅影编写的抗日剧《血色》。初闻枪声，一个男老师还开玩笑说，这可是绝好的背景声响。随着更多的枪声还有炮声传来，玩笑声熄灭，惊恐挂到每个师生脸上。枪炮声下的惊叫、镇民的拼死逃跑给他们上了一节惊心动魄亡国课，慌乱哭喊改变了校园。院中竹林边，好几个女生抱团哭啼，余下的学生围住老师张着惊恐、希望的眼睛。老师们没了主意，一个女老师抱住另一个女老师哭泣。有人拉开校门，众人跟着逃出，很快退了回来，个个成了惊弓之鸟，五官变形。那个带头拉开门的田磊老师，狠狠闩上门，大叫，完了，鬼子兵冲过来了，怎么办啊，赶快想法子啊。
都不许哭！梅影如天兵天将突然降临，紧急大喝，说哭喊没用，反而给鬼子指示了方向，别哭别喊，跟我来。哭喊声随着梅影的镇定降温。梅影脸色煞白，胸口剧烈起伏，她是从河滩的爱情温柔地直接冲进可能随时丧命的火坑里，她要挽救她的学生。她的话镇住现场，绝望中的师生像找到生的寄托。梅影指挥老师们带着学生往学校后山跑，她断后，为师生的脱离拖延时间。田磊要和梅影留下来拖延时间，梅影厉声说，保护学生是你最大责任，不要叫我担心。田磊流下眼泪说，是，校长，我拼了命也要送他们走，你你也要……
别婆婆妈妈的，还是男子汉吗，快走！梅影柳眉倒竖，平时的循循善诱、温和的梅影不见了。门外叽里咕噜大叫，砸门声此起彼伏，门板嗦嗦颤抖。梅影上前一把推走田磊，大吼，记住，保护学生是当老师的责任！田磊抹了把眼睛，扛起一个吓晕的女生窜出后门。
梅影站立院中，整理了一下衣服，严肃地盯着被暴力摧残的门板，镇定得像一座巨石。门板哗啦一声向门内倒下，一群凶残的日本兵端着枪冲进来围住梅影。梅影在日本兵冲进来的瞬间身子哆嗦一下，随后稳住，迎着快要刺到脸上的刺刀丝毫不退缩。残暴的鬼子兵歇斯底里，抽回枪，准备将刺刀刺进梅影胸膛，被一个挎着腰刀的军官制止、训斥。鬼子兵收回枪，哈依一声退到一边侍立。军官朝围着的鬼子兵挥挥手，鬼子兵收枪撤围。军官上前用半生不熟的中国话说，你的梅校长？梅影急速打量军官，大义凛然道，是，本校不欢迎你们，请你们立即出去。军官嘿嘿笑说，我们是来帮助你们建立王道乐土，是朋友是客人，留学大日本帝国的梅校长难道没学到一点点礼貌。梅影冷笑，说有端着枪闯进来的客人吗，拿着刺刀威胁主人这还是朋友吗，这就是你们要建立的王道乐土？军官尴尬，脸色血红，尴尬地笑，说，我们不讨论这些，你的老同学在等着，我们是奉命邀请。请！梅影看一眼学校，平静地说，带路。
粗大的大榆树干上绑了七八个壮汉，鬼子兵端枪警戒。乡场上站着一两百哭哭啼啼男女老幼，鬼子兵用刺刀围住，四外高处架起几挺歪把子，虎视眈眈。树旁石凳子上坐着一个中佐鬼子军官，指挥刀立在岔开的两腿之间，一双戴白手套的手按住刀柄，瞪着三角眼欣赏他营造的这幅画面，得意在他脸上流窜。身后站立两个军官，脸上凶神恶煞，侧面躬身站立一个头戴日本军帽着中式衣裤挎盒子炮的中国人，他就是镇上梅老妖的儿子梅奔，因为吃喝嫖赌叫梅老妖赶出家门的败家子，后来听说去了东瀛岛国，没想到十年后成了鬼子兵的狗。
人群后面响起一阵叫骂，人群分开。鬼子兵押着绑缚着双手的梅影进来。众人惊呼，纷纷垂下头颅。田磊和几个男女学生随后押到。
梅影走得大义凛然。押解的军官跑到中佐面前讨好地报告一番，中佐放出微笑站起来走到梅影跟前，说，梅影小姐，没想到在这里见到老同学，难得难得。对不起，都是手下鲁莽，怎么能这么虐待老同学呢。伸手要替梅影解开绳索。梅影沉静地说，不必，这里只有中国人和日本人，没有其他的。中佐诞着脸皮呵呵笑说，误会误会了，我们是来大东亚共荣，建立王道乐土。梅影冷笑，目视现场，说，宫本，这就是你们的共荣，刺刀下的共荣？看着还在冒烟、燃烧的街道和街道上的尸体冷峻地说，这就是的乐土，鲜血、尸体、燃烧的乐土？畜生也讲乐土！
“八嘎”！宫本身边站立的军官狠狠打了梅影一耳光叫骂。宫本抬手制止，脸像个皮蛋，嘿嘿冷笑，指指大树，指指现场的人群，说，我今天只想和老同学畅叙同学之谊，没想到老同学如此不给面子，我是个说话算数的人，这些人是死是活都在老同学你的一念之间。如果答应和我回兵营，这些人马上自由。宫本抬手一招，身后躬身站立的梅奔扯着嗓子对众人道：宫本太君说了，这次来是诚心邀请梅影小姐去军营一叙，商谈建立大东亚共荣事宜，造成现在的不愉快都是不理解造成的，只要梅影小姐，不对，应该是梅影校长，梅校长要是过去商谈，你们不仅不会死而且还能好好地活着，等梅校长和宫本太君商谈好了，我们就是一家人了，你们可都要感谢梅校长啊！
人群里戴着瓜皮帽弓着细腰留着山羊胡子的镇长梅孝先扯着公鸭嗓子大叫，梅大姑，您就答应了吧，您答应了就是我们梅镇的活菩萨，观世音在世啊！好些人跟着附和，喊道，活菩萨啊，答应了吧。梅奔大喊，对，梅校长就是观世音菩萨，她答应了，你们就活了，能过好日子了！
凭什么叫一个姑娘担负这个天大的重责，你们你们还有人性吗？田磊怒声大喝。一个鬼子兵上前打到田磊，几个学生惊呼，护住田磊。中年妇女方嫂大喝，田老师说得对，我们这些人的生死怎么能搁在梅校长一个女子身上，你们这不是帮着鬼子逼梅校长吗？你们你们，还是人吗？镇长身边几个女人上前按住方嫂，一个三十几岁妖娆的女人用帕子塞住方嫂的嘴，阴沉地威胁说，方嫂，你还要不要你的烧饼铺子了。被堵住嘴巴又被人摁住的方嫂挣扎，呜呜地说不出话。
宫本看着现场嘿嘿冷笑。梅影怒喝，宫本，你还有人性吗？
宫本哈哈笑，说，我从来不强人所难，至于人性嘛，那是战争的人性。回头对围着那几个捆绑大汉的士兵挥挥手。啪的一声，一个大汉死在鬼子兵的子弹里。现场大乱，哭喊嚎叫。鬼子兵一阵紧急拉枪栓声。梅奔大喊，肃静肃静，难道你们真要惹怒黄军，统统给黄军做活靶子吗？梅孝先大喝，安静安静，不要惹怒太君！
梅影胸口起伏，脸色血红，对着宫本大喝，宫本，你要是一个军人，冲着我来，给我一颗子弹！
宫本哈哈笑，说，这可是你说的。
校长！学生惊呼。
啪的一声，又一个大汉垂下脑袋，血从胸口汩汩流出，宫本击毙的。全场死寂，睁大了眼睛盯着，惊愕、悲愤。
畜生！梅影怒骂。
梅孝先大呼，大姑，您不能再激怒太君了。求求您了，梅家姑太太！
姑太太，求求您了。梅孝先身边的几个女人齐声呼喊。
梅影盯着她们，激怒道，你们你们。梅影不知道说什么好。
宫本重新走到梅影身边皮笑肉不笑地问，怎么样，老同学，还是不愿意？梅影不愿意和宫本多说一句话，后背对着宫本。宫本盯着梅影的后背恼怒，转头对身边军官耳语。军官招来两个鬼子兵耳语。两个鬼子兵狂笑，放下枪，脱光了上衣。众人看着胆颤心惊，女学生和姑娘们或扭头不敢看或闭上双眼，呼吸凝重，空气仿佛在剧烈燃烧。鬼子兵脱得只剩下一条裤衩，推开前面的男人，一人一个抓出来两个十几岁的少女。少女大哭大叫，众人激动惊呼，想上前救护。鬼子军官对天鸣枪，众人惊恐后退。两个鬼子兵将少女带到大树下，在众目睽睽中按倒她们，骑上怪笑怪叫。
住手！梅影冲着宫本大喝。全场死了般，目光全部集中到梅影和宫本身上。宫本诡秘地笑。梅影决死地说，放开她们，我跟你走！
宫本嘎嘎怪笑，对大树下挥挥手，拍手说，早说，这一切都不会发生，请！
梅影转过身深情巡视在场的梅镇人，目光所到之处响起一片哀嚎，人们多么无奈多么可伶。梅影目光落到学生脸上。学生哭喊道，梅老师，您不能去！梅影闭上双眼，两滴泪水从眼角滚落。
梅影走了，走在一群蝗虫的队伍里，走在阳光惨淡里，走在满街尸体和烟熏火燎里。
三
日本兵满载着战利品撤走了，后面的一群兵还烧了几家房子，在狂笑里踏着梅镇人血迹走的。
梅孝先和他身边的几个女人兔子样窜回去，乡绅们看一眼大树摇摇头走开。乡场上人群哭哭啼啼扶老携幼散去。留下的是那些死了人的苦主和被绑着的家人，方嫂和田磊，还有哭泣的学生们。方鲁冲进现场目睹悲惨，看着参天大树，目光在燃烧，双手举过头顶嚎叫。
镇公所里斑斑驳驳，像个垂死的老人，阴气裹着发霉的空气，播弄死亡味道。梅孝先坐在太师椅里和众乡绅喝着茶商谈事情，好像根本没发生过灾难性事件，两个儿媳一个女儿和一个小老婆妖妖娆娆围拱着有说有笑。小老婆嗲着嗓子说，早知道黄军动用这么大阵仗只是为了一个梅影，还不如早点绑了送过去，免得全镇鸡犬不宁。女儿说，是啊，我瞧着就不舒服，一个女子不在家学女红，办什么新式学堂，镇上好像就她一个能人，这下好了，伤风败俗了吧，自找的。小老婆笑得热气噗噗，说，这下好了，梅思庭那个老东西攀上日本女婿了。大儿媳笑着说，三娘，说错了，那是日本人大公众的女婿呢，那可是一个兵营呢。
喝茶的乡绅有人摇头，有人放下茶杯脸色难看。
够了，都给老子滚，我们说正事。梅孝先听到她们说得不像话，看到乡绅们不满，只得赶她们走。
小老婆扭着水蛇腰不屑地说，媳妇们，跟小妈走，切，就这点能耐。梅孝先摔了茶碗，碎了的瓷片翻着筋斗飞溅，落出一片细碎的闪耀，眼睛瞪圆像要吃人。众人大惊。众女人这才悻悻地扭着屁股走进耳门。
抱着水烟袋乡绅问，要是梅思庭回来追问，我们怎么说？他们家可是有十几条枪。众乡绅附和，惶恐不安。梅孝先拍了桌子，拉着公鸭嗓子说，追问，追问啥，有本事到日本人哪里追问去，今儿这场大灾，根子都在他梅思庭身上，他要不把那丫头送到东洋上学，能认得那个叫宫本的吗？要不是跟宫本勾勾搭搭，他能带着兵来祸害咱们？众乡绅惊愕，张着嘴巴说不出话，目光可怜又可嫌地盯着梅孝先。靠梅孝先身边坐着的戴一副黑框眼镜的刀削脸连忙笑着说，梅翁目光如炬，看得透彻深远，归根结底还是他梅思庭种下的劣根，门风不正，怨谁！
乡绅们有叹息的有附和的，一场邪恶的闹剧在笼子里躁动。
方鲁气冲冲走进公堂，指着众人大怒说，你们你们可都是梅镇的头脑，出了这么大祸事死了那么多人，现在梅影为了保全你们被抓进日本兵营，你们居然还坐在这里喝茶说笑，你们喝下的可是他人的血泪，肠子不烂吗，还笑得出来！
戴眼镜的站起来愠怒，说你可是方家大公子还是留过洋的博士，怎么可以如此咆哮公堂？圣贤之书读到狗肚子里了！
去你妈的圣贤之书，圣贤之书教你见死不救，教你们把一个镇的安危推给一个弱女子！方鲁毫不退让大骂。啪，梅孝先拍桌子咆哮，这里是镇公所，不是你撒野的地方。方鲁盯着梅孝先，眼睛里充血，步步紧逼，咬牙说，哦，镇公所啊，死人了管不管，弱女子被抓了管不管，梅影把自己交出去了，就是为了换得你这样蛇蝎心肠的人活着，太不值得了！梅孝先双眼惊恐步步后退，脸色灰败。方鲁一把薅住梅孝先衣领，大喝，你到底救不救梅影？四个枪兵突然闯入抓住愤怒的方鲁。枪兵是戴眼镜的看到情况不妙，出门招呼进来的。见到枪兵，梅孝先活过来了，声嘶力竭道，拉出去拉出去！
方鲁挣扎着大叫，你们要还是人，要是还有一点点人性，就赶快组织人救梅影，梅影怎么说都是你们的救命恩人！
大榆树下，方嫂手里捧着写有“梅影长生”的木牌，带着学生们和田磊走近树干，把木牌恭恭敬敬放置粗大的树干下的石桌上。田磊带着学生在牌位前摆上香炉和祭品，点燃香插入香炉里。众人退后几步，方嫂双手合十跪下，田磊和学生跟着跪下。方嫂念叨着：大慈大悲的活菩萨梅影，梅大姑，您救了全镇的性命，但愿佛祖保佑您平安无事！学生哭泣，呼喊梅老师！田磊满面泪水说，梅校长，但愿您吉人自有天相，平安渡劫，我们都等着您回来呢！方嫂止不住嚎啕大哭，哭声响成一片，震撼大树，树叶似乎在嗦嗦颤抖。他们身后跪了黑压压一片男女老少，一片哭声。
青色的香烟绕护着哭喊声，震撼整过梅镇，日光惨白，流出殷红的血泪，血红蒙住了天地，风吹响了树梢，呜呜咽咽。
方鲁突然跑过来，抓起跪拜的田磊，怒喝，跟我走！
四
星星像从天幕的破洞里钻出来，繁密地滴着泪珠儿，月亮垂死地斜吊在天幕上，张着半边脸悲惨地瞧着人间。
房间里灯火迷糊一片，家具上像被涂抹了一层黏糊糊的死亡气息。梅影合目坐着，脸上全无血色，像个雕像。桌面摆放着糕点、水果，仍然保持它们的原始。门口两个背抢的日本兵锁住了梅影逃生的可能。自从离开乡场的第一步，梅影就没有打算逃跑，想着如何去死，只有死能解脱一切。一个被日本鬼子抓走的年轻女人，就是逃出去了很难消解那些怀疑的目光，如其忍受别人的怀疑活着还不如死了干净，到了如此地步再想别的那是虚幻的无益的，只能徒增心理负担。她想着如何有尊严的死去，她甚至想到被宫本五花大绑押解刑场，在枪弹的爆响后看着亲爱的蓝天微笑着倒下，倒在山百合的怀抱里，但是心里无数次想着自己的遗憾，再也没机会兑现在夏天的傍晚在美丽的河滩上和自己最爱的男人对着青山、河水还有山百合举办一场醉心的婚礼了，她只能在心里无数次设想那个热切的醉心场景。
一阵沉重的马靴敲击木质楼梯声强烈抬升，楼梯在强暴踢打下哼哼唧唧，像个濒死的病人。梅影呼吸了最后一口人间的空气，等待终极降临。上楼的是宫本，暴虐的马靴声就是宫本残暴的释放，宫本上次在这里带着暴怒离开，留给梅影一个最后的考虑。宫本的马靴踩着中国人的苦难和鲜血跨进房门，随手关闭了它，房间构成一个密闭的恐惧，空气瞬时坚硬。梅影继续保持死亡状态，灵魂似乎脱离身体飞升，在看不见的空中盘旋。宫本这次没有对梅影歇斯底里，马靴踏得轻柔，嘴角似乎挤出微笑，从木质化的空气里迅速传导给梅影耳朵。啪挲，像是一叠轻飘的纸片打击桌面，拍出来的风撞击梅影胸口，血液在血管里四处奔突，血管飘摇着随时爆裂。梅影咬着牙，忍受剧痛，脸色血红。
看看吧，他们都是你的亲人。宫本轻描淡写地笑了，那是吃人后张着血红的口说的，血腥扑鼻。梅影似乎嗅到亲人的熟悉，眼皮跳动，还是开启了眼睛，桌面散落着爸爸妈妈和七岁小弟的照片，这是宫本的恶毒和无人性，用家人来威逼。梅影感到自己像个大海中在狂风暴雨下摇曳的小船，气息悠悠地问，你把他们怎么了？
宫本诡秘地笑，笑声如瓦楞刮着梅影的耳朵、心，痛苦地滴着血。她知道人跟魔鬼无法交流，魔鬼嘴里永远吐不出莲花，问也是白问，合上眼睛在心里为爹妈小弟祈祷。又是啪的一声，一叠照片摔到桌面，阴冷地说，看看吧，他们可都是你的好学生。
你，猪狗不如，畜生！梅影爆出粗口，那是怒急恐惧至极的真实。宫本再次呵呵笑，说如果你好好活着，他们一根头发都不会少。怎么样，条件优厚吧。
无耻！梅影不再冷静了，她知道对面这个冷酷的魔鬼说到做到，只恨自己手里没有枪，怒气、戾气、伤心、悲痛涌上心头，堵塞了大脑，阻断了意识。
夜空泡在垂死里，半个月亮迷迷糊糊像在流泪，草丛里虫子低低地哀鸣，大地和天空在黑暗里颠倒。房间里灯光哀伤地探出窗口，又无力地下垂，跌落濡湿里。宫本那野兽的狰狞割碎了一片片花朵，旋转着飘落死亡的深渊。
骤然的枪声打破了魔鬼的舞会，枪声一声紧似一声，如一只只铁拳砸中魔鬼的头颅。楼门大开，宫本被灯光涂抹成黑炭，慌乱地冲出门，快速扣着衣扣，急问卫兵，哪里打枪？
卫兵指着一个方向说，好像是司令部那里。
枪声、火光编织了魔鬼的死亡链条，大地在颤抖摇晃。
五
城门外的小山岗像一条巨龙静静地卧着，方鲁和田磊等人拿着枪趴在山岗的树林里密切注视城门口。田磊低声问，这行吗？方鲁指指绑在身后树干上穿着和服的日本女人说，有她在，量他宫本没那个胆子，她可是宫本顶头上司的老婆。田磊还是不放心说，万一…
没什么万一。方鲁斩钉截铁道，一会交换后，你们几个不要管我，带着梅影从我们预定好的路线撤离。不用担心我，我可是学军事出身的，你们走得越远我越安全。
说话间，城门楼上火把大亮，烧红了半边天，鬼子兵如临大敌。梅奔的声音遥遥传来，对面的好汉听着，黄军答应你们交换人质，但是你们要确保人质安全，否则梅镇鸡犬不留，石头过刀草木过火！
田磊小声骂道，这个认贼作父的败类！方鲁指指日本女人，顾不上搭理田磊，高喊，你们不要心存侥幸，不要动歪脑筋，我们既然敢来，就有了万全的准备，告诉你们一个消息，不仅城外做好准备，在你们城内若干个要害部门也安放了炸弹，一旦你们打歪主意，城内马上爆炸四起火光冲天！
好，黄军答应你们。这就下去交换人质。
田磊有点发抖。方鲁厉声说，有点中国人骨气好不好，刚才你不是挺有骨气的吗，你没瞧见他们也害怕吗？按照计划行事。方鲁掏出毛巾塞住女人嘴巴，解开绳索，逼着跟自己走。
双方在城外抵近山岗地空地上对峙，火把照耀得如同白昼。大队的日本兵燕翅排开，抢上刺刀寒光闪烁。方鲁让对方士兵退到城门口，否则不交换。宫本只好照做，叫人带出批头散发衣衫不整被堵住嘴巴的梅影上前。
梅奔说黄军是讲信用的，请把夫人放过来。方鲁朝后面挥手，田磊等三人押着日本女人来到身边。方鲁说，看清楚了吗？要不梅奔你过来瞧瞧。梅奔低声告诉宫本，宫本挥手。梅奔胆颤心惊地走过来，仔细打量，回头说，太君，确实是司令夫人。
宫本要同时放人，方鲁不答应，说自己可以站在这里陪着，你们先放人，等我们的人安全了再放。宫本不同意。方鲁用驳壳枪顶着日本女人后脑，女人呜呜大叫。方鲁说，你们人多，有机枪有摩托车，只有我认为我们的人安全了才会放人，千万不要动歪心思。宫本犹豫，梅奔跑回去一阵耳语，宫本不得不下令放梅影。
梅影被绑着双手，走过宫本身边，突然一头撞向宫本，宫本连连后退，还是倒下。谁也没料到梅影不顾性命撞宫本，双方似乎一触即发。梅影要用这个方式激怒宫本杀了自己。宫本爬起来，暴怒，抽出刀要劈了梅影。梅影迎着刀再次冲击。
住手，敢动，立马毙了她！方鲁声嘶力竭道。
六
路上，梅影像个垂死的人，不说一句话，低着脑袋东倒西歪地走着。方鲁想搀扶，梅影尖利地叫道，别碰我！方鲁缩回手，万分惊恐地问，他们他们没把你怎么了吧？梅影不理会，疯了般跑去。
天，亮在满目疮痍里，青烟从废墟里袅袅升起，绕着群山的呜咽。镇口路边的落日崖上皤帆飘飘，纸钱当空，悲伤、凄凉的哭喊声萦绕着坟地，乌鸦盘旋着呱呱怪叫。
几株洁白的山百合，在微风的摇摆里流着泪水。
梅家大门紧闭，没有了往日的枪兵站岗，只有两只石狮子张着空洞的嘴巴无目的地悬望。
门前路上聚集了三三两两的男女，有意无意地瞧着紧闭的大门。梅孝先家的女人在小老婆率领下站到对面，向梅家大门指指点点，肆意嬉笑，招引了一大堆男男女女。听了她们的蛊惑，有人不相信，有人摇头叹息走开，有人随着她们的污蔑兴风作浪，责骂梅思庭门风败坏，表面道貌岸然背地里男盗女娼，将日本人祸害梅镇的责任全部推倒梅家头上，骂梅影臭不要脸，水性杨花，送给一个军营的日本兵用。骂得正起劲的时候，方鲁和田磊他们突然赶到。方鲁责骂他们没良心，说要不是梅影挺身而出那两个姑娘还能保得住清白？接下来还不知道要死多少人有多少妇女被糟蹋。指着梅孝先小老婆和闺女厉声道，要不是梅影挡着，说不定下一个就轮到你们！你们良心叫狗啃了叫猪吃了！方鲁满脸飞红，像一团燃烧的火焰，眼睛奓着，仿佛要吃人。田磊愤怒地说，就没见过你们这样的，真该叫日本兵抓了你们，梅校长为了谁？没有梅校长你们能站在这里说风凉话、侮辱人！
那些跟风的男女低下头，纷纷溜走。梅孝先小老婆和闺女想争辩，看到方鲁变了形的脸，扭屁股逃跑，边走嘴巴还不干不净地道，方家少爷，那可是一个叫猪拱了的烂白菜，你还好这一口。方鲁大怒，要追上去。田磊等强行拉住。田磊说，方博士好男不跟她们这些破烂斗。方鲁垂下胳膊，狠狠地吐口吐沫说，没想到不仅愚昧还是这等侮辱糟蹋人，简直猪狗不如，怎么能叫这样的人生存在这个世界上！
梅家院子空无一人，树叶挂着脑袋，花草抱紧了身子畏缩在阴惨惨的光线里。方鲁等直驱上房，厅堂里空无一人，后面隐隐传来低低的哭泣声，连带着空气叹息。方鲁连叫了几声梅伯父，好大一会儿，梅思庭才在丫头的搀扶下出现，一夜间乌黑的头发披上一层霜，脸像被水泡过的惨白肿胀，目光暗淡不看任何人，坐到太师椅子里似乎对着空气说，来了。方鲁赶紧近前，小心地说，来了，伯父。梅影还好吗，我想给她散散心。梅思庭合上双眼，悠悠地说，她她恐怕没有那个心事了。
怎么了，伯父？方鲁惊愕地问，不敢相信。顽固地说，我知道梅影一定受苦了，心情肯定不好，我还是想当面劝说，事情过去了，就当一阵风刮过去，没什么的，只要天没塌下来就好。梅思庭睁开眼睛，盯着诚意满满的方鲁说，你，真的这么想？
是，伯父，我想现在就见到梅影。梅思庭合上眼睛，搭在椅背上的手轻挥。丫头说，方少爷，我带你过去。
梅影躺在床上，双眼瞪着，好像僵死了。方鲁等梅伯母和丫头离开后，扑到梅影床边急切地说，影，到底怎么了，你要这样折磨自己。眼泪顺着腮流下，目光追着梅影惨白的脸。梅影不说一句话，就是一个活死人。方鲁愈发揪心，说，影，就是有天大的事我们俩个扛总比你一个人闷在心里好，你可是新女性啊，怎么这么想不开。梅影突然大笑，凄厉的声音刀子般扎进方鲁的心窝，血啪嗒啪嗒滴落。方鲁忍着痛苦说，影，别这样，我们可是要在河滩上举办美好婚礼的。梅影笑声骤停，双眼紧闭，眼角慢慢溢出两颗泪珠。方鲁急得在房间里转圈，像个斩掉头颅垂死挣扎的公鸡。
你，走吧，我已经是一个不干净的女人。梅影嘴巴丝毫没动，声音似乎是从地狱里冒上来的，阴冷、坚硬，房间随着这句话翻转。方鲁双眼圆瞪，全身颤栗，突然抱着脑袋嚎叫，发疯地奔出房间跑出梅家。
路上，人们听不清方鲁在叫喊什么，为何如此，只道他疯了。方鲁没头苍蝇样跑回家，气喘吁吁，紧急跪在父母面前连磕三个头，说，父亲母亲，恕孩儿不孝，我走了。老两口惊问去哪儿。母亲说，梅家的婚事怎么办？方鲁起身赤手空拳地雄赳赳走出，撂下一句话说，爱咋办咋办。说完，人已经在门外。老两口惊愕地看着空洞的门，僵在当地。母亲突然高声喊道，不带行李啊！
七
梅影闺房，灯黄光惨，浓重的悲哀装满了每一个空隙。母亲和弟弟守在梅影床边，像守着一个濒临死亡的人。阴风在房间里四下游走，似乎是阎王提前派鬼使来下通知。门哐当一声被推开，屋里人吓了一跳。梅思庭大步闯入。梅母哭泣道，老爷，这样下去可怎么好哇。梅思庭大怒，说，死了算了，梅家担不起这个污名！
什么！梅母惊叫说，她好歹是我们的女儿，外头叫鬼子欺负了，家里你还说这个话，你你这是在逼命吗！梅思庭喝道，妇人之见，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我梅家在镇上住了十几代，从来没有过……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梅影突然坐起来，双眼亮闪闪盯着父母，赤脚下床跪倒父母面前磕头，说女儿还二老养育之恩，从此刻起我不再是梅家女儿！说着，赤脚跑出。
母亲大哭，呼喊，影儿啊妈的心头肉啊，不要走哇。
弟弟惨呼，姐姐，不要走啊！
泪水漫出梅思庭抬着的眼眶，爬上脸，任其滴落。两手一边一个拉住夫人和儿子，厉声说，叫她走！
八
神经高度麻木的梅镇人半死不活地过着他们的日子，像悠悠的河水那样无声无息，唯有方鲁的出走和梅影的逃离重新牵动人们麻木的神经。一些人为方鲁抱屈，更多的人感叹梅影。人们心里都明白是梅影救了梅镇的人，保全那些女人的贞洁，可是又不能公开原谅梅影的失节，还是失节于日本鬼子。田磊、方嫂他们到处替梅影更名，可是没人敢当面赞同，一些好心人只有在夜幕掩护下去大榆树下，对存留着的梅影牌位烧香、拜谒。他们把梅影当成拯救他们的恩人、活菩萨。慢慢地祭拜的人多起来，大榆树下香火比山上仁义庙里的香火还旺盛，关二爷要是有知一定伤心落泪。人们在香烟缭绕里祷告梅影平安无事，在他们心里梅影就是他们的保护神。
香火照亮了人们心头的黑暗，却照不亮梅孝先他们那般人的心里阴暗。
梅孝先在小老婆等女人怂恿下特地召开乡绅会议，议题只有一个，定性梅影是严重失节，辱没梅镇和先人，还严重侮辱了中国人的尊严，派生出两个决定，驱逐梅思庭家出梅镇，不准人祭拜梅影。
梅思庭怎么也没想到，梅家十几代人辛苦攒下的基业毁在梅影手里，通知下达后，没有一句辩解，拖家带口三四十人被枪兵押着离开梅镇。一路上愁云惨淡，人们用眼泪为他们送行。那两个保全贞洁和被救下男人的家庭全体出动，不管梅孝先的什么禁令，带着好吃的哭喊着堵住大路，挡住梅家人，公开在道路上摆上香案祭拜心中的活菩萨梅影。跟来的全体师生哭祭，哭声震撼整过梅镇，哭倒了一大片男女和学生，也引来了更多平日不敢公开自己良心的人，还惊动了附近的山民。他们不辞路远，纷纷赶来祭拜女菩萨。
来祭拜梅影的山民络绎不绝，越来越多，气得梅孝先等人只敢龟缩在镇公所骂娘。
不知是谁喊了一句，梅老先生一家不该走，我们找梅孝先理论去。众人纷纷应和，簇拥着梅家人赶往镇公所。梅孝先何曾见过如此阵仗，绕他们怎么威吓、叫骂，没人理睬。梅孝先叫枪兵抓人，没有一个枪兵愿意出手，反倒是梅孝先被田磊等人抓住，逼梅孝先取消禁令。田磊说，你个黑白不分的老东西，如果你胆敢再如此，老子和你一道跳日落崖，敢不敢！有人干脆说，别跟老狗日的废话，他听不懂人话，干脆给他一粒枪子算了。
梅孝先在群情汹汹下被迫宣布取消驱逐令，保留大榆树下的供奉，派人寻找梅影。
九
山路尽头是一座古砖墙圈着悠久的县城，历经无数风雨的民居不堪重负地苟延着，街面冷冷清清，行人稀少，乞丐特别多，十个人里至少有一个是乞丐。这天，街上多了一个披头散发衣衫破烂的乞丐，脚上的污泥里掺着血污，走一步，青石板上落下一道血脚印，借着手里的树棍支持行走。准备驱逐的乞丐们瞧着血脚印，摇头叹息，无意中看到这个新来的腰间别着两把柳叶刀，更加不敢接近，只好用目光追随。乞丐一路艰难地走向军营，面向军营站了一会，躺倒军营对面的岔路口墙根睡觉大觉，眯缝的眼睛射出寒光，刺向军营门口。
远处的旮旯缝里，好几个乞丐盯着。
日头白花花地下着火，狗蛰伏阴凉之地伸出舌头嚯嚯地排热，乞丐一动不动躺在能烤熟麦饼的墙根，像条抽了脊梁的死狗。房顶上瓦面仿佛过了火，白气滋滋地升腾，空气里飘着焦糊味。军营门口有几次日本兵进出，每次进出，乞丐都放大了眯缝的眼皮。一个拉长的影子靠近乞丐，带来不断增强的喘息声。乞丐掉过手里的树棍，指着逼近的影子，影子不再逼近，声音嫩嫩地说，七爷让我们送水、吃的。乞丐收回树棍，影子缩短，递过来一只大饼一个豁口陶碗，碗里波光潋滟。乞丐夺过碗，把水倒进喉咙里，抓过大饼大口撕扯咀嚼。贴着乞丐耳朵再次爬过来带着奶味的童音，七爷说了，你一个人等于送死，我们在关二爷庙。乞丐停止咀嚼，脖子似乎僵硬，扭头看时，影子早已消失。
日光把墙面压缩为一块巨大的黑影，劈头盖脑蒙住墙根，也蒙住仿佛死了乞丐。黑影伸展到半个街面时候，军营门口响起叽里咕噜的疯狂，两个鬼子军官兴奋地冲着大门而来，梅奔矮了一节放着谄笑随在一个芦柴棒子日本军官身侧，嘴里放着叽里咕噜的马屁。乞丐身子一点一点离开了靠着的墙根，手伸向腰间插着的柳叶刀柄。芦柴棒子正是宫本，距离乞丐四十几步路，快要进入柳叶刀有效击发距离内。乞丐的手把住刀柄，下一秒就是抽刀击发了，抽刀的手腕却叫另一只铁钳子的手抓住，乞丐的手在铁钳子的钳制下像没有分量的棉花。正在乞丐激怒、呼吸粗重之际，响起一声啪，宫本摇晃一下捂住肩膀，倒在梅奔及时伸出的双臂里。枪声引来瞬间的枪声大作，机枪声飞蝗一样扑向乞丐左边的墙头。乞丐耳朵里炸响了一个沉闷，跟我走，没命了什么仇都报不了。
月色漂染了破败的大殿，那些剥落、残缺和报废的什物乱糟糟地被月色刷成冷峻的画页，残留的热空气正在给冷峻固定色彩。外面，落单的子弹在夜空里划出垂死、暴虐的啸叫，粗暴的叫骂声，撞击木板的声音，割裂了本该平静的夜晚，哭喊声染着县城的夜色。
乞丐躺在草席上，头发分开落到脸的两边，暴露出一张虽然涂抹了泥灰但仍然好看的脸，她是个女人，她就是被迫出走的梅影。梅影诀别亲人，直奔县城，守在兵营前的目的显而易见，可惜，她的柳叶刀没有发出，就算发出了不知道能不能击中仇恨的目标，虽然她出生在书剑承传之家，从小也跟着父亲练过武，柳叶刀练得最称手，但是在失衡的心理作用下是否能保持平常的准头还得两说，再加上虚弱的体力，柳叶刀就是飞出去了能否有足够维持快速飞行的能量也是未知数。及时转移目标的那一枪是方鲁开的，方鲁那天离家出走后就发誓一定要杀了宫本，他在县城的行踪叫无处不在的乞丐探知，乞丐的头领七爷找到他，达成共同杀鬼子的合作协议。方鲁早就从身材和走路的姿势上，认出守在军营对面的乞丐就是梅影，他痛恨梅影失身失节，但是不忍心眼看着前去送死，心里还是放不下梅影，关键时候果断开枪。
好几个小乞丐瞪着黑生生的小眼睛盯着昏睡的梅影，十分担心，没有好办法。梅影在感知自己的手完不成击杀目的时，急怒攻心，虚弱的体力用尽晕倒当地，被人背进了关二爷的地盘。方鲁开了一枪后，及时抽身，他无法面对梅影，嘱咐七爷好生照看梅影，自己去继续训练田磊那班人，他要拉起一支复仇的队伍，七爷已经答应了方鲁，合成一股。
来了来了。乞丐头七爷一手端着一只盆子急匆匆进入，小乞丐分开。一只盆里是稀粥，分派小乞丐给梅影喂食，自己拿起另一只盆里棉布，在随后而来的水盆里蘸水，抓起梅影的脚清洗，去掉泥土和血污的脚板划痕杂乱，呲着一道道横七竖八的血口子，蒺藜露出黑乎乎脑袋。七爷拿出镊子夹住黑脑袋拔出，脚板微微颤抖。七爷告诫梅影不要乱动，伤口要是不清理会感染，那样还怎么报仇？
你是谁，为什么要阻止我？梅影气息奄奄地问。一个小乞丐说，他就是我们的七爷，玩枪的。七爷说，对，我就是玩枪的七爷，我是为了……砰，哗啦。梅影踢翻了水盆，怒叫，滚，我不要你管，我要杀宫本那个活畜生。暴怒支持梅影爬起来，摇晃了一下又躺倒。
梅影醒来时候躺在一个简陋的床上，房间里黑乎乎的很难看得清面貌，房间有门没有窗户，门把屋子锁进黑暗，从门缝里挤进来几丝光线泄露了这是一个发光的白天，门外没有任何人为响动，风从门缝里飙进来，在黑暗里斯斯叫，像无数条毒蛇在吐信子。梅影有气无力地看着听着，好像来到了另一个世界，她早已没有了惧怕，也不拿自己当人待，更不把自己当女人，她活着唯一目的就是杀了宫本那个禽兽、魔鬼，哪怕和他同归于尽，她活着就是为了死去，她努力让死去早一天到来。
斯斯的微风伴着丝丝缕缕光亮在黑屋里舞蹈，她不想听不想看，眼睛张得特别大，像要用眼睛吃人。黑暗能叫她安静，那就恰如其分地守着黑暗，直到自己身体完全有了行动能力。她清楚，她还活在人的世界里，但是已经失去了一切，再也不用想那个缥缈的醉心的事了，她只配拥有死亡。
门咬牙切齿地开了，光线轰隆一声扑入，同时送进来龇着毛发的七爷。七爷的脸埋没在光线的推送里，光影在嘴边颤动出声音，饿坏了吧，吃点东西，养好体力好杀鬼子。梅影在门开的瞬间关闭了眼睛，她不想和人有关系，尤其是对她关心的人，她要无情绝情。七爷陪着小心将碗放到床边一张椅子上，说，我叫七爷，也是东北军负伤的连长李湘林，我爱人也是被宫本那个畜生……所以，我脱离了部队，一路追踪下来，我还有十几个好兄弟。李湘林强行灌输自己的经历和苦难，暗示他们是一棵藤上的两个苦瓜，砥砺梅影的求生欲望。
十
梅影终于答应跟李湘林训练，坚持自己的独立单干，说自己的仇不依赖别人，哪怕是自己的亲兄弟都不行。李湘林痛快地答应，悉心教授梅影所有杀日本鬼子的技能。梅影开始了没日没夜的训练，伤痕累累遍体鳞伤，从不叫一声疼和苦，她把自己当成了一架机器，只要机器能运转绝对不会躺下，机器更不会有人的感受！陪练的几个东北军士兵开始个个都是能手，有的甚至不愿意做陪练，认为是耽误时间，摔得梅影浑身是伤。一个月后，士兵们被梅影摔得鼻青脸肿，三个人不是她的对手，各种技能一学就会一学就精，十几个人里只有李湘林和梅影不相伯仲。格斗中梅影不说一句话，完全把对手当成她的复仇对象，眼睛里全是刻骨的狠毒。
在一个无月的夜晚里，梅影从山中营地消失了。得知消息的李湘林随后追赶，哪里还有梅影的踪影。
两天后，县城传出惊人的消息，酒楼上炸死五个日本军官，妓院里两个日本兵死于柳叶飞刀之下。两个现场都留下一张纸，写着独孤二字。日本鬼子如同惊弓之鸟，一两个日本兵大白天都不敢出兵营，城里如临大敌戒备森严。看到纸条的中国人一传十十传百，都说城里来了一个来无影去无踪的独孤大侠，专杀日本鬼子。独孤大侠带给县城人一丝丝亮光，让久违的脸上有了笑的理由。
日本兵龟缩兵营，靠近兵营的地方时常响冷枪，每次枪响必有一个日本兵血花飞溅。凶残的日本兵连日来把县城翻了个底朝天，连独孤大侠的影子都没瞧见，还在清剿中接连死了九个官兵，全城通缉毫无结果，因为见过独孤大侠的日本兵都命丧黄泉。宫本看出了独孤大侠专杀日本兵不杀中国人的漏洞，严令那些汉奸出动四处搜捕，连梅奔也被派出去带队搜查。每天兵营门口绑着十几个老百姓，只要独孤大侠朝兵营开枪就杀三个中国人，这招够歹毒，兵营才得到暂时无事。
独孤大侠也改变了手法，蛰伏城外，专门对出城扫荡的日本兵动手，每次不是一个就是两个，打完就走，绝不恋战。穷凶极恶的鬼子兵毫无办法，好几次清剿变成对长官的保护。
县城出了这号人物，引起了多方寻找，最终都无功而返。独孤大侠行动在风里在迷雾里，没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只有日本兵死亡后出现的独孤二字，字是左手写的毛笔字，从字迹上根本无法判定需要的属性。城里的读书人可遭罪了，都被抓进兵营验证字迹，严刑逼问。
县城成了那些黑乌鸦横行的天下，黑乌鸦是县城百姓送给那些流着中国人的血帮着日本鬼子残害同胞的汉奸，是对汉奸的刻骨诅咒。梅奔试了几次，居然毫发无损，胆子开始发胖，带着手下四处横行。一个夜晚，梅奔醉醺醺从妓院出来，叫一个人薅住衣领，梅奔吓得跪地求饶，抓着的人像从地狱里发出的阴森，喝道，再叫送你见阎王！梅奔只磕头不敢出声。那个阴森低沉道：要想活命滚回梅镇，不要再给鬼子当狗！梅奔压低声音说，是是，再也不敢了，就走就走。阴森声音道：叫梅镇人明白，祸害他们的是日本强盗，不是其他人！梅奔磕头如捣蒜，是是是，一定相告一定相告！您是您是……啊哟。梅奔杀猪似的大叫，双手捂住耳朵，血从指缝里钻出，青石板上躺着一只血耳朵，腥亮地反射着照过来的灯光，血糊糊地悸动。
梅奔捂着耳朵连夜逃回梅镇，窝在家里养伤。听说梅翻译官回来了，梅孝先等人登门拜访，托梅翻译官在黄军面前多说好话，保全梅镇老少。梅奔叽叽哼哼地说不出所以，只让梅孝先他们不要让人知道自己回来了。梅奔害怕极了，血糊糊的耳朵让人终生不忘，一夜之间变了一个人，再也没有了那些恶习，劝说梅老妖赶紧搬离梅镇，不说搬离的原因。梅老妖哪里舍得家产，哪里听得进儿子的话。梅奔急得没办法，单独对爹说独孤大侠其实就是梅影。梅老妖不相信弱不禁风的女子怎么就变成杀人魔王，梅奔磕头赌咒说，梅影的声音他最熟悉，不管怎么变都能听出来。梅老妖拍着脑袋说，是了，梅思庭家世代习武，我怎么把这个忘记了，可是，她一个人，迟早会殃及梅镇，太君要是晓得是我们梅镇的人……爹，您想怎样，我的耳朵可是警告，万万不能啊。
很快，梅孝先知道独孤大侠就是梅影，带着枪兵连夜赶走梅思庭和家人，说不能叫黄军找到祸害梅镇的借口。梅思庭听说独孤大侠就是梅影，没说二话，带着家人乘着夜色离开。岔路口，梅思庭对着县城方向遥拜，嘴里念念有词说：家有此女，我梅思庭祖上积德了。闺女，是为父看错你了，你是贞烈女子，等到平安日，为父一定为你树碑立传，以飨后人！梅思庭洒泪离去，进入深山林场的老宅，留下四个枪兵，剩下的交给前来的田磊，带着进城协作梅影。
十一
连日来，梅孝先派人四处张贴告示，令全体梅镇人安心过日子，说前次日本人来是为了梅思庭的女子，现在梅思庭家走了，梅影也失踪了，再也没有值得黄军惦记的。如果黄军偶尔路过，千万别慌乱，要箪食壶浆以慰大军，定能逢凶化吉平安度过。梅孝先还怕人不识字看不懂，每天派两个枪兵提着铜锣沿街叫喊。那些有良心的人听了在背地里咒骂梅孝先是缩头乌龟是汉奸。田磊和方嫂等带人夜里撕毁告示，白天梅孝先叫人张贴，并说，如果发现再有人撕告示不听劝告，当同梅镇的罪人论处。
三天后的早上，阳光没有分别地照着梅镇，麻石街上有几家店铺刚刚打开门，一群黄祸涌入，皮鞋的铁掌狰狞地敲击麻石，溅起一溜溜火星。这次，日本兵没有大开杀戒，目的明确地直冲镇中而去。老板们吓得赶紧关上门，在门内哆嗦、喘息。
日本兵围住大户，强行带走他们的年轻女子。他们用惊恐的告饶，希求放过，招来的是无情的枪托和皮鞋。宫本领着兵冲进梅孝先家，梅孝先正在茅房里痛快，听到不同往日的嘈杂，吓得屎尿停滞，顾不上屎尿给屁股染色，提上裤子匆匆忙忙赶往客厅。三个老婆两个儿媳和闺女都叫日本兵刺刀押着跪了一大片，垂着脑袋簌簌发抖。梅孝先一手提着裤子放出无限欢笑说，太君太君辛苦，没想到太君如此勤劳，请坐请坐。高声叫道，来人啦，给太君备茶备饭，杀猪犒劳太君。宫本用生硬的中国话说，不用，梅桑，你是大日本大大的朋友，肯为大日本圣战出力？
梅孝先点头哈腰，一手紧紧抓住裤腰满面笑容说，一定出力一定出力，太君尽管吩咐。宫本哈哈笑，吆西，很好，大日本士兵前线作战的辛苦。
辛苦辛苦，大大的辛苦。梅孝先应和着，偷眼瞧着跪地的女人们，一个个像拔了毛的秃尾巴鸡。宫本说，那好，黄军需要你家的女人慰劳慰劳那些辛苦的士兵。
啊？太君太君，那可不行，她们是乡野之人，见不得大世面，惹怒了黄军，那可不是闹着玩的啊，太君太君太君您行行好。梅孝先眼泪鼻涕齐出，双手作揖，忘记了提着的裤子，裤子滑落，露出两只干帮帮的光葫芦腿，两股间夹了条变了形的小黄鱼。女人惊呼，梅孝先似乎意识到，赶紧提起裤子，急赤白眼地哀求，太君太君……八嘎！宫本身边的军官抽出抵住梅孝先的脖子。梅孝先妈呀一声瘫坐地面，浑身筛糠，他睡着想醒了也不愿意相信，自己真心求得共荣共存大计的黄军竟然不认他这个优良奴才，对他这个一心求安的良民顺民下毒手。脖子上寒冷钻心，眼前寒光闪闪，刀不是来跟他梅孝先商量共荣共存，是要吃他的肉，毁他的脸，如果不答应，人头立马搬家，女人照样被带走。宫本似乎并不同情颤抖的梅孝先，也不理会梅孝先的真心，挥手叫士兵带走哭哭啼啼的女人。梅孝先哭着喊道，不要反抗啊，要保全好自己啊。
呸，梅老狗，你也有今天啊，你不是一心巴结日本人吗，添鬼子的屁眼吗？咋样，日本人给你戴上多少顶绿帽子，够你老乌龟受用下半辈子！骂梅孝先是他的二姨太。骂完，二姨太乘日本兵不注意，一头撞死在客厅立柱上。
客厅里顿时沉寂，人们来不及思想，二姨太完成了她的忠烈和大义，倒在地面像一座躺着的不朽丰碑。
街上踢踢踏踏走着十几串穿银代金的富家女人，哭哭啼啼和叫骂声杂交。
那些平日很威风的狗们不知道躲到那个地洞里了。街上留着日本人的告示，令梅影三天内到军营自首，否则将这些女人统统充当慰安妇送往前线，然后梅镇鸡犬不留。女人们脚步沉重地踢打着麻石街道，仿佛踢打着在人们心头。人们虽然痛恨这些大户，也痛恨那些仗势欺人的太太小姐，但是他们毕竟是中国人。暗中盯着的人们个个咬牙切齿，但是毫无办法，空怀满腔悲愤。
十二
梅思庭面色晦暗地躺着唉声叹气，目光空前疲惫，头发似乎又白了些许，手里的书摇摇欲坠，管家匆匆跑来告诉他梅孝先他们来了。梅思庭目光冷悠悠地打向柴门，梅孝先等衣衫不整弓腰窜入，热切的目光碰触梅思庭冰冷的目光，搅扭着跌落泥地。梅孝先在梅思庭丈外止步垂首，后背上露出两根带刺的荆条，脸似乎从死人堆里捡回来。梅思庭将书放置竹椅上，微微挪挪屁股，端正身体问此来何事。梅孝先突然跪下双手合十，急切说，太爷，是我孝先对不住太爷，晚辈有眼无珠，可都是职责在身啊，是全镇三千多人的性命逼的啊，太爷能体谅晚辈吗？跟着梅孝先先后跪倒的乡绅齐声呼喊“太爷”。梅思庭再也坐不住了，站起来惊问又发生什么大事。梅思庭想到他们来肯定有事，没想居然以这种形式表示，他想到逼他们全家老少离开时候的绝情，何曾把他当太爷了！如此表示除非梅镇遭遇了空前灾变，有求自己，否则梅孝先和众乡绅不会自贬身份下贱到不齿地步，内心自然惊愕，脸上波纹不显。
荆条高高举在梅孝先手里，梅思庭瞧着并不接荆条，说，有话说，用不着古人那一套，起来说话。梅孝先诺诺连声，颤颤巍巍地爬起来，脸上泪水流出两条沟，将荆条递给管家说，太爷想什么时候惩罚，孝先随时恭候。梅思庭瞧着心有不忍，咽下嘴里的愤怒说，啥事？梅孝先嘴唇哆嗦着语言不清，身后的戴眼镜乡绅代替梅孝先说明刚刚镇上发生的大灾变。梅思庭听了阴霾覆面，低头不语。众乡绅恳求梅思庭救救他们的女人，神情垂死得像一只只瘟头鸡。
梅思庭背过身体，背对着众人，声音阴沉道，众位请回，恕梅某无能为力，请不要再拿小女做挡箭牌，小女可是众位的眼中钉，早已亡命天涯，就是梅某想出头也是心有余力不足。
太爷，姑奶奶可是叫日本人闻风丧胆的独孤大侠！
太爷，大姑可是女中豪杰！
太爷，我等有眼无珠，错怪了姑奶奶了！
太爷，姑奶奶可是活菩萨啊，那天乡场上要不是姑奶奶侠肝义胆挺身而出，不晓得有多少人被杀，有多少良家妇女被祸害啊，太爷！
乡绅们说得义正辞严，涕泪横流。现在的梅影在他们嘴里就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是舍身赴死的大义凛然。原来他们心里还存着如此圣神的判词，可是说在此时此地显得分外虚假，还滑稽。梅思庭明白他们都是为了自己才临时抱佛脚，想出手，却像深陷水井里的牯牛有劲使不出。他清楚，这些人是想女儿再次为他们牺牲，牺牲完了还不是……他的心在颤抖，不敢想下去。他痛恨自己，是自己的冲动和恶言逼走了女儿，现在是生事死都不知道，又能到哪里去找到女儿？梅思庭的为难似乎早就被来人料到，戴眼镜的说，只要太爷往城门上一站，保管大姑在一天之内现身。梅思庭没想到戴眼镜的如此歹毒，这是要把自己送给日本鬼子做人质，真正坏透了的烂瓤子。梅思庭仰面长吁，罢了罢了，看来我这把老骨头非要让日本人敲骨吸髓了。
镇前路上，众人挡住梅思庭的马车，不准前去送死。田磊等围住梅孝先等人大骂他们丧尽天良，为虎作伥，毁了人家女儿还想毁了年老的父亲。方嫂骂道，梅孝先，你枉披了一张人皮，怎么干出如此猪狗不如的蠢事，你们不是日本鬼子的良民吗，不是太君前太君后吗，不是要大东亚共荣吗，怎么你们的太君不拿你们当朋友了不拿你们当人了？梅孝先等人在众人群情汹汹里，老脸紫红，说不出半个字，像一只只丧家犬。
眼看走不成了，梅思庭站到车辕上高声喊道：父老乡亲们，为了我们梅镇的安宁，老朽父女愿意投身虎口，他们的家人也是梅镇人，也是中国人，救他们就是救我们自己，不要为难了，早一点救出他们早安宁。
不行，您去了就是有去无回！
您去了也救不回她们，日本人不是人是畜生！
我们不能再叫好人伤心又流泪，更不能无价值地牺牲！
不去，他们活该！平日里不是威风凛凛吗，不是欺男霸女吗？
梅思庭双手抱拳，高喊：众位乡亲，原先老朽也错怪了小女，认为她失节失贞，有辱门风愧对先人，现在老朽明白了，小女那是舍生取大义，救民于水火，那是大忠大孝，有女如此老朽值得了，列祖列宗有光彩了。
众人抬着泪眼喷着怒火盯着梅思庭。梅思庭泪流满面，一副慨然赴死的果决，说女儿尚且如此，老父何惜此衰残之身，但愿将来天下太平了，你们把老朽父女合葬于这东边山岗落日崖上，我们父女守着关隘保梅镇平安！说罢，不等众人反映，拿起马鞭狠抽马屁股，受惊的马拉着马车冲决而去，身后响起震天的哭喊、惨呼。
天边摇摇传来：我们死了，但愿乡亲们好好活着——
十三
众女人被关在一个尿骚扑鼻的屋子里，满室哭哭啼啼，一个个失去了往日的骄横，灰头土脸得像一群逃难的灾民。梅孝先小老婆呵斥众人，说黄军不会把我们咋样，是拿我们引梅家那个小荡妇现身，我们都会好好回家的。
一个女子道，早想到如此，我们就不该那么编排梅大姑，现在我们都这样了还有什么脸面说她！她好歹是杀日本鬼子的独孤大侠！
呸，啥子叫独孤大侠，骚货烂货，她也配跟咱们比，切，我们好歹完好。小老婆话还没落音，大门轰然打开，涌进来一大批日本兵。妇女们惊呼，互相扭抱在一切，浑身打着摆子。小老婆站立，笑对日本兵说，太君，我们都是良民，我是梅镇长夫人。当头的军官盯着小老婆嘎嘎怪叫，说夫人夫人好，来共荣共荣！上前抱住小老婆，小老婆惊叫、挣扎，还是被拖走。剩下的日本兵像饿狼张着血盆大口扑向一群惊恐的羔羊，惊呼、惨叫在军营里肆虐，那么苍白那么垂死，狂笑、怪笑在军营里横冲直撞，那是魔鬼的狂欢。
李湘林和方鲁一边一个死死抓着梅影的两只胳膊不松手。梅影刻骨地盯着两人，声音阴冷地说，就是死了也要救出父亲，不然我就是畜生不如。你们放开，你们怕死躲着。
李湘林、方鲁道：谁怕死了？李湘林说，要死也不是这个鲁莽的死法，我们要想个周全的法子，引开他们才好乘机动手。方鲁赞同说，往日我们用独孤大侠杀日本鬼子不都是采取多点呼应吗，他们哪次真正抓住我们了？梅影阴毒地分别盯了两人一眼，垂下脑袋。李湘林说，哎，这就对了。宫本绑着老父亲就是引你主动出现，清除你这个眼中钉独孤大侠。梅影似乎点了点头。两人放开梅影的胳膊，紧急讨论营救计划。梅影靠着墙壁闭上眼睛休息。
一个乞丐闯入，说宫本那狗日的放出话，梅小姐要再不出现，每隔一个时辰杀十个老百姓，还要……李湘林对乞丐摇手，指指睡着的梅影。乞丐凑近李湘林耳边细说。李湘林和方鲁万万没想到，就在他们商量计划的时候，梅影悄悄从窗户爬出。
十四
梅思庭吊在城门上方木笼里，宫本等站立城楼垛口，盯着下用枪赶来观看的老百姓。城楼和城门两边驾着机枪，如临大敌。一个戴金丝眼镜的汉奸在城楼高声叫唤，下面的百姓听着，笼子里的人就是你们所说的独孤大侠梅影的亲爹，谁和黄军作对就是这个下场。宫本太君说了，太君不想为难你们，只要梅影前来自首，你们会平安无事，如果执迷不悟，每隔一个时辰杀了你们中十个人。人群轰然，哭喊声震天动地。宫本瞧着从鼻子里哼哼怪笑，对着金丝眼镜挥手，你的告诉他们，叫他们跪求梅的。
是，太君。汉奸对着城下，声音撕裂地嚎叫，你们听着，求太君没用，还是跪下，跪下求梅影吧，求独孤大侠吧，她可是你们的活菩萨，她不会看着你们被杀不管！跪下跪下！
人群轰然跪了一地，声音嘈杂地惨呼，独孤大侠，救救我们吧！
看押的日本兵兴奋得嚎叫、怪笑。
笼子里的梅思庭悲愤地合上双目。
太阳火龙龙地炙烤着人群，绝望的哭喊声搅着热气喷向远方。他们无辜得像地上的蝼蚁，他们卑微地祈求生的希望。有人不跪，高声喝道，你们不要这样，这是日本鬼子的毒计，就是要利用你们当人质，引诱独孤大侠出来。独孤大侠可是我们民族的……砰的一声，那个有骨气的清醒的人倒在宫本的手枪下，枪口还冒着蓝幽幽的烟，宫本得意吹吹枪口，面露狰狞的笑。
众人咋听枪响，惊呆了，忘记了呼喊、哭诉。热血汉子身子摇晃着转身面对城楼，顽强抬起手指向城楼，说不出话，身体不甘心地向后倒下，灰尘四射。众人惊恐，大气不敢出。金丝眼镜狂躁地喊道，看到了吧，这就是不听黄军命令的下场，快点哭啊求啊，否则下一个就是你们。
哭喊声整齐地无目的地卷地扑出，涣散在苦难的土地上。
看，独孤大侠来了！不知谁惊叫了一声，哭喊声像一阵风快速远遁。众人游目四顾，梅影披着头发，腰间帮着一串手榴弹，一步一步从山岗上走下来，两只脚像两座沉重的山岳，砸地有声，土地震颤！很多年纪大的男女双手合十遥拜，活菩萨啊，救苦救难啊，大恩人啊！有人低低呼喝，快快给大恩人磕头。众人低头垂地：大恩人，活菩萨！
他们用他们仅能想到的仅能做到的，祭拜恩人。
热风掀开梅影的长发，脸色惨白，嘴角挂上轻蔑的微笑，脚步锤击地皮，地皮把震颤传导给每个人的身体，激荡心血。日本兵看到走来的梅影，端着枪呼啦一下子围上，看到梅影腰上的手榴弹和抓在手的引线惊恐地后退。
梅影走一步，鬼子兵惊恐地退后一步。
木笼里站着的梅思庭双手抓着木栅栏，拼死地高声喝道，女儿，好样的，老子有你这样的闺女死而无憾了！孩子，是爹不好，爹只顾着狗都不吃的所谓脸面，那样伤我儿的心，爹有罪啊，爹罪大恶极啊！
梅影站住，抬头盯着木笼，高呼，爹，有您理解就够了，女儿就能安心上路了。可是爹，女儿不孝，连带亲爹遭罪了，女儿给您磕头了。说着，梅影当地跪下，连着给梅思庭磕了三个头，脑袋把干燥的泥土磕下一个浅浅的凹印，凹印染着殷红的血，额头血粘着泥土。
梅思庭高叫，声音冲荡着空气，烈火般燃烧，说，儿啊，谁说忠孝不能两全，爹，今儿见着了！黄泉路上，我们父女作伴！
梅影高声大喝，声音尖利，像一把把锋利的匕首，直刺人们心灵深处，血呼啦啦流在每个有良心人的心里，加速血液的沸腾。梅影道：日本鬼子听着，我梅影就是你们要找的独孤大侠，是我亲手送走了你们四十九个东洋鬼子的命。现在，我来了，如果你们还有点日本武士的尊严，就放了这些老百姓，一切与他们无干！
好，我答应你。宫本得意非凡，朝城下挥手。围着的日本兵撤开包围圈。人们看到了生的希望，可是这个生的权利是一个弱女子用自己的生命和尊严换来的。人群不乏有明理有气节者，他们对着梅影再拜，高呼救命恩人。梅影朝他们微笑，挥挥手说，快快离去，鬼子不是人，防止他们反悔，快快走快走。众人哭泣着依照梅影意思，扶老携幼逃去。梅影瞧着悲惨又无奈的人们，两颗泪珠滑落地面，溅起两朵灰尘的花朵。
梅思庭哈哈大笑，说花木兰啊花木兰啊，哈哈哈哈哈哈……
宫本叫道，梅影，人我放了，该兑现你的诺言了。
梅影抬头大喝，你不是大日本武士吗，不是战无不胜吗，难道还惧怕我一个小女子！
宫本语塞，脸色酱紫。
梅影抓住机会说，我有两点，答应了，我立马卸下手榴弹，随你去报功领赏。
宫本轻狂大笑，说，好，哪两点。
梅影咬字准确，不疾不徐说，一，放下我爹，我们父女见面；二，将抓来的梅镇妇女送过来，我要看着他们离开，然后我随你处置。
宫本朝手下挥手说，放笼子，带上梅镇女人。
木笼在梅影注视里缓缓放下。
城里城外无数双眼睛注视着，随时准备着。一切出乎人们预料地发生了，留下的只有各自的良心和愧疚，还有一群和梅影一样的随时慷慨赴死者。
十五
所有的女人衣衫不整，有的衣服被扯破，鼻青脸肿，还有嘴角流血者，完全失去了往日的光鲜尊贵。梅孝先小老婆一惊一乍，絮絮叨叨，被扯破的胸衣搭拉着，脸上留着血迹，逢人就说，我是镇长三姨太，我没失身我没失身。惊叫，鬼呀鬼子啊！梅孝先闺女和两个儿媳妇按住她，闺女说，三娘，你没失身，我们都没失身……三人眼泪迷糊地看着众女，可怜兮兮。众女低头啜泣。
大门哐当打开，阳光汹涌而入，众女惊恐尖叫，浑身颤抖。那个城头上喊话的金丝眼镜蹬着马靴斜挎着王八盒子摇晃着身子闯入，后面跟着十几个端枪的日本兵。小老婆大笑着扑向金丝眼镜，叫着，我没失身我没失身。跪倒金丝眼镜面前。金丝眼镜抬起马靴大叫，去你老母，早就是黄军的玩物了，还他妈的装贞洁烈女。小老婆被瞪向墙角，脑袋撞到墙面，昏厥过去。金丝眼镜瞧都不瞧，大喝，宫本太君有令，放你等回家。众女惊恐地盯着金丝眼镜，谁也不敢相信。金丝眼镜大怒，咋啦，不想走，那好啊，外面的黄军可是等不及了。轰的一声，众女跌跌撞撞扑向门口。
街上疯跑着一群衣衫破片翻飞披头散发的女人，哭着叫着逃命。金丝眼镜和押解的鬼子兵走在后面。金丝眼镜大笑大叫，慢点慢点，跑那么快干嘛，又不是砍头，你们老爷都等着黄军的剩汤喝呢，哈哈哈。众女听了，停止了奔跑，脚步裹着心事重重，就像去刑场。金丝眼镜说，哎，这就对了，你们现在身份高贵了，黄军用过的女人，量你们老爷不敢慢待。刻毒的提醒，像重锤击打在众女心头，往日的骄狂、刻毒、不可一世死亡了，变回一群可怜可悲可叹的女人，她们深刻体会到了被迫、无奈、弱小。好几个女人又开始了哭哭啼啼，走成了一群悲惨的可怜虫。梅孝先家女人费力地拖着人事不省的小老婆，一路凄凄哀哀，往日的骄横落到烂泥淖里。
梅影和老父亲互相搀扶着矗立城门口，目睹女人们哭哭啼啼走来。梅思庭要上前，梅影拉住说，爹，不用管！梅思庭叹息一声说，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日本鬼子禽兽不如。
爹，畜生听不懂，省省吧。
众女见到梅影父女，特别是梅影绑在腰间的手榴弹，明白是怎么回事了，纷纷跪下，呼喊：恩人啦！梅影怒道，别假惺惺的了，还不赶快走，日本人要是反悔了，你们谁也走不成！众女一片低呼，像一个个丧家之犬跑过梅影父女身边。
看着快要到山岗的众女，梅影回头说，爹，您也走，有我在，他们不敢怎么样。梅思庭转身面对梅影，严肃地说，闺女，爹今儿长脸了，死而无憾！不要劝我，老爹陪着我的好闺女，生死与共！
突然城内枪声和爆炸声猛烈啸叫，梅影父女和日本兵惊愕，看向城内。宫本大喝，防止……没等他的话说完，城外枪声大作，子弹飞蝗般飞向城头，城门处十几个伪军突然朝身边的日本兵开枪。方鲁高声呼喊，梅影、伯父快跑。梅影明白了，这是李湘林方鲁他们在营救自己，带着爹跳下脚边的壕沟。反应过来的日本兵用重火力封锁壕沟，子弹冰雹那样密集，溅起一片片泥土的暴雨，压得父女两抬不起来头。忽然壕沟里窜过来三个伪军，梅影举起一颗手榴弹要同归于尽。伪军大喝，梅影，是我，李湘林。梅影松了一口气，晕倒沟壁，拉了弦的手榴弹嗤嗤地冒着白烟。李湘林纵身飞扑，抓过手榴弹压在身下，手榴弹在李湘林身体刚刚压住的瞬间爆炸。
天空黄橙橙，染了太多的血，硝烟在黄橙橙里弥散，血腥味罩着这片天地。
十六
血蒙蒙的斜阳撒了一路，男人女人走在血路上，一个个走得没心没肺。梅孝先发着垂死的尖叫，这可这么好这可这么好啊！腿一软跪倒泥地，仰面惨呼，祖宗啊，奇耻大辱啊奇耻大辱啊！梅孝先涕泪横流，拍打着泥地。
众人停下脚步，瞧着，谁也不敢上前劝说，因为谁也不知道拿什么劝说，谁都没有心情劝说，他们可都是奇耻大辱的同路人。一个女人咬牙切齿地说，都是你们弄的，整天仁义道德，睁着双眼说瞎话，生生的把一个忠烈女子说成是荡妇是水性杨花，败坏了梅镇侮辱了祖宗，还赶人家走。这下好了，都是荡妇了，你们这些老爷都戴上日本人的绿帽子了，看你们今后怎么办！
一直被人抬着的梅孝先小老婆从担架上翻身下来，她现在不疯了也不半死不活了，瞪着牛眼鄙视斥责的女人，散泼地大叫，咋啦咋啦，胡咧咧啥，啥叫荡妇，老娘身子干净净，拼死保住了身子，要不老娘也不会被打成这个样子！梅孝先家女人一起帮腔，都说他们都保了清白。那个女人哈哈大笑说，好啊，别扯臊了，脱了裤子叫你们男人查验，敢吗？顿时叫骂声四起，众女扑向怒斥的女人，揪头发扯衣服扭打，混乱一团。梅孝先拿过身边一个枪兵的枪朝天开了一枪，大喝，够了，还不够现眼吗？
众女人松手垂头。小老婆气咻咻说，老爷……
闭上你的臭嘴！梅孝先将枪扔给枪兵，拍拍手，厉声道，回镇里谁也不准说说……说这个事！谁说了就沉谁的河！听到没有！众人稀稀拉拉应和。梅孝先大喝，听着，这一切都是梅思庭家那个劣畜闹的，她才是梅镇的大罪人！
小老婆说，对对，一切都是那个梅影的罪恶，她是我们梅镇的公敌是梅镇的耻辱。大家不要互相针对，梅影才是我们受苦受难的根源。
戴眼镜说，对对对，大家统一说辞，这样，我们回家就没事了。听镇长和三姨太的，记住，梅思庭他们家才是我们的公敌。
众人轰然称是。
十七
梅镇四处浓烟滚滚，火光映红了半边天，燃烧的爆炸声此起彼伏，叫骂、哭喊声震得月亮闭上眼睛。
大榆树下挤满了战战兢兢的男女老少，四外的火把不断滴着血红的泪滴，空气里蓄满了死亡的腐败。宫本的脸在火光里摇晃，血红、暴戾，狠毒地盯着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男女老少。梅孝先等乡绅在刺刀的押解下，躬身垂头站在宫本面前，乖得像三孙子。宫本上前抽出指挥刀在梅孝先脑袋上比划，梅孝先妈呀一声跪倒地上，身子像狂风中的小树叶。宫本哈哈大笑，如厉鬼啸叫，插回刀，伸出手拍拍梅孝先的脸，说你的粮食大大的，送给黄军。
梅孝先点头如捣蒜说，有有，梅某倾尽所有，亲自给黄军送去送去。
宫本指着男女老少，说，他们的全部杀掉。
梅孝先急急巴巴说，太君太君，他们都是良民，大大的良民，梅影才是反抗分子，梅影该杀，她的家人该杀！
人群里有人高喊，你放屁，梅影是好人、恩人。
好些人呼喊好人、恩人。
宫本朝天空抬抬手，一梭子子弹掠过呼喊的人群头顶，很多人趴到地面颤抖不已。
梅孝先抬头惊恐地，太太君，我我说错了？宫本抓着梅孝先衣领提溜起来，对着梅孝先的脸咬牙喷射吐沫星子说，你的良心大大的坏了，梅校长救回了你们的女人，你还要杀梅校长？
梅孝先蹬着牛卵的眼睛，他搞不懂宫本怎么替敌人说话了，惶恐地说，是是，太君说得对，梅校长是好人好人，我是忘恩负义的畜生畜生！
那你就该杀！
梅孝先惊愕，气结，扑通跪倒，爬行宫本脚下，哭诉说，太君太君，我该杀，可是我能为太君办差啊，为太君效劳啊，太君您说，我天亮保证亲自带人送粮食到太君的军营。
宫本哈哈大笑说，东西的要，人我也要。
人？梅孝先惊恐地说，太君，我保证效劳，人人人……梅孝先啰嗦着。宫本暴怒，指着众人喝道：喊，叫梅影救你们！
哦，太君，我知道了。梅孝先飞快爬起来，转过身对着众人，大喊，大家一齐喊，请梅大姑出来救我们，不然我们都没命了。快喊快喊。梅大姑，梅菩萨，梅镇父老乡亲求求您了，出来吧，您出来了，三千多条命就保住了。喊啊快喊啊！
哭喊声震天动地冲击而去：梅大姑、梅菩萨在梅镇上空旋转，死亡扑着翅膀乱闯，怪诞地扑打着群山，月亮滴下清冷的泪水，在火光里虚化。
梅影从大榆树背后走出，立即引出群呼：梅大姑！
众日本兵端枪对着梅影，如临大敌。梅影走得地动山摇，地皮嘎嘎怪叫，脸上光影奔腾，眼睛平和地盯着众人，似乎有千言万语要告诉乡亲们，却一句话没说。
学生惨呼，梅老师。一片凄惨的哭泣。
大姑，您老不该出来，留着您能给我们报仇。梅奔捂着耳朵推开人群跑出来阻拦梅影，叫两个日本兵拦住。梅奔放开捂住的手，高喊，大姑，侄儿梅奔以前错了，我不该认贼作父，我们这些人死有余辜，不值得救，你救了他们，事后会反咬一口，不值得不值得啊，我们梅家的大姑奶奶！
砰的一声，梅奔张着嘴巴固定了垂死叫喊的面容，血从子弹击中的洞里汩汩流出，仰面朝天倒下。乡场上又是一片惨呼，人们怎么也没想到猪狗不如的梅奔，在关键时候挺身而出，勇敢地死在宫本的枪下。
宫本将王八盒子插回，朝着走来的梅影虚弱地怪笑。梅影站住，从容不迫地说，宫本，放了乡亲们，我跟你走。
吆西。宫本朝身边的军官耳语。军官大喝，撤退。
鬼子兵潮水般四散，空气骤然冷却。
梅孝先等跪在地上爬不起来。乡场上哭天抹地，人们只能用这个最直接的最无奈的方式感谢救命之恩，没有谁再敢说梅影的不是。谁也没想着离开乡场，梅孝先的女人低着脑袋躲在人群缝隙里，再也不敢耍横。
人们朝着出镇的方向跪着，一双双泪眼仿佛穿越黑暗陪着他们的救命恩人，他们仅能用这种方式表达对梅影的感激、崇敬，还有哀悼。他们心里都明白，梅影一去将再也不回头了。
轰的一声，镇外闪现灿烂的红光，璀璨如节日礼花，铺天盖地照亮了山河大地。
后来人们才从惊吓得连夜逃跑的一个小汉奸嘴里得知，那晚，梅影站到落日崖的山岗上朝着梅镇凝望，宫本来拉他走，梅影乘势抓着宫本，拉响了衣服里面的炸药，不但炸死了宫本还炸死了身边四五个鬼子。说梅大姑就是我们这块土地上的神。
十八
梅镇人找来经验丰富的退休仵作，将带着梅影血衣碎片和可能的骨头残片，归拢一处放入棺材。
出殡那天阴风惨惨，日色无光。全镇男女老少凡是能走动的全体出动，四外的村镇听说了来了很多人，连闻知此事的国民政府和共产党游击队都派了好些官员代表，前来为梅影送行。附近的三十八团团长亲临，带着一个连兵力护送梅影出殡。
梅影的棺木缓行在古老的梅镇街道上，白色的人群簇拥着棺木。人们用泪水洗面，用啼血感恩，用怒火宣誓。梅影死了，尸身残破，换来三千多条生命活着；梅影倒下了，三千多条生命站起来了。
山河哭泣，群山垂首，漫空飘舞着圣洁的雪花。
遵照梅思庭意思，将女儿梅影下葬在梅镇出山口落日崖上，看着梅镇，守护亲人。
古老的梅镇涌来上万人，还有漫山遍野持续赶来的扎白戴麻的人们，青绿的山被白色覆盖。他们为不屈的精神感召，他们为受尽屈辱还守护人民的灵魂送行。据说，梅影是在突然一片血红的阳光下下葬的，棺材落土，血红突然消失，剩下的是上万人的悲痛。
方鲁挖来一颗梅影最喜欢的并蒂山百合，小心栽种到梅影坟头。山百合清雅、高贵，一尘不染，在微风中含着微笑，像一面猎猎招展的旗帜。
好些学生哭晕，好些女人哭得气息奄奄。梅思庭夫妻坚持到女儿坟头堆起，双双晕倒坟地，被人抬回。梅孝先等长跪坟头，叫方嫂、田磊抓起，怒斥。梅孝先惊颤地后退，脚下一滑，顺着落日崖缓坡滚落，摔折了腿，从此躺在家里，直到抗战胜利后在出来过一次，于终日惶恐惊惧里死去。
方鲁栽种好山百合，神情严肃地对着坟头三鞠躬，庄重地说，梅影，那天早晨在河滩上，你说你希望能跟最喜欢的人办一场醉心的婚礼，尽管这里不是河滩，也没有婚纱，但是，我知道你是最喜欢我的，我曾经那么无情地伤害你，导致你的离家出走，希望你能原谅我。希望我们能在九泉之下举办那场醉心的婚礼。
啪的一声爆响，子弹划裂天幕，拖出悠长的尾音。方鲁的手枪抵着太阳穴，在众人目瞪口呆里徐徐倒下，脸上含着微笑房建辉
一
梅镇像头温顺的卧牛，静静地卧在群山怀抱中，浑身上下披绿裹青。麻石板街道被夜露洗得水滋滋亮汪汪，两边排列的早点铺炉火烘热了空气，唤醒了梅镇的早晨。
早起讨生活的人们用身体挖走挡住他们前行的浓雾，又在身后旋转出一朵朵雪莲花，诱人的吆喝声在初日的抬爱里温暖地舒展。镇中有一块不大不小的很有来头的乡场，偏后矗立一颗似乎和古镇同龄的老榆树，巨大的冠盖庇护了乡场，清朝那会用作贴告示和砍头的去处，后来延续了贴告示的传统，免除了杀人的功能，代之为开大会的聚集地，对面是绿茵拱卫的镇公所。挨着镇公所是一座拱背吊满青苔的小桥，清幽的河水绕一个弯划过新开的小学堂，甩向深山的怀抱。
阳光赶起群山的青翠倒立河水里，几只大白鹅嘎嘎叫着踏波掠浪，脚掌下快速开放一串青亮的水花，掩翅在两只翠羽鲜亮的鸭子身后。鸭子丝毫不以为意，专心埋头对着一丛银红色水中根须一通咕咕噜噜，搜食隐藏在根须间的美餐。河水绿茵茵地微笑，洁白的山百合不辞肥瘦地打扮着河滩，卵石在阳光下闪着温润的光泽。
年轻的梅影和方鲁并肩拥着温情漫步河滩鹅卵石，面对此情此景，他们很容易走出一个婚姻的完美。梅影抬手将一绺微风抓下的鬓发掖进眼镜腿里夹住，微笑牵着山光水色，她接受刚刚回国的洋博士方鲁之约，来到清晨的河滩，方鲁说要商量他们的终身大事，定下了他要立马返回重庆就任，抗战时期时间不等人。尽管他们来此目的明确，却谁也没有说正事，脚步徜徉在山水的舒美中，都不想破坏宁静、和平、阳光送暖的早晨。
梅影弯腰折了一支并蒂山百合，嗅着欣赏着，转向白西装白礼帽斜纹紫红领带的方鲁，送出绿茵茵的微笑说，看出什么了？方鲁从绅士的微笑里探出思想，费力地解读山百合，说她是白色的新鲜的。梅影说对也不对，你这个留法博士难道就学会这点浪漫？方鲁笑出不好意思说，我是学习军事的不是去进口他们的浪漫。那你说，我洗耳恭听。梅影笑了，笑碎了一河水，河水亮银子那样怂恿铺排。梅影收住笑说，你就没看出圣洁、高贵、顽强。方鲁哦了一声，像个开蒙的童子，说，那梅校长梅老师能不能为方某启蒙一二。梅影夹夹灵动的眼皮，微笑从嘴角滚落，说你没看出她们在任何地方任何环境里都能生长？河滩上山岗上到处都是她们的家她们的亲人。我是老师，我说一，你去反二反三吧。
方鲁微笑着推推鼻梁上的眼镜，说看来我这个洋博士要好好地解决水土不服了。方鲁起大早来河滩上可不是为了增长学问，他要在感情的热锅里炒出关于他们俩的未来幸福，这也是他在重庆的民国政府报道后就马不停蹄赶回来的原因，希望把小时候方梅两家定下的娃娃亲落到实处。梅影可是留过日本的学生，热心于教育，故而坚辞省府邀请回乡办了小学堂。方鲁不仅要摘婚姻的果实，还要设法打通梅影的思想和他一道去重庆。梅影不和方鲁讨论去重庆的事，指点山水树木花草说事，这里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情意满满。方鲁努力保持绅士风度，希望自己的热乎融化梅影的小心态，绅士地吸收梅影的芳心。梅影学生头上一缕头发再次调皮地滑落，只得重新将她们按捺进本该的座位里，嘴角掀开胜利的微笑，目光里绿意翻涌。方鲁有些急躁了，很想说出自己的大道理，看到梅影走在诗意的微笑里，只好在心里缓释急躁。梅影继续踏着小碎步，走出了温良恭俭让，好像忘记了让方鲁举一反二反三。
山亲爱地拥抱河水，舒展出一副宽大的绿色风景画，一两条小鱼跃出水面，似乎在向鹅们鸭们叫阵，远处几个牧童弃了牛儿不顾，尽情在沙滩上追逐、嬉戏，欢笑声撞进白云的怀抱。
梅影抬起笑意温和的脸庞，目光在画卷上移动，突然打向远处的追逐，把笑洒到他们的欢笑里，扫一眼急迫期待的方鲁，说，方大博士我是个小女子，只喜欢家乡的山水，希望生活在青山绿水的平静里，远离山外的炮火连天。
方鲁推推鼻梁上的眼镜，耐着性子问，难道一个留日学生就没有自己的理想，过着随遇而安的古老日子，这还是新女性吗？山外的炮弹迟早要落到山里，那时候你还能这么恬静、悠然？
梅影站住，瞧着倒映在河水里的蓝天说，理想，呵呵，谁没有理想，我的两个理想之一就是办好镇上新开的小学堂，听到孩子们朗朗的读书声就是天下最美的事，他们长大了会走出大山，去……梅影截断话语，弯腰捡起一块卵石砸进镜子般的河水，河水敞开了一朵喇叭花，飞溅的水珠落下重新砸开了一圈小喇叭花，清亮地笑出满河的畅快，河水的笑音在水面游行、飞越，连接青山扑向蓝天。
方鲁背对着河水挡住梅影的视线，坏笑着逼问梅影第二个理想是什么。梅影笑而不语，再次拾起一块扁平的卵石准备撒手河面，方鲁张开双手不让梅影投掷，说，有理想是好事，难道还怕说出来。梅影丢下卵石，拍拍手掌，目光越过方鲁头顶，投向远山的清越，迷蒙了双眼梦幻似的说，我希望在这里在一个宁静的下午，和我所喜爱的男子举行一场醉心的婚礼。
啪，方鲁拍手掌激发出温暖的脆响，说，那最好，别开生面别开生面，肯定终生不忘！我们俩在这一点上终于找到共同点了，太好了！
啪——勾——突兀、惊颤，拖着尖锐的啸叫撕裂群山的静谧，那是死神传送的请帖。方鲁和梅影终止了调蜜，目光打向声音发出处，那是牛头方向，那里连接山外的道路，火药爆发出强劲，推送子弹划破蓝天。方鲁惊呼，三八大盖，日本人来了！
枪声接二连三下着狗崽子，牛头那边呼喝声直冲云霄，惊恐的绝望的呼叫震动群山，整过镇子跟着震颤、慌乱。梅影急切地说，方鲁，我要去学校。不等方鲁回应，撒腿跑向能看到青绿覆盖下的部分白墙黛瓦。
“鬼子来了！”成为梅镇这个早晨永久的惊恐。
方鲁大喊，梅影，回来，日本人马上就到了，赶快往山里跑！
梅影裙裾翻飞，像一朵速开的蓝色山百合，像一面烈烈招展的旗帜，摇摇送来你走吧，那里有我的学生还有同事！梅影跑得飞快，和刚才判若两人，她在和死亡争抢时间。
进镇子的麻石街上男窜女叫，街面横躺着白的绿的红的各色吃的用的，还有躺在炸坑旁边血呼啦叽的尸体，硝烟弥漫。窝在店铺石阶台上女尸流着最后的血，烧饼摊子倒地旁边的店铺燃烧着大火，黑烟翻滚，冲天而起。啪勾不停，每啪勾一声，准有一个活生生的生命倒下。街口冲进来一群端着长枪戴着黄色招魂耳帖的嗷嗷怪叫的两条腿畜生，枪口冒着硝烟，刺刀上滴着殷红的血，他们见人就杀见东西就抢。两个黄衣畜生抬着一个拼命挣扎尖叫的妇女往门里窜，嘴里胡乱地大笑怪叫，一个鬼子兵枪刺上挑着一个四肢在空气里徒劳乱舞的婴儿，高声大笑大叫，几个围观的日本兵跟着胡叫怪笑。
大火四起，浓烟覆盖，叫声哭声和残忍的笑叫声构筑了梅镇灾难的全景图。
梅镇似乎醒在睡梦里，醒在枪炮的教训里。善良的人们似乎没来得及看清对方，就消失在子弹的扑击中。
这天，永远定格在公元1939年5月6日，湘西一个古镇的早晨。
青山绿水不再静谧优美，和平的阳光再也照不进古老的梅镇。
二
习惯生活在安步当车的千年古老里的山民百姓何曾遭受如此劫难，大部分人纷纷逃亡深山之中，暂时没有逃走的没头苍蝇样乱窜乱撞，烧香拜佛的人不在少处，佛祖非常吝啬他的无边佛法。
学校里早已乱成一锅粥，狼奔豕突，惊恐的哭喊声代替了朗朗的读书声。枪声咋起时，几个男女老师正带着学生准备排练梅影编写的抗日剧《血色》。初闻枪声，一个男老师还开玩笑说，这可是绝好的背景声响。随着更多的枪声还有炮声传来，玩笑声熄灭，惊恐挂到每个师生脸上。枪炮声下的惊叫、镇民的拼死逃跑给他们上了一节惊心动魄亡国课，慌乱哭喊改变了校园。院中竹林边，好几个女生抱团哭啼，余下的学生围住老师张着惊恐、希望的眼睛。老师们没了主意，一个女老师抱住另一个女老师哭泣。有人拉开校门，众人跟着逃出，很快退了回来，个个成了惊弓之鸟，五官变形。那个带头拉开门的田磊老师，狠狠闩上门，大叫，完了，鬼子兵冲过来了，怎么办啊，赶快想法子啊。
都不许哭！梅影如天兵天将突然降临，紧急大喝，说哭喊没用，反而给鬼子指示了方向，别哭别喊，跟我来。哭喊声随着梅影的镇定降温。梅影脸色煞白，胸口剧烈起伏，她是从河滩的爱情温柔地直接冲进可能随时丧命的火坑里，她要挽救她的学生。她的话镇住现场，绝望中的师生像找到生的寄托。梅影指挥老师们带着学生往学校后山跑，她断后，为师生的脱离拖延时间。田磊要和梅影留下来拖延时间，梅影厉声说，保护学生是你最大责任，不要叫我担心。田磊流下眼泪说，是，校长，我拼了命也要送他们走，你你也要……
别婆婆妈妈的，还是男子汉吗，快走！梅影柳眉倒竖，平时的循循善诱、温和的梅影不见了。门外叽里咕噜大叫，砸门声此起彼伏，门板嗦嗦颤抖。梅影上前一把推走田磊，大吼，记住，保护学生是当老师的责任！田磊抹了把眼睛，扛起一个吓晕的女生窜出后门。
梅影站立院中，整理了一下衣服，严肃地盯着被暴力摧残的门板，镇定得像一座巨石。门板哗啦一声向门内倒下，一群凶残的日本兵端着枪冲进来围住梅影。梅影在日本兵冲进来的瞬间身子哆嗦一下，随后稳住，迎着快要刺到脸上的刺刀丝毫不退缩。残暴的鬼子兵歇斯底里，抽回枪，准备将刺刀刺进梅影胸膛，被一个挎着腰刀的军官制止、训斥。鬼子兵收回枪，哈依一声退到一边侍立。军官朝围着的鬼子兵挥挥手，鬼子兵收枪撤围。军官上前用半生不熟的中国话说，你的梅校长？梅影急速打量军官，大义凛然道，是，本校不欢迎你们，请你们立即出去。军官嘿嘿笑说，我们是来帮助你们建立王道乐土，是朋友是客人，留学大日本帝国的梅校长难道没学到一点点礼貌。梅影冷笑，说有端着枪闯进来的客人吗，拿着刺刀威胁主人这还是朋友吗，这就是你们要建立的王道乐土？军官尴尬，脸色血红，尴尬地笑，说，我们不讨论这些，你的老同学在等着，我们是奉命邀请。请！梅影看一眼学校，平静地说，带路。
粗大的大榆树干上绑了七八个壮汉，鬼子兵端枪警戒。乡场上站着一两百哭哭啼啼男女老幼，鬼子兵用刺刀围住，四外高处架起几挺歪把子，虎视眈眈。树旁石凳子上坐着一个中佐鬼子军官，指挥刀立在岔开的两腿之间，一双戴白手套的手按住刀柄，瞪着三角眼欣赏他营造的这幅画面，得意在他脸上流窜。身后站立两个军官，脸上凶神恶煞，侧面躬身站立一个头戴日本军帽着中式衣裤挎盒子炮的中国人，他就是镇上梅老妖的儿子梅奔，因为吃喝嫖赌叫梅老妖赶出家门的败家子，后来听说去了东瀛岛国，没想到十年后成了鬼子兵的狗。
人群后面响起一阵叫骂，人群分开。鬼子兵押着绑缚着双手的梅影进来。众人惊呼，纷纷垂下头颅。田磊和几个男女学生随后押到。
梅影走得大义凛然。押解的军官跑到中佐面前讨好地报告一番，中佐放出微笑站起来走到梅影跟前，说，梅影小姐，没想到在这里见到老同学，难得难得。对不起，都是手下鲁莽，怎么能这么虐待老同学呢。伸手要替梅影解开绳索。梅影沉静地说，不必，这里只有中国人和日本人，没有其他的。中佐诞着脸皮呵呵笑说，误会误会了，我们是来大东亚共荣，建立王道乐土。梅影冷笑，目视现场，说，宫本，这就是你们的共荣，刺刀下的共荣？看着还在冒烟、燃烧的街道和街道上的尸体冷峻地说，这就是的乐土，鲜血、尸体、燃烧的乐土？畜生也讲乐土！
“八嘎”！宫本身边站立的军官狠狠打了梅影一耳光叫骂。宫本抬手制止，脸像个皮蛋，嘿嘿冷笑，指指大树，指指现场的人群，说，我今天只想和老同学畅叙同学之谊，没想到老同学如此不给面子，我是个说话算数的人，这些人是死是活都在老同学你的一念之间。如果答应和我回兵营，这些人马上自由。宫本抬手一招，身后躬身站立的梅奔扯着嗓子对众人道：宫本太君说了，这次来是诚心邀请梅影小姐去军营一叙，商谈建立大东亚共荣事宜，造成现在的不愉快都是不理解造成的，只要梅影小姐，不对，应该是梅影校长，梅校长要是过去商谈，你们不仅不会死而且还能好好地活着，等梅校长和宫本太君商谈好了，我们就是一家人了，你们可都要感谢梅校长啊！
人群里戴着瓜皮帽弓着细腰留着山羊胡子的镇长梅孝先扯着公鸭嗓子大叫，梅大姑，您就答应了吧，您答应了就是我们梅镇的活菩萨，观世音在世啊！好些人跟着附和，喊道，活菩萨啊，答应了吧。梅奔大喊，对，梅校长就是观世音菩萨，她答应了，你们就活了，能过好日子了！
凭什么叫一个姑娘担负这个天大的重责，你们你们还有人性吗？田磊怒声大喝。一个鬼子兵上前打到田磊，几个学生惊呼，护住田磊。中年妇女方嫂大喝，田老师说得对，我们这些人的生死怎么能搁在梅校长一个女子身上，你们这不是帮着鬼子逼梅校长吗？你们你们，还是人吗？镇长身边几个女人上前按住方嫂，一个三十几岁妖娆的女人用帕子塞住方嫂的嘴，阴沉地威胁说，方嫂，你还要不要你的烧饼铺子了。被堵住嘴巴又被人摁住的方嫂挣扎，呜呜地说不出话。
宫本看着现场嘿嘿冷笑。梅影怒喝，宫本，你还有人性吗？
宫本哈哈笑，说，我从来不强人所难，至于人性嘛，那是战争的人性。回头对围着那几个捆绑大汉的士兵挥挥手。啪的一声，一个大汉死在鬼子兵的子弹里。现场大乱，哭喊嚎叫。鬼子兵一阵紧急拉枪栓声。梅奔大喊，肃静肃静，难道你们真要惹怒黄军，统统给黄军做活靶子吗？梅孝先大喝，安静安静，不要惹怒太君！
梅影胸口起伏，脸色血红，对着宫本大喝，宫本，你要是一个军人，冲着我来，给我一颗子弹！
宫本哈哈笑，说，这可是你说的。
校长！学生惊呼。
啪的一声，又一个大汉垂下脑袋，血从胸口汩汩流出，宫本击毙的。全场死寂，睁大了眼睛盯着，惊愕、悲愤。
畜生！梅影怒骂。
梅孝先大呼，大姑，您不能再激怒太君了。求求您了，梅家姑太太！
姑太太，求求您了。梅孝先身边的几个女人齐声呼喊。
梅影盯着她们，激怒道，你们你们。梅影不知道说什么好。
宫本重新走到梅影身边皮笑肉不笑地问，怎么样，老同学，还是不愿意？梅影不愿意和宫本多说一句话，后背对着宫本。宫本盯着梅影的后背恼怒，转头对身边军官耳语。军官招来两个鬼子兵耳语。两个鬼子兵狂笑，放下枪，脱光了上衣。众人看着胆颤心惊，女学生和姑娘们或扭头不敢看或闭上双眼，呼吸凝重，空气仿佛在剧烈燃烧。鬼子兵脱得只剩下一条裤衩，推开前面的男人，一人一个抓出来两个十几岁的少女。少女大哭大叫，众人激动惊呼，想上前救护。鬼子军官对天鸣枪，众人惊恐后退。两个鬼子兵将少女带到大树下，在众目睽睽中按倒她们，骑上怪笑怪叫。
住手！梅影冲着宫本大喝。全场死了般，目光全部集中到梅影和宫本身上。宫本诡秘地笑。梅影决死地说，放开她们，我跟你走！
宫本嘎嘎怪笑，对大树下挥挥手，拍手说，早说，这一切都不会发生，请！
梅影转过身深情巡视在场的梅镇人，目光所到之处响起一片哀嚎，人们多么无奈多么可伶。梅影目光落到学生脸上。学生哭喊道，梅老师，您不能去！梅影闭上双眼，两滴泪水从眼角滚落。
梅影走了，走在一群蝗虫的队伍里，走在阳光惨淡里，走在满街尸体和烟熏火燎里。
三
日本兵满载着战利品撤走了，后面的一群兵还烧了几家房子，在狂笑里踏着梅镇人血迹走的。
梅孝先和他身边的几个女人兔子样窜回去，乡绅们看一眼大树摇摇头走开。乡场上人群哭哭啼啼扶老携幼散去。留下的是那些死了人的苦主和被绑着的家人，方嫂和田磊，还有哭泣的学生们。方鲁冲进现场目睹悲惨，看着参天大树，目光在燃烧，双手举过头顶嚎叫。
镇公所里斑斑驳驳，像个垂死的老人，阴气裹着发霉的空气，播弄死亡味道。梅孝先坐在太师椅里和众乡绅喝着茶商谈事情，好像根本没发生过灾难性事件，两个儿媳一个女儿和一个小老婆妖妖娆娆围拱着有说有笑。小老婆嗲着嗓子说，早知道黄军动用这么大阵仗只是为了一个梅影，还不如早点绑了送过去，免得全镇鸡犬不宁。女儿说，是啊，我瞧着就不舒服，一个女子不在家学女红，办什么新式学堂，镇上好像就她一个能人，这下好了，伤风败俗了吧，自找的。小老婆笑得热气噗噗，说，这下好了，梅思庭那个老东西攀上日本女婿了。大儿媳笑着说，三娘，说错了，那是日本人大公众的女婿呢，那可是一个兵营呢。
喝茶的乡绅有人摇头，有人放下茶杯脸色难看。
够了，都给老子滚，我们说正事。梅孝先听到她们说得不像话，看到乡绅们不满，只得赶她们走。
小老婆扭着水蛇腰不屑地说，媳妇们，跟小妈走，切，就这点能耐。梅孝先摔了茶碗，碎了的瓷片翻着筋斗飞溅，落出一片细碎的闪耀，眼睛瞪圆像要吃人。众人大惊。众女人这才悻悻地扭着屁股走进耳门。
抱着水烟袋乡绅问，要是梅思庭回来追问，我们怎么说？他们家可是有十几条枪。众乡绅附和，惶恐不安。梅孝先拍了桌子，拉着公鸭嗓子说，追问，追问啥，有本事到日本人哪里追问去，今儿这场大灾，根子都在他梅思庭身上，他要不把那丫头送到东洋上学，能认得那个叫宫本的吗？要不是跟宫本勾勾搭搭，他能带着兵来祸害咱们？众乡绅惊愕，张着嘴巴说不出话，目光可怜又可嫌地盯着梅孝先。靠梅孝先身边坐着的戴一副黑框眼镜的刀削脸连忙笑着说，梅翁目光如炬，看得透彻深远，归根结底还是他梅思庭种下的劣根，门风不正，怨谁！
乡绅们有叹息的有附和的，一场邪恶的闹剧在笼子里躁动。
方鲁气冲冲走进公堂，指着众人大怒说，你们你们可都是梅镇的头脑，出了这么大祸事死了那么多人，现在梅影为了保全你们被抓进日本兵营，你们居然还坐在这里喝茶说笑，你们喝下的可是他人的血泪，肠子不烂吗，还笑得出来！
戴眼镜的站起来愠怒，说你可是方家大公子还是留过洋的博士，怎么可以如此咆哮公堂？圣贤之书读到狗肚子里了！
去你妈的圣贤之书，圣贤之书教你见死不救，教你们把一个镇的安危推给一个弱女子！方鲁毫不退让大骂。啪，梅孝先拍桌子咆哮，这里是镇公所，不是你撒野的地方。方鲁盯着梅孝先，眼睛里充血，步步紧逼，咬牙说，哦，镇公所啊，死人了管不管，弱女子被抓了管不管，梅影把自己交出去了，就是为了换得你这样蛇蝎心肠的人活着，太不值得了！梅孝先双眼惊恐步步后退，脸色灰败。方鲁一把薅住梅孝先衣领，大喝，你到底救不救梅影？四个枪兵突然闯入抓住愤怒的方鲁。枪兵是戴眼镜的看到情况不妙，出门招呼进来的。见到枪兵，梅孝先活过来了，声嘶力竭道，拉出去拉出去！
方鲁挣扎着大叫，你们要还是人，要是还有一点点人性，就赶快组织人救梅影，梅影怎么说都是你们的救命恩人！
大榆树下，方嫂手里捧着写有“梅影长生”的木牌，带着学生们和田磊走近树干，把木牌恭恭敬敬放置粗大的树干下的石桌上。田磊带着学生在牌位前摆上香炉和祭品，点燃香插入香炉里。众人退后几步，方嫂双手合十跪下，田磊和学生跟着跪下。方嫂念叨着：大慈大悲的活菩萨梅影，梅大姑，您救了全镇的性命，但愿佛祖保佑您平安无事！学生哭泣，呼喊梅老师！田磊满面泪水说，梅校长，但愿您吉人自有天相，平安渡劫，我们都等着您回来呢！方嫂止不住嚎啕大哭，哭声响成一片，震撼大树，树叶似乎在嗦嗦颤抖。他们身后跪了黑压压一片男女老少，一片哭声。
青色的香烟绕护着哭喊声，震撼整过梅镇，日光惨白，流出殷红的血泪，血红蒙住了天地，风吹响了树梢，呜呜咽咽。
方鲁突然跑过来，抓起跪拜的田磊，怒喝，跟我走！
四
星星像从天幕的破洞里钻出来，繁密地滴着泪珠儿，月亮垂死地斜吊在天幕上，张着半边脸悲惨地瞧着人间。
房间里灯火迷糊一片，家具上像被涂抹了一层黏糊糊的死亡气息。梅影合目坐着，脸上全无血色，像个雕像。桌面摆放着糕点、水果，仍然保持它们的原始。门口两个背抢的日本兵锁住了梅影逃生的可能。自从离开乡场的第一步，梅影就没有打算逃跑，想着如何去死，只有死能解脱一切。一个被日本鬼子抓走的年轻女人，就是逃出去了很难消解那些怀疑的目光，如其忍受别人的怀疑活着还不如死了干净，到了如此地步再想别的那是虚幻的无益的，只能徒增心理负担。她想着如何有尊严的死去，她甚至想到被宫本五花大绑押解刑场，在枪弹的爆响后看着亲爱的蓝天微笑着倒下，倒在山百合的怀抱里，但是心里无数次想着自己的遗憾，再也没机会兑现在夏天的傍晚在美丽的河滩上和自己最爱的男人对着青山、河水还有山百合举办一场醉心的婚礼了，她只能在心里无数次设想那个热切的醉心场景。
一阵沉重的马靴敲击木质楼梯声强烈抬升，楼梯在强暴踢打下哼哼唧唧，像个濒死的病人。梅影呼吸了最后一口人间的空气，等待终极降临。上楼的是宫本，暴虐的马靴声就是宫本残暴的释放，宫本上次在这里带着暴怒离开，留给梅影一个最后的考虑。宫本的马靴踩着中国人的苦难和鲜血跨进房门，随手关闭了它，房间构成一个密闭的恐惧，空气瞬时坚硬。梅影继续保持死亡状态，灵魂似乎脱离身体飞升，在看不见的空中盘旋。宫本这次没有对梅影歇斯底里，马靴踏得轻柔，嘴角似乎挤出微笑，从木质化的空气里迅速传导给梅影耳朵。啪挲，像是一叠轻飘的纸片打击桌面，拍出来的风撞击梅影胸口，血液在血管里四处奔突，血管飘摇着随时爆裂。梅影咬着牙，忍受剧痛，脸色血红。
看看吧，他们都是你的亲人。宫本轻描淡写地笑了，那是吃人后张着血红的口说的，血腥扑鼻。梅影似乎嗅到亲人的熟悉，眼皮跳动，还是开启了眼睛，桌面散落着爸爸妈妈和七岁小弟的照片，这是宫本的恶毒和无人性，用家人来威逼。梅影感到自己像个大海中在狂风暴雨下摇曳的小船，气息悠悠地问，你把他们怎么了？
宫本诡秘地笑，笑声如瓦楞刮着梅影的耳朵、心，痛苦地滴着血。她知道人跟魔鬼无法交流，魔鬼嘴里永远吐不出莲花，问也是白问，合上眼睛在心里为爹妈小弟祈祷。又是啪的一声，一叠照片摔到桌面，阴冷地说，看看吧，他们可都是你的好学生。
你，猪狗不如，畜生！梅影爆出粗口，那是怒急恐惧至极的真实。宫本再次呵呵笑，说如果你好好活着，他们一根头发都不会少。怎么样，条件优厚吧。
无耻！梅影不再冷静了，她知道对面这个冷酷的魔鬼说到做到，只恨自己手里没有枪，怒气、戾气、伤心、悲痛涌上心头，堵塞了大脑，阻断了意识。
夜空泡在垂死里，半个月亮迷迷糊糊像在流泪，草丛里虫子低低地哀鸣，大地和天空在黑暗里颠倒。房间里灯光哀伤地探出窗口，又无力地下垂，跌落濡湿里。宫本那野兽的狰狞割碎了一片片花朵，旋转着飘落死亡的深渊。
骤然的枪声打破了魔鬼的舞会，枪声一声紧似一声，如一只只铁拳砸中魔鬼的头颅。楼门大开，宫本被灯光涂抹成黑炭，慌乱地冲出门，快速扣着衣扣，急问卫兵，哪里打枪？
卫兵指着一个方向说，好像是司令部那里。
枪声、火光编织了魔鬼的死亡链条，大地在颤抖摇晃。
五
城门外的小山岗像一条巨龙静静地卧着，方鲁和田磊等人拿着枪趴在山岗的树林里密切注视城门口。田磊低声问，这行吗？方鲁指指绑在身后树干上穿着和服的日本女人说，有她在，量他宫本没那个胆子，她可是宫本顶头上司的老婆。田磊还是不放心说，万一…
没什么万一。方鲁斩钉截铁道，一会交换后，你们几个不要管我，带着梅影从我们预定好的路线撤离。不用担心我，我可是学军事出身的，你们走得越远我越安全。
说话间，城门楼上火把大亮，烧红了半边天，鬼子兵如临大敌。梅奔的声音遥遥传来，对面的好汉听着，黄军答应你们交换人质，但是你们要确保人质安全，否则梅镇鸡犬不留，石头过刀草木过火！
田磊小声骂道，这个认贼作父的败类！方鲁指指日本女人，顾不上搭理田磊，高喊，你们不要心存侥幸，不要动歪脑筋，我们既然敢来，就有了万全的准备，告诉你们一个消息，不仅城外做好准备，在你们城内若干个要害部门也安放了炸弹，一旦你们打歪主意，城内马上爆炸四起火光冲天！
好，黄军答应你们。这就下去交换人质。
田磊有点发抖。方鲁厉声说，有点中国人骨气好不好，刚才你不是挺有骨气的吗，你没瞧见他们也害怕吗？按照计划行事。方鲁掏出毛巾塞住女人嘴巴，解开绳索，逼着跟自己走。
双方在城外抵近山岗地空地上对峙，火把照耀得如同白昼。大队的日本兵燕翅排开，抢上刺刀寒光闪烁。方鲁让对方士兵退到城门口，否则不交换。宫本只好照做，叫人带出批头散发衣衫不整被堵住嘴巴的梅影上前。
梅奔说黄军是讲信用的，请把夫人放过来。方鲁朝后面挥手，田磊等三人押着日本女人来到身边。方鲁说，看清楚了吗？要不梅奔你过来瞧瞧。梅奔低声告诉宫本，宫本挥手。梅奔胆颤心惊地走过来，仔细打量，回头说，太君，确实是司令夫人。
宫本要同时放人，方鲁不答应，说自己可以站在这里陪着，你们先放人，等我们的人安全了再放。宫本不同意。方鲁用驳壳枪顶着日本女人后脑，女人呜呜大叫。方鲁说，你们人多，有机枪有摩托车，只有我认为我们的人安全了才会放人，千万不要动歪心思。宫本犹豫，梅奔跑回去一阵耳语，宫本不得不下令放梅影。
梅影被绑着双手，走过宫本身边，突然一头撞向宫本，宫本连连后退，还是倒下。谁也没料到梅影不顾性命撞宫本，双方似乎一触即发。梅影要用这个方式激怒宫本杀了自己。宫本爬起来，暴怒，抽出刀要劈了梅影。梅影迎着刀再次冲击。
住手，敢动，立马毙了她！方鲁声嘶力竭道。
六
路上，梅影像个垂死的人，不说一句话，低着脑袋东倒西歪地走着。方鲁想搀扶，梅影尖利地叫道，别碰我！方鲁缩回手，万分惊恐地问，他们他们没把你怎么了吧？梅影不理会，疯了般跑去。
天，亮在满目疮痍里，青烟从废墟里袅袅升起，绕着群山的呜咽。镇口路边的落日崖上皤帆飘飘，纸钱当空，悲伤、凄凉的哭喊声萦绕着坟地，乌鸦盘旋着呱呱怪叫。
几株洁白的山百合，在微风的摇摆里流着泪水。
梅家大门紧闭，没有了往日的枪兵站岗，只有两只石狮子张着空洞的嘴巴无目的地悬望。
门前路上聚集了三三两两的男女，有意无意地瞧着紧闭的大门。梅孝先家的女人在小老婆率领下站到对面，向梅家大门指指点点，肆意嬉笑，招引了一大堆男男女女。听了她们的蛊惑，有人不相信，有人摇头叹息走开，有人随着她们的污蔑兴风作浪，责骂梅思庭门风败坏，表面道貌岸然背地里男盗女娼，将日本人祸害梅镇的责任全部推倒梅家头上，骂梅影臭不要脸，水性杨花，送给一个军营的日本兵用。骂得正起劲的时候，方鲁和田磊他们突然赶到。方鲁责骂他们没良心，说要不是梅影挺身而出那两个姑娘还能保得住清白？接下来还不知道要死多少人有多少妇女被糟蹋。指着梅孝先小老婆和闺女厉声道，要不是梅影挡着，说不定下一个就轮到你们！你们良心叫狗啃了叫猪吃了！方鲁满脸飞红，像一团燃烧的火焰，眼睛奓着，仿佛要吃人。田磊愤怒地说，就没见过你们这样的，真该叫日本兵抓了你们，梅校长为了谁？没有梅校长你们能站在这里说风凉话、侮辱人！
那些跟风的男女低下头，纷纷溜走。梅孝先小老婆和闺女想争辩，看到方鲁变了形的脸，扭屁股逃跑，边走嘴巴还不干不净地道，方家少爷，那可是一个叫猪拱了的烂白菜，你还好这一口。方鲁大怒，要追上去。田磊等强行拉住。田磊说，方博士好男不跟她们这些破烂斗。方鲁垂下胳膊，狠狠地吐口吐沫说，没想到不仅愚昧还是这等侮辱糟蹋人，简直猪狗不如，怎么能叫这样的人生存在这个世界上！
梅家院子空无一人，树叶挂着脑袋，花草抱紧了身子畏缩在阴惨惨的光线里。方鲁等直驱上房，厅堂里空无一人，后面隐隐传来低低的哭泣声，连带着空气叹息。方鲁连叫了几声梅伯父，好大一会儿，梅思庭才在丫头的搀扶下出现，一夜间乌黑的头发披上一层霜，脸像被水泡过的惨白肿胀，目光暗淡不看任何人，坐到太师椅子里似乎对着空气说，来了。方鲁赶紧近前，小心地说，来了，伯父。梅影还好吗，我想给她散散心。梅思庭合上双眼，悠悠地说，她她恐怕没有那个心事了。
怎么了，伯父？方鲁惊愕地问，不敢相信。顽固地说，我知道梅影一定受苦了，心情肯定不好，我还是想当面劝说，事情过去了，就当一阵风刮过去，没什么的，只要天没塌下来就好。梅思庭睁开眼睛，盯着诚意满满的方鲁说，你，真的这么想？
是，伯父，我想现在就见到梅影。梅思庭合上眼睛，搭在椅背上的手轻挥。丫头说，方少爷，我带你过去。
梅影躺在床上，双眼瞪着，好像僵死了。方鲁等梅伯母和丫头离开后，扑到梅影床边急切地说，影，到底怎么了，你要这样折磨自己。眼泪顺着腮流下，目光追着梅影惨白的脸。梅影不说一句话，就是一个活死人。方鲁愈发揪心，说，影，就是有天大的事我们俩个扛总比你一个人闷在心里好，你可是新女性啊，怎么这么想不开。梅影突然大笑，凄厉的声音刀子般扎进方鲁的心窝，血啪嗒啪嗒滴落。方鲁忍着痛苦说，影，别这样，我们可是要在河滩上举办美好婚礼的。梅影笑声骤停，双眼紧闭，眼角慢慢溢出两颗泪珠。方鲁急得在房间里转圈，像个斩掉头颅垂死挣扎的公鸡。
你，走吧，我已经是一个不干净的女人。梅影嘴巴丝毫没动，声音似乎是从地狱里冒上来的，阴冷、坚硬，房间随着这句话翻转。方鲁双眼圆瞪，全身颤栗，突然抱着脑袋嚎叫，发疯地奔出房间跑出梅家。
路上，人们听不清方鲁在叫喊什么，为何如此，只道他疯了。方鲁没头苍蝇样跑回家，气喘吁吁，紧急跪在父母面前连磕三个头，说，父亲母亲，恕孩儿不孝，我走了。老两口惊问去哪儿。母亲说，梅家的婚事怎么办？方鲁起身赤手空拳地雄赳赳走出，撂下一句话说，爱咋办咋办。说完，人已经在门外。老两口惊愕地看着空洞的门，僵在当地。母亲突然高声喊道，不带行李啊！
七
梅影闺房，灯黄光惨，浓重的悲哀装满了每一个空隙。母亲和弟弟守在梅影床边，像守着一个濒临死亡的人。阴风在房间里四下游走，似乎是阎王提前派鬼使来下通知。门哐当一声被推开，屋里人吓了一跳。梅思庭大步闯入。梅母哭泣道，老爷，这样下去可怎么好哇。梅思庭大怒，说，死了算了，梅家担不起这个污名！
什么！梅母惊叫说，她好歹是我们的女儿，外头叫鬼子欺负了，家里你还说这个话，你你这是在逼命吗！梅思庭喝道，妇人之见，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我梅家在镇上住了十几代，从来没有过……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梅影突然坐起来，双眼亮闪闪盯着父母，赤脚下床跪倒父母面前磕头，说女儿还二老养育之恩，从此刻起我不再是梅家女儿！说着，赤脚跑出。
母亲大哭，呼喊，影儿啊妈的心头肉啊，不要走哇。
弟弟惨呼，姐姐，不要走啊！
泪水漫出梅思庭抬着的眼眶，爬上脸，任其滴落。两手一边一个拉住夫人和儿子，厉声说，叫她走！
八
神经高度麻木的梅镇人半死不活地过着他们的日子，像悠悠的河水那样无声无息，唯有方鲁的出走和梅影的逃离重新牵动人们麻木的神经。一些人为方鲁抱屈，更多的人感叹梅影。人们心里都明白是梅影救了梅镇的人，保全那些女人的贞洁，可是又不能公开原谅梅影的失节，还是失节于日本鬼子。田磊、方嫂他们到处替梅影更名，可是没人敢当面赞同，一些好心人只有在夜幕掩护下去大榆树下，对存留着的梅影牌位烧香、拜谒。他们把梅影当成拯救他们的恩人、活菩萨。慢慢地祭拜的人多起来，大榆树下香火比山上仁义庙里的香火还旺盛，关二爷要是有知一定伤心落泪。人们在香烟缭绕里祷告梅影平安无事，在他们心里梅影就是他们的保护神。
香火照亮了人们心头的黑暗，却照不亮梅孝先他们那般人的心里阴暗。
梅孝先在小老婆等女人怂恿下特地召开乡绅会议，议题只有一个，定性梅影是严重失节，辱没梅镇和先人，还严重侮辱了中国人的尊严，派生出两个决定，驱逐梅思庭家出梅镇，不准人祭拜梅影。
梅思庭怎么也没想到，梅家十几代人辛苦攒下的基业毁在梅影手里，通知下达后，没有一句辩解，拖家带口三四十人被枪兵押着离开梅镇。一路上愁云惨淡，人们用眼泪为他们送行。那两个保全贞洁和被救下男人的家庭全体出动，不管梅孝先的什么禁令，带着好吃的哭喊着堵住大路，挡住梅家人，公开在道路上摆上香案祭拜心中的活菩萨梅影。跟来的全体师生哭祭，哭声震撼整过梅镇，哭倒了一大片男女和学生，也引来了更多平日不敢公开自己良心的人，还惊动了附近的山民。他们不辞路远，纷纷赶来祭拜女菩萨。
来祭拜梅影的山民络绎不绝，越来越多，气得梅孝先等人只敢龟缩在镇公所骂娘。
不知是谁喊了一句，梅老先生一家不该走，我们找梅孝先理论去。众人纷纷应和，簇拥着梅家人赶往镇公所。梅孝先何曾见过如此阵仗，绕他们怎么威吓、叫骂，没人理睬。梅孝先叫枪兵抓人，没有一个枪兵愿意出手，反倒是梅孝先被田磊等人抓住，逼梅孝先取消禁令。田磊说，你个黑白不分的老东西，如果你胆敢再如此，老子和你一道跳日落崖，敢不敢！有人干脆说，别跟老狗日的废话，他听不懂人话，干脆给他一粒枪子算了。
梅孝先在群情汹汹下被迫宣布取消驱逐令，保留大榆树下的供奉，派人寻找梅影。
九
山路尽头是一座古砖墙圈着悠久的县城，历经无数风雨的民居不堪重负地苟延着，街面冷冷清清，行人稀少，乞丐特别多，十个人里至少有一个是乞丐。这天，街上多了一个披头散发衣衫破烂的乞丐，脚上的污泥里掺着血污，走一步，青石板上落下一道血脚印，借着手里的树棍支持行走。准备驱逐的乞丐们瞧着血脚印，摇头叹息，无意中看到这个新来的腰间别着两把柳叶刀，更加不敢接近，只好用目光追随。乞丐一路艰难地走向军营，面向军营站了一会，躺倒军营对面的岔路口墙根睡觉大觉，眯缝的眼睛射出寒光，刺向军营门口。
远处的旮旯缝里，好几个乞丐盯着。
日头白花花地下着火，狗蛰伏阴凉之地伸出舌头嚯嚯地排热，乞丐一动不动躺在能烤熟麦饼的墙根，像条抽了脊梁的死狗。房顶上瓦面仿佛过了火，白气滋滋地升腾，空气里飘着焦糊味。军营门口有几次日本兵进出，每次进出，乞丐都放大了眯缝的眼皮。一个拉长的影子靠近乞丐，带来不断增强的喘息声。乞丐掉过手里的树棍，指着逼近的影子，影子不再逼近，声音嫩嫩地说，七爷让我们送水、吃的。乞丐收回树棍，影子缩短，递过来一只大饼一个豁口陶碗，碗里波光潋滟。乞丐夺过碗，把水倒进喉咙里，抓过大饼大口撕扯咀嚼。贴着乞丐耳朵再次爬过来带着奶味的童音，七爷说了，你一个人等于送死，我们在关二爷庙。乞丐停止咀嚼，脖子似乎僵硬，扭头看时，影子早已消失。
日光把墙面压缩为一块巨大的黑影，劈头盖脑蒙住墙根，也蒙住仿佛死了乞丐。黑影伸展到半个街面时候，军营门口响起叽里咕噜的疯狂，两个鬼子军官兴奋地冲着大门而来，梅奔矮了一节放着谄笑随在一个芦柴棒子日本军官身侧，嘴里放着叽里咕噜的马屁。乞丐身子一点一点离开了靠着的墙根，手伸向腰间插着的柳叶刀柄。芦柴棒子正是宫本，距离乞丐四十几步路，快要进入柳叶刀有效击发距离内。乞丐的手把住刀柄，下一秒就是抽刀击发了，抽刀的手腕却叫另一只铁钳子的手抓住，乞丐的手在铁钳子的钳制下像没有分量的棉花。正在乞丐激怒、呼吸粗重之际，响起一声啪，宫本摇晃一下捂住肩膀，倒在梅奔及时伸出的双臂里。枪声引来瞬间的枪声大作，机枪声飞蝗一样扑向乞丐左边的墙头。乞丐耳朵里炸响了一个沉闷，跟我走，没命了什么仇都报不了。
月色漂染了破败的大殿，那些剥落、残缺和报废的什物乱糟糟地被月色刷成冷峻的画页，残留的热空气正在给冷峻固定色彩。外面，落单的子弹在夜空里划出垂死、暴虐的啸叫，粗暴的叫骂声，撞击木板的声音，割裂了本该平静的夜晚，哭喊声染着县城的夜色。
乞丐躺在草席上，头发分开落到脸的两边，暴露出一张虽然涂抹了泥灰但仍然好看的脸，她是个女人，她就是被迫出走的梅影。梅影诀别亲人，直奔县城，守在兵营前的目的显而易见，可惜，她的柳叶刀没有发出，就算发出了不知道能不能击中仇恨的目标，虽然她出生在书剑承传之家，从小也跟着父亲练过武，柳叶刀练得最称手，但是在失衡的心理作用下是否能保持平常的准头还得两说，再加上虚弱的体力，柳叶刀就是飞出去了能否有足够维持快速飞行的能量也是未知数。及时转移目标的那一枪是方鲁开的，方鲁那天离家出走后就发誓一定要杀了宫本，他在县城的行踪叫无处不在的乞丐探知，乞丐的头领七爷找到他，达成共同杀鬼子的合作协议。方鲁早就从身材和走路的姿势上，认出守在军营对面的乞丐就是梅影，他痛恨梅影失身失节，但是不忍心眼看着前去送死，心里还是放不下梅影，关键时候果断开枪。
好几个小乞丐瞪着黑生生的小眼睛盯着昏睡的梅影，十分担心，没有好办法。梅影在感知自己的手完不成击杀目的时，急怒攻心，虚弱的体力用尽晕倒当地，被人背进了关二爷的地盘。方鲁开了一枪后，及时抽身，他无法面对梅影，嘱咐七爷好生照看梅影，自己去继续训练田磊那班人，他要拉起一支复仇的队伍，七爷已经答应了方鲁，合成一股。
来了来了。乞丐头七爷一手端着一只盆子急匆匆进入，小乞丐分开。一只盆里是稀粥，分派小乞丐给梅影喂食，自己拿起另一只盆里棉布，在随后而来的水盆里蘸水，抓起梅影的脚清洗，去掉泥土和血污的脚板划痕杂乱，呲着一道道横七竖八的血口子，蒺藜露出黑乎乎脑袋。七爷拿出镊子夹住黑脑袋拔出，脚板微微颤抖。七爷告诫梅影不要乱动，伤口要是不清理会感染，那样还怎么报仇？
你是谁，为什么要阻止我？梅影气息奄奄地问。一个小乞丐说，他就是我们的七爷，玩枪的。七爷说，对，我就是玩枪的七爷，我是为了……砰，哗啦。梅影踢翻了水盆，怒叫，滚，我不要你管，我要杀宫本那个活畜生。暴怒支持梅影爬起来，摇晃了一下又躺倒。
梅影醒来时候躺在一个简陋的床上，房间里黑乎乎的很难看得清面貌，房间有门没有窗户，门把屋子锁进黑暗，从门缝里挤进来几丝光线泄露了这是一个发光的白天，门外没有任何人为响动，风从门缝里飙进来，在黑暗里斯斯叫，像无数条毒蛇在吐信子。梅影有气无力地看着听着，好像来到了另一个世界，她早已没有了惧怕，也不拿自己当人待，更不把自己当女人，她活着唯一目的就是杀了宫本那个禽兽、魔鬼，哪怕和他同归于尽，她活着就是为了死去，她努力让死去早一天到来。
斯斯的微风伴着丝丝缕缕光亮在黑屋里舞蹈，她不想听不想看，眼睛张得特别大，像要用眼睛吃人。黑暗能叫她安静，那就恰如其分地守着黑暗，直到自己身体完全有了行动能力。她清楚，她还活在人的世界里，但是已经失去了一切，再也不用想那个缥缈的醉心的事了，她只配拥有死亡。
门咬牙切齿地开了，光线轰隆一声扑入，同时送进来龇着毛发的七爷。七爷的脸埋没在光线的推送里，光影在嘴边颤动出声音，饿坏了吧，吃点东西，养好体力好杀鬼子。梅影在门开的瞬间关闭了眼睛，她不想和人有关系，尤其是对她关心的人，她要无情绝情。七爷陪着小心将碗放到床边一张椅子上，说，我叫七爷，也是东北军负伤的连长李湘林，我爱人也是被宫本那个畜生……所以，我脱离了部队，一路追踪下来，我还有十几个好兄弟。李湘林强行灌输自己的经历和苦难，暗示他们是一棵藤上的两个苦瓜，砥砺梅影的求生欲望。
十
梅影终于答应跟李湘林训练，坚持自己的独立单干，说自己的仇不依赖别人，哪怕是自己的亲兄弟都不行。李湘林痛快地答应，悉心教授梅影所有杀日本鬼子的技能。梅影开始了没日没夜的训练，伤痕累累遍体鳞伤，从不叫一声疼和苦，她把自己当成了一架机器，只要机器能运转绝对不会躺下，机器更不会有人的感受！陪练的几个东北军士兵开始个个都是能手，有的甚至不愿意做陪练，认为是耽误时间，摔得梅影浑身是伤。一个月后，士兵们被梅影摔得鼻青脸肿，三个人不是她的对手，各种技能一学就会一学就精，十几个人里只有李湘林和梅影不相伯仲。格斗中梅影不说一句话，完全把对手当成她的复仇对象，眼睛里全是刻骨的狠毒。
在一个无月的夜晚里，梅影从山中营地消失了。得知消息的李湘林随后追赶，哪里还有梅影的踪影。
两天后，县城传出惊人的消息，酒楼上炸死五个日本军官，妓院里两个日本兵死于柳叶飞刀之下。两个现场都留下一张纸，写着独孤二字。日本鬼子如同惊弓之鸟，一两个日本兵大白天都不敢出兵营，城里如临大敌戒备森严。看到纸条的中国人一传十十传百，都说城里来了一个来无影去无踪的独孤大侠，专杀日本鬼子。独孤大侠带给县城人一丝丝亮光，让久违的脸上有了笑的理由。
日本兵龟缩兵营，靠近兵营的地方时常响冷枪，每次枪响必有一个日本兵血花飞溅。凶残的日本兵连日来把县城翻了个底朝天，连独孤大侠的影子都没瞧见，还在清剿中接连死了九个官兵，全城通缉毫无结果，因为见过独孤大侠的日本兵都命丧黄泉。宫本看出了独孤大侠专杀日本兵不杀中国人的漏洞，严令那些汉奸出动四处搜捕，连梅奔也被派出去带队搜查。每天兵营门口绑着十几个老百姓，只要独孤大侠朝兵营开枪就杀三个中国人，这招够歹毒，兵营才得到暂时无事。
独孤大侠也改变了手法，蛰伏城外，专门对出城扫荡的日本兵动手，每次不是一个就是两个，打完就走，绝不恋战。穷凶极恶的鬼子兵毫无办法，好几次清剿变成对长官的保护。
县城出了这号人物，引起了多方寻找，最终都无功而返。独孤大侠行动在风里在迷雾里，没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只有日本兵死亡后出现的独孤二字，字是左手写的毛笔字，从字迹上根本无法判定需要的属性。城里的读书人可遭罪了，都被抓进兵营验证字迹，严刑逼问。
县城成了那些黑乌鸦横行的天下，黑乌鸦是县城百姓送给那些流着中国人的血帮着日本鬼子残害同胞的汉奸，是对汉奸的刻骨诅咒。梅奔试了几次，居然毫发无损，胆子开始发胖，带着手下四处横行。一个夜晚，梅奔醉醺醺从妓院出来，叫一个人薅住衣领，梅奔吓得跪地求饶，抓着的人像从地狱里发出的阴森，喝道，再叫送你见阎王！梅奔只磕头不敢出声。那个阴森低沉道：要想活命滚回梅镇，不要再给鬼子当狗！梅奔压低声音说，是是，再也不敢了，就走就走。阴森声音道：叫梅镇人明白，祸害他们的是日本强盗，不是其他人！梅奔磕头如捣蒜，是是是，一定相告一定相告！您是您是……啊哟。梅奔杀猪似的大叫，双手捂住耳朵，血从指缝里钻出，青石板上躺着一只血耳朵，腥亮地反射着照过来的灯光，血糊糊地悸动。
梅奔捂着耳朵连夜逃回梅镇，窝在家里养伤。听说梅翻译官回来了，梅孝先等人登门拜访，托梅翻译官在黄军面前多说好话，保全梅镇老少。梅奔叽叽哼哼地说不出所以，只让梅孝先他们不要让人知道自己回来了。梅奔害怕极了，血糊糊的耳朵让人终生不忘，一夜之间变了一个人，再也没有了那些恶习，劝说梅老妖赶紧搬离梅镇，不说搬离的原因。梅老妖哪里舍得家产，哪里听得进儿子的话。梅奔急得没办法，单独对爹说独孤大侠其实就是梅影。梅老妖不相信弱不禁风的女子怎么就变成杀人魔王，梅奔磕头赌咒说，梅影的声音他最熟悉，不管怎么变都能听出来。梅老妖拍着脑袋说，是了，梅思庭家世代习武，我怎么把这个忘记了，可是，她一个人，迟早会殃及梅镇，太君要是晓得是我们梅镇的人……爹，您想怎样，我的耳朵可是警告，万万不能啊。
很快，梅孝先知道独孤大侠就是梅影，带着枪兵连夜赶走梅思庭和家人，说不能叫黄军找到祸害梅镇的借口。梅思庭听说独孤大侠就是梅影，没说二话，带着家人乘着夜色离开。岔路口，梅思庭对着县城方向遥拜，嘴里念念有词说：家有此女，我梅思庭祖上积德了。闺女，是为父看错你了，你是贞烈女子，等到平安日，为父一定为你树碑立传，以飨后人！梅思庭洒泪离去，进入深山林场的老宅，留下四个枪兵，剩下的交给前来的田磊，带着进城协作梅影。
十一
连日来，梅孝先派人四处张贴告示，令全体梅镇人安心过日子，说前次日本人来是为了梅思庭的女子，现在梅思庭家走了，梅影也失踪了，再也没有值得黄军惦记的。如果黄军偶尔路过，千万别慌乱，要箪食壶浆以慰大军，定能逢凶化吉平安度过。梅孝先还怕人不识字看不懂，每天派两个枪兵提着铜锣沿街叫喊。那些有良心的人听了在背地里咒骂梅孝先是缩头乌龟是汉奸。田磊和方嫂等带人夜里撕毁告示，白天梅孝先叫人张贴，并说，如果发现再有人撕告示不听劝告，当同梅镇的罪人论处。
三天后的早上，阳光没有分别地照着梅镇，麻石街上有几家店铺刚刚打开门，一群黄祸涌入，皮鞋的铁掌狰狞地敲击麻石，溅起一溜溜火星。这次，日本兵没有大开杀戒，目的明确地直冲镇中而去。老板们吓得赶紧关上门，在门内哆嗦、喘息。
日本兵围住大户，强行带走他们的年轻女子。他们用惊恐的告饶，希求放过，招来的是无情的枪托和皮鞋。宫本领着兵冲进梅孝先家，梅孝先正在茅房里痛快，听到不同往日的嘈杂，吓得屎尿停滞，顾不上屎尿给屁股染色，提上裤子匆匆忙忙赶往客厅。三个老婆两个儿媳和闺女都叫日本兵刺刀押着跪了一大片，垂着脑袋簌簌发抖。梅孝先一手提着裤子放出无限欢笑说，太君太君辛苦，没想到太君如此勤劳，请坐请坐。高声叫道，来人啦，给太君备茶备饭，杀猪犒劳太君。宫本用生硬的中国话说，不用，梅桑，你是大日本大大的朋友，肯为大日本圣战出力？
梅孝先点头哈腰，一手紧紧抓住裤腰满面笑容说，一定出力一定出力，太君尽管吩咐。宫本哈哈笑，吆西，很好，大日本士兵前线作战的辛苦。
辛苦辛苦，大大的辛苦。梅孝先应和着，偷眼瞧着跪地的女人们，一个个像拔了毛的秃尾巴鸡。宫本说，那好，黄军需要你家的女人慰劳慰劳那些辛苦的士兵。
啊？太君太君，那可不行，她们是乡野之人，见不得大世面，惹怒了黄军，那可不是闹着玩的啊，太君太君太君您行行好。梅孝先眼泪鼻涕齐出，双手作揖，忘记了提着的裤子，裤子滑落，露出两只干帮帮的光葫芦腿，两股间夹了条变了形的小黄鱼。女人惊呼，梅孝先似乎意识到，赶紧提起裤子，急赤白眼地哀求，太君太君……八嘎！宫本身边的军官抽出抵住梅孝先的脖子。梅孝先妈呀一声瘫坐地面，浑身筛糠，他睡着想醒了也不愿意相信，自己真心求得共荣共存大计的黄军竟然不认他这个优良奴才，对他这个一心求安的良民顺民下毒手。脖子上寒冷钻心，眼前寒光闪闪，刀不是来跟他梅孝先商量共荣共存，是要吃他的肉，毁他的脸，如果不答应，人头立马搬家，女人照样被带走。宫本似乎并不同情颤抖的梅孝先，也不理会梅孝先的真心，挥手叫士兵带走哭哭啼啼的女人。梅孝先哭着喊道，不要反抗啊，要保全好自己啊。
呸，梅老狗，你也有今天啊，你不是一心巴结日本人吗，添鬼子的屁眼吗？咋样，日本人给你戴上多少顶绿帽子，够你老乌龟受用下半辈子！骂梅孝先是他的二姨太。骂完，二姨太乘日本兵不注意，一头撞死在客厅立柱上。
客厅里顿时沉寂，人们来不及思想，二姨太完成了她的忠烈和大义，倒在地面像一座躺着的不朽丰碑。
街上踢踢踏踏走着十几串穿银代金的富家女人，哭哭啼啼和叫骂声杂交。
那些平日很威风的狗们不知道躲到那个地洞里了。街上留着日本人的告示，令梅影三天内到军营自首，否则将这些女人统统充当慰安妇送往前线，然后梅镇鸡犬不留。女人们脚步沉重地踢打着麻石街道，仿佛踢打着在人们心头。人们虽然痛恨这些大户，也痛恨那些仗势欺人的太太小姐，但是他们毕竟是中国人。暗中盯着的人们个个咬牙切齿，但是毫无办法，空怀满腔悲愤。
十二
梅思庭面色晦暗地躺着唉声叹气，目光空前疲惫，头发似乎又白了些许，手里的书摇摇欲坠，管家匆匆跑来告诉他梅孝先他们来了。梅思庭目光冷悠悠地打向柴门，梅孝先等衣衫不整弓腰窜入，热切的目光碰触梅思庭冰冷的目光，搅扭着跌落泥地。梅孝先在梅思庭丈外止步垂首，后背上露出两根带刺的荆条，脸似乎从死人堆里捡回来。梅思庭将书放置竹椅上，微微挪挪屁股，端正身体问此来何事。梅孝先突然跪下双手合十，急切说，太爷，是我孝先对不住太爷，晚辈有眼无珠，可都是职责在身啊，是全镇三千多人的性命逼的啊，太爷能体谅晚辈吗？跟着梅孝先先后跪倒的乡绅齐声呼喊“太爷”。梅思庭再也坐不住了，站起来惊问又发生什么大事。梅思庭想到他们来肯定有事，没想居然以这种形式表示，他想到逼他们全家老少离开时候的绝情，何曾把他当太爷了！如此表示除非梅镇遭遇了空前灾变，有求自己，否则梅孝先和众乡绅不会自贬身份下贱到不齿地步，内心自然惊愕，脸上波纹不显。
荆条高高举在梅孝先手里，梅思庭瞧着并不接荆条，说，有话说，用不着古人那一套，起来说话。梅孝先诺诺连声，颤颤巍巍地爬起来，脸上泪水流出两条沟，将荆条递给管家说，太爷想什么时候惩罚，孝先随时恭候。梅思庭瞧着心有不忍，咽下嘴里的愤怒说，啥事？梅孝先嘴唇哆嗦着语言不清，身后的戴眼镜乡绅代替梅孝先说明刚刚镇上发生的大灾变。梅思庭听了阴霾覆面，低头不语。众乡绅恳求梅思庭救救他们的女人，神情垂死得像一只只瘟头鸡。
梅思庭背过身体，背对着众人，声音阴沉道，众位请回，恕梅某无能为力，请不要再拿小女做挡箭牌，小女可是众位的眼中钉，早已亡命天涯，就是梅某想出头也是心有余力不足。
太爷，姑奶奶可是叫日本人闻风丧胆的独孤大侠！
太爷，大姑可是女中豪杰！
太爷，我等有眼无珠，错怪了姑奶奶了！
太爷，姑奶奶可是活菩萨啊，那天乡场上要不是姑奶奶侠肝义胆挺身而出，不晓得有多少人被杀，有多少良家妇女被祸害啊，太爷！
乡绅们说得义正辞严，涕泪横流。现在的梅影在他们嘴里就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是舍身赴死的大义凛然。原来他们心里还存着如此圣神的判词，可是说在此时此地显得分外虚假，还滑稽。梅思庭明白他们都是为了自己才临时抱佛脚，想出手，却像深陷水井里的牯牛有劲使不出。他清楚，这些人是想女儿再次为他们牺牲，牺牲完了还不是……他的心在颤抖，不敢想下去。他痛恨自己，是自己的冲动和恶言逼走了女儿，现在是生事死都不知道，又能到哪里去找到女儿？梅思庭的为难似乎早就被来人料到，戴眼镜的说，只要太爷往城门上一站，保管大姑在一天之内现身。梅思庭没想到戴眼镜的如此歹毒，这是要把自己送给日本鬼子做人质，真正坏透了的烂瓤子。梅思庭仰面长吁，罢了罢了，看来我这把老骨头非要让日本人敲骨吸髓了。
镇前路上，众人挡住梅思庭的马车，不准前去送死。田磊等围住梅孝先等人大骂他们丧尽天良，为虎作伥，毁了人家女儿还想毁了年老的父亲。方嫂骂道，梅孝先，你枉披了一张人皮，怎么干出如此猪狗不如的蠢事，你们不是日本鬼子的良民吗，不是太君前太君后吗，不是要大东亚共荣吗，怎么你们的太君不拿你们当朋友了不拿你们当人了？梅孝先等人在众人群情汹汹里，老脸紫红，说不出半个字，像一只只丧家犬。
眼看走不成了，梅思庭站到车辕上高声喊道：父老乡亲们，为了我们梅镇的安宁，老朽父女愿意投身虎口，他们的家人也是梅镇人，也是中国人，救他们就是救我们自己，不要为难了，早一点救出他们早安宁。
不行，您去了就是有去无回！
您去了也救不回她们，日本人不是人是畜生！
我们不能再叫好人伤心又流泪，更不能无价值地牺牲！
不去，他们活该！平日里不是威风凛凛吗，不是欺男霸女吗？
梅思庭双手抱拳，高喊：众位乡亲，原先老朽也错怪了小女，认为她失节失贞，有辱门风愧对先人，现在老朽明白了，小女那是舍生取大义，救民于水火，那是大忠大孝，有女如此老朽值得了，列祖列宗有光彩了。
众人抬着泪眼喷着怒火盯着梅思庭。梅思庭泪流满面，一副慨然赴死的果决，说女儿尚且如此，老父何惜此衰残之身，但愿将来天下太平了，你们把老朽父女合葬于这东边山岗落日崖上，我们父女守着关隘保梅镇平安！说罢，不等众人反映，拿起马鞭狠抽马屁股，受惊的马拉着马车冲决而去，身后响起震天的哭喊、惨呼。
天边摇摇传来：我们死了，但愿乡亲们好好活着——
十三
众女人被关在一个尿骚扑鼻的屋子里，满室哭哭啼啼，一个个失去了往日的骄横，灰头土脸得像一群逃难的灾民。梅孝先小老婆呵斥众人，说黄军不会把我们咋样，是拿我们引梅家那个小荡妇现身，我们都会好好回家的。
一个女子道，早想到如此，我们就不该那么编排梅大姑，现在我们都这样了还有什么脸面说她！她好歹是杀日本鬼子的独孤大侠！
呸，啥子叫独孤大侠，骚货烂货，她也配跟咱们比，切，我们好歹完好。小老婆话还没落音，大门轰然打开，涌进来一大批日本兵。妇女们惊呼，互相扭抱在一切，浑身打着摆子。小老婆站立，笑对日本兵说，太君，我们都是良民，我是梅镇长夫人。当头的军官盯着小老婆嘎嘎怪叫，说夫人夫人好，来共荣共荣！上前抱住小老婆，小老婆惊叫、挣扎，还是被拖走。剩下的日本兵像饿狼张着血盆大口扑向一群惊恐的羔羊，惊呼、惨叫在军营里肆虐，那么苍白那么垂死，狂笑、怪笑在军营里横冲直撞，那是魔鬼的狂欢。
李湘林和方鲁一边一个死死抓着梅影的两只胳膊不松手。梅影刻骨地盯着两人，声音阴冷地说，就是死了也要救出父亲，不然我就是畜生不如。你们放开，你们怕死躲着。
李湘林、方鲁道：谁怕死了？李湘林说，要死也不是这个鲁莽的死法，我们要想个周全的法子，引开他们才好乘机动手。方鲁赞同说，往日我们用独孤大侠杀日本鬼子不都是采取多点呼应吗，他们哪次真正抓住我们了？梅影阴毒地分别盯了两人一眼，垂下脑袋。李湘林说，哎，这就对了。宫本绑着老父亲就是引你主动出现，清除你这个眼中钉独孤大侠。梅影似乎点了点头。两人放开梅影的胳膊，紧急讨论营救计划。梅影靠着墙壁闭上眼睛休息。
一个乞丐闯入，说宫本那狗日的放出话，梅小姐要再不出现，每隔一个时辰杀十个老百姓，还要……李湘林对乞丐摇手，指指睡着的梅影。乞丐凑近李湘林耳边细说。李湘林和方鲁万万没想到，就在他们商量计划的时候，梅影悄悄从窗户爬出。
十四
梅思庭吊在城门上方木笼里，宫本等站立城楼垛口，盯着下用枪赶来观看的老百姓。城楼和城门两边驾着机枪，如临大敌。一个戴金丝眼镜的汉奸在城楼高声叫唤，下面的百姓听着，笼子里的人就是你们所说的独孤大侠梅影的亲爹，谁和黄军作对就是这个下场。宫本太君说了，太君不想为难你们，只要梅影前来自首，你们会平安无事，如果执迷不悟，每隔一个时辰杀了你们中十个人。人群轰然，哭喊声震天动地。宫本瞧着从鼻子里哼哼怪笑，对着金丝眼镜挥手，你的告诉他们，叫他们跪求梅的。
是，太君。汉奸对着城下，声音撕裂地嚎叫，你们听着，求太君没用，还是跪下，跪下求梅影吧，求独孤大侠吧，她可是你们的活菩萨，她不会看着你们被杀不管！跪下跪下！
人群轰然跪了一地，声音嘈杂地惨呼，独孤大侠，救救我们吧！
看押的日本兵兴奋得嚎叫、怪笑。
笼子里的梅思庭悲愤地合上双目。
太阳火龙龙地炙烤着人群，绝望的哭喊声搅着热气喷向远方。他们无辜得像地上的蝼蚁，他们卑微地祈求生的希望。有人不跪，高声喝道，你们不要这样，这是日本鬼子的毒计，就是要利用你们当人质，引诱独孤大侠出来。独孤大侠可是我们民族的……砰的一声，那个有骨气的清醒的人倒在宫本的手枪下，枪口还冒着蓝幽幽的烟，宫本得意吹吹枪口，面露狰狞的笑。
众人咋听枪响，惊呆了，忘记了呼喊、哭诉。热血汉子身子摇晃着转身面对城楼，顽强抬起手指向城楼，说不出话，身体不甘心地向后倒下，灰尘四射。众人惊恐，大气不敢出。金丝眼镜狂躁地喊道，看到了吧，这就是不听黄军命令的下场，快点哭啊求啊，否则下一个就是你们。
哭喊声整齐地无目的地卷地扑出，涣散在苦难的土地上。
看，独孤大侠来了！不知谁惊叫了一声，哭喊声像一阵风快速远遁。众人游目四顾，梅影披着头发，腰间帮着一串手榴弹，一步一步从山岗上走下来，两只脚像两座沉重的山岳，砸地有声，土地震颤！很多年纪大的男女双手合十遥拜，活菩萨啊，救苦救难啊，大恩人啊！有人低低呼喝，快快给大恩人磕头。众人低头垂地：大恩人，活菩萨！
他们用他们仅能想到的仅能做到的，祭拜恩人。
热风掀开梅影的长发，脸色惨白，嘴角挂上轻蔑的微笑，脚步锤击地皮，地皮把震颤传导给每个人的身体，激荡心血。日本兵看到走来的梅影，端着枪呼啦一下子围上，看到梅影腰上的手榴弹和抓在手的引线惊恐地后退。
梅影走一步，鬼子兵惊恐地退后一步。
木笼里站着的梅思庭双手抓着木栅栏，拼死地高声喝道，女儿，好样的，老子有你这样的闺女死而无憾了！孩子，是爹不好，爹只顾着狗都不吃的所谓脸面，那样伤我儿的心，爹有罪啊，爹罪大恶极啊！
梅影站住，抬头盯着木笼，高呼，爹，有您理解就够了，女儿就能安心上路了。可是爹，女儿不孝，连带亲爹遭罪了，女儿给您磕头了。说着，梅影当地跪下，连着给梅思庭磕了三个头，脑袋把干燥的泥土磕下一个浅浅的凹印，凹印染着殷红的血，额头血粘着泥土。
梅思庭高叫，声音冲荡着空气，烈火般燃烧，说，儿啊，谁说忠孝不能两全，爹，今儿见着了！黄泉路上，我们父女作伴！
梅影高声大喝，声音尖利，像一把把锋利的匕首，直刺人们心灵深处，血呼啦啦流在每个有良心人的心里，加速血液的沸腾。梅影道：日本鬼子听着，我梅影就是你们要找的独孤大侠，是我亲手送走了你们四十九个东洋鬼子的命。现在，我来了，如果你们还有点日本武士的尊严，就放了这些老百姓，一切与他们无干！
好，我答应你。宫本得意非凡，朝城下挥手。围着的日本兵撤开包围圈。人们看到了生的希望，可是这个生的权利是一个弱女子用自己的生命和尊严换来的。人群不乏有明理有气节者，他们对着梅影再拜，高呼救命恩人。梅影朝他们微笑，挥挥手说，快快离去，鬼子不是人，防止他们反悔，快快走快走。众人哭泣着依照梅影意思，扶老携幼逃去。梅影瞧着悲惨又无奈的人们，两颗泪珠滑落地面，溅起两朵灰尘的花朵。
梅思庭哈哈大笑，说花木兰啊花木兰啊，哈哈哈哈哈哈……
宫本叫道，梅影，人我放了，该兑现你的诺言了。
梅影抬头大喝，你不是大日本武士吗，不是战无不胜吗，难道还惧怕我一个小女子！
宫本语塞，脸色酱紫。
梅影抓住机会说，我有两点，答应了，我立马卸下手榴弹，随你去报功领赏。
宫本轻狂大笑，说，好，哪两点。
梅影咬字准确，不疾不徐说，一，放下我爹，我们父女见面；二，将抓来的梅镇妇女送过来，我要看着他们离开，然后我随你处置。
宫本朝手下挥手说，放笼子，带上梅镇女人。
木笼在梅影注视里缓缓放下。
城里城外无数双眼睛注视着，随时准备着。一切出乎人们预料地发生了，留下的只有各自的良心和愧疚，还有一群和梅影一样的随时慷慨赴死者。
十五
所有的女人衣衫不整，有的衣服被扯破，鼻青脸肿，还有嘴角流血者，完全失去了往日的光鲜尊贵。梅孝先小老婆一惊一乍，絮絮叨叨，被扯破的胸衣搭拉着，脸上留着血迹，逢人就说，我是镇长三姨太，我没失身我没失身。惊叫，鬼呀鬼子啊！梅孝先闺女和两个儿媳妇按住她，闺女说，三娘，你没失身，我们都没失身……三人眼泪迷糊地看着众女，可怜兮兮。众女低头啜泣。
大门哐当打开，阳光汹涌而入，众女惊恐尖叫，浑身颤抖。那个城头上喊话的金丝眼镜蹬着马靴斜挎着王八盒子摇晃着身子闯入，后面跟着十几个端枪的日本兵。小老婆大笑着扑向金丝眼镜，叫着，我没失身我没失身。跪倒金丝眼镜面前。金丝眼镜抬起马靴大叫，去你老母，早就是黄军的玩物了，还他妈的装贞洁烈女。小老婆被瞪向墙角，脑袋撞到墙面，昏厥过去。金丝眼镜瞧都不瞧，大喝，宫本太君有令，放你等回家。众女惊恐地盯着金丝眼镜，谁也不敢相信。金丝眼镜大怒，咋啦，不想走，那好啊，外面的黄军可是等不及了。轰的一声，众女跌跌撞撞扑向门口。
街上疯跑着一群衣衫破片翻飞披头散发的女人，哭着叫着逃命。金丝眼镜和押解的鬼子兵走在后面。金丝眼镜大笑大叫，慢点慢点，跑那么快干嘛，又不是砍头，你们老爷都等着黄军的剩汤喝呢，哈哈哈。众女听了，停止了奔跑，脚步裹着心事重重，就像去刑场。金丝眼镜说，哎，这就对了，你们现在身份高贵了，黄军用过的女人，量你们老爷不敢慢待。刻毒的提醒，像重锤击打在众女心头，往日的骄狂、刻毒、不可一世死亡了，变回一群可怜可悲可叹的女人，她们深刻体会到了被迫、无奈、弱小。好几个女人又开始了哭哭啼啼，走成了一群悲惨的可怜虫。梅孝先家女人费力地拖着人事不省的小老婆，一路凄凄哀哀，往日的骄横落到烂泥淖里。
梅影和老父亲互相搀扶着矗立城门口，目睹女人们哭哭啼啼走来。梅思庭要上前，梅影拉住说，爹，不用管！梅思庭叹息一声说，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日本鬼子禽兽不如。
爹，畜生听不懂，省省吧。
众女见到梅影父女，特别是梅影绑在腰间的手榴弹，明白是怎么回事了，纷纷跪下，呼喊：恩人啦！梅影怒道，别假惺惺的了，还不赶快走，日本人要是反悔了，你们谁也走不成！众女一片低呼，像一个个丧家之犬跑过梅影父女身边。
看着快要到山岗的众女，梅影回头说，爹，您也走，有我在，他们不敢怎么样。梅思庭转身面对梅影，严肃地说，闺女，爹今儿长脸了，死而无憾！不要劝我，老爹陪着我的好闺女，生死与共！
突然城内枪声和爆炸声猛烈啸叫，梅影父女和日本兵惊愕，看向城内。宫本大喝，防止……没等他的话说完，城外枪声大作，子弹飞蝗般飞向城头，城门处十几个伪军突然朝身边的日本兵开枪。方鲁高声呼喊，梅影、伯父快跑。梅影明白了，这是李湘林方鲁他们在营救自己，带着爹跳下脚边的壕沟。反应过来的日本兵用重火力封锁壕沟，子弹冰雹那样密集，溅起一片片泥土的暴雨，压得父女两抬不起来头。忽然壕沟里窜过来三个伪军，梅影举起一颗手榴弹要同归于尽。伪军大喝，梅影，是我，李湘林。梅影松了一口气，晕倒沟壁，拉了弦的手榴弹嗤嗤地冒着白烟。李湘林纵身飞扑，抓过手榴弹压在身下，手榴弹在李湘林身体刚刚压住的瞬间爆炸。
天空黄橙橙，染了太多的血，硝烟在黄橙橙里弥散，血腥味罩着这片天地。
十六
血蒙蒙的斜阳撒了一路，男人女人走在血路上，一个个走得没心没肺。梅孝先发着垂死的尖叫，这可这么好这可这么好啊！腿一软跪倒泥地，仰面惨呼，祖宗啊，奇耻大辱啊奇耻大辱啊！梅孝先涕泪横流，拍打着泥地。
众人停下脚步，瞧着，谁也不敢上前劝说，因为谁也不知道拿什么劝说，谁都没有心情劝说，他们可都是奇耻大辱的同路人。一个女人咬牙切齿地说，都是你们弄的，整天仁义道德，睁着双眼说瞎话，生生的把一个忠烈女子说成是荡妇是水性杨花，败坏了梅镇侮辱了祖宗，还赶人家走。这下好了，都是荡妇了，你们这些老爷都戴上日本人的绿帽子了，看你们今后怎么办！
一直被人抬着的梅孝先小老婆从担架上翻身下来，她现在不疯了也不半死不活了，瞪着牛眼鄙视斥责的女人，散泼地大叫，咋啦咋啦，胡咧咧啥，啥叫荡妇，老娘身子干净净，拼死保住了身子，要不老娘也不会被打成这个样子！梅孝先家女人一起帮腔，都说他们都保了清白。那个女人哈哈大笑说，好啊，别扯臊了，脱了裤子叫你们男人查验，敢吗？顿时叫骂声四起，众女扑向怒斥的女人，揪头发扯衣服扭打，混乱一团。梅孝先拿过身边一个枪兵的枪朝天开了一枪，大喝，够了，还不够现眼吗？
众女人松手垂头。小老婆气咻咻说，老爷……
闭上你的臭嘴！梅孝先将枪扔给枪兵，拍拍手，厉声道，回镇里谁也不准说说……说这个事！谁说了就沉谁的河！听到没有！众人稀稀拉拉应和。梅孝先大喝，听着，这一切都是梅思庭家那个劣畜闹的，她才是梅镇的大罪人！
小老婆说，对对，一切都是那个梅影的罪恶，她是我们梅镇的公敌是梅镇的耻辱。大家不要互相针对，梅影才是我们受苦受难的根源。
戴眼镜说，对对对，大家统一说辞，这样，我们回家就没事了。听镇长和三姨太的，记住，梅思庭他们家才是我们的公敌。
众人轰然称是。
十七
梅镇四处浓烟滚滚，火光映红了半边天，燃烧的爆炸声此起彼伏，叫骂、哭喊声震得月亮闭上眼睛。
大榆树下挤满了战战兢兢的男女老少，四外的火把不断滴着血红的泪滴，空气里蓄满了死亡的腐败。宫本的脸在火光里摇晃，血红、暴戾，狠毒地盯着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男女老少。梅孝先等乡绅在刺刀的押解下，躬身垂头站在宫本面前，乖得像三孙子。宫本上前抽出指挥刀在梅孝先脑袋上比划，梅孝先妈呀一声跪倒地上，身子像狂风中的小树叶。宫本哈哈大笑，如厉鬼啸叫，插回刀，伸出手拍拍梅孝先的脸，说你的粮食大大的，送给黄军。
梅孝先点头如捣蒜说，有有，梅某倾尽所有，亲自给黄军送去送去。
宫本指着男女老少，说，他们的全部杀掉。
梅孝先急急巴巴说，太君太君，他们都是良民，大大的良民，梅影才是反抗分子，梅影该杀，她的家人该杀！
人群里有人高喊，你放屁，梅影是好人、恩人。
好些人呼喊好人、恩人。
宫本朝天空抬抬手，一梭子子弹掠过呼喊的人群头顶，很多人趴到地面颤抖不已。
梅孝先抬头惊恐地，太太君，我我说错了？宫本抓着梅孝先衣领提溜起来，对着梅孝先的脸咬牙喷射吐沫星子说，你的良心大大的坏了，梅校长救回了你们的女人，你还要杀梅校长？
梅孝先蹬着牛卵的眼睛，他搞不懂宫本怎么替敌人说话了，惶恐地说，是是，太君说得对，梅校长是好人好人，我是忘恩负义的畜生畜生！
那你就该杀！
梅孝先惊愕，气结，扑通跪倒，爬行宫本脚下，哭诉说，太君太君，我该杀，可是我能为太君办差啊，为太君效劳啊，太君您说，我天亮保证亲自带人送粮食到太君的军营。
宫本哈哈大笑说，东西的要，人我也要。
人？梅孝先惊恐地说，太君，我保证效劳，人人人……梅孝先啰嗦着。宫本暴怒，指着众人喝道：喊，叫梅影救你们！
哦，太君，我知道了。梅孝先飞快爬起来，转过身对着众人，大喊，大家一齐喊，请梅大姑出来救我们，不然我们都没命了。快喊快喊。梅大姑，梅菩萨，梅镇父老乡亲求求您了，出来吧，您出来了，三千多条命就保住了。喊啊快喊啊！
哭喊声震天动地冲击而去：梅大姑、梅菩萨在梅镇上空旋转，死亡扑着翅膀乱闯，怪诞地扑打着群山，月亮滴下清冷的泪水，在火光里虚化。
梅影从大榆树背后走出，立即引出群呼：梅大姑！
众日本兵端枪对着梅影，如临大敌。梅影走得地动山摇，地皮嘎嘎怪叫，脸上光影奔腾，眼睛平和地盯着众人，似乎有千言万语要告诉乡亲们，却一句话没说。
学生惨呼，梅老师。一片凄惨的哭泣。
大姑，您老不该出来，留着您能给我们报仇。梅奔捂着耳朵推开人群跑出来阻拦梅影，叫两个日本兵拦住。梅奔放开捂住的手，高喊，大姑，侄儿梅奔以前错了，我不该认贼作父，我们这些人死有余辜，不值得救，你救了他们，事后会反咬一口，不值得不值得啊，我们梅家的大姑奶奶！
砰的一声，梅奔张着嘴巴固定了垂死叫喊的面容，血从子弹击中的洞里汩汩流出，仰面朝天倒下。乡场上又是一片惨呼，人们怎么也没想到猪狗不如的梅奔，在关键时候挺身而出，勇敢地死在宫本的枪下。
宫本将王八盒子插回，朝着走来的梅影虚弱地怪笑。梅影站住，从容不迫地说，宫本，放了乡亲们，我跟你走。
吆西。宫本朝身边的军官耳语。军官大喝，撤退。
鬼子兵潮水般四散，空气骤然冷却。
梅孝先等跪在地上爬不起来。乡场上哭天抹地，人们只能用这个最直接的最无奈的方式感谢救命之恩，没有谁再敢说梅影的不是。谁也没想着离开乡场，梅孝先的女人低着脑袋躲在人群缝隙里，再也不敢耍横。
人们朝着出镇的方向跪着，一双双泪眼仿佛穿越黑暗陪着他们的救命恩人，他们仅能用这种方式表达对梅影的感激、崇敬，还有哀悼。他们心里都明白，梅影一去将再也不回头了。
轰的一声，镇外闪现灿烂的红光，璀璨如节日礼花，铺天盖地照亮了山河大地。
后来人们才从惊吓得连夜逃跑的一个小汉奸嘴里得知，那晚，梅影站到落日崖的山岗上朝着梅镇凝望，宫本来拉他走，梅影乘势抓着宫本，拉响了衣服里面的炸药，不但炸死了宫本还炸死了身边四五个鬼子。说梅大姑就是我们这块土地上的神。
十八
梅镇人找来经验丰富的退休仵作，将带着梅影血衣碎片和可能的骨头残片，归拢一处放入棺材。
出殡那天阴风惨惨，日色无光。全镇男女老少凡是能走动的全体出动，四外的村镇听说了来了很多人，连闻知此事的国民政府和共产党游击队都派了好些官员代表，前来为梅影送行。附近的三十八团团长亲临，带着一个连兵力护送梅影出殡。
梅影的棺木缓行在古老的梅镇街道上，白色的人群簇拥着棺木。人们用泪水洗面，用啼血感恩，用怒火宣誓。梅影死了，尸身残破，换来三千多条生命活着；梅影倒下了，三千多条生命站起来了。
山河哭泣，群山垂首，漫空飘舞着圣洁的雪花。
遵照梅思庭意思，将女儿梅影下葬在梅镇出山口落日崖上，看着梅镇，守护亲人。
古老的梅镇涌来上万人，还有漫山遍野持续赶来的扎白戴麻的人们，青绿的山被白色覆盖。他们为不屈的精神感召，他们为受尽屈辱还守护人民的灵魂送行。据说，梅影是在突然一片血红的阳光下下葬的，棺材落土，血红突然消失，剩下的是上万人的悲痛。
方鲁挖来一颗梅影最喜欢的并蒂山百合，小心栽种到梅影坟头。山百合清雅、高贵，一尘不染，在微风中含着微笑，像一面猎猎招展的旗帜。
好些学生哭晕，好些女人哭得气息奄奄。梅思庭夫妻坚持到女儿坟头堆起，双双晕倒坟地，被人抬回。梅孝先等长跪坟头，叫方嫂、田磊抓起，怒斥。梅孝先惊颤地后退，脚下一滑，顺着落日崖缓坡滚落，摔折了腿，从此躺在家里，直到抗战胜利后在出来过一次，于终日惶恐惊惧里死去。
方鲁栽种好山百合，神情严肃地对着坟头三鞠躬，庄重地说，梅影，那天早晨在河滩上，你说你希望能跟最喜欢的人办一场醉心的婚礼，尽管这里不是河滩，也没有婚纱，但是，我知道你是最喜欢我的，我曾经那么无情地伤害你，导致你的离家出走，希望你能原谅我。希望我们能在九泉之下举办那场醉心的婚礼。
啪的一声爆响，子弹划裂天幕，拖出悠长的尾音。方鲁的手枪抵着太阳穴，在众人目瞪口呆里徐徐倒下，脸上含着微笑房建辉
一
梅镇像头温顺的卧牛，静静地卧在群山怀抱中，浑身上下披绿裹青。麻石板街道被夜露洗得水滋滋亮汪汪，两边排列的早点铺炉火烘热了空气，唤醒了梅镇的早晨。
早起讨生活的人们用身体挖走挡住他们前行的浓雾，又在身后旋转出一朵朵雪莲花，诱人的吆喝声在初日的抬爱里温暖地舒展。镇中有一块不大不小的很有来头的乡场，偏后矗立一颗似乎和古镇同龄的老榆树，巨大的冠盖庇护了乡场，清朝那会用作贴告示和砍头的去处，后来延续了贴告示的传统，免除了杀人的功能，代之为开大会的聚集地，对面是绿茵拱卫的镇公所。挨着镇公所是一座拱背吊满青苔的小桥，清幽的河水绕一个弯划过新开的小学堂，甩向深山的怀抱。
阳光赶起群山的青翠倒立河水里，几只大白鹅嘎嘎叫着踏波掠浪，脚掌下快速开放一串青亮的水花，掩翅在两只翠羽鲜亮的鸭子身后。鸭子丝毫不以为意，专心埋头对着一丛银红色水中根须一通咕咕噜噜，搜食隐藏在根须间的美餐。河水绿茵茵地微笑，洁白的山百合不辞肥瘦地打扮着河滩，卵石在阳光下闪着温润的光泽。
年轻的梅影和方鲁并肩拥着温情漫步河滩鹅卵石，面对此情此景，他们很容易走出一个婚姻的完美。梅影抬手将一绺微风抓下的鬓发掖进眼镜腿里夹住，微笑牵着山光水色，她接受刚刚回国的洋博士方鲁之约，来到清晨的河滩，方鲁说要商量他们的终身大事，定下了他要立马返回重庆就任，抗战时期时间不等人。尽管他们来此目的明确，却谁也没有说正事，脚步徜徉在山水的舒美中，都不想破坏宁静、和平、阳光送暖的早晨。
梅影弯腰折了一支并蒂山百合，嗅着欣赏着，转向白西装白礼帽斜纹紫红领带的方鲁，送出绿茵茵的微笑说，看出什么了？方鲁从绅士的微笑里探出思想，费力地解读山百合，说她是白色的新鲜的。梅影说对也不对，你这个留法博士难道就学会这点浪漫？方鲁笑出不好意思说，我是学习军事的不是去进口他们的浪漫。那你说，我洗耳恭听。梅影笑了，笑碎了一河水，河水亮银子那样怂恿铺排。梅影收住笑说，你就没看出圣洁、高贵、顽强。方鲁哦了一声，像个开蒙的童子，说，那梅校长梅老师能不能为方某启蒙一二。梅影夹夹灵动的眼皮，微笑从嘴角滚落，说你没看出她们在任何地方任何环境里都能生长？河滩上山岗上到处都是她们的家她们的亲人。我是老师，我说一，你去反二反三吧。
方鲁微笑着推推鼻梁上的眼镜，说看来我这个洋博士要好好地解决水土不服了。方鲁起大早来河滩上可不是为了增长学问，他要在感情的热锅里炒出关于他们俩的未来幸福，这也是他在重庆的民国政府报道后就马不停蹄赶回来的原因，希望把小时候方梅两家定下的娃娃亲落到实处。梅影可是留过日本的学生，热心于教育，故而坚辞省府邀请回乡办了小学堂。方鲁不仅要摘婚姻的果实，还要设法打通梅影的思想和他一道去重庆。梅影不和方鲁讨论去重庆的事，指点山水树木花草说事，这里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情意满满。方鲁努力保持绅士风度，希望自己的热乎融化梅影的小心态，绅士地吸收梅影的芳心。梅影学生头上一缕头发再次调皮地滑落，只得重新将她们按捺进本该的座位里，嘴角掀开胜利的微笑，目光里绿意翻涌。方鲁有些急躁了，很想说出自己的大道理，看到梅影走在诗意的微笑里，只好在心里缓释急躁。梅影继续踏着小碎步，走出了温良恭俭让，好像忘记了让方鲁举一反二反三。
山亲爱地拥抱河水，舒展出一副宽大的绿色风景画，一两条小鱼跃出水面，似乎在向鹅们鸭们叫阵，远处几个牧童弃了牛儿不顾，尽情在沙滩上追逐、嬉戏，欢笑声撞进白云的怀抱。
梅影抬起笑意温和的脸庞，目光在画卷上移动，突然打向远处的追逐，把笑洒到他们的欢笑里，扫一眼急迫期待的方鲁，说，方大博士我是个小女子，只喜欢家乡的山水，希望生活在青山绿水的平静里，远离山外的炮火连天。
方鲁推推鼻梁上的眼镜，耐着性子问，难道一个留日学生就没有自己的理想，过着随遇而安的古老日子，这还是新女性吗？山外的炮弹迟早要落到山里，那时候你还能这么恬静、悠然？
梅影站住，瞧着倒映在河水里的蓝天说，理想，呵呵，谁没有理想，我的两个理想之一就是办好镇上新开的小学堂，听到孩子们朗朗的读书声就是天下最美的事，他们长大了会走出大山，去……梅影截断话语，弯腰捡起一块卵石砸进镜子般的河水，河水敞开了一朵喇叭花，飞溅的水珠落下重新砸开了一圈小喇叭花，清亮地笑出满河的畅快，河水的笑音在水面游行、飞越，连接青山扑向蓝天。
方鲁背对着河水挡住梅影的视线，坏笑着逼问梅影第二个理想是什么。梅影笑而不语，再次拾起一块扁平的卵石准备撒手河面，方鲁张开双手不让梅影投掷，说，有理想是好事，难道还怕说出来。梅影丢下卵石，拍拍手掌，目光越过方鲁头顶，投向远山的清越，迷蒙了双眼梦幻似的说，我希望在这里在一个宁静的下午，和我所喜爱的男子举行一场醉心的婚礼。
啪，方鲁拍手掌激发出温暖的脆响，说，那最好，别开生面别开生面，肯定终生不忘！我们俩在这一点上终于找到共同点了，太好了！
啪——勾——突兀、惊颤，拖着尖锐的啸叫撕裂群山的静谧，那是死神传送的请帖。方鲁和梅影终止了调蜜，目光打向声音发出处，那是牛头方向，那里连接山外的道路，火药爆发出强劲，推送子弹划破蓝天。方鲁惊呼，三八大盖，日本人来了！
枪声接二连三下着狗崽子，牛头那边呼喝声直冲云霄，惊恐的绝望的呼叫震动群山，整过镇子跟着震颤、慌乱。梅影急切地说，方鲁，我要去学校。不等方鲁回应，撒腿跑向能看到青绿覆盖下的部分白墙黛瓦。
“鬼子来了！”成为梅镇这个早晨永久的惊恐。
方鲁大喊，梅影，回来，日本人马上就到了，赶快往山里跑！
梅影裙裾翻飞，像一朵速开的蓝色山百合，像一面烈烈招展的旗帜，摇摇送来你走吧，那里有我的学生还有同事！梅影跑得飞快，和刚才判若两人，她在和死亡争抢时间。
进镇子的麻石街上男窜女叫，街面横躺着白的绿的红的各色吃的用的，还有躺在炸坑旁边血呼啦叽的尸体，硝烟弥漫。窝在店铺石阶台上女尸流着最后的血，烧饼摊子倒地旁边的店铺燃烧着大火，黑烟翻滚，冲天而起。啪勾不停，每啪勾一声，准有一个活生生的生命倒下。街口冲进来一群端着长枪戴着黄色招魂耳帖的嗷嗷怪叫的两条腿畜生，枪口冒着硝烟，刺刀上滴着殷红的血，他们见人就杀见东西就抢。两个黄衣畜生抬着一个拼命挣扎尖叫的妇女往门里窜，嘴里胡乱地大笑怪叫，一个鬼子兵枪刺上挑着一个四肢在空气里徒劳乱舞的婴儿，高声大笑大叫，几个围观的日本兵跟着胡叫怪笑。
大火四起，浓烟覆盖，叫声哭声和残忍的笑叫声构筑了梅镇灾难的全景图。
梅镇似乎醒在睡梦里，醒在枪炮的教训里。善良的人们似乎没来得及看清对方，就消失在子弹的扑击中。
这天，永远定格在公元1939年5月6日，湘西一个古镇的早晨。
青山绿水不再静谧优美，和平的阳光再也照不进古老的梅镇。
二
习惯生活在安步当车的千年古老里的山民百姓何曾遭受如此劫难，大部分人纷纷逃亡深山之中，暂时没有逃走的没头苍蝇样乱窜乱撞，烧香拜佛的人不在少处，佛祖非常吝啬他的无边佛法。
学校里早已乱成一锅粥，狼奔豕突，惊恐的哭喊声代替了朗朗的读书声。枪声咋起时，几个男女老师正带着学生准备排练梅影编写的抗日剧《血色》。初闻枪声，一个男老师还开玩笑说，这可是绝好的背景声响。随着更多的枪声还有炮声传来，玩笑声熄灭，惊恐挂到每个师生脸上。枪炮声下的惊叫、镇民的拼死逃跑给他们上了一节惊心动魄亡国课，慌乱哭喊改变了校园。院中竹林边，好几个女生抱团哭啼，余下的学生围住老师张着惊恐、希望的眼睛。老师们没了主意，一个女老师抱住另一个女老师哭泣。有人拉开校门，众人跟着逃出，很快退了回来，个个成了惊弓之鸟，五官变形。那个带头拉开门的田磊老师，狠狠闩上门，大叫，完了，鬼子兵冲过来了，怎么办啊，赶快想法子啊。
都不许哭！梅影如天兵天将突然降临，紧急大喝，说哭喊没用，反而给鬼子指示了方向，别哭别喊，跟我来。哭喊声随着梅影的镇定降温。梅影脸色煞白，胸口剧烈起伏，她是从河滩的爱情温柔地直接冲进可能随时丧命的火坑里，她要挽救她的学生。她的话镇住现场，绝望中的师生像找到生的寄托。梅影指挥老师们带着学生往学校后山跑，她断后，为师生的脱离拖延时间。田磊要和梅影留下来拖延时间，梅影厉声说，保护学生是你最大责任，不要叫我担心。田磊流下眼泪说，是，校长，我拼了命也要送他们走，你你也要……
别婆婆妈妈的，还是男子汉吗，快走！梅影柳眉倒竖，平时的循循善诱、温和的梅影不见了。门外叽里咕噜大叫，砸门声此起彼伏，门板嗦嗦颤抖。梅影上前一把推走田磊，大吼，记住，保护学生是当老师的责任！田磊抹了把眼睛，扛起一个吓晕的女生窜出后门。
梅影站立院中，整理了一下衣服，严肃地盯着被暴力摧残的门板，镇定得像一座巨石。门板哗啦一声向门内倒下，一群凶残的日本兵端着枪冲进来围住梅影。梅影在日本兵冲进来的瞬间身子哆嗦一下，随后稳住，迎着快要刺到脸上的刺刀丝毫不退缩。残暴的鬼子兵歇斯底里，抽回枪，准备将刺刀刺进梅影胸膛，被一个挎着腰刀的军官制止、训斥。鬼子兵收回枪，哈依一声退到一边侍立。军官朝围着的鬼子兵挥挥手，鬼子兵收枪撤围。军官上前用半生不熟的中国话说，你的梅校长？梅影急速打量军官，大义凛然道，是，本校不欢迎你们，请你们立即出去。军官嘿嘿笑说，我们是来帮助你们建立王道乐土，是朋友是客人，留学大日本帝国的梅校长难道没学到一点点礼貌。梅影冷笑，说有端着枪闯进来的客人吗，拿着刺刀威胁主人这还是朋友吗，这就是你们要建立的王道乐土？军官尴尬，脸色血红，尴尬地笑，说，我们不讨论这些，你的老同学在等着，我们是奉命邀请。请！梅影看一眼学校，平静地说，带路。
粗大的大榆树干上绑了七八个壮汉，鬼子兵端枪警戒。乡场上站着一两百哭哭啼啼男女老幼，鬼子兵用刺刀围住，四外高处架起几挺歪把子，虎视眈眈。树旁石凳子上坐着一个中佐鬼子军官，指挥刀立在岔开的两腿之间，一双戴白手套的手按住刀柄，瞪着三角眼欣赏他营造的这幅画面，得意在他脸上流窜。身后站立两个军官，脸上凶神恶煞，侧面躬身站立一个头戴日本军帽着中式衣裤挎盒子炮的中国人，他就是镇上梅老妖的儿子梅奔，因为吃喝嫖赌叫梅老妖赶出家门的败家子，后来听说去了东瀛岛国，没想到十年后成了鬼子兵的狗。
人群后面响起一阵叫骂，人群分开。鬼子兵押着绑缚着双手的梅影进来。众人惊呼，纷纷垂下头颅。田磊和几个男女学生随后押到。
梅影走得大义凛然。押解的军官跑到中佐面前讨好地报告一番，中佐放出微笑站起来走到梅影跟前，说，梅影小姐，没想到在这里见到老同学，难得难得。对不起，都是手下鲁莽，怎么能这么虐待老同学呢。伸手要替梅影解开绳索。梅影沉静地说，不必，这里只有中国人和日本人，没有其他的。中佐诞着脸皮呵呵笑说，误会误会了，我们是来大东亚共荣，建立王道乐土。梅影冷笑，目视现场，说，宫本，这就是你们的共荣，刺刀下的共荣？看着还在冒烟、燃烧的街道和街道上的尸体冷峻地说，这就是的乐土，鲜血、尸体、燃烧的乐土？畜生也讲乐土！
“八嘎”！宫本身边站立的军官狠狠打了梅影一耳光叫骂。宫本抬手制止，脸像个皮蛋，嘿嘿冷笑，指指大树，指指现场的人群，说，我今天只想和老同学畅叙同学之谊，没想到老同学如此不给面子，我是个说话算数的人，这些人是死是活都在老同学你的一念之间。如果答应和我回兵营，这些人马上自由。宫本抬手一招，身后躬身站立的梅奔扯着嗓子对众人道：宫本太君说了，这次来是诚心邀请梅影小姐去军营一叙，商谈建立大东亚共荣事宜，造成现在的不愉快都是不理解造成的，只要梅影小姐，不对，应该是梅影校长，梅校长要是过去商谈，你们不仅不会死而且还能好好地活着，等梅校长和宫本太君商谈好了，我们就是一家人了，你们可都要感谢梅校长啊！
人群里戴着瓜皮帽弓着细腰留着山羊胡子的镇长梅孝先扯着公鸭嗓子大叫，梅大姑，您就答应了吧，您答应了就是我们梅镇的活菩萨，观世音在世啊！好些人跟着附和，喊道，活菩萨啊，答应了吧。梅奔大喊，对，梅校长就是观世音菩萨，她答应了，你们就活了，能过好日子了！
凭什么叫一个姑娘担负这个天大的重责，你们你们还有人性吗？田磊怒声大喝。一个鬼子兵上前打到田磊，几个学生惊呼，护住田磊。中年妇女方嫂大喝，田老师说得对，我们这些人的生死怎么能搁在梅校长一个女子身上，你们这不是帮着鬼子逼梅校长吗？你们你们，还是人吗？镇长身边几个女人上前按住方嫂，一个三十几岁妖娆的女人用帕子塞住方嫂的嘴，阴沉地威胁说，方嫂，你还要不要你的烧饼铺子了。被堵住嘴巴又被人摁住的方嫂挣扎，呜呜地说不出话。
宫本看着现场嘿嘿冷笑。梅影怒喝，宫本，你还有人性吗？
宫本哈哈笑，说，我从来不强人所难，至于人性嘛，那是战争的人性。回头对围着那几个捆绑大汉的士兵挥挥手。啪的一声，一个大汉死在鬼子兵的子弹里。现场大乱，哭喊嚎叫。鬼子兵一阵紧急拉枪栓声。梅奔大喊，肃静肃静，难道你们真要惹怒黄军，统统给黄军做活靶子吗？梅孝先大喝，安静安静，不要惹怒太君！
梅影胸口起伏，脸色血红，对着宫本大喝，宫本，你要是一个军人，冲着我来，给我一颗子弹！
宫本哈哈笑，说，这可是你说的。
校长！学生惊呼。
啪的一声，又一个大汉垂下脑袋，血从胸口汩汩流出，宫本击毙的。全场死寂，睁大了眼睛盯着，惊愕、悲愤。
畜生！梅影怒骂。
梅孝先大呼，大姑，您不能再激怒太君了。求求您了，梅家姑太太！
姑太太，求求您了。梅孝先身边的几个女人齐声呼喊。
梅影盯着她们，激怒道，你们你们。梅影不知道说什么好。
宫本重新走到梅影身边皮笑肉不笑地问，怎么样，老同学，还是不愿意？梅影不愿意和宫本多说一句话，后背对着宫本。宫本盯着梅影的后背恼怒，转头对身边军官耳语。军官招来两个鬼子兵耳语。两个鬼子兵狂笑，放下枪，脱光了上衣。众人看着胆颤心惊，女学生和姑娘们或扭头不敢看或闭上双眼，呼吸凝重，空气仿佛在剧烈燃烧。鬼子兵脱得只剩下一条裤衩，推开前面的男人，一人一个抓出来两个十几岁的少女。少女大哭大叫，众人激动惊呼，想上前救护。鬼子军官对天鸣枪，众人惊恐后退。两个鬼子兵将少女带到大树下，在众目睽睽中按倒她们，骑上怪笑怪叫。
住手！梅影冲着宫本大喝。全场死了般，目光全部集中到梅影和宫本身上。宫本诡秘地笑。梅影决死地说，放开她们，我跟你走！
宫本嘎嘎怪笑，对大树下挥挥手，拍手说，早说，这一切都不会发生，请！
梅影转过身深情巡视在场的梅镇人，目光所到之处响起一片哀嚎，人们多么无奈多么可伶。梅影目光落到学生脸上。学生哭喊道，梅老师，您不能去！梅影闭上双眼，两滴泪水从眼角滚落。
梅影走了，走在一群蝗虫的队伍里，走在阳光惨淡里，走在满街尸体和烟熏火燎里。
三
日本兵满载着战利品撤走了，后面的一群兵还烧了几家房子，在狂笑里踏着梅镇人血迹走的。
梅孝先和他身边的几个女人兔子样窜回去，乡绅们看一眼大树摇摇头走开。乡场上人群哭哭啼啼扶老携幼散去。留下的是那些死了人的苦主和被绑着的家人，方嫂和田磊，还有哭泣的学生们。方鲁冲进现场目睹悲惨，看着参天大树，目光在燃烧，双手举过头顶嚎叫。
镇公所里斑斑驳驳，像个垂死的老人，阴气裹着发霉的空气，播弄死亡味道。梅孝先坐在太师椅里和众乡绅喝着茶商谈事情，好像根本没发生过灾难性事件，两个儿媳一个女儿和一个小老婆妖妖娆娆围拱着有说有笑。小老婆嗲着嗓子说，早知道黄军动用这么大阵仗只是为了一个梅影，还不如早点绑了送过去，免得全镇鸡犬不宁。女儿说，是啊，我瞧着就不舒服，一个女子不在家学女红，办什么新式学堂，镇上好像就她一个能人，这下好了，伤风败俗了吧，自找的。小老婆笑得热气噗噗，说，这下好了，梅思庭那个老东西攀上日本女婿了。大儿媳笑着说，三娘，说错了，那是日本人大公众的女婿呢，那可是一个兵营呢。
喝茶的乡绅有人摇头，有人放下茶杯脸色难看。
够了，都给老子滚，我们说正事。梅孝先听到她们说得不像话，看到乡绅们不满，只得赶她们走。
小老婆扭着水蛇腰不屑地说，媳妇们，跟小妈走，切，就这点能耐。梅孝先摔了茶碗，碎了的瓷片翻着筋斗飞溅，落出一片细碎的闪耀，眼睛瞪圆像要吃人。众人大惊。众女人这才悻悻地扭着屁股走进耳门。
抱着水烟袋乡绅问，要是梅思庭回来追问，我们怎么说？他们家可是有十几条枪。众乡绅附和，惶恐不安。梅孝先拍了桌子，拉着公鸭嗓子说，追问，追问啥，有本事到日本人哪里追问去，今儿这场大灾，根子都在他梅思庭身上，他要不把那丫头送到东洋上学，能认得那个叫宫本的吗？要不是跟宫本勾勾搭搭，他能带着兵来祸害咱们？众乡绅惊愕，张着嘴巴说不出话，目光可怜又可嫌地盯着梅孝先。靠梅孝先身边坐着的戴一副黑框眼镜的刀削脸连忙笑着说，梅翁目光如炬，看得透彻深远，归根结底还是他梅思庭种下的劣根，门风不正，怨谁！
乡绅们有叹息的有附和的，一场邪恶的闹剧在笼子里躁动。
方鲁气冲冲走进公堂，指着众人大怒说，你们你们可都是梅镇的头脑，出了这么大祸事死了那么多人，现在梅影为了保全你们被抓进日本兵营，你们居然还坐在这里喝茶说笑，你们喝下的可是他人的血泪，肠子不烂吗，还笑得出来！
戴眼镜的站起来愠怒，说你可是方家大公子还是留过洋的博士，怎么可以如此咆哮公堂？圣贤之书读到狗肚子里了！
去你妈的圣贤之书，圣贤之书教你见死不救，教你们把一个镇的安危推给一个弱女子！方鲁毫不退让大骂。啪，梅孝先拍桌子咆哮，这里是镇公所，不是你撒野的地方。方鲁盯着梅孝先，眼睛里充血，步步紧逼，咬牙说，哦，镇公所啊，死人了管不管，弱女子被抓了管不管，梅影把自己交出去了，就是为了换得你这样蛇蝎心肠的人活着，太不值得了！梅孝先双眼惊恐步步后退，脸色灰败。方鲁一把薅住梅孝先衣领，大喝，你到底救不救梅影？四个枪兵突然闯入抓住愤怒的方鲁。枪兵是戴眼镜的看到情况不妙，出门招呼进来的。见到枪兵，梅孝先活过来了，声嘶力竭道，拉出去拉出去！
方鲁挣扎着大叫，你们要还是人，要是还有一点点人性，就赶快组织人救梅影，梅影怎么说都是你们的救命恩人！
大榆树下，方嫂手里捧着写有“梅影长生”的木牌，带着学生们和田磊走近树干，把木牌恭恭敬敬放置粗大的树干下的石桌上。田磊带着学生在牌位前摆上香炉和祭品，点燃香插入香炉里。众人退后几步，方嫂双手合十跪下，田磊和学生跟着跪下。方嫂念叨着：大慈大悲的活菩萨梅影，梅大姑，您救了全镇的性命，但愿佛祖保佑您平安无事！学生哭泣，呼喊梅老师！田磊满面泪水说，梅校长，但愿您吉人自有天相，平安渡劫，我们都等着您回来呢！方嫂止不住嚎啕大哭，哭声响成一片，震撼大树，树叶似乎在嗦嗦颤抖。他们身后跪了黑压压一片男女老少，一片哭声。
青色的香烟绕护着哭喊声，震撼整过梅镇，日光惨白，流出殷红的血泪，血红蒙住了天地，风吹响了树梢，呜呜咽咽。
方鲁突然跑过来，抓起跪拜的田磊，怒喝，跟我走！
四
星星像从天幕的破洞里钻出来，繁密地滴着泪珠儿，月亮垂死地斜吊在天幕上，张着半边脸悲惨地瞧着人间。
房间里灯火迷糊一片，家具上像被涂抹了一层黏糊糊的死亡气息。梅影合目坐着，脸上全无血色，像个雕像。桌面摆放着糕点、水果，仍然保持它们的原始。门口两个背抢的日本兵锁住了梅影逃生的可能。自从离开乡场的第一步，梅影就没有打算逃跑，想着如何去死，只有死能解脱一切。一个被日本鬼子抓走的年轻女人，就是逃出去了很难消解那些怀疑的目光，如其忍受别人的怀疑活着还不如死了干净，到了如此地步再想别的那是虚幻的无益的，只能徒增心理负担。她想着如何有尊严的死去，她甚至想到被宫本五花大绑押解刑场，在枪弹的爆响后看着亲爱的蓝天微笑着倒下，倒在山百合的怀抱里，但是心里无数次想着自己的遗憾，再也没机会兑现在夏天的傍晚在美丽的河滩上和自己最爱的男人对着青山、河水还有山百合举办一场醉心的婚礼了，她只能在心里无数次设想那个热切的醉心场景。
一阵沉重的马靴敲击木质楼梯声强烈抬升，楼梯在强暴踢打下哼哼唧唧，像个濒死的病人。梅影呼吸了最后一口人间的空气，等待终极降临。上楼的是宫本，暴虐的马靴声就是宫本残暴的释放，宫本上次在这里带着暴怒离开，留给梅影一个最后的考虑。宫本的马靴踩着中国人的苦难和鲜血跨进房门，随手关闭了它，房间构成一个密闭的恐惧，空气瞬时坚硬。梅影继续保持死亡状态，灵魂似乎脱离身体飞升，在看不见的空中盘旋。宫本这次没有对梅影歇斯底里，马靴踏得轻柔，嘴角似乎挤出微笑，从木质化的空气里迅速传导给梅影耳朵。啪挲，像是一叠轻飘的纸片打击桌面，拍出来的风撞击梅影胸口，血液在血管里四处奔突，血管飘摇着随时爆裂。梅影咬着牙，忍受剧痛，脸色血红。
看看吧，他们都是你的亲人。宫本轻描淡写地笑了，那是吃人后张着血红的口说的，血腥扑鼻。梅影似乎嗅到亲人的熟悉，眼皮跳动，还是开启了眼睛，桌面散落着爸爸妈妈和七岁小弟的照片，这是宫本的恶毒和无人性，用家人来威逼。梅影感到自己像个大海中在狂风暴雨下摇曳的小船，气息悠悠地问，你把他们怎么了？
宫本诡秘地笑，笑声如瓦楞刮着梅影的耳朵、心，痛苦地滴着血。她知道人跟魔鬼无法交流，魔鬼嘴里永远吐不出莲花，问也是白问，合上眼睛在心里为爹妈小弟祈祷。又是啪的一声，一叠照片摔到桌面，阴冷地说，看看吧，他们可都是你的好学生。
你，猪狗不如，畜生！梅影爆出粗口，那是怒急恐惧至极的真实。宫本再次呵呵笑，说如果你好好活着，他们一根头发都不会少。怎么样，条件优厚吧。
无耻！梅影不再冷静了，她知道对面这个冷酷的魔鬼说到做到，只恨自己手里没有枪，怒气、戾气、伤心、悲痛涌上心头，堵塞了大脑，阻断了意识。
夜空泡在垂死里，半个月亮迷迷糊糊像在流泪，草丛里虫子低低地哀鸣，大地和天空在黑暗里颠倒。房间里灯光哀伤地探出窗口，又无力地下垂，跌落濡湿里。宫本那野兽的狰狞割碎了一片片花朵，旋转着飘落死亡的深渊。
骤然的枪声打破了魔鬼的舞会，枪声一声紧似一声，如一只只铁拳砸中魔鬼的头颅。楼门大开，宫本被灯光涂抹成黑炭，慌乱地冲出门，快速扣着衣扣，急问卫兵，哪里打枪？
卫兵指着一个方向说，好像是司令部那里。
枪声、火光编织了魔鬼的死亡链条，大地在颤抖摇晃。
五
城门外的小山岗像一条巨龙静静地卧着，方鲁和田磊等人拿着枪趴在山岗的树林里密切注视城门口。田磊低声问，这行吗？方鲁指指绑在身后树干上穿着和服的日本女人说，有她在，量他宫本没那个胆子，她可是宫本顶头上司的老婆。田磊还是不放心说，万一…
没什么万一。方鲁斩钉截铁道，一会交换后，你们几个不要管我，带着梅影从我们预定好的路线撤离。不用担心我，我可是学军事出身的，你们走得越远我越安全。
说话间，城门楼上火把大亮，烧红了半边天，鬼子兵如临大敌。梅奔的声音遥遥传来，对面的好汉听着，黄军答应你们交换人质，但是你们要确保人质安全，否则梅镇鸡犬不留，石头过刀草木过火！
田磊小声骂道，这个认贼作父的败类！方鲁指指日本女人，顾不上搭理田磊，高喊，你们不要心存侥幸，不要动歪脑筋，我们既然敢来，就有了万全的准备，告诉你们一个消息，不仅城外做好准备，在你们城内若干个要害部门也安放了炸弹，一旦你们打歪主意，城内马上爆炸四起火光冲天！
好，黄军答应你们。这就下去交换人质。
田磊有点发抖。方鲁厉声说，有点中国人骨气好不好，刚才你不是挺有骨气的吗，你没瞧见他们也害怕吗？按照计划行事。方鲁掏出毛巾塞住女人嘴巴，解开绳索，逼着跟自己走。
双方在城外抵近山岗地空地上对峙，火把照耀得如同白昼。大队的日本兵燕翅排开，抢上刺刀寒光闪烁。方鲁让对方士兵退到城门口，否则不交换。宫本只好照做，叫人带出批头散发衣衫不整被堵住嘴巴的梅影上前。
梅奔说黄军是讲信用的，请把夫人放过来。方鲁朝后面挥手，田磊等三人押着日本女人来到身边。方鲁说，看清楚了吗？要不梅奔你过来瞧瞧。梅奔低声告诉宫本，宫本挥手。梅奔胆颤心惊地走过来，仔细打量，回头说，太君，确实是司令夫人。
宫本要同时放人，方鲁不答应，说自己可以站在这里陪着，你们先放人，等我们的人安全了再放。宫本不同意。方鲁用驳壳枪顶着日本女人后脑，女人呜呜大叫。方鲁说，你们人多，有机枪有摩托车，只有我认为我们的人安全了才会放人，千万不要动歪心思。宫本犹豫，梅奔跑回去一阵耳语，宫本不得不下令放梅影。
梅影被绑着双手，走过宫本身边，突然一头撞向宫本，宫本连连后退，还是倒下。谁也没料到梅影不顾性命撞宫本，双方似乎一触即发。梅影要用这个方式激怒宫本杀了自己。宫本爬起来，暴怒，抽出刀要劈了梅影。梅影迎着刀再次冲击。
住手，敢动，立马毙了她！方鲁声嘶力竭道。
六
路上，梅影像个垂死的人，不说一句话，低着脑袋东倒西歪地走着。方鲁想搀扶，梅影尖利地叫道，别碰我！方鲁缩回手，万分惊恐地问，他们他们没把你怎么了吧？梅影不理会，疯了般跑去。
天，亮在满目疮痍里，青烟从废墟里袅袅升起，绕着群山的呜咽。镇口路边的落日崖上皤帆飘飘，纸钱当空，悲伤、凄凉的哭喊声萦绕着坟地，乌鸦盘旋着呱呱怪叫。
几株洁白的山百合，在微风的摇摆里流着泪水。
梅家大门紧闭，没有了往日的枪兵站岗，只有两只石狮子张着空洞的嘴巴无目的地悬望。
门前路上聚集了三三两两的男女，有意无意地瞧着紧闭的大门。梅孝先家的女人在小老婆率领下站到对面，向梅家大门指指点点，肆意嬉笑，招引了一大堆男男女女。听了她们的蛊惑，有人不相信，有人摇头叹息走开，有人随着她们的污蔑兴风作浪，责骂梅思庭门风败坏，表面道貌岸然背地里男盗女娼，将日本人祸害梅镇的责任全部推倒梅家头上，骂梅影臭不要脸，水性杨花，送给一个军营的日本兵用。骂得正起劲的时候，方鲁和田磊他们突然赶到。方鲁责骂他们没良心，说要不是梅影挺身而出那两个姑娘还能保得住清白？接下来还不知道要死多少人有多少妇女被糟蹋。指着梅孝先小老婆和闺女厉声道，要不是梅影挡着，说不定下一个就轮到你们！你们良心叫狗啃了叫猪吃了！方鲁满脸飞红，像一团燃烧的火焰，眼睛奓着，仿佛要吃人。田磊愤怒地说，就没见过你们这样的，真该叫日本兵抓了你们，梅校长为了谁？没有梅校长你们能站在这里说风凉话、侮辱人！
那些跟风的男女低下头，纷纷溜走。梅孝先小老婆和闺女想争辩，看到方鲁变了形的脸，扭屁股逃跑，边走嘴巴还不干不净地道，方家少爷，那可是一个叫猪拱了的烂白菜，你还好这一口。方鲁大怒，要追上去。田磊等强行拉住。田磊说，方博士好男不跟她们这些破烂斗。方鲁垂下胳膊，狠狠地吐口吐沫说，没想到不仅愚昧还是这等侮辱糟蹋人，简直猪狗不如，怎么能叫这样的人生存在这个世界上！
梅家院子空无一人，树叶挂着脑袋，花草抱紧了身子畏缩在阴惨惨的光线里。方鲁等直驱上房，厅堂里空无一人，后面隐隐传来低低的哭泣声，连带着空气叹息。方鲁连叫了几声梅伯父，好大一会儿，梅思庭才在丫头的搀扶下出现，一夜间乌黑的头发披上一层霜，脸像被水泡过的惨白肿胀，目光暗淡不看任何人，坐到太师椅子里似乎对着空气说，来了。方鲁赶紧近前，小心地说，来了，伯父。梅影还好吗，我想给她散散心。梅思庭合上双眼，悠悠地说，她她恐怕没有那个心事了。
怎么了，伯父？方鲁惊愕地问，不敢相信。顽固地说，我知道梅影一定受苦了，心情肯定不好，我还是想当面劝说，事情过去了，就当一阵风刮过去，没什么的，只要天没塌下来就好。梅思庭睁开眼睛，盯着诚意满满的方鲁说，你，真的这么想？
是，伯父，我想现在就见到梅影。梅思庭合上眼睛，搭在椅背上的手轻挥。丫头说，方少爷，我带你过去。
梅影躺在床上，双眼瞪着，好像僵死了。方鲁等梅伯母和丫头离开后，扑到梅影床边急切地说，影，到底怎么了，你要这样折磨自己。眼泪顺着腮流下，目光追着梅影惨白的脸。梅影不说一句话，就是一个活死人。方鲁愈发揪心，说，影，就是有天大的事我们俩个扛总比你一个人闷在心里好，你可是新女性啊，怎么这么想不开。梅影突然大笑，凄厉的声音刀子般扎进方鲁的心窝，血啪嗒啪嗒滴落。方鲁忍着痛苦说，影，别这样，我们可是要在河滩上举办美好婚礼的。梅影笑声骤停，双眼紧闭，眼角慢慢溢出两颗泪珠。方鲁急得在房间里转圈，像个斩掉头颅垂死挣扎的公鸡。
你，走吧，我已经是一个不干净的女人。梅影嘴巴丝毫没动，声音似乎是从地狱里冒上来的，阴冷、坚硬，房间随着这句话翻转。方鲁双眼圆瞪，全身颤栗，突然抱着脑袋嚎叫，发疯地奔出房间跑出梅家。
路上，人们听不清方鲁在叫喊什么，为何如此，只道他疯了。方鲁没头苍蝇样跑回家，气喘吁吁，紧急跪在父母面前连磕三个头，说，父亲母亲，恕孩儿不孝，我走了。老两口惊问去哪儿。母亲说，梅家的婚事怎么办？方鲁起身赤手空拳地雄赳赳走出，撂下一句话说，爱咋办咋办。说完，人已经在门外。老两口惊愕地看着空洞的门，僵在当地。母亲突然高声喊道，不带行李啊！
七
梅影闺房，灯黄光惨，浓重的悲哀装满了每一个空隙。母亲和弟弟守在梅影床边，像守着一个濒临死亡的人。阴风在房间里四下游走，似乎是阎王提前派鬼使来下通知。门哐当一声被推开，屋里人吓了一跳。梅思庭大步闯入。梅母哭泣道，老爷，这样下去可怎么好哇。梅思庭大怒，说，死了算了，梅家担不起这个污名！
什么！梅母惊叫说，她好歹是我们的女儿，外头叫鬼子欺负了，家里你还说这个话，你你这是在逼命吗！梅思庭喝道，妇人之见，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我梅家在镇上住了十几代，从来没有过……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梅影突然坐起来，双眼亮闪闪盯着父母，赤脚下床跪倒父母面前磕头，说女儿还二老养育之恩，从此刻起我不再是梅家女儿！说着，赤脚跑出。
母亲大哭，呼喊，影儿啊妈的心头肉啊，不要走哇。
弟弟惨呼，姐姐，不要走啊！
泪水漫出梅思庭抬着的眼眶，爬上脸，任其滴落。两手一边一个拉住夫人和儿子，厉声说，叫她走！
八
神经高度麻木的梅镇人半死不活地过着他们的日子，像悠悠的河水那样无声无息，唯有方鲁的出走和梅影的逃离重新牵动人们麻木的神经。一些人为方鲁抱屈，更多的人感叹梅影。人们心里都明白是梅影救了梅镇的人，保全那些女人的贞洁，可是又不能公开原谅梅影的失节，还是失节于日本鬼子。田磊、方嫂他们到处替梅影更名，可是没人敢当面赞同，一些好心人只有在夜幕掩护下去大榆树下，对存留着的梅影牌位烧香、拜谒。他们把梅影当成拯救他们的恩人、活菩萨。慢慢地祭拜的人多起来，大榆树下香火比山上仁义庙里的香火还旺盛，关二爷要是有知一定伤心落泪。人们在香烟缭绕里祷告梅影平安无事，在他们心里梅影就是他们的保护神。
香火照亮了人们心头的黑暗，却照不亮梅孝先他们那般人的心里阴暗。
梅孝先在小老婆等女人怂恿下特地召开乡绅会议，议题只有一个，定性梅影是严重失节，辱没梅镇和先人，还严重侮辱了中国人的尊严，派生出两个决定，驱逐梅思庭家出梅镇，不准人祭拜梅影。
梅思庭怎么也没想到，梅家十几代人辛苦攒下的基业毁在梅影手里，通知下达后，没有一句辩解，拖家带口三四十人被枪兵押着离开梅镇。一路上愁云惨淡，人们用眼泪为他们送行。那两个保全贞洁和被救下男人的家庭全体出动，不管梅孝先的什么禁令，带着好吃的哭喊着堵住大路，挡住梅家人，公开在道路上摆上香案祭拜心中的活菩萨梅影。跟来的全体师生哭祭，哭声震撼整过梅镇，哭倒了一大片男女和学生，也引来了更多平日不敢公开自己良心的人，还惊动了附近的山民。他们不辞路远，纷纷赶来祭拜女菩萨。
来祭拜梅影的山民络绎不绝，越来越多，气得梅孝先等人只敢龟缩在镇公所骂娘。
不知是谁喊了一句，梅老先生一家不该走，我们找梅孝先理论去。众人纷纷应和，簇拥着梅家人赶往镇公所。梅孝先何曾见过如此阵仗，绕他们怎么威吓、叫骂，没人理睬。梅孝先叫枪兵抓人，没有一个枪兵愿意出手，反倒是梅孝先被田磊等人抓住，逼梅孝先取消禁令。田磊说，你个黑白不分的老东西，如果你胆敢再如此，老子和你一道跳日落崖，敢不敢！有人干脆说，别跟老狗日的废话，他听不懂人话，干脆给他一粒枪子算了。
梅孝先在群情汹汹下被迫宣布取消驱逐令，保留大榆树下的供奉，派人寻找梅影。
九
山路尽头是一座古砖墙圈着悠久的县城，历经无数风雨的民居不堪重负地苟延着，街面冷冷清清，行人稀少，乞丐特别多，十个人里至少有一个是乞丐。这天，街上多了一个披头散发衣衫破烂的乞丐，脚上的污泥里掺着血污，走一步，青石板上落下一道血脚印，借着手里的树棍支持行走。准备驱逐的乞丐们瞧着血脚印，摇头叹息，无意中看到这个新来的腰间别着两把柳叶刀，更加不敢接近，只好用目光追随。乞丐一路艰难地走向军营，面向军营站了一会，躺倒军营对面的岔路口墙根睡觉大觉，眯缝的眼睛射出寒光，刺向军营门口。
远处的旮旯缝里，好几个乞丐盯着。
日头白花花地下着火，狗蛰伏阴凉之地伸出舌头嚯嚯地排热，乞丐一动不动躺在能烤熟麦饼的墙根，像条抽了脊梁的死狗。房顶上瓦面仿佛过了火，白气滋滋地升腾，空气里飘着焦糊味。军营门口有几次日本兵进出，每次进出，乞丐都放大了眯缝的眼皮。一个拉长的影子靠近乞丐，带来不断增强的喘息声。乞丐掉过手里的树棍，指着逼近的影子，影子不再逼近，声音嫩嫩地说，七爷让我们送水、吃的。乞丐收回树棍，影子缩短，递过来一只大饼一个豁口陶碗，碗里波光潋滟。乞丐夺过碗，把水倒进喉咙里，抓过大饼大口撕扯咀嚼。贴着乞丐耳朵再次爬过来带着奶味的童音，七爷说了，你一个人等于送死，我们在关二爷庙。乞丐停止咀嚼，脖子似乎僵硬，扭头看时，影子早已消失。
日光把墙面压缩为一块巨大的黑影，劈头盖脑蒙住墙根，也蒙住仿佛死了乞丐。黑影伸展到半个街面时候，军营门口响起叽里咕噜的疯狂，两个鬼子军官兴奋地冲着大门而来，梅奔矮了一节放着谄笑随在一个芦柴棒子日本军官身侧，嘴里放着叽里咕噜的马屁。乞丐身子一点一点离开了靠着的墙根，手伸向腰间插着的柳叶刀柄。芦柴棒子正是宫本，距离乞丐四十几步路，快要进入柳叶刀有效击发距离内。乞丐的手把住刀柄，下一秒就是抽刀击发了，抽刀的手腕却叫另一只铁钳子的手抓住，乞丐的手在铁钳子的钳制下像没有分量的棉花。正在乞丐激怒、呼吸粗重之际，响起一声啪，宫本摇晃一下捂住肩膀，倒在梅奔及时伸出的双臂里。枪声引来瞬间的枪声大作，机枪声飞蝗一样扑向乞丐左边的墙头。乞丐耳朵里炸响了一个沉闷，跟我走，没命了什么仇都报不了。
月色漂染了破败的大殿，那些剥落、残缺和报废的什物乱糟糟地被月色刷成冷峻的画页，残留的热空气正在给冷峻固定色彩。外面，落单的子弹在夜空里划出垂死、暴虐的啸叫，粗暴的叫骂声，撞击木板的声音，割裂了本该平静的夜晚，哭喊声染着县城的夜色。
乞丐躺在草席上，头发分开落到脸的两边，暴露出一张虽然涂抹了泥灰但仍然好看的脸，她是个女人，她就是被迫出走的梅影。梅影诀别亲人，直奔县城，守在兵营前的目的显而易见，可惜，她的柳叶刀没有发出，就算发出了不知道能不能击中仇恨的目标，虽然她出生在书剑承传之家，从小也跟着父亲练过武，柳叶刀练得最称手，但是在失衡的心理作用下是否能保持平常的准头还得两说，再加上虚弱的体力，柳叶刀就是飞出去了能否有足够维持快速飞行的能量也是未知数。及时转移目标的那一枪是方鲁开的，方鲁那天离家出走后就发誓一定要杀了宫本，他在县城的行踪叫无处不在的乞丐探知，乞丐的头领七爷找到他，达成共同杀鬼子的合作协议。方鲁早就从身材和走路的姿势上，认出守在军营对面的乞丐就是梅影，他痛恨梅影失身失节，但是不忍心眼看着前去送死，心里还是放不下梅影，关键时候果断开枪。
好几个小乞丐瞪着黑生生的小眼睛盯着昏睡的梅影，十分担心，没有好办法。梅影在感知自己的手完不成击杀目的时，急怒攻心，虚弱的体力用尽晕倒当地，被人背进了关二爷的地盘。方鲁开了一枪后，及时抽身，他无法面对梅影，嘱咐七爷好生照看梅影，自己去继续训练田磊那班人，他要拉起一支复仇的队伍，七爷已经答应了方鲁，合成一股。
来了来了。乞丐头七爷一手端着一只盆子急匆匆进入，小乞丐分开。一只盆里是稀粥，分派小乞丐给梅影喂食，自己拿起另一只盆里棉布，在随后而来的水盆里蘸水，抓起梅影的脚清洗，去掉泥土和血污的脚板划痕杂乱，呲着一道道横七竖八的血口子，蒺藜露出黑乎乎脑袋。七爷拿出镊子夹住黑脑袋拔出，脚板微微颤抖。七爷告诫梅影不要乱动，伤口要是不清理会感染，那样还怎么报仇？
你是谁，为什么要阻止我？梅影气息奄奄地问。一个小乞丐说，他就是我们的七爷，玩枪的。七爷说，对，我就是玩枪的七爷，我是为了……砰，哗啦。梅影踢翻了水盆，怒叫，滚，我不要你管，我要杀宫本那个活畜生。暴怒支持梅影爬起来，摇晃了一下又躺倒。
梅影醒来时候躺在一个简陋的床上，房间里黑乎乎的很难看得清面貌，房间有门没有窗户，门把屋子锁进黑暗，从门缝里挤进来几丝光线泄露了这是一个发光的白天，门外没有任何人为响动，风从门缝里飙进来，在黑暗里斯斯叫，像无数条毒蛇在吐信子。梅影有气无力地看着听着，好像来到了另一个世界，她早已没有了惧怕，也不拿自己当人待，更不把自己当女人，她活着唯一目的就是杀了宫本那个禽兽、魔鬼，哪怕和他同归于尽，她活着就是为了死去，她努力让死去早一天到来。
斯斯的微风伴着丝丝缕缕光亮在黑屋里舞蹈，她不想听不想看，眼睛张得特别大，像要用眼睛吃人。黑暗能叫她安静，那就恰如其分地守着黑暗，直到自己身体完全有了行动能力。她清楚，她还活在人的世界里，但是已经失去了一切，再也不用想那个缥缈的醉心的事了，她只配拥有死亡。
门咬牙切齿地开了，光线轰隆一声扑入，同时送进来龇着毛发的七爷。七爷的脸埋没在光线的推送里，光影在嘴边颤动出声音，饿坏了吧，吃点东西，养好体力好杀鬼子。梅影在门开的瞬间关闭了眼睛，她不想和人有关系，尤其是对她关心的人，她要无情绝情。七爷陪着小心将碗放到床边一张椅子上，说，我叫七爷，也是东北军负伤的连长李湘林，我爱人也是被宫本那个畜生……所以，我脱离了部队，一路追踪下来，我还有十几个好兄弟。李湘林强行灌输自己的经历和苦难，暗示他们是一棵藤上的两个苦瓜，砥砺梅影的求生欲望。
十
梅影终于答应跟李湘林训练，坚持自己的独立单干，说自己的仇不依赖别人，哪怕是自己的亲兄弟都不行。李湘林痛快地答应，悉心教授梅影所有杀日本鬼子的技能。梅影开始了没日没夜的训练，伤痕累累遍体鳞伤，从不叫一声疼和苦，她把自己当成了一架机器，只要机器能运转绝对不会躺下，机器更不会有人的感受！陪练的几个东北军士兵开始个个都是能手，有的甚至不愿意做陪练，认为是耽误时间，摔得梅影浑身是伤。一个月后，士兵们被梅影摔得鼻青脸肿，三个人不是她的对手，各种技能一学就会一学就精，十几个人里只有李湘林和梅影不相伯仲。格斗中梅影不说一句话，完全把对手当成她的复仇对象，眼睛里全是刻骨的狠毒。
在一个无月的夜晚里，梅影从山中营地消失了。得知消息的李湘林随后追赶，哪里还有梅影的踪影。
两天后，县城传出惊人的消息，酒楼上炸死五个日本军官，妓院里两个日本兵死于柳叶飞刀之下。两个现场都留下一张纸，写着独孤二字。日本鬼子如同惊弓之鸟，一两个日本兵大白天都不敢出兵营，城里如临大敌戒备森严。看到纸条的中国人一传十十传百，都说城里来了一个来无影去无踪的独孤大侠，专杀日本鬼子。独孤大侠带给县城人一丝丝亮光，让久违的脸上有了笑的理由。
日本兵龟缩兵营，靠近兵营的地方时常响冷枪，每次枪响必有一个日本兵血花飞溅。凶残的日本兵连日来把县城翻了个底朝天，连独孤大侠的影子都没瞧见，还在清剿中接连死了九个官兵，全城通缉毫无结果，因为见过独孤大侠的日本兵都命丧黄泉。宫本看出了独孤大侠专杀日本兵不杀中国人的漏洞，严令那些汉奸出动四处搜捕，连梅奔也被派出去带队搜查。每天兵营门口绑着十几个老百姓，只要独孤大侠朝兵营开枪就杀三个中国人，这招够歹毒，兵营才得到暂时无事。
独孤大侠也改变了手法，蛰伏城外，专门对出城扫荡的日本兵动手，每次不是一个就是两个，打完就走，绝不恋战。穷凶极恶的鬼子兵毫无办法，好几次清剿变成对长官的保护。
县城出了这号人物，引起了多方寻找，最终都无功而返。独孤大侠行动在风里在迷雾里，没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只有日本兵死亡后出现的独孤二字，字是左手写的毛笔字，从字迹上根本无法判定需要的属性。城里的读书人可遭罪了，都被抓进兵营验证字迹，严刑逼问。
县城成了那些黑乌鸦横行的天下，黑乌鸦是县城百姓送给那些流着中国人的血帮着日本鬼子残害同胞的汉奸，是对汉奸的刻骨诅咒。梅奔试了几次，居然毫发无损，胆子开始发胖，带着手下四处横行。一个夜晚，梅奔醉醺醺从妓院出来，叫一个人薅住衣领，梅奔吓得跪地求饶，抓着的人像从地狱里发出的阴森，喝道，再叫送你见阎王！梅奔只磕头不敢出声。那个阴森低沉道：要想活命滚回梅镇，不要再给鬼子当狗！梅奔压低声音说，是是，再也不敢了，就走就走。阴森声音道：叫梅镇人明白，祸害他们的是日本强盗，不是其他人！梅奔磕头如捣蒜，是是是，一定相告一定相告！您是您是……啊哟。梅奔杀猪似的大叫，双手捂住耳朵，血从指缝里钻出，青石板上躺着一只血耳朵，腥亮地反射着照过来的灯光，血糊糊地悸动。
梅奔捂着耳朵连夜逃回梅镇，窝在家里养伤。听说梅翻译官回来了，梅孝先等人登门拜访，托梅翻译官在黄军面前多说好话，保全梅镇老少。梅奔叽叽哼哼地说不出所以，只让梅孝先他们不要让人知道自己回来了。梅奔害怕极了，血糊糊的耳朵让人终生不忘，一夜之间变了一个人，再也没有了那些恶习，劝说梅老妖赶紧搬离梅镇，不说搬离的原因。梅老妖哪里舍得家产，哪里听得进儿子的话。梅奔急得没办法，单独对爹说独孤大侠其实就是梅影。梅老妖不相信弱不禁风的女子怎么就变成杀人魔王，梅奔磕头赌咒说，梅影的声音他最熟悉，不管怎么变都能听出来。梅老妖拍着脑袋说，是了，梅思庭家世代习武，我怎么把这个忘记了，可是，她一个人，迟早会殃及梅镇，太君要是晓得是我们梅镇的人……爹，您想怎样，我的耳朵可是警告，万万不能啊。
很快，梅孝先知道独孤大侠就是梅影，带着枪兵连夜赶走梅思庭和家人，说不能叫黄军找到祸害梅镇的借口。梅思庭听说独孤大侠就是梅影，没说二话，带着家人乘着夜色离开。岔路口，梅思庭对着县城方向遥拜，嘴里念念有词说：家有此女，我梅思庭祖上积德了。闺女，是为父看错你了，你是贞烈女子，等到平安日，为父一定为你树碑立传，以飨后人！梅思庭洒泪离去，进入深山林场的老宅，留下四个枪兵，剩下的交给前来的田磊，带着进城协作梅影。
十一
连日来，梅孝先派人四处张贴告示，令全体梅镇人安心过日子，说前次日本人来是为了梅思庭的女子，现在梅思庭家走了，梅影也失踪了，再也没有值得黄军惦记的。如果黄军偶尔路过，千万别慌乱，要箪食壶浆以慰大军，定能逢凶化吉平安度过。梅孝先还怕人不识字看不懂，每天派两个枪兵提着铜锣沿街叫喊。那些有良心的人听了在背地里咒骂梅孝先是缩头乌龟是汉奸。田磊和方嫂等带人夜里撕毁告示，白天梅孝先叫人张贴，并说，如果发现再有人撕告示不听劝告，当同梅镇的罪人论处。
三天后的早上，阳光没有分别地照着梅镇，麻石街上有几家店铺刚刚打开门，一群黄祸涌入，皮鞋的铁掌狰狞地敲击麻石，溅起一溜溜火星。这次，日本兵没有大开杀戒，目的明确地直冲镇中而去。老板们吓得赶紧关上门，在门内哆嗦、喘息。
日本兵围住大户，强行带走他们的年轻女子。他们用惊恐的告饶，希求放过，招来的是无情的枪托和皮鞋。宫本领着兵冲进梅孝先家，梅孝先正在茅房里痛快，听到不同往日的嘈杂，吓得屎尿停滞，顾不上屎尿给屁股染色，提上裤子匆匆忙忙赶往客厅。三个老婆两个儿媳和闺女都叫日本兵刺刀押着跪了一大片，垂着脑袋簌簌发抖。梅孝先一手提着裤子放出无限欢笑说，太君太君辛苦，没想到太君如此勤劳，请坐请坐。高声叫道，来人啦，给太君备茶备饭，杀猪犒劳太君。宫本用生硬的中国话说，不用，梅桑，你是大日本大大的朋友，肯为大日本圣战出力？
梅孝先点头哈腰，一手紧紧抓住裤腰满面笑容说，一定出力一定出力，太君尽管吩咐。宫本哈哈笑，吆西，很好，大日本士兵前线作战的辛苦。
辛苦辛苦，大大的辛苦。梅孝先应和着，偷眼瞧着跪地的女人们，一个个像拔了毛的秃尾巴鸡。宫本说，那好，黄军需要你家的女人慰劳慰劳那些辛苦的士兵。
啊？太君太君，那可不行，她们是乡野之人，见不得大世面，惹怒了黄军，那可不是闹着玩的啊，太君太君太君您行行好。梅孝先眼泪鼻涕齐出，双手作揖，忘记了提着的裤子，裤子滑落，露出两只干帮帮的光葫芦腿，两股间夹了条变了形的小黄鱼。女人惊呼，梅孝先似乎意识到，赶紧提起裤子，急赤白眼地哀求，太君太君……八嘎！宫本身边的军官抽出抵住梅孝先的脖子。梅孝先妈呀一声瘫坐地面，浑身筛糠，他睡着想醒了也不愿意相信，自己真心求得共荣共存大计的黄军竟然不认他这个优良奴才，对他这个一心求安的良民顺民下毒手。脖子上寒冷钻心，眼前寒光闪闪，刀不是来跟他梅孝先商量共荣共存，是要吃他的肉，毁他的脸，如果不答应，人头立马搬家，女人照样被带走。宫本似乎并不同情颤抖的梅孝先，也不理会梅孝先的真心，挥手叫士兵带走哭哭啼啼的女人。梅孝先哭着喊道，不要反抗啊，要保全好自己啊。
呸，梅老狗，你也有今天啊，你不是一心巴结日本人吗，添鬼子的屁眼吗？咋样，日本人给你戴上多少顶绿帽子，够你老乌龟受用下半辈子！骂梅孝先是他的二姨太。骂完，二姨太乘日本兵不注意，一头撞死在客厅立柱上。
客厅里顿时沉寂，人们来不及思想，二姨太完成了她的忠烈和大义，倒在地面像一座躺着的不朽丰碑。
街上踢踢踏踏走着十几串穿银代金的富家女人，哭哭啼啼和叫骂声杂交。
那些平日很威风的狗们不知道躲到那个地洞里了。街上留着日本人的告示，令梅影三天内到军营自首，否则将这些女人统统充当慰安妇送往前线，然后梅镇鸡犬不留。女人们脚步沉重地踢打着麻石街道，仿佛踢打着在人们心头。人们虽然痛恨这些大户，也痛恨那些仗势欺人的太太小姐，但是他们毕竟是中国人。暗中盯着的人们个个咬牙切齿，但是毫无办法，空怀满腔悲愤。
十二
梅思庭面色晦暗地躺着唉声叹气，目光空前疲惫，头发似乎又白了些许，手里的书摇摇欲坠，管家匆匆跑来告诉他梅孝先他们来了。梅思庭目光冷悠悠地打向柴门，梅孝先等衣衫不整弓腰窜入，热切的目光碰触梅思庭冰冷的目光，搅扭着跌落泥地。梅孝先在梅思庭丈外止步垂首，后背上露出两根带刺的荆条，脸似乎从死人堆里捡回来。梅思庭将书放置竹椅上，微微挪挪屁股，端正身体问此来何事。梅孝先突然跪下双手合十，急切说，太爷，是我孝先对不住太爷，晚辈有眼无珠，可都是职责在身啊，是全镇三千多人的性命逼的啊，太爷能体谅晚辈吗？跟着梅孝先先后跪倒的乡绅齐声呼喊“太爷”。梅思庭再也坐不住了，站起来惊问又发生什么大事。梅思庭想到他们来肯定有事，没想居然以这种形式表示，他想到逼他们全家老少离开时候的绝情，何曾把他当太爷了！如此表示除非梅镇遭遇了空前灾变，有求自己，否则梅孝先和众乡绅不会自贬身份下贱到不齿地步，内心自然惊愕，脸上波纹不显。
荆条高高举在梅孝先手里，梅思庭瞧着并不接荆条，说，有话说，用不着古人那一套，起来说话。梅孝先诺诺连声，颤颤巍巍地爬起来，脸上泪水流出两条沟，将荆条递给管家说，太爷想什么时候惩罚，孝先随时恭候。梅思庭瞧着心有不忍，咽下嘴里的愤怒说，啥事？梅孝先嘴唇哆嗦着语言不清，身后的戴眼镜乡绅代替梅孝先说明刚刚镇上发生的大灾变。梅思庭听了阴霾覆面，低头不语。众乡绅恳求梅思庭救救他们的女人，神情垂死得像一只只瘟头鸡。
梅思庭背过身体，背对着众人，声音阴沉道，众位请回，恕梅某无能为力，请不要再拿小女做挡箭牌，小女可是众位的眼中钉，早已亡命天涯，就是梅某想出头也是心有余力不足。
太爷，姑奶奶可是叫日本人闻风丧胆的独孤大侠！
太爷，大姑可是女中豪杰！
太爷，我等有眼无珠，错怪了姑奶奶了！
太爷，姑奶奶可是活菩萨啊，那天乡场上要不是姑奶奶侠肝义胆挺身而出，不晓得有多少人被杀，有多少良家妇女被祸害啊，太爷！
乡绅们说得义正辞严，涕泪横流。现在的梅影在他们嘴里就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是舍身赴死的大义凛然。原来他们心里还存着如此圣神的判词，可是说在此时此地显得分外虚假，还滑稽。梅思庭明白他们都是为了自己才临时抱佛脚，想出手，却像深陷水井里的牯牛有劲使不出。他清楚，这些人是想女儿再次为他们牺牲，牺牲完了还不是……他的心在颤抖，不敢想下去。他痛恨自己，是自己的冲动和恶言逼走了女儿，现在是生事死都不知道，又能到哪里去找到女儿？梅思庭的为难似乎早就被来人料到，戴眼镜的说，只要太爷往城门上一站，保管大姑在一天之内现身。梅思庭没想到戴眼镜的如此歹毒，这是要把自己送给日本鬼子做人质，真正坏透了的烂瓤子。梅思庭仰面长吁，罢了罢了，看来我这把老骨头非要让日本人敲骨吸髓了。
镇前路上，众人挡住梅思庭的马车，不准前去送死。田磊等围住梅孝先等人大骂他们丧尽天良，为虎作伥，毁了人家女儿还想毁了年老的父亲。方嫂骂道，梅孝先，你枉披了一张人皮，怎么干出如此猪狗不如的蠢事，你们不是日本鬼子的良民吗，不是太君前太君后吗，不是要大东亚共荣吗，怎么你们的太君不拿你们当朋友了不拿你们当人了？梅孝先等人在众人群情汹汹里，老脸紫红，说不出半个字，像一只只丧家犬。
眼看走不成了，梅思庭站到车辕上高声喊道：父老乡亲们，为了我们梅镇的安宁，老朽父女愿意投身虎口，他们的家人也是梅镇人，也是中国人，救他们就是救我们自己，不要为难了，早一点救出他们早安宁。
不行，您去了就是有去无回！
您去了也救不回她们，日本人不是人是畜生！
我们不能再叫好人伤心又流泪，更不能无价值地牺牲！
不去，他们活该！平日里不是威风凛凛吗，不是欺男霸女吗？
梅思庭双手抱拳，高喊：众位乡亲，原先老朽也错怪了小女，认为她失节失贞，有辱门风愧对先人，现在老朽明白了，小女那是舍生取大义，救民于水火，那是大忠大孝，有女如此老朽值得了，列祖列宗有光彩了。
众人抬着泪眼喷着怒火盯着梅思庭。梅思庭泪流满面，一副慨然赴死的果决，说女儿尚且如此，老父何惜此衰残之身，但愿将来天下太平了，你们把老朽父女合葬于这东边山岗落日崖上，我们父女守着关隘保梅镇平安！说罢，不等众人反映，拿起马鞭狠抽马屁股，受惊的马拉着马车冲决而去，身后响起震天的哭喊、惨呼。
天边摇摇传来：我们死了，但愿乡亲们好好活着——
十三
众女人被关在一个尿骚扑鼻的屋子里，满室哭哭啼啼，一个个失去了往日的骄横，灰头土脸得像一群逃难的灾民。梅孝先小老婆呵斥众人，说黄军不会把我们咋样，是拿我们引梅家那个小荡妇现身，我们都会好好回家的。
一个女子道，早想到如此，我们就不该那么编排梅大姑，现在我们都这样了还有什么脸面说她！她好歹是杀日本鬼子的独孤大侠！
呸，啥子叫独孤大侠，骚货烂货，她也配跟咱们比，切，我们好歹完好。小老婆话还没落音，大门轰然打开，涌进来一大批日本兵。妇女们惊呼，互相扭抱在一切，浑身打着摆子。小老婆站立，笑对日本兵说，太君，我们都是良民，我是梅镇长夫人。当头的军官盯着小老婆嘎嘎怪叫，说夫人夫人好，来共荣共荣！上前抱住小老婆，小老婆惊叫、挣扎，还是被拖走。剩下的日本兵像饿狼张着血盆大口扑向一群惊恐的羔羊，惊呼、惨叫在军营里肆虐，那么苍白那么垂死，狂笑、怪笑在军营里横冲直撞，那是魔鬼的狂欢。
李湘林和方鲁一边一个死死抓着梅影的两只胳膊不松手。梅影刻骨地盯着两人，声音阴冷地说，就是死了也要救出父亲，不然我就是畜生不如。你们放开，你们怕死躲着。
李湘林、方鲁道：谁怕死了？李湘林说，要死也不是这个鲁莽的死法，我们要想个周全的法子，引开他们才好乘机动手。方鲁赞同说，往日我们用独孤大侠杀日本鬼子不都是采取多点呼应吗，他们哪次真正抓住我们了？梅影阴毒地分别盯了两人一眼，垂下脑袋。李湘林说，哎，这就对了。宫本绑着老父亲就是引你主动出现，清除你这个眼中钉独孤大侠。梅影似乎点了点头。两人放开梅影的胳膊，紧急讨论营救计划。梅影靠着墙壁闭上眼睛休息。
一个乞丐闯入，说宫本那狗日的放出话，梅小姐要再不出现，每隔一个时辰杀十个老百姓，还要……李湘林对乞丐摇手，指指睡着的梅影。乞丐凑近李湘林耳边细说。李湘林和方鲁万万没想到，就在他们商量计划的时候，梅影悄悄从窗户爬出。
十四
梅思庭吊在城门上方木笼里，宫本等站立城楼垛口，盯着下用枪赶来观看的老百姓。城楼和城门两边驾着机枪，如临大敌。一个戴金丝眼镜的汉奸在城楼高声叫唤，下面的百姓听着，笼子里的人就是你们所说的独孤大侠梅影的亲爹，谁和黄军作对就是这个下场。宫本太君说了，太君不想为难你们，只要梅影前来自首，你们会平安无事，如果执迷不悟，每隔一个时辰杀了你们中十个人。人群轰然，哭喊声震天动地。宫本瞧着从鼻子里哼哼怪笑，对着金丝眼镜挥手，你的告诉他们，叫他们跪求梅的。
是，太君。汉奸对着城下，声音撕裂地嚎叫，你们听着，求太君没用，还是跪下，跪下求梅影吧，求独孤大侠吧，她可是你们的活菩萨，她不会看着你们被杀不管！跪下跪下！
人群轰然跪了一地，声音嘈杂地惨呼，独孤大侠，救救我们吧！
看押的日本兵兴奋得嚎叫、怪笑。
笼子里的梅思庭悲愤地合上双目。
太阳火龙龙地炙烤着人群，绝望的哭喊声搅着热气喷向远方。他们无辜得像地上的蝼蚁，他们卑微地祈求生的希望。有人不跪，高声喝道，你们不要这样，这是日本鬼子的毒计，就是要利用你们当人质，引诱独孤大侠出来。独孤大侠可是我们民族的……砰的一声，那个有骨气的清醒的人倒在宫本的手枪下，枪口还冒着蓝幽幽的烟，宫本得意吹吹枪口，面露狰狞的笑。
众人咋听枪响，惊呆了，忘记了呼喊、哭诉。热血汉子身子摇晃着转身面对城楼，顽强抬起手指向城楼，说不出话，身体不甘心地向后倒下，灰尘四射。众人惊恐，大气不敢出。金丝眼镜狂躁地喊道，看到了吧，这就是不听黄军命令的下场，快点哭啊求啊，否则下一个就是你们。
哭喊声整齐地无目的地卷地扑出，涣散在苦难的土地上。
看，独孤大侠来了！不知谁惊叫了一声，哭喊声像一阵风快速远遁。众人游目四顾，梅影披着头发，腰间帮着一串手榴弹，一步一步从山岗上走下来，两只脚像两座沉重的山岳，砸地有声，土地震颤！很多年纪大的男女双手合十遥拜，活菩萨啊，救苦救难啊，大恩人啊！有人低低呼喝，快快给大恩人磕头。众人低头垂地：大恩人，活菩萨！
他们用他们仅能想到的仅能做到的，祭拜恩人。
热风掀开梅影的长发，脸色惨白，嘴角挂上轻蔑的微笑，脚步锤击地皮，地皮把震颤传导给每个人的身体，激荡心血。日本兵看到走来的梅影，端着枪呼啦一下子围上，看到梅影腰上的手榴弹和抓在手的引线惊恐地后退。
梅影走一步，鬼子兵惊恐地退后一步。
木笼里站着的梅思庭双手抓着木栅栏，拼死地高声喝道，女儿，好样的，老子有你这样的闺女死而无憾了！孩子，是爹不好，爹只顾着狗都不吃的所谓脸面，那样伤我儿的心，爹有罪啊，爹罪大恶极啊！
梅影站住，抬头盯着木笼，高呼，爹，有您理解就够了，女儿就能安心上路了。可是爹，女儿不孝，连带亲爹遭罪了，女儿给您磕头了。说着，梅影当地跪下，连着给梅思庭磕了三个头，脑袋把干燥的泥土磕下一个浅浅的凹印，凹印染着殷红的血，额头血粘着泥土。
梅思庭高叫，声音冲荡着空气，烈火般燃烧，说，儿啊，谁说忠孝不能两全，爹，今儿见着了！黄泉路上，我们父女作伴！
梅影高声大喝，声音尖利，像一把把锋利的匕首，直刺人们心灵深处，血呼啦啦流在每个有良心人的心里，加速血液的沸腾。梅影道：日本鬼子听着，我梅影就是你们要找的独孤大侠，是我亲手送走了你们四十九个东洋鬼子的命。现在，我来了，如果你们还有点日本武士的尊严，就放了这些老百姓，一切与他们无干！
好，我答应你。宫本得意非凡，朝城下挥手。围着的日本兵撤开包围圈。人们看到了生的希望，可是这个生的权利是一个弱女子用自己的生命和尊严换来的。人群不乏有明理有气节者，他们对着梅影再拜，高呼救命恩人。梅影朝他们微笑，挥挥手说，快快离去，鬼子不是人，防止他们反悔，快快走快走。众人哭泣着依照梅影意思，扶老携幼逃去。梅影瞧着悲惨又无奈的人们，两颗泪珠滑落地面，溅起两朵灰尘的花朵。
梅思庭哈哈大笑，说花木兰啊花木兰啊，哈哈哈哈哈哈……
宫本叫道，梅影，人我放了，该兑现你的诺言了。
梅影抬头大喝，你不是大日本武士吗，不是战无不胜吗，难道还惧怕我一个小女子！
宫本语塞，脸色酱紫。
梅影抓住机会说，我有两点，答应了，我立马卸下手榴弹，随你去报功领赏。
宫本轻狂大笑，说，好，哪两点。
梅影咬字准确，不疾不徐说，一，放下我爹，我们父女见面；二，将抓来的梅镇妇女送过来，我要看着他们离开，然后我随你处置。
宫本朝手下挥手说，放笼子，带上梅镇女人。
木笼在梅影注视里缓缓放下。
城里城外无数双眼睛注视着，随时准备着。一切出乎人们预料地发生了，留下的只有各自的良心和愧疚，还有一群和梅影一样的随时慷慨赴死者。
十五
所有的女人衣衫不整，有的衣服被扯破，鼻青脸肿，还有嘴角流血者，完全失去了往日的光鲜尊贵。梅孝先小老婆一惊一乍，絮絮叨叨，被扯破的胸衣搭拉着，脸上留着血迹，逢人就说，我是镇长三姨太，我没失身我没失身。惊叫，鬼呀鬼子啊！梅孝先闺女和两个儿媳妇按住她，闺女说，三娘，你没失身，我们都没失身……三人眼泪迷糊地看着众女，可怜兮兮。众女低头啜泣。
大门哐当打开，阳光汹涌而入，众女惊恐尖叫，浑身颤抖。那个城头上喊话的金丝眼镜蹬着马靴斜挎着王八盒子摇晃着身子闯入，后面跟着十几个端枪的日本兵。小老婆大笑着扑向金丝眼镜，叫着，我没失身我没失身。跪倒金丝眼镜面前。金丝眼镜抬起马靴大叫，去你老母，早就是黄军的玩物了，还他妈的装贞洁烈女。小老婆被瞪向墙角，脑袋撞到墙面，昏厥过去。金丝眼镜瞧都不瞧，大喝，宫本太君有令，放你等回家。众女惊恐地盯着金丝眼镜，谁也不敢相信。金丝眼镜大怒，咋啦，不想走，那好啊，外面的黄军可是等不及了。轰的一声，众女跌跌撞撞扑向门口。
街上疯跑着一群衣衫破片翻飞披头散发的女人，哭着叫着逃命。金丝眼镜和押解的鬼子兵走在后面。金丝眼镜大笑大叫，慢点慢点，跑那么快干嘛，又不是砍头，你们老爷都等着黄军的剩汤喝呢，哈哈哈。众女听了，停止了奔跑，脚步裹着心事重重，就像去刑场。金丝眼镜说，哎，这就对了，你们现在身份高贵了，黄军用过的女人，量你们老爷不敢慢待。刻毒的提醒，像重锤击打在众女心头，往日的骄狂、刻毒、不可一世死亡了，变回一群可怜可悲可叹的女人，她们深刻体会到了被迫、无奈、弱小。好几个女人又开始了哭哭啼啼，走成了一群悲惨的可怜虫。梅孝先家女人费力地拖着人事不省的小老婆，一路凄凄哀哀，往日的骄横落到烂泥淖里。
梅影和老父亲互相搀扶着矗立城门口，目睹女人们哭哭啼啼走来。梅思庭要上前，梅影拉住说，爹，不用管！梅思庭叹息一声说，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日本鬼子禽兽不如。
爹，畜生听不懂，省省吧。
众女见到梅影父女，特别是梅影绑在腰间的手榴弹，明白是怎么回事了，纷纷跪下，呼喊：恩人啦！梅影怒道，别假惺惺的了，还不赶快走，日本人要是反悔了，你们谁也走不成！众女一片低呼，像一个个丧家之犬跑过梅影父女身边。
看着快要到山岗的众女，梅影回头说，爹，您也走，有我在，他们不敢怎么样。梅思庭转身面对梅影，严肃地说，闺女，爹今儿长脸了，死而无憾！不要劝我，老爹陪着我的好闺女，生死与共！
突然城内枪声和爆炸声猛烈啸叫，梅影父女和日本兵惊愕，看向城内。宫本大喝，防止……没等他的话说完，城外枪声大作，子弹飞蝗般飞向城头，城门处十几个伪军突然朝身边的日本兵开枪。方鲁高声呼喊，梅影、伯父快跑。梅影明白了，这是李湘林方鲁他们在营救自己，带着爹跳下脚边的壕沟。反应过来的日本兵用重火力封锁壕沟，子弹冰雹那样密集，溅起一片片泥土的暴雨，压得父女两抬不起来头。忽然壕沟里窜过来三个伪军，梅影举起一颗手榴弹要同归于尽。伪军大喝，梅影，是我，李湘林。梅影松了一口气，晕倒沟壁，拉了弦的手榴弹嗤嗤地冒着白烟。李湘林纵身飞扑，抓过手榴弹压在身下，手榴弹在李湘林身体刚刚压住的瞬间爆炸。
天空黄橙橙，染了太多的血，硝烟在黄橙橙里弥散，血腥味罩着这片天地。
十六
血蒙蒙的斜阳撒了一路，男人女人走在血路上，一个个走得没心没肺。梅孝先发着垂死的尖叫，这可这么好这可这么好啊！腿一软跪倒泥地，仰面惨呼，祖宗啊，奇耻大辱啊奇耻大辱啊！梅孝先涕泪横流，拍打着泥地。
众人停下脚步，瞧着，谁也不敢上前劝说，因为谁也不知道拿什么劝说，谁都没有心情劝说，他们可都是奇耻大辱的同路人。一个女人咬牙切齿地说，都是你们弄的，整天仁义道德，睁着双眼说瞎话，生生的把一个忠烈女子说成是荡妇是水性杨花，败坏了梅镇侮辱了祖宗，还赶人家走。这下好了，都是荡妇了，你们这些老爷都戴上日本人的绿帽子了，看你们今后怎么办！
一直被人抬着的梅孝先小老婆从担架上翻身下来，她现在不疯了也不半死不活了，瞪着牛眼鄙视斥责的女人，散泼地大叫，咋啦咋啦，胡咧咧啥，啥叫荡妇，老娘身子干净净，拼死保住了身子，要不老娘也不会被打成这个样子！梅孝先家女人一起帮腔，都说他们都保了清白。那个女人哈哈大笑说，好啊，别扯臊了，脱了裤子叫你们男人查验，敢吗？顿时叫骂声四起，众女扑向怒斥的女人，揪头发扯衣服扭打，混乱一团。梅孝先拿过身边一个枪兵的枪朝天开了一枪，大喝，够了，还不够现眼吗？
众女人松手垂头。小老婆气咻咻说，老爷……
闭上你的臭嘴！梅孝先将枪扔给枪兵，拍拍手，厉声道，回镇里谁也不准说说……说这个事！谁说了就沉谁的河！听到没有！众人稀稀拉拉应和。梅孝先大喝，听着，这一切都是梅思庭家那个劣畜闹的，她才是梅镇的大罪人！
小老婆说，对对，一切都是那个梅影的罪恶，她是我们梅镇的公敌是梅镇的耻辱。大家不要互相针对，梅影才是我们受苦受难的根源。
戴眼镜说，对对对，大家统一说辞，这样，我们回家就没事了。听镇长和三姨太的，记住，梅思庭他们家才是我们的公敌。
众人轰然称是。
十七
梅镇四处浓烟滚滚，火光映红了半边天，燃烧的爆炸声此起彼伏，叫骂、哭喊声震得月亮闭上眼睛。
大榆树下挤满了战战兢兢的男女老少，四外的火把不断滴着血红的泪滴，空气里蓄满了死亡的腐败。宫本的脸在火光里摇晃，血红、暴戾，狠毒地盯着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男女老少。梅孝先等乡绅在刺刀的押解下，躬身垂头站在宫本面前，乖得像三孙子。宫本上前抽出指挥刀在梅孝先脑袋上比划，梅孝先妈呀一声跪倒地上，身子像狂风中的小树叶。宫本哈哈大笑，如厉鬼啸叫，插回刀，伸出手拍拍梅孝先的脸，说你的粮食大大的，送给黄军。
梅孝先点头如捣蒜说，有有，梅某倾尽所有，亲自给黄军送去送去。
宫本指着男女老少，说，他们的全部杀掉。
梅孝先急急巴巴说，太君太君，他们都是良民，大大的良民，梅影才是反抗分子，梅影该杀，她的家人该杀！
人群里有人高喊，你放屁，梅影是好人、恩人。
好些人呼喊好人、恩人。
宫本朝天空抬抬手，一梭子子弹掠过呼喊的人群头顶，很多人趴到地面颤抖不已。
梅孝先抬头惊恐地，太太君，我我说错了？宫本抓着梅孝先衣领提溜起来，对着梅孝先的脸咬牙喷射吐沫星子说，你的良心大大的坏了，梅校长救回了你们的女人，你还要杀梅校长？
梅孝先蹬着牛卵的眼睛，他搞不懂宫本怎么替敌人说话了，惶恐地说，是是，太君说得对，梅校长是好人好人，我是忘恩负义的畜生畜生！
那你就该杀！
梅孝先惊愕，气结，扑通跪倒，爬行宫本脚下，哭诉说，太君太君，我该杀，可是我能为太君办差啊，为太君效劳啊，太君您说，我天亮保证亲自带人送粮食到太君的军营。
宫本哈哈大笑说，东西的要，人我也要。
人？梅孝先惊恐地说，太君，我保证效劳，人人人……梅孝先啰嗦着。宫本暴怒，指着众人喝道：喊，叫梅影救你们！
哦，太君，我知道了。梅孝先飞快爬起来，转过身对着众人，大喊，大家一齐喊，请梅大姑出来救我们，不然我们都没命了。快喊快喊。梅大姑，梅菩萨，梅镇父老乡亲求求您了，出来吧，您出来了，三千多条命就保住了。喊啊快喊啊！
哭喊声震天动地冲击而去：梅大姑、梅菩萨在梅镇上空旋转，死亡扑着翅膀乱闯，怪诞地扑打着群山，月亮滴下清冷的泪水，在火光里虚化。
梅影从大榆树背后走出，立即引出群呼：梅大姑！
众日本兵端枪对着梅影，如临大敌。梅影走得地动山摇，地皮嘎嘎怪叫，脸上光影奔腾，眼睛平和地盯着众人，似乎有千言万语要告诉乡亲们，却一句话没说。
学生惨呼，梅老师。一片凄惨的哭泣。
大姑，您老不该出来，留着您能给我们报仇。梅奔捂着耳朵推开人群跑出来阻拦梅影，叫两个日本兵拦住。梅奔放开捂住的手，高喊，大姑，侄儿梅奔以前错了，我不该认贼作父，我们这些人死有余辜，不值得救，你救了他们，事后会反咬一口，不值得不值得啊，我们梅家的大姑奶奶！
砰的一声，梅奔张着嘴巴固定了垂死叫喊的面容，血从子弹击中的洞里汩汩流出，仰面朝天倒下。乡场上又是一片惨呼，人们怎么也没想到猪狗不如的梅奔，在关键时候挺身而出，勇敢地死在宫本的枪下。
宫本将王八盒子插回，朝着走来的梅影虚弱地怪笑。梅影站住，从容不迫地说，宫本，放了乡亲们，我跟你走。
吆西。宫本朝身边的军官耳语。军官大喝，撤退。
鬼子兵潮水般四散，空气骤然冷却。
梅孝先等跪在地上爬不起来。乡场上哭天抹地，人们只能用这个最直接的最无奈的方式感谢救命之恩，没有谁再敢说梅影的不是。谁也没想着离开乡场，梅孝先的女人低着脑袋躲在人群缝隙里，再也不敢耍横。
人们朝着出镇的方向跪着，一双双泪眼仿佛穿越黑暗陪着他们的救命恩人，他们仅能用这种方式表达对梅影的感激、崇敬，还有哀悼。他们心里都明白，梅影一去将再也不回头了。
轰的一声，镇外闪现灿烂的红光，璀璨如节日礼花，铺天盖地照亮了山河大地。
后来人们才从惊吓得连夜逃跑的一个小汉奸嘴里得知，那晚，梅影站到落日崖的山岗上朝着梅镇凝望，宫本来拉他走，梅影乘势抓着宫本，拉响了衣服里面的炸药，不但炸死了宫本还炸死了身边四五个鬼子。说梅大姑就是我们这块土地上的神。
十八
梅镇人找来经验丰富的退休仵作，将带着梅影血衣碎片和可能的骨头残片，归拢一处放入棺材。
出殡那天阴风惨惨，日色无光。全镇男女老少凡是能走动的全体出动，四外的村镇听说了来了很多人，连闻知此事的国民政府和共产党游击队都派了好些官员代表，前来为梅影送行。附近的三十八团团长亲临，带着一个连兵力护送梅影出殡。
梅影的棺木缓行在古老的梅镇街道上，白色的人群簇拥着棺木。人们用泪水洗面，用啼血感恩，用怒火宣誓。梅影死了，尸身残破，换来三千多条生命活着；梅影倒下了，三千多条生命站起来了。
山河哭泣，群山垂首，漫空飘舞着圣洁的雪花。
遵照梅思庭意思，将女儿梅影下葬在梅镇出山口落日崖上，看着梅镇，守护亲人。
古老的梅镇涌来上万人，还有漫山遍野持续赶来的扎白戴麻的人们，青绿的山被白色覆盖。他们为不屈的精神感召，他们为受尽屈辱还守护人民的灵魂送行。据说，梅影是在突然一片血红的阳光下下葬的，棺材落土，血红突然消失，剩下的是上万人的悲痛。
方鲁挖来一颗梅影最喜欢的并蒂山百合，小心栽种到梅影坟头。山百合清雅、高贵，一尘不染，在微风中含着微笑，像一面猎猎招展的旗帜。
好些学生哭晕，好些女人哭得气息奄奄。梅思庭夫妻坚持到女儿坟头堆起，双双晕倒坟地，被人抬回。梅孝先等长跪坟头，叫方嫂、田磊抓起，怒斥。梅孝先惊颤地后退，脚下一滑，顺着落日崖缓坡滚落，摔折了腿，从此躺在家里，直到抗战胜利后在出来过一次，于终日惶恐惊惧里死去。
方鲁栽种好山百合，神情严肃地对着坟头三鞠躬，庄重地说，梅影，那天早晨在河滩上，你说你希望能跟最喜欢的人办一场醉心的婚礼，尽管这里不是河滩，也没有婚纱，但是，我知道你是最喜欢我的，我曾经那么无情地伤害你，导致你的离家出走，希望你能原谅我。希望我们能在九泉之下举办那场醉心的婚礼。
啪的一声爆响，子弹划裂天幕，拖出悠长的尾音。方鲁的手枪抵着太阳穴，在众人目瞪口呆里徐徐倒下，脸上含着微笑房建辉
一
梅镇像头温顺的卧牛，静静地卧在群山怀抱中，浑身上下披绿裹青。麻石板街道被夜露洗得水滋滋亮汪汪，两边排列的早点铺炉火烘热了空气，唤醒了梅镇的早晨。
早起讨生活的人们用身体挖走挡住他们前行的浓雾，又在身后旋转出一朵朵雪莲花，诱人的吆喝声在初日的抬爱里温暖地舒展。镇中有一块不大不小的很有来头的乡场，偏后矗立一颗似乎和古镇同龄的老榆树，巨大的冠盖庇护了乡场，清朝那会用作贴告示和砍头的去处，后来延续了贴告示的传统，免除了杀人的功能，代之为开大会的聚集地，对面是绿茵拱卫的镇公所。挨着镇公所是一座拱背吊满青苔的小桥，清幽的河水绕一个弯划过新开的小学堂，甩向深山的怀抱。
阳光赶起群山的青翠倒立河水里，几只大白鹅嘎嘎叫着踏波掠浪，脚掌下快速开放一串青亮的水花，掩翅在两只翠羽鲜亮的鸭子身后。鸭子丝毫不以为意，专心埋头对着一丛银红色水中根须一通咕咕噜噜，搜食隐藏在根须间的美餐。河水绿茵茵地微笑，洁白的山百合不辞肥瘦地打扮着河滩，卵石在阳光下闪着温润的光泽。
年轻的梅影和方鲁并肩拥着温情漫步河滩鹅卵石，面对此情此景，他们很容易走出一个婚姻的完美。梅影抬手将一绺微风抓下的鬓发掖进眼镜腿里夹住，微笑牵着山光水色，她接受刚刚回国的洋博士方鲁之约，来到清晨的河滩，方鲁说要商量他们的终身大事，定下了他要立马返回重庆就任，抗战时期时间不等人。尽管他们来此目的明确，却谁也没有说正事，脚步徜徉在山水的舒美中，都不想破坏宁静、和平、阳光送暖的早晨。
梅影弯腰折了一支并蒂山百合，嗅着欣赏着，转向白西装白礼帽斜纹紫红领带的方鲁，送出绿茵茵的微笑说，看出什么了？方鲁从绅士的微笑里探出思想，费力地解读山百合，说她是白色的新鲜的。梅影说对也不对，你这个留法博士难道就学会这点浪漫？方鲁笑出不好意思说，我是学习军事的不是去进口他们的浪漫。那你说，我洗耳恭听。梅影笑了，笑碎了一河水，河水亮银子那样怂恿铺排。梅影收住笑说，你就没看出圣洁、高贵、顽强。方鲁哦了一声，像个开蒙的童子，说，那梅校长梅老师能不能为方某启蒙一二。梅影夹夹灵动的眼皮，微笑从嘴角滚落，说你没看出她们在任何地方任何环境里都能生长？河滩上山岗上到处都是她们的家她们的亲人。我是老师，我说一，你去反二反三吧。
方鲁微笑着推推鼻梁上的眼镜，说看来我这个洋博士要好好地解决水土不服了。方鲁起大早来河滩上可不是为了增长学问，他要在感情的热锅里炒出关于他们俩的未来幸福，这也是他在重庆的民国政府报道后就马不停蹄赶回来的原因，希望把小时候方梅两家定下的娃娃亲落到实处。梅影可是留过日本的学生，热心于教育，故而坚辞省府邀请回乡办了小学堂。方鲁不仅要摘婚姻的果实，还要设法打通梅影的思想和他一道去重庆。梅影不和方鲁讨论去重庆的事，指点山水树木花草说事，这里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情意满满。方鲁努力保持绅士风度，希望自己的热乎融化梅影的小心态，绅士地吸收梅影的芳心。梅影学生头上一缕头发再次调皮地滑落，只得重新将她们按捺进本该的座位里，嘴角掀开胜利的微笑，目光里绿意翻涌。方鲁有些急躁了，很想说出自己的大道理，看到梅影走在诗意的微笑里，只好在心里缓释急躁。梅影继续踏着小碎步，走出了温良恭俭让，好像忘记了让方鲁举一反二反三。
山亲爱地拥抱河水，舒展出一副宽大的绿色风景画，一两条小鱼跃出水面，似乎在向鹅们鸭们叫阵，远处几个牧童弃了牛儿不顾，尽情在沙滩上追逐、嬉戏，欢笑声撞进白云的怀抱。
梅影抬起笑意温和的脸庞，目光在画卷上移动，突然打向远处的追逐，把笑洒到他们的欢笑里，扫一眼急迫期待的方鲁，说，方大博士我是个小女子，只喜欢家乡的山水，希望生活在青山绿水的平静里，远离山外的炮火连天。
方鲁推推鼻梁上的眼镜，耐着性子问，难道一个留日学生就没有自己的理想，过着随遇而安的古老日子，这还是新女性吗？山外的炮弹迟早要落到山里，那时候你还能这么恬静、悠然？
梅影站住，瞧着倒映在河水里的蓝天说，理想，呵呵，谁没有理想，我的两个理想之一就是办好镇上新开的小学堂，听到孩子们朗朗的读书声就是天下最美的事，他们长大了会走出大山，去……梅影截断话语，弯腰捡起一块卵石砸进镜子般的河水，河水敞开了一朵喇叭花，飞溅的水珠落下重新砸开了一圈小喇叭花，清亮地笑出满河的畅快，河水的笑音在水面游行、飞越，连接青山扑向蓝天。
方鲁背对着河水挡住梅影的视线，坏笑着逼问梅影第二个理想是什么。梅影笑而不语，再次拾起一块扁平的卵石准备撒手河面，方鲁张开双手不让梅影投掷，说，有理想是好事，难道还怕说出来。梅影丢下卵石，拍拍手掌，目光越过方鲁头顶，投向远山的清越，迷蒙了双眼梦幻似的说，我希望在这里在一个宁静的下午，和我所喜爱的男子举行一场醉心的婚礼。
啪，方鲁拍手掌激发出温暖的脆响，说，那最好，别开生面别开生面，肯定终生不忘！我们俩在这一点上终于找到共同点了，太好了！
啪——勾——突兀、惊颤，拖着尖锐的啸叫撕裂群山的静谧，那是死神传送的请帖。方鲁和梅影终止了调蜜，目光打向声音发出处，那是牛头方向，那里连接山外的道路，火药爆发出强劲，推送子弹划破蓝天。方鲁惊呼，三八大盖，日本人来了！
枪声接二连三下着狗崽子，牛头那边呼喝声直冲云霄，惊恐的绝望的呼叫震动群山，整过镇子跟着震颤、慌乱。梅影急切地说，方鲁，我要去学校。不等方鲁回应，撒腿跑向能看到青绿覆盖下的部分白墙黛瓦。
“鬼子来了！”成为梅镇这个早晨永久的惊恐。
方鲁大喊，梅影，回来，日本人马上就到了，赶快往山里跑！
梅影裙裾翻飞，像一朵速开的蓝色山百合，像一面烈烈招展的旗帜，摇摇送来你走吧，那里有我的学生还有同事！梅影跑得飞快，和刚才判若两人，她在和死亡争抢时间。
进镇子的麻石街上男窜女叫，街面横躺着白的绿的红的各色吃的用的，还有躺在炸坑旁边血呼啦叽的尸体，硝烟弥漫。窝在店铺石阶台上女尸流着最后的血，烧饼摊子倒地旁边的店铺燃烧着大火，黑烟翻滚，冲天而起。啪勾不停，每啪勾一声，准有一个活生生的生命倒下。街口冲进来一群端着长枪戴着黄色招魂耳帖的嗷嗷怪叫的两条腿畜生，枪口冒着硝烟，刺刀上滴着殷红的血，他们见人就杀见东西就抢。两个黄衣畜生抬着一个拼命挣扎尖叫的妇女往门里窜，嘴里胡乱地大笑怪叫，一个鬼子兵枪刺上挑着一个四肢在空气里徒劳乱舞的婴儿，高声大笑大叫，几个围观的日本兵跟着胡叫怪笑。
大火四起，浓烟覆盖，叫声哭声和残忍的笑叫声构筑了梅镇灾难的全景图。
梅镇似乎醒在睡梦里，醒在枪炮的教训里。善良的人们似乎没来得及看清对方，就消失在子弹的扑击中。
这天，永远定格在公元1939年5月6日，湘西一个古镇的早晨。
青山绿水不再静谧优美，和平的阳光再也照不进古老的梅镇。
二
习惯生活在安步当车的千年古老里的山民百姓何曾遭受如此劫难，大部分人纷纷逃亡深山之中，暂时没有逃走的没头苍蝇样乱窜乱撞，烧香拜佛的人不在少处，佛祖非常吝啬他的无边佛法。
学校里早已乱成一锅粥，狼奔豕突，惊恐的哭喊声代替了朗朗的读书声。枪声咋起时，几个男女老师正带着学生准备排练梅影编写的抗日剧《血色》。初闻枪声，一个男老师还开玩笑说，这可是绝好的背景声响。随着更多的枪声还有炮声传来，玩笑声熄灭，惊恐挂到每个师生脸上。枪炮声下的惊叫、镇民的拼死逃跑给他们上了一节惊心动魄亡国课，慌乱哭喊改变了校园。院中竹林边，好几个女生抱团哭啼，余下的学生围住老师张着惊恐、希望的眼睛。老师们没了主意，一个女老师抱住另一个女老师哭泣。有人拉开校门，众人跟着逃出，很快退了回来，个个成了惊弓之鸟，五官变形。那个带头拉开门的田磊老师，狠狠闩上门，大叫，完了，鬼子兵冲过来了，怎么办啊，赶快想法子啊。
都不许哭！梅影如天兵天将突然降临，紧急大喝，说哭喊没用，反而给鬼子指示了方向，别哭别喊，跟我来。哭喊声随着梅影的镇定降温。梅影脸色煞白，胸口剧烈起伏，她是从河滩的爱情温柔地直接冲进可能随时丧命的火坑里，她要挽救她的学生。她的话镇住现场，绝望中的师生像找到生的寄托。梅影指挥老师们带着学生往学校后山跑，她断后，为师生的脱离拖延时间。田磊要和梅影留下来拖延时间，梅影厉声说，保护学生是你最大责任，不要叫我担心。田磊流下眼泪说，是，校长，我拼了命也要送他们走，你你也要……
别婆婆妈妈的，还是男子汉吗，快走！梅影柳眉倒竖，平时的循循善诱、温和的梅影不见了。门外叽里咕噜大叫，砸门声此起彼伏，门板嗦嗦颤抖。梅影上前一把推走田磊，大吼，记住，保护学生是当老师的责任！田磊抹了把眼睛，扛起一个吓晕的女生窜出后门。
梅影站立院中，整理了一下衣服，严肃地盯着被暴力摧残的门板，镇定得像一座巨石。门板哗啦一声向门内倒下，一群凶残的日本兵端着枪冲进来围住梅影。梅影在日本兵冲进来的瞬间身子哆嗦一下，随后稳住，迎着快要刺到脸上的刺刀丝毫不退缩。残暴的鬼子兵歇斯底里，抽回枪，准备将刺刀刺进梅影胸膛，被一个挎着腰刀的军官制止、训斥。鬼子兵收回枪，哈依一声退到一边侍立。军官朝围着的鬼子兵挥挥手，鬼子兵收枪撤围。军官上前用半生不熟的中国话说，你的梅校长？梅影急速打量军官，大义凛然道，是，本校不欢迎你们，请你们立即出去。军官嘿嘿笑说，我们是来帮助你们建立王道乐土，是朋友是客人，留学大日本帝国的梅校长难道没学到一点点礼貌。梅影冷笑，说有端着枪闯进来的客人吗，拿着刺刀威胁主人这还是朋友吗，这就是你们要建立的王道乐土？军官尴尬，脸色血红，尴尬地笑，说，我们不讨论这些，你的老同学在等着，我们是奉命邀请。请！梅影看一眼学校，平静地说，带路。
粗大的大榆树干上绑了七八个壮汉，鬼子兵端枪警戒。乡场上站着一两百哭哭啼啼男女老幼，鬼子兵用刺刀围住，四外高处架起几挺歪把子，虎视眈眈。树旁石凳子上坐着一个中佐鬼子军官，指挥刀立在岔开的两腿之间，一双戴白手套的手按住刀柄，瞪着三角眼欣赏他营造的这幅画面，得意在他脸上流窜。身后站立两个军官，脸上凶神恶煞，侧面躬身站立一个头戴日本军帽着中式衣裤挎盒子炮的中国人，他就是镇上梅老妖的儿子梅奔，因为吃喝嫖赌叫梅老妖赶出家门的败家子，后来听说去了东瀛岛国，没想到十年后成了鬼子兵的狗。
人群后面响起一阵叫骂，人群分开。鬼子兵押着绑缚着双手的梅影进来。众人惊呼，纷纷垂下头颅。田磊和几个男女学生随后押到。
梅影走得大义凛然。押解的军官跑到中佐面前讨好地报告一番，中佐放出微笑站起来走到梅影跟前，说，梅影小姐，没想到在这里见到老同学，难得难得。对不起，都是手下鲁莽，怎么能这么虐待老同学呢。伸手要替梅影解开绳索。梅影沉静地说，不必，这里只有中国人和日本人，没有其他的。中佐诞着脸皮呵呵笑说，误会误会了，我们是来大东亚共荣，建立王道乐土。梅影冷笑，目视现场，说，宫本，这就是你们的共荣，刺刀下的共荣？看着还在冒烟、燃烧的街道和街道上的尸体冷峻地说，这就是的乐土，鲜血、尸体、燃烧的乐土？畜生也讲乐土！
“八嘎”！宫本身边站立的军官狠狠打了梅影一耳光叫骂。宫本抬手制止，脸像个皮蛋，嘿嘿冷笑，指指大树，指指现场的人群，说，我今天只想和老同学畅叙同学之谊，没想到老同学如此不给面子，我是个说话算数的人，这些人是死是活都在老同学你的一念之间。如果答应和我回兵营，这些人马上自由。宫本抬手一招，身后躬身站立的梅奔扯着嗓子对众人道：宫本太君说了，这次来是诚心邀请梅影小姐去军营一叙，商谈建立大东亚共荣事宜，造成现在的不愉快都是不理解造成的，只要梅影小姐，不对，应该是梅影校长，梅校长要是过去商谈，你们不仅不会死而且还能好好地活着，等梅校长和宫本太君商谈好了，我们就是一家人了，你们可都要感谢梅校长啊！
人群里戴着瓜皮帽弓着细腰留着山羊胡子的镇长梅孝先扯着公鸭嗓子大叫，梅大姑，您就答应了吧，您答应了就是我们梅镇的活菩萨，观世音在世啊！好些人跟着附和，喊道，活菩萨啊，答应了吧。梅奔大喊，对，梅校长就是观世音菩萨，她答应了，你们就活了，能过好日子了！
凭什么叫一个姑娘担负这个天大的重责，你们你们还有人性吗？田磊怒声大喝。一个鬼子兵上前打到田磊，几个学生惊呼，护住田磊。中年妇女方嫂大喝，田老师说得对，我们这些人的生死怎么能搁在梅校长一个女子身上，你们这不是帮着鬼子逼梅校长吗？你们你们，还是人吗？镇长身边几个女人上前按住方嫂，一个三十几岁妖娆的女人用帕子塞住方嫂的嘴，阴沉地威胁说，方嫂，你还要不要你的烧饼铺子了。被堵住嘴巴又被人摁住的方嫂挣扎，呜呜地说不出话。
宫本看着现场嘿嘿冷笑。梅影怒喝，宫本，你还有人性吗？
宫本哈哈笑，说，我从来不强人所难，至于人性嘛，那是战争的人性。回头对围着那几个捆绑大汉的士兵挥挥手。啪的一声，一个大汉死在鬼子兵的子弹里。现场大乱，哭喊嚎叫。鬼子兵一阵紧急拉枪栓声。梅奔大喊，肃静肃静，难道你们真要惹怒黄军，统统给黄军做活靶子吗？梅孝先大喝，安静安静，不要惹怒太君！
梅影胸口起伏，脸色血红，对着宫本大喝，宫本，你要是一个军人，冲着我来，给我一颗子弹！
宫本哈哈笑，说，这可是你说的。
校长！学生惊呼。
啪的一声，又一个大汉垂下脑袋，血从胸口汩汩流出，宫本击毙的。全场死寂，睁大了眼睛盯着，惊愕、悲愤。
畜生！梅影怒骂。
梅孝先大呼，大姑，您不能再激怒太君了。求求您了，梅家姑太太！
姑太太，求求您了。梅孝先身边的几个女人齐声呼喊。
梅影盯着她们，激怒道，你们你们。梅影不知道说什么好。
宫本重新走到梅影身边皮笑肉不笑地问，怎么样，老同学，还是不愿意？梅影不愿意和宫本多说一句话，后背对着宫本。宫本盯着梅影的后背恼怒，转头对身边军官耳语。军官招来两个鬼子兵耳语。两个鬼子兵狂笑，放下枪，脱光了上衣。众人看着胆颤心惊，女学生和姑娘们或扭头不敢看或闭上双眼，呼吸凝重，空气仿佛在剧烈燃烧。鬼子兵脱得只剩下一条裤衩，推开前面的男人，一人一个抓出来两个十几岁的少女。少女大哭大叫，众人激动惊呼，想上前救护。鬼子军官对天鸣枪，众人惊恐后退。两个鬼子兵将少女带到大树下，在众目睽睽中按倒她们，骑上怪笑怪叫。
住手！梅影冲着宫本大喝。全场死了般，目光全部集中到梅影和宫本身上。宫本诡秘地笑。梅影决死地说，放开她们，我跟你走！
宫本嘎嘎怪笑，对大树下挥挥手，拍手说，早说，这一切都不会发生，请！
梅影转过身深情巡视在场的梅镇人，目光所到之处响起一片哀嚎，人们多么无奈多么可伶。梅影目光落到学生脸上。学生哭喊道，梅老师，您不能去！梅影闭上双眼，两滴泪水从眼角滚落。
梅影走了，走在一群蝗虫的队伍里，走在阳光惨淡里，走在满街尸体和烟熏火燎里。
三
日本兵满载着战利品撤走了，后面的一群兵还烧了几家房子，在狂笑里踏着梅镇人血迹走的。
梅孝先和他身边的几个女人兔子样窜回去，乡绅们看一眼大树摇摇头走开。乡场上人群哭哭啼啼扶老携幼散去。留下的是那些死了人的苦主和被绑着的家人，方嫂和田磊，还有哭泣的学生们。方鲁冲进现场目睹悲惨，看着参天大树，目光在燃烧，双手举过头顶嚎叫。
镇公所里斑斑驳驳，像个垂死的老人，阴气裹着发霉的空气，播弄死亡味道。梅孝先坐在太师椅里和众乡绅喝着茶商谈事情，好像根本没发生过灾难性事件，两个儿媳一个女儿和一个小老婆妖妖娆娆围拱着有说有笑。小老婆嗲着嗓子说，早知道黄军动用这么大阵仗只是为了一个梅影，还不如早点绑了送过去，免得全镇鸡犬不宁。女儿说，是啊，我瞧着就不舒服，一个女子不在家学女红，办什么新式学堂，镇上好像就她一个能人，这下好了，伤风败俗了吧，自找的。小老婆笑得热气噗噗，说，这下好了，梅思庭那个老东西攀上日本女婿了。大儿媳笑着说，三娘，说错了，那是日本人大公众的女婿呢，那可是一个兵营呢。
喝茶的乡绅有人摇头，有人放下茶杯脸色难看。
够了，都给老子滚，我们说正事。梅孝先听到她们说得不像话，看到乡绅们不满，只得赶她们走。
小老婆扭着水蛇腰不屑地说，媳妇们，跟小妈走，切，就这点能耐。梅孝先摔了茶碗，碎了的瓷片翻着筋斗飞溅，落出一片细碎的闪耀，眼睛瞪圆像要吃人。众人大惊。众女人这才悻悻地扭着屁股走进耳门。
抱着水烟袋乡绅问，要是梅思庭回来追问，我们怎么说？他们家可是有十几条枪。众乡绅附和，惶恐不安。梅孝先拍了桌子，拉着公鸭嗓子说，追问，追问啥，有本事到日本人哪里追问去，今儿这场大灾，根子都在他梅思庭身上，他要不把那丫头送到东洋上学，能认得那个叫宫本的吗？要不是跟宫本勾勾搭搭，他能带着兵来祸害咱们？众乡绅惊愕，张着嘴巴说不出话，目光可怜又可嫌地盯着梅孝先。靠梅孝先身边坐着的戴一副黑框眼镜的刀削脸连忙笑着说，梅翁目光如炬，看得透彻深远，归根结底还是他梅思庭种下的劣根，门风不正，怨谁！
乡绅们有叹息的有附和的，一场邪恶的闹剧在笼子里躁动。
方鲁气冲冲走进公堂，指着众人大怒说，你们你们可都是梅镇的头脑，出了这么大祸事死了那么多人，现在梅影为了保全你们被抓进日本兵营，你们居然还坐在这里喝茶说笑，你们喝下的可是他人的血泪，肠子不烂吗，还笑得出来！
戴眼镜的站起来愠怒，说你可是方家大公子还是留过洋的博士，怎么可以如此咆哮公堂？圣贤之书读到狗肚子里了！
去你妈的圣贤之书，圣贤之书教你见死不救，教你们把一个镇的安危推给一个弱女子！方鲁毫不退让大骂。啪，梅孝先拍桌子咆哮，这里是镇公所，不是你撒野的地方。方鲁盯着梅孝先，眼睛里充血，步步紧逼，咬牙说，哦，镇公所啊，死人了管不管，弱女子被抓了管不管，梅影把自己交出去了，就是为了换得你这样蛇蝎心肠的人活着，太不值得了！梅孝先双眼惊恐步步后退，脸色灰败。方鲁一把薅住梅孝先衣领，大喝，你到底救不救梅影？四个枪兵突然闯入抓住愤怒的方鲁。枪兵是戴眼镜的看到情况不妙，出门招呼进来的。见到枪兵，梅孝先活过来了，声嘶力竭道，拉出去拉出去！
方鲁挣扎着大叫，你们要还是人，要是还有一点点人性，就赶快组织人救梅影，梅影怎么说都是你们的救命恩人！
大榆树下，方嫂手里捧着写有“梅影长生”的木牌，带着学生们和田磊走近树干，把木牌恭恭敬敬放置粗大的树干下的石桌上。田磊带着学生在牌位前摆上香炉和祭品，点燃香插入香炉里。众人退后几步，方嫂双手合十跪下，田磊和学生跟着跪下。方嫂念叨着：大慈大悲的活菩萨梅影，梅大姑，您救了全镇的性命，但愿佛祖保佑您平安无事！学生哭泣，呼喊梅老师！田磊满面泪水说，梅校长，但愿您吉人自有天相，平安渡劫，我们都等着您回来呢！方嫂止不住嚎啕大哭，哭声响成一片，震撼大树，树叶似乎在嗦嗦颤抖。他们身后跪了黑压压一片男女老少，一片哭声。
青色的香烟绕护着哭喊声，震撼整过梅镇，日光惨白，流出殷红的血泪，血红蒙住了天地，风吹响了树梢，呜呜咽咽。
方鲁突然跑过来，抓起跪拜的田磊，怒喝，跟我走！
四
星星像从天幕的破洞里钻出来，繁密地滴着泪珠儿，月亮垂死地斜吊在天幕上，张着半边脸悲惨地瞧着人间。
房间里灯火迷糊一片，家具上像被涂抹了一层黏糊糊的死亡气息。梅影合目坐着，脸上全无血色，像个雕像。桌面摆放着糕点、水果，仍然保持它们的原始。门口两个背抢的日本兵锁住了梅影逃生的可能。自从离开乡场的第一步，梅影就没有打算逃跑，想着如何去死，只有死能解脱一切。一个被日本鬼子抓走的年轻女人，就是逃出去了很难消解那些怀疑的目光，如其忍受别人的怀疑活着还不如死了干净，到了如此地步再想别的那是虚幻的无益的，只能徒增心理负担。她想着如何有尊严的死去，她甚至想到被宫本五花大绑押解刑场，在枪弹的爆响后看着亲爱的蓝天微笑着倒下，倒在山百合的怀抱里，但是心里无数次想着自己的遗憾，再也没机会兑现在夏天的傍晚在美丽的河滩上和自己最爱的男人对着青山、河水还有山百合举办一场醉心的婚礼了，她只能在心里无数次设想那个热切的醉心场景。
一阵沉重的马靴敲击木质楼梯声强烈抬升，楼梯在强暴踢打下哼哼唧唧，像个濒死的病人。梅影呼吸了最后一口人间的空气，等待终极降临。上楼的是宫本，暴虐的马靴声就是宫本残暴的释放，宫本上次在这里带着暴怒离开，留给梅影一个最后的考虑。宫本的马靴踩着中国人的苦难和鲜血跨进房门，随手关闭了它，房间构成一个密闭的恐惧，空气瞬时坚硬。梅影继续保持死亡状态，灵魂似乎脱离身体飞升，在看不见的空中盘旋。宫本这次没有对梅影歇斯底里，马靴踏得轻柔，嘴角似乎挤出微笑，从木质化的空气里迅速传导给梅影耳朵。啪挲，像是一叠轻飘的纸片打击桌面，拍出来的风撞击梅影胸口，血液在血管里四处奔突，血管飘摇着随时爆裂。梅影咬着牙，忍受剧痛，脸色血红。
看看吧，他们都是你的亲人。宫本轻描淡写地笑了，那是吃人后张着血红的口说的，血腥扑鼻。梅影似乎嗅到亲人的熟悉，眼皮跳动，还是开启了眼睛，桌面散落着爸爸妈妈和七岁小弟的照片，这是宫本的恶毒和无人性，用家人来威逼。梅影感到自己像个大海中在狂风暴雨下摇曳的小船，气息悠悠地问，你把他们怎么了？
宫本诡秘地笑，笑声如瓦楞刮着梅影的耳朵、心，痛苦地滴着血。她知道人跟魔鬼无法交流，魔鬼嘴里永远吐不出莲花，问也是白问，合上眼睛在心里为爹妈小弟祈祷。又是啪的一声，一叠照片摔到桌面，阴冷地说，看看吧，他们可都是你的好学生。
你，猪狗不如，畜生！梅影爆出粗口，那是怒急恐惧至极的真实。宫本再次呵呵笑，说如果你好好活着，他们一根头发都不会少。怎么样，条件优厚吧。
无耻！梅影不再冷静了，她知道对面这个冷酷的魔鬼说到做到，只恨自己手里没有枪，怒气、戾气、伤心、悲痛涌上心头，堵塞了大脑，阻断了意识。
夜空泡在垂死里，半个月亮迷迷糊糊像在流泪，草丛里虫子低低地哀鸣，大地和天空在黑暗里颠倒。房间里灯光哀伤地探出窗口，又无力地下垂，跌落濡湿里。宫本那野兽的狰狞割碎了一片片花朵，旋转着飘落死亡的深渊。
骤然的枪声打破了魔鬼的舞会，枪声一声紧似一声，如一只只铁拳砸中魔鬼的头颅。楼门大开，宫本被灯光涂抹成黑炭，慌乱地冲出门，快速扣着衣扣，急问卫兵，哪里打枪？
卫兵指着一个方向说，好像是司令部那里。
枪声、火光编织了魔鬼的死亡链条，大地在颤抖摇晃。
五
城门外的小山岗像一条巨龙静静地卧着，方鲁和田磊等人拿着枪趴在山岗的树林里密切注视城门口。田磊低声问，这行吗？方鲁指指绑在身后树干上穿着和服的日本女人说，有她在，量他宫本没那个胆子，她可是宫本顶头上司的老婆。田磊还是不放心说，万一…
没什么万一。方鲁斩钉截铁道，一会交换后，你们几个不要管我，带着梅影从我们预定好的路线撤离。不用担心我，我可是学军事出身的，你们走得越远我越安全。
说话间，城门楼上火把大亮，烧红了半边天，鬼子兵如临大敌。梅奔的声音遥遥传来，对面的好汉听着，黄军答应你们交换人质，但是你们要确保人质安全，否则梅镇鸡犬不留，石头过刀草木过火！
田磊小声骂道，这个认贼作父的败类！方鲁指指日本女人，顾不上搭理田磊，高喊，你们不要心存侥幸，不要动歪脑筋，我们既然敢来，就有了万全的准备，告诉你们一个消息，不仅城外做好准备，在你们城内若干个要害部门也安放了炸弹，一旦你们打歪主意，城内马上爆炸四起火光冲天！
好，黄军答应你们。这就下去交换人质。
田磊有点发抖。方鲁厉声说，有点中国人骨气好不好，刚才你不是挺有骨气的吗，你没瞧见他们也害怕吗？按照计划行事。方鲁掏出毛巾塞住女人嘴巴，解开绳索，逼着跟自己走。
双方在城外抵近山岗地空地上对峙，火把照耀得如同白昼。大队的日本兵燕翅排开，抢上刺刀寒光闪烁。方鲁让对方士兵退到城门口，否则不交换。宫本只好照做，叫人带出批头散发衣衫不整被堵住嘴巴的梅影上前。
梅奔说黄军是讲信用的，请把夫人放过来。方鲁朝后面挥手，田磊等三人押着日本女人来到身边。方鲁说，看清楚了吗？要不梅奔你过来瞧瞧。梅奔低声告诉宫本，宫本挥手。梅奔胆颤心惊地走过来，仔细打量，回头说，太君，确实是司令夫人。
宫本要同时放人，方鲁不答应，说自己可以站在这里陪着，你们先放人，等我们的人安全了再放。宫本不同意。方鲁用驳壳枪顶着日本女人后脑，女人呜呜大叫。方鲁说，你们人多，有机枪有摩托车，只有我认为我们的人安全了才会放人，千万不要动歪心思。宫本犹豫，梅奔跑回去一阵耳语，宫本不得不下令放梅影。
梅影被绑着双手，走过宫本身边，突然一头撞向宫本，宫本连连后退，还是倒下。谁也没料到梅影不顾性命撞宫本，双方似乎一触即发。梅影要用这个方式激怒宫本杀了自己。宫本爬起来，暴怒，抽出刀要劈了梅影。梅影迎着刀再次冲击。
住手，敢动，立马毙了她！方鲁声嘶力竭道。
六
路上，梅影像个垂死的人，不说一句话，低着脑袋东倒西歪地走着。方鲁想搀扶，梅影尖利地叫道，别碰我！方鲁缩回手，万分惊恐地问，他们他们没把你怎么了吧？梅影不理会，疯了般跑去。
天，亮在满目疮痍里，青烟从废墟里袅袅升起，绕着群山的呜咽。镇口路边的落日崖上皤帆飘飘，纸钱当空，悲伤、凄凉的哭喊声萦绕着坟地，乌鸦盘旋着呱呱怪叫。
几株洁白的山百合，在微风的摇摆里流着泪水。
梅家大门紧闭，没有了往日的枪兵站岗，只有两只石狮子张着空洞的嘴巴无目的地悬望。
门前路上聚集了三三两两的男女，有意无意地瞧着紧闭的大门。梅孝先家的女人在小老婆率领下站到对面，向梅家大门指指点点，肆意嬉笑，招引了一大堆男男女女。听了她们的蛊惑，有人不相信，有人摇头叹息走开，有人随着她们的污蔑兴风作浪，责骂梅思庭门风败坏，表面道貌岸然背地里男盗女娼，将日本人祸害梅镇的责任全部推倒梅家头上，骂梅影臭不要脸，水性杨花，送给一个军营的日本兵用。骂得正起劲的时候，方鲁和田磊他们突然赶到。方鲁责骂他们没良心，说要不是梅影挺身而出那两个姑娘还能保得住清白？接下来还不知道要死多少人有多少妇女被糟蹋。指着梅孝先小老婆和闺女厉声道，要不是梅影挡着，说不定下一个就轮到你们！你们良心叫狗啃了叫猪吃了！方鲁满脸飞红，像一团燃烧的火焰，眼睛奓着，仿佛要吃人。田磊愤怒地说，就没见过你们这样的，真该叫日本兵抓了你们，梅校长为了谁？没有梅校长你们能站在这里说风凉话、侮辱人！
那些跟风的男女低下头，纷纷溜走。梅孝先小老婆和闺女想争辩，看到方鲁变了形的脸，扭屁股逃跑，边走嘴巴还不干不净地道，方家少爷，那可是一个叫猪拱了的烂白菜，你还好这一口。方鲁大怒，要追上去。田磊等强行拉住。田磊说，方博士好男不跟她们这些破烂斗。方鲁垂下胳膊，狠狠地吐口吐沫说，没想到不仅愚昧还是这等侮辱糟蹋人，简直猪狗不如，怎么能叫这样的人生存在这个世界上！
梅家院子空无一人，树叶挂着脑袋，花草抱紧了身子畏缩在阴惨惨的光线里。方鲁等直驱上房，厅堂里空无一人，后面隐隐传来低低的哭泣声，连带着空气叹息。方鲁连叫了几声梅伯父，好大一会儿，梅思庭才在丫头的搀扶下出现，一夜间乌黑的头发披上一层霜，脸像被水泡过的惨白肿胀，目光暗淡不看任何人，坐到太师椅子里似乎对着空气说，来了。方鲁赶紧近前，小心地说，来了，伯父。梅影还好吗，我想给她散散心。梅思庭合上双眼，悠悠地说，她她恐怕没有那个心事了。
怎么了，伯父？方鲁惊愕地问，不敢相信。顽固地说，我知道梅影一定受苦了，心情肯定不好，我还是想当面劝说，事情过去了，就当一阵风刮过去，没什么的，只要天没塌下来就好。梅思庭睁开眼睛，盯着诚意满满的方鲁说，你，真的这么想？
是，伯父，我想现在就见到梅影。梅思庭合上眼睛，搭在椅背上的手轻挥。丫头说，方少爷，我带你过去。
梅影躺在床上，双眼瞪着，好像僵死了。方鲁等梅伯母和丫头离开后，扑到梅影床边急切地说，影，到底怎么了，你要这样折磨自己。眼泪顺着腮流下，目光追着梅影惨白的脸。梅影不说一句话，就是一个活死人。方鲁愈发揪心，说，影，就是有天大的事我们俩个扛总比你一个人闷在心里好，你可是新女性啊，怎么这么想不开。梅影突然大笑，凄厉的声音刀子般扎进方鲁的心窝，血啪嗒啪嗒滴落。方鲁忍着痛苦说，影，别这样，我们可是要在河滩上举办美好婚礼的。梅影笑声骤停，双眼紧闭，眼角慢慢溢出两颗泪珠。方鲁急得在房间里转圈，像个斩掉头颅垂死挣扎的公鸡。
你，走吧，我已经是一个不干净的女人。梅影嘴巴丝毫没动，声音似乎是从地狱里冒上来的，阴冷、坚硬，房间随着这句话翻转。方鲁双眼圆瞪，全身颤栗，突然抱着脑袋嚎叫，发疯地奔出房间跑出梅家。
路上，人们听不清方鲁在叫喊什么，为何如此，只道他疯了。方鲁没头苍蝇样跑回家，气喘吁吁，紧急跪在父母面前连磕三个头，说，父亲母亲，恕孩儿不孝，我走了。老两口惊问去哪儿。母亲说，梅家的婚事怎么办？方鲁起身赤手空拳地雄赳赳走出，撂下一句话说，爱咋办咋办。说完，人已经在门外。老两口惊愕地看着空洞的门，僵在当地。母亲突然高声喊道，不带行李啊！
七
梅影闺房，灯黄光惨，浓重的悲哀装满了每一个空隙。母亲和弟弟守在梅影床边，像守着一个濒临死亡的人。阴风在房间里四下游走，似乎是阎王提前派鬼使来下通知。门哐当一声被推开，屋里人吓了一跳。梅思庭大步闯入。梅母哭泣道，老爷，这样下去可怎么好哇。梅思庭大怒，说，死了算了，梅家担不起这个污名！
什么！梅母惊叫说，她好歹是我们的女儿，外头叫鬼子欺负了，家里你还说这个话，你你这是在逼命吗！梅思庭喝道，妇人之见，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我梅家在镇上住了十几代，从来没有过……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梅影突然坐起来，双眼亮闪闪盯着父母，赤脚下床跪倒父母面前磕头，说女儿还二老养育之恩，从此刻起我不再是梅家女儿！说着，赤脚跑出。
母亲大哭，呼喊，影儿啊妈的心头肉啊，不要走哇。
弟弟惨呼，姐姐，不要走啊！
泪水漫出梅思庭抬着的眼眶，爬上脸，任其滴落。两手一边一个拉住夫人和儿子，厉声说，叫她走！
八
神经高度麻木的梅镇人半死不活地过着他们的日子，像悠悠的河水那样无声无息，唯有方鲁的出走和梅影的逃离重新牵动人们麻木的神经。一些人为方鲁抱屈，更多的人感叹梅影。人们心里都明白是梅影救了梅镇的人，保全那些女人的贞洁，可是又不能公开原谅梅影的失节，还是失节于日本鬼子。田磊、方嫂他们到处替梅影更名，可是没人敢当面赞同，一些好心人只有在夜幕掩护下去大榆树下，对存留着的梅影牌位烧香、拜谒。他们把梅影当成拯救他们的恩人、活菩萨。慢慢地祭拜的人多起来，大榆树下香火比山上仁义庙里的香火还旺盛，关二爷要是有知一定伤心落泪。人们在香烟缭绕里祷告梅影平安无事，在他们心里梅影就是他们的保护神。
香火照亮了人们心头的黑暗，却照不亮梅孝先他们那般人的心里阴暗。
梅孝先在小老婆等女人怂恿下特地召开乡绅会议，议题只有一个，定性梅影是严重失节，辱没梅镇和先人，还严重侮辱了中国人的尊严，派生出两个决定，驱逐梅思庭家出梅镇，不准人祭拜梅影。
梅思庭怎么也没想到，梅家十几代人辛苦攒下的基业毁在梅影手里，通知下达后，没有一句辩解，拖家带口三四十人被枪兵押着离开梅镇。一路上愁云惨淡，人们用眼泪为他们送行。那两个保全贞洁和被救下男人的家庭全体出动，不管梅孝先的什么禁令，带着好吃的哭喊着堵住大路，挡住梅家人，公开在道路上摆上香案祭拜心中的活菩萨梅影。跟来的全体师生哭祭，哭声震撼整过梅镇，哭倒了一大片男女和学生，也引来了更多平日不敢公开自己良心的人，还惊动了附近的山民。他们不辞路远，纷纷赶来祭拜女菩萨。
来祭拜梅影的山民络绎不绝，越来越多，气得梅孝先等人只敢龟缩在镇公所骂娘。
不知是谁喊了一句，梅老先生一家不该走，我们找梅孝先理论去。众人纷纷应和，簇拥着梅家人赶往镇公所。梅孝先何曾见过如此阵仗，绕他们怎么威吓、叫骂，没人理睬。梅孝先叫枪兵抓人，没有一个枪兵愿意出手，反倒是梅孝先被田磊等人抓住，逼梅孝先取消禁令。田磊说，你个黑白不分的老东西，如果你胆敢再如此，老子和你一道跳日落崖，敢不敢！有人干脆说，别跟老狗日的废话，他听不懂人话，干脆给他一粒枪子算了。
梅孝先在群情汹汹下被迫宣布取消驱逐令，保留大榆树下的供奉，派人寻找梅影。
九
山路尽头是一座古砖墙圈着悠久的县城，历经无数风雨的民居不堪重负地苟延着，街面冷冷清清，行人稀少，乞丐特别多，十个人里至少有一个是乞丐。这天，街上多了一个披头散发衣衫破烂的乞丐，脚上的污泥里掺着血污，走一步，青石板上落下一道血脚印，借着手里的树棍支持行走。准备驱逐的乞丐们瞧着血脚印，摇头叹息，无意中看到这个新来的腰间别着两把柳叶刀，更加不敢接近，只好用目光追随。乞丐一路艰难地走向军营，面向军营站了一会，躺倒军营对面的岔路口墙根睡觉大觉，眯缝的眼睛射出寒光，刺向军营门口。
远处的旮旯缝里，好几个乞丐盯着。
日头白花花地下着火，狗蛰伏阴凉之地伸出舌头嚯嚯地排热，乞丐一动不动躺在能烤熟麦饼的墙根，像条抽了脊梁的死狗。房顶上瓦面仿佛过了火，白气滋滋地升腾，空气里飘着焦糊味。军营门口有几次日本兵进出，每次进出，乞丐都放大了眯缝的眼皮。一个拉长的影子靠近乞丐，带来不断增强的喘息声。乞丐掉过手里的树棍，指着逼近的影子，影子不再逼近，声音嫩嫩地说，七爷让我们送水、吃的。乞丐收回树棍，影子缩短，递过来一只大饼一个豁口陶碗，碗里波光潋滟。乞丐夺过碗，把水倒进喉咙里，抓过大饼大口撕扯咀嚼。贴着乞丐耳朵再次爬过来带着奶味的童音，七爷说了，你一个人等于送死，我们在关二爷庙。乞丐停止咀嚼，脖子似乎僵硬，扭头看时，影子早已消失。
日光把墙面压缩为一块巨大的黑影，劈头盖脑蒙住墙根，也蒙住仿佛死了乞丐。黑影伸展到半个街面时候，军营门口响起叽里咕噜的疯狂，两个鬼子军官兴奋地冲着大门而来，梅奔矮了一节放着谄笑随在一个芦柴棒子日本军官身侧，嘴里放着叽里咕噜的马屁。乞丐身子一点一点离开了靠着的墙根，手伸向腰间插着的柳叶刀柄。芦柴棒子正是宫本，距离乞丐四十几步路，快要进入柳叶刀有效击发距离内。乞丐的手把住刀柄，下一秒就是抽刀击发了，抽刀的手腕却叫另一只铁钳子的手抓住，乞丐的手在铁钳子的钳制下像没有分量的棉花。正在乞丐激怒、呼吸粗重之际，响起一声啪，宫本摇晃一下捂住肩膀，倒在梅奔及时伸出的双臂里。枪声引来瞬间的枪声大作，机枪声飞蝗一样扑向乞丐左边的墙头。乞丐耳朵里炸响了一个沉闷，跟我走，没命了什么仇都报不了。
月色漂染了破败的大殿，那些剥落、残缺和报废的什物乱糟糟地被月色刷成冷峻的画页，残留的热空气正在给冷峻固定色彩。外面，落单的子弹在夜空里划出垂死、暴虐的啸叫，粗暴的叫骂声，撞击木板的声音，割裂了本该平静的夜晚，哭喊声染着县城的夜色。
乞丐躺在草席上，头发分开落到脸的两边，暴露出一张虽然涂抹了泥灰但仍然好看的脸，她是个女人，她就是被迫出走的梅影。梅影诀别亲人，直奔县城，守在兵营前的目的显而易见，可惜，她的柳叶刀没有发出，就算发出了不知道能不能击中仇恨的目标，虽然她出生在书剑承传之家，从小也跟着父亲练过武，柳叶刀练得最称手，但是在失衡的心理作用下是否能保持平常的准头还得两说，再加上虚弱的体力，柳叶刀就是飞出去了能否有足够维持快速飞行的能量也是未知数。及时转移目标的那一枪是方鲁开的，方鲁那天离家出走后就发誓一定要杀了宫本，他在县城的行踪叫无处不在的乞丐探知，乞丐的头领七爷找到他，达成共同杀鬼子的合作协议。方鲁早就从身材和走路的姿势上，认出守在军营对面的乞丐就是梅影，他痛恨梅影失身失节，但是不忍心眼看着前去送死，心里还是放不下梅影，关键时候果断开枪。
好几个小乞丐瞪着黑生生的小眼睛盯着昏睡的梅影，十分担心，没有好办法。梅影在感知自己的手完不成击杀目的时，急怒攻心，虚弱的体力用尽晕倒当地，被人背进了关二爷的地盘。方鲁开了一枪后，及时抽身，他无法面对梅影，嘱咐七爷好生照看梅影，自己去继续训练田磊那班人，他要拉起一支复仇的队伍，七爷已经答应了方鲁，合成一股。
来了来了。乞丐头七爷一手端着一只盆子急匆匆进入，小乞丐分开。一只盆里是稀粥，分派小乞丐给梅影喂食，自己拿起另一只盆里棉布，在随后而来的水盆里蘸水，抓起梅影的脚清洗，去掉泥土和血污的脚板划痕杂乱，呲着一道道横七竖八的血口子，蒺藜露出黑乎乎脑袋。七爷拿出镊子夹住黑脑袋拔出，脚板微微颤抖。七爷告诫梅影不要乱动，伤口要是不清理会感染，那样还怎么报仇？
你是谁，为什么要阻止我？梅影气息奄奄地问。一个小乞丐说，他就是我们的七爷，玩枪的。七爷说，对，我就是玩枪的七爷，我是为了……砰，哗啦。梅影踢翻了水盆，怒叫，滚，我不要你管，我要杀宫本那个活畜生。暴怒支持梅影爬起来，摇晃了一下又躺倒。
梅影醒来时候躺在一个简陋的床上，房间里黑乎乎的很难看得清面貌，房间有门没有窗户，门把屋子锁进黑暗，从门缝里挤进来几丝光线泄露了这是一个发光的白天，门外没有任何人为响动，风从门缝里飙进来，在黑暗里斯斯叫，像无数条毒蛇在吐信子。梅影有气无力地看着听着，好像来到了另一个世界，她早已没有了惧怕，也不拿自己当人待，更不把自己当女人，她活着唯一目的就是杀了宫本那个禽兽、魔鬼，哪怕和他同归于尽，她活着就是为了死去，她努力让死去早一天到来。
斯斯的微风伴着丝丝缕缕光亮在黑屋里舞蹈，她不想听不想看，眼睛张得特别大，像要用眼睛吃人。黑暗能叫她安静，那就恰如其分地守着黑暗，直到自己身体完全有了行动能力。她清楚，她还活在人的世界里，但是已经失去了一切，再也不用想那个缥缈的醉心的事了，她只配拥有死亡。
门咬牙切齿地开了，光线轰隆一声扑入，同时送进来龇着毛发的七爷。七爷的脸埋没在光线的推送里，光影在嘴边颤动出声音，饿坏了吧，吃点东西，养好体力好杀鬼子。梅影在门开的瞬间关闭了眼睛，她不想和人有关系，尤其是对她关心的人，她要无情绝情。七爷陪着小心将碗放到床边一张椅子上，说，我叫七爷，也是东北军负伤的连长李湘林，我爱人也是被宫本那个畜生……所以，我脱离了部队，一路追踪下来，我还有十几个好兄弟。李湘林强行灌输自己的经历和苦难，暗示他们是一棵藤上的两个苦瓜，砥砺梅影的求生欲望。
十
梅影终于答应跟李湘林训练，坚持自己的独立单干，说自己的仇不依赖别人，哪怕是自己的亲兄弟都不行。李湘林痛快地答应，悉心教授梅影所有杀日本鬼子的技能。梅影开始了没日没夜的训练，伤痕累累遍体鳞伤，从不叫一声疼和苦，她把自己当成了一架机器，只要机器能运转绝对不会躺下，机器更不会有人的感受！陪练的几个东北军士兵开始个个都是能手，有的甚至不愿意做陪练，认为是耽误时间，摔得梅影浑身是伤。一个月后，士兵们被梅影摔得鼻青脸肿，三个人不是她的对手，各种技能一学就会一学就精，十几个人里只有李湘林和梅影不相伯仲。格斗中梅影不说一句话，完全把对手当成她的复仇对象，眼睛里全是刻骨的狠毒。
在一个无月的夜晚里，梅影从山中营地消失了。得知消息的李湘林随后追赶，哪里还有梅影的踪影。
两天后，县城传出惊人的消息，酒楼上炸死五个日本军官，妓院里两个日本兵死于柳叶飞刀之下。两个现场都留下一张纸，写着独孤二字。日本鬼子如同惊弓之鸟，一两个日本兵大白天都不敢出兵营，城里如临大敌戒备森严。看到纸条的中国人一传十十传百，都说城里来了一个来无影去无踪的独孤大侠，专杀日本鬼子。独孤大侠带给县城人一丝丝亮光，让久违的脸上有了笑的理由。
日本兵龟缩兵营，靠近兵营的地方时常响冷枪，每次枪响必有一个日本兵血花飞溅。凶残的日本兵连日来把县城翻了个底朝天，连独孤大侠的影子都没瞧见，还在清剿中接连死了九个官兵，全城通缉毫无结果，因为见过独孤大侠的日本兵都命丧黄泉。宫本看出了独孤大侠专杀日本兵不杀中国人的漏洞，严令那些汉奸出动四处搜捕，连梅奔也被派出去带队搜查。每天兵营门口绑着十几个老百姓，只要独孤大侠朝兵营开枪就杀三个中国人，这招够歹毒，兵营才得到暂时无事。
独孤大侠也改变了手法，蛰伏城外，专门对出城扫荡的日本兵动手，每次不是一个就是两个，打完就走，绝不恋战。穷凶极恶的鬼子兵毫无办法，好几次清剿变成对长官的保护。
县城出了这号人物，引起了多方寻找，最终都无功而返。独孤大侠行动在风里在迷雾里，没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只有日本兵死亡后出现的独孤二字，字是左手写的毛笔字，从字迹上根本无法判定需要的属性。城里的读书人可遭罪了，都被抓进兵营验证字迹，严刑逼问。
县城成了那些黑乌鸦横行的天下，黑乌鸦是县城百姓送给那些流着中国人的血帮着日本鬼子残害同胞的汉奸，是对汉奸的刻骨诅咒。梅奔试了几次，居然毫发无损，胆子开始发胖，带着手下四处横行。一个夜晚，梅奔醉醺醺从妓院出来，叫一个人薅住衣领，梅奔吓得跪地求饶，抓着的人像从地狱里发出的阴森，喝道，再叫送你见阎王！梅奔只磕头不敢出声。那个阴森低沉道：要想活命滚回梅镇，不要再给鬼子当狗！梅奔压低声音说，是是，再也不敢了，就走就走。阴森声音道：叫梅镇人明白，祸害他们的是日本强盗，不是其他人！梅奔磕头如捣蒜，是是是，一定相告一定相告！您是您是……啊哟。梅奔杀猪似的大叫，双手捂住耳朵，血从指缝里钻出，青石板上躺着一只血耳朵，腥亮地反射着照过来的灯光，血糊糊地悸动。
梅奔捂着耳朵连夜逃回梅镇，窝在家里养伤。听说梅翻译官回来了，梅孝先等人登门拜访，托梅翻译官在黄军面前多说好话，保全梅镇老少。梅奔叽叽哼哼地说不出所以，只让梅孝先他们不要让人知道自己回来了。梅奔害怕极了，血糊糊的耳朵让人终生不忘，一夜之间变了一个人，再也没有了那些恶习，劝说梅老妖赶紧搬离梅镇，不说搬离的原因。梅老妖哪里舍得家产，哪里听得进儿子的话。梅奔急得没办法，单独对爹说独孤大侠其实就是梅影。梅老妖不相信弱不禁风的女子怎么就变成杀人魔王，梅奔磕头赌咒说，梅影的声音他最熟悉，不管怎么变都能听出来。梅老妖拍着脑袋说，是了，梅思庭家世代习武，我怎么把这个忘记了，可是，她一个人，迟早会殃及梅镇，太君要是晓得是我们梅镇的人……爹，您想怎样，我的耳朵可是警告，万万不能啊。
很快，梅孝先知道独孤大侠就是梅影，带着枪兵连夜赶走梅思庭和家人，说不能叫黄军找到祸害梅镇的借口。梅思庭听说独孤大侠就是梅影，没说二话，带着家人乘着夜色离开。岔路口，梅思庭对着县城方向遥拜，嘴里念念有词说：家有此女，我梅思庭祖上积德了。闺女，是为父看错你了，你是贞烈女子，等到平安日，为父一定为你树碑立传，以飨后人！梅思庭洒泪离去，进入深山林场的老宅，留下四个枪兵，剩下的交给前来的田磊，带着进城协作梅影。
十一
连日来，梅孝先派人四处张贴告示，令全体梅镇人安心过日子，说前次日本人来是为了梅思庭的女子，现在梅思庭家走了，梅影也失踪了，再也没有值得黄军惦记的。如果黄军偶尔路过，千万别慌乱，要箪食壶浆以慰大军，定能逢凶化吉平安度过。梅孝先还怕人不识字看不懂，每天派两个枪兵提着铜锣沿街叫喊。那些有良心的人听了在背地里咒骂梅孝先是缩头乌龟是汉奸。田磊和方嫂等带人夜里撕毁告示，白天梅孝先叫人张贴，并说，如果发现再有人撕告示不听劝告，当同梅镇的罪人论处。
三天后的早上，阳光没有分别地照着梅镇，麻石街上有几家店铺刚刚打开门，一群黄祸涌入，皮鞋的铁掌狰狞地敲击麻石，溅起一溜溜火星。这次，日本兵没有大开杀戒，目的明确地直冲镇中而去。老板们吓得赶紧关上门，在门内哆嗦、喘息。
日本兵围住大户，强行带走他们的年轻女子。他们用惊恐的告饶，希求放过，招来的是无情的枪托和皮鞋。宫本领着兵冲进梅孝先家，梅孝先正在茅房里痛快，听到不同往日的嘈杂，吓得屎尿停滞，顾不上屎尿给屁股染色，提上裤子匆匆忙忙赶往客厅。三个老婆两个儿媳和闺女都叫日本兵刺刀押着跪了一大片，垂着脑袋簌簌发抖。梅孝先一手提着裤子放出无限欢笑说，太君太君辛苦，没想到太君如此勤劳，请坐请坐。高声叫道，来人啦，给太君备茶备饭，杀猪犒劳太君。宫本用生硬的中国话说，不用，梅桑，你是大日本大大的朋友，肯为大日本圣战出力？
梅孝先点头哈腰，一手紧紧抓住裤腰满面笑容说，一定出力一定出力，太君尽管吩咐。宫本哈哈笑，吆西，很好，大日本士兵前线作战的辛苦。
辛苦辛苦，大大的辛苦。梅孝先应和着，偷眼瞧着跪地的女人们，一个个像拔了毛的秃尾巴鸡。宫本说，那好，黄军需要你家的女人慰劳慰劳那些辛苦的士兵。
啊？太君太君，那可不行，她们是乡野之人，见不得大世面，惹怒了黄军，那可不是闹着玩的啊，太君太君太君您行行好。梅孝先眼泪鼻涕齐出，双手作揖，忘记了提着的裤子，裤子滑落，露出两只干帮帮的光葫芦腿，两股间夹了条变了形的小黄鱼。女人惊呼，梅孝先似乎意识到，赶紧提起裤子，急赤白眼地哀求，太君太君……八嘎！宫本身边的军官抽出抵住梅孝先的脖子。梅孝先妈呀一声瘫坐地面，浑身筛糠，他睡着想醒了也不愿意相信，自己真心求得共荣共存大计的黄军竟然不认他这个优良奴才，对他这个一心求安的良民顺民下毒手。脖子上寒冷钻心，眼前寒光闪闪，刀不是来跟他梅孝先商量共荣共存，是要吃他的肉，毁他的脸，如果不答应，人头立马搬家，女人照样被带走。宫本似乎并不同情颤抖的梅孝先，也不理会梅孝先的真心，挥手叫士兵带走哭哭啼啼的女人。梅孝先哭着喊道，不要反抗啊，要保全好自己啊。
呸，梅老狗，你也有今天啊，你不是一心巴结日本人吗，添鬼子的屁眼吗？咋样，日本人给你戴上多少顶绿帽子，够你老乌龟受用下半辈子！骂梅孝先是他的二姨太。骂完，二姨太乘日本兵不注意，一头撞死在客厅立柱上。
客厅里顿时沉寂，人们来不及思想，二姨太完成了她的忠烈和大义，倒在地面像一座躺着的不朽丰碑。
街上踢踢踏踏走着十几串穿银代金的富家女人，哭哭啼啼和叫骂声杂交。
那些平日很威风的狗们不知道躲到那个地洞里了。街上留着日本人的告示，令梅影三天内到军营自首，否则将这些女人统统充当慰安妇送往前线，然后梅镇鸡犬不留。女人们脚步沉重地踢打着麻石街道，仿佛踢打着在人们心头。人们虽然痛恨这些大户，也痛恨那些仗势欺人的太太小姐，但是他们毕竟是中国人。暗中盯着的人们个个咬牙切齿，但是毫无办法，空怀满腔悲愤。
十二
梅思庭面色晦暗地躺着唉声叹气，目光空前疲惫，头发似乎又白了些许，手里的书摇摇欲坠，管家匆匆跑来告诉他梅孝先他们来了。梅思庭目光冷悠悠地打向柴门，梅孝先等衣衫不整弓腰窜入，热切的目光碰触梅思庭冰冷的目光，搅扭着跌落泥地。梅孝先在梅思庭丈外止步垂首，后背上露出两根带刺的荆条，脸似乎从死人堆里捡回来。梅思庭将书放置竹椅上，微微挪挪屁股，端正身体问此来何事。梅孝先突然跪下双手合十，急切说，太爷，是我孝先对不住太爷，晚辈有眼无珠，可都是职责在身啊，是全镇三千多人的性命逼的啊，太爷能体谅晚辈吗？跟着梅孝先先后跪倒的乡绅齐声呼喊“太爷”。梅思庭再也坐不住了，站起来惊问又发生什么大事。梅思庭想到他们来肯定有事，没想居然以这种形式表示，他想到逼他们全家老少离开时候的绝情，何曾把他当太爷了！如此表示除非梅镇遭遇了空前灾变，有求自己，否则梅孝先和众乡绅不会自贬身份下贱到不齿地步，内心自然惊愕，脸上波纹不显。
荆条高高举在梅孝先手里，梅思庭瞧着并不接荆条，说，有话说，用不着古人那一套，起来说话。梅孝先诺诺连声，颤颤巍巍地爬起来，脸上泪水流出两条沟，将荆条递给管家说，太爷想什么时候惩罚，孝先随时恭候。梅思庭瞧着心有不忍，咽下嘴里的愤怒说，啥事？梅孝先嘴唇哆嗦着语言不清，身后的戴眼镜乡绅代替梅孝先说明刚刚镇上发生的大灾变。梅思庭听了阴霾覆面，低头不语。众乡绅恳求梅思庭救救他们的女人，神情垂死得像一只只瘟头鸡。
梅思庭背过身体，背对着众人，声音阴沉道，众位请回，恕梅某无能为力，请不要再拿小女做挡箭牌，小女可是众位的眼中钉，早已亡命天涯，就是梅某想出头也是心有余力不足。
太爷，姑奶奶可是叫日本人闻风丧胆的独孤大侠！
太爷，大姑可是女中豪杰！
太爷，我等有眼无珠，错怪了姑奶奶了！
太爷，姑奶奶可是活菩萨啊，那天乡场上要不是姑奶奶侠肝义胆挺身而出，不晓得有多少人被杀，有多少良家妇女被祸害啊，太爷！
乡绅们说得义正辞严，涕泪横流。现在的梅影在他们嘴里就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是舍身赴死的大义凛然。原来他们心里还存着如此圣神的判词，可是说在此时此地显得分外虚假，还滑稽。梅思庭明白他们都是为了自己才临时抱佛脚，想出手，却像深陷水井里的牯牛有劲使不出。他清楚，这些人是想女儿再次为他们牺牲，牺牲完了还不是……他的心在颤抖，不敢想下去。他痛恨自己，是自己的冲动和恶言逼走了女儿，现在是生事死都不知道，又能到哪里去找到女儿？梅思庭的为难似乎早就被来人料到，戴眼镜的说，只要太爷往城门上一站，保管大姑在一天之内现身。梅思庭没想到戴眼镜的如此歹毒，这是要把自己送给日本鬼子做人质，真正坏透了的烂瓤子。梅思庭仰面长吁，罢了罢了，看来我这把老骨头非要让日本人敲骨吸髓了。
镇前路上，众人挡住梅思庭的马车，不准前去送死。田磊等围住梅孝先等人大骂他们丧尽天良，为虎作伥，毁了人家女儿还想毁了年老的父亲。方嫂骂道，梅孝先，你枉披了一张人皮，怎么干出如此猪狗不如的蠢事，你们不是日本鬼子的良民吗，不是太君前太君后吗，不是要大东亚共荣吗，怎么你们的太君不拿你们当朋友了不拿你们当人了？梅孝先等人在众人群情汹汹里，老脸紫红，说不出半个字，像一只只丧家犬。
眼看走不成了，梅思庭站到车辕上高声喊道：父老乡亲们，为了我们梅镇的安宁，老朽父女愿意投身虎口，他们的家人也是梅镇人，也是中国人，救他们就是救我们自己，不要为难了，早一点救出他们早安宁。
不行，您去了就是有去无回！
您去了也救不回她们，日本人不是人是畜生！
我们不能再叫好人伤心又流泪，更不能无价值地牺牲！
不去，他们活该！平日里不是威风凛凛吗，不是欺男霸女吗？
梅思庭双手抱拳，高喊：众位乡亲，原先老朽也错怪了小女，认为她失节失贞，有辱门风愧对先人，现在老朽明白了，小女那是舍生取大义，救民于水火，那是大忠大孝，有女如此老朽值得了，列祖列宗有光彩了。
众人抬着泪眼喷着怒火盯着梅思庭。梅思庭泪流满面，一副慨然赴死的果决，说女儿尚且如此，老父何惜此衰残之身，但愿将来天下太平了，你们把老朽父女合葬于这东边山岗落日崖上，我们父女守着关隘保梅镇平安！说罢，不等众人反映，拿起马鞭狠抽马屁股，受惊的马拉着马车冲决而去，身后响起震天的哭喊、惨呼。
天边摇摇传来：我们死了，但愿乡亲们好好活着——
十三
众女人被关在一个尿骚扑鼻的屋子里，满室哭哭啼啼，一个个失去了往日的骄横，灰头土脸得像一群逃难的灾民。梅孝先小老婆呵斥众人，说黄军不会把我们咋样，是拿我们引梅家那个小荡妇现身，我们都会好好回家的。
一个女子道，早想到如此，我们就不该那么编排梅大姑，现在我们都这样了还有什么脸面说她！她好歹是杀日本鬼子的独孤大侠！
呸，啥子叫独孤大侠，骚货烂货，她也配跟咱们比，切，我们好歹完好。小老婆话还没落音，大门轰然打开，涌进来一大批日本兵。妇女们惊呼，互相扭抱在一切，浑身打着摆子。小老婆站立，笑对日本兵说，太君，我们都是良民，我是梅镇长夫人。当头的军官盯着小老婆嘎嘎怪叫，说夫人夫人好，来共荣共荣！上前抱住小老婆，小老婆惊叫、挣扎，还是被拖走。剩下的日本兵像饿狼张着血盆大口扑向一群惊恐的羔羊，惊呼、惨叫在军营里肆虐，那么苍白那么垂死，狂笑、怪笑在军营里横冲直撞，那是魔鬼的狂欢。
李湘林和方鲁一边一个死死抓着梅影的两只胳膊不松手。梅影刻骨地盯着两人，声音阴冷地说，就是死了也要救出父亲，不然我就是畜生不如。你们放开，你们怕死躲着。
李湘林、方鲁道：谁怕死了？李湘林说，要死也不是这个鲁莽的死法，我们要想个周全的法子，引开他们才好乘机动手。方鲁赞同说，往日我们用独孤大侠杀日本鬼子不都是采取多点呼应吗，他们哪次真正抓住我们了？梅影阴毒地分别盯了两人一眼，垂下脑袋。李湘林说，哎，这就对了。宫本绑着老父亲就是引你主动出现，清除你这个眼中钉独孤大侠。梅影似乎点了点头。两人放开梅影的胳膊，紧急讨论营救计划。梅影靠着墙壁闭上眼睛休息。
一个乞丐闯入，说宫本那狗日的放出话，梅小姐要再不出现，每隔一个时辰杀十个老百姓，还要……李湘林对乞丐摇手，指指睡着的梅影。乞丐凑近李湘林耳边细说。李湘林和方鲁万万没想到，就在他们商量计划的时候，梅影悄悄从窗户爬出。
十四
梅思庭吊在城门上方木笼里，宫本等站立城楼垛口，盯着下用枪赶来观看的老百姓。城楼和城门两边驾着机枪，如临大敌。一个戴金丝眼镜的汉奸在城楼高声叫唤，下面的百姓听着，笼子里的人就是你们所说的独孤大侠梅影的亲爹，谁和黄军作对就是这个下场。宫本太君说了，太君不想为难你们，只要梅影前来自首，你们会平安无事，如果执迷不悟，每隔一个时辰杀了你们中十个人。人群轰然，哭喊声震天动地。宫本瞧着从鼻子里哼哼怪笑，对着金丝眼镜挥手，你的告诉他们，叫他们跪求梅的。
是，太君。汉奸对着城下，声音撕裂地嚎叫，你们听着，求太君没用，还是跪下，跪下求梅影吧，求独孤大侠吧，她可是你们的活菩萨，她不会看着你们被杀不管！跪下跪下！
人群轰然跪了一地，声音嘈杂地惨呼，独孤大侠，救救我们吧！
看押的日本兵兴奋得嚎叫、怪笑。
笼子里的梅思庭悲愤地合上双目。
太阳火龙龙地炙烤着人群，绝望的哭喊声搅着热气喷向远方。他们无辜得像地上的蝼蚁，他们卑微地祈求生的希望。有人不跪，高声喝道，你们不要这样，这是日本鬼子的毒计，就是要利用你们当人质，引诱独孤大侠出来。独孤大侠可是我们民族的……砰的一声，那个有骨气的清醒的人倒在宫本的手枪下，枪口还冒着蓝幽幽的烟，宫本得意吹吹枪口，面露狰狞的笑。
众人咋听枪响，惊呆了，忘记了呼喊、哭诉。热血汉子身子摇晃着转身面对城楼，顽强抬起手指向城楼，说不出话，身体不甘心地向后倒下，灰尘四射。众人惊恐，大气不敢出。金丝眼镜狂躁地喊道，看到了吧，这就是不听黄军命令的下场，快点哭啊求啊，否则下一个就是你们。
哭喊声整齐地无目的地卷地扑出，涣散在苦难的土地上。
看，独孤大侠来了！不知谁惊叫了一声，哭喊声像一阵风快速远遁。众人游目四顾，梅影披着头发，腰间帮着一串手榴弹，一步一步从山岗上走下来，两只脚像两座沉重的山岳，砸地有声，土地震颤！很多年纪大的男女双手合十遥拜，活菩萨啊，救苦救难啊，大恩人啊！有人低低呼喝，快快给大恩人磕头。众人低头垂地：大恩人，活菩萨！
他们用他们仅能想到的仅能做到的，祭拜恩人。
热风掀开梅影的长发，脸色惨白，嘴角挂上轻蔑的微笑，脚步锤击地皮，地皮把震颤传导给每个人的身体，激荡心血。日本兵看到走来的梅影，端着枪呼啦一下子围上，看到梅影腰上的手榴弹和抓在手的引线惊恐地后退。
梅影走一步，鬼子兵惊恐地退后一步。
木笼里站着的梅思庭双手抓着木栅栏，拼死地高声喝道，女儿，好样的，老子有你这样的闺女死而无憾了！孩子，是爹不好，爹只顾着狗都不吃的所谓脸面，那样伤我儿的心，爹有罪啊，爹罪大恶极啊！
梅影站住，抬头盯着木笼，高呼，爹，有您理解就够了，女儿就能安心上路了。可是爹，女儿不孝，连带亲爹遭罪了，女儿给您磕头了。说着，梅影当地跪下，连着给梅思庭磕了三个头，脑袋把干燥的泥土磕下一个浅浅的凹印，凹印染着殷红的血，额头血粘着泥土。
梅思庭高叫，声音冲荡着空气，烈火般燃烧，说，儿啊，谁说忠孝不能两全，爹，今儿见着了！黄泉路上，我们父女作伴！
梅影高声大喝，声音尖利，像一把把锋利的匕首，直刺人们心灵深处，血呼啦啦流在每个有良心人的心里，加速血液的沸腾。梅影道：日本鬼子听着，我梅影就是你们要找的独孤大侠，是我亲手送走了你们四十九个东洋鬼子的命。现在，我来了，如果你们还有点日本武士的尊严，就放了这些老百姓，一切与他们无干！
好，我答应你。宫本得意非凡，朝城下挥手。围着的日本兵撤开包围圈。人们看到了生的希望，可是这个生的权利是一个弱女子用自己的生命和尊严换来的。人群不乏有明理有气节者，他们对着梅影再拜，高呼救命恩人。梅影朝他们微笑，挥挥手说，快快离去，鬼子不是人，防止他们反悔，快快走快走。众人哭泣着依照梅影意思，扶老携幼逃去。梅影瞧着悲惨又无奈的人们，两颗泪珠滑落地面，溅起两朵灰尘的花朵。
梅思庭哈哈大笑，说花木兰啊花木兰啊，哈哈哈哈哈哈……
宫本叫道，梅影，人我放了，该兑现你的诺言了。
梅影抬头大喝，你不是大日本武士吗，不是战无不胜吗，难道还惧怕我一个小女子！
宫本语塞，脸色酱紫。
梅影抓住机会说，我有两点，答应了，我立马卸下手榴弹，随你去报功领赏。
宫本轻狂大笑，说，好，哪两点。
梅影咬字准确，不疾不徐说，一，放下我爹，我们父女见面；二，将抓来的梅镇妇女送过来，我要看着他们离开，然后我随你处置。
宫本朝手下挥手说，放笼子，带上梅镇女人。
木笼在梅影注视里缓缓放下。
城里城外无数双眼睛注视着，随时准备着。一切出乎人们预料地发生了，留下的只有各自的良心和愧疚，还有一群和梅影一样的随时慷慨赴死者。
十五
所有的女人衣衫不整，有的衣服被扯破，鼻青脸肿，还有嘴角流血者，完全失去了往日的光鲜尊贵。梅孝先小老婆一惊一乍，絮絮叨叨，被扯破的胸衣搭拉着，脸上留着血迹，逢人就说，我是镇长三姨太，我没失身我没失身。惊叫，鬼呀鬼子啊！梅孝先闺女和两个儿媳妇按住她，闺女说，三娘，你没失身，我们都没失身……三人眼泪迷糊地看着众女，可怜兮兮。众女低头啜泣。
大门哐当打开，阳光汹涌而入，众女惊恐尖叫，浑身颤抖。那个城头上喊话的金丝眼镜蹬着马靴斜挎着王八盒子摇晃着身子闯入，后面跟着十几个端枪的日本兵。小老婆大笑着扑向金丝眼镜，叫着，我没失身我没失身。跪倒金丝眼镜面前。金丝眼镜抬起马靴大叫，去你老母，早就是黄军的玩物了，还他妈的装贞洁烈女。小老婆被瞪向墙角，脑袋撞到墙面，昏厥过去。金丝眼镜瞧都不瞧，大喝，宫本太君有令，放你等回家。众女惊恐地盯着金丝眼镜，谁也不敢相信。金丝眼镜大怒，咋啦，不想走，那好啊，外面的黄军可是等不及了。轰的一声，众女跌跌撞撞扑向门口。
街上疯跑着一群衣衫破片翻飞披头散发的女人，哭着叫着逃命。金丝眼镜和押解的鬼子兵走在后面。金丝眼镜大笑大叫，慢点慢点，跑那么快干嘛，又不是砍头，你们老爷都等着黄军的剩汤喝呢，哈哈哈。众女听了，停止了奔跑，脚步裹着心事重重，就像去刑场。金丝眼镜说，哎，这就对了，你们现在身份高贵了，黄军用过的女人，量你们老爷不敢慢待。刻毒的提醒，像重锤击打在众女心头，往日的骄狂、刻毒、不可一世死亡了，变回一群可怜可悲可叹的女人，她们深刻体会到了被迫、无奈、弱小。好几个女人又开始了哭哭啼啼，走成了一群悲惨的可怜虫。梅孝先家女人费力地拖着人事不省的小老婆，一路凄凄哀哀，往日的骄横落到烂泥淖里。
梅影和老父亲互相搀扶着矗立城门口，目睹女人们哭哭啼啼走来。梅思庭要上前，梅影拉住说，爹，不用管！梅思庭叹息一声说，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日本鬼子禽兽不如。
爹，畜生听不懂，省省吧。
众女见到梅影父女，特别是梅影绑在腰间的手榴弹，明白是怎么回事了，纷纷跪下，呼喊：恩人啦！梅影怒道，别假惺惺的了，还不赶快走，日本人要是反悔了，你们谁也走不成！众女一片低呼，像一个个丧家之犬跑过梅影父女身边。
看着快要到山岗的众女，梅影回头说，爹，您也走，有我在，他们不敢怎么样。梅思庭转身面对梅影，严肃地说，闺女，爹今儿长脸了，死而无憾！不要劝我，老爹陪着我的好闺女，生死与共！
突然城内枪声和爆炸声猛烈啸叫，梅影父女和日本兵惊愕，看向城内。宫本大喝，防止……没等他的话说完，城外枪声大作，子弹飞蝗般飞向城头，城门处十几个伪军突然朝身边的日本兵开枪。方鲁高声呼喊，梅影、伯父快跑。梅影明白了，这是李湘林方鲁他们在营救自己，带着爹跳下脚边的壕沟。反应过来的日本兵用重火力封锁壕沟，子弹冰雹那样密集，溅起一片片泥土的暴雨，压得父女两抬不起来头。忽然壕沟里窜过来三个伪军，梅影举起一颗手榴弹要同归于尽。伪军大喝，梅影，是我，李湘林。梅影松了一口气，晕倒沟壁，拉了弦的手榴弹嗤嗤地冒着白烟。李湘林纵身飞扑，抓过手榴弹压在身下，手榴弹在李湘林身体刚刚压住的瞬间爆炸。
天空黄橙橙，染了太多的血，硝烟在黄橙橙里弥散，血腥味罩着这片天地。
十六
血蒙蒙的斜阳撒了一路，男人女人走在血路上，一个个走得没心没肺。梅孝先发着垂死的尖叫，这可这么好这可这么好啊！腿一软跪倒泥地，仰面惨呼，祖宗啊，奇耻大辱啊奇耻大辱啊！梅孝先涕泪横流，拍打着泥地。
众人停下脚步，瞧着，谁也不敢上前劝说，因为谁也不知道拿什么劝说，谁都没有心情劝说，他们可都是奇耻大辱的同路人。一个女人咬牙切齿地说，都是你们弄的，整天仁义道德，睁着双眼说瞎话，生生的把一个忠烈女子说成是荡妇是水性杨花，败坏了梅镇侮辱了祖宗，还赶人家走。这下好了，都是荡妇了，你们这些老爷都戴上日本人的绿帽子了，看你们今后怎么办！
一直被人抬着的梅孝先小老婆从担架上翻身下来，她现在不疯了也不半死不活了，瞪着牛眼鄙视斥责的女人，散泼地大叫，咋啦咋啦，胡咧咧啥，啥叫荡妇，老娘身子干净净，拼死保住了身子，要不老娘也不会被打成这个样子！梅孝先家女人一起帮腔，都说他们都保了清白。那个女人哈哈大笑说，好啊，别扯臊了，脱了裤子叫你们男人查验，敢吗？顿时叫骂声四起，众女扑向怒斥的女人，揪头发扯衣服扭打，混乱一团。梅孝先拿过身边一个枪兵的枪朝天开了一枪，大喝，够了，还不够现眼吗？
众女人松手垂头。小老婆气咻咻说，老爷……
闭上你的臭嘴！梅孝先将枪扔给枪兵，拍拍手，厉声道，回镇里谁也不准说说……说这个事！谁说了就沉谁的河！听到没有！众人稀稀拉拉应和。梅孝先大喝，听着，这一切都是梅思庭家那个劣畜闹的，她才是梅镇的大罪人！
小老婆说，对对，一切都是那个梅影的罪恶，她是我们梅镇的公敌是梅镇的耻辱。大家不要互相针对，梅影才是我们受苦受难的根源。
戴眼镜说，对对对，大家统一说辞，这样，我们回家就没事了。听镇长和三姨太的，记住，梅思庭他们家才是我们的公敌。
众人轰然称是。
十七
梅镇四处浓烟滚滚，火光映红了半边天，燃烧的爆炸声此起彼伏，叫骂、哭喊声震得月亮闭上眼睛。
大榆树下挤满了战战兢兢的男女老少，四外的火把不断滴着血红的泪滴，空气里蓄满了死亡的腐败。宫本的脸在火光里摇晃，血红、暴戾，狠毒地盯着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男女老少。梅孝先等乡绅在刺刀的押解下，躬身垂头站在宫本面前，乖得像三孙子。宫本上前抽出指挥刀在梅孝先脑袋上比划，梅孝先妈呀一声跪倒地上，身子像狂风中的小树叶。宫本哈哈大笑，如厉鬼啸叫，插回刀，伸出手拍拍梅孝先的脸，说你的粮食大大的，送给黄军。
梅孝先点头如捣蒜说，有有，梅某倾尽所有，亲自给黄军送去送去。
宫本指着男女老少，说，他们的全部杀掉。
梅孝先急急巴巴说，太君太君，他们都是良民，大大的良民，梅影才是反抗分子，梅影该杀，她的家人该杀！
人群里有人高喊，你放屁，梅影是好人、恩人。
好些人呼喊好人、恩人。
宫本朝天空抬抬手，一梭子子弹掠过呼喊的人群头顶，很多人趴到地面颤抖不已。
梅孝先抬头惊恐地，太太君，我我说错了？宫本抓着梅孝先衣领提溜起来，对着梅孝先的脸咬牙喷射吐沫星子说，你的良心大大的坏了，梅校长救回了你们的女人，你还要杀梅校长？
梅孝先蹬着牛卵的眼睛，他搞不懂宫本怎么替敌人说话了，惶恐地说，是是，太君说得对，梅校长是好人好人，我是忘恩负义的畜生畜生！
那你就该杀！
梅孝先惊愕，气结，扑通跪倒，爬行宫本脚下，哭诉说，太君太君，我该杀，可是我能为太君办差啊，为太君效劳啊，太君您说，我天亮保证亲自带人送粮食到太君的军营。
宫本哈哈大笑说，东西的要，人我也要。
人？梅孝先惊恐地说，太君，我保证效劳，人人人……梅孝先啰嗦着。宫本暴怒，指着众人喝道：喊，叫梅影救你们！
哦，太君，我知道了。梅孝先飞快爬起来，转过身对着众人，大喊，大家一齐喊，请梅大姑出来救我们，不然我们都没命了。快喊快喊。梅大姑，梅菩萨，梅镇父老乡亲求求您了，出来吧，您出来了，三千多条命就保住了。喊啊快喊啊！
哭喊声震天动地冲击而去：梅大姑、梅菩萨在梅镇上空旋转，死亡扑着翅膀乱闯，怪诞地扑打着群山，月亮滴下清冷的泪水，在火光里虚化。
梅影从大榆树背后走出，立即引出群呼：梅大姑！
众日本兵端枪对着梅影，如临大敌。梅影走得地动山摇，地皮嘎嘎怪叫，脸上光影奔腾，眼睛平和地盯着众人，似乎有千言万语要告诉乡亲们，却一句话没说。
学生惨呼，梅老师。一片凄惨的哭泣。
大姑，您老不该出来，留着您能给我们报仇。梅奔捂着耳朵推开人群跑出来阻拦梅影，叫两个日本兵拦住。梅奔放开捂住的手，高喊，大姑，侄儿梅奔以前错了，我不该认贼作父，我们这些人死有余辜，不值得救，你救了他们，事后会反咬一口，不值得不值得啊，我们梅家的大姑奶奶！
砰的一声，梅奔张着嘴巴固定了垂死叫喊的面容，血从子弹击中的洞里汩汩流出，仰面朝天倒下。乡场上又是一片惨呼，人们怎么也没想到猪狗不如的梅奔，在关键时候挺身而出，勇敢地死在宫本的枪下。
宫本将王八盒子插回，朝着走来的梅影虚弱地怪笑。梅影站住，从容不迫地说，宫本，放了乡亲们，我跟你走。
吆西。宫本朝身边的军官耳语。军官大喝，撤退。
鬼子兵潮水般四散，空气骤然冷却。
梅孝先等跪在地上爬不起来。乡场上哭天抹地，人们只能用这个最直接的最无奈的方式感谢救命之恩，没有谁再敢说梅影的不是。谁也没想着离开乡场，梅孝先的女人低着脑袋躲在人群缝隙里，再也不敢耍横。
人们朝着出镇的方向跪着，一双双泪眼仿佛穿越黑暗陪着他们的救命恩人，他们仅能用这种方式表达对梅影的感激、崇敬，还有哀悼。他们心里都明白，梅影一去将再也不回头了。
轰的一声，镇外闪现灿烂的红光，璀璨如节日礼花，铺天盖地照亮了山河大地。
后来人们才从惊吓得连夜逃跑的一个小汉奸嘴里得知，那晚，梅影站到落日崖的山岗上朝着梅镇凝望，宫本来拉他走，梅影乘势抓着宫本，拉响了衣服里面的炸药，不但炸死了宫本还炸死了身边四五个鬼子。说梅大姑就是我们这块土地上的神。
十八
梅镇人找来经验丰富的退休仵作，将带着梅影血衣碎片和可能的骨头残片，归拢一处放入棺材。
出殡那天阴风惨惨，日色无光。全镇男女老少凡是能走动的全体出动，四外的村镇听说了来了很多人，连闻知此事的国民政府和共产党游击队都派了好些官员代表，前来为梅影送行。附近的三十八团团长亲临，带着一个连兵力护送梅影出殡。
梅影的棺木缓行在古老的梅镇街道上，白色的人群簇拥着棺木。人们用泪水洗面，用啼血感恩，用怒火宣誓。梅影死了，尸身残破，换来三千多条生命活着；梅影倒下了，三千多条生命站起来了。
山河哭泣，群山垂首，漫空飘舞着圣洁的雪花。
遵照梅思庭意思，将女儿梅影下葬在梅镇出山口落日崖上，看着梅镇，守护亲人。
古老的梅镇涌来上万人，还有漫山遍野持续赶来的扎白戴麻的人们，青绿的山被白色覆盖。他们为不屈的精神感召，他们为受尽屈辱还守护人民的灵魂送行。据说，梅影是在突然一片血红的阳光下下葬的，棺材落土，血红突然消失，剩下的是上万人的悲痛。
方鲁挖来一颗梅影最喜欢的并蒂山百合，小心栽种到梅影坟头。山百合清雅、高贵，一尘不染，在微风中含着微笑，像一面猎猎招展的旗帜。
好些学生哭晕，好些女人哭得气息奄奄。梅思庭夫妻坚持到女儿坟头堆起，双双晕倒坟地，被人抬回。梅孝先等长跪坟头，叫方嫂、田磊抓起，怒斥。梅孝先惊颤地后退，脚下一滑，顺着落日崖缓坡滚落，摔折了腿，从此躺在家里，直到抗战胜利后在出来过一次，于终日惶恐惊惧里死去。
方鲁栽种好山百合，神情严肃地对着坟头三鞠躬，庄重地说，梅影，那天早晨在河滩上，你说你希望能跟最喜欢的人办一场醉心的婚礼，尽管这里不是河滩，也没有婚纱，但是，我知道你是最喜欢我的，我曾经那么无情地伤害你，导致你的离家出走，希望你能原谅我。希望我们能在九泉之下举办那场醉心的婚礼。
啪的一声爆响，子弹划裂天幕，拖出悠长的尾音。方鲁的手枪抵着太阳穴，在众人目瞪口呆里徐徐倒下，脸上含着微笑房建辉
一
梅镇像头温顺的卧牛，静静地卧在群山怀抱中，浑身上下披绿裹青。麻石板街道被夜露洗得水滋滋亮汪汪，两边排列的早点铺炉火烘热了空气，唤醒了梅镇的早晨。
早起讨生活的人们用身体挖走挡住他们前行的浓雾，又在身后旋转出一朵朵雪莲花，诱人的吆喝声在初日的抬爱里温暖地舒展。镇中有一块不大不小的很有来头的乡场，偏后矗立一颗似乎和古镇同龄的老榆树，巨大的冠盖庇护了乡场，清朝那会用作贴告示和砍头的去处，后来延续了贴告示的传统，免除了杀人的功能，代之为开大会的聚集地，对面是绿茵拱卫的镇公所。挨着镇公所是一座拱背吊满青苔的小桥，清幽的河水绕一个弯划过新开的小学堂，甩向深山的怀抱。
阳光赶起群山的青翠倒立河水里，几只大白鹅嘎嘎叫着踏波掠浪，脚掌下快速开放一串青亮的水花，掩翅在两只翠羽鲜亮的鸭子身后。鸭子丝毫不以为意，专心埋头对着一丛银红色水中根须一通咕咕噜噜，搜食隐藏在根须间的美餐。河水绿茵茵地微笑，洁白的山百合不辞肥瘦地打扮着河滩，卵石在阳光下闪着温润的光泽。
年轻的梅影和方鲁并肩拥着温情漫步河滩鹅卵石，面对此情此景，他们很容易走出一个婚姻的完美。梅影抬手将一绺微风抓下的鬓发掖进眼镜腿里夹住，微笑牵着山光水色，她接受刚刚回国的洋博士方鲁之约，来到清晨的河滩，方鲁说要商量他们的终身大事，定下了他要立马返回重庆就任，抗战时期时间不等人。尽管他们来此目的明确，却谁也没有说正事，脚步徜徉在山水的舒美中，都不想破坏宁静、和平、阳光送暖的早晨。
梅影弯腰折了一支并蒂山百合，嗅着欣赏着，转向白西装白礼帽斜纹紫红领带的方鲁，送出绿茵茵的微笑说，看出什么了？方鲁从绅士的微笑里探出思想，费力地解读山百合，说她是白色的新鲜的。梅影说对也不对，你这个留法博士难道就学会这点浪漫？方鲁笑出不好意思说，我是学习军事的不是去进口他们的浪漫。那你说，我洗耳恭听。梅影笑了，笑碎了一河水，河水亮银子那样怂恿铺排。梅影收住笑说，你就没看出圣洁、高贵、顽强。方鲁哦了一声，像个开蒙的童子，说，那梅校长梅老师能不能为方某启蒙一二。梅影夹夹灵动的眼皮，微笑从嘴角滚落，说你没看出她们在任何地方任何环境里都能生长？河滩上山岗上到处都是她们的家她们的亲人。我是老师，我说一，你去反二反三吧。
方鲁微笑着推推鼻梁上的眼镜，说看来我这个洋博士要好好地解决水土不服了。方鲁起大早来河滩上可不是为了增长学问，他要在感情的热锅里炒出关于他们俩的未来幸福，这也是他在重庆的民国政府报道后就马不停蹄赶回来的原因，希望把小时候方梅两家定下的娃娃亲落到实处。梅影可是留过日本的学生，热心于教育，故而坚辞省府邀请回乡办了小学堂。方鲁不仅要摘婚姻的果实，还要设法打通梅影的思想和他一道去重庆。梅影不和方鲁讨论去重庆的事，指点山水树木花草说事，这里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情意满满。方鲁努力保持绅士风度，希望自己的热乎融化梅影的小心态，绅士地吸收梅影的芳心。梅影学生头上一缕头发再次调皮地滑落，只得重新将她们按捺进本该的座位里，嘴角掀开胜利的微笑，目光里绿意翻涌。方鲁有些急躁了，很想说出自己的大道理，看到梅影走在诗意的微笑里，只好在心里缓释急躁。梅影继续踏着小碎步，走出了温良恭俭让，好像忘记了让方鲁举一反二反三。
山亲爱地拥抱河水，舒展出一副宽大的绿色风景画，一两条小鱼跃出水面，似乎在向鹅们鸭们叫阵，远处几个牧童弃了牛儿不顾，尽情在沙滩上追逐、嬉戏，欢笑声撞进白云的怀抱。
梅影抬起笑意温和的脸庞，目光在画卷上移动，突然打向远处的追逐，把笑洒到他们的欢笑里，扫一眼急迫期待的方鲁，说，方大博士我是个小女子，只喜欢家乡的山水，希望生活在青山绿水的平静里，远离山外的炮火连天。
方鲁推推鼻梁上的眼镜，耐着性子问，难道一个留日学生就没有自己的理想，过着随遇而安的古老日子，这还是新女性吗？山外的炮弹迟早要落到山里，那时候你还能这么恬静、悠然？
梅影站住，瞧着倒映在河水里的蓝天说，理想，呵呵，谁没有理想，我的两个理想之一就是办好镇上新开的小学堂，听到孩子们朗朗的读书声就是天下最美的事，他们长大了会走出大山，去……梅影截断话语，弯腰捡起一块卵石砸进镜子般的河水，河水敞开了一朵喇叭花，飞溅的水珠落下重新砸开了一圈小喇叭花，清亮地笑出满河的畅快，河水的笑音在水面游行、飞越，连接青山扑向蓝天。
方鲁背对着河水挡住梅影的视线，坏笑着逼问梅影第二个理想是什么。梅影笑而不语，再次拾起一块扁平的卵石准备撒手河面，方鲁张开双手不让梅影投掷，说，有理想是好事，难道还怕说出来。梅影丢下卵石，拍拍手掌，目光越过方鲁头顶，投向远山的清越，迷蒙了双眼梦幻似的说，我希望在这里在一个宁静的下午，和我所喜爱的男子举行一场醉心的婚礼。
啪，方鲁拍手掌激发出温暖的脆响，说，那最好，别开生面别开生面，肯定终生不忘！我们俩在这一点上终于找到共同点了，太好了！
啪——勾——突兀、惊颤，拖着尖锐的啸叫撕裂群山的静谧，那是死神传送的请帖。方鲁和梅影终止了调蜜，目光打向声音发出处，那是牛头方向，那里连接山外的道路，火药爆发出强劲，推送子弹划破蓝天。方鲁惊呼，三八大盖，日本人来了！
枪声接二连三下着狗崽子，牛头那边呼喝声直冲云霄，惊恐的绝望的呼叫震动群山，整过镇子跟着震颤、慌乱。梅影急切地说，方鲁，我要去学校。不等方鲁回应，撒腿跑向能看到青绿覆盖下的部分白墙黛瓦。
“鬼子来了！”成为梅镇这个早晨永久的惊恐。
方鲁大喊，梅影，回来，日本人马上就到了，赶快往山里跑！
梅影裙裾翻飞，像一朵速开的蓝色山百合，像一面烈烈招展的旗帜，摇摇送来你走吧，那里有我的学生还有同事！梅影跑得飞快，和刚才判若两人，她在和死亡争抢时间。
进镇子的麻石街上男窜女叫，街面横躺着白的绿的红的各色吃的用的，还有躺在炸坑旁边血呼啦叽的尸体，硝烟弥漫。窝在店铺石阶台上女尸流着最后的血，烧饼摊子倒地旁边的店铺燃烧着大火，黑烟翻滚，冲天而起。啪勾不停，每啪勾一声，准有一个活生生的生命倒下。街口冲进来一群端着长枪戴着黄色招魂耳帖的嗷嗷怪叫的两条腿畜生，枪口冒着硝烟，刺刀上滴着殷红的血，他们见人就杀见东西就抢。两个黄衣畜生抬着一个拼命挣扎尖叫的妇女往门里窜，嘴里胡乱地大笑怪叫，一个鬼子兵枪刺上挑着一个四肢在空气里徒劳乱舞的婴儿，高声大笑大叫，几个围观的日本兵跟着胡叫怪笑。
大火四起，浓烟覆盖，叫声哭声和残忍的笑叫声构筑了梅镇灾难的全景图。
梅镇似乎醒在睡梦里，醒在枪炮的教训里。善良的人们似乎没来得及看清对方，就消失在子弹的扑击中。
这天，永远定格在公元1939年5月6日，湘西一个古镇的早晨。
青山绿水不再静谧优美，和平的阳光再也照不进古老的梅镇。
二
习惯生活在安步当车的千年古老里的山民百姓何曾遭受如此劫难，大部分人纷纷逃亡深山之中，暂时没有逃走的没头苍蝇样乱窜乱撞，烧香拜佛的人不在少处，佛祖非常吝啬他的无边佛法。
学校里早已乱成一锅粥，狼奔豕突，惊恐的哭喊声代替了朗朗的读书声。枪声咋起时，几个男女老师正带着学生准备排练梅影编写的抗日剧《血色》。初闻枪声，一个男老师还开玩笑说，这可是绝好的背景声响。随着更多的枪声还有炮声传来，玩笑声熄灭，惊恐挂到每个师生脸上。枪炮声下的惊叫、镇民的拼死逃跑给他们上了一节惊心动魄亡国课，慌乱哭喊改变了校园。院中竹林边，好几个女生抱团哭啼，余下的学生围住老师张着惊恐、希望的眼睛。老师们没了主意，一个女老师抱住另一个女老师哭泣。有人拉开校门，众人跟着逃出，很快退了回来，个个成了惊弓之鸟，五官变形。那个带头拉开门的田磊老师，狠狠闩上门，大叫，完了，鬼子兵冲过来了，怎么办啊，赶快想法子啊。
都不许哭！梅影如天兵天将突然降临，紧急大喝，说哭喊没用，反而给鬼子指示了方向，别哭别喊，跟我来。哭喊声随着梅影的镇定降温。梅影脸色煞白，胸口剧烈起伏，她是从河滩的爱情温柔地直接冲进可能随时丧命的火坑里，她要挽救她的学生。她的话镇住现场，绝望中的师生像找到生的寄托。梅影指挥老师们带着学生往学校后山跑，她断后，为师生的脱离拖延时间。田磊要和梅影留下来拖延时间，梅影厉声说，保护学生是你最大责任，不要叫我担心。田磊流下眼泪说，是，校长，我拼了命也要送他们走，你你也要……
别婆婆妈妈的，还是男子汉吗，快走！梅影柳眉倒竖，平时的循循善诱、温和的梅影不见了。门外叽里咕噜大叫，砸门声此起彼伏，门板嗦嗦颤抖。梅影上前一把推走田磊，大吼，记住，保护学生是当老师的责任！田磊抹了把眼睛，扛起一个吓晕的女生窜出后门。
梅影站立院中，整理了一下衣服，严肃地盯着被暴力摧残的门板，镇定得像一座巨石。门板哗啦一声向门内倒下，一群凶残的日本兵端着枪冲进来围住梅影。梅影在日本兵冲进来的瞬间身子哆嗦一下，随后稳住，迎着快要刺到脸上的刺刀丝毫不退缩。残暴的鬼子兵歇斯底里，抽回枪，准备将刺刀刺进梅影胸膛，被一个挎着腰刀的军官制止、训斥。鬼子兵收回枪，哈依一声退到一边侍立。军官朝围着的鬼子兵挥挥手，鬼子兵收枪撤围。军官上前用半生不熟的中国话说，你的梅校长？梅影急速打量军官，大义凛然道，是，本校不欢迎你们，请你们立即出去。军官嘿嘿笑说，我们是来帮助你们建立王道乐土，是朋友是客人，留学大日本帝国的梅校长难道没学到一点点礼貌。梅影冷笑，说有端着枪闯进来的客人吗，拿着刺刀威胁主人这还是朋友吗，这就是你们要建立的王道乐土？军官尴尬，脸色血红，尴尬地笑，说，我们不讨论这些，你的老同学在等着，我们是奉命邀请。请！梅影看一眼学校，平静地说，带路。
粗大的大榆树干上绑了七八个壮汉，鬼子兵端枪警戒。乡场上站着一两百哭哭啼啼男女老幼，鬼子兵用刺刀围住，四外高处架起几挺歪把子，虎视眈眈。树旁石凳子上坐着一个中佐鬼子军官，指挥刀立在岔开的两腿之间，一双戴白手套的手按住刀柄，瞪着三角眼欣赏他营造的这幅画面，得意在他脸上流窜。身后站立两个军官，脸上凶神恶煞，侧面躬身站立一个头戴日本军帽着中式衣裤挎盒子炮的中国人，他就是镇上梅老妖的儿子梅奔，因为吃喝嫖赌叫梅老妖赶出家门的败家子，后来听说去了东瀛岛国，没想到十年后成了鬼子兵的狗。
人群后面响起一阵叫骂，人群分开。鬼子兵押着绑缚着双手的梅影进来。众人惊呼，纷纷垂下头颅。田磊和几个男女学生随后押到。
梅影走得大义凛然。押解的军官跑到中佐面前讨好地报告一番，中佐放出微笑站起来走到梅影跟前，说，梅影小姐，没想到在这里见到老同学，难得难得。对不起，都是手下鲁莽，怎么能这么虐待老同学呢。伸手要替梅影解开绳索。梅影沉静地说，不必，这里只有中国人和日本人，没有其他的。中佐诞着脸皮呵呵笑说，误会误会了，我们是来大东亚共荣，建立王道乐土。梅影冷笑，目视现场，说，宫本，这就是你们的共荣，刺刀下的共荣？看着还在冒烟、燃烧的街道和街道上的尸体冷峻地说，这就是的乐土，鲜血、尸体、燃烧的乐土？畜生也讲乐土！
“八嘎”！宫本身边站立的军官狠狠打了梅影一耳光叫骂。宫本抬手制止，脸像个皮蛋，嘿嘿冷笑，指指大树，指指现场的人群，说，我今天只想和老同学畅叙同学之谊，没想到老同学如此不给面子，我是个说话算数的人，这些人是死是活都在老同学你的一念之间。如果答应和我回兵营，这些人马上自由。宫本抬手一招，身后躬身站立的梅奔扯着嗓子对众人道：宫本太君说了，这次来是诚心邀请梅影小姐去军营一叙，商谈建立大东亚共荣事宜，造成现在的不愉快都是不理解造成的，只要梅影小姐，不对，应该是梅影校长，梅校长要是过去商谈，你们不仅不会死而且还能好好地活着，等梅校长和宫本太君商谈好了，我们就是一家人了，你们可都要感谢梅校长啊！
人群里戴着瓜皮帽弓着细腰留着山羊胡子的镇长梅孝先扯着公鸭嗓子大叫，梅大姑，您就答应了吧，您答应了就是我们梅镇的活菩萨，观世音在世啊！好些人跟着附和，喊道，活菩萨啊，答应了吧。梅奔大喊，对，梅校长就是观世音菩萨，她答应了，你们就活了，能过好日子了！
凭什么叫一个姑娘担负这个天大的重责，你们你们还有人性吗？田磊怒声大喝。一个鬼子兵上前打到田磊，几个学生惊呼，护住田磊。中年妇女方嫂大喝，田老师说得对，我们这些人的生死怎么能搁在梅校长一个女子身上，你们这不是帮着鬼子逼梅校长吗？你们你们，还是人吗？镇长身边几个女人上前按住方嫂，一个三十几岁妖娆的女人用帕子塞住方嫂的嘴，阴沉地威胁说，方嫂，你还要不要你的烧饼铺子了。被堵住嘴巴又被人摁住的方嫂挣扎，呜呜地说不出话。
宫本看着现场嘿嘿冷笑。梅影怒喝，宫本，你还有人性吗？
宫本哈哈笑，说，我从来不强人所难，至于人性嘛，那是战争的人性。回头对围着那几个捆绑大汉的士兵挥挥手。啪的一声，一个大汉死在鬼子兵的子弹里。现场大乱，哭喊嚎叫。鬼子兵一阵紧急拉枪栓声。梅奔大喊，肃静肃静，难道你们真要惹怒黄军，统统给黄军做活靶子吗？梅孝先大喝，安静安静，不要惹怒太君！
梅影胸口起伏，脸色血红，对着宫本大喝，宫本，你要是一个军人，冲着我来，给我一颗子弹！
宫本哈哈笑，说，这可是你说的。
校长！学生惊呼。
啪的一声，又一个大汉垂下脑袋，血从胸口汩汩流出，宫本击毙的。全场死寂，睁大了眼睛盯着，惊愕、悲愤。
畜生！梅影怒骂。
梅孝先大呼，大姑，您不能再激怒太君了。求求您了，梅家姑太太！
姑太太，求求您了。梅孝先身边的几个女人齐声呼喊。
梅影盯着她们，激怒道，你们你们。梅影不知道说什么好。
宫本重新走到梅影身边皮笑肉不笑地问，怎么样，老同学，还是不愿意？梅影不愿意和宫本多说一句话，后背对着宫本。宫本盯着梅影的后背恼怒，转头对身边军官耳语。军官招来两个鬼子兵耳语。两个鬼子兵狂笑，放下枪，脱光了上衣。众人看着胆颤心惊，女学生和姑娘们或扭头不敢看或闭上双眼，呼吸凝重，空气仿佛在剧烈燃烧。鬼子兵脱得只剩下一条裤衩，推开前面的男人，一人一个抓出来两个十几岁的少女。少女大哭大叫，众人激动惊呼，想上前救护。鬼子军官对天鸣枪，众人惊恐后退。两个鬼子兵将少女带到大树下，在众目睽睽中按倒她们，骑上怪笑怪叫。
住手！梅影冲着宫本大喝。全场死了般，目光全部集中到梅影和宫本身上。宫本诡秘地笑。梅影决死地说，放开她们，我跟你走！
宫本嘎嘎怪笑，对大树下挥挥手，拍手说，早说，这一切都不会发生，请！
梅影转过身深情巡视在场的梅镇人，目光所到之处响起一片哀嚎，人们多么无奈多么可伶。梅影目光落到学生脸上。学生哭喊道，梅老师，您不能去！梅影闭上双眼，两滴泪水从眼角滚落。
梅影走了，走在一群蝗虫的队伍里，走在阳光惨淡里，走在满街尸体和烟熏火燎里。
三
日本兵满载着战利品撤走了，后面的一群兵还烧了几家房子，在狂笑里踏着梅镇人血迹走的。
梅孝先和他身边的几个女人兔子样窜回去，乡绅们看一眼大树摇摇头走开。乡场上人群哭哭啼啼扶老携幼散去。留下的是那些死了人的苦主和被绑着的家人，方嫂和田磊，还有哭泣的学生们。方鲁冲进现场目睹悲惨，看着参天大树，目光在燃烧，双手举过头顶嚎叫。
镇公所里斑斑驳驳，像个垂死的老人，阴气裹着发霉的空气，播弄死亡味道。梅孝先坐在太师椅里和众乡绅喝着茶商谈事情，好像根本没发生过灾难性事件，两个儿媳一个女儿和一个小老婆妖妖娆娆围拱着有说有笑。小老婆嗲着嗓子说，早知道黄军动用这么大阵仗只是为了一个梅影，还不如早点绑了送过去，免得全镇鸡犬不宁。女儿说，是啊，我瞧着就不舒服，一个女子不在家学女红，办什么新式学堂，镇上好像就她一个能人，这下好了，伤风败俗了吧，自找的。小老婆笑得热气噗噗，说，这下好了，梅思庭那个老东西攀上日本女婿了。大儿媳笑着说，三娘，说错了，那是日本人大公众的女婿呢，那可是一个兵营呢。
喝茶的乡绅有人摇头，有人放下茶杯脸色难看。
够了，都给老子滚，我们说正事。梅孝先听到她们说得不像话，看到乡绅们不满，只得赶她们走。
小老婆扭着水蛇腰不屑地说，媳妇们，跟小妈走，切，就这点能耐。梅孝先摔了茶碗，碎了的瓷片翻着筋斗飞溅，落出一片细碎的闪耀，眼睛瞪圆像要吃人。众人大惊。众女人这才悻悻地扭着屁股走进耳门。
抱着水烟袋乡绅问，要是梅思庭回来追问，我们怎么说？他们家可是有十几条枪。众乡绅附和，惶恐不安。梅孝先拍了桌子，拉着公鸭嗓子说，追问，追问啥，有本事到日本人哪里追问去，今儿这场大灾，根子都在他梅思庭身上，他要不把那丫头送到东洋上学，能认得那个叫宫本的吗？要不是跟宫本勾勾搭搭，他能带着兵来祸害咱们？众乡绅惊愕，张着嘴巴说不出话，目光可怜又可嫌地盯着梅孝先。靠梅孝先身边坐着的戴一副黑框眼镜的刀削脸连忙笑着说，梅翁目光如炬，看得透彻深远，归根结底还是他梅思庭种下的劣根，门风不正，怨谁！
乡绅们有叹息的有附和的，一场邪恶的闹剧在笼子里躁动。
方鲁气冲冲走进公堂，指着众人大怒说，你们你们可都是梅镇的头脑，出了这么大祸事死了那么多人，现在梅影为了保全你们被抓进日本兵营，你们居然还坐在这里喝茶说笑，你们喝下的可是他人的血泪，肠子不烂吗，还笑得出来！
戴眼镜的站起来愠怒，说你可是方家大公子还是留过洋的博士，怎么可以如此咆哮公堂？圣贤之书读到狗肚子里了！
去你妈的圣贤之书，圣贤之书教你见死不救，教你们把一个镇的安危推给一个弱女子！方鲁毫不退让大骂。啪，梅孝先拍桌子咆哮，这里是镇公所，不是你撒野的地方。方鲁盯着梅孝先，眼睛里充血，步步紧逼，咬牙说，哦，镇公所啊，死人了管不管，弱女子被抓了管不管，梅影把自己交出去了，就是为了换得你这样蛇蝎心肠的人活着，太不值得了！梅孝先双眼惊恐步步后退，脸色灰败。方鲁一把薅住梅孝先衣领，大喝，你到底救不救梅影？四个枪兵突然闯入抓住愤怒的方鲁。枪兵是戴眼镜的看到情况不妙，出门招呼进来的。见到枪兵，梅孝先活过来了，声嘶力竭道，拉出去拉出去！
方鲁挣扎着大叫，你们要还是人，要是还有一点点人性，就赶快组织人救梅影，梅影怎么说都是你们的救命恩人！
大榆树下，方嫂手里捧着写有“梅影长生”的木牌，带着学生们和田磊走近树干，把木牌恭恭敬敬放置粗大的树干下的石桌上。田磊带着学生在牌位前摆上香炉和祭品，点燃香插入香炉里。众人退后几步，方嫂双手合十跪下，田磊和学生跟着跪下。方嫂念叨着：大慈大悲的活菩萨梅影，梅大姑，您救了全镇的性命，但愿佛祖保佑您平安无事！学生哭泣，呼喊梅老师！田磊满面泪水说，梅校长，但愿您吉人自有天相，平安渡劫，我们都等着您回来呢！方嫂止不住嚎啕大哭，哭声响成一片，震撼大树，树叶似乎在嗦嗦颤抖。他们身后跪了黑压压一片男女老少，一片哭声。
青色的香烟绕护着哭喊声，震撼整过梅镇，日光惨白，流出殷红的血泪，血红蒙住了天地，风吹响了树梢，呜呜咽咽。
方鲁突然跑过来，抓起跪拜的田磊，怒喝，跟我走！
四
星星像从天幕的破洞里钻出来，繁密地滴着泪珠儿，月亮垂死地斜吊在天幕上，张着半边脸悲惨地瞧着人间。
房间里灯火迷糊一片，家具上像被涂抹了一层黏糊糊的死亡气息。梅影合目坐着，脸上全无血色，像个雕像。桌面摆放着糕点、水果，仍然保持它们的原始。门口两个背抢的日本兵锁住了梅影逃生的可能。自从离开乡场的第一步，梅影就没有打算逃跑，想着如何去死，只有死能解脱一切。一个被日本鬼子抓走的年轻女人，就是逃出去了很难消解那些怀疑的目光，如其忍受别人的怀疑活着还不如死了干净，到了如此地步再想别的那是虚幻的无益的，只能徒增心理负担。她想着如何有尊严的死去，她甚至想到被宫本五花大绑押解刑场，在枪弹的爆响后看着亲爱的蓝天微笑着倒下，倒在山百合的怀抱里，但是心里无数次想着自己的遗憾，再也没机会兑现在夏天的傍晚在美丽的河滩上和自己最爱的男人对着青山、河水还有山百合举办一场醉心的婚礼了，她只能在心里无数次设想那个热切的醉心场景。
一阵沉重的马靴敲击木质楼梯声强烈抬升，楼梯在强暴踢打下哼哼唧唧，像个濒死的病人。梅影呼吸了最后一口人间的空气，等待终极降临。上楼的是宫本，暴虐的马靴声就是宫本残暴的释放，宫本上次在这里带着暴怒离开，留给梅影一个最后的考虑。宫本的马靴踩着中国人的苦难和鲜血跨进房门，随手关闭了它，房间构成一个密闭的恐惧，空气瞬时坚硬。梅影继续保持死亡状态，灵魂似乎脱离身体飞升，在看不见的空中盘旋。宫本这次没有对梅影歇斯底里，马靴踏得轻柔，嘴角似乎挤出微笑，从木质化的空气里迅速传导给梅影耳朵。啪挲，像是一叠轻飘的纸片打击桌面，拍出来的风撞击梅影胸口，血液在血管里四处奔突，血管飘摇着随时爆裂。梅影咬着牙，忍受剧痛，脸色血红。
看看吧，他们都是你的亲人。宫本轻描淡写地笑了，那是吃人后张着血红的口说的，血腥扑鼻。梅影似乎嗅到亲人的熟悉，眼皮跳动，还是开启了眼睛，桌面散落着爸爸妈妈和七岁小弟的照片，这是宫本的恶毒和无人性，用家人来威逼。梅影感到自己像个大海中在狂风暴雨下摇曳的小船，气息悠悠地问，你把他们怎么了？
宫本诡秘地笑，笑声如瓦楞刮着梅影的耳朵、心，痛苦地滴着血。她知道人跟魔鬼无法交流，魔鬼嘴里永远吐不出莲花，问也是白问，合上眼睛在心里为爹妈小弟祈祷。又是啪的一声，一叠照片摔到桌面，阴冷地说，看看吧，他们可都是你的好学生。
你，猪狗不如，畜生！梅影爆出粗口，那是怒急恐惧至极的真实。宫本再次呵呵笑，说如果你好好活着，他们一根头发都不会少。怎么样，条件优厚吧。
无耻！梅影不再冷静了，她知道对面这个冷酷的魔鬼说到做到，只恨自己手里没有枪，怒气、戾气、伤心、悲痛涌上心头，堵塞了大脑，阻断了意识。
夜空泡在垂死里，半个月亮迷迷糊糊像在流泪，草丛里虫子低低地哀鸣，大地和天空在黑暗里颠倒。房间里灯光哀伤地探出窗口，又无力地下垂，跌落濡湿里。宫本那野兽的狰狞割碎了一片片花朵，旋转着飘落死亡的深渊。
骤然的枪声打破了魔鬼的舞会，枪声一声紧似一声，如一只只铁拳砸中魔鬼的头颅。楼门大开，宫本被灯光涂抹成黑炭，慌乱地冲出门，快速扣着衣扣，急问卫兵，哪里打枪？
卫兵指着一个方向说，好像是司令部那里。
枪声、火光编织了魔鬼的死亡链条，大地在颤抖摇晃。
五
城门外的小山岗像一条巨龙静静地卧着，方鲁和田磊等人拿着枪趴在山岗的树林里密切注视城门口。田磊低声问，这行吗？方鲁指指绑在身后树干上穿着和服的日本女人说，有她在，量他宫本没那个胆子，她可是宫本顶头上司的老婆。田磊还是不放心说，万一…
没什么万一。方鲁斩钉截铁道，一会交换后，你们几个不要管我，带着梅影从我们预定好的路线撤离。不用担心我，我可是学军事出身的，你们走得越远我越安全。
说话间，城门楼上火把大亮，烧红了半边天，鬼子兵如临大敌。梅奔的声音遥遥传来，对面的好汉听着，黄军答应你们交换人质，但是你们要确保人质安全，否则梅镇鸡犬不留，石头过刀草木过火！
田磊小声骂道，这个认贼作父的败类！方鲁指指日本女人，顾不上搭理田磊，高喊，你们不要心存侥幸，不要动歪脑筋，我们既然敢来，就有了万全的准备，告诉你们一个消息，不仅城外做好准备，在你们城内若干个要害部门也安放了炸弹，一旦你们打歪主意，城内马上爆炸四起火光冲天！
好，黄军答应你们。这就下去交换人质。
田磊有点发抖。方鲁厉声说，有点中国人骨气好不好，刚才你不是挺有骨气的吗，你没瞧见他们也害怕吗？按照计划行事。方鲁掏出毛巾塞住女人嘴巴，解开绳索，逼着跟自己走。
双方在城外抵近山岗地空地上对峙，火把照耀得如同白昼。大队的日本兵燕翅排开，抢上刺刀寒光闪烁。方鲁让对方士兵退到城门口，否则不交换。宫本只好照做，叫人带出批头散发衣衫不整被堵住嘴巴的梅影上前。
梅奔说黄军是讲信用的，请把夫人放过来。方鲁朝后面挥手，田磊等三人押着日本女人来到身边。方鲁说，看清楚了吗？要不梅奔你过来瞧瞧。梅奔低声告诉宫本，宫本挥手。梅奔胆颤心惊地走过来，仔细打量，回头说，太君，确实是司令夫人。
宫本要同时放人，方鲁不答应，说自己可以站在这里陪着，你们先放人，等我们的人安全了再放。宫本不同意。方鲁用驳壳枪顶着日本女人后脑，女人呜呜大叫。方鲁说，你们人多，有机枪有摩托车，只有我认为我们的人安全了才会放人，千万不要动歪心思。宫本犹豫，梅奔跑回去一阵耳语，宫本不得不下令放梅影。
梅影被绑着双手，走过宫本身边，突然一头撞向宫本，宫本连连后退，还是倒下。谁也没料到梅影不顾性命撞宫本，双方似乎一触即发。梅影要用这个方式激怒宫本杀了自己。宫本爬起来，暴怒，抽出刀要劈了梅影。梅影迎着刀再次冲击。
住手，敢动，立马毙了她！方鲁声嘶力竭道。
六
路上，梅影像个垂死的人，不说一句话，低着脑袋东倒西歪地走着。方鲁想搀扶，梅影尖利地叫道，别碰我！方鲁缩回手，万分惊恐地问，他们他们没把你怎么了吧？梅影不理会，疯了般跑去。
天，亮在满目疮痍里，青烟从废墟里袅袅升起，绕着群山的呜咽。镇口路边的落日崖上皤帆飘飘，纸钱当空，悲伤、凄凉的哭喊声萦绕着坟地，乌鸦盘旋着呱呱怪叫。
几株洁白的山百合，在微风的摇摆里流着泪水。
梅家大门紧闭，没有了往日的枪兵站岗，只有两只石狮子张着空洞的嘴巴无目的地悬望。
门前路上聚集了三三两两的男女，有意无意地瞧着紧闭的大门。梅孝先家的女人在小老婆率领下站到对面，向梅家大门指指点点，肆意嬉笑，招引了一大堆男男女女。听了她们的蛊惑，有人不相信，有人摇头叹息走开，有人随着她们的污蔑兴风作浪，责骂梅思庭门风败坏，表面道貌岸然背地里男盗女娼，将日本人祸害梅镇的责任全部推倒梅家头上，骂梅影臭不要脸，水性杨花，送给一个军营的日本兵用。骂得正起劲的时候，方鲁和田磊他们突然赶到。方鲁责骂他们没良心，说要不是梅影挺身而出那两个姑娘还能保得住清白？接下来还不知道要死多少人有多少妇女被糟蹋。指着梅孝先小老婆和闺女厉声道，要不是梅影挡着，说不定下一个就轮到你们！你们良心叫狗啃了叫猪吃了！方鲁满脸飞红，像一团燃烧的火焰，眼睛奓着，仿佛要吃人。田磊愤怒地说，就没见过你们这样的，真该叫日本兵抓了你们，梅校长为了谁？没有梅校长你们能站在这里说风凉话、侮辱人！
那些跟风的男女低下头，纷纷溜走。梅孝先小老婆和闺女想争辩，看到方鲁变了形的脸，扭屁股逃跑，边走嘴巴还不干不净地道，方家少爷，那可是一个叫猪拱了的烂白菜，你还好这一口。方鲁大怒，要追上去。田磊等强行拉住。田磊说，方博士好男不跟她们这些破烂斗。方鲁垂下胳膊，狠狠地吐口吐沫说，没想到不仅愚昧还是这等侮辱糟蹋人，简直猪狗不如，怎么能叫这样的人生存在这个世界上！
梅家院子空无一人，树叶挂着脑袋，花草抱紧了身子畏缩在阴惨惨的光线里。方鲁等直驱上房，厅堂里空无一人，后面隐隐传来低低的哭泣声，连带着空气叹息。方鲁连叫了几声梅伯父，好大一会儿，梅思庭才在丫头的搀扶下出现，一夜间乌黑的头发披上一层霜，脸像被水泡过的惨白肿胀，目光暗淡不看任何人，坐到太师椅子里似乎对着空气说，来了。方鲁赶紧近前，小心地说，来了，伯父。梅影还好吗，我想给她散散心。梅思庭合上双眼，悠悠地说，她她恐怕没有那个心事了。
怎么了，伯父？方鲁惊愕地问，不敢相信。顽固地说，我知道梅影一定受苦了，心情肯定不好，我还是想当面劝说，事情过去了，就当一阵风刮过去，没什么的，只要天没塌下来就好。梅思庭睁开眼睛，盯着诚意满满的方鲁说，你，真的这么想？
是，伯父，我想现在就见到梅影。梅思庭合上眼睛，搭在椅背上的手轻挥。丫头说，方少爷，我带你过去。
梅影躺在床上，双眼瞪着，好像僵死了。方鲁等梅伯母和丫头离开后，扑到梅影床边急切地说，影，到底怎么了，你要这样折磨自己。眼泪顺着腮流下，目光追着梅影惨白的脸。梅影不说一句话，就是一个活死人。方鲁愈发揪心，说，影，就是有天大的事我们俩个扛总比你一个人闷在心里好，你可是新女性啊，怎么这么想不开。梅影突然大笑，凄厉的声音刀子般扎进方鲁的心窝，血啪嗒啪嗒滴落。方鲁忍着痛苦说，影，别这样，我们可是要在河滩上举办美好婚礼的。梅影笑声骤停，双眼紧闭，眼角慢慢溢出两颗泪珠。方鲁急得在房间里转圈，像个斩掉头颅垂死挣扎的公鸡。
你，走吧，我已经是一个不干净的女人。梅影嘴巴丝毫没动，声音似乎是从地狱里冒上来的，阴冷、坚硬，房间随着这句话翻转。方鲁双眼圆瞪，全身颤栗，突然抱着脑袋嚎叫，发疯地奔出房间跑出梅家。
路上，人们听不清方鲁在叫喊什么，为何如此，只道他疯了。方鲁没头苍蝇样跑回家，气喘吁吁，紧急跪在父母面前连磕三个头，说，父亲母亲，恕孩儿不孝，我走了。老两口惊问去哪儿。母亲说，梅家的婚事怎么办？方鲁起身赤手空拳地雄赳赳走出，撂下一句话说，爱咋办咋办。说完，人已经在门外。老两口惊愕地看着空洞的门，僵在当地。母亲突然高声喊道，不带行李啊！
七
梅影闺房，灯黄光惨，浓重的悲哀装满了每一个空隙。母亲和弟弟守在梅影床边，像守着一个濒临死亡的人。阴风在房间里四下游走，似乎是阎王提前派鬼使来下通知。门哐当一声被推开，屋里人吓了一跳。梅思庭大步闯入。梅母哭泣道，老爷，这样下去可怎么好哇。梅思庭大怒，说，死了算了，梅家担不起这个污名！
什么！梅母惊叫说，她好歹是我们的女儿，外头叫鬼子欺负了，家里你还说这个话，你你这是在逼命吗！梅思庭喝道，妇人之见，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我梅家在镇上住了十几代，从来没有过……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梅影突然坐起来，双眼亮闪闪盯着父母，赤脚下床跪倒父母面前磕头，说女儿还二老养育之恩，从此刻起我不再是梅家女儿！说着，赤脚跑出。
母亲大哭，呼喊，影儿啊妈的心头肉啊，不要走哇。
弟弟惨呼，姐姐，不要走啊！
泪水漫出梅思庭抬着的眼眶，爬上脸，任其滴落。两手一边一个拉住夫人和儿子，厉声说，叫她走！
八
神经高度麻木的梅镇人半死不活地过着他们的日子，像悠悠的河水那样无声无息，唯有方鲁的出走和梅影的逃离重新牵动人们麻木的神经。一些人为方鲁抱屈，更多的人感叹梅影。人们心里都明白是梅影救了梅镇的人，保全那些女人的贞洁，可是又不能公开原谅梅影的失节，还是失节于日本鬼子。田磊、方嫂他们到处替梅影更名，可是没人敢当面赞同，一些好心人只有在夜幕掩护下去大榆树下，对存留着的梅影牌位烧香、拜谒。他们把梅影当成拯救他们的恩人、活菩萨。慢慢地祭拜的人多起来，大榆树下香火比山上仁义庙里的香火还旺盛，关二爷要是有知一定伤心落泪。人们在香烟缭绕里祷告梅影平安无事，在他们心里梅影就是他们的保护神。
香火照亮了人们心头的黑暗，却照不亮梅孝先他们那般人的心里阴暗。
梅孝先在小老婆等女人怂恿下特地召开乡绅会议，议题只有一个，定性梅影是严重失节，辱没梅镇和先人，还严重侮辱了中国人的尊严，派生出两个决定，驱逐梅思庭家出梅镇，不准人祭拜梅影。
梅思庭怎么也没想到，梅家十几代人辛苦攒下的基业毁在梅影手里，通知下达后，没有一句辩解，拖家带口三四十人被枪兵押着离开梅镇。一路上愁云惨淡，人们用眼泪为他们送行。那两个保全贞洁和被救下男人的家庭全体出动，不管梅孝先的什么禁令，带着好吃的哭喊着堵住大路，挡住梅家人，公开在道路上摆上香案祭拜心中的活菩萨梅影。跟来的全体师生哭祭，哭声震撼整过梅镇，哭倒了一大片男女和学生，也引来了更多平日不敢公开自己良心的人，还惊动了附近的山民。他们不辞路远，纷纷赶来祭拜女菩萨。
来祭拜梅影的山民络绎不绝，越来越多，气得梅孝先等人只敢龟缩在镇公所骂娘。
不知是谁喊了一句，梅老先生一家不该走，我们找梅孝先理论去。众人纷纷应和，簇拥着梅家人赶往镇公所。梅孝先何曾见过如此阵仗，绕他们怎么威吓、叫骂，没人理睬。梅孝先叫枪兵抓人，没有一个枪兵愿意出手，反倒是梅孝先被田磊等人抓住，逼梅孝先取消禁令。田磊说，你个黑白不分的老东西，如果你胆敢再如此，老子和你一道跳日落崖，敢不敢！有人干脆说，别跟老狗日的废话，他听不懂人话，干脆给他一粒枪子算了。
梅孝先在群情汹汹下被迫宣布取消驱逐令，保留大榆树下的供奉，派人寻找梅影。
九
山路尽头是一座古砖墙圈着悠久的县城，历经无数风雨的民居不堪重负地苟延着，街面冷冷清清，行人稀少，乞丐特别多，十个人里至少有一个是乞丐。这天，街上多了一个披头散发衣衫破烂的乞丐，脚上的污泥里掺着血污，走一步，青石板上落下一道血脚印，借着手里的树棍支持行走。准备驱逐的乞丐们瞧着血脚印，摇头叹息，无意中看到这个新来的腰间别着两把柳叶刀，更加不敢接近，只好用目光追随。乞丐一路艰难地走向军营，面向军营站了一会，躺倒军营对面的岔路口墙根睡觉大觉，眯缝的眼睛射出寒光，刺向军营门口。
远处的旮旯缝里，好几个乞丐盯着。
日头白花花地下着火，狗蛰伏阴凉之地伸出舌头嚯嚯地排热，乞丐一动不动躺在能烤熟麦饼的墙根，像条抽了脊梁的死狗。房顶上瓦面仿佛过了火，白气滋滋地升腾，空气里飘着焦糊味。军营门口有几次日本兵进出，每次进出，乞丐都放大了眯缝的眼皮。一个拉长的影子靠近乞丐，带来不断增强的喘息声。乞丐掉过手里的树棍，指着逼近的影子，影子不再逼近，声音嫩嫩地说，七爷让我们送水、吃的。乞丐收回树棍，影子缩短，递过来一只大饼一个豁口陶碗，碗里波光潋滟。乞丐夺过碗，把水倒进喉咙里，抓过大饼大口撕扯咀嚼。贴着乞丐耳朵再次爬过来带着奶味的童音，七爷说了，你一个人等于送死，我们在关二爷庙。乞丐停止咀嚼，脖子似乎僵硬，扭头看时，影子早已消失。
日光把墙面压缩为一块巨大的黑影，劈头盖脑蒙住墙根，也蒙住仿佛死了乞丐。黑影伸展到半个街面时候，军营门口响起叽里咕噜的疯狂，两个鬼子军官兴奋地冲着大门而来，梅奔矮了一节放着谄笑随在一个芦柴棒子日本军官身侧，嘴里放着叽里咕噜的马屁。乞丐身子一点一点离开了靠着的墙根，手伸向腰间插着的柳叶刀柄。芦柴棒子正是宫本，距离乞丐四十几步路，快要进入柳叶刀有效击发距离内。乞丐的手把住刀柄，下一秒就是抽刀击发了，抽刀的手腕却叫另一只铁钳子的手抓住，乞丐的手在铁钳子的钳制下像没有分量的棉花。正在乞丐激怒、呼吸粗重之际，响起一声啪，宫本摇晃一下捂住肩膀，倒在梅奔及时伸出的双臂里。枪声引来瞬间的枪声大作，机枪声飞蝗一样扑向乞丐左边的墙头。乞丐耳朵里炸响了一个沉闷，跟我走，没命了什么仇都报不了。
月色漂染了破败的大殿，那些剥落、残缺和报废的什物乱糟糟地被月色刷成冷峻的画页，残留的热空气正在给冷峻固定色彩。外面，落单的子弹在夜空里划出垂死、暴虐的啸叫，粗暴的叫骂声，撞击木板的声音，割裂了本该平静的夜晚，哭喊声染着县城的夜色。
乞丐躺在草席上，头发分开落到脸的两边，暴露出一张虽然涂抹了泥灰但仍然好看的脸，她是个女人，她就是被迫出走的梅影。梅影诀别亲人，直奔县城，守在兵营前的目的显而易见，可惜，她的柳叶刀没有发出，就算发出了不知道能不能击中仇恨的目标，虽然她出生在书剑承传之家，从小也跟着父亲练过武，柳叶刀练得最称手，但是在失衡的心理作用下是否能保持平常的准头还得两说，再加上虚弱的体力，柳叶刀就是飞出去了能否有足够维持快速飞行的能量也是未知数。及时转移目标的那一枪是方鲁开的，方鲁那天离家出走后就发誓一定要杀了宫本，他在县城的行踪叫无处不在的乞丐探知，乞丐的头领七爷找到他，达成共同杀鬼子的合作协议。方鲁早就从身材和走路的姿势上，认出守在军营对面的乞丐就是梅影，他痛恨梅影失身失节，但是不忍心眼看着前去送死，心里还是放不下梅影，关键时候果断开枪。
好几个小乞丐瞪着黑生生的小眼睛盯着昏睡的梅影，十分担心，没有好办法。梅影在感知自己的手完不成击杀目的时，急怒攻心，虚弱的体力用尽晕倒当地，被人背进了关二爷的地盘。方鲁开了一枪后，及时抽身，他无法面对梅影，嘱咐七爷好生照看梅影，自己去继续训练田磊那班人，他要拉起一支复仇的队伍，七爷已经答应了方鲁，合成一股。
来了来了。乞丐头七爷一手端着一只盆子急匆匆进入，小乞丐分开。一只盆里是稀粥，分派小乞丐给梅影喂食，自己拿起另一只盆里棉布，在随后而来的水盆里蘸水，抓起梅影的脚清洗，去掉泥土和血污的脚板划痕杂乱，呲着一道道横七竖八的血口子，蒺藜露出黑乎乎脑袋。七爷拿出镊子夹住黑脑袋拔出，脚板微微颤抖。七爷告诫梅影不要乱动，伤口要是不清理会感染，那样还怎么报仇？
你是谁，为什么要阻止我？梅影气息奄奄地问。一个小乞丐说，他就是我们的七爷，玩枪的。七爷说，对，我就是玩枪的七爷，我是为了……砰，哗啦。梅影踢翻了水盆，怒叫，滚，我不要你管，我要杀宫本那个活畜生。暴怒支持梅影爬起来，摇晃了一下又躺倒。
梅影醒来时候躺在一个简陋的床上，房间里黑乎乎的很难看得清面貌，房间有门没有窗户，门把屋子锁进黑暗，从门缝里挤进来几丝光线泄露了这是一个发光的白天，门外没有任何人为响动，风从门缝里飙进来，在黑暗里斯斯叫，像无数条毒蛇在吐信子。梅影有气无力地看着听着，好像来到了另一个世界，她早已没有了惧怕，也不拿自己当人待，更不把自己当女人，她活着唯一目的就是杀了宫本那个禽兽、魔鬼，哪怕和他同归于尽，她活着就是为了死去，她努力让死去早一天到来。
斯斯的微风伴着丝丝缕缕光亮在黑屋里舞蹈，她不想听不想看，眼睛张得特别大，像要用眼睛吃人。黑暗能叫她安静，那就恰如其分地守着黑暗，直到自己身体完全有了行动能力。她清楚，她还活在人的世界里，但是已经失去了一切，再也不用想那个缥缈的醉心的事了，她只配拥有死亡。
门咬牙切齿地开了，光线轰隆一声扑入，同时送进来龇着毛发的七爷。七爷的脸埋没在光线的推送里，光影在嘴边颤动出声音，饿坏了吧，吃点东西，养好体力好杀鬼子。梅影在门开的瞬间关闭了眼睛，她不想和人有关系，尤其是对她关心的人，她要无情绝情。七爷陪着小心将碗放到床边一张椅子上，说，我叫七爷，也是东北军负伤的连长李湘林，我爱人也是被宫本那个畜生……所以，我脱离了部队，一路追踪下来，我还有十几个好兄弟。李湘林强行灌输自己的经历和苦难，暗示他们是一棵藤上的两个苦瓜，砥砺梅影的求生欲望。
十
梅影终于答应跟李湘林训练，坚持自己的独立单干，说自己的仇不依赖别人，哪怕是自己的亲兄弟都不行。李湘林痛快地答应，悉心教授梅影所有杀日本鬼子的技能。梅影开始了没日没夜的训练，伤痕累累遍体鳞伤，从不叫一声疼和苦，她把自己当成了一架机器，只要机器能运转绝对不会躺下，机器更不会有人的感受！陪练的几个东北军士兵开始个个都是能手，有的甚至不愿意做陪练，认为是耽误时间，摔得梅影浑身是伤。一个月后，士兵们被梅影摔得鼻青脸肿，三个人不是她的对手，各种技能一学就会一学就精，十几个人里只有李湘林和梅影不相伯仲。格斗中梅影不说一句话，完全把对手当成她的复仇对象，眼睛里全是刻骨的狠毒。
在一个无月的夜晚里，梅影从山中营地消失了。得知消息的李湘林随后追赶，哪里还有梅影的踪影。
两天后，县城传出惊人的消息，酒楼上炸死五个日本军官，妓院里两个日本兵死于柳叶飞刀之下。两个现场都留下一张纸，写着独孤二字。日本鬼子如同惊弓之鸟，一两个日本兵大白天都不敢出兵营，城里如临大敌戒备森严。看到纸条的中国人一传十十传百，都说城里来了一个来无影去无踪的独孤大侠，专杀日本鬼子。独孤大侠带给县城人一丝丝亮光，让久违的脸上有了笑的理由。
日本兵龟缩兵营，靠近兵营的地方时常响冷枪，每次枪响必有一个日本兵血花飞溅。凶残的日本兵连日来把县城翻了个底朝天，连独孤大侠的影子都没瞧见，还在清剿中接连死了九个官兵，全城通缉毫无结果，因为见过独孤大侠的日本兵都命丧黄泉。宫本看出了独孤大侠专杀日本兵不杀中国人的漏洞，严令那些汉奸出动四处搜捕，连梅奔也被派出去带队搜查。每天兵营门口绑着十几个老百姓，只要独孤大侠朝兵营开枪就杀三个中国人，这招够歹毒，兵营才得到暂时无事。
独孤大侠也改变了手法，蛰伏城外，专门对出城扫荡的日本兵动手，每次不是一个就是两个，打完就走，绝不恋战。穷凶极恶的鬼子兵毫无办法，好几次清剿变成对长官的保护。
县城出了这号人物，引起了多方寻找，最终都无功而返。独孤大侠行动在风里在迷雾里，没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只有日本兵死亡后出现的独孤二字，字是左手写的毛笔字，从字迹上根本无法判定需要的属性。城里的读书人可遭罪了，都被抓进兵营验证字迹，严刑逼问。
县城成了那些黑乌鸦横行的天下，黑乌鸦是县城百姓送给那些流着中国人的血帮着日本鬼子残害同胞的汉奸，是对汉奸的刻骨诅咒。梅奔试了几次，居然毫发无损，胆子开始发胖，带着手下四处横行。一个夜晚，梅奔醉醺醺从妓院出来，叫一个人薅住衣领，梅奔吓得跪地求饶，抓着的人像从地狱里发出的阴森，喝道，再叫送你见阎王！梅奔只磕头不敢出声。那个阴森低沉道：要想活命滚回梅镇，不要再给鬼子当狗！梅奔压低声音说，是是，再也不敢了，就走就走。阴森声音道：叫梅镇人明白，祸害他们的是日本强盗，不是其他人！梅奔磕头如捣蒜，是是是，一定相告一定相告！您是您是……啊哟。梅奔杀猪似的大叫，双手捂住耳朵，血从指缝里钻出，青石板上躺着一只血耳朵，腥亮地反射着照过来的灯光，血糊糊地悸动。
梅奔捂着耳朵连夜逃回梅镇，窝在家里养伤。听说梅翻译官回来了，梅孝先等人登门拜访，托梅翻译官在黄军面前多说好话，保全梅镇老少。梅奔叽叽哼哼地说不出所以，只让梅孝先他们不要让人知道自己回来了。梅奔害怕极了，血糊糊的耳朵让人终生不忘，一夜之间变了一个人，再也没有了那些恶习，劝说梅老妖赶紧搬离梅镇，不说搬离的原因。梅老妖哪里舍得家产，哪里听得进儿子的话。梅奔急得没办法，单独对爹说独孤大侠其实就是梅影。梅老妖不相信弱不禁风的女子怎么就变成杀人魔王，梅奔磕头赌咒说，梅影的声音他最熟悉，不管怎么变都能听出来。梅老妖拍着脑袋说，是了，梅思庭家世代习武，我怎么把这个忘记了，可是，她一个人，迟早会殃及梅镇，太君要是晓得是我们梅镇的人……爹，您想怎样，我的耳朵可是警告，万万不能啊。
很快，梅孝先知道独孤大侠就是梅影，带着枪兵连夜赶走梅思庭和家人，说不能叫黄军找到祸害梅镇的借口。梅思庭听说独孤大侠就是梅影，没说二话，带着家人乘着夜色离开。岔路口，梅思庭对着县城方向遥拜，嘴里念念有词说：家有此女，我梅思庭祖上积德了。闺女，是为父看错你了，你是贞烈女子，等到平安日，为父一定为你树碑立传，以飨后人！梅思庭洒泪离去，进入深山林场的老宅，留下四个枪兵，剩下的交给前来的田磊，带着进城协作梅影。
十一
连日来，梅孝先派人四处张贴告示，令全体梅镇人安心过日子，说前次日本人来是为了梅思庭的女子，现在梅思庭家走了，梅影也失踪了，再也没有值得黄军惦记的。如果黄军偶尔路过，千万别慌乱，要箪食壶浆以慰大军，定能逢凶化吉平安度过。梅孝先还怕人不识字看不懂，每天派两个枪兵提着铜锣沿街叫喊。那些有良心的人听了在背地里咒骂梅孝先是缩头乌龟是汉奸。田磊和方嫂等带人夜里撕毁告示，白天梅孝先叫人张贴，并说，如果发现再有人撕告示不听劝告，当同梅镇的罪人论处。
三天后的早上，阳光没有分别地照着梅镇，麻石街上有几家店铺刚刚打开门，一群黄祸涌入，皮鞋的铁掌狰狞地敲击麻石，溅起一溜溜火星。这次，日本兵没有大开杀戒，目的明确地直冲镇中而去。老板们吓得赶紧关上门，在门内哆嗦、喘息。
日本兵围住大户，强行带走他们的年轻女子。他们用惊恐的告饶，希求放过，招来的是无情的枪托和皮鞋。宫本领着兵冲进梅孝先家，梅孝先正在茅房里痛快，听到不同往日的嘈杂，吓得屎尿停滞，顾不上屎尿给屁股染色，提上裤子匆匆忙忙赶往客厅。三个老婆两个儿媳和闺女都叫日本兵刺刀押着跪了一大片，垂着脑袋簌簌发抖。梅孝先一手提着裤子放出无限欢笑说，太君太君辛苦，没想到太君如此勤劳，请坐请坐。高声叫道，来人啦，给太君备茶备饭，杀猪犒劳太君。宫本用生硬的中国话说，不用，梅桑，你是大日本大大的朋友，肯为大日本圣战出力？
梅孝先点头哈腰，一手紧紧抓住裤腰满面笑容说，一定出力一定出力，太君尽管吩咐。宫本哈哈笑，吆西，很好，大日本士兵前线作战的辛苦。
辛苦辛苦，大大的辛苦。梅孝先应和着，偷眼瞧着跪地的女人们，一个个像拔了毛的秃尾巴鸡。宫本说，那好，黄军需要你家的女人慰劳慰劳那些辛苦的士兵。
啊？太君太君，那可不行，她们是乡野之人，见不得大世面，惹怒了黄军，那可不是闹着玩的啊，太君太君太君您行行好。梅孝先眼泪鼻涕齐出，双手作揖，忘记了提着的裤子，裤子滑落，露出两只干帮帮的光葫芦腿，两股间夹了条变了形的小黄鱼。女人惊呼，梅孝先似乎意识到，赶紧提起裤子，急赤白眼地哀求，太君太君……八嘎！宫本身边的军官抽出抵住梅孝先的脖子。梅孝先妈呀一声瘫坐地面，浑身筛糠，他睡着想醒了也不愿意相信，自己真心求得共荣共存大计的黄军竟然不认他这个优良奴才，对他这个一心求安的良民顺民下毒手。脖子上寒冷钻心，眼前寒光闪闪，刀不是来跟他梅孝先商量共荣共存，是要吃他的肉，毁他的脸，如果不答应，人头立马搬家，女人照样被带走。宫本似乎并不同情颤抖的梅孝先，也不理会梅孝先的真心，挥手叫士兵带走哭哭啼啼的女人。梅孝先哭着喊道，不要反抗啊，要保全好自己啊。
呸，梅老狗，你也有今天啊，你不是一心巴结日本人吗，添鬼子的屁眼吗？咋样，日本人给你戴上多少顶绿帽子，够你老乌龟受用下半辈子！骂梅孝先是他的二姨太。骂完，二姨太乘日本兵不注意，一头撞死在客厅立柱上。
客厅里顿时沉寂，人们来不及思想，二姨太完成了她的忠烈和大义，倒在地面像一座躺着的不朽丰碑。
街上踢踢踏踏走着十几串穿银代金的富家女人，哭哭啼啼和叫骂声杂交。
那些平日很威风的狗们不知道躲到那个地洞里了。街上留着日本人的告示，令梅影三天内到军营自首，否则将这些女人统统充当慰安妇送往前线，然后梅镇鸡犬不留。女人们脚步沉重地踢打着麻石街道，仿佛踢打着在人们心头。人们虽然痛恨这些大户，也痛恨那些仗势欺人的太太小姐，但是他们毕竟是中国人。暗中盯着的人们个个咬牙切齿，但是毫无办法，空怀满腔悲愤。
十二
梅思庭面色晦暗地躺着唉声叹气，目光空前疲惫，头发似乎又白了些许，手里的书摇摇欲坠，管家匆匆跑来告诉他梅孝先他们来了。梅思庭目光冷悠悠地打向柴门，梅孝先等衣衫不整弓腰窜入，热切的目光碰触梅思庭冰冷的目光，搅扭着跌落泥地。梅孝先在梅思庭丈外止步垂首，后背上露出两根带刺的荆条，脸似乎从死人堆里捡回来。梅思庭将书放置竹椅上，微微挪挪屁股，端正身体问此来何事。梅孝先突然跪下双手合十，急切说，太爷，是我孝先对不住太爷，晚辈有眼无珠，可都是职责在身啊，是全镇三千多人的性命逼的啊，太爷能体谅晚辈吗？跟着梅孝先先后跪倒的乡绅齐声呼喊“太爷”。梅思庭再也坐不住了，站起来惊问又发生什么大事。梅思庭想到他们来肯定有事，没想居然以这种形式表示，他想到逼他们全家老少离开时候的绝情，何曾把他当太爷了！如此表示除非梅镇遭遇了空前灾变，有求自己，否则梅孝先和众乡绅不会自贬身份下贱到不齿地步，内心自然惊愕，脸上波纹不显。
荆条高高举在梅孝先手里，梅思庭瞧着并不接荆条，说，有话说，用不着古人那一套，起来说话。梅孝先诺诺连声，颤颤巍巍地爬起来，脸上泪水流出两条沟，将荆条递给管家说，太爷想什么时候惩罚，孝先随时恭候。梅思庭瞧着心有不忍，咽下嘴里的愤怒说，啥事？梅孝先嘴唇哆嗦着语言不清，身后的戴眼镜乡绅代替梅孝先说明刚刚镇上发生的大灾变。梅思庭听了阴霾覆面，低头不语。众乡绅恳求梅思庭救救他们的女人，神情垂死得像一只只瘟头鸡。
梅思庭背过身体，背对着众人，声音阴沉道，众位请回，恕梅某无能为力，请不要再拿小女做挡箭牌，小女可是众位的眼中钉，早已亡命天涯，就是梅某想出头也是心有余力不足。
太爷，姑奶奶可是叫日本人闻风丧胆的独孤大侠！
太爷，大姑可是女中豪杰！
太爷，我等有眼无珠，错怪了姑奶奶了！
太爷，姑奶奶可是活菩萨啊，那天乡场上要不是姑奶奶侠肝义胆挺身而出，不晓得有多少人被杀，有多少良家妇女被祸害啊，太爷！
乡绅们说得义正辞严，涕泪横流。现在的梅影在他们嘴里就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是舍身赴死的大义凛然。原来他们心里还存着如此圣神的判词，可是说在此时此地显得分外虚假，还滑稽。梅思庭明白他们都是为了自己才临时抱佛脚，想出手，却像深陷水井里的牯牛有劲使不出。他清楚，这些人是想女儿再次为他们牺牲，牺牲完了还不是……他的心在颤抖，不敢想下去。他痛恨自己，是自己的冲动和恶言逼走了女儿，现在是生事死都不知道，又能到哪里去找到女儿？梅思庭的为难似乎早就被来人料到，戴眼镜的说，只要太爷往城门上一站，保管大姑在一天之内现身。梅思庭没想到戴眼镜的如此歹毒，这是要把自己送给日本鬼子做人质，真正坏透了的烂瓤子。梅思庭仰面长吁，罢了罢了，看来我这把老骨头非要让日本人敲骨吸髓了。
镇前路上，众人挡住梅思庭的马车，不准前去送死。田磊等围住梅孝先等人大骂他们丧尽天良，为虎作伥，毁了人家女儿还想毁了年老的父亲。方嫂骂道，梅孝先，你枉披了一张人皮，怎么干出如此猪狗不如的蠢事，你们不是日本鬼子的良民吗，不是太君前太君后吗，不是要大东亚共荣吗，怎么你们的太君不拿你们当朋友了不拿你们当人了？梅孝先等人在众人群情汹汹里，老脸紫红，说不出半个字，像一只只丧家犬。
眼看走不成了，梅思庭站到车辕上高声喊道：父老乡亲们，为了我们梅镇的安宁，老朽父女愿意投身虎口，他们的家人也是梅镇人，也是中国人，救他们就是救我们自己，不要为难了，早一点救出他们早安宁。
不行，您去了就是有去无回！
您去了也救不回她们，日本人不是人是畜生！
我们不能再叫好人伤心又流泪，更不能无价值地牺牲！
不去，他们活该！平日里不是威风凛凛吗，不是欺男霸女吗？
梅思庭双手抱拳，高喊：众位乡亲，原先老朽也错怪了小女，认为她失节失贞，有辱门风愧对先人，现在老朽明白了，小女那是舍生取大义，救民于水火，那是大忠大孝，有女如此老朽值得了，列祖列宗有光彩了。
众人抬着泪眼喷着怒火盯着梅思庭。梅思庭泪流满面，一副慨然赴死的果决，说女儿尚且如此，老父何惜此衰残之身，但愿将来天下太平了，你们把老朽父女合葬于这东边山岗落日崖上，我们父女守着关隘保梅镇平安！说罢，不等众人反映，拿起马鞭狠抽马屁股，受惊的马拉着马车冲决而去，身后响起震天的哭喊、惨呼。
天边摇摇传来：我们死了，但愿乡亲们好好活着——
十三
众女人被关在一个尿骚扑鼻的屋子里，满室哭哭啼啼，一个个失去了往日的骄横，灰头土脸得像一群逃难的灾民。梅孝先小老婆呵斥众人，说黄军不会把我们咋样，是拿我们引梅家那个小荡妇现身，我们都会好好回家的。
一个女子道，早想到如此，我们就不该那么编排梅大姑，现在我们都这样了还有什么脸面说她！她好歹是杀日本鬼子的独孤大侠！
呸，啥子叫独孤大侠，骚货烂货，她也配跟咱们比，切，我们好歹完好。小老婆话还没落音，大门轰然打开，涌进来一大批日本兵。妇女们惊呼，互相扭抱在一切，浑身打着摆子。小老婆站立，笑对日本兵说，太君，我们都是良民，我是梅镇长夫人。当头的军官盯着小老婆嘎嘎怪叫，说夫人夫人好，来共荣共荣！上前抱住小老婆，小老婆惊叫、挣扎，还是被拖走。剩下的日本兵像饿狼张着血盆大口扑向一群惊恐的羔羊，惊呼、惨叫在军营里肆虐，那么苍白那么垂死，狂笑、怪笑在军营里横冲直撞，那是魔鬼的狂欢。
李湘林和方鲁一边一个死死抓着梅影的两只胳膊不松手。梅影刻骨地盯着两人，声音阴冷地说，就是死了也要救出父亲，不然我就是畜生不如。你们放开，你们怕死躲着。
李湘林、方鲁道：谁怕死了？李湘林说，要死也不是这个鲁莽的死法，我们要想个周全的法子，引开他们才好乘机动手。方鲁赞同说，往日我们用独孤大侠杀日本鬼子不都是采取多点呼应吗，他们哪次真正抓住我们了？梅影阴毒地分别盯了两人一眼，垂下脑袋。李湘林说，哎，这就对了。宫本绑着老父亲就是引你主动出现，清除你这个眼中钉独孤大侠。梅影似乎点了点头。两人放开梅影的胳膊，紧急讨论营救计划。梅影靠着墙壁闭上眼睛休息。
一个乞丐闯入，说宫本那狗日的放出话，梅小姐要再不出现，每隔一个时辰杀十个老百姓，还要……李湘林对乞丐摇手，指指睡着的梅影。乞丐凑近李湘林耳边细说。李湘林和方鲁万万没想到，就在他们商量计划的时候，梅影悄悄从窗户爬出。
十四
梅思庭吊在城门上方木笼里，宫本等站立城楼垛口，盯着下用枪赶来观看的老百姓。城楼和城门两边驾着机枪，如临大敌。一个戴金丝眼镜的汉奸在城楼高声叫唤，下面的百姓听着，笼子里的人就是你们所说的独孤大侠梅影的亲爹，谁和黄军作对就是这个下场。宫本太君说了，太君不想为难你们，只要梅影前来自首，你们会平安无事，如果执迷不悟，每隔一个时辰杀了你们中十个人。人群轰然，哭喊声震天动地。宫本瞧着从鼻子里哼哼怪笑，对着金丝眼镜挥手，你的告诉他们，叫他们跪求梅的。
是，太君。汉奸对着城下，声音撕裂地嚎叫，你们听着，求太君没用，还是跪下，跪下求梅影吧，求独孤大侠吧，她可是你们的活菩萨，她不会看着你们被杀不管！跪下跪下！
人群轰然跪了一地，声音嘈杂地惨呼，独孤大侠，救救我们吧！
看押的日本兵兴奋得嚎叫、怪笑。
笼子里的梅思庭悲愤地合上双目。
太阳火龙龙地炙烤着人群，绝望的哭喊声搅着热气喷向远方。他们无辜得像地上的蝼蚁，他们卑微地祈求生的希望。有人不跪，高声喝道，你们不要这样，这是日本鬼子的毒计，就是要利用你们当人质，引诱独孤大侠出来。独孤大侠可是我们民族的……砰的一声，那个有骨气的清醒的人倒在宫本的手枪下，枪口还冒着蓝幽幽的烟，宫本得意吹吹枪口，面露狰狞的笑。
众人咋听枪响，惊呆了，忘记了呼喊、哭诉。热血汉子身子摇晃着转身面对城楼，顽强抬起手指向城楼，说不出话，身体不甘心地向后倒下，灰尘四射。众人惊恐，大气不敢出。金丝眼镜狂躁地喊道，看到了吧，这就是不听黄军命令的下场，快点哭啊求啊，否则下一个就是你们。
哭喊声整齐地无目的地卷地扑出，涣散在苦难的土地上。
看，独孤大侠来了！不知谁惊叫了一声，哭喊声像一阵风快速远遁。众人游目四顾，梅影披着头发，腰间帮着一串手榴弹，一步一步从山岗上走下来，两只脚像两座沉重的山岳，砸地有声，土地震颤！很多年纪大的男女双手合十遥拜，活菩萨啊，救苦救难啊，大恩人啊！有人低低呼喝，快快给大恩人磕头。众人低头垂地：大恩人，活菩萨！
他们用他们仅能想到的仅能做到的，祭拜恩人。
热风掀开梅影的长发，脸色惨白，嘴角挂上轻蔑的微笑，脚步锤击地皮，地皮把震颤传导给每个人的身体，激荡心血。日本兵看到走来的梅影，端着枪呼啦一下子围上，看到梅影腰上的手榴弹和抓在手的引线惊恐地后退。
梅影走一步，鬼子兵惊恐地退后一步。
木笼里站着的梅思庭双手抓着木栅栏，拼死地高声喝道，女儿，好样的，老子有你这样的闺女死而无憾了！孩子，是爹不好，爹只顾着狗都不吃的所谓脸面，那样伤我儿的心，爹有罪啊，爹罪大恶极啊！
梅影站住，抬头盯着木笼，高呼，爹，有您理解就够了，女儿就能安心上路了。可是爹，女儿不孝，连带亲爹遭罪了，女儿给您磕头了。说着，梅影当地跪下，连着给梅思庭磕了三个头，脑袋把干燥的泥土磕下一个浅浅的凹印，凹印染着殷红的血，额头血粘着泥土。
梅思庭高叫，声音冲荡着空气，烈火般燃烧，说，儿啊，谁说忠孝不能两全，爹，今儿见着了！黄泉路上，我们父女作伴！
梅影高声大喝，声音尖利，像一把把锋利的匕首，直刺人们心灵深处，血呼啦啦流在每个有良心人的心里，加速血液的沸腾。梅影道：日本鬼子听着，我梅影就是你们要找的独孤大侠，是我亲手送走了你们四十九个东洋鬼子的命。现在，我来了，如果你们还有点日本武士的尊严，就放了这些老百姓，一切与他们无干！
好，我答应你。宫本得意非凡，朝城下挥手。围着的日本兵撤开包围圈。人们看到了生的希望，可是这个生的权利是一个弱女子用自己的生命和尊严换来的。人群不乏有明理有气节者，他们对着梅影再拜，高呼救命恩人。梅影朝他们微笑，挥挥手说，快快离去，鬼子不是人，防止他们反悔，快快走快走。众人哭泣着依照梅影意思，扶老携幼逃去。梅影瞧着悲惨又无奈的人们，两颗泪珠滑落地面，溅起两朵灰尘的花朵。
梅思庭哈哈大笑，说花木兰啊花木兰啊，哈哈哈哈哈哈……
宫本叫道，梅影，人我放了，该兑现你的诺言了。
梅影抬头大喝，你不是大日本武士吗，不是战无不胜吗，难道还惧怕我一个小女子！
宫本语塞，脸色酱紫。
梅影抓住机会说，我有两点，答应了，我立马卸下手榴弹，随你去报功领赏。
宫本轻狂大笑，说，好，哪两点。
梅影咬字准确，不疾不徐说，一，放下我爹，我们父女见面；二，将抓来的梅镇妇女送过来，我要看着他们离开，然后我随你处置。
宫本朝手下挥手说，放笼子，带上梅镇女人。
木笼在梅影注视里缓缓放下。
城里城外无数双眼睛注视着，随时准备着。一切出乎人们预料地发生了，留下的只有各自的良心和愧疚，还有一群和梅影一样的随时慷慨赴死者。
十五
所有的女人衣衫不整，有的衣服被扯破，鼻青脸肿，还有嘴角流血者，完全失去了往日的光鲜尊贵。梅孝先小老婆一惊一乍，絮絮叨叨，被扯破的胸衣搭拉着，脸上留着血迹，逢人就说，我是镇长三姨太，我没失身我没失身。惊叫，鬼呀鬼子啊！梅孝先闺女和两个儿媳妇按住她，闺女说，三娘，你没失身，我们都没失身……三人眼泪迷糊地看着众女，可怜兮兮。众女低头啜泣。
大门哐当打开，阳光汹涌而入，众女惊恐尖叫，浑身颤抖。那个城头上喊话的金丝眼镜蹬着马靴斜挎着王八盒子摇晃着身子闯入，后面跟着十几个端枪的日本兵。小老婆大笑着扑向金丝眼镜，叫着，我没失身我没失身。跪倒金丝眼镜面前。金丝眼镜抬起马靴大叫，去你老母，早就是黄军的玩物了，还他妈的装贞洁烈女。小老婆被瞪向墙角，脑袋撞到墙面，昏厥过去。金丝眼镜瞧都不瞧，大喝，宫本太君有令，放你等回家。众女惊恐地盯着金丝眼镜，谁也不敢相信。金丝眼镜大怒，咋啦，不想走，那好啊，外面的黄军可是等不及了。轰的一声，众女跌跌撞撞扑向门口。
街上疯跑着一群衣衫破片翻飞披头散发的女人，哭着叫着逃命。金丝眼镜和押解的鬼子兵走在后面。金丝眼镜大笑大叫，慢点慢点，跑那么快干嘛，又不是砍头，你们老爷都等着黄军的剩汤喝呢，哈哈哈。众女听了，停止了奔跑，脚步裹着心事重重，就像去刑场。金丝眼镜说，哎，这就对了，你们现在身份高贵了，黄军用过的女人，量你们老爷不敢慢待。刻毒的提醒，像重锤击打在众女心头，往日的骄狂、刻毒、不可一世死亡了，变回一群可怜可悲可叹的女人，她们深刻体会到了被迫、无奈、弱小。好几个女人又开始了哭哭啼啼，走成了一群悲惨的可怜虫。梅孝先家女人费力地拖着人事不省的小老婆，一路凄凄哀哀，往日的骄横落到烂泥淖里。
梅影和老父亲互相搀扶着矗立城门口，目睹女人们哭哭啼啼走来。梅思庭要上前，梅影拉住说，爹，不用管！梅思庭叹息一声说，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日本鬼子禽兽不如。
爹，畜生听不懂，省省吧。
众女见到梅影父女，特别是梅影绑在腰间的手榴弹，明白是怎么回事了，纷纷跪下，呼喊：恩人啦！梅影怒道，别假惺惺的了，还不赶快走，日本人要是反悔了，你们谁也走不成！众女一片低呼，像一个个丧家之犬跑过梅影父女身边。
看着快要到山岗的众女，梅影回头说，爹，您也走，有我在，他们不敢怎么样。梅思庭转身面对梅影，严肃地说，闺女，爹今儿长脸了，死而无憾！不要劝我，老爹陪着我的好闺女，生死与共！
突然城内枪声和爆炸声猛烈啸叫，梅影父女和日本兵惊愕，看向城内。宫本大喝，防止……没等他的话说完，城外枪声大作，子弹飞蝗般飞向城头，城门处十几个伪军突然朝身边的日本兵开枪。方鲁高声呼喊，梅影、伯父快跑。梅影明白了，这是李湘林方鲁他们在营救自己，带着爹跳下脚边的壕沟。反应过来的日本兵用重火力封锁壕沟，子弹冰雹那样密集，溅起一片片泥土的暴雨，压得父女两抬不起来头。忽然壕沟里窜过来三个伪军，梅影举起一颗手榴弹要同归于尽。伪军大喝，梅影，是我，李湘林。梅影松了一口气，晕倒沟壁，拉了弦的手榴弹嗤嗤地冒着白烟。李湘林纵身飞扑，抓过手榴弹压在身下，手榴弹在李湘林身体刚刚压住的瞬间爆炸。
天空黄橙橙，染了太多的血，硝烟在黄橙橙里弥散，血腥味罩着这片天地。
十六
血蒙蒙的斜阳撒了一路，男人女人走在血路上，一个个走得没心没肺。梅孝先发着垂死的尖叫，这可这么好这可这么好啊！腿一软跪倒泥地，仰面惨呼，祖宗啊，奇耻大辱啊奇耻大辱啊！梅孝先涕泪横流，拍打着泥地。
众人停下脚步，瞧着，谁也不敢上前劝说，因为谁也不知道拿什么劝说，谁都没有心情劝说，他们可都是奇耻大辱的同路人。一个女人咬牙切齿地说，都是你们弄的，整天仁义道德，睁着双眼说瞎话，生生的把一个忠烈女子说成是荡妇是水性杨花，败坏了梅镇侮辱了祖宗，还赶人家走。这下好了，都是荡妇了，你们这些老爷都戴上日本人的绿帽子了，看你们今后怎么办！
一直被人抬着的梅孝先小老婆从担架上翻身下来，她现在不疯了也不半死不活了，瞪着牛眼鄙视斥责的女人，散泼地大叫，咋啦咋啦，胡咧咧啥，啥叫荡妇，老娘身子干净净，拼死保住了身子，要不老娘也不会被打成这个样子！梅孝先家女人一起帮腔，都说他们都保了清白。那个女人哈哈大笑说，好啊，别扯臊了，脱了裤子叫你们男人查验，敢吗？顿时叫骂声四起，众女扑向怒斥的女人，揪头发扯衣服扭打，混乱一团。梅孝先拿过身边一个枪兵的枪朝天开了一枪，大喝，够了，还不够现眼吗？
众女人松手垂头。小老婆气咻咻说，老爷……
闭上你的臭嘴！梅孝先将枪扔给枪兵，拍拍手，厉声道，回镇里谁也不准说说……说这个事！谁说了就沉谁的河！听到没有！众人稀稀拉拉应和。梅孝先大喝，听着，这一切都是梅思庭家那个劣畜闹的，她才是梅镇的大罪人！
小老婆说，对对，一切都是那个梅影的罪恶，她是我们梅镇的公敌是梅镇的耻辱。大家不要互相针对，梅影才是我们受苦受难的根源。
戴眼镜说，对对对，大家统一说辞，这样，我们回家就没事了。听镇长和三姨太的，记住，梅思庭他们家才是我们的公敌。
众人轰然称是。
十七
梅镇四处浓烟滚滚，火光映红了半边天，燃烧的爆炸声此起彼伏，叫骂、哭喊声震得月亮闭上眼睛。
大榆树下挤满了战战兢兢的男女老少，四外的火把不断滴着血红的泪滴，空气里蓄满了死亡的腐败。宫本的脸在火光里摇晃，血红、暴戾，狠毒地盯着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男女老少。梅孝先等乡绅在刺刀的押解下，躬身垂头站在宫本面前，乖得像三孙子。宫本上前抽出指挥刀在梅孝先脑袋上比划，梅孝先妈呀一声跪倒地上，身子像狂风中的小树叶。宫本哈哈大笑，如厉鬼啸叫，插回刀，伸出手拍拍梅孝先的脸，说你的粮食大大的，送给黄军。
梅孝先点头如捣蒜说，有有，梅某倾尽所有，亲自给黄军送去送去。
宫本指着男女老少，说，他们的全部杀掉。
梅孝先急急巴巴说，太君太君，他们都是良民，大大的良民，梅影才是反抗分子，梅影该杀，她的家人该杀！
人群里有人高喊，你放屁，梅影是好人、恩人。
好些人呼喊好人、恩人。
宫本朝天空抬抬手，一梭子子弹掠过呼喊的人群头顶，很多人趴到地面颤抖不已。
梅孝先抬头惊恐地，太太君，我我说错了？宫本抓着梅孝先衣领提溜起来，对着梅孝先的脸咬牙喷射吐沫星子说，你的良心大大的坏了，梅校长救回了你们的女人，你还要杀梅校长？
梅孝先蹬着牛卵的眼睛，他搞不懂宫本怎么替敌人说话了，惶恐地说，是是，太君说得对，梅校长是好人好人，我是忘恩负义的畜生畜生！
那你就该杀！
梅孝先惊愕，气结，扑通跪倒，爬行宫本脚下，哭诉说，太君太君，我该杀，可是我能为太君办差啊，为太君效劳啊，太君您说，我天亮保证亲自带人送粮食到太君的军营。
宫本哈哈大笑说，东西的要，人我也要。
人？梅孝先惊恐地说，太君，我保证效劳，人人人……梅孝先啰嗦着。宫本暴怒，指着众人喝道：喊，叫梅影救你们！
哦，太君，我知道了。梅孝先飞快爬起来，转过身对着众人，大喊，大家一齐喊，请梅大姑出来救我们，不然我们都没命了。快喊快喊。梅大姑，梅菩萨，梅镇父老乡亲求求您了，出来吧，您出来了，三千多条命就保住了。喊啊快喊啊！
哭喊声震天动地冲击而去：梅大姑、梅菩萨在梅镇上空旋转，死亡扑着翅膀乱闯，怪诞地扑打着群山，月亮滴下清冷的泪水，在火光里虚化。
梅影从大榆树背后走出，立即引出群呼：梅大姑！
众日本兵端枪对着梅影，如临大敌。梅影走得地动山摇，地皮嘎嘎怪叫，脸上光影奔腾，眼睛平和地盯着众人，似乎有千言万语要告诉乡亲们，却一句话没说。
学生惨呼，梅老师。一片凄惨的哭泣。
大姑，您老不该出来，留着您能给我们报仇。梅奔捂着耳朵推开人群跑出来阻拦梅影，叫两个日本兵拦住。梅奔放开捂住的手，高喊，大姑，侄儿梅奔以前错了，我不该认贼作父，我们这些人死有余辜，不值得救，你救了他们，事后会反咬一口，不值得不值得啊，我们梅家的大姑奶奶！
砰的一声，梅奔张着嘴巴固定了垂死叫喊的面容，血从子弹击中的洞里汩汩流出，仰面朝天倒下。乡场上又是一片惨呼，人们怎么也没想到猪狗不如的梅奔，在关键时候挺身而出，勇敢地死在宫本的枪下。
宫本将王八盒子插回，朝着走来的梅影虚弱地怪笑。梅影站住，从容不迫地说，宫本，放了乡亲们，我跟你走。
吆西。宫本朝身边的军官耳语。军官大喝，撤退。
鬼子兵潮水般四散，空气骤然冷却。
梅孝先等跪在地上爬不起来。乡场上哭天抹地，人们只能用这个最直接的最无奈的方式感谢救命之恩，没有谁再敢说梅影的不是。谁也没想着离开乡场，梅孝先的女人低着脑袋躲在人群缝隙里，再也不敢耍横。
人们朝着出镇的方向跪着，一双双泪眼仿佛穿越黑暗陪着他们的救命恩人，他们仅能用这种方式表达对梅影的感激、崇敬，还有哀悼。他们心里都明白，梅影一去将再也不回头了。
轰的一声，镇外闪现灿烂的红光，璀璨如节日礼花，铺天盖地照亮了山河大地。
后来人们才从惊吓得连夜逃跑的一个小汉奸嘴里得知，那晚，梅影站到落日崖的山岗上朝着梅镇凝望，宫本来拉他走，梅影乘势抓着宫本，拉响了衣服里面的炸药，不但炸死了宫本还炸死了身边四五个鬼子。说梅大姑就是我们这块土地上的神。
十八
梅镇人找来经验丰富的退休仵作，将带着梅影血衣碎片和可能的骨头残片，归拢一处放入棺材。
出殡那天阴风惨惨，日色无光。全镇男女老少凡是能走动的全体出动，四外的村镇听说了来了很多人，连闻知此事的国民政府和共产党游击队都派了好些官员代表，前来为梅影送行。附近的三十八团团长亲临，带着一个连兵力护送梅影出殡。
梅影的棺木缓行在古老的梅镇街道上，白色的人群簇拥着棺木。人们用泪水洗面，用啼血感恩，用怒火宣誓。梅影死了，尸身残破，换来三千多条生命活着；梅影倒下了，三千多条生命站起来了。
山河哭泣，群山垂首，漫空飘舞着圣洁的雪花。
遵照梅思庭意思，将女儿梅影下葬在梅镇出山口落日崖上，看着梅镇，守护亲人。
古老的梅镇涌来上万人，还有漫山遍野持续赶来的扎白戴麻的人们，青绿的山被白色覆盖。他们为不屈的精神感召，他们为受尽屈辱还守护人民的灵魂送行。据说，梅影是在突然一片血红的阳光下下葬的，棺材落土，血红突然消失，剩下的是上万人的悲痛。
方鲁挖来一颗梅影最喜欢的并蒂山百合，小心栽种到梅影坟头。山百合清雅、高贵，一尘不染，在微风中含着微笑，像一面猎猎招展的旗帜。
好些学生哭晕，好些女人哭得气息奄奄。梅思庭夫妻坚持到女儿坟头堆起，双双晕倒坟地，被人抬回。梅孝先等长跪坟头，叫方嫂、田磊抓起，怒斥。梅孝先惊颤地后退，脚下一滑，顺着落日崖缓坡滚落，摔折了腿，从此躺在家里，直到抗战胜利后在出来过一次，于终日惶恐惊惧里死去。
方鲁栽种好山百合，神情严肃地对着坟头三鞠躬，庄重地说，梅影，那天早晨在河滩上，你说你希望能跟最喜欢的人办一场醉心的婚礼，尽管这里不是河滩，也没有婚纱，但是，我知道你是最喜欢我的，我曾经那么无情地伤害你，导致你的离家出走，希望你能原谅我。希望我们能在九泉之下举办那场醉心的婚礼。
啪的一声爆响，子弹划裂天幕，拖出悠长的尾音。方鲁的手枪抵着太阳穴，在众人目瞪口呆里徐徐倒下，脸上含着微笑房建辉
一
梅镇像头温顺的卧牛，静静地卧在群山怀抱中，浑身上下披绿裹青。麻石板街道被夜露洗得水滋滋亮汪汪，两边排列的早点铺炉火烘热了空气，唤醒了梅镇的早晨。
早起讨生活的人们用身体挖走挡住他们前行的浓雾，又在身后旋转出一朵朵雪莲花，诱人的吆喝声在初日的抬爱里温暖地舒展。镇中有一块不大不小的很有来头的乡场，偏后矗立一颗似乎和古镇同龄的老榆树，巨大的冠盖庇护了乡场，清朝那会用作贴告示和砍头的去处，后来延续了贴告示的传统，免除了杀人的功能，代之为开大会的聚集地，对面是绿茵拱卫的镇公所。挨着镇公所是一座拱背吊满青苔的小桥，清幽的河水绕一个弯划过新开的小学堂，甩向深山的怀抱。
阳光赶起群山的青翠倒立河水里，几只大白鹅嘎嘎叫着踏波掠浪，脚掌下快速开放一串青亮的水花，掩翅在两只翠羽鲜亮的鸭子身后。鸭子丝毫不以为意，专心埋头对着一丛银红色水中根须一通咕咕噜噜，搜食隐藏在根须间的美餐。河水绿茵茵地微笑，洁白的山百合不辞肥瘦地打扮着河滩，卵石在阳光下闪着温润的光泽。
年轻的梅影和方鲁并肩拥着温情漫步河滩鹅卵石，面对此情此景，他们很容易走出一个婚姻的完美。梅影抬手将一绺微风抓下的鬓发掖进眼镜腿里夹住，微笑牵着山光水色，她接受刚刚回国的洋博士方鲁之约，来到清晨的河滩，方鲁说要商量他们的终身大事，定下了他要立马返回重庆就任，抗战时期时间不等人。尽管他们来此目的明确，却谁也没有说正事，脚步徜徉在山水的舒美中，都不想破坏宁静、和平、阳光送暖的早晨。
梅影弯腰折了一支并蒂山百合，嗅着欣赏着，转向白西装白礼帽斜纹紫红领带的方鲁，送出绿茵茵的微笑说，看出什么了？方鲁从绅士的微笑里探出思想，费力地解读山百合，说她是白色的新鲜的。梅影说对也不对，你这个留法博士难道就学会这点浪漫？方鲁笑出不好意思说，我是学习军事的不是去进口他们的浪漫。那你说，我洗耳恭听。梅影笑了，笑碎了一河水，河水亮银子那样怂恿铺排。梅影收住笑说，你就没看出圣洁、高贵、顽强。方鲁哦了一声，像个开蒙的童子，说，那梅校长梅老师能不能为方某启蒙一二。梅影夹夹灵动的眼皮，微笑从嘴角滚落，说你没看出她们在任何地方任何环境里都能生长？河滩上山岗上到处都是她们的家她们的亲人。我是老师，我说一，你去反二反三吧。
方鲁微笑着推推鼻梁上的眼镜，说看来我这个洋博士要好好地解决水土不服了。方鲁起大早来河滩上可不是为了增长学问，他要在感情的热锅里炒出关于他们俩的未来幸福，这也是他在重庆的民国政府报道后就马不停蹄赶回来的原因，希望把小时候方梅两家定下的娃娃亲落到实处。梅影可是留过日本的学生，热心于教育，故而坚辞省府邀请回乡办了小学堂。方鲁不仅要摘婚姻的果实，还要设法打通梅影的思想和他一道去重庆。梅影不和方鲁讨论去重庆的事，指点山水树木花草说事，这里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情意满满。方鲁努力保持绅士风度，希望自己的热乎融化梅影的小心态，绅士地吸收梅影的芳心。梅影学生头上一缕头发再次调皮地滑落，只得重新将她们按捺进本该的座位里，嘴角掀开胜利的微笑，目光里绿意翻涌。方鲁有些急躁了，很想说出自己的大道理，看到梅影走在诗意的微笑里，只好在心里缓释急躁。梅影继续踏着小碎步，走出了温良恭俭让，好像忘记了让方鲁举一反二反三。
山亲爱地拥抱河水，舒展出一副宽大的绿色风景画，一两条小鱼跃出水面，似乎在向鹅们鸭们叫阵，远处几个牧童弃了牛儿不顾，尽情在沙滩上追逐、嬉戏，欢笑声撞进白云的怀抱。
梅影抬起笑意温和的脸庞，目光在画卷上移动，突然打向远处的追逐，把笑洒到他们的欢笑里，扫一眼急迫期待的方鲁，说，方大博士我是个小女子，只喜欢家乡的山水，希望生活在青山绿水的平静里，远离山外的炮火连天。
方鲁推推鼻梁上的眼镜，耐着性子问，难道一个留日学生就没有自己的理想，过着随遇而安的古老日子，这还是新女性吗？山外的炮弹迟早要落到山里，那时候你还能这么恬静、悠然？
梅影站住，瞧着倒映在河水里的蓝天说，理想，呵呵，谁没有理想，我的两个理想之一就是办好镇上新开的小学堂，听到孩子们朗朗的读书声就是天下最美的事，他们长大了会走出大山，去……梅影截断话语，弯腰捡起一块卵石砸进镜子般的河水，河水敞开了一朵喇叭花，飞溅的水珠落下重新砸开了一圈小喇叭花，清亮地笑出满河的畅快，河水的笑音在水面游行、飞越，连接青山扑向蓝天。
方鲁背对着河水挡住梅影的视线，坏笑着逼问梅影第二个理想是什么。梅影笑而不语，再次拾起一块扁平的卵石准备撒手河面，方鲁张开双手不让梅影投掷，说，有理想是好事，难道还怕说出来。梅影丢下卵石，拍拍手掌，目光越过方鲁头顶，投向远山的清越，迷蒙了双眼梦幻似的说，我希望在这里在一个宁静的下午，和我所喜爱的男子举行一场醉心的婚礼。
啪，方鲁拍手掌激发出温暖的脆响，说，那最好，别开生面别开生面，肯定终生不忘！我们俩在这一点上终于找到共同点了，太好了！
啪——勾——突兀、惊颤，拖着尖锐的啸叫撕裂群山的静谧，那是死神传送的请帖。方鲁和梅影终止了调蜜，目光打向声音发出处，那是牛头方向，那里连接山外的道路，火药爆发出强劲，推送子弹划破蓝天。方鲁惊呼，三八大盖，日本人来了！
枪声接二连三下着狗崽子，牛头那边呼喝声直冲云霄，惊恐的绝望的呼叫震动群山，整过镇子跟着震颤、慌乱。梅影急切地说，方鲁，我要去学校。不等方鲁回应，撒腿跑向能看到青绿覆盖下的部分白墙黛瓦。
“鬼子来了！”成为梅镇这个早晨永久的惊恐。
方鲁大喊，梅影，回来，日本人马上就到了，赶快往山里跑！
梅影裙裾翻飞，像一朵速开的蓝色山百合，像一面烈烈招展的旗帜，摇摇送来你走吧，那里有我的学生还有同事！梅影跑得飞快，和刚才判若两人，她在和死亡争抢时间。
进镇子的麻石街上男窜女叫，街面横躺着白的绿的红的各色吃的用的，还有躺在炸坑旁边血呼啦叽的尸体，硝烟弥漫。窝在店铺石阶台上女尸流着最后的血，烧饼摊子倒地旁边的店铺燃烧着大火，黑烟翻滚，冲天而起。啪勾不停，每啪勾一声，准有一个活生生的生命倒下。街口冲进来一群端着长枪戴着黄色招魂耳帖的嗷嗷怪叫的两条腿畜生，枪口冒着硝烟，刺刀上滴着殷红的血，他们见人就杀见东西就抢。两个黄衣畜生抬着一个拼命挣扎尖叫的妇女往门里窜，嘴里胡乱地大笑怪叫，一个鬼子兵枪刺上挑着一个四肢在空气里徒劳乱舞的婴儿，高声大笑大叫，几个围观的日本兵跟着胡叫怪笑。
大火四起，浓烟覆盖，叫声哭声和残忍的笑叫声构筑了梅镇灾难的全景图。
梅镇似乎醒在睡梦里，醒在枪炮的教训里。善良的人们似乎没来得及看清对方，就消失在子弹的扑击中。
这天，永远定格在公元1939年5月6日，湘西一个古镇的早晨。
青山绿水不再静谧优美，和平的阳光再也照不进古老的梅镇。
二
习惯生活在安步当车的千年古老里的山民百姓何曾遭受如此劫难，大部分人纷纷逃亡深山之中，暂时没有逃走的没头苍蝇样乱窜乱撞，烧香拜佛的人不在少处，佛祖非常吝啬他的无边佛法。
学校里早已乱成一锅粥，狼奔豕突，惊恐的哭喊声代替了朗朗的读书声。枪声咋起时，几个男女老师正带着学生准备排练梅影编写的抗日剧《血色》。初闻枪声，一个男老师还开玩笑说，这可是绝好的背景声响。随着更多的枪声还有炮声传来，玩笑声熄灭，惊恐挂到每个师生脸上。枪炮声下的惊叫、镇民的拼死逃跑给他们上了一节惊心动魄亡国课，慌乱哭喊改变了校园。院中竹林边，好几个女生抱团哭啼，余下的学生围住老师张着惊恐、希望的眼睛。老师们没了主意，一个女老师抱住另一个女老师哭泣。有人拉开校门，众人跟着逃出，很快退了回来，个个成了惊弓之鸟，五官变形。那个带头拉开门的田磊老师，狠狠闩上门，大叫，完了，鬼子兵冲过来了，怎么办啊，赶快想法子啊。
都不许哭！梅影如天兵天将突然降临，紧急大喝，说哭喊没用，反而给鬼子指示了方向，别哭别喊，跟我来。哭喊声随着梅影的镇定降温。梅影脸色煞白，胸口剧烈起伏，她是从河滩的爱情温柔地直接冲进可能随时丧命的火坑里，她要挽救她的学生。她的话镇住现场，绝望中的师生像找到生的寄托。梅影指挥老师们带着学生往学校后山跑，她断后，为师生的脱离拖延时间。田磊要和梅影留下来拖延时间，梅影厉声说，保护学生是你最大责任，不要叫我担心。田磊流下眼泪说，是，校长，我拼了命也要送他们走，你你也要……
别婆婆妈妈的，还是男子汉吗，快走！梅影柳眉倒竖，平时的循循善诱、温和的梅影不见了。门外叽里咕噜大叫，砸门声此起彼伏，门板嗦嗦颤抖。梅影上前一把推走田磊，大吼，记住，保护学生是当老师的责任！田磊抹了把眼睛，扛起一个吓晕的女生窜出后门。
梅影站立院中，整理了一下衣服，严肃地盯着被暴力摧残的门板，镇定得像一座巨石。门板哗啦一声向门内倒下，一群凶残的日本兵端着枪冲进来围住梅影。梅影在日本兵冲进来的瞬间身子哆嗦一下，随后稳住，迎着快要刺到脸上的刺刀丝毫不退缩。残暴的鬼子兵歇斯底里，抽回枪，准备将刺刀刺进梅影胸膛，被一个挎着腰刀的军官制止、训斥。鬼子兵收回枪，哈依一声退到一边侍立。军官朝围着的鬼子兵挥挥手，鬼子兵收枪撤围。军官上前用半生不熟的中国话说，你的梅校长？梅影急速打量军官，大义凛然道，是，本校不欢迎你们，请你们立即出去。军官嘿嘿笑说，我们是来帮助你们建立王道乐土，是朋友是客人，留学大日本帝国的梅校长难道没学到一点点礼貌。梅影冷笑，说有端着枪闯进来的客人吗，拿着刺刀威胁主人这还是朋友吗，这就是你们要建立的王道乐土？军官尴尬，脸色血红，尴尬地笑，说，我们不讨论这些，你的老同学在等着，我们是奉命邀请。请！梅影看一眼学校，平静地说，带路。
粗大的大榆树干上绑了七八个壮汉，鬼子兵端枪警戒。乡场上站着一两百哭哭啼啼男女老幼，鬼子兵用刺刀围住，四外高处架起几挺歪把子，虎视眈眈。树旁石凳子上坐着一个中佐鬼子军官，指挥刀立在岔开的两腿之间，一双戴白手套的手按住刀柄，瞪着三角眼欣赏他营造的这幅画面，得意在他脸上流窜。身后站立两个军官，脸上凶神恶煞，侧面躬身站立一个头戴日本军帽着中式衣裤挎盒子炮的中国人，他就是镇上梅老妖的儿子梅奔，因为吃喝嫖赌叫梅老妖赶出家门的败家子，后来听说去了东瀛岛国，没想到十年后成了鬼子兵的狗。
人群后面响起一阵叫骂，人群分开。鬼子兵押着绑缚着双手的梅影进来。众人惊呼，纷纷垂下头颅。田磊和几个男女学生随后押到。
梅影走得大义凛然。押解的军官跑到中佐面前讨好地报告一番，中佐放出微笑站起来走到梅影跟前，说，梅影小姐，没想到在这里见到老同学，难得难得。对不起，都是手下鲁莽，怎么能这么虐待老同学呢。伸手要替梅影解开绳索。梅影沉静地说，不必，这里只有中国人和日本人，没有其他的。中佐诞着脸皮呵呵笑说，误会误会了，我们是来大东亚共荣，建立王道乐土。梅影冷笑，目视现场，说，宫本，这就是你们的共荣，刺刀下的共荣？看着还在冒烟、燃烧的街道和街道上的尸体冷峻地说，这就是的乐土，鲜血、尸体、燃烧的乐土？畜生也讲乐土！
“八嘎”！宫本身边站立的军官狠狠打了梅影一耳光叫骂。宫本抬手制止，脸像个皮蛋，嘿嘿冷笑，指指大树，指指现场的人群，说，我今天只想和老同学畅叙同学之谊，没想到老同学如此不给面子，我是个说话算数的人，这些人是死是活都在老同学你的一念之间。如果答应和我回兵营，这些人马上自由。宫本抬手一招，身后躬身站立的梅奔扯着嗓子对众人道：宫本太君说了，这次来是诚心邀请梅影小姐去军营一叙，商谈建立大东亚共荣事宜，造成现在的不愉快都是不理解造成的，只要梅影小姐，不对，应该是梅影校长，梅校长要是过去商谈，你们不仅不会死而且还能好好地活着，等梅校长和宫本太君商谈好了，我们就是一家人了，你们可都要感谢梅校长啊！
人群里戴着瓜皮帽弓着细腰留着山羊胡子的镇长梅孝先扯着公鸭嗓子大叫，梅大姑，您就答应了吧，您答应了就是我们梅镇的活菩萨，观世音在世啊！好些人跟着附和，喊道，活菩萨啊，答应了吧。梅奔大喊，对，梅校长就是观世音菩萨，她答应了，你们就活了，能过好日子了！
凭什么叫一个姑娘担负这个天大的重责，你们你们还有人性吗？田磊怒声大喝。一个鬼子兵上前打到田磊，几个学生惊呼，护住田磊。中年妇女方嫂大喝，田老师说得对，我们这些人的生死怎么能搁在梅校长一个女子身上，你们这不是帮着鬼子逼梅校长吗？你们你们，还是人吗？镇长身边几个女人上前按住方嫂，一个三十几岁妖娆的女人用帕子塞住方嫂的嘴，阴沉地威胁说，方嫂，你还要不要你的烧饼铺子了。被堵住嘴巴又被人摁住的方嫂挣扎，呜呜地说不出话。
宫本看着现场嘿嘿冷笑。梅影怒喝，宫本，你还有人性吗？
宫本哈哈笑，说，我从来不强人所难，至于人性嘛，那是战争的人性。回头对围着那几个捆绑大汉的士兵挥挥手。啪的一声，一个大汉死在鬼子兵的子弹里。现场大乱，哭喊嚎叫。鬼子兵一阵紧急拉枪栓声。梅奔大喊，肃静肃静，难道你们真要惹怒黄军，统统给黄军做活靶子吗？梅孝先大喝，安静安静，不要惹怒太君！
梅影胸口起伏，脸色血红，对着宫本大喝，宫本，你要是一个军人，冲着我来，给我一颗子弹！
宫本哈哈笑，说，这可是你说的。
校长！学生惊呼。
啪的一声，又一个大汉垂下脑袋，血从胸口汩汩流出，宫本击毙的。全场死寂，睁大了眼睛盯着，惊愕、悲愤。
畜生！梅影怒骂。
梅孝先大呼，大姑，您不能再激怒太君了。求求您了，梅家姑太太！
姑太太，求求您了。梅孝先身边的几个女人齐声呼喊。
梅影盯着她们，激怒道，你们你们。梅影不知道说什么好。
宫本重新走到梅影身边皮笑肉不笑地问，怎么样，老同学，还是不愿意？梅影不愿意和宫本多说一句话，后背对着宫本。宫本盯着梅影的后背恼怒，转头对身边军官耳语。军官招来两个鬼子兵耳语。两个鬼子兵狂笑，放下枪，脱光了上衣。众人看着胆颤心惊，女学生和姑娘们或扭头不敢看或闭上双眼，呼吸凝重，空气仿佛在剧烈燃烧。鬼子兵脱得只剩下一条裤衩，推开前面的男人，一人一个抓出来两个十几岁的少女。少女大哭大叫，众人激动惊呼，想上前救护。鬼子军官对天鸣枪，众人惊恐后退。两个鬼子兵将少女带到大树下，在众目睽睽中按倒她们，骑上怪笑怪叫。
住手！梅影冲着宫本大喝。全场死了般，目光全部集中到梅影和宫本身上。宫本诡秘地笑。梅影决死地说，放开她们，我跟你走！
宫本嘎嘎怪笑，对大树下挥挥手，拍手说，早说，这一切都不会发生，请！
梅影转过身深情巡视在场的梅镇人，目光所到之处响起一片哀嚎，人们多么无奈多么可伶。梅影目光落到学生脸上。学生哭喊道，梅老师，您不能去！梅影闭上双眼，两滴泪水从眼角滚落。
梅影走了，走在一群蝗虫的队伍里，走在阳光惨淡里，走在满街尸体和烟熏火燎里。
三
日本兵满载着战利品撤走了，后面的一群兵还烧了几家房子，在狂笑里踏着梅镇人血迹走的。
梅孝先和他身边的几个女人兔子样窜回去，乡绅们看一眼大树摇摇头走开。乡场上人群哭哭啼啼扶老携幼散去。留下的是那些死了人的苦主和被绑着的家人，方嫂和田磊，还有哭泣的学生们。方鲁冲进现场目睹悲惨，看着参天大树，目光在燃烧，双手举过头顶嚎叫。
镇公所里斑斑驳驳，像个垂死的老人，阴气裹着发霉的空气，播弄死亡味道。梅孝先坐在太师椅里和众乡绅喝着茶商谈事情，好像根本没发生过灾难性事件，两个儿媳一个女儿和一个小老婆妖妖娆娆围拱着有说有笑。小老婆嗲着嗓子说，早知道黄军动用这么大阵仗只是为了一个梅影，还不如早点绑了送过去，免得全镇鸡犬不宁。女儿说，是啊，我瞧着就不舒服，一个女子不在家学女红，办什么新式学堂，镇上好像就她一个能人，这下好了，伤风败俗了吧，自找的。小老婆笑得热气噗噗，说，这下好了，梅思庭那个老东西攀上日本女婿了。大儿媳笑着说，三娘，说错了，那是日本人大公众的女婿呢，那可是一个兵营呢。
喝茶的乡绅有人摇头，有人放下茶杯脸色难看。
够了，都给老子滚，我们说正事。梅孝先听到她们说得不像话，看到乡绅们不满，只得赶她们走。
小老婆扭着水蛇腰不屑地说，媳妇们，跟小妈走，切，就这点能耐。梅孝先摔了茶碗，碎了的瓷片翻着筋斗飞溅，落出一片细碎的闪耀，眼睛瞪圆像要吃人。众人大惊。众女人这才悻悻地扭着屁股走进耳门。
抱着水烟袋乡绅问，要是梅思庭回来追问，我们怎么说？他们家可是有十几条枪。众乡绅附和，惶恐不安。梅孝先拍了桌子，拉着公鸭嗓子说，追问，追问啥，有本事到日本人哪里追问去，今儿这场大灾，根子都在他梅思庭身上，他要不把那丫头送到东洋上学，能认得那个叫宫本的吗？要不是跟宫本勾勾搭搭，他能带着兵来祸害咱们？众乡绅惊愕，张着嘴巴说不出话，目光可怜又可嫌地盯着梅孝先。靠梅孝先身边坐着的戴一副黑框眼镜的刀削脸连忙笑着说，梅翁目光如炬，看得透彻深远，归根结底还是他梅思庭种下的劣根，门风不正，怨谁！
乡绅们有叹息的有附和的，一场邪恶的闹剧在笼子里躁动。
方鲁气冲冲走进公堂，指着众人大怒说，你们你们可都是梅镇的头脑，出了这么大祸事死了那么多人，现在梅影为了保全你们被抓进日本兵营，你们居然还坐在这里喝茶说笑，你们喝下的可是他人的血泪，肠子不烂吗，还笑得出来！
戴眼镜的站起来愠怒，说你可是方家大公子还是留过洋的博士，怎么可以如此咆哮公堂？圣贤之书读到狗肚子里了！
去你妈的圣贤之书，圣贤之书教你见死不救，教你们把一个镇的安危推给一个弱女子！方鲁毫不退让大骂。啪，梅孝先拍桌子咆哮，这里是镇公所，不是你撒野的地方。方鲁盯着梅孝先，眼睛里充血，步步紧逼，咬牙说，哦，镇公所啊，死人了管不管，弱女子被抓了管不管，梅影把自己交出去了，就是为了换得你这样蛇蝎心肠的人活着，太不值得了！梅孝先双眼惊恐步步后退，脸色灰败。方鲁一把薅住梅孝先衣领，大喝，你到底救不救梅影？四个枪兵突然闯入抓住愤怒的方鲁。枪兵是戴眼镜的看到情况不妙，出门招呼进来的。见到枪兵，梅孝先活过来了，声嘶力竭道，拉出去拉出去！
方鲁挣扎着大叫，你们要还是人，要是还有一点点人性，就赶快组织人救梅影，梅影怎么说都是你们的救命恩人！
大榆树下，方嫂手里捧着写有“梅影长生”的木牌，带着学生们和田磊走近树干，把木牌恭恭敬敬放置粗大的树干下的石桌上。田磊带着学生在牌位前摆上香炉和祭品，点燃香插入香炉里。众人退后几步，方嫂双手合十跪下，田磊和学生跟着跪下。方嫂念叨着：大慈大悲的活菩萨梅影，梅大姑，您救了全镇的性命，但愿佛祖保佑您平安无事！学生哭泣，呼喊梅老师！田磊满面泪水说，梅校长，但愿您吉人自有天相，平安渡劫，我们都等着您回来呢！方嫂止不住嚎啕大哭，哭声响成一片，震撼大树，树叶似乎在嗦嗦颤抖。他们身后跪了黑压压一片男女老少，一片哭声。
青色的香烟绕护着哭喊声，震撼整过梅镇，日光惨白，流出殷红的血泪，血红蒙住了天地，风吹响了树梢，呜呜咽咽。
方鲁突然跑过来，抓起跪拜的田磊，怒喝，跟我走！
四
星星像从天幕的破洞里钻出来，繁密地滴着泪珠儿，月亮垂死地斜吊在天幕上，张着半边脸悲惨地瞧着人间。
房间里灯火迷糊一片，家具上像被涂抹了一层黏糊糊的死亡气息。梅影合目坐着，脸上全无血色，像个雕像。桌面摆放着糕点、水果，仍然保持它们的原始。门口两个背抢的日本兵锁住了梅影逃生的可能。自从离开乡场的第一步，梅影就没有打算逃跑，想着如何去死，只有死能解脱一切。一个被日本鬼子抓走的年轻女人，就是逃出去了很难消解那些怀疑的目光，如其忍受别人的怀疑活着还不如死了干净，到了如此地步再想别的那是虚幻的无益的，只能徒增心理负担。她想着如何有尊严的死去，她甚至想到被宫本五花大绑押解刑场，在枪弹的爆响后看着亲爱的蓝天微笑着倒下，倒在山百合的怀抱里，但是心里无数次想着自己的遗憾，再也没机会兑现在夏天的傍晚在美丽的河滩上和自己最爱的男人对着青山、河水还有山百合举办一场醉心的婚礼了，她只能在心里无数次设想那个热切的醉心场景。
一阵沉重的马靴敲击木质楼梯声强烈抬升，楼梯在强暴踢打下哼哼唧唧，像个濒死的病人。梅影呼吸了最后一口人间的空气，等待终极降临。上楼的是宫本，暴虐的马靴声就是宫本残暴的释放，宫本上次在这里带着暴怒离开，留给梅影一个最后的考虑。宫本的马靴踩着中国人的苦难和鲜血跨进房门，随手关闭了它，房间构成一个密闭的恐惧，空气瞬时坚硬。梅影继续保持死亡状态，灵魂似乎脱离身体飞升，在看不见的空中盘旋。宫本这次没有对梅影歇斯底里，马靴踏得轻柔，嘴角似乎挤出微笑，从木质化的空气里迅速传导给梅影耳朵。啪挲，像是一叠轻飘的纸片打击桌面，拍出来的风撞击梅影胸口，血液在血管里四处奔突，血管飘摇着随时爆裂。梅影咬着牙，忍受剧痛，脸色血红。
看看吧，他们都是你的亲人。宫本轻描淡写地笑了，那是吃人后张着血红的口说的，血腥扑鼻。梅影似乎嗅到亲人的熟悉，眼皮跳动，还是开启了眼睛，桌面散落着爸爸妈妈和七岁小弟的照片，这是宫本的恶毒和无人性，用家人来威逼。梅影感到自己像个大海中在狂风暴雨下摇曳的小船，气息悠悠地问，你把他们怎么了？
宫本诡秘地笑，笑声如瓦楞刮着梅影的耳朵、心，痛苦地滴着血。她知道人跟魔鬼无法交流，魔鬼嘴里永远吐不出莲花，问也是白问，合上眼睛在心里为爹妈小弟祈祷。又是啪的一声，一叠照片摔到桌面，阴冷地说，看看吧，他们可都是你的好学生。
你，猪狗不如，畜生！梅影爆出粗口，那是怒急恐惧至极的真实。宫本再次呵呵笑，说如果你好好活着，他们一根头发都不会少。怎么样，条件优厚吧。
无耻！梅影不再冷静了，她知道对面这个冷酷的魔鬼说到做到，只恨自己手里没有枪，怒气、戾气、伤心、悲痛涌上心头，堵塞了大脑，阻断了意识。
夜空泡在垂死里，半个月亮迷迷糊糊像在流泪，草丛里虫子低低地哀鸣，大地和天空在黑暗里颠倒。房间里灯光哀伤地探出窗口，又无力地下垂，跌落濡湿里。宫本那野兽的狰狞割碎了一片片花朵，旋转着飘落死亡的深渊。
骤然的枪声打破了魔鬼的舞会，枪声一声紧似一声，如一只只铁拳砸中魔鬼的头颅。楼门大开，宫本被灯光涂抹成黑炭，慌乱地冲出门，快速扣着衣扣，急问卫兵，哪里打枪？
卫兵指着一个方向说，好像是司令部那里。
枪声、火光编织了魔鬼的死亡链条，大地在颤抖摇晃。
五
城门外的小山岗像一条巨龙静静地卧着，方鲁和田磊等人拿着枪趴在山岗的树林里密切注视城门口。田磊低声问，这行吗？方鲁指指绑在身后树干上穿着和服的日本女人说，有她在，量他宫本没那个胆子，她可是宫本顶头上司的老婆。田磊还是不放心说，万一…
没什么万一。方鲁斩钉截铁道，一会交换后，你们几个不要管我，带着梅影从我们预定好的路线撤离。不用担心我，我可是学军事出身的，你们走得越远我越安全。
说话间，城门楼上火把大亮，烧红了半边天，鬼子兵如临大敌。梅奔的声音遥遥传来，对面的好汉听着，黄军答应你们交换人质，但是你们要确保人质安全，否则梅镇鸡犬不留，石头过刀草木过火！
田磊小声骂道，这个认贼作父的败类！方鲁指指日本女人，顾不上搭理田磊，高喊，你们不要心存侥幸，不要动歪脑筋，我们既然敢来，就有了万全的准备，告诉你们一个消息，不仅城外做好准备，在你们城内若干个要害部门也安放了炸弹，一旦你们打歪主意，城内马上爆炸四起火光冲天！
好，黄军答应你们。这就下去交换人质。
田磊有点发抖。方鲁厉声说，有点中国人骨气好不好，刚才你不是挺有骨气的吗，你没瞧见他们也害怕吗？按照计划行事。方鲁掏出毛巾塞住女人嘴巴，解开绳索，逼着跟自己走。
双方在城外抵近山岗地空地上对峙，火把照耀得如同白昼。大队的日本兵燕翅排开，抢上刺刀寒光闪烁。方鲁让对方士兵退到城门口，否则不交换。宫本只好照做，叫人带出批头散发衣衫不整被堵住嘴巴的梅影上前。
梅奔说黄军是讲信用的，请把夫人放过来。方鲁朝后面挥手，田磊等三人押着日本女人来到身边。方鲁说，看清楚了吗？要不梅奔你过来瞧瞧。梅奔低声告诉宫本，宫本挥手。梅奔胆颤心惊地走过来，仔细打量，回头说，太君，确实是司令夫人。
宫本要同时放人，方鲁不答应，说自己可以站在这里陪着，你们先放人，等我们的人安全了再放。宫本不同意。方鲁用驳壳枪顶着日本女人后脑，女人呜呜大叫。方鲁说，你们人多，有机枪有摩托车，只有我认为我们的人安全了才会放人，千万不要动歪心思。宫本犹豫，梅奔跑回去一阵耳语，宫本不得不下令放梅影。
梅影被绑着双手，走过宫本身边，突然一头撞向宫本，宫本连连后退，还是倒下。谁也没料到梅影不顾性命撞宫本，双方似乎一触即发。梅影要用这个方式激怒宫本杀了自己。宫本爬起来，暴怒，抽出刀要劈了梅影。梅影迎着刀再次冲击。
住手，敢动，立马毙了她！方鲁声嘶力竭道。
六
路上，梅影像个垂死的人，不说一句话，低着脑袋东倒西歪地走着。方鲁想搀扶，梅影尖利地叫道，别碰我！方鲁缩回手，万分惊恐地问，他们他们没把你怎么了吧？梅影不理会，疯了般跑去。
天，亮在满目疮痍里，青烟从废墟里袅袅升起，绕着群山的呜咽。镇口路边的落日崖上皤帆飘飘，纸钱当空，悲伤、凄凉的哭喊声萦绕着坟地，乌鸦盘旋着呱呱怪叫。
几株洁白的山百合，在微风的摇摆里流着泪水。
梅家大门紧闭，没有了往日的枪兵站岗，只有两只石狮子张着空洞的嘴巴无目的地悬望。
门前路上聚集了三三两两的男女，有意无意地瞧着紧闭的大门。梅孝先家的女人在小老婆率领下站到对面，向梅家大门指指点点，肆意嬉笑，招引了一大堆男男女女。听了她们的蛊惑，有人不相信，有人摇头叹息走开，有人随着她们的污蔑兴风作浪，责骂梅思庭门风败坏，表面道貌岸然背地里男盗女娼，将日本人祸害梅镇的责任全部推倒梅家头上，骂梅影臭不要脸，水性杨花，送给一个军营的日本兵用。骂得正起劲的时候，方鲁和田磊他们突然赶到。方鲁责骂他们没良心，说要不是梅影挺身而出那两个姑娘还能保得住清白？接下来还不知道要死多少人有多少妇女被糟蹋。指着梅孝先小老婆和闺女厉声道，要不是梅影挡着，说不定下一个就轮到你们！你们良心叫狗啃了叫猪吃了！方鲁满脸飞红，像一团燃烧的火焰，眼睛奓着，仿佛要吃人。田磊愤怒地说，就没见过你们这样的，真该叫日本兵抓了你们，梅校长为了谁？没有梅校长你们能站在这里说风凉话、侮辱人！
那些跟风的男女低下头，纷纷溜走。梅孝先小老婆和闺女想争辩，看到方鲁变了形的脸，扭屁股逃跑，边走嘴巴还不干不净地道，方家少爷，那可是一个叫猪拱了的烂白菜，你还好这一口。方鲁大怒，要追上去。田磊等强行拉住。田磊说，方博士好男不跟她们这些破烂斗。方鲁垂下胳膊，狠狠地吐口吐沫说，没想到不仅愚昧还是这等侮辱糟蹋人，简直猪狗不如，怎么能叫这样的人生存在这个世界上！
梅家院子空无一人，树叶挂着脑袋，花草抱紧了身子畏缩在阴惨惨的光线里。方鲁等直驱上房，厅堂里空无一人，后面隐隐传来低低的哭泣声，连带着空气叹息。方鲁连叫了几声梅伯父，好大一会儿，梅思庭才在丫头的搀扶下出现，一夜间乌黑的头发披上一层霜，脸像被水泡过的惨白肿胀，目光暗淡不看任何人，坐到太师椅子里似乎对着空气说，来了。方鲁赶紧近前，小心地说，来了，伯父。梅影还好吗，我想给她散散心。梅思庭合上双眼，悠悠地说，她她恐怕没有那个心事了。
怎么了，伯父？方鲁惊愕地问，不敢相信。顽固地说，我知道梅影一定受苦了，心情肯定不好，我还是想当面劝说，事情过去了，就当一阵风刮过去，没什么的，只要天没塌下来就好。梅思庭睁开眼睛，盯着诚意满满的方鲁说，你，真的这么想？
是，伯父，我想现在就见到梅影。梅思庭合上眼睛，搭在椅背上的手轻挥。丫头说，方少爷，我带你过去。
梅影躺在床上，双眼瞪着，好像僵死了。方鲁等梅伯母和丫头离开后，扑到梅影床边急切地说，影，到底怎么了，你要这样折磨自己。眼泪顺着腮流下，目光追着梅影惨白的脸。梅影不说一句话，就是一个活死人。方鲁愈发揪心，说，影，就是有天大的事我们俩个扛总比你一个人闷在心里好，你可是新女性啊，怎么这么想不开。梅影突然大笑，凄厉的声音刀子般扎进方鲁的心窝，血啪嗒啪嗒滴落。方鲁忍着痛苦说，影，别这样，我们可是要在河滩上举办美好婚礼的。梅影笑声骤停，双眼紧闭，眼角慢慢溢出两颗泪珠。方鲁急得在房间里转圈，像个斩掉头颅垂死挣扎的公鸡。
你，走吧，我已经是一个不干净的女人。梅影嘴巴丝毫没动，声音似乎是从地狱里冒上来的，阴冷、坚硬，房间随着这句话翻转。方鲁双眼圆瞪，全身颤栗，突然抱着脑袋嚎叫，发疯地奔出房间跑出梅家。
路上，人们听不清方鲁在叫喊什么，为何如此，只道他疯了。方鲁没头苍蝇样跑回家，气喘吁吁，紧急跪在父母面前连磕三个头，说，父亲母亲，恕孩儿不孝，我走了。老两口惊问去哪儿。母亲说，梅家的婚事怎么办？方鲁起身赤手空拳地雄赳赳走出，撂下一句话说，爱咋办咋办。说完，人已经在门外。老两口惊愕地看着空洞的门，僵在当地。母亲突然高声喊道，不带行李啊！
七
梅影闺房，灯黄光惨，浓重的悲哀装满了每一个空隙。母亲和弟弟守在梅影床边，像守着一个濒临死亡的人。阴风在房间里四下游走，似乎是阎王提前派鬼使来下通知。门哐当一声被推开，屋里人吓了一跳。梅思庭大步闯入。梅母哭泣道，老爷，这样下去可怎么好哇。梅思庭大怒，说，死了算了，梅家担不起这个污名！
什么！梅母惊叫说，她好歹是我们的女儿，外头叫鬼子欺负了，家里你还说这个话，你你这是在逼命吗！梅思庭喝道，妇人之见，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我梅家在镇上住了十几代，从来没有过……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梅影突然坐起来，双眼亮闪闪盯着父母，赤脚下床跪倒父母面前磕头，说女儿还二老养育之恩，从此刻起我不再是梅家女儿！说着，赤脚跑出。
母亲大哭，呼喊，影儿啊妈的心头肉啊，不要走哇。
弟弟惨呼，姐姐，不要走啊！
泪水漫出梅思庭抬着的眼眶，爬上脸，任其滴落。两手一边一个拉住夫人和儿子，厉声说，叫她走！
八
神经高度麻木的梅镇人半死不活地过着他们的日子，像悠悠的河水那样无声无息，唯有方鲁的出走和梅影的逃离重新牵动人们麻木的神经。一些人为方鲁抱屈，更多的人感叹梅影。人们心里都明白是梅影救了梅镇的人，保全那些女人的贞洁，可是又不能公开原谅梅影的失节，还是失节于日本鬼子。田磊、方嫂他们到处替梅影更名，可是没人敢当面赞同，一些好心人只有在夜幕掩护下去大榆树下，对存留着的梅影牌位烧香、拜谒。他们把梅影当成拯救他们的恩人、活菩萨。慢慢地祭拜的人多起来，大榆树下香火比山上仁义庙里的香火还旺盛，关二爷要是有知一定伤心落泪。人们在香烟缭绕里祷告梅影平安无事，在他们心里梅影就是他们的保护神。
香火照亮了人们心头的黑暗，却照不亮梅孝先他们那般人的心里阴暗。
梅孝先在小老婆等女人怂恿下特地召开乡绅会议，议题只有一个，定性梅影是严重失节，辱没梅镇和先人，还严重侮辱了中国人的尊严，派生出两个决定，驱逐梅思庭家出梅镇，不准人祭拜梅影。
梅思庭怎么也没想到，梅家十几代人辛苦攒下的基业毁在梅影手里，通知下达后，没有一句辩解，拖家带口三四十人被枪兵押着离开梅镇。一路上愁云惨淡，人们用眼泪为他们送行。那两个保全贞洁和被救下男人的家庭全体出动，不管梅孝先的什么禁令，带着好吃的哭喊着堵住大路，挡住梅家人，公开在道路上摆上香案祭拜心中的活菩萨梅影。跟来的全体师生哭祭，哭声震撼整过梅镇，哭倒了一大片男女和学生，也引来了更多平日不敢公开自己良心的人，还惊动了附近的山民。他们不辞路远，纷纷赶来祭拜女菩萨。
来祭拜梅影的山民络绎不绝，越来越多，气得梅孝先等人只敢龟缩在镇公所骂娘。
不知是谁喊了一句，梅老先生一家不该走，我们找梅孝先理论去。众人纷纷应和，簇拥着梅家人赶往镇公所。梅孝先何曾见过如此阵仗，绕他们怎么威吓、叫骂，没人理睬。梅孝先叫枪兵抓人，没有一个枪兵愿意出手，反倒是梅孝先被田磊等人抓住，逼梅孝先取消禁令。田磊说，你个黑白不分的老东西，如果你胆敢再如此，老子和你一道跳日落崖，敢不敢！有人干脆说，别跟老狗日的废话，他听不懂人话，干脆给他一粒枪子算了。
梅孝先在群情汹汹下被迫宣布取消驱逐令，保留大榆树下的供奉，派人寻找梅影。
九
山路尽头是一座古砖墙圈着悠久的县城，历经无数风雨的民居不堪重负地苟延着，街面冷冷清清，行人稀少，乞丐特别多，十个人里至少有一个是乞丐。这天，街上多了一个披头散发衣衫破烂的乞丐，脚上的污泥里掺着血污，走一步，青石板上落下一道血脚印，借着手里的树棍支持行走。准备驱逐的乞丐们瞧着血脚印，摇头叹息，无意中看到这个新来的腰间别着两把柳叶刀，更加不敢接近，只好用目光追随。乞丐一路艰难地走向军营，面向军营站了一会，躺倒军营对面的岔路口墙根睡觉大觉，眯缝的眼睛射出寒光，刺向军营门口。
远处的旮旯缝里，好几个乞丐盯着。
日头白花花地下着火，狗蛰伏阴凉之地伸出舌头嚯嚯地排热，乞丐一动不动躺在能烤熟麦饼的墙根，像条抽了脊梁的死狗。房顶上瓦面仿佛过了火，白气滋滋地升腾，空气里飘着焦糊味。军营门口有几次日本兵进出，每次进出，乞丐都放大了眯缝的眼皮。一个拉长的影子靠近乞丐，带来不断增强的喘息声。乞丐掉过手里的树棍，指着逼近的影子，影子不再逼近，声音嫩嫩地说，七爷让我们送水、吃的。乞丐收回树棍，影子缩短，递过来一只大饼一个豁口陶碗，碗里波光潋滟。乞丐夺过碗，把水倒进喉咙里，抓过大饼大口撕扯咀嚼。贴着乞丐耳朵再次爬过来带着奶味的童音，七爷说了，你一个人等于送死，我们在关二爷庙。乞丐停止咀嚼，脖子似乎僵硬，扭头看时，影子早已消失。
日光把墙面压缩为一块巨大的黑影，劈头盖脑蒙住墙根，也蒙住仿佛死了乞丐。黑影伸展到半个街面时候，军营门口响起叽里咕噜的疯狂，两个鬼子军官兴奋地冲着大门而来，梅奔矮了一节放着谄笑随在一个芦柴棒子日本军官身侧，嘴里放着叽里咕噜的马屁。乞丐身子一点一点离开了靠着的墙根，手伸向腰间插着的柳叶刀柄。芦柴棒子正是宫本，距离乞丐四十几步路，快要进入柳叶刀有效击发距离内。乞丐的手把住刀柄，下一秒就是抽刀击发了，抽刀的手腕却叫另一只铁钳子的手抓住，乞丐的手在铁钳子的钳制下像没有分量的棉花。正在乞丐激怒、呼吸粗重之际，响起一声啪，宫本摇晃一下捂住肩膀，倒在梅奔及时伸出的双臂里。枪声引来瞬间的枪声大作，机枪声飞蝗一样扑向乞丐左边的墙头。乞丐耳朵里炸响了一个沉闷，跟我走，没命了什么仇都报不了。
月色漂染了破败的大殿，那些剥落、残缺和报废的什物乱糟糟地被月色刷成冷峻的画页，残留的热空气正在给冷峻固定色彩。外面，落单的子弹在夜空里划出垂死、暴虐的啸叫，粗暴的叫骂声，撞击木板的声音，割裂了本该平静的夜晚，哭喊声染着县城的夜色。
乞丐躺在草席上，头发分开落到脸的两边，暴露出一张虽然涂抹了泥灰但仍然好看的脸，她是个女人，她就是被迫出走的梅影。梅影诀别亲人，直奔县城，守在兵营前的目的显而易见，可惜，她的柳叶刀没有发出，就算发出了不知道能不能击中仇恨的目标，虽然她出生在书剑承传之家，从小也跟着父亲练过武，柳叶刀练得最称手，但是在失衡的心理作用下是否能保持平常的准头还得两说，再加上虚弱的体力，柳叶刀就是飞出去了能否有足够维持快速飞行的能量也是未知数。及时转移目标的那一枪是方鲁开的，方鲁那天离家出走后就发誓一定要杀了宫本，他在县城的行踪叫无处不在的乞丐探知，乞丐的头领七爷找到他，达成共同杀鬼子的合作协议。方鲁早就从身材和走路的姿势上，认出守在军营对面的乞丐就是梅影，他痛恨梅影失身失节，但是不忍心眼看着前去送死，心里还是放不下梅影，关键时候果断开枪。
好几个小乞丐瞪着黑生生的小眼睛盯着昏睡的梅影，十分担心，没有好办法。梅影在感知自己的手完不成击杀目的时，急怒攻心，虚弱的体力用尽晕倒当地，被人背进了关二爷的地盘。方鲁开了一枪后，及时抽身，他无法面对梅影，嘱咐七爷好生照看梅影，自己去继续训练田磊那班人，他要拉起一支复仇的队伍，七爷已经答应了方鲁，合成一股。
来了来了。乞丐头七爷一手端着一只盆子急匆匆进入，小乞丐分开。一只盆里是稀粥，分派小乞丐给梅影喂食，自己拿起另一只盆里棉布，在随后而来的水盆里蘸水，抓起梅影的脚清洗，去掉泥土和血污的脚板划痕杂乱，呲着一道道横七竖八的血口子，蒺藜露出黑乎乎脑袋。七爷拿出镊子夹住黑脑袋拔出，脚板微微颤抖。七爷告诫梅影不要乱动，伤口要是不清理会感染，那样还怎么报仇？
你是谁，为什么要阻止我？梅影气息奄奄地问。一个小乞丐说，他就是我们的七爷，玩枪的。七爷说，对，我就是玩枪的七爷，我是为了……砰，哗啦。梅影踢翻了水盆，怒叫，滚，我不要你管，我要杀宫本那个活畜生。暴怒支持梅影爬起来，摇晃了一下又躺倒。
梅影醒来时候躺在一个简陋的床上，房间里黑乎乎的很难看得清面貌，房间有门没有窗户，门把屋子锁进黑暗，从门缝里挤进来几丝光线泄露了这是一个发光的白天，门外没有任何人为响动，风从门缝里飙进来，在黑暗里斯斯叫，像无数条毒蛇在吐信子。梅影有气无力地看着听着，好像来到了另一个世界，她早已没有了惧怕，也不拿自己当人待，更不把自己当女人，她活着唯一目的就是杀了宫本那个禽兽、魔鬼，哪怕和他同归于尽，她活着就是为了死去，她努力让死去早一天到来。
斯斯的微风伴着丝丝缕缕光亮在黑屋里舞蹈，她不想听不想看，眼睛张得特别大，像要用眼睛吃人。黑暗能叫她安静，那就恰如其分地守着黑暗，直到自己身体完全有了行动能力。她清楚，她还活在人的世界里，但是已经失去了一切，再也不用想那个缥缈的醉心的事了，她只配拥有死亡。
门咬牙切齿地开了，光线轰隆一声扑入，同时送进来龇着毛发的七爷。七爷的脸埋没在光线的推送里，光影在嘴边颤动出声音，饿坏了吧，吃点东西，养好体力好杀鬼子。梅影在门开的瞬间关闭了眼睛，她不想和人有关系，尤其是对她关心的人，她要无情绝情。七爷陪着小心将碗放到床边一张椅子上，说，我叫七爷，也是东北军负伤的连长李湘林，我爱人也是被宫本那个畜生……所以，我脱离了部队，一路追踪下来，我还有十几个好兄弟。李湘林强行灌输自己的经历和苦难，暗示他们是一棵藤上的两个苦瓜，砥砺梅影的求生欲望。
十
梅影终于答应跟李湘林训练，坚持自己的独立单干，说自己的仇不依赖别人，哪怕是自己的亲兄弟都不行。李湘林痛快地答应，悉心教授梅影所有杀日本鬼子的技能。梅影开始了没日没夜的训练，伤痕累累遍体鳞伤，从不叫一声疼和苦，她把自己当成了一架机器，只要机器能运转绝对不会躺下，机器更不会有人的感受！陪练的几个东北军士兵开始个个都是能手，有的甚至不愿意做陪练，认为是耽误时间，摔得梅影浑身是伤。一个月后，士兵们被梅影摔得鼻青脸肿，三个人不是她的对手，各种技能一学就会一学就精，十几个人里只有李湘林和梅影不相伯仲。格斗中梅影不说一句话，完全把对手当成她的复仇对象，眼睛里全是刻骨的狠毒。
在一个无月的夜晚里，梅影从山中营地消失了。得知消息的李湘林随后追赶，哪里还有梅影的踪影。
两天后，县城传出惊人的消息，酒楼上炸死五个日本军官，妓院里两个日本兵死于柳叶飞刀之下。两个现场都留下一张纸，写着独孤二字。日本鬼子如同惊弓之鸟，一两个日本兵大白天都不敢出兵营，城里如临大敌戒备森严。看到纸条的中国人一传十十传百，都说城里来了一个来无影去无踪的独孤大侠，专杀日本鬼子。独孤大侠带给县城人一丝丝亮光，让久违的脸上有了笑的理由。
日本兵龟缩兵营，靠近兵营的地方时常响冷枪，每次枪响必有一个日本兵血花飞溅。凶残的日本兵连日来把县城翻了个底朝天，连独孤大侠的影子都没瞧见，还在清剿中接连死了九个官兵，全城通缉毫无结果，因为见过独孤大侠的日本兵都命丧黄泉。宫本看出了独孤大侠专杀日本兵不杀中国人的漏洞，严令那些汉奸出动四处搜捕，连梅奔也被派出去带队搜查。每天兵营门口绑着十几个老百姓，只要独孤大侠朝兵营开枪就杀三个中国人，这招够歹毒，兵营才得到暂时无事。
独孤大侠也改变了手法，蛰伏城外，专门对出城扫荡的日本兵动手，每次不是一个就是两个，打完就走，绝不恋战。穷凶极恶的鬼子兵毫无办法，好几次清剿变成对长官的保护。
县城出了这号人物，引起了多方寻找，最终都无功而返。独孤大侠行动在风里在迷雾里，没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只有日本兵死亡后出现的独孤二字，字是左手写的毛笔字，从字迹上根本无法判定需要的属性。城里的读书人可遭罪了，都被抓进兵营验证字迹，严刑逼问。
县城成了那些黑乌鸦横行的天下，黑乌鸦是县城百姓送给那些流着中国人的血帮着日本鬼子残害同胞的汉奸，是对汉奸的刻骨诅咒。梅奔试了几次，居然毫发无损，胆子开始发胖，带着手下四处横行。一个夜晚，梅奔醉醺醺从妓院出来，叫一个人薅住衣领，梅奔吓得跪地求饶，抓着的人像从地狱里发出的阴森，喝道，再叫送你见阎王！梅奔只磕头不敢出声。那个阴森低沉道：要想活命滚回梅镇，不要再给鬼子当狗！梅奔压低声音说，是是，再也不敢了，就走就走。阴森声音道：叫梅镇人明白，祸害他们的是日本强盗，不是其他人！梅奔磕头如捣蒜，是是是，一定相告一定相告！您是您是……啊哟。梅奔杀猪似的大叫，双手捂住耳朵，血从指缝里钻出，青石板上躺着一只血耳朵，腥亮地反射着照过来的灯光，血糊糊地悸动。
梅奔捂着耳朵连夜逃回梅镇，窝在家里养伤。听说梅翻译官回来了，梅孝先等人登门拜访，托梅翻译官在黄军面前多说好话，保全梅镇老少。梅奔叽叽哼哼地说不出所以，只让梅孝先他们不要让人知道自己回来了。梅奔害怕极了，血糊糊的耳朵让人终生不忘，一夜之间变了一个人，再也没有了那些恶习，劝说梅老妖赶紧搬离梅镇，不说搬离的原因。梅老妖哪里舍得家产，哪里听得进儿子的话。梅奔急得没办法，单独对爹说独孤大侠其实就是梅影。梅老妖不相信弱不禁风的女子怎么就变成杀人魔王，梅奔磕头赌咒说，梅影的声音他最熟悉，不管怎么变都能听出来。梅老妖拍着脑袋说，是了，梅思庭家世代习武，我怎么把这个忘记了，可是，她一个人，迟早会殃及梅镇，太君要是晓得是我们梅镇的人……爹，您想怎样，我的耳朵可是警告，万万不能啊。
很快，梅孝先知道独孤大侠就是梅影，带着枪兵连夜赶走梅思庭和家人，说不能叫黄军找到祸害梅镇的借口。梅思庭听说独孤大侠就是梅影，没说二话，带着家人乘着夜色离开。岔路口，梅思庭对着县城方向遥拜，嘴里念念有词说：家有此女，我梅思庭祖上积德了。闺女，是为父看错你了，你是贞烈女子，等到平安日，为父一定为你树碑立传，以飨后人！梅思庭洒泪离去，进入深山林场的老宅，留下四个枪兵，剩下的交给前来的田磊，带着进城协作梅影。
十一
连日来，梅孝先派人四处张贴告示，令全体梅镇人安心过日子，说前次日本人来是为了梅思庭的女子，现在梅思庭家走了，梅影也失踪了，再也没有值得黄军惦记的。如果黄军偶尔路过，千万别慌乱，要箪食壶浆以慰大军，定能逢凶化吉平安度过。梅孝先还怕人不识字看不懂，每天派两个枪兵提着铜锣沿街叫喊。那些有良心的人听了在背地里咒骂梅孝先是缩头乌龟是汉奸。田磊和方嫂等带人夜里撕毁告示，白天梅孝先叫人张贴，并说，如果发现再有人撕告示不听劝告，当同梅镇的罪人论处。
三天后的早上，阳光没有分别地照着梅镇，麻石街上有几家店铺刚刚打开门，一群黄祸涌入，皮鞋的铁掌狰狞地敲击麻石，溅起一溜溜火星。这次，日本兵没有大开杀戒，目的明确地直冲镇中而去。老板们吓得赶紧关上门，在门内哆嗦、喘息。
日本兵围住大户，强行带走他们的年轻女子。他们用惊恐的告饶，希求放过，招来的是无情的枪托和皮鞋。宫本领着兵冲进梅孝先家，梅孝先正在茅房里痛快，听到不同往日的嘈杂，吓得屎尿停滞，顾不上屎尿给屁股染色，提上裤子匆匆忙忙赶往客厅。三个老婆两个儿媳和闺女都叫日本兵刺刀押着跪了一大片，垂着脑袋簌簌发抖。梅孝先一手提着裤子放出无限欢笑说，太君太君辛苦，没想到太君如此勤劳，请坐请坐。高声叫道，来人啦，给太君备茶备饭，杀猪犒劳太君。宫本用生硬的中国话说，不用，梅桑，你是大日本大大的朋友，肯为大日本圣战出力？
梅孝先点头哈腰，一手紧紧抓住裤腰满面笑容说，一定出力一定出力，太君尽管吩咐。宫本哈哈笑，吆西，很好，大日本士兵前线作战的辛苦。
辛苦辛苦，大大的辛苦。梅孝先应和着，偷眼瞧着跪地的女人们，一个个像拔了毛的秃尾巴鸡。宫本说，那好，黄军需要你家的女人慰劳慰劳那些辛苦的士兵。
啊？太君太君，那可不行，她们是乡野之人，见不得大世面，惹怒了黄军，那可不是闹着玩的啊，太君太君太君您行行好。梅孝先眼泪鼻涕齐出，双手作揖，忘记了提着的裤子，裤子滑落，露出两只干帮帮的光葫芦腿，两股间夹了条变了形的小黄鱼。女人惊呼，梅孝先似乎意识到，赶紧提起裤子，急赤白眼地哀求，太君太君……八嘎！宫本身边的军官抽出抵住梅孝先的脖子。梅孝先妈呀一声瘫坐地面，浑身筛糠，他睡着想醒了也不愿意相信，自己真心求得共荣共存大计的黄军竟然不认他这个优良奴才，对他这个一心求安的良民顺民下毒手。脖子上寒冷钻心，眼前寒光闪闪，刀不是来跟他梅孝先商量共荣共存，是要吃他的肉，毁他的脸，如果不答应，人头立马搬家，女人照样被带走。宫本似乎并不同情颤抖的梅孝先，也不理会梅孝先的真心，挥手叫士兵带走哭哭啼啼的女人。梅孝先哭着喊道，不要反抗啊，要保全好自己啊。
呸，梅老狗，你也有今天啊，你不是一心巴结日本人吗，添鬼子的屁眼吗？咋样，日本人给你戴上多少顶绿帽子，够你老乌龟受用下半辈子！骂梅孝先是他的二姨太。骂完，二姨太乘日本兵不注意，一头撞死在客厅立柱上。
客厅里顿时沉寂，人们来不及思想，二姨太完成了她的忠烈和大义，倒在地面像一座躺着的不朽丰碑。
街上踢踢踏踏走着十几串穿银代金的富家女人，哭哭啼啼和叫骂声杂交。
那些平日很威风的狗们不知道躲到那个地洞里了。街上留着日本人的告示，令梅影三天内到军营自首，否则将这些女人统统充当慰安妇送往前线，然后梅镇鸡犬不留。女人们脚步沉重地踢打着麻石街道，仿佛踢打着在人们心头。人们虽然痛恨这些大户，也痛恨那些仗势欺人的太太小姐，但是他们毕竟是中国人。暗中盯着的人们个个咬牙切齿，但是毫无办法，空怀满腔悲愤。
十二
梅思庭面色晦暗地躺着唉声叹气，目光空前疲惫，头发似乎又白了些许，手里的书摇摇欲坠，管家匆匆跑来告诉他梅孝先他们来了。梅思庭目光冷悠悠地打向柴门，梅孝先等衣衫不整弓腰窜入，热切的目光碰触梅思庭冰冷的目光，搅扭着跌落泥地。梅孝先在梅思庭丈外止步垂首，后背上露出两根带刺的荆条，脸似乎从死人堆里捡回来。梅思庭将书放置竹椅上，微微挪挪屁股，端正身体问此来何事。梅孝先突然跪下双手合十，急切说，太爷，是我孝先对不住太爷，晚辈有眼无珠，可都是职责在身啊，是全镇三千多人的性命逼的啊，太爷能体谅晚辈吗？跟着梅孝先先后跪倒的乡绅齐声呼喊“太爷”。梅思庭再也坐不住了，站起来惊问又发生什么大事。梅思庭想到他们来肯定有事，没想居然以这种形式表示，他想到逼他们全家老少离开时候的绝情，何曾把他当太爷了！如此表示除非梅镇遭遇了空前灾变，有求自己，否则梅孝先和众乡绅不会自贬身份下贱到不齿地步，内心自然惊愕，脸上波纹不显。
荆条高高举在梅孝先手里，梅思庭瞧着并不接荆条，说，有话说，用不着古人那一套，起来说话。梅孝先诺诺连声，颤颤巍巍地爬起来，脸上泪水流出两条沟，将荆条递给管家说，太爷想什么时候惩罚，孝先随时恭候。梅思庭瞧着心有不忍，咽下嘴里的愤怒说，啥事？梅孝先嘴唇哆嗦着语言不清，身后的戴眼镜乡绅代替梅孝先说明刚刚镇上发生的大灾变。梅思庭听了阴霾覆面，低头不语。众乡绅恳求梅思庭救救他们的女人，神情垂死得像一只只瘟头鸡。
梅思庭背过身体，背对着众人，声音阴沉道，众位请回，恕梅某无能为力，请不要再拿小女做挡箭牌，小女可是众位的眼中钉，早已亡命天涯，就是梅某想出头也是心有余力不足。
太爷，姑奶奶可是叫日本人闻风丧胆的独孤大侠！
太爷，大姑可是女中豪杰！
太爷，我等有眼无珠，错怪了姑奶奶了！
太爷，姑奶奶可是活菩萨啊，那天乡场上要不是姑奶奶侠肝义胆挺身而出，不晓得有多少人被杀，有多少良家妇女被祸害啊，太爷！
乡绅们说得义正辞严，涕泪横流。现在的梅影在他们嘴里就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是舍身赴死的大义凛然。原来他们心里还存着如此圣神的判词，可是说在此时此地显得分外虚假，还滑稽。梅思庭明白他们都是为了自己才临时抱佛脚，想出手，却像深陷水井里的牯牛有劲使不出。他清楚，这些人是想女儿再次为他们牺牲，牺牲完了还不是……他的心在颤抖，不敢想下去。他痛恨自己，是自己的冲动和恶言逼走了女儿，现在是生事死都不知道，又能到哪里去找到女儿？梅思庭的为难似乎早就被来人料到，戴眼镜的说，只要太爷往城门上一站，保管大姑在一天之内现身。梅思庭没想到戴眼镜的如此歹毒，这是要把自己送给日本鬼子做人质，真正坏透了的烂瓤子。梅思庭仰面长吁，罢了罢了，看来我这把老骨头非要让日本人敲骨吸髓了。
镇前路上，众人挡住梅思庭的马车，不准前去送死。田磊等围住梅孝先等人大骂他们丧尽天良，为虎作伥，毁了人家女儿还想毁了年老的父亲。方嫂骂道，梅孝先，你枉披了一张人皮，怎么干出如此猪狗不如的蠢事，你们不是日本鬼子的良民吗，不是太君前太君后吗，不是要大东亚共荣吗，怎么你们的太君不拿你们当朋友了不拿你们当人了？梅孝先等人在众人群情汹汹里，老脸紫红，说不出半个字，像一只只丧家犬。
眼看走不成了，梅思庭站到车辕上高声喊道：父老乡亲们，为了我们梅镇的安宁，老朽父女愿意投身虎口，他们的家人也是梅镇人，也是中国人，救他们就是救我们自己，不要为难了，早一点救出他们早安宁。
不行，您去了就是有去无回！
您去了也救不回她们，日本人不是人是畜生！
我们不能再叫好人伤心又流泪，更不能无价值地牺牲！
不去，他们活该！平日里不是威风凛凛吗，不是欺男霸女吗？
梅思庭双手抱拳，高喊：众位乡亲，原先老朽也错怪了小女，认为她失节失贞，有辱门风愧对先人，现在老朽明白了，小女那是舍生取大义，救民于水火，那是大忠大孝，有女如此老朽值得了，列祖列宗有光彩了。
众人抬着泪眼喷着怒火盯着梅思庭。梅思庭泪流满面，一副慨然赴死的果决，说女儿尚且如此，老父何惜此衰残之身，但愿将来天下太平了，你们把老朽父女合葬于这东边山岗落日崖上，我们父女守着关隘保梅镇平安！说罢，不等众人反映，拿起马鞭狠抽马屁股，受惊的马拉着马车冲决而去，身后响起震天的哭喊、惨呼。
天边摇摇传来：我们死了，但愿乡亲们好好活着——
十三
众女人被关在一个尿骚扑鼻的屋子里，满室哭哭啼啼，一个个失去了往日的骄横，灰头土脸得像一群逃难的灾民。梅孝先小老婆呵斥众人，说黄军不会把我们咋样，是拿我们引梅家那个小荡妇现身，我们都会好好回家的。
一个女子道，早想到如此，我们就不该那么编排梅大姑，现在我们都这样了还有什么脸面说她！她好歹是杀日本鬼子的独孤大侠！
呸，啥子叫独孤大侠，骚货烂货，她也配跟咱们比，切，我们好歹完好。小老婆话还没落音，大门轰然打开，涌进来一大批日本兵。妇女们惊呼，互相扭抱在一切，浑身打着摆子。小老婆站立，笑对日本兵说，太君，我们都是良民，我是梅镇长夫人。当头的军官盯着小老婆嘎嘎怪叫，说夫人夫人好，来共荣共荣！上前抱住小老婆，小老婆惊叫、挣扎，还是被拖走。剩下的日本兵像饿狼张着血盆大口扑向一群惊恐的羔羊，惊呼、惨叫在军营里肆虐，那么苍白那么垂死，狂笑、怪笑在军营里横冲直撞，那是魔鬼的狂欢。
李湘林和方鲁一边一个死死抓着梅影的两只胳膊不松手。梅影刻骨地盯着两人，声音阴冷地说，就是死了也要救出父亲，不然我就是畜生不如。你们放开，你们怕死躲着。
李湘林、方鲁道：谁怕死了？李湘林说，要死也不是这个鲁莽的死法，我们要想个周全的法子，引开他们才好乘机动手。方鲁赞同说，往日我们用独孤大侠杀日本鬼子不都是采取多点呼应吗，他们哪次真正抓住我们了？梅影阴毒地分别盯了两人一眼，垂下脑袋。李湘林说，哎，这就对了。宫本绑着老父亲就是引你主动出现，清除你这个眼中钉独孤大侠。梅影似乎点了点头。两人放开梅影的胳膊，紧急讨论营救计划。梅影靠着墙壁闭上眼睛休息。
一个乞丐闯入，说宫本那狗日的放出话，梅小姐要再不出现，每隔一个时辰杀十个老百姓，还要……李湘林对乞丐摇手，指指睡着的梅影。乞丐凑近李湘林耳边细说。李湘林和方鲁万万没想到，就在他们商量计划的时候，梅影悄悄从窗户爬出。
十四
梅思庭吊在城门上方木笼里，宫本等站立城楼垛口，盯着下用枪赶来观看的老百姓。城楼和城门两边驾着机枪，如临大敌。一个戴金丝眼镜的汉奸在城楼高声叫唤，下面的百姓听着，笼子里的人就是你们所说的独孤大侠梅影的亲爹，谁和黄军作对就是这个下场。宫本太君说了，太君不想为难你们，只要梅影前来自首，你们会平安无事，如果执迷不悟，每隔一个时辰杀了你们中十个人。人群轰然，哭喊声震天动地。宫本瞧着从鼻子里哼哼怪笑，对着金丝眼镜挥手，你的告诉他们，叫他们跪求梅的。
是，太君。汉奸对着城下，声音撕裂地嚎叫，你们听着，求太君没用，还是跪下，跪下求梅影吧，求独孤大侠吧，她可是你们的活菩萨，她不会看着你们被杀不管！跪下跪下！
人群轰然跪了一地，声音嘈杂地惨呼，独孤大侠，救救我们吧！
看押的日本兵兴奋得嚎叫、怪笑。
笼子里的梅思庭悲愤地合上双目。
太阳火龙龙地炙烤着人群，绝望的哭喊声搅着热气喷向远方。他们无辜得像地上的蝼蚁，他们卑微地祈求生的希望。有人不跪，高声喝道，你们不要这样，这是日本鬼子的毒计，就是要利用你们当人质，引诱独孤大侠出来。独孤大侠可是我们民族的……砰的一声，那个有骨气的清醒的人倒在宫本的手枪下，枪口还冒着蓝幽幽的烟，宫本得意吹吹枪口，面露狰狞的笑。
众人咋听枪响，惊呆了，忘记了呼喊、哭诉。热血汉子身子摇晃着转身面对城楼，顽强抬起手指向城楼，说不出话，身体不甘心地向后倒下，灰尘四射。众人惊恐，大气不敢出。金丝眼镜狂躁地喊道，看到了吧，这就是不听黄军命令的下场，快点哭啊求啊，否则下一个就是你们。
哭喊声整齐地无目的地卷地扑出，涣散在苦难的土地上。
看，独孤大侠来了！不知谁惊叫了一声，哭喊声像一阵风快速远遁。众人游目四顾，梅影披着头发，腰间帮着一串手榴弹，一步一步从山岗上走下来，两只脚像两座沉重的山岳，砸地有声，土地震颤！很多年纪大的男女双手合十遥拜，活菩萨啊，救苦救难啊，大恩人啊！有人低低呼喝，快快给大恩人磕头。众人低头垂地：大恩人，活菩萨！
他们用他们仅能想到的仅能做到的，祭拜恩人。
热风掀开梅影的长发，脸色惨白，嘴角挂上轻蔑的微笑，脚步锤击地皮，地皮把震颤传导给每个人的身体，激荡心血。日本兵看到走来的梅影，端着枪呼啦一下子围上，看到梅影腰上的手榴弹和抓在手的引线惊恐地后退。
梅影走一步，鬼子兵惊恐地退后一步。
木笼里站着的梅思庭双手抓着木栅栏，拼死地高声喝道，女儿，好样的，老子有你这样的闺女死而无憾了！孩子，是爹不好，爹只顾着狗都不吃的所谓脸面，那样伤我儿的心，爹有罪啊，爹罪大恶极啊！
梅影站住，抬头盯着木笼，高呼，爹，有您理解就够了，女儿就能安心上路了。可是爹，女儿不孝，连带亲爹遭罪了，女儿给您磕头了。说着，梅影当地跪下，连着给梅思庭磕了三个头，脑袋把干燥的泥土磕下一个浅浅的凹印，凹印染着殷红的血，额头血粘着泥土。
梅思庭高叫，声音冲荡着空气，烈火般燃烧，说，儿啊，谁说忠孝不能两全，爹，今儿见着了！黄泉路上，我们父女作伴！
梅影高声大喝，声音尖利，像一把把锋利的匕首，直刺人们心灵深处，血呼啦啦流在每个有良心人的心里，加速血液的沸腾。梅影道：日本鬼子听着，我梅影就是你们要找的独孤大侠，是我亲手送走了你们四十九个东洋鬼子的命。现在，我来了，如果你们还有点日本武士的尊严，就放了这些老百姓，一切与他们无干！
好，我答应你。宫本得意非凡，朝城下挥手。围着的日本兵撤开包围圈。人们看到了生的希望，可是这个生的权利是一个弱女子用自己的生命和尊严换来的。人群不乏有明理有气节者，他们对着梅影再拜，高呼救命恩人。梅影朝他们微笑，挥挥手说，快快离去，鬼子不是人，防止他们反悔，快快走快走。众人哭泣着依照梅影意思，扶老携幼逃去。梅影瞧着悲惨又无奈的人们，两颗泪珠滑落地面，溅起两朵灰尘的花朵。
梅思庭哈哈大笑，说花木兰啊花木兰啊，哈哈哈哈哈哈……
宫本叫道，梅影，人我放了，该兑现你的诺言了。
梅影抬头大喝，你不是大日本武士吗，不是战无不胜吗，难道还惧怕我一个小女子！
宫本语塞，脸色酱紫。
梅影抓住机会说，我有两点，答应了，我立马卸下手榴弹，随你去报功领赏。
宫本轻狂大笑，说，好，哪两点。
梅影咬字准确，不疾不徐说，一，放下我爹，我们父女见面；二，将抓来的梅镇妇女送过来，我要看着他们离开，然后我随你处置。
宫本朝手下挥手说，放笼子，带上梅镇女人。
木笼在梅影注视里缓缓放下。
城里城外无数双眼睛注视着，随时准备着。一切出乎人们预料地发生了，留下的只有各自的良心和愧疚，还有一群和梅影一样的随时慷慨赴死者。
十五
所有的女人衣衫不整，有的衣服被扯破，鼻青脸肿，还有嘴角流血者，完全失去了往日的光鲜尊贵。梅孝先小老婆一惊一乍，絮絮叨叨，被扯破的胸衣搭拉着，脸上留着血迹，逢人就说，我是镇长三姨太，我没失身我没失身。惊叫，鬼呀鬼子啊！梅孝先闺女和两个儿媳妇按住她，闺女说，三娘，你没失身，我们都没失身……三人眼泪迷糊地看着众女，可怜兮兮。众女低头啜泣。
大门哐当打开，阳光汹涌而入，众女惊恐尖叫，浑身颤抖。那个城头上喊话的金丝眼镜蹬着马靴斜挎着王八盒子摇晃着身子闯入，后面跟着十几个端枪的日本兵。小老婆大笑着扑向金丝眼镜，叫着，我没失身我没失身。跪倒金丝眼镜面前。金丝眼镜抬起马靴大叫，去你老母，早就是黄军的玩物了，还他妈的装贞洁烈女。小老婆被瞪向墙角，脑袋撞到墙面，昏厥过去。金丝眼镜瞧都不瞧，大喝，宫本太君有令，放你等回家。众女惊恐地盯着金丝眼镜，谁也不敢相信。金丝眼镜大怒，咋啦，不想走，那好啊，外面的黄军可是等不及了。轰的一声，众女跌跌撞撞扑向门口。
街上疯跑着一群衣衫破片翻飞披头散发的女人，哭着叫着逃命。金丝眼镜和押解的鬼子兵走在后面。金丝眼镜大笑大叫，慢点慢点，跑那么快干嘛，又不是砍头，你们老爷都等着黄军的剩汤喝呢，哈哈哈。众女听了，停止了奔跑，脚步裹着心事重重，就像去刑场。金丝眼镜说，哎，这就对了，你们现在身份高贵了，黄军用过的女人，量你们老爷不敢慢待。刻毒的提醒，像重锤击打在众女心头，往日的骄狂、刻毒、不可一世死亡了，变回一群可怜可悲可叹的女人，她们深刻体会到了被迫、无奈、弱小。好几个女人又开始了哭哭啼啼，走成了一群悲惨的可怜虫。梅孝先家女人费力地拖着人事不省的小老婆，一路凄凄哀哀，往日的骄横落到烂泥淖里。
梅影和老父亲互相搀扶着矗立城门口，目睹女人们哭哭啼啼走来。梅思庭要上前，梅影拉住说，爹，不用管！梅思庭叹息一声说，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日本鬼子禽兽不如。
爹，畜生听不懂，省省吧。
众女见到梅影父女，特别是梅影绑在腰间的手榴弹，明白是怎么回事了，纷纷跪下，呼喊：恩人啦！梅影怒道，别假惺惺的了，还不赶快走，日本人要是反悔了，你们谁也走不成！众女一片低呼，像一个个丧家之犬跑过梅影父女身边。
看着快要到山岗的众女，梅影回头说，爹，您也走，有我在，他们不敢怎么样。梅思庭转身面对梅影，严肃地说，闺女，爹今儿长脸了，死而无憾！不要劝我，老爹陪着我的好闺女，生死与共！
突然城内枪声和爆炸声猛烈啸叫，梅影父女和日本兵惊愕，看向城内。宫本大喝，防止……没等他的话说完，城外枪声大作，子弹飞蝗般飞向城头，城门处十几个伪军突然朝身边的日本兵开枪。方鲁高声呼喊，梅影、伯父快跑。梅影明白了，这是李湘林方鲁他们在营救自己，带着爹跳下脚边的壕沟。反应过来的日本兵用重火力封锁壕沟，子弹冰雹那样密集，溅起一片片泥土的暴雨，压得父女两抬不起来头。忽然壕沟里窜过来三个伪军，梅影举起一颗手榴弹要同归于尽。伪军大喝，梅影，是我，李湘林。梅影松了一口气，晕倒沟壁，拉了弦的手榴弹嗤嗤地冒着白烟。李湘林纵身飞扑，抓过手榴弹压在身下，手榴弹在李湘林身体刚刚压住的瞬间爆炸。
天空黄橙橙，染了太多的血，硝烟在黄橙橙里弥散，血腥味罩着这片天地。
十六
血蒙蒙的斜阳撒了一路，男人女人走在血路上，一个个走得没心没肺。梅孝先发着垂死的尖叫，这可这么好这可这么好啊！腿一软跪倒泥地，仰面惨呼，祖宗啊，奇耻大辱啊奇耻大辱啊！梅孝先涕泪横流，拍打着泥地。
众人停下脚步，瞧着，谁也不敢上前劝说，因为谁也不知道拿什么劝说，谁都没有心情劝说，他们可都是奇耻大辱的同路人。一个女人咬牙切齿地说，都是你们弄的，整天仁义道德，睁着双眼说瞎话，生生的把一个忠烈女子说成是荡妇是水性杨花，败坏了梅镇侮辱了祖宗，还赶人家走。这下好了，都是荡妇了，你们这些老爷都戴上日本人的绿帽子了，看你们今后怎么办！
一直被人抬着的梅孝先小老婆从担架上翻身下来，她现在不疯了也不半死不活了，瞪着牛眼鄙视斥责的女人，散泼地大叫，咋啦咋啦，胡咧咧啥，啥叫荡妇，老娘身子干净净，拼死保住了身子，要不老娘也不会被打成这个样子！梅孝先家女人一起帮腔，都说他们都保了清白。那个女人哈哈大笑说，好啊，别扯臊了，脱了裤子叫你们男人查验，敢吗？顿时叫骂声四起，众女扑向怒斥的女人，揪头发扯衣服扭打，混乱一团。梅孝先拿过身边一个枪兵的枪朝天开了一枪，大喝，够了，还不够现眼吗？
众女人松手垂头。小老婆气咻咻说，老爷……
闭上你的臭嘴！梅孝先将枪扔给枪兵，拍拍手，厉声道，回镇里谁也不准说说……说这个事！谁说了就沉谁的河！听到没有！众人稀稀拉拉应和。梅孝先大喝，听着，这一切都是梅思庭家那个劣畜闹的，她才是梅镇的大罪人！
小老婆说，对对，一切都是那个梅影的罪恶，她是我们梅镇的公敌是梅镇的耻辱。大家不要互相针对，梅影才是我们受苦受难的根源。
戴眼镜说，对对对，大家统一说辞，这样，我们回家就没事了。听镇长和三姨太的，记住，梅思庭他们家才是我们的公敌。
众人轰然称是。
十七
梅镇四处浓烟滚滚，火光映红了半边天，燃烧的爆炸声此起彼伏，叫骂、哭喊声震得月亮闭上眼睛。
大榆树下挤满了战战兢兢的男女老少，四外的火把不断滴着血红的泪滴，空气里蓄满了死亡的腐败。宫本的脸在火光里摇晃，血红、暴戾，狠毒地盯着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男女老少。梅孝先等乡绅在刺刀的押解下，躬身垂头站在宫本面前，乖得像三孙子。宫本上前抽出指挥刀在梅孝先脑袋上比划，梅孝先妈呀一声跪倒地上，身子像狂风中的小树叶。宫本哈哈大笑，如厉鬼啸叫，插回刀，伸出手拍拍梅孝先的脸，说你的粮食大大的，送给黄军。
梅孝先点头如捣蒜说，有有，梅某倾尽所有，亲自给黄军送去送去。
宫本指着男女老少，说，他们的全部杀掉。
梅孝先急急巴巴说，太君太君，他们都是良民，大大的良民，梅影才是反抗分子，梅影该杀，她的家人该杀！
人群里有人高喊，你放屁，梅影是好人、恩人。
好些人呼喊好人、恩人。
宫本朝天空抬抬手，一梭子子弹掠过呼喊的人群头顶，很多人趴到地面颤抖不已。
梅孝先抬头惊恐地，太太君，我我说错了？宫本抓着梅孝先衣领提溜起来，对着梅孝先的脸咬牙喷射吐沫星子说，你的良心大大的坏了，梅校长救回了你们的女人，你还要杀梅校长？
梅孝先蹬着牛卵的眼睛，他搞不懂宫本怎么替敌人说话了，惶恐地说，是是，太君说得对，梅校长是好人好人，我是忘恩负义的畜生畜生！
那你就该杀！
梅孝先惊愕，气结，扑通跪倒，爬行宫本脚下，哭诉说，太君太君，我该杀，可是我能为太君办差啊，为太君效劳啊，太君您说，我天亮保证亲自带人送粮食到太君的军营。
宫本哈哈大笑说，东西的要，人我也要。
人？梅孝先惊恐地说，太君，我保证效劳，人人人……梅孝先啰嗦着。宫本暴怒，指着众人喝道：喊，叫梅影救你们！
哦，太君，我知道了。梅孝先飞快爬起来，转过身对着众人，大喊，大家一齐喊，请梅大姑出来救我们，不然我们都没命了。快喊快喊。梅大姑，梅菩萨，梅镇父老乡亲求求您了，出来吧，您出来了，三千多条命就保住了。喊啊快喊啊！
哭喊声震天动地冲击而去：梅大姑、梅菩萨在梅镇上空旋转，死亡扑着翅膀乱闯，怪诞地扑打着群山，月亮滴下清冷的泪水，在火光里虚化。
梅影从大榆树背后走出，立即引出群呼：梅大姑！
众日本兵端枪对着梅影，如临大敌。梅影走得地动山摇，地皮嘎嘎怪叫，脸上光影奔腾，眼睛平和地盯着众人，似乎有千言万语要告诉乡亲们，却一句话没说。
学生惨呼，梅老师。一片凄惨的哭泣。
大姑，您老不该出来，留着您能给我们报仇。梅奔捂着耳朵推开人群跑出来阻拦梅影，叫两个日本兵拦住。梅奔放开捂住的手，高喊，大姑，侄儿梅奔以前错了，我不该认贼作父，我们这些人死有余辜，不值得救，你救了他们，事后会反咬一口，不值得不值得啊，我们梅家的大姑奶奶！
砰的一声，梅奔张着嘴巴固定了垂死叫喊的面容，血从子弹击中的洞里汩汩流出，仰面朝天倒下。乡场上又是一片惨呼，人们怎么也没想到猪狗不如的梅奔，在关键时候挺身而出，勇敢地死在宫本的枪下。
宫本将王八盒子插回，朝着走来的梅影虚弱地怪笑。梅影站住，从容不迫地说，宫本，放了乡亲们，我跟你走。
吆西。宫本朝身边的军官耳语。军官大喝，撤退。
鬼子兵潮水般四散，空气骤然冷却。
梅孝先等跪在地上爬不起来。乡场上哭天抹地，人们只能用这个最直接的最无奈的方式感谢救命之恩，没有谁再敢说梅影的不是。谁也没想着离开乡场，梅孝先的女人低着脑袋躲在人群缝隙里，再也不敢耍横。
人们朝着出镇的方向跪着，一双双泪眼仿佛穿越黑暗陪着他们的救命恩人，他们仅能用这种方式表达对梅影的感激、崇敬，还有哀悼。他们心里都明白，梅影一去将再也不回头了。
轰的一声，镇外闪现灿烂的红光，璀璨如节日礼花，铺天盖地照亮了山河大地。
后来人们才从惊吓得连夜逃跑的一个小汉奸嘴里得知，那晚，梅影站到落日崖的山岗上朝着梅镇凝望，宫本来拉他走，梅影乘势抓着宫本，拉响了衣服里面的炸药，不但炸死了宫本还炸死了身边四五个鬼子。说梅大姑就是我们这块土地上的神。
十八
梅镇人找来经验丰富的退休仵作，将带着梅影血衣碎片和可能的骨头残片，归拢一处放入棺材。
出殡那天阴风惨惨，日色无光。全镇男女老少凡是能走动的全体出动，四外的村镇听说了来了很多人，连闻知此事的国民政府和共产党游击队都派了好些官员代表，前来为梅影送行。附近的三十八团团长亲临，带着一个连兵力护送梅影出殡。
梅影的棺木缓行在古老的梅镇街道上，白色的人群簇拥着棺木。人们用泪水洗面，用啼血感恩，用怒火宣誓。梅影死了，尸身残破，换来三千多条生命活着；梅影倒下了，三千多条生命站起来了。
山河哭泣，群山垂首，漫空飘舞着圣洁的雪花。
遵照梅思庭意思，将女儿梅影下葬在梅镇出山口落日崖上，看着梅镇，守护亲人。
古老的梅镇涌来上万人，还有漫山遍野持续赶来的扎白戴麻的人们，青绿的山被白色覆盖。他们为不屈的精神感召，他们为受尽屈辱还守护人民的灵魂送行。据说，梅影是在突然一片血红的阳光下下葬的，棺材落土，血红突然消失，剩下的是上万人的悲痛。
方鲁挖来一颗梅影最喜欢的并蒂山百合，小心栽种到梅影坟头。山百合清雅、高贵，一尘不染，在微风中含着微笑，像一面猎猎招展的旗帜。
好些学生哭晕，好些女人哭得气息奄奄。梅思庭夫妻坚持到女儿坟头堆起，双双晕倒坟地，被人抬回。梅孝先等长跪坟头，叫方嫂、田磊抓起，怒斥。梅孝先惊颤地后退，脚下一滑，顺着落日崖缓坡滚落，摔折了腿，从此躺在家里，直到抗战胜利后在出来过一次，于终日惶恐惊惧里死去。
方鲁栽种好山百合，神情严肃地对着坟头三鞠躬，庄重地说，梅影，那天早晨在河滩上，你说你希望能跟最喜欢的人办一场醉心的婚礼，尽管这里不是河滩，也没有婚纱，但是，我知道你是最喜欢我的，我曾经那么无情地伤害你，导致你的离家出走，希望你能原谅我。希望我们能在九泉之下举办那场醉心的婚礼。
啪的一声爆响，子弹划裂天幕，拖出悠长的尾音。方鲁的手枪抵着太阳穴，在众人目瞪口呆里徐徐倒下，脸上含着微笑房建辉
一
梅镇像头温顺的卧牛，静静地卧在群山怀抱中，浑身上下披绿裹青。麻石板街道被夜露洗得水滋滋亮汪汪，两边排列的早点铺炉火烘热了空气，唤醒了梅镇的早晨。
早起讨生活的人们用身体挖走挡住他们前行的浓雾，又在身后旋转出一朵朵雪莲花，诱人的吆喝声在初日的抬爱里温暖地舒展。镇中有一块不大不小的很有来头的乡场，偏后矗立一颗似乎和古镇同龄的老榆树，巨大的冠盖庇护了乡场，清朝那会用作贴告示和砍头的去处，后来延续了贴告示的传统，免除了杀人的功能，代之为开大会的聚集地，对面是绿茵拱卫的镇公所。挨着镇公所是一座拱背吊满青苔的小桥，清幽的河水绕一个弯划过新开的小学堂，甩向深山的怀抱。
阳光赶起群山的青翠倒立河水里，几只大白鹅嘎嘎叫着踏波掠浪，脚掌下快速开放一串青亮的水花，掩翅在两只翠羽鲜亮的鸭子身后。鸭子丝毫不以为意，专心埋头对着一丛银红色水中根须一通咕咕噜噜，搜食隐藏在根须间的美餐。河水绿茵茵地微笑，洁白的山百合不辞肥瘦地打扮着河滩，卵石在阳光下闪着温润的光泽。
年轻的梅影和方鲁并肩拥着温情漫步河滩鹅卵石，面对此情此景，他们很容易走出一个婚姻的完美。梅影抬手将一绺微风抓下的鬓发掖进眼镜腿里夹住，微笑牵着山光水色，她接受刚刚回国的洋博士方鲁之约，来到清晨的河滩，方鲁说要商量他们的终身大事，定下了他要立马返回重庆就任，抗战时期时间不等人。尽管他们来此目的明确，却谁也没有说正事，脚步徜徉在山水的舒美中，都不想破坏宁静、和平、阳光送暖的早晨。
梅影弯腰折了一支并蒂山百合，嗅着欣赏着，转向白西装白礼帽斜纹紫红领带的方鲁，送出绿茵茵的微笑说，看出什么了？方鲁从绅士的微笑里探出思想，费力地解读山百合，说她是白色的新鲜的。梅影说对也不对，你这个留法博士难道就学会这点浪漫？方鲁笑出不好意思说，我是学习军事的不是去进口他们的浪漫。那你说，我洗耳恭听。梅影笑了，笑碎了一河水，河水亮银子那样怂恿铺排。梅影收住笑说，你就没看出圣洁、高贵、顽强。方鲁哦了一声，像个开蒙的童子，说，那梅校长梅老师能不能为方某启蒙一二。梅影夹夹灵动的眼皮，微笑从嘴角滚落，说你没看出她们在任何地方任何环境里都能生长？河滩上山岗上到处都是她们的家她们的亲人。我是老师，我说一，你去反二反三吧。
方鲁微笑着推推鼻梁上的眼镜，说看来我这个洋博士要好好地解决水土不服了。方鲁起大早来河滩上可不是为了增长学问，他要在感情的热锅里炒出关于他们俩的未来幸福，这也是他在重庆的民国政府报道后就马不停蹄赶回来的原因，希望把小时候方梅两家定下的娃娃亲落到实处。梅影可是留过日本的学生，热心于教育，故而坚辞省府邀请回乡办了小学堂。方鲁不仅要摘婚姻的果实，还要设法打通梅影的思想和他一道去重庆。梅影不和方鲁讨论去重庆的事，指点山水树木花草说事，这里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情意满满。方鲁努力保持绅士风度，希望自己的热乎融化梅影的小心态，绅士地吸收梅影的芳心。梅影学生头上一缕头发再次调皮地滑落，只得重新将她们按捺进本该的座位里，嘴角掀开胜利的微笑，目光里绿意翻涌。方鲁有些急躁了，很想说出自己的大道理，看到梅影走在诗意的微笑里，只好在心里缓释急躁。梅影继续踏着小碎步，走出了温良恭俭让，好像忘记了让方鲁举一反二反三。
山亲爱地拥抱河水，舒展出一副宽大的绿色风景画，一两条小鱼跃出水面，似乎在向鹅们鸭们叫阵，远处几个牧童弃了牛儿不顾，尽情在沙滩上追逐、嬉戏，欢笑声撞进白云的怀抱。
梅影抬起笑意温和的脸庞，目光在画卷上移动，突然打向远处的追逐，把笑洒到他们的欢笑里，扫一眼急迫期待的方鲁，说，方大博士我是个小女子，只喜欢家乡的山水，希望生活在青山绿水的平静里，远离山外的炮火连天。
方鲁推推鼻梁上的眼镜，耐着性子问，难道一个留日学生就没有自己的理想，过着随遇而安的古老日子，这还是新女性吗？山外的炮弹迟早要落到山里，那时候你还能这么恬静、悠然？
梅影站住，瞧着倒映在河水里的蓝天说，理想，呵呵，谁没有理想，我的两个理想之一就是办好镇上新开的小学堂，听到孩子们朗朗的读书声就是天下最美的事，他们长大了会走出大山，去……梅影截断话语，弯腰捡起一块卵石砸进镜子般的河水，河水敞开了一朵喇叭花，飞溅的水珠落下重新砸开了一圈小喇叭花，清亮地笑出满河的畅快，河水的笑音在水面游行、飞越，连接青山扑向蓝天。
方鲁背对着河水挡住梅影的视线，坏笑着逼问梅影第二个理想是什么。梅影笑而不语，再次拾起一块扁平的卵石准备撒手河面，方鲁张开双手不让梅影投掷，说，有理想是好事，难道还怕说出来。梅影丢下卵石，拍拍手掌，目光越过方鲁头顶，投向远山的清越，迷蒙了双眼梦幻似的说，我希望在这里在一个宁静的下午，和我所喜爱的男子举行一场醉心的婚礼。
啪，方鲁拍手掌激发出温暖的脆响，说，那最好，别开生面别开生面，肯定终生不忘！我们俩在这一点上终于找到共同点了，太好了！
啪——勾——突兀、惊颤，拖着尖锐的啸叫撕裂群山的静谧，那是死神传送的请帖。方鲁和梅影终止了调蜜，目光打向声音发出处，那是牛头方向，那里连接山外的道路，火药爆发出强劲，推送子弹划破蓝天。方鲁惊呼，三八大盖，日本人来了！
枪声接二连三下着狗崽子，牛头那边呼喝声直冲云霄，惊恐的绝望的呼叫震动群山，整过镇子跟着震颤、慌乱。梅影急切地说，方鲁，我要去学校。不等方鲁回应，撒腿跑向能看到青绿覆盖下的部分白墙黛瓦。
“鬼子来了！”成为梅镇这个早晨永久的惊恐。
方鲁大喊，梅影，回来，日本人马上就到了，赶快往山里跑！
梅影裙裾翻飞，像一朵速开的蓝色山百合，像一面烈烈招展的旗帜，摇摇送来你走吧，那里有我的学生还有同事！梅影跑得飞快，和刚才判若两人，她在和死亡争抢时间。
进镇子的麻石街上男窜女叫，街面横躺着白的绿的红的各色吃的用的，还有躺在炸坑旁边血呼啦叽的尸体，硝烟弥漫。窝在店铺石阶台上女尸流着最后的血，烧饼摊子倒地旁边的店铺燃烧着大火，黑烟翻滚，冲天而起。啪勾不停，每啪勾一声，准有一个活生生的生命倒下。街口冲进来一群端着长枪戴着黄色招魂耳帖的嗷嗷怪叫的两条腿畜生，枪口冒着硝烟，刺刀上滴着殷红的血，他们见人就杀见东西就抢。两个黄衣畜生抬着一个拼命挣扎尖叫的妇女往门里窜，嘴里胡乱地大笑怪叫，一个鬼子兵枪刺上挑着一个四肢在空气里徒劳乱舞的婴儿，高声大笑大叫，几个围观的日本兵跟着胡叫怪笑。
大火四起，浓烟覆盖，叫声哭声和残忍的笑叫声构筑了梅镇灾难的全景图。
梅镇似乎醒在睡梦里，醒在枪炮的教训里。善良的人们似乎没来得及看清对方，就消失在子弹的扑击中。
这天，永远定格在公元1939年5月6日，湘西一个古镇的早晨。
青山绿水不再静谧优美，和平的阳光再也照不进古老的梅镇。
二
习惯生活在安步当车的千年古老里的山民百姓何曾遭受如此劫难，大部分人纷纷逃亡深山之中，暂时没有逃走的没头苍蝇样乱窜乱撞，烧香拜佛的人不在少处，佛祖非常吝啬他的无边佛法。
学校里早已乱成一锅粥，狼奔豕突，惊恐的哭喊声代替了朗朗的读书声。枪声咋起时，几个男女老师正带着学生准备排练梅影编写的抗日剧《血色》。初闻枪声，一个男老师还开玩笑说，这可是绝好的背景声响。随着更多的枪声还有炮声传来，玩笑声熄灭，惊恐挂到每个师生脸上。枪炮声下的惊叫、镇民的拼死逃跑给他们上了一节惊心动魄亡国课，慌乱哭喊改变了校园。院中竹林边，好几个女生抱团哭啼，余下的学生围住老师张着惊恐、希望的眼睛。老师们没了主意，一个女老师抱住另一个女老师哭泣。有人拉开校门，众人跟着逃出，很快退了回来，个个成了惊弓之鸟，五官变形。那个带头拉开门的田磊老师，狠狠闩上门，大叫，完了，鬼子兵冲过来了，怎么办啊，赶快想法子啊。
都不许哭！梅影如天兵天将突然降临，紧急大喝，说哭喊没用，反而给鬼子指示了方向，别哭别喊，跟我来。哭喊声随着梅影的镇定降温。梅影脸色煞白，胸口剧烈起伏，她是从河滩的爱情温柔地直接冲进可能随时丧命的火坑里，她要挽救她的学生。她的话镇住现场，绝望中的师生像找到生的寄托。梅影指挥老师们带着学生往学校后山跑，她断后，为师生的脱离拖延时间。田磊要和梅影留下来拖延时间，梅影厉声说，保护学生是你最大责任，不要叫我担心。田磊流下眼泪说，是，校长，我拼了命也要送他们走，你你也要……
别婆婆妈妈的，还是男子汉吗，快走！梅影柳眉倒竖，平时的循循善诱、温和的梅影不见了。门外叽里咕噜大叫，砸门声此起彼伏，门板嗦嗦颤抖。梅影上前一把推走田磊，大吼，记住，保护学生是当老师的责任！田磊抹了把眼睛，扛起一个吓晕的女生窜出后门。
梅影站立院中，整理了一下衣服，严肃地盯着被暴力摧残的门板，镇定得像一座巨石。门板哗啦一声向门内倒下，一群凶残的日本兵端着枪冲进来围住梅影。梅影在日本兵冲进来的瞬间身子哆嗦一下，随后稳住，迎着快要刺到脸上的刺刀丝毫不退缩。残暴的鬼子兵歇斯底里，抽回枪，准备将刺刀刺进梅影胸膛，被一个挎着腰刀的军官制止、训斥。鬼子兵收回枪，哈依一声退到一边侍立。军官朝围着的鬼子兵挥挥手，鬼子兵收枪撤围。军官上前用半生不熟的中国话说，你的梅校长？梅影急速打量军官，大义凛然道，是，本校不欢迎你们，请你们立即出去。军官嘿嘿笑说，我们是来帮助你们建立王道乐土，是朋友是客人，留学大日本帝国的梅校长难道没学到一点点礼貌。梅影冷笑，说有端着枪闯进来的客人吗，拿着刺刀威胁主人这还是朋友吗，这就是你们要建立的王道乐土？军官尴尬，脸色血红，尴尬地笑，说，我们不讨论这些，你的老同学在等着，我们是奉命邀请。请！梅影看一眼学校，平静地说，带路。
粗大的大榆树干上绑了七八个壮汉，鬼子兵端枪警戒。乡场上站着一两百哭哭啼啼男女老幼，鬼子兵用刺刀围住，四外高处架起几挺歪把子，虎视眈眈。树旁石凳子上坐着一个中佐鬼子军官，指挥刀立在岔开的两腿之间，一双戴白手套的手按住刀柄，瞪着三角眼欣赏他营造的这幅画面，得意在他脸上流窜。身后站立两个军官，脸上凶神恶煞，侧面躬身站立一个头戴日本军帽着中式衣裤挎盒子炮的中国人，他就是镇上梅老妖的儿子梅奔，因为吃喝嫖赌叫梅老妖赶出家门的败家子，后来听说去了东瀛岛国，没想到十年后成了鬼子兵的狗。
人群后面响起一阵叫骂，人群分开。鬼子兵押着绑缚着双手的梅影进来。众人惊呼，纷纷垂下头颅。田磊和几个男女学生随后押到。
梅影走得大义凛然。押解的军官跑到中佐面前讨好地报告一番，中佐放出微笑站起来走到梅影跟前，说，梅影小姐，没想到在这里见到老同学，难得难得。对不起，都是手下鲁莽，怎么能这么虐待老同学呢。伸手要替梅影解开绳索。梅影沉静地说，不必，这里只有中国人和日本人，没有其他的。中佐诞着脸皮呵呵笑说，误会误会了，我们是来大东亚共荣，建立王道乐土。梅影冷笑，目视现场，说，宫本，这就是你们的共荣，刺刀下的共荣？看着还在冒烟、燃烧的街道和街道上的尸体冷峻地说，这就是的乐土，鲜血、尸体、燃烧的乐土？畜生也讲乐土！
“八嘎”！宫本身边站立的军官狠狠打了梅影一耳光叫骂。宫本抬手制止，脸像个皮蛋，嘿嘿冷笑，指指大树，指指现场的人群，说，我今天只想和老同学畅叙同学之谊，没想到老同学如此不给面子，我是个说话算数的人，这些人是死是活都在老同学你的一念之间。如果答应和我回兵营，这些人马上自由。宫本抬手一招，身后躬身站立的梅奔扯着嗓子对众人道：宫本太君说了，这次来是诚心邀请梅影小姐去军营一叙，商谈建立大东亚共荣事宜，造成现在的不愉快都是不理解造成的，只要梅影小姐，不对，应该是梅影校长，梅校长要是过去商谈，你们不仅不会死而且还能好好地活着，等梅校长和宫本太君商谈好了，我们就是一家人了，你们可都要感谢梅校长啊！
人群里戴着瓜皮帽弓着细腰留着山羊胡子的镇长梅孝先扯着公鸭嗓子大叫，梅大姑，您就答应了吧，您答应了就是我们梅镇的活菩萨，观世音在世啊！好些人跟着附和，喊道，活菩萨啊，答应了吧。梅奔大喊，对，梅校长就是观世音菩萨，她答应了，你们就活了，能过好日子了！
凭什么叫一个姑娘担负这个天大的重责，你们你们还有人性吗？田磊怒声大喝。一个鬼子兵上前打到田磊，几个学生惊呼，护住田磊。中年妇女方嫂大喝，田老师说得对，我们这些人的生死怎么能搁在梅校长一个女子身上，你们这不是帮着鬼子逼梅校长吗？你们你们，还是人吗？镇长身边几个女人上前按住方嫂，一个三十几岁妖娆的女人用帕子塞住方嫂的嘴，阴沉地威胁说，方嫂，你还要不要你的烧饼铺子了。被堵住嘴巴又被人摁住的方嫂挣扎，呜呜地说不出话。
宫本看着现场嘿嘿冷笑。梅影怒喝，宫本，你还有人性吗？
宫本哈哈笑，说，我从来不强人所难，至于人性嘛，那是战争的人性。回头对围着那几个捆绑大汉的士兵挥挥手。啪的一声，一个大汉死在鬼子兵的子弹里。现场大乱，哭喊嚎叫。鬼子兵一阵紧急拉枪栓声。梅奔大喊，肃静肃静，难道你们真要惹怒黄军，统统给黄军做活靶子吗？梅孝先大喝，安静安静，不要惹怒太君！
梅影胸口起伏，脸色血红，对着宫本大喝，宫本，你要是一个军人，冲着我来，给我一颗子弹！
宫本哈哈笑，说，这可是你说的。
校长！学生惊呼。
啪的一声，又一个大汉垂下脑袋，血从胸口汩汩流出，宫本击毙的。全场死寂，睁大了眼睛盯着，惊愕、悲愤。
畜生！梅影怒骂。
梅孝先大呼，大姑，您不能再激怒太君了。求求您了，梅家姑太太！
姑太太，求求您了。梅孝先身边的几个女人齐声呼喊。
梅影盯着她们，激怒道，你们你们。梅影不知道说什么好。
宫本重新走到梅影身边皮笑肉不笑地问，怎么样，老同学，还是不愿意？梅影不愿意和宫本多说一句话，后背对着宫本。宫本盯着梅影的后背恼怒，转头对身边军官耳语。军官招来两个鬼子兵耳语。两个鬼子兵狂笑，放下枪，脱光了上衣。众人看着胆颤心惊，女学生和姑娘们或扭头不敢看或闭上双眼，呼吸凝重，空气仿佛在剧烈燃烧。鬼子兵脱得只剩下一条裤衩，推开前面的男人，一人一个抓出来两个十几岁的少女。少女大哭大叫，众人激动惊呼，想上前救护。鬼子军官对天鸣枪，众人惊恐后退。两个鬼子兵将少女带到大树下，在众目睽睽中按倒她们，骑上怪笑怪叫。
住手！梅影冲着宫本大喝。全场死了般，目光全部集中到梅影和宫本身上。宫本诡秘地笑。梅影决死地说，放开她们，我跟你走！
宫本嘎嘎怪笑，对大树下挥挥手，拍手说，早说，这一切都不会发生，请！
梅影转过身深情巡视在场的梅镇人，目光所到之处响起一片哀嚎，人们多么无奈多么可伶。梅影目光落到学生脸上。学生哭喊道，梅老师，您不能去！梅影闭上双眼，两滴泪水从眼角滚落。
梅影走了，走在一群蝗虫的队伍里，走在阳光惨淡里，走在满街尸体和烟熏火燎里。
三
日本兵满载着战利品撤走了，后面的一群兵还烧了几家房子，在狂笑里踏着梅镇人血迹走的。
梅孝先和他身边的几个女人兔子样窜回去，乡绅们看一眼大树摇摇头走开。乡场上人群哭哭啼啼扶老携幼散去。留下的是那些死了人的苦主和被绑着的家人，方嫂和田磊，还有哭泣的学生们。方鲁冲进现场目睹悲惨，看着参天大树，目光在燃烧，双手举过头顶嚎叫。
镇公所里斑斑驳驳，像个垂死的老人，阴气裹着发霉的空气，播弄死亡味道。梅孝先坐在太师椅里和众乡绅喝着茶商谈事情，好像根本没发生过灾难性事件，两个儿媳一个女儿和一个小老婆妖妖娆娆围拱着有说有笑。小老婆嗲着嗓子说，早知道黄军动用这么大阵仗只是为了一个梅影，还不如早点绑了送过去，免得全镇鸡犬不宁。女儿说，是啊，我瞧着就不舒服，一个女子不在家学女红，办什么新式学堂，镇上好像就她一个能人，这下好了，伤风败俗了吧，自找的。小老婆笑得热气噗噗，说，这下好了，梅思庭那个老东西攀上日本女婿了。大儿媳笑着说，三娘，说错了，那是日本人大公众的女婿呢，那可是一个兵营呢。
喝茶的乡绅有人摇头，有人放下茶杯脸色难看。
够了，都给老子滚，我们说正事。梅孝先听到她们说得不像话，看到乡绅们不满，只得赶她们走。
小老婆扭着水蛇腰不屑地说，媳妇们，跟小妈走，切，就这点能耐。梅孝先摔了茶碗，碎了的瓷片翻着筋斗飞溅，落出一片细碎的闪耀，眼睛瞪圆像要吃人。众人大惊。众女人这才悻悻地扭着屁股走进耳门。
抱着水烟袋乡绅问，要是梅思庭回来追问，我们怎么说？他们家可是有十几条枪。众乡绅附和，惶恐不安。梅孝先拍了桌子，拉着公鸭嗓子说，追问，追问啥，有本事到日本人哪里追问去，今儿这场大灾，根子都在他梅思庭身上，他要不把那丫头送到东洋上学，能认得那个叫宫本的吗？要不是跟宫本勾勾搭搭，他能带着兵来祸害咱们？众乡绅惊愕，张着嘴巴说不出话，目光可怜又可嫌地盯着梅孝先。靠梅孝先身边坐着的戴一副黑框眼镜的刀削脸连忙笑着说，梅翁目光如炬，看得透彻深远，归根结底还是他梅思庭种下的劣根，门风不正，怨谁！
乡绅们有叹息的有附和的，一场邪恶的闹剧在笼子里躁动。
方鲁气冲冲走进公堂，指着众人大怒说，你们你们可都是梅镇的头脑，出了这么大祸事死了那么多人，现在梅影为了保全你们被抓进日本兵营，你们居然还坐在这里喝茶说笑，你们喝下的可是他人的血泪，肠子不烂吗，还笑得出来！
戴眼镜的站起来愠怒，说你可是方家大公子还是留过洋的博士，怎么可以如此咆哮公堂？圣贤之书读到狗肚子里了！
去你妈的圣贤之书，圣贤之书教你见死不救，教你们把一个镇的安危推给一个弱女子！方鲁毫不退让大骂。啪，梅孝先拍桌子咆哮，这里是镇公所，不是你撒野的地方。方鲁盯着梅孝先，眼睛里充血，步步紧逼，咬牙说，哦，镇公所啊，死人了管不管，弱女子被抓了管不管，梅影把自己交出去了，就是为了换得你这样蛇蝎心肠的人活着，太不值得了！梅孝先双眼惊恐步步后退，脸色灰败。方鲁一把薅住梅孝先衣领，大喝，你到底救不救梅影？四个枪兵突然闯入抓住愤怒的方鲁。枪兵是戴眼镜的看到情况不妙，出门招呼进来的。见到枪兵，梅孝先活过来了，声嘶力竭道，拉出去拉出去！
方鲁挣扎着大叫，你们要还是人，要是还有一点点人性，就赶快组织人救梅影，梅影怎么说都是你们的救命恩人！
大榆树下，方嫂手里捧着写有“梅影长生”的木牌，带着学生们和田磊走近树干，把木牌恭恭敬敬放置粗大的树干下的石桌上。田磊带着学生在牌位前摆上香炉和祭品，点燃香插入香炉里。众人退后几步，方嫂双手合十跪下，田磊和学生跟着跪下。方嫂念叨着：大慈大悲的活菩萨梅影，梅大姑，您救了全镇的性命，但愿佛祖保佑您平安无事！学生哭泣，呼喊梅老师！田磊满面泪水说，梅校长，但愿您吉人自有天相，平安渡劫，我们都等着您回来呢！方嫂止不住嚎啕大哭，哭声响成一片，震撼大树，树叶似乎在嗦嗦颤抖。他们身后跪了黑压压一片男女老少，一片哭声。
青色的香烟绕护着哭喊声，震撼整过梅镇，日光惨白，流出殷红的血泪，血红蒙住了天地，风吹响了树梢，呜呜咽咽。
方鲁突然跑过来，抓起跪拜的田磊，怒喝，跟我走！
四
星星像从天幕的破洞里钻出来，繁密地滴着泪珠儿，月亮垂死地斜吊在天幕上，张着半边脸悲惨地瞧着人间。
房间里灯火迷糊一片，家具上像被涂抹了一层黏糊糊的死亡气息。梅影合目坐着，脸上全无血色，像个雕像。桌面摆放着糕点、水果，仍然保持它们的原始。门口两个背抢的日本兵锁住了梅影逃生的可能。自从离开乡场的第一步，梅影就没有打算逃跑，想着如何去死，只有死能解脱一切。一个被日本鬼子抓走的年轻女人，就是逃出去了很难消解那些怀疑的目光，如其忍受别人的怀疑活着还不如死了干净，到了如此地步再想别的那是虚幻的无益的，只能徒增心理负担。她想着如何有尊严的死去，她甚至想到被宫本五花大绑押解刑场，在枪弹的爆响后看着亲爱的蓝天微笑着倒下，倒在山百合的怀抱里，但是心里无数次想着自己的遗憾，再也没机会兑现在夏天的傍晚在美丽的河滩上和自己最爱的男人对着青山、河水还有山百合举办一场醉心的婚礼了，她只能在心里无数次设想那个热切的醉心场景。
一阵沉重的马靴敲击木质楼梯声强烈抬升，楼梯在强暴踢打下哼哼唧唧，像个濒死的病人。梅影呼吸了最后一口人间的空气，等待终极降临。上楼的是宫本，暴虐的马靴声就是宫本残暴的释放，宫本上次在这里带着暴怒离开，留给梅影一个最后的考虑。宫本的马靴踩着中国人的苦难和鲜血跨进房门，随手关闭了它，房间构成一个密闭的恐惧，空气瞬时坚硬。梅影继续保持死亡状态，灵魂似乎脱离身体飞升，在看不见的空中盘旋。宫本这次没有对梅影歇斯底里，马靴踏得轻柔，嘴角似乎挤出微笑，从木质化的空气里迅速传导给梅影耳朵。啪挲，像是一叠轻飘的纸片打击桌面，拍出来的风撞击梅影胸口，血液在血管里四处奔突，血管飘摇着随时爆裂。梅影咬着牙，忍受剧痛，脸色血红。
看看吧，他们都是你的亲人。宫本轻描淡写地笑了，那是吃人后张着血红的口说的，血腥扑鼻。梅影似乎嗅到亲人的熟悉，眼皮跳动，还是开启了眼睛，桌面散落着爸爸妈妈和七岁小弟的照片，这是宫本的恶毒和无人性，用家人来威逼。梅影感到自己像个大海中在狂风暴雨下摇曳的小船，气息悠悠地问，你把他们怎么了？
宫本诡秘地笑，笑声如瓦楞刮着梅影的耳朵、心，痛苦地滴着血。她知道人跟魔鬼无法交流，魔鬼嘴里永远吐不出莲花，问也是白问，合上眼睛在心里为爹妈小弟祈祷。又是啪的一声，一叠照片摔到桌面，阴冷地说，看看吧，他们可都是你的好学生。
你，猪狗不如，畜生！梅影爆出粗口，那是怒急恐惧至极的真实。宫本再次呵呵笑，说如果你好好活着，他们一根头发都不会少。怎么样，条件优厚吧。
无耻！梅影不再冷静了，她知道对面这个冷酷的魔鬼说到做到，只恨自己手里没有枪，怒气、戾气、伤心、悲痛涌上心头，堵塞了大脑，阻断了意识。
夜空泡在垂死里，半个月亮迷迷糊糊像在流泪，草丛里虫子低低地哀鸣，大地和天空在黑暗里颠倒。房间里灯光哀伤地探出窗口，又无力地下垂，跌落濡湿里。宫本那野兽的狰狞割碎了一片片花朵，旋转着飘落死亡的深渊。
骤然的枪声打破了魔鬼的舞会，枪声一声紧似一声，如一只只铁拳砸中魔鬼的头颅。楼门大开，宫本被灯光涂抹成黑炭，慌乱地冲出门，快速扣着衣扣，急问卫兵，哪里打枪？
卫兵指着一个方向说，好像是司令部那里。
枪声、火光编织了魔鬼的死亡链条，大地在颤抖摇晃。
五
城门外的小山岗像一条巨龙静静地卧着，方鲁和田磊等人拿着枪趴在山岗的树林里密切注视城门口。田磊低声问，这行吗？方鲁指指绑在身后树干上穿着和服的日本女人说，有她在，量他宫本没那个胆子，她可是宫本顶头上司的老婆。田磊还是不放心说，万一…
没什么万一。方鲁斩钉截铁道，一会交换后，你们几个不要管我，带着梅影从我们预定好的路线撤离。不用担心我，我可是学军事出身的，你们走得越远我越安全。
说话间，城门楼上火把大亮，烧红了半边天，鬼子兵如临大敌。梅奔的声音遥遥传来，对面的好汉听着，黄军答应你们交换人质，但是你们要确保人质安全，否则梅镇鸡犬不留，石头过刀草木过火！
田磊小声骂道，这个认贼作父的败类！方鲁指指日本女人，顾不上搭理田磊，高喊，你们不要心存侥幸，不要动歪脑筋，我们既然敢来，就有了万全的准备，告诉你们一个消息，不仅城外做好准备，在你们城内若干个要害部门也安放了炸弹，一旦你们打歪主意，城内马上爆炸四起火光冲天！
好，黄军答应你们。这就下去交换人质。
田磊有点发抖。方鲁厉声说，有点中国人骨气好不好，刚才你不是挺有骨气的吗，你没瞧见他们也害怕吗？按照计划行事。方鲁掏出毛巾塞住女人嘴巴，解开绳索，逼着跟自己走。
双方在城外抵近山岗地空地上对峙，火把照耀得如同白昼。大队的日本兵燕翅排开，抢上刺刀寒光闪烁。方鲁让对方士兵退到城门口，否则不交换。宫本只好照做，叫人带出批头散发衣衫不整被堵住嘴巴的梅影上前。
梅奔说黄军是讲信用的，请把夫人放过来。方鲁朝后面挥手，田磊等三人押着日本女人来到身边。方鲁说，看清楚了吗？要不梅奔你过来瞧瞧。梅奔低声告诉宫本，宫本挥手。梅奔胆颤心惊地走过来，仔细打量，回头说，太君，确实是司令夫人。
宫本要同时放人，方鲁不答应，说自己可以站在这里陪着，你们先放人，等我们的人安全了再放。宫本不同意。方鲁用驳壳枪顶着日本女人后脑，女人呜呜大叫。方鲁说，你们人多，有机枪有摩托车，只有我认为我们的人安全了才会放人，千万不要动歪心思。宫本犹豫，梅奔跑回去一阵耳语，宫本不得不下令放梅影。
梅影被绑着双手，走过宫本身边，突然一头撞向宫本，宫本连连后退，还是倒下。谁也没料到梅影不顾性命撞宫本，双方似乎一触即发。梅影要用这个方式激怒宫本杀了自己。宫本爬起来，暴怒，抽出刀要劈了梅影。梅影迎着刀再次冲击。
住手，敢动，立马毙了她！方鲁声嘶力竭道。
六
路上，梅影像个垂死的人，不说一句话，低着脑袋东倒西歪地走着。方鲁想搀扶，梅影尖利地叫道，别碰我！方鲁缩回手，万分惊恐地问，他们他们没把你怎么了吧？梅影不理会，疯了般跑去。
天，亮在满目疮痍里，青烟从废墟里袅袅升起，绕着群山的呜咽。镇口路边的落日崖上皤帆飘飘，纸钱当空，悲伤、凄凉的哭喊声萦绕着坟地，乌鸦盘旋着呱呱怪叫。
几株洁白的山百合，在微风的摇摆里流着泪水。
梅家大门紧闭，没有了往日的枪兵站岗，只有两只石狮子张着空洞的嘴巴无目的地悬望。
门前路上聚集了三三两两的男女，有意无意地瞧着紧闭的大门。梅孝先家的女人在小老婆率领下站到对面，向梅家大门指指点点，肆意嬉笑，招引了一大堆男男女女。听了她们的蛊惑，有人不相信，有人摇头叹息走开，有人随着她们的污蔑兴风作浪，责骂梅思庭门风败坏，表面道貌岸然背地里男盗女娼，将日本人祸害梅镇的责任全部推倒梅家头上，骂梅影臭不要脸，水性杨花，送给一个军营的日本兵用。骂得正起劲的时候，方鲁和田磊他们突然赶到。方鲁责骂他们没良心，说要不是梅影挺身而出那两个姑娘还能保得住清白？接下来还不知道要死多少人有多少妇女被糟蹋。指着梅孝先小老婆和闺女厉声道，要不是梅影挡着，说不定下一个就轮到你们！你们良心叫狗啃了叫猪吃了！方鲁满脸飞红，像一团燃烧的火焰，眼睛奓着，仿佛要吃人。田磊愤怒地说，就没见过你们这样的，真该叫日本兵抓了你们，梅校长为了谁？没有梅校长你们能站在这里说风凉话、侮辱人！
那些跟风的男女低下头，纷纷溜走。梅孝先小老婆和闺女想争辩，看到方鲁变了形的脸，扭屁股逃跑，边走嘴巴还不干不净地道，方家少爷，那可是一个叫猪拱了的烂白菜，你还好这一口。方鲁大怒，要追上去。田磊等强行拉住。田磊说，方博士好男不跟她们这些破烂斗。方鲁垂下胳膊，狠狠地吐口吐沫说，没想到不仅愚昧还是这等侮辱糟蹋人，简直猪狗不如，怎么能叫这样的人生存在这个世界上！
梅家院子空无一人，树叶挂着脑袋，花草抱紧了身子畏缩在阴惨惨的光线里。方鲁等直驱上房，厅堂里空无一人，后面隐隐传来低低的哭泣声，连带着空气叹息。方鲁连叫了几声梅伯父，好大一会儿，梅思庭才在丫头的搀扶下出现，一夜间乌黑的头发披上一层霜，脸像被水泡过的惨白肿胀，目光暗淡不看任何人，坐到太师椅子里似乎对着空气说，来了。方鲁赶紧近前，小心地说，来了，伯父。梅影还好吗，我想给她散散心。梅思庭合上双眼，悠悠地说，她她恐怕没有那个心事了。
怎么了，伯父？方鲁惊愕地问，不敢相信。顽固地说，我知道梅影一定受苦了，心情肯定不好，我还是想当面劝说，事情过去了，就当一阵风刮过去，没什么的，只要天没塌下来就好。梅思庭睁开眼睛，盯着诚意满满的方鲁说，你，真的这么想？
是，伯父，我想现在就见到梅影。梅思庭合上眼睛，搭在椅背上的手轻挥。丫头说，方少爷，我带你过去。
梅影躺在床上，双眼瞪着，好像僵死了。方鲁等梅伯母和丫头离开后，扑到梅影床边急切地说，影，到底怎么了，你要这样折磨自己。眼泪顺着腮流下，目光追着梅影惨白的脸。梅影不说一句话，就是一个活死人。方鲁愈发揪心，说，影，就是有天大的事我们俩个扛总比你一个人闷在心里好，你可是新女性啊，怎么这么想不开。梅影突然大笑，凄厉的声音刀子般扎进方鲁的心窝，血啪嗒啪嗒滴落。方鲁忍着痛苦说，影，别这样，我们可是要在河滩上举办美好婚礼的。梅影笑声骤停，双眼紧闭，眼角慢慢溢出两颗泪珠。方鲁急得在房间里转圈，像个斩掉头颅垂死挣扎的公鸡。
你，走吧，我已经是一个不干净的女人。梅影嘴巴丝毫没动，声音似乎是从地狱里冒上来的，阴冷、坚硬，房间随着这句话翻转。方鲁双眼圆瞪，全身颤栗，突然抱着脑袋嚎叫，发疯地奔出房间跑出梅家。
路上，人们听不清方鲁在叫喊什么，为何如此，只道他疯了。方鲁没头苍蝇样跑回家，气喘吁吁，紧急跪在父母面前连磕三个头，说，父亲母亲，恕孩儿不孝，我走了。老两口惊问去哪儿。母亲说，梅家的婚事怎么办？方鲁起身赤手空拳地雄赳赳走出，撂下一句话说，爱咋办咋办。说完，人已经在门外。老两口惊愕地看着空洞的门，僵在当地。母亲突然高声喊道，不带行李啊！
七
梅影闺房，灯黄光惨，浓重的悲哀装满了每一个空隙。母亲和弟弟守在梅影床边，像守着一个濒临死亡的人。阴风在房间里四下游走，似乎是阎王提前派鬼使来下通知。门哐当一声被推开，屋里人吓了一跳。梅思庭大步闯入。梅母哭泣道，老爷，这样下去可怎么好哇。梅思庭大怒，说，死了算了，梅家担不起这个污名！
什么！梅母惊叫说，她好歹是我们的女儿，外头叫鬼子欺负了，家里你还说这个话，你你这是在逼命吗！梅思庭喝道，妇人之见，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我梅家在镇上住了十几代，从来没有过……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梅影突然坐起来，双眼亮闪闪盯着父母，赤脚下床跪倒父母面前磕头，说女儿还二老养育之恩，从此刻起我不再是梅家女儿！说着，赤脚跑出。
母亲大哭，呼喊，影儿啊妈的心头肉啊，不要走哇。
弟弟惨呼，姐姐，不要走啊！
泪水漫出梅思庭抬着的眼眶，爬上脸，任其滴落。两手一边一个拉住夫人和儿子，厉声说，叫她走！
八
神经高度麻木的梅镇人半死不活地过着他们的日子，像悠悠的河水那样无声无息，唯有方鲁的出走和梅影的逃离重新牵动人们麻木的神经。一些人为方鲁抱屈，更多的人感叹梅影。人们心里都明白是梅影救了梅镇的人，保全那些女人的贞洁，可是又不能公开原谅梅影的失节，还是失节于日本鬼子。田磊、方嫂他们到处替梅影更名，可是没人敢当面赞同，一些好心人只有在夜幕掩护下去大榆树下，对存留着的梅影牌位烧香、拜谒。他们把梅影当成拯救他们的恩人、活菩萨。慢慢地祭拜的人多起来，大榆树下香火比山上仁义庙里的香火还旺盛，关二爷要是有知一定伤心落泪。人们在香烟缭绕里祷告梅影平安无事，在他们心里梅影就是他们的保护神。
香火照亮了人们心头的黑暗，却照不亮梅孝先他们那般人的心里阴暗。
梅孝先在小老婆等女人怂恿下特地召开乡绅会议，议题只有一个，定性梅影是严重失节，辱没梅镇和先人，还严重侮辱了中国人的尊严，派生出两个决定，驱逐梅思庭家出梅镇，不准人祭拜梅影。
梅思庭怎么也没想到，梅家十几代人辛苦攒下的基业毁在梅影手里，通知下达后，没有一句辩解，拖家带口三四十人被枪兵押着离开梅镇。一路上愁云惨淡，人们用眼泪为他们送行。那两个保全贞洁和被救下男人的家庭全体出动，不管梅孝先的什么禁令，带着好吃的哭喊着堵住大路，挡住梅家人，公开在道路上摆上香案祭拜心中的活菩萨梅影。跟来的全体师生哭祭，哭声震撼整过梅镇，哭倒了一大片男女和学生，也引来了更多平日不敢公开自己良心的人，还惊动了附近的山民。他们不辞路远，纷纷赶来祭拜女菩萨。
来祭拜梅影的山民络绎不绝，越来越多，气得梅孝先等人只敢龟缩在镇公所骂娘。
不知是谁喊了一句，梅老先生一家不该走，我们找梅孝先理论去。众人纷纷应和，簇拥着梅家人赶往镇公所。梅孝先何曾见过如此阵仗，绕他们怎么威吓、叫骂，没人理睬。梅孝先叫枪兵抓人，没有一个枪兵愿意出手，反倒是梅孝先被田磊等人抓住，逼梅孝先取消禁令。田磊说，你个黑白不分的老东西，如果你胆敢再如此，老子和你一道跳日落崖，敢不敢！有人干脆说，别跟老狗日的废话，他听不懂人话，干脆给他一粒枪子算了。
梅孝先在群情汹汹下被迫宣布取消驱逐令，保留大榆树下的供奉，派人寻找梅影。
九
山路尽头是一座古砖墙圈着悠久的县城，历经无数风雨的民居不堪重负地苟延着，街面冷冷清清，行人稀少，乞丐特别多，十个人里至少有一个是乞丐。这天，街上多了一个披头散发衣衫破烂的乞丐，脚上的污泥里掺着血污，走一步，青石板上落下一道血脚印，借着手里的树棍支持行走。准备驱逐的乞丐们瞧着血脚印，摇头叹息，无意中看到这个新来的腰间别着两把柳叶刀，更加不敢接近，只好用目光追随。乞丐一路艰难地走向军营，面向军营站了一会，躺倒军营对面的岔路口墙根睡觉大觉，眯缝的眼睛射出寒光，刺向军营门口。
远处的旮旯缝里，好几个乞丐盯着。
日头白花花地下着火，狗蛰伏阴凉之地伸出舌头嚯嚯地排热，乞丐一动不动躺在能烤熟麦饼的墙根，像条抽了脊梁的死狗。房顶上瓦面仿佛过了火，白气滋滋地升腾，空气里飘着焦糊味。军营门口有几次日本兵进出，每次进出，乞丐都放大了眯缝的眼皮。一个拉长的影子靠近乞丐，带来不断增强的喘息声。乞丐掉过手里的树棍，指着逼近的影子，影子不再逼近，声音嫩嫩地说，七爷让我们送水、吃的。乞丐收回树棍，影子缩短，递过来一只大饼一个豁口陶碗，碗里波光潋滟。乞丐夺过碗，把水倒进喉咙里，抓过大饼大口撕扯咀嚼。贴着乞丐耳朵再次爬过来带着奶味的童音，七爷说了，你一个人等于送死，我们在关二爷庙。乞丐停止咀嚼，脖子似乎僵硬，扭头看时，影子早已消失。
日光把墙面压缩为一块巨大的黑影，劈头盖脑蒙住墙根，也蒙住仿佛死了乞丐。黑影伸展到半个街面时候，军营门口响起叽里咕噜的疯狂，两个鬼子军官兴奋地冲着大门而来，梅奔矮了一节放着谄笑随在一个芦柴棒子日本军官身侧，嘴里放着叽里咕噜的马屁。乞丐身子一点一点离开了靠着的墙根，手伸向腰间插着的柳叶刀柄。芦柴棒子正是宫本，距离乞丐四十几步路，快要进入柳叶刀有效击发距离内。乞丐的手把住刀柄，下一秒就是抽刀击发了，抽刀的手腕却叫另一只铁钳子的手抓住，乞丐的手在铁钳子的钳制下像没有分量的棉花。正在乞丐激怒、呼吸粗重之际，响起一声啪，宫本摇晃一下捂住肩膀，倒在梅奔及时伸出的双臂里。枪声引来瞬间的枪声大作，机枪声飞蝗一样扑向乞丐左边的墙头。乞丐耳朵里炸响了一个沉闷，跟我走，没命了什么仇都报不了。
月色漂染了破败的大殿，那些剥落、残缺和报废的什物乱糟糟地被月色刷成冷峻的画页，残留的热空气正在给冷峻固定色彩。外面，落单的子弹在夜空里划出垂死、暴虐的啸叫，粗暴的叫骂声，撞击木板的声音，割裂了本该平静的夜晚，哭喊声染着县城的夜色。
乞丐躺在草席上，头发分开落到脸的两边，暴露出一张虽然涂抹了泥灰但仍然好看的脸，她是个女人，她就是被迫出走的梅影。梅影诀别亲人，直奔县城，守在兵营前的目的显而易见，可惜，她的柳叶刀没有发出，就算发出了不知道能不能击中仇恨的目标，虽然她出生在书剑承传之家，从小也跟着父亲练过武，柳叶刀练得最称手，但是在失衡的心理作用下是否能保持平常的准头还得两说，再加上虚弱的体力，柳叶刀就是飞出去了能否有足够维持快速飞行的能量也是未知数。及时转移目标的那一枪是方鲁开的，方鲁那天离家出走后就发誓一定要杀了宫本，他在县城的行踪叫无处不在的乞丐探知，乞丐的头领七爷找到他，达成共同杀鬼子的合作协议。方鲁早就从身材和走路的姿势上，认出守在军营对面的乞丐就是梅影，他痛恨梅影失身失节，但是不忍心眼看着前去送死，心里还是放不下梅影，关键时候果断开枪。
好几个小乞丐瞪着黑生生的小眼睛盯着昏睡的梅影，十分担心，没有好办法。梅影在感知自己的手完不成击杀目的时，急怒攻心，虚弱的体力用尽晕倒当地，被人背进了关二爷的地盘。方鲁开了一枪后，及时抽身，他无法面对梅影，嘱咐七爷好生照看梅影，自己去继续训练田磊那班人，他要拉起一支复仇的队伍，七爷已经答应了方鲁，合成一股。
来了来了。乞丐头七爷一手端着一只盆子急匆匆进入，小乞丐分开。一只盆里是稀粥，分派小乞丐给梅影喂食，自己拿起另一只盆里棉布，在随后而来的水盆里蘸水，抓起梅影的脚清洗，去掉泥土和血污的脚板划痕杂乱，呲着一道道横七竖八的血口子，蒺藜露出黑乎乎脑袋。七爷拿出镊子夹住黑脑袋拔出，脚板微微颤抖。七爷告诫梅影不要乱动，伤口要是不清理会感染，那样还怎么报仇？
你是谁，为什么要阻止我？梅影气息奄奄地问。一个小乞丐说，他就是我们的七爷，玩枪的。七爷说，对，我就是玩枪的七爷，我是为了……砰，哗啦。梅影踢翻了水盆，怒叫，滚，我不要你管，我要杀宫本那个活畜生。暴怒支持梅影爬起来，摇晃了一下又躺倒。
梅影醒来时候躺在一个简陋的床上，房间里黑乎乎的很难看得清面貌，房间有门没有窗户，门把屋子锁进黑暗，从门缝里挤进来几丝光线泄露了这是一个发光的白天，门外没有任何人为响动，风从门缝里飙进来，在黑暗里斯斯叫，像无数条毒蛇在吐信子。梅影有气无力地看着听着，好像来到了另一个世界，她早已没有了惧怕，也不拿自己当人待，更不把自己当女人，她活着唯一目的就是杀了宫本那个禽兽、魔鬼，哪怕和他同归于尽，她活着就是为了死去，她努力让死去早一天到来。
斯斯的微风伴着丝丝缕缕光亮在黑屋里舞蹈，她不想听不想看，眼睛张得特别大，像要用眼睛吃人。黑暗能叫她安静，那就恰如其分地守着黑暗，直到自己身体完全有了行动能力。她清楚，她还活在人的世界里，但是已经失去了一切，再也不用想那个缥缈的醉心的事了，她只配拥有死亡。
门咬牙切齿地开了，光线轰隆一声扑入，同时送进来龇着毛发的七爷。七爷的脸埋没在光线的推送里，光影在嘴边颤动出声音，饿坏了吧，吃点东西，养好体力好杀鬼子。梅影在门开的瞬间关闭了眼睛，她不想和人有关系，尤其是对她关心的人，她要无情绝情。七爷陪着小心将碗放到床边一张椅子上，说，我叫七爷，也是东北军负伤的连长李湘林，我爱人也是被宫本那个畜生……所以，我脱离了部队，一路追踪下来，我还有十几个好兄弟。李湘林强行灌输自己的经历和苦难，暗示他们是一棵藤上的两个苦瓜，砥砺梅影的求生欲望。
十
梅影终于答应跟李湘林训练，坚持自己的独立单干，说自己的仇不依赖别人，哪怕是自己的亲兄弟都不行。李湘林痛快地答应，悉心教授梅影所有杀日本鬼子的技能。梅影开始了没日没夜的训练，伤痕累累遍体鳞伤，从不叫一声疼和苦，她把自己当成了一架机器，只要机器能运转绝对不会躺下，机器更不会有人的感受！陪练的几个东北军士兵开始个个都是能手，有的甚至不愿意做陪练，认为是耽误时间，摔得梅影浑身是伤。一个月后，士兵们被梅影摔得鼻青脸肿，三个人不是她的对手，各种技能一学就会一学就精，十几个人里只有李湘林和梅影不相伯仲。格斗中梅影不说一句话，完全把对手当成她的复仇对象，眼睛里全是刻骨的狠毒。
在一个无月的夜晚里，梅影从山中营地消失了。得知消息的李湘林随后追赶，哪里还有梅影的踪影。
两天后，县城传出惊人的消息，酒楼上炸死五个日本军官，妓院里两个日本兵死于柳叶飞刀之下。两个现场都留下一张纸，写着独孤二字。日本鬼子如同惊弓之鸟，一两个日本兵大白天都不敢出兵营，城里如临大敌戒备森严。看到纸条的中国人一传十十传百，都说城里来了一个来无影去无踪的独孤大侠，专杀日本鬼子。独孤大侠带给县城人一丝丝亮光，让久违的脸上有了笑的理由。
日本兵龟缩兵营，靠近兵营的地方时常响冷枪，每次枪响必有一个日本兵血花飞溅。凶残的日本兵连日来把县城翻了个底朝天，连独孤大侠的影子都没瞧见，还在清剿中接连死了九个官兵，全城通缉毫无结果，因为见过独孤大侠的日本兵都命丧黄泉。宫本看出了独孤大侠专杀日本兵不杀中国人的漏洞，严令那些汉奸出动四处搜捕，连梅奔也被派出去带队搜查。每天兵营门口绑着十几个老百姓，只要独孤大侠朝兵营开枪就杀三个中国人，这招够歹毒，兵营才得到暂时无事。
独孤大侠也改变了手法，蛰伏城外，专门对出城扫荡的日本兵动手，每次不是一个就是两个，打完就走，绝不恋战。穷凶极恶的鬼子兵毫无办法，好几次清剿变成对长官的保护。
县城出了这号人物，引起了多方寻找，最终都无功而返。独孤大侠行动在风里在迷雾里，没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只有日本兵死亡后出现的独孤二字，字是左手写的毛笔字，从字迹上根本无法判定需要的属性。城里的读书人可遭罪了，都被抓进兵营验证字迹，严刑逼问。
县城成了那些黑乌鸦横行的天下，黑乌鸦是县城百姓送给那些流着中国人的血帮着日本鬼子残害同胞的汉奸，是对汉奸的刻骨诅咒。梅奔试了几次，居然毫发无损，胆子开始发胖，带着手下四处横行。一个夜晚，梅奔醉醺醺从妓院出来，叫一个人薅住衣领，梅奔吓得跪地求饶，抓着的人像从地狱里发出的阴森，喝道，再叫送你见阎王！梅奔只磕头不敢出声。那个阴森低沉道：要想活命滚回梅镇，不要再给鬼子当狗！梅奔压低声音说，是是，再也不敢了，就走就走。阴森声音道：叫梅镇人明白，祸害他们的是日本强盗，不是其他人！梅奔磕头如捣蒜，是是是，一定相告一定相告！您是您是……啊哟。梅奔杀猪似的大叫，双手捂住耳朵，血从指缝里钻出，青石板上躺着一只血耳朵，腥亮地反射着照过来的灯光，血糊糊地悸动。
梅奔捂着耳朵连夜逃回梅镇，窝在家里养伤。听说梅翻译官回来了，梅孝先等人登门拜访，托梅翻译官在黄军面前多说好话，保全梅镇老少。梅奔叽叽哼哼地说不出所以，只让梅孝先他们不要让人知道自己回来了。梅奔害怕极了，血糊糊的耳朵让人终生不忘，一夜之间变了一个人，再也没有了那些恶习，劝说梅老妖赶紧搬离梅镇，不说搬离的原因。梅老妖哪里舍得家产，哪里听得进儿子的话。梅奔急得没办法，单独对爹说独孤大侠其实就是梅影。梅老妖不相信弱不禁风的女子怎么就变成杀人魔王，梅奔磕头赌咒说，梅影的声音他最熟悉，不管怎么变都能听出来。梅老妖拍着脑袋说，是了，梅思庭家世代习武，我怎么把这个忘记了，可是，她一个人，迟早会殃及梅镇，太君要是晓得是我们梅镇的人……爹，您想怎样，我的耳朵可是警告，万万不能啊。
很快，梅孝先知道独孤大侠就是梅影，带着枪兵连夜赶走梅思庭和家人，说不能叫黄军找到祸害梅镇的借口。梅思庭听说独孤大侠就是梅影，没说二话，带着家人乘着夜色离开。岔路口，梅思庭对着县城方向遥拜，嘴里念念有词说：家有此女，我梅思庭祖上积德了。闺女，是为父看错你了，你是贞烈女子，等到平安日，为父一定为你树碑立传，以飨后人！梅思庭洒泪离去，进入深山林场的老宅，留下四个枪兵，剩下的交给前来的田磊，带着进城协作梅影。
十一
连日来，梅孝先派人四处张贴告示，令全体梅镇人安心过日子，说前次日本人来是为了梅思庭的女子，现在梅思庭家走了，梅影也失踪了，再也没有值得黄军惦记的。如果黄军偶尔路过，千万别慌乱，要箪食壶浆以慰大军，定能逢凶化吉平安度过。梅孝先还怕人不识字看不懂，每天派两个枪兵提着铜锣沿街叫喊。那些有良心的人听了在背地里咒骂梅孝先是缩头乌龟是汉奸。田磊和方嫂等带人夜里撕毁告示，白天梅孝先叫人张贴，并说，如果发现再有人撕告示不听劝告，当同梅镇的罪人论处。
三天后的早上，阳光没有分别地照着梅镇，麻石街上有几家店铺刚刚打开门，一群黄祸涌入，皮鞋的铁掌狰狞地敲击麻石，溅起一溜溜火星。这次，日本兵没有大开杀戒，目的明确地直冲镇中而去。老板们吓得赶紧关上门，在门内哆嗦、喘息。
日本兵围住大户，强行带走他们的年轻女子。他们用惊恐的告饶，希求放过，招来的是无情的枪托和皮鞋。宫本领着兵冲进梅孝先家，梅孝先正在茅房里痛快，听到不同往日的嘈杂，吓得屎尿停滞，顾不上屎尿给屁股染色，提上裤子匆匆忙忙赶往客厅。三个老婆两个儿媳和闺女都叫日本兵刺刀押着跪了一大片，垂着脑袋簌簌发抖。梅孝先一手提着裤子放出无限欢笑说，太君太君辛苦，没想到太君如此勤劳，请坐请坐。高声叫道，来人啦，给太君备茶备饭，杀猪犒劳太君。宫本用生硬的中国话说，不用，梅桑，你是大日本大大的朋友，肯为大日本圣战出力？
梅孝先点头哈腰，一手紧紧抓住裤腰满面笑容说，一定出力一定出力，太君尽管吩咐。宫本哈哈笑，吆西，很好，大日本士兵前线作战的辛苦。
辛苦辛苦，大大的辛苦。梅孝先应和着，偷眼瞧着跪地的女人们，一个个像拔了毛的秃尾巴鸡。宫本说，那好，黄军需要你家的女人慰劳慰劳那些辛苦的士兵。
啊？太君太君，那可不行，她们是乡野之人，见不得大世面，惹怒了黄军，那可不是闹着玩的啊，太君太君太君您行行好。梅孝先眼泪鼻涕齐出，双手作揖，忘记了提着的裤子，裤子滑落，露出两只干帮帮的光葫芦腿，两股间夹了条变了形的小黄鱼。女人惊呼，梅孝先似乎意识到，赶紧提起裤子，急赤白眼地哀求，太君太君……八嘎！宫本身边的军官抽出抵住梅孝先的脖子。梅孝先妈呀一声瘫坐地面，浑身筛糠，他睡着想醒了也不愿意相信，自己真心求得共荣共存大计的黄军竟然不认他这个优良奴才，对他这个一心求安的良民顺民下毒手。脖子上寒冷钻心，眼前寒光闪闪，刀不是来跟他梅孝先商量共荣共存，是要吃他的肉，毁他的脸，如果不答应，人头立马搬家，女人照样被带走。宫本似乎并不同情颤抖的梅孝先，也不理会梅孝先的真心，挥手叫士兵带走哭哭啼啼的女人。梅孝先哭着喊道，不要反抗啊，要保全好自己啊。
呸，梅老狗，你也有今天啊，你不是一心巴结日本人吗，添鬼子的屁眼吗？咋样，日本人给你戴上多少顶绿帽子，够你老乌龟受用下半辈子！骂梅孝先是他的二姨太。骂完，二姨太乘日本兵不注意，一头撞死在客厅立柱上。
客厅里顿时沉寂，人们来不及思想，二姨太完成了她的忠烈和大义，倒在地面像一座躺着的不朽丰碑。
街上踢踢踏踏走着十几串穿银代金的富家女人，哭哭啼啼和叫骂声杂交。
那些平日很威风的狗们不知道躲到那个地洞里了。街上留着日本人的告示，令梅影三天内到军营自首，否则将这些女人统统充当慰安妇送往前线，然后梅镇鸡犬不留。女人们脚步沉重地踢打着麻石街道，仿佛踢打着在人们心头。人们虽然痛恨这些大户，也痛恨那些仗势欺人的太太小姐，但是他们毕竟是中国人。暗中盯着的人们个个咬牙切齿，但是毫无办法，空怀满腔悲愤。
十二
梅思庭面色晦暗地躺着唉声叹气，目光空前疲惫，头发似乎又白了些许，手里的书摇摇欲坠，管家匆匆跑来告诉他梅孝先他们来了。梅思庭目光冷悠悠地打向柴门，梅孝先等衣衫不整弓腰窜入，热切的目光碰触梅思庭冰冷的目光，搅扭着跌落泥地。梅孝先在梅思庭丈外止步垂首，后背上露出两根带刺的荆条，脸似乎从死人堆里捡回来。梅思庭将书放置竹椅上，微微挪挪屁股，端正身体问此来何事。梅孝先突然跪下双手合十，急切说，太爷，是我孝先对不住太爷，晚辈有眼无珠，可都是职责在身啊，是全镇三千多人的性命逼的啊，太爷能体谅晚辈吗？跟着梅孝先先后跪倒的乡绅齐声呼喊“太爷”。梅思庭再也坐不住了，站起来惊问又发生什么大事。梅思庭想到他们来肯定有事，没想居然以这种形式表示，他想到逼他们全家老少离开时候的绝情，何曾把他当太爷了！如此表示除非梅镇遭遇了空前灾变，有求自己，否则梅孝先和众乡绅不会自贬身份下贱到不齿地步，内心自然惊愕，脸上波纹不显。
荆条高高举在梅孝先手里，梅思庭瞧着并不接荆条，说，有话说，用不着古人那一套，起来说话。梅孝先诺诺连声，颤颤巍巍地爬起来，脸上泪水流出两条沟，将荆条递给管家说，太爷想什么时候惩罚，孝先随时恭候。梅思庭瞧着心有不忍，咽下嘴里的愤怒说，啥事？梅孝先嘴唇哆嗦着语言不清，身后的戴眼镜乡绅代替梅孝先说明刚刚镇上发生的大灾变。梅思庭听了阴霾覆面，低头不语。众乡绅恳求梅思庭救救他们的女人，神情垂死得像一只只瘟头鸡。
梅思庭背过身体，背对着众人，声音阴沉道，众位请回，恕梅某无能为力，请不要再拿小女做挡箭牌，小女可是众位的眼中钉，早已亡命天涯，就是梅某想出头也是心有余力不足。
太爷，姑奶奶可是叫日本人闻风丧胆的独孤大侠！
太爷，大姑可是女中豪杰！
太爷，我等有眼无珠，错怪了姑奶奶了！
太爷，姑奶奶可是活菩萨啊，那天乡场上要不是姑奶奶侠肝义胆挺身而出，不晓得有多少人被杀，有多少良家妇女被祸害啊，太爷！
乡绅们说得义正辞严，涕泪横流。现在的梅影在他们嘴里就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是舍身赴死的大义凛然。原来他们心里还存着如此圣神的判词，可是说在此时此地显得分外虚假，还滑稽。梅思庭明白他们都是为了自己才临时抱佛脚，想出手，却像深陷水井里的牯牛有劲使不出。他清楚，这些人是想女儿再次为他们牺牲，牺牲完了还不是……他的心在颤抖，不敢想下去。他痛恨自己，是自己的冲动和恶言逼走了女儿，现在是生事死都不知道，又能到哪里去找到女儿？梅思庭的为难似乎早就被来人料到，戴眼镜的说，只要太爷往城门上一站，保管大姑在一天之内现身。梅思庭没想到戴眼镜的如此歹毒，这是要把自己送给日本鬼子做人质，真正坏透了的烂瓤子。梅思庭仰面长吁，罢了罢了，看来我这把老骨头非要让日本人敲骨吸髓了。
镇前路上，众人挡住梅思庭的马车，不准前去送死。田磊等围住梅孝先等人大骂他们丧尽天良，为虎作伥，毁了人家女儿还想毁了年老的父亲。方嫂骂道，梅孝先，你枉披了一张人皮，怎么干出如此猪狗不如的蠢事，你们不是日本鬼子的良民吗，不是太君前太君后吗，不是要大东亚共荣吗，怎么你们的太君不拿你们当朋友了不拿你们当人了？梅孝先等人在众人群情汹汹里，老脸紫红，说不出半个字，像一只只丧家犬。
眼看走不成了，梅思庭站到车辕上高声喊道：父老乡亲们，为了我们梅镇的安宁，老朽父女愿意投身虎口，他们的家人也是梅镇人，也是中国人，救他们就是救我们自己，不要为难了，早一点救出他们早安宁。
不行，您去了就是有去无回！
您去了也救不回她们，日本人不是人是畜生！
我们不能再叫好人伤心又流泪，更不能无价值地牺牲！
不去，他们活该！平日里不是威风凛凛吗，不是欺男霸女吗？
梅思庭双手抱拳，高喊：众位乡亲，原先老朽也错怪了小女，认为她失节失贞，有辱门风愧对先人，现在老朽明白了，小女那是舍生取大义，救民于水火，那是大忠大孝，有女如此老朽值得了，列祖列宗有光彩了。
众人抬着泪眼喷着怒火盯着梅思庭。梅思庭泪流满面，一副慨然赴死的果决，说女儿尚且如此，老父何惜此衰残之身，但愿将来天下太平了，你们把老朽父女合葬于这东边山岗落日崖上，我们父女守着关隘保梅镇平安！说罢，不等众人反映，拿起马鞭狠抽马屁股，受惊的马拉着马车冲决而去，身后响起震天的哭喊、惨呼。
天边摇摇传来：我们死了，但愿乡亲们好好活着——
十三
众女人被关在一个尿骚扑鼻的屋子里，满室哭哭啼啼，一个个失去了往日的骄横，灰头土脸得像一群逃难的灾民。梅孝先小老婆呵斥众人，说黄军不会把我们咋样，是拿我们引梅家那个小荡妇现身，我们都会好好回家的。
一个女子道，早想到如此，我们就不该那么编排梅大姑，现在我们都这样了还有什么脸面说她！她好歹是杀日本鬼子的独孤大侠！
呸，啥子叫独孤大侠，骚货烂货，她也配跟咱们比，切，我们好歹完好。小老婆话还没落音，大门轰然打开，涌进来一大批日本兵。妇女们惊呼，互相扭抱在一切，浑身打着摆子。小老婆站立，笑对日本兵说，太君，我们都是良民，我是梅镇长夫人。当头的军官盯着小老婆嘎嘎怪叫，说夫人夫人好，来共荣共荣！上前抱住小老婆，小老婆惊叫、挣扎，还是被拖走。剩下的日本兵像饿狼张着血盆大口扑向一群惊恐的羔羊，惊呼、惨叫在军营里肆虐，那么苍白那么垂死，狂笑、怪笑在军营里横冲直撞，那是魔鬼的狂欢。
李湘林和方鲁一边一个死死抓着梅影的两只胳膊不松手。梅影刻骨地盯着两人，声音阴冷地说，就是死了也要救出父亲，不然我就是畜生不如。你们放开，你们怕死躲着。
李湘林、方鲁道：谁怕死了？李湘林说，要死也不是这个鲁莽的死法，我们要想个周全的法子，引开他们才好乘机动手。方鲁赞同说，往日我们用独孤大侠杀日本鬼子不都是采取多点呼应吗，他们哪次真正抓住我们了？梅影阴毒地分别盯了两人一眼，垂下脑袋。李湘林说，哎，这就对了。宫本绑着老父亲就是引你主动出现，清除你这个眼中钉独孤大侠。梅影似乎点了点头。两人放开梅影的胳膊，紧急讨论营救计划。梅影靠着墙壁闭上眼睛休息。
一个乞丐闯入，说宫本那狗日的放出话，梅小姐要再不出现，每隔一个时辰杀十个老百姓，还要……李湘林对乞丐摇手，指指睡着的梅影。乞丐凑近李湘林耳边细说。李湘林和方鲁万万没想到，就在他们商量计划的时候，梅影悄悄从窗户爬出。
十四
梅思庭吊在城门上方木笼里，宫本等站立城楼垛口，盯着下用枪赶来观看的老百姓。城楼和城门两边驾着机枪，如临大敌。一个戴金丝眼镜的汉奸在城楼高声叫唤，下面的百姓听着，笼子里的人就是你们所说的独孤大侠梅影的亲爹，谁和黄军作对就是这个下场。宫本太君说了，太君不想为难你们，只要梅影前来自首，你们会平安无事，如果执迷不悟，每隔一个时辰杀了你们中十个人。人群轰然，哭喊声震天动地。宫本瞧着从鼻子里哼哼怪笑，对着金丝眼镜挥手，你的告诉他们，叫他们跪求梅的。
是，太君。汉奸对着城下，声音撕裂地嚎叫，你们听着，求太君没用，还是跪下，跪下求梅影吧，求独孤大侠吧，她可是你们的活菩萨，她不会看着你们被杀不管！跪下跪下！
人群轰然跪了一地，声音嘈杂地惨呼，独孤大侠，救救我们吧！
看押的日本兵兴奋得嚎叫、怪笑。
笼子里的梅思庭悲愤地合上双目。
太阳火龙龙地炙烤着人群，绝望的哭喊声搅着热气喷向远方。他们无辜得像地上的蝼蚁，他们卑微地祈求生的希望。有人不跪，高声喝道，你们不要这样，这是日本鬼子的毒计，就是要利用你们当人质，引诱独孤大侠出来。独孤大侠可是我们民族的……砰的一声，那个有骨气的清醒的人倒在宫本的手枪下，枪口还冒着蓝幽幽的烟，宫本得意吹吹枪口，面露狰狞的笑。
众人咋听枪响，惊呆了，忘记了呼喊、哭诉。热血汉子身子摇晃着转身面对城楼，顽强抬起手指向城楼，说不出话，身体不甘心地向后倒下，灰尘四射。众人惊恐，大气不敢出。金丝眼镜狂躁地喊道，看到了吧，这就是不听黄军命令的下场，快点哭啊求啊，否则下一个就是你们。
哭喊声整齐地无目的地卷地扑出，涣散在苦难的土地上。
看，独孤大侠来了！不知谁惊叫了一声，哭喊声像一阵风快速远遁。众人游目四顾，梅影披着头发，腰间帮着一串手榴弹，一步一步从山岗上走下来，两只脚像两座沉重的山岳，砸地有声，土地震颤！很多年纪大的男女双手合十遥拜，活菩萨啊，救苦救难啊，大恩人啊！有人低低呼喝，快快给大恩人磕头。众人低头垂地：大恩人，活菩萨！
他们用他们仅能想到的仅能做到的，祭拜恩人。
热风掀开梅影的长发，脸色惨白，嘴角挂上轻蔑的微笑，脚步锤击地皮，地皮把震颤传导给每个人的身体，激荡心血。日本兵看到走来的梅影，端着枪呼啦一下子围上，看到梅影腰上的手榴弹和抓在手的引线惊恐地后退。
梅影走一步，鬼子兵惊恐地退后一步。
木笼里站着的梅思庭双手抓着木栅栏，拼死地高声喝道，女儿，好样的，老子有你这样的闺女死而无憾了！孩子，是爹不好，爹只顾着狗都不吃的所谓脸面，那样伤我儿的心，爹有罪啊，爹罪大恶极啊！
梅影站住，抬头盯着木笼，高呼，爹，有您理解就够了，女儿就能安心上路了。可是爹，女儿不孝，连带亲爹遭罪了，女儿给您磕头了。说着，梅影当地跪下，连着给梅思庭磕了三个头，脑袋把干燥的泥土磕下一个浅浅的凹印，凹印染着殷红的血，额头血粘着泥土。
梅思庭高叫，声音冲荡着空气，烈火般燃烧，说，儿啊，谁说忠孝不能两全，爹，今儿见着了！黄泉路上，我们父女作伴！
梅影高声大喝，声音尖利，像一把把锋利的匕首，直刺人们心灵深处，血呼啦啦流在每个有良心人的心里，加速血液的沸腾。梅影道：日本鬼子听着，我梅影就是你们要找的独孤大侠，是我亲手送走了你们四十九个东洋鬼子的命。现在，我来了，如果你们还有点日本武士的尊严，就放了这些老百姓，一切与他们无干！
好，我答应你。宫本得意非凡，朝城下挥手。围着的日本兵撤开包围圈。人们看到了生的希望，可是这个生的权利是一个弱女子用自己的生命和尊严换来的。人群不乏有明理有气节者，他们对着梅影再拜，高呼救命恩人。梅影朝他们微笑，挥挥手说，快快离去，鬼子不是人，防止他们反悔，快快走快走。众人哭泣着依照梅影意思，扶老携幼逃去。梅影瞧着悲惨又无奈的人们，两颗泪珠滑落地面，溅起两朵灰尘的花朵。
梅思庭哈哈大笑，说花木兰啊花木兰啊，哈哈哈哈哈哈……
宫本叫道，梅影，人我放了，该兑现你的诺言了。
梅影抬头大喝，你不是大日本武士吗，不是战无不胜吗，难道还惧怕我一个小女子！
宫本语塞，脸色酱紫。
梅影抓住机会说，我有两点，答应了，我立马卸下手榴弹，随你去报功领赏。
宫本轻狂大笑，说，好，哪两点。
梅影咬字准确，不疾不徐说，一，放下我爹，我们父女见面；二，将抓来的梅镇妇女送过来，我要看着他们离开，然后我随你处置。
宫本朝手下挥手说，放笼子，带上梅镇女人。
木笼在梅影注视里缓缓放下。
城里城外无数双眼睛注视着，随时准备着。一切出乎人们预料地发生了，留下的只有各自的良心和愧疚，还有一群和梅影一样的随时慷慨赴死者。
十五
所有的女人衣衫不整，有的衣服被扯破，鼻青脸肿，还有嘴角流血者，完全失去了往日的光鲜尊贵。梅孝先小老婆一惊一乍，絮絮叨叨，被扯破的胸衣搭拉着，脸上留着血迹，逢人就说，我是镇长三姨太，我没失身我没失身。惊叫，鬼呀鬼子啊！梅孝先闺女和两个儿媳妇按住她，闺女说，三娘，你没失身，我们都没失身……三人眼泪迷糊地看着众女，可怜兮兮。众女低头啜泣。
大门哐当打开，阳光汹涌而入，众女惊恐尖叫，浑身颤抖。那个城头上喊话的金丝眼镜蹬着马靴斜挎着王八盒子摇晃着身子闯入，后面跟着十几个端枪的日本兵。小老婆大笑着扑向金丝眼镜，叫着，我没失身我没失身。跪倒金丝眼镜面前。金丝眼镜抬起马靴大叫，去你老母，早就是黄军的玩物了，还他妈的装贞洁烈女。小老婆被瞪向墙角，脑袋撞到墙面，昏厥过去。金丝眼镜瞧都不瞧，大喝，宫本太君有令，放你等回家。众女惊恐地盯着金丝眼镜，谁也不敢相信。金丝眼镜大怒，咋啦，不想走，那好啊，外面的黄军可是等不及了。轰的一声，众女跌跌撞撞扑向门口。
街上疯跑着一群衣衫破片翻飞披头散发的女人，哭着叫着逃命。金丝眼镜和押解的鬼子兵走在后面。金丝眼镜大笑大叫，慢点慢点，跑那么快干嘛，又不是砍头，你们老爷都等着黄军的剩汤喝呢，哈哈哈。众女听了，停止了奔跑，脚步裹着心事重重，就像去刑场。金丝眼镜说，哎，这就对了，你们现在身份高贵了，黄军用过的女人，量你们老爷不敢慢待。刻毒的提醒，像重锤击打在众女心头，往日的骄狂、刻毒、不可一世死亡了，变回一群可怜可悲可叹的女人，她们深刻体会到了被迫、无奈、弱小。好几个女人又开始了哭哭啼啼，走成了一群悲惨的可怜虫。梅孝先家女人费力地拖着人事不省的小老婆，一路凄凄哀哀，往日的骄横落到烂泥淖里。
梅影和老父亲互相搀扶着矗立城门口，目睹女人们哭哭啼啼走来。梅思庭要上前，梅影拉住说，爹，不用管！梅思庭叹息一声说，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日本鬼子禽兽不如。
爹，畜生听不懂，省省吧。
众女见到梅影父女，特别是梅影绑在腰间的手榴弹，明白是怎么回事了，纷纷跪下，呼喊：恩人啦！梅影怒道，别假惺惺的了，还不赶快走，日本人要是反悔了，你们谁也走不成！众女一片低呼，像一个个丧家之犬跑过梅影父女身边。
看着快要到山岗的众女，梅影回头说，爹，您也走，有我在，他们不敢怎么样。梅思庭转身面对梅影，严肃地说，闺女，爹今儿长脸了，死而无憾！不要劝我，老爹陪着我的好闺女，生死与共！
突然城内枪声和爆炸声猛烈啸叫，梅影父女和日本兵惊愕，看向城内。宫本大喝，防止……没等他的话说完，城外枪声大作，子弹飞蝗般飞向城头，城门处十几个伪军突然朝身边的日本兵开枪。方鲁高声呼喊，梅影、伯父快跑。梅影明白了，这是李湘林方鲁他们在营救自己，带着爹跳下脚边的壕沟。反应过来的日本兵用重火力封锁壕沟，子弹冰雹那样密集，溅起一片片泥土的暴雨，压得父女两抬不起来头。忽然壕沟里窜过来三个伪军，梅影举起一颗手榴弹要同归于尽。伪军大喝，梅影，是我，李湘林。梅影松了一口气，晕倒沟壁，拉了弦的手榴弹嗤嗤地冒着白烟。李湘林纵身飞扑，抓过手榴弹压在身下，手榴弹在李湘林身体刚刚压住的瞬间爆炸。
天空黄橙橙，染了太多的血，硝烟在黄橙橙里弥散，血腥味罩着这片天地。
十六
血蒙蒙的斜阳撒了一路，男人女人走在血路上，一个个走得没心没肺。梅孝先发着垂死的尖叫，这可这么好这可这么好啊！腿一软跪倒泥地，仰面惨呼，祖宗啊，奇耻大辱啊奇耻大辱啊！梅孝先涕泪横流，拍打着泥地。
众人停下脚步，瞧着，谁也不敢上前劝说，因为谁也不知道拿什么劝说，谁都没有心情劝说，他们可都是奇耻大辱的同路人。一个女人咬牙切齿地说，都是你们弄的，整天仁义道德，睁着双眼说瞎话，生生的把一个忠烈女子说成是荡妇是水性杨花，败坏了梅镇侮辱了祖宗，还赶人家走。这下好了，都是荡妇了，你们这些老爷都戴上日本人的绿帽子了，看你们今后怎么办！
一直被人抬着的梅孝先小老婆从担架上翻身下来，她现在不疯了也不半死不活了，瞪着牛眼鄙视斥责的女人，散泼地大叫，咋啦咋啦，胡咧咧啥，啥叫荡妇，老娘身子干净净，拼死保住了身子，要不老娘也不会被打成这个样子！梅孝先家女人一起帮腔，都说他们都保了清白。那个女人哈哈大笑说，好啊，别扯臊了，脱了裤子叫你们男人查验，敢吗？顿时叫骂声四起，众女扑向怒斥的女人，揪头发扯衣服扭打，混乱一团。梅孝先拿过身边一个枪兵的枪朝天开了一枪，大喝，够了，还不够现眼吗？
众女人松手垂头。小老婆气咻咻说，老爷……
闭上你的臭嘴！梅孝先将枪扔给枪兵，拍拍手，厉声道，回镇里谁也不准说说……说这个事！谁说了就沉谁的河！听到没有！众人稀稀拉拉应和。梅孝先大喝，听着，这一切都是梅思庭家那个劣畜闹的，她才是梅镇的大罪人！
小老婆说，对对，一切都是那个梅影的罪恶，她是我们梅镇的公敌是梅镇的耻辱。大家不要互相针对，梅影才是我们受苦受难的根源。
戴眼镜说，对对对，大家统一说辞，这样，我们回家就没事了。听镇长和三姨太的，记住，梅思庭他们家才是我们的公敌。
众人轰然称是。
十七
梅镇四处浓烟滚滚，火光映红了半边天，燃烧的爆炸声此起彼伏，叫骂、哭喊声震得月亮闭上眼睛。
大榆树下挤满了战战兢兢的男女老少，四外的火把不断滴着血红的泪滴，空气里蓄满了死亡的腐败。宫本的脸在火光里摇晃，血红、暴戾，狠毒地盯着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男女老少。梅孝先等乡绅在刺刀的押解下，躬身垂头站在宫本面前，乖得像三孙子。宫本上前抽出指挥刀在梅孝先脑袋上比划，梅孝先妈呀一声跪倒地上，身子像狂风中的小树叶。宫本哈哈大笑，如厉鬼啸叫，插回刀，伸出手拍拍梅孝先的脸，说你的粮食大大的，送给黄军。
梅孝先点头如捣蒜说，有有，梅某倾尽所有，亲自给黄军送去送去。
宫本指着男女老少，说，他们的全部杀掉。
梅孝先急急巴巴说，太君太君，他们都是良民，大大的良民，梅影才是反抗分子，梅影该杀，她的家人该杀！
人群里有人高喊，你放屁，梅影是好人、恩人。
好些人呼喊好人、恩人。
宫本朝天空抬抬手，一梭子子弹掠过呼喊的人群头顶，很多人趴到地面颤抖不已。
梅孝先抬头惊恐地，太太君，我我说错了？宫本抓着梅孝先衣领提溜起来，对着梅孝先的脸咬牙喷射吐沫星子说，你的良心大大的坏了，梅校长救回了你们的女人，你还要杀梅校长？
梅孝先蹬着牛卵的眼睛，他搞不懂宫本怎么替敌人说话了，惶恐地说，是是，太君说得对，梅校长是好人好人，我是忘恩负义的畜生畜生！
那你就该杀！
梅孝先惊愕，气结，扑通跪倒，爬行宫本脚下，哭诉说，太君太君，我该杀，可是我能为太君办差啊，为太君效劳啊，太君您说，我天亮保证亲自带人送粮食到太君的军营。
宫本哈哈大笑说，东西的要，人我也要。
人？梅孝先惊恐地说，太君，我保证效劳，人人人……梅孝先啰嗦着。宫本暴怒，指着众人喝道：喊，叫梅影救你们！
哦，太君，我知道了。梅孝先飞快爬起来，转过身对着众人，大喊，大家一齐喊，请梅大姑出来救我们，不然我们都没命了。快喊快喊。梅大姑，梅菩萨，梅镇父老乡亲求求您了，出来吧，您出来了，三千多条命就保住了。喊啊快喊啊！
哭喊声震天动地冲击而去：梅大姑、梅菩萨在梅镇上空旋转，死亡扑着翅膀乱闯，怪诞地扑打着群山，月亮滴下清冷的泪水，在火光里虚化。
梅影从大榆树背后走出，立即引出群呼：梅大姑！
众日本兵端枪对着梅影，如临大敌。梅影走得地动山摇，地皮嘎嘎怪叫，脸上光影奔腾，眼睛平和地盯着众人，似乎有千言万语要告诉乡亲们，却一句话没说。
学生惨呼，梅老师。一片凄惨的哭泣。
大姑，您老不该出来，留着您能给我们报仇。梅奔捂着耳朵推开人群跑出来阻拦梅影，叫两个日本兵拦住。梅奔放开捂住的手，高喊，大姑，侄儿梅奔以前错了，我不该认贼作父，我们这些人死有余辜，不值得救，你救了他们，事后会反咬一口，不值得不值得啊，我们梅家的大姑奶奶！
砰的一声，梅奔张着嘴巴固定了垂死叫喊的面容，血从子弹击中的洞里汩汩流出，仰面朝天倒下。乡场上又是一片惨呼，人们怎么也没想到猪狗不如的梅奔，在关键时候挺身而出，勇敢地死在宫本的枪下。
宫本将王八盒子插回，朝着走来的梅影虚弱地怪笑。梅影站住，从容不迫地说，宫本，放了乡亲们，我跟你走。
吆西。宫本朝身边的军官耳语。军官大喝，撤退。
鬼子兵潮水般四散，空气骤然冷却。
梅孝先等跪在地上爬不起来。乡场上哭天抹地，人们只能用这个最直接的最无奈的方式感谢救命之恩，没有谁再敢说梅影的不是。谁也没想着离开乡场，梅孝先的女人低着脑袋躲在人群缝隙里，再也不敢耍横。
人们朝着出镇的方向跪着，一双双泪眼仿佛穿越黑暗陪着他们的救命恩人，他们仅能用这种方式表达对梅影的感激、崇敬，还有哀悼。他们心里都明白，梅影一去将再也不回头了。
轰的一声，镇外闪现灿烂的红光，璀璨如节日礼花，铺天盖地照亮了山河大地。
后来人们才从惊吓得连夜逃跑的一个小汉奸嘴里得知，那晚，梅影站到落日崖的山岗上朝着梅镇凝望，宫本来拉他走，梅影乘势抓着宫本，拉响了衣服里面的炸药，不但炸死了宫本还炸死了身边四五个鬼子。说梅大姑就是我们这块土地上的神。
十八
梅镇人找来经验丰富的退休仵作，将带着梅影血衣碎片和可能的骨头残片，归拢一处放入棺材。
出殡那天阴风惨惨，日色无光。全镇男女老少凡是能走动的全体出动，四外的村镇听说了来了很多人，连闻知此事的国民政府和共产党游击队都派了好些官员代表，前来为梅影送行。附近的三十八团团长亲临，带着一个连兵力护送梅影出殡。
梅影的棺木缓行在古老的梅镇街道上，白色的人群簇拥着棺木。人们用泪水洗面，用啼血感恩，用怒火宣誓。梅影死了，尸身残破，换来三千多条生命活着；梅影倒下了，三千多条生命站起来了。
山河哭泣，群山垂首，漫空飘舞着圣洁的雪花。
遵照梅思庭意思，将女儿梅影下葬在梅镇出山口落日崖上，看着梅镇，守护亲人。
古老的梅镇涌来上万人，还有漫山遍野持续赶来的扎白戴麻的人们，青绿的山被白色覆盖。他们为不屈的精神感召，他们为受尽屈辱还守护人民的灵魂送行。据说，梅影是在突然一片血红的阳光下下葬的，棺材落土，血红突然消失，剩下的是上万人的悲痛。
方鲁挖来一颗梅影最喜欢的并蒂山百合，小心栽种到梅影坟头。山百合清雅、高贵，一尘不染，在微风中含着微笑，像一面猎猎招展的旗帜。
好些学生哭晕，好些女人哭得气息奄奄。梅思庭夫妻坚持到女儿坟头堆起，双双晕倒坟地，被人抬回。梅孝先等长跪坟头，叫方嫂、田磊抓起，怒斥。梅孝先惊颤地后退，脚下一滑，顺着落日崖缓坡滚落，摔折了腿，从此躺在家里，直到抗战胜利后在出来过一次，于终日惶恐惊惧里死去。
方鲁栽种好山百合，神情严肃地对着坟头三鞠躬，庄重地说，梅影，那天早晨在河滩上，你说你希望能跟最喜欢的人办一场醉心的婚礼，尽管这里不是河滩，也没有婚纱，但是，我知道你是最喜欢我的，我曾经那么无情地伤害你，导致你的离家出走，希望你能原谅我。希望我们能在九泉之下举办那场醉心的婚礼。
啪的一声爆响，子弹划裂天幕，拖出悠长的尾音。方鲁的手枪抵着太阳穴，在众人目瞪口呆里徐徐倒下，脸上含着微笑房建辉
一
梅镇像头温顺的卧牛，静静地卧在群山怀抱中，浑身上下披绿裹青。麻石板街道被夜露洗得水滋滋亮汪汪，两边排列的早点铺炉火烘热了空气，唤醒了梅镇的早晨。
早起讨生活的人们用身体挖走挡住他们前行的浓雾，又在身后旋转出一朵朵雪莲花，诱人的吆喝声在初日的抬爱里温暖地舒展。镇中有一块不大不小的很有来头的乡场，偏后矗立一颗似乎和古镇同龄的老榆树，巨大的冠盖庇护了乡场，清朝那会用作贴告示和砍头的去处，后来延续了贴告示的传统，免除了杀人的功能，代之为开大会的聚集地，对面是绿茵拱卫的镇公所。挨着镇公所是一座拱背吊满青苔的小桥，清幽的河水绕一个弯划过新开的小学堂，甩向深山的怀抱。
阳光赶起群山的青翠倒立河水里，几只大白鹅嘎嘎叫着踏波掠浪，脚掌下快速开放一串青亮的水花，掩翅在两只翠羽鲜亮的鸭子身后。鸭子丝毫不以为意，专心埋头对着一丛银红色水中根须一通咕咕噜噜，搜食隐藏在根须间的美餐。河水绿茵茵地微笑，洁白的山百合不辞肥瘦地打扮着河滩，卵石在阳光下闪着温润的光泽。
年轻的梅影和方鲁并肩拥着温情漫步河滩鹅卵石，面对此情此景，他们很容易走出一个婚姻的完美。梅影抬手将一绺微风抓下的鬓发掖进眼镜腿里夹住，微笑牵着山光水色，她接受刚刚回国的洋博士方鲁之约，来到清晨的河滩，方鲁说要商量他们的终身大事，定下了他要立马返回重庆就任，抗战时期时间不等人。尽管他们来此目的明确，却谁也没有说正事，脚步徜徉在山水的舒美中，都不想破坏宁静、和平、阳光送暖的早晨。
梅影弯腰折了一支并蒂山百合，嗅着欣赏着，转向白西装白礼帽斜纹紫红领带的方鲁，送出绿茵茵的微笑说，看出什么了？方鲁从绅士的微笑里探出思想，费力地解读山百合，说她是白色的新鲜的。梅影说对也不对，你这个留法博士难道就学会这点浪漫？方鲁笑出不好意思说，我是学习军事的不是去进口他们的浪漫。那你说，我洗耳恭听。梅影笑了，笑碎了一河水，河水亮银子那样怂恿铺排。梅影收住笑说，你就没看出圣洁、高贵、顽强。方鲁哦了一声，像个开蒙的童子，说，那梅校长梅老师能不能为方某启蒙一二。梅影夹夹灵动的眼皮，微笑从嘴角滚落，说你没看出她们在任何地方任何环境里都能生长？河滩上山岗上到处都是她们的家她们的亲人。我是老师，我说一，你去反二反三吧。
方鲁微笑着推推鼻梁上的眼镜，说看来我这个洋博士要好好地解决水土不服了。方鲁起大早来河滩上可不是为了增长学问，他要在感情的热锅里炒出关于他们俩的未来幸福，这也是他在重庆的民国政府报道后就马不停蹄赶回来的原因，希望把小时候方梅两家定下的娃娃亲落到实处。梅影可是留过日本的学生，热心于教育，故而坚辞省府邀请回乡办了小学堂。方鲁不仅要摘婚姻的果实，还要设法打通梅影的思想和他一道去重庆。梅影不和方鲁讨论去重庆的事，指点山水树木花草说事，这里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情意满满。方鲁努力保持绅士风度，希望自己的热乎融化梅影的小心态，绅士地吸收梅影的芳心。梅影学生头上一缕头发再次调皮地滑落，只得重新将她们按捺进本该的座位里，嘴角掀开胜利的微笑，目光里绿意翻涌。方鲁有些急躁了，很想说出自己的大道理，看到梅影走在诗意的微笑里，只好在心里缓释急躁。梅影继续踏着小碎步，走出了温良恭俭让，好像忘记了让方鲁举一反二反三。
山亲爱地拥抱河水，舒展出一副宽大的绿色风景画，一两条小鱼跃出水面，似乎在向鹅们鸭们叫阵，远处几个牧童弃了牛儿不顾，尽情在沙滩上追逐、嬉戏，欢笑声撞进白云的怀抱。
梅影抬起笑意温和的脸庞，目光在画卷上移动，突然打向远处的追逐，把笑洒到他们的欢笑里，扫一眼急迫期待的方鲁，说，方大博士我是个小女子，只喜欢家乡的山水，希望生活在青山绿水的平静里，远离山外的炮火连天。
方鲁推推鼻梁上的眼镜，耐着性子问，难道一个留日学生就没有自己的理想，过着随遇而安的古老日子，这还是新女性吗？山外的炮弹迟早要落到山里，那时候你还能这么恬静、悠然？
梅影站住，瞧着倒映在河水里的蓝天说，理想，呵呵，谁没有理想，我的两个理想之一就是办好镇上新开的小学堂，听到孩子们朗朗的读书声就是天下最美的事，他们长大了会走出大山，去……梅影截断话语，弯腰捡起一块卵石砸进镜子般的河水，河水敞开了一朵喇叭花，飞溅的水珠落下重新砸开了一圈小喇叭花，清亮地笑出满河的畅快，河水的笑音在水面游行、飞越，连接青山扑向蓝天。
方鲁背对着河水挡住梅影的视线，坏笑着逼问梅影第二个理想是什么。梅影笑而不语，再次拾起一块扁平的卵石准备撒手河面，方鲁张开双手不让梅影投掷，说，有理想是好事，难道还怕说出来。梅影丢下卵石，拍拍手掌，目光越过方鲁头顶，投向远山的清越，迷蒙了双眼梦幻似的说，我希望在这里在一个宁静的下午，和我所喜爱的男子举行一场醉心的婚礼。
啪，方鲁拍手掌激发出温暖的脆响，说，那最好，别开生面别开生面，肯定终生不忘！我们俩在这一点上终于找到共同点了，太好了！
啪——勾——突兀、惊颤，拖着尖锐的啸叫撕裂群山的静谧，那是死神传送的请帖。方鲁和梅影终止了调蜜，目光打向声音发出处，那是牛头方向，那里连接山外的道路，火药爆发出强劲，推送子弹划破蓝天。方鲁惊呼，三八大盖，日本人来了！
枪声接二连三下着狗崽子，牛头那边呼喝声直冲云霄，惊恐的绝望的呼叫震动群山，整过镇子跟着震颤、慌乱。梅影急切地说，方鲁，我要去学校。不等方鲁回应，撒腿跑向能看到青绿覆盖下的部分白墙黛瓦。
“鬼子来了！”成为梅镇这个早晨永久的惊恐。
方鲁大喊，梅影，回来，日本人马上就到了，赶快往山里跑！
梅影裙裾翻飞，像一朵速开的蓝色山百合，像一面烈烈招展的旗帜，摇摇送来你走吧，那里有我的学生还有同事！梅影跑得飞快，和刚才判若两人，她在和死亡争抢时间。
进镇子的麻石街上男窜女叫，街面横躺着白的绿的红的各色吃的用的，还有躺在炸坑旁边血呼啦叽的尸体，硝烟弥漫。窝在店铺石阶台上女尸流着最后的血，烧饼摊子倒地旁边的店铺燃烧着大火，黑烟翻滚，冲天而起。啪勾不停，每啪勾一声，准有一个活生生的生命倒下。街口冲进来一群端着长枪戴着黄色招魂耳帖的嗷嗷怪叫的两条腿畜生，枪口冒着硝烟，刺刀上滴着殷红的血，他们见人就杀见东西就抢。两个黄衣畜生抬着一个拼命挣扎尖叫的妇女往门里窜，嘴里胡乱地大笑怪叫，一个鬼子兵枪刺上挑着一个四肢在空气里徒劳乱舞的婴儿，高声大笑大叫，几个围观的日本兵跟着胡叫怪笑。
大火四起，浓烟覆盖，叫声哭声和残忍的笑叫声构筑了梅镇灾难的全景图。
梅镇似乎醒在睡梦里，醒在枪炮的教训里。善良的人们似乎没来得及看清对方，就消失在子弹的扑击中。
这天，永远定格在公元1939年5月6日，湘西一个古镇的早晨。
青山绿水不再静谧优美，和平的阳光再也照不进古老的梅镇。
二
习惯生活在安步当车的千年古老里的山民百姓何曾遭受如此劫难，大部分人纷纷逃亡深山之中，暂时没有逃走的没头苍蝇样乱窜乱撞，烧香拜佛的人不在少处，佛祖非常吝啬他的无边佛法。
学校里早已乱成一锅粥，狼奔豕突，惊恐的哭喊声代替了朗朗的读书声。枪声咋起时，几个男女老师正带着学生准备排练梅影编写的抗日剧《血色》。初闻枪声，一个男老师还开玩笑说，这可是绝好的背景声响。随着更多的枪声还有炮声传来，玩笑声熄灭，惊恐挂到每个师生脸上。枪炮声下的惊叫、镇民的拼死逃跑给他们上了一节惊心动魄亡国课，慌乱哭喊改变了校园。院中竹林边，好几个女生抱团哭啼，余下的学生围住老师张着惊恐、希望的眼睛。老师们没了主意，一个女老师抱住另一个女老师哭泣。有人拉开校门，众人跟着逃出，很快退了回来，个个成了惊弓之鸟，五官变形。那个带头拉开门的田磊老师，狠狠闩上门，大叫，完了，鬼子兵冲过来了，怎么办啊，赶快想法子啊。
都不许哭！梅影如天兵天将突然降临，紧急大喝，说哭喊没用，反而给鬼子指示了方向，别哭别喊，跟我来。哭喊声随着梅影的镇定降温。梅影脸色煞白，胸口剧烈起伏，她是从河滩的爱情温柔地直接冲进可能随时丧命的火坑里，她要挽救她的学生。她的话镇住现场，绝望中的师生像找到生的寄托。梅影指挥老师们带着学生往学校后山跑，她断后，为师生的脱离拖延时间。田磊要和梅影留下来拖延时间，梅影厉声说，保护学生是你最大责任，不要叫我担心。田磊流下眼泪说，是，校长，我拼了命也要送他们走，你你也要……
别婆婆妈妈的，还是男子汉吗，快走！梅影柳眉倒竖，平时的循循善诱、温和的梅影不见了。门外叽里咕噜大叫，砸门声此起彼伏，门板嗦嗦颤抖。梅影上前一把推走田磊，大吼，记住，保护学生是当老师的责任！田磊抹了把眼睛，扛起一个吓晕的女生窜出后门。
梅影站立院中，整理了一下衣服，严肃地盯着被暴力摧残的门板，镇定得像一座巨石。门板哗啦一声向门内倒下，一群凶残的日本兵端着枪冲进来围住梅影。梅影在日本兵冲进来的瞬间身子哆嗦一下，随后稳住，迎着快要刺到脸上的刺刀丝毫不退缩。残暴的鬼子兵歇斯底里，抽回枪，准备将刺刀刺进梅影胸膛，被一个挎着腰刀的军官制止、训斥。鬼子兵收回枪，哈依一声退到一边侍立。军官朝围着的鬼子兵挥挥手，鬼子兵收枪撤围。军官上前用半生不熟的中国话说，你的梅校长？梅影急速打量军官，大义凛然道，是，本校不欢迎你们，请你们立即出去。军官嘿嘿笑说，我们是来帮助你们建立王道乐土，是朋友是客人，留学大日本帝国的梅校长难道没学到一点点礼貌。梅影冷笑，说有端着枪闯进来的客人吗，拿着刺刀威胁主人这还是朋友吗，这就是你们要建立的王道乐土？军官尴尬，脸色血红，尴尬地笑，说，我们不讨论这些，你的老同学在等着，我们是奉命邀请。请！梅影看一眼学校，平静地说，带路。
粗大的大榆树干上绑了七八个壮汉，鬼子兵端枪警戒。乡场上站着一两百哭哭啼啼男女老幼，鬼子兵用刺刀围住，四外高处架起几挺歪把子，虎视眈眈。树旁石凳子上坐着一个中佐鬼子军官，指挥刀立在岔开的两腿之间，一双戴白手套的手按住刀柄，瞪着三角眼欣赏他营造的这幅画面，得意在他脸上流窜。身后站立两个军官，脸上凶神恶煞，侧面躬身站立一个头戴日本军帽着中式衣裤挎盒子炮的中国人，他就是镇上梅老妖的儿子梅奔，因为吃喝嫖赌叫梅老妖赶出家门的败家子，后来听说去了东瀛岛国，没想到十年后成了鬼子兵的狗。
人群后面响起一阵叫骂，人群分开。鬼子兵押着绑缚着双手的梅影进来。众人惊呼，纷纷垂下头颅。田磊和几个男女学生随后押到。
梅影走得大义凛然。押解的军官跑到中佐面前讨好地报告一番，中佐放出微笑站起来走到梅影跟前，说，梅影小姐，没想到在这里见到老同学，难得难得。对不起，都是手下鲁莽，怎么能这么虐待老同学呢。伸手要替梅影解开绳索。梅影沉静地说，不必，这里只有中国人和日本人，没有其他的。中佐诞着脸皮呵呵笑说，误会误会了，我们是来大东亚共荣，建立王道乐土。梅影冷笑，目视现场，说，宫本，这就是你们的共荣，刺刀下的共荣？看着还在冒烟、燃烧的街道和街道上的尸体冷峻地说，这就是的乐土，鲜血、尸体、燃烧的乐土？畜生也讲乐土！
“八嘎”！宫本身边站立的军官狠狠打了梅影一耳光叫骂。宫本抬手制止，脸像个皮蛋，嘿嘿冷笑，指指大树，指指现场的人群，说，我今天只想和老同学畅叙同学之谊，没想到老同学如此不给面子，我是个说话算数的人，这些人是死是活都在老同学你的一念之间。如果答应和我回兵营，这些人马上自由。宫本抬手一招，身后躬身站立的梅奔扯着嗓子对众人道：宫本太君说了，这次来是诚心邀请梅影小姐去军营一叙，商谈建立大东亚共荣事宜，造成现在的不愉快都是不理解造成的，只要梅影小姐，不对，应该是梅影校长，梅校长要是过去商谈，你们不仅不会死而且还能好好地活着，等梅校长和宫本太君商谈好了，我们就是一家人了，你们可都要感谢梅校长啊！
人群里戴着瓜皮帽弓着细腰留着山羊胡子的镇长梅孝先扯着公鸭嗓子大叫，梅大姑，您就答应了吧，您答应了就是我们梅镇的活菩萨，观世音在世啊！好些人跟着附和，喊道，活菩萨啊，答应了吧。梅奔大喊，对，梅校长就是观世音菩萨，她答应了，你们就活了，能过好日子了！
凭什么叫一个姑娘担负这个天大的重责，你们你们还有人性吗？田磊怒声大喝。一个鬼子兵上前打到田磊，几个学生惊呼，护住田磊。中年妇女方嫂大喝，田老师说得对，我们这些人的生死怎么能搁在梅校长一个女子身上，你们这不是帮着鬼子逼梅校长吗？你们你们，还是人吗？镇长身边几个女人上前按住方嫂，一个三十几岁妖娆的女人用帕子塞住方嫂的嘴，阴沉地威胁说，方嫂，你还要不要你的烧饼铺子了。被堵住嘴巴又被人摁住的方嫂挣扎，呜呜地说不出话。
宫本看着现场嘿嘿冷笑。梅影怒喝，宫本，你还有人性吗？
宫本哈哈笑，说，我从来不强人所难，至于人性嘛，那是战争的人性。回头对围着那几个捆绑大汉的士兵挥挥手。啪的一声，一个大汉死在鬼子兵的子弹里。现场大乱，哭喊嚎叫。鬼子兵一阵紧急拉枪栓声。梅奔大喊，肃静肃静，难道你们真要惹怒黄军，统统给黄军做活靶子吗？梅孝先大喝，安静安静，不要惹怒太君！
梅影胸口起伏，脸色血红，对着宫本大喝，宫本，你要是一个军人，冲着我来，给我一颗子弹！
宫本哈哈笑，说，这可是你说的。
校长！学生惊呼。
啪的一声，又一个大汉垂下脑袋，血从胸口汩汩流出，宫本击毙的。全场死寂，睁大了眼睛盯着，惊愕、悲愤。
畜生！梅影怒骂。
梅孝先大呼，大姑，您不能再激怒太君了。求求您了，梅家姑太太！
姑太太，求求您了。梅孝先身边的几个女人齐声呼喊。
梅影盯着她们，激怒道，你们你们。梅影不知道说什么好。
宫本重新走到梅影身边皮笑肉不笑地问，怎么样，老同学，还是不愿意？梅影不愿意和宫本多说一句话，后背对着宫本。宫本盯着梅影的后背恼怒，转头对身边军官耳语。军官招来两个鬼子兵耳语。两个鬼子兵狂笑，放下枪，脱光了上衣。众人看着胆颤心惊，女学生和姑娘们或扭头不敢看或闭上双眼，呼吸凝重，空气仿佛在剧烈燃烧。鬼子兵脱得只剩下一条裤衩，推开前面的男人，一人一个抓出来两个十几岁的少女。少女大哭大叫，众人激动惊呼，想上前救护。鬼子军官对天鸣枪，众人惊恐后退。两个鬼子兵将少女带到大树下，在众目睽睽中按倒她们，骑上怪笑怪叫。
住手！梅影冲着宫本大喝。全场死了般，目光全部集中到梅影和宫本身上。宫本诡秘地笑。梅影决死地说，放开她们，我跟你走！
宫本嘎嘎怪笑，对大树下挥挥手，拍手说，早说，这一切都不会发生，请！
梅影转过身深情巡视在场的梅镇人，目光所到之处响起一片哀嚎，人们多么无奈多么可伶。梅影目光落到学生脸上。学生哭喊道，梅老师，您不能去！梅影闭上双眼，两滴泪水从眼角滚落。
梅影走了，走在一群蝗虫的队伍里，走在阳光惨淡里，走在满街尸体和烟熏火燎里。
三
日本兵满载着战利品撤走了，后面的一群兵还烧了几家房子，在狂笑里踏着梅镇人血迹走的。
梅孝先和他身边的几个女人兔子样窜回去，乡绅们看一眼大树摇摇头走开。乡场上人群哭哭啼啼扶老携幼散去。留下的是那些死了人的苦主和被绑着的家人，方嫂和田磊，还有哭泣的学生们。方鲁冲进现场目睹悲惨，看着参天大树，目光在燃烧，双手举过头顶嚎叫。
镇公所里斑斑驳驳，像个垂死的老人，阴气裹着发霉的空气，播弄死亡味道。梅孝先坐在太师椅里和众乡绅喝着茶商谈事情，好像根本没发生过灾难性事件，两个儿媳一个女儿和一个小老婆妖妖娆娆围拱着有说有笑。小老婆嗲着嗓子说，早知道黄军动用这么大阵仗只是为了一个梅影，还不如早点绑了送过去，免得全镇鸡犬不宁。女儿说，是啊，我瞧着就不舒服，一个女子不在家学女红，办什么新式学堂，镇上好像就她一个能人，这下好了，伤风败俗了吧，自找的。小老婆笑得热气噗噗，说，这下好了，梅思庭那个老东西攀上日本女婿了。大儿媳笑着说，三娘，说错了，那是日本人大公众的女婿呢，那可是一个兵营呢。
喝茶的乡绅有人摇头，有人放下茶杯脸色难看。
够了，都给老子滚，我们说正事。梅孝先听到她们说得不像话，看到乡绅们不满，只得赶她们走。
小老婆扭着水蛇腰不屑地说，媳妇们，跟小妈走，切，就这点能耐。梅孝先摔了茶碗，碎了的瓷片翻着筋斗飞溅，落出一片细碎的闪耀，眼睛瞪圆像要吃人。众人大惊。众女人这才悻悻地扭着屁股走进耳门。
抱着水烟袋乡绅问，要是梅思庭回来追问，我们怎么说？他们家可是有十几条枪。众乡绅附和，惶恐不安。梅孝先拍了桌子，拉着公鸭嗓子说，追问，追问啥，有本事到日本人哪里追问去，今儿这场大灾，根子都在他梅思庭身上，他要不把那丫头送到东洋上学，能认得那个叫宫本的吗？要不是跟宫本勾勾搭搭，他能带着兵来祸害咱们？众乡绅惊愕，张着嘴巴说不出话，目光可怜又可嫌地盯着梅孝先。靠梅孝先身边坐着的戴一副黑框眼镜的刀削脸连忙笑着说，梅翁目光如炬，看得透彻深远，归根结底还是他梅思庭种下的劣根，门风不正，怨谁！
乡绅们有叹息的有附和的，一场邪恶的闹剧在笼子里躁动。
方鲁气冲冲走进公堂，指着众人大怒说，你们你们可都是梅镇的头脑，出了这么大祸事死了那么多人，现在梅影为了保全你们被抓进日本兵营，你们居然还坐在这里喝茶说笑，你们喝下的可是他人的血泪，肠子不烂吗，还笑得出来！
戴眼镜的站起来愠怒，说你可是方家大公子还是留过洋的博士，怎么可以如此咆哮公堂？圣贤之书读到狗肚子里了！
去你妈的圣贤之书，圣贤之书教你见死不救，教你们把一个镇的安危推给一个弱女子！方鲁毫不退让大骂。啪，梅孝先拍桌子咆哮，这里是镇公所，不是你撒野的地方。方鲁盯着梅孝先，眼睛里充血，步步紧逼，咬牙说，哦，镇公所啊，死人了管不管，弱女子被抓了管不管，梅影把自己交出去了，就是为了换得你这样蛇蝎心肠的人活着，太不值得了！梅孝先双眼惊恐步步后退，脸色灰败。方鲁一把薅住梅孝先衣领，大喝，你到底救不救梅影？四个枪兵突然闯入抓住愤怒的方鲁。枪兵是戴眼镜的看到情况不妙，出门招呼进来的。见到枪兵，梅孝先活过来了，声嘶力竭道，拉出去拉出去！
方鲁挣扎着大叫，你们要还是人，要是还有一点点人性，就赶快组织人救梅影，梅影怎么说都是你们的救命恩人！
大榆树下，方嫂手里捧着写有“梅影长生”的木牌，带着学生们和田磊走近树干，把木牌恭恭敬敬放置粗大的树干下的石桌上。田磊带着学生在牌位前摆上香炉和祭品，点燃香插入香炉里。众人退后几步，方嫂双手合十跪下，田磊和学生跟着跪下。方嫂念叨着：大慈大悲的活菩萨梅影，梅大姑，您救了全镇的性命，但愿佛祖保佑您平安无事！学生哭泣，呼喊梅老师！田磊满面泪水说，梅校长，但愿您吉人自有天相，平安渡劫，我们都等着您回来呢！方嫂止不住嚎啕大哭，哭声响成一片，震撼大树，树叶似乎在嗦嗦颤抖。他们身后跪了黑压压一片男女老少，一片哭声。
青色的香烟绕护着哭喊声，震撼整过梅镇，日光惨白，流出殷红的血泪，血红蒙住了天地，风吹响了树梢，呜呜咽咽。
方鲁突然跑过来，抓起跪拜的田磊，怒喝，跟我走！
四
星星像从天幕的破洞里钻出来，繁密地滴着泪珠儿，月亮垂死地斜吊在天幕上，张着半边脸悲惨地瞧着人间。
房间里灯火迷糊一片，家具上像被涂抹了一层黏糊糊的死亡气息。梅影合目坐着，脸上全无血色，像个雕像。桌面摆放着糕点、水果，仍然保持它们的原始。门口两个背抢的日本兵锁住了梅影逃生的可能。自从离开乡场的第一步，梅影就没有打算逃跑，想着如何去死，只有死能解脱一切。一个被日本鬼子抓走的年轻女人，就是逃出去了很难消解那些怀疑的目光，如其忍受别人的怀疑活着还不如死了干净，到了如此地步再想别的那是虚幻的无益的，只能徒增心理负担。她想着如何有尊严的死去，她甚至想到被宫本五花大绑押解刑场，在枪弹的爆响后看着亲爱的蓝天微笑着倒下，倒在山百合的怀抱里，但是心里无数次想着自己的遗憾，再也没机会兑现在夏天的傍晚在美丽的河滩上和自己最爱的男人对着青山、河水还有山百合举办一场醉心的婚礼了，她只能在心里无数次设想那个热切的醉心场景。
一阵沉重的马靴敲击木质楼梯声强烈抬升，楼梯在强暴踢打下哼哼唧唧，像个濒死的病人。梅影呼吸了最后一口人间的空气，等待终极降临。上楼的是宫本，暴虐的马靴声就是宫本残暴的释放，宫本上次在这里带着暴怒离开，留给梅影一个最后的考虑。宫本的马靴踩着中国人的苦难和鲜血跨进房门，随手关闭了它，房间构成一个密闭的恐惧，空气瞬时坚硬。梅影继续保持死亡状态，灵魂似乎脱离身体飞升，在看不见的空中盘旋。宫本这次没有对梅影歇斯底里，马靴踏得轻柔，嘴角似乎挤出微笑，从木质化的空气里迅速传导给梅影耳朵。啪挲，像是一叠轻飘的纸片打击桌面，拍出来的风撞击梅影胸口，血液在血管里四处奔突，血管飘摇着随时爆裂。梅影咬着牙，忍受剧痛，脸色血红。
看看吧，他们都是你的亲人。宫本轻描淡写地笑了，那是吃人后张着血红的口说的，血腥扑鼻。梅影似乎嗅到亲人的熟悉，眼皮跳动，还是开启了眼睛，桌面散落着爸爸妈妈和七岁小弟的照片，这是宫本的恶毒和无人性，用家人来威逼。梅影感到自己像个大海中在狂风暴雨下摇曳的小船，气息悠悠地问，你把他们怎么了？
宫本诡秘地笑，笑声如瓦楞刮着梅影的耳朵、心，痛苦地滴着血。她知道人跟魔鬼无法交流，魔鬼嘴里永远吐不出莲花，问也是白问，合上眼睛在心里为爹妈小弟祈祷。又是啪的一声，一叠照片摔到桌面，阴冷地说，看看吧，他们可都是你的好学生。
你，猪狗不如，畜生！梅影爆出粗口，那是怒急恐惧至极的真实。宫本再次呵呵笑，说如果你好好活着，他们一根头发都不会少。怎么样，条件优厚吧。
无耻！梅影不再冷静了，她知道对面这个冷酷的魔鬼说到做到，只恨自己手里没有枪，怒气、戾气、伤心、悲痛涌上心头，堵塞了大脑，阻断了意识。
夜空泡在垂死里，半个月亮迷迷糊糊像在流泪，草丛里虫子低低地哀鸣，大地和天空在黑暗里颠倒。房间里灯光哀伤地探出窗口，又无力地下垂，跌落濡湿里。宫本那野兽的狰狞割碎了一片片花朵，旋转着飘落死亡的深渊。
骤然的枪声打破了魔鬼的舞会，枪声一声紧似一声，如一只只铁拳砸中魔鬼的头颅。楼门大开，宫本被灯光涂抹成黑炭，慌乱地冲出门，快速扣着衣扣，急问卫兵，哪里打枪？
卫兵指着一个方向说，好像是司令部那里。
枪声、火光编织了魔鬼的死亡链条，大地在颤抖摇晃。
五
城门外的小山岗像一条巨龙静静地卧着，方鲁和田磊等人拿着枪趴在山岗的树林里密切注视城门口。田磊低声问，这行吗？方鲁指指绑在身后树干上穿着和服的日本女人说，有她在，量他宫本没那个胆子，她可是宫本顶头上司的老婆。田磊还是不放心说，万一…
没什么万一。方鲁斩钉截铁道，一会交换后，你们几个不要管我，带着梅影从我们预定好的路线撤离。不用担心我，我可是学军事出身的，你们走得越远我越安全。
说话间，城门楼上火把大亮，烧红了半边天，鬼子兵如临大敌。梅奔的声音遥遥传来，对面的好汉听着，黄军答应你们交换人质，但是你们要确保人质安全，否则梅镇鸡犬不留，石头过刀草木过火！
田磊小声骂道，这个认贼作父的败类！方鲁指指日本女人，顾不上搭理田磊，高喊，你们不要心存侥幸，不要动歪脑筋，我们既然敢来，就有了万全的准备，告诉你们一个消息，不仅城外做好准备，在你们城内若干个要害部门也安放了炸弹，一旦你们打歪主意，城内马上爆炸四起火光冲天！
好，黄军答应你们。这就下去交换人质。
田磊有点发抖。方鲁厉声说，有点中国人骨气好不好，刚才你不是挺有骨气的吗，你没瞧见他们也害怕吗？按照计划行事。方鲁掏出毛巾塞住女人嘴巴，解开绳索，逼着跟自己走。
双方在城外抵近山岗地空地上对峙，火把照耀得如同白昼。大队的日本兵燕翅排开，抢上刺刀寒光闪烁。方鲁让对方士兵退到城门口，否则不交换。宫本只好照做，叫人带出批头散发衣衫不整被堵住嘴巴的梅影上前。
梅奔说黄军是讲信用的，请把夫人放过来。方鲁朝后面挥手，田磊等三人押着日本女人来到身边。方鲁说，看清楚了吗？要不梅奔你过来瞧瞧。梅奔低声告诉宫本，宫本挥手。梅奔胆颤心惊地走过来，仔细打量，回头说，太君，确实是司令夫人。
宫本要同时放人，方鲁不答应，说自己可以站在这里陪着，你们先放人，等我们的人安全了再放。宫本不同意。方鲁用驳壳枪顶着日本女人后脑，女人呜呜大叫。方鲁说，你们人多，有机枪有摩托车，只有我认为我们的人安全了才会放人，千万不要动歪心思。宫本犹豫，梅奔跑回去一阵耳语，宫本不得不下令放梅影。
梅影被绑着双手，走过宫本身边，突然一头撞向宫本，宫本连连后退，还是倒下。谁也没料到梅影不顾性命撞宫本，双方似乎一触即发。梅影要用这个方式激怒宫本杀了自己。宫本爬起来，暴怒，抽出刀要劈了梅影。梅影迎着刀再次冲击。
住手，敢动，立马毙了她！方鲁声嘶力竭道。
六
路上，梅影像个垂死的人，不说一句话，低着脑袋东倒西歪地走着。方鲁想搀扶，梅影尖利地叫道，别碰我！方鲁缩回手，万分惊恐地问，他们他们没把你怎么了吧？梅影不理会，疯了般跑去。
天，亮在满目疮痍里，青烟从废墟里袅袅升起，绕着群山的呜咽。镇口路边的落日崖上皤帆飘飘，纸钱当空，悲伤、凄凉的哭喊声萦绕着坟地，乌鸦盘旋着呱呱怪叫。
几株洁白的山百合，在微风的摇摆里流着泪水。
梅家大门紧闭，没有了往日的枪兵站岗，只有两只石狮子张着空洞的嘴巴无目的地悬望。
门前路上聚集了三三两两的男女，有意无意地瞧着紧闭的大门。梅孝先家的女人在小老婆率领下站到对面，向梅家大门指指点点，肆意嬉笑，招引了一大堆男男女女。听了她们的蛊惑，有人不相信，有人摇头叹息走开，有人随着她们的污蔑兴风作浪，责骂梅思庭门风败坏，表面道貌岸然背地里男盗女娼，将日本人祸害梅镇的责任全部推倒梅家头上，骂梅影臭不要脸，水性杨花，送给一个军营的日本兵用。骂得正起劲的时候，方鲁和田磊他们突然赶到。方鲁责骂他们没良心，说要不是梅影挺身而出那两个姑娘还能保得住清白？接下来还不知道要死多少人有多少妇女被糟蹋。指着梅孝先小老婆和闺女厉声道，要不是梅影挡着，说不定下一个就轮到你们！你们良心叫狗啃了叫猪吃了！方鲁满脸飞红，像一团燃烧的火焰，眼睛奓着，仿佛要吃人。田磊愤怒地说，就没见过你们这样的，真该叫日本兵抓了你们，梅校长为了谁？没有梅校长你们能站在这里说风凉话、侮辱人！
那些跟风的男女低下头，纷纷溜走。梅孝先小老婆和闺女想争辩，看到方鲁变了形的脸，扭屁股逃跑，边走嘴巴还不干不净地道，方家少爷，那可是一个叫猪拱了的烂白菜，你还好这一口。方鲁大怒，要追上去。田磊等强行拉住。田磊说，方博士好男不跟她们这些破烂斗。方鲁垂下胳膊，狠狠地吐口吐沫说，没想到不仅愚昧还是这等侮辱糟蹋人，简直猪狗不如，怎么能叫这样的人生存在这个世界上！
梅家院子空无一人，树叶挂着脑袋，花草抱紧了身子畏缩在阴惨惨的光线里。方鲁等直驱上房，厅堂里空无一人，后面隐隐传来低低的哭泣声，连带着空气叹息。方鲁连叫了几声梅伯父，好大一会儿，梅思庭才在丫头的搀扶下出现，一夜间乌黑的头发披上一层霜，脸像被水泡过的惨白肿胀，目光暗淡不看任何人，坐到太师椅子里似乎对着空气说，来了。方鲁赶紧近前，小心地说，来了，伯父。梅影还好吗，我想给她散散心。梅思庭合上双眼，悠悠地说，她她恐怕没有那个心事了。
怎么了，伯父？方鲁惊愕地问，不敢相信。顽固地说，我知道梅影一定受苦了，心情肯定不好，我还是想当面劝说，事情过去了，就当一阵风刮过去，没什么的，只要天没塌下来就好。梅思庭睁开眼睛，盯着诚意满满的方鲁说，你，真的这么想？
是，伯父，我想现在就见到梅影。梅思庭合上眼睛，搭在椅背上的手轻挥。丫头说，方少爷，我带你过去。
梅影躺在床上，双眼瞪着，好像僵死了。方鲁等梅伯母和丫头离开后，扑到梅影床边急切地说，影，到底怎么了，你要这样折磨自己。眼泪顺着腮流下，目光追着梅影惨白的脸。梅影不说一句话，就是一个活死人。方鲁愈发揪心，说，影，就是有天大的事我们俩个扛总比你一个人闷在心里好，你可是新女性啊，怎么这么想不开。梅影突然大笑，凄厉的声音刀子般扎进方鲁的心窝，血啪嗒啪嗒滴落。方鲁忍着痛苦说，影，别这样，我们可是要在河滩上举办美好婚礼的。梅影笑声骤停，双眼紧闭，眼角慢慢溢出两颗泪珠。方鲁急得在房间里转圈，像个斩掉头颅垂死挣扎的公鸡。
你，走吧，我已经是一个不干净的女人。梅影嘴巴丝毫没动，声音似乎是从地狱里冒上来的，阴冷、坚硬，房间随着这句话翻转。方鲁双眼圆瞪，全身颤栗，突然抱着脑袋嚎叫，发疯地奔出房间跑出梅家。
路上，人们听不清方鲁在叫喊什么，为何如此，只道他疯了。方鲁没头苍蝇样跑回家，气喘吁吁，紧急跪在父母面前连磕三个头，说，父亲母亲，恕孩儿不孝，我走了。老两口惊问去哪儿。母亲说，梅家的婚事怎么办？方鲁起身赤手空拳地雄赳赳走出，撂下一句话说，爱咋办咋办。说完，人已经在门外。老两口惊愕地看着空洞的门，僵在当地。母亲突然高声喊道，不带行李啊！
七
梅影闺房，灯黄光惨，浓重的悲哀装满了每一个空隙。母亲和弟弟守在梅影床边，像守着一个濒临死亡的人。阴风在房间里四下游走，似乎是阎王提前派鬼使来下通知。门哐当一声被推开，屋里人吓了一跳。梅思庭大步闯入。梅母哭泣道，老爷，这样下去可怎么好哇。梅思庭大怒，说，死了算了，梅家担不起这个污名！
什么！梅母惊叫说，她好歹是我们的女儿，外头叫鬼子欺负了，家里你还说这个话，你你这是在逼命吗！梅思庭喝道，妇人之见，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我梅家在镇上住了十几代，从来没有过……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梅影突然坐起来，双眼亮闪闪盯着父母，赤脚下床跪倒父母面前磕头，说女儿还二老养育之恩，从此刻起我不再是梅家女儿！说着，赤脚跑出。
母亲大哭，呼喊，影儿啊妈的心头肉啊，不要走哇。
弟弟惨呼，姐姐，不要走啊！
泪水漫出梅思庭抬着的眼眶，爬上脸，任其滴落。两手一边一个拉住夫人和儿子，厉声说，叫她走！
八
神经高度麻木的梅镇人半死不活地过着他们的日子，像悠悠的河水那样无声无息，唯有方鲁的出走和梅影的逃离重新牵动人们麻木的神经。一些人为方鲁抱屈，更多的人感叹梅影。人们心里都明白是梅影救了梅镇的人，保全那些女人的贞洁，可是又不能公开原谅梅影的失节，还是失节于日本鬼子。田磊、方嫂他们到处替梅影更名，可是没人敢当面赞同，一些好心人只有在夜幕掩护下去大榆树下，对存留着的梅影牌位烧香、拜谒。他们把梅影当成拯救他们的恩人、活菩萨。慢慢地祭拜的人多起来，大榆树下香火比山上仁义庙里的香火还旺盛，关二爷要是有知一定伤心落泪。人们在香烟缭绕里祷告梅影平安无事，在他们心里梅影就是他们的保护神。
香火照亮了人们心头的黑暗，却照不亮梅孝先他们那般人的心里阴暗。
梅孝先在小老婆等女人怂恿下特地召开乡绅会议，议题只有一个，定性梅影是严重失节，辱没梅镇和先人，还严重侮辱了中国人的尊严，派生出两个决定，驱逐梅思庭家出梅镇，不准人祭拜梅影。
梅思庭怎么也没想到，梅家十几代人辛苦攒下的基业毁在梅影手里，通知下达后，没有一句辩解，拖家带口三四十人被枪兵押着离开梅镇。一路上愁云惨淡，人们用眼泪为他们送行。那两个保全贞洁和被救下男人的家庭全体出动，不管梅孝先的什么禁令，带着好吃的哭喊着堵住大路，挡住梅家人，公开在道路上摆上香案祭拜心中的活菩萨梅影。跟来的全体师生哭祭，哭声震撼整过梅镇，哭倒了一大片男女和学生，也引来了更多平日不敢公开自己良心的人，还惊动了附近的山民。他们不辞路远，纷纷赶来祭拜女菩萨。
来祭拜梅影的山民络绎不绝，越来越多，气得梅孝先等人只敢龟缩在镇公所骂娘。
不知是谁喊了一句，梅老先生一家不该走，我们找梅孝先理论去。众人纷纷应和，簇拥着梅家人赶往镇公所。梅孝先何曾见过如此阵仗，绕他们怎么威吓、叫骂，没人理睬。梅孝先叫枪兵抓人，没有一个枪兵愿意出手，反倒是梅孝先被田磊等人抓住，逼梅孝先取消禁令。田磊说，你个黑白不分的老东西，如果你胆敢再如此，老子和你一道跳日落崖，敢不敢！有人干脆说，别跟老狗日的废话，他听不懂人话，干脆给他一粒枪子算了。
梅孝先在群情汹汹下被迫宣布取消驱逐令，保留大榆树下的供奉，派人寻找梅影。
九
山路尽头是一座古砖墙圈着悠久的县城，历经无数风雨的民居不堪重负地苟延着，街面冷冷清清，行人稀少，乞丐特别多，十个人里至少有一个是乞丐。这天，街上多了一个披头散发衣衫破烂的乞丐，脚上的污泥里掺着血污，走一步，青石板上落下一道血脚印，借着手里的树棍支持行走。准备驱逐的乞丐们瞧着血脚印，摇头叹息，无意中看到这个新来的腰间别着两把柳叶刀，更加不敢接近，只好用目光追随。乞丐一路艰难地走向军营，面向军营站了一会，躺倒军营对面的岔路口墙根睡觉大觉，眯缝的眼睛射出寒光，刺向军营门口。
远处的旮旯缝里，好几个乞丐盯着。
日头白花花地下着火，狗蛰伏阴凉之地伸出舌头嚯嚯地排热，乞丐一动不动躺在能烤熟麦饼的墙根，像条抽了脊梁的死狗。房顶上瓦面仿佛过了火，白气滋滋地升腾，空气里飘着焦糊味。军营门口有几次日本兵进出，每次进出，乞丐都放大了眯缝的眼皮。一个拉长的影子靠近乞丐，带来不断增强的喘息声。乞丐掉过手里的树棍，指着逼近的影子，影子不再逼近，声音嫩嫩地说，七爷让我们送水、吃的。乞丐收回树棍，影子缩短，递过来一只大饼一个豁口陶碗，碗里波光潋滟。乞丐夺过碗，把水倒进喉咙里，抓过大饼大口撕扯咀嚼。贴着乞丐耳朵再次爬过来带着奶味的童音，七爷说了，你一个人等于送死，我们在关二爷庙。乞丐停止咀嚼，脖子似乎僵硬，扭头看时，影子早已消失。
日光把墙面压缩为一块巨大的黑影，劈头盖脑蒙住墙根，也蒙住仿佛死了乞丐。黑影伸展到半个街面时候，军营门口响起叽里咕噜的疯狂，两个鬼子军官兴奋地冲着大门而来，梅奔矮了一节放着谄笑随在一个芦柴棒子日本军官身侧，嘴里放着叽里咕噜的马屁。乞丐身子一点一点离开了靠着的墙根，手伸向腰间插着的柳叶刀柄。芦柴棒子正是宫本，距离乞丐四十几步路，快要进入柳叶刀有效击发距离内。乞丐的手把住刀柄，下一秒就是抽刀击发了，抽刀的手腕却叫另一只铁钳子的手抓住，乞丐的手在铁钳子的钳制下像没有分量的棉花。正在乞丐激怒、呼吸粗重之际，响起一声啪，宫本摇晃一下捂住肩膀，倒在梅奔及时伸出的双臂里。枪声引来瞬间的枪声大作，机枪声飞蝗一样扑向乞丐左边的墙头。乞丐耳朵里炸响了一个沉闷，跟我走，没命了什么仇都报不了。
月色漂染了破败的大殿，那些剥落、残缺和报废的什物乱糟糟地被月色刷成冷峻的画页，残留的热空气正在给冷峻固定色彩。外面，落单的子弹在夜空里划出垂死、暴虐的啸叫，粗暴的叫骂声，撞击木板的声音，割裂了本该平静的夜晚，哭喊声染着县城的夜色。
乞丐躺在草席上，头发分开落到脸的两边，暴露出一张虽然涂抹了泥灰但仍然好看的脸，她是个女人，她就是被迫出走的梅影。梅影诀别亲人，直奔县城，守在兵营前的目的显而易见，可惜，她的柳叶刀没有发出，就算发出了不知道能不能击中仇恨的目标，虽然她出生在书剑承传之家，从小也跟着父亲练过武，柳叶刀练得最称手，但是在失衡的心理作用下是否能保持平常的准头还得两说，再加上虚弱的体力，柳叶刀就是飞出去了能否有足够维持快速飞行的能量也是未知数。及时转移目标的那一枪是方鲁开的，方鲁那天离家出走后就发誓一定要杀了宫本，他在县城的行踪叫无处不在的乞丐探知，乞丐的头领七爷找到他，达成共同杀鬼子的合作协议。方鲁早就从身材和走路的姿势上，认出守在军营对面的乞丐就是梅影，他痛恨梅影失身失节，但是不忍心眼看着前去送死，心里还是放不下梅影，关键时候果断开枪。
好几个小乞丐瞪着黑生生的小眼睛盯着昏睡的梅影，十分担心，没有好办法。梅影在感知自己的手完不成击杀目的时，急怒攻心，虚弱的体力用尽晕倒当地，被人背进了关二爷的地盘。方鲁开了一枪后，及时抽身，他无法面对梅影，嘱咐七爷好生照看梅影，自己去继续训练田磊那班人，他要拉起一支复仇的队伍，七爷已经答应了方鲁，合成一股。
来了来了。乞丐头七爷一手端着一只盆子急匆匆进入，小乞丐分开。一只盆里是稀粥，分派小乞丐给梅影喂食，自己拿起另一只盆里棉布，在随后而来的水盆里蘸水，抓起梅影的脚清洗，去掉泥土和血污的脚板划痕杂乱，呲着一道道横七竖八的血口子，蒺藜露出黑乎乎脑袋。七爷拿出镊子夹住黑脑袋拔出，脚板微微颤抖。七爷告诫梅影不要乱动，伤口要是不清理会感染，那样还怎么报仇？
你是谁，为什么要阻止我？梅影气息奄奄地问。一个小乞丐说，他就是我们的七爷，玩枪的。七爷说，对，我就是玩枪的七爷，我是为了……砰，哗啦。梅影踢翻了水盆，怒叫，滚，我不要你管，我要杀宫本那个活畜生。暴怒支持梅影爬起来，摇晃了一下又躺倒。
梅影醒来时候躺在一个简陋的床上，房间里黑乎乎的很难看得清面貌，房间有门没有窗户，门把屋子锁进黑暗，从门缝里挤进来几丝光线泄露了这是一个发光的白天，门外没有任何人为响动，风从门缝里飙进来，在黑暗里斯斯叫，像无数条毒蛇在吐信子。梅影有气无力地看着听着，好像来到了另一个世界，她早已没有了惧怕，也不拿自己当人待，更不把自己当女人，她活着唯一目的就是杀了宫本那个禽兽、魔鬼，哪怕和他同归于尽，她活着就是为了死去，她努力让死去早一天到来。
斯斯的微风伴着丝丝缕缕光亮在黑屋里舞蹈，她不想听不想看，眼睛张得特别大，像要用眼睛吃人。黑暗能叫她安静，那就恰如其分地守着黑暗，直到自己身体完全有了行动能力。她清楚，她还活在人的世界里，但是已经失去了一切，再也不用想那个缥缈的醉心的事了，她只配拥有死亡。
门咬牙切齿地开了，光线轰隆一声扑入，同时送进来龇着毛发的七爷。七爷的脸埋没在光线的推送里，光影在嘴边颤动出声音，饿坏了吧，吃点东西，养好体力好杀鬼子。梅影在门开的瞬间关闭了眼睛，她不想和人有关系，尤其是对她关心的人，她要无情绝情。七爷陪着小心将碗放到床边一张椅子上，说，我叫七爷，也是东北军负伤的连长李湘林，我爱人也是被宫本那个畜生……所以，我脱离了部队，一路追踪下来，我还有十几个好兄弟。李湘林强行灌输自己的经历和苦难，暗示他们是一棵藤上的两个苦瓜，砥砺梅影的求生欲望。
十
梅影终于答应跟李湘林训练，坚持自己的独立单干，说自己的仇不依赖别人，哪怕是自己的亲兄弟都不行。李湘林痛快地答应，悉心教授梅影所有杀日本鬼子的技能。梅影开始了没日没夜的训练，伤痕累累遍体鳞伤，从不叫一声疼和苦，她把自己当成了一架机器，只要机器能运转绝对不会躺下，机器更不会有人的感受！陪练的几个东北军士兵开始个个都是能手，有的甚至不愿意做陪练，认为是耽误时间，摔得梅影浑身是伤。一个月后，士兵们被梅影摔得鼻青脸肿，三个人不是她的对手，各种技能一学就会一学就精，十几个人里只有李湘林和梅影不相伯仲。格斗中梅影不说一句话，完全把对手当成她的复仇对象，眼睛里全是刻骨的狠毒。
在一个无月的夜晚里，梅影从山中营地消失了。得知消息的李湘林随后追赶，哪里还有梅影的踪影。
两天后，县城传出惊人的消息，酒楼上炸死五个日本军官，妓院里两个日本兵死于柳叶飞刀之下。两个现场都留下一张纸，写着独孤二字。日本鬼子如同惊弓之鸟，一两个日本兵大白天都不敢出兵营，城里如临大敌戒备森严。看到纸条的中国人一传十十传百，都说城里来了一个来无影去无踪的独孤大侠，专杀日本鬼子。独孤大侠带给县城人一丝丝亮光，让久违的脸上有了笑的理由。
日本兵龟缩兵营，靠近兵营的地方时常响冷枪，每次枪响必有一个日本兵血花飞溅。凶残的日本兵连日来把县城翻了个底朝天，连独孤大侠的影子都没瞧见，还在清剿中接连死了九个官兵，全城通缉毫无结果，因为见过独孤大侠的日本兵都命丧黄泉。宫本看出了独孤大侠专杀日本兵不杀中国人的漏洞，严令那些汉奸出动四处搜捕，连梅奔也被派出去带队搜查。每天兵营门口绑着十几个老百姓，只要独孤大侠朝兵营开枪就杀三个中国人，这招够歹毒，兵营才得到暂时无事。
独孤大侠也改变了手法，蛰伏城外，专门对出城扫荡的日本兵动手，每次不是一个就是两个，打完就走，绝不恋战。穷凶极恶的鬼子兵毫无办法，好几次清剿变成对长官的保护。
县城出了这号人物，引起了多方寻找，最终都无功而返。独孤大侠行动在风里在迷雾里，没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只有日本兵死亡后出现的独孤二字，字是左手写的毛笔字，从字迹上根本无法判定需要的属性。城里的读书人可遭罪了，都被抓进兵营验证字迹，严刑逼问。
县城成了那些黑乌鸦横行的天下，黑乌鸦是县城百姓送给那些流着中国人的血帮着日本鬼子残害同胞的汉奸，是对汉奸的刻骨诅咒。梅奔试了几次，居然毫发无损，胆子开始发胖，带着手下四处横行。一个夜晚，梅奔醉醺醺从妓院出来，叫一个人薅住衣领，梅奔吓得跪地求饶，抓着的人像从地狱里发出的阴森，喝道，再叫送你见阎王！梅奔只磕头不敢出声。那个阴森低沉道：要想活命滚回梅镇，不要再给鬼子当狗！梅奔压低声音说，是是，再也不敢了，就走就走。阴森声音道：叫梅镇人明白，祸害他们的是日本强盗，不是其他人！梅奔磕头如捣蒜，是是是，一定相告一定相告！您是您是……啊哟。梅奔杀猪似的大叫，双手捂住耳朵，血从指缝里钻出，青石板上躺着一只血耳朵，腥亮地反射着照过来的灯光，血糊糊地悸动。
梅奔捂着耳朵连夜逃回梅镇，窝在家里养伤。听说梅翻译官回来了，梅孝先等人登门拜访，托梅翻译官在黄军面前多说好话，保全梅镇老少。梅奔叽叽哼哼地说不出所以，只让梅孝先他们不要让人知道自己回来了。梅奔害怕极了，血糊糊的耳朵让人终生不忘，一夜之间变了一个人，再也没有了那些恶习，劝说梅老妖赶紧搬离梅镇，不说搬离的原因。梅老妖哪里舍得家产，哪里听得进儿子的话。梅奔急得没办法，单独对爹说独孤大侠其实就是梅影。梅老妖不相信弱不禁风的女子怎么就变成杀人魔王，梅奔磕头赌咒说，梅影的声音他最熟悉，不管怎么变都能听出来。梅老妖拍着脑袋说，是了，梅思庭家世代习武，我怎么把这个忘记了，可是，她一个人，迟早会殃及梅镇，太君要是晓得是我们梅镇的人……爹，您想怎样，我的耳朵可是警告，万万不能啊。
很快，梅孝先知道独孤大侠就是梅影，带着枪兵连夜赶走梅思庭和家人，说不能叫黄军找到祸害梅镇的借口。梅思庭听说独孤大侠就是梅影，没说二话，带着家人乘着夜色离开。岔路口，梅思庭对着县城方向遥拜，嘴里念念有词说：家有此女，我梅思庭祖上积德了。闺女，是为父看错你了，你是贞烈女子，等到平安日，为父一定为你树碑立传，以飨后人！梅思庭洒泪离去，进入深山林场的老宅，留下四个枪兵，剩下的交给前来的田磊，带着进城协作梅影。
十一
连日来，梅孝先派人四处张贴告示，令全体梅镇人安心过日子，说前次日本人来是为了梅思庭的女子，现在梅思庭家走了，梅影也失踪了，再也没有值得黄军惦记的。如果黄军偶尔路过，千万别慌乱，要箪食壶浆以慰大军，定能逢凶化吉平安度过。梅孝先还怕人不识字看不懂，每天派两个枪兵提着铜锣沿街叫喊。那些有良心的人听了在背地里咒骂梅孝先是缩头乌龟是汉奸。田磊和方嫂等带人夜里撕毁告示，白天梅孝先叫人张贴，并说，如果发现再有人撕告示不听劝告，当同梅镇的罪人论处。
三天后的早上，阳光没有分别地照着梅镇，麻石街上有几家店铺刚刚打开门，一群黄祸涌入，皮鞋的铁掌狰狞地敲击麻石，溅起一溜溜火星。这次，日本兵没有大开杀戒，目的明确地直冲镇中而去。老板们吓得赶紧关上门，在门内哆嗦、喘息。
日本兵围住大户，强行带走他们的年轻女子。他们用惊恐的告饶，希求放过，招来的是无情的枪托和皮鞋。宫本领着兵冲进梅孝先家，梅孝先正在茅房里痛快，听到不同往日的嘈杂，吓得屎尿停滞，顾不上屎尿给屁股染色，提上裤子匆匆忙忙赶往客厅。三个老婆两个儿媳和闺女都叫日本兵刺刀押着跪了一大片，垂着脑袋簌簌发抖。梅孝先一手提着裤子放出无限欢笑说，太君太君辛苦，没想到太君如此勤劳，请坐请坐。高声叫道，来人啦，给太君备茶备饭，杀猪犒劳太君。宫本用生硬的中国话说，不用，梅桑，你是大日本大大的朋友，肯为大日本圣战出力？
梅孝先点头哈腰，一手紧紧抓住裤腰满面笑容说，一定出力一定出力，太君尽管吩咐。宫本哈哈笑，吆西，很好，大日本士兵前线作战的辛苦。
辛苦辛苦，大大的辛苦。梅孝先应和着，偷眼瞧着跪地的女人们，一个个像拔了毛的秃尾巴鸡。宫本说，那好，黄军需要你家的女人慰劳慰劳那些辛苦的士兵。
啊？太君太君，那可不行，她们是乡野之人，见不得大世面，惹怒了黄军，那可不是闹着玩的啊，太君太君太君您行行好。梅孝先眼泪鼻涕齐出，双手作揖，忘记了提着的裤子，裤子滑落，露出两只干帮帮的光葫芦腿，两股间夹了条变了形的小黄鱼。女人惊呼，梅孝先似乎意识到，赶紧提起裤子，急赤白眼地哀求，太君太君……八嘎！宫本身边的军官抽出抵住梅孝先的脖子。梅孝先妈呀一声瘫坐地面，浑身筛糠，他睡着想醒了也不愿意相信，自己真心求得共荣共存大计的黄军竟然不认他这个优良奴才，对他这个一心求安的良民顺民下毒手。脖子上寒冷钻心，眼前寒光闪闪，刀不是来跟他梅孝先商量共荣共存，是要吃他的肉，毁他的脸，如果不答应，人头立马搬家，女人照样被带走。宫本似乎并不同情颤抖的梅孝先，也不理会梅孝先的真心，挥手叫士兵带走哭哭啼啼的女人。梅孝先哭着喊道，不要反抗啊，要保全好自己啊。
呸，梅老狗，你也有今天啊，你不是一心巴结日本人吗，添鬼子的屁眼吗？咋样，日本人给你戴上多少顶绿帽子，够你老乌龟受用下半辈子！骂梅孝先是他的二姨太。骂完，二姨太乘日本兵不注意，一头撞死在客厅立柱上。
客厅里顿时沉寂，人们来不及思想，二姨太完成了她的忠烈和大义，倒在地面像一座躺着的不朽丰碑。
街上踢踢踏踏走着十几串穿银代金的富家女人，哭哭啼啼和叫骂声杂交。
那些平日很威风的狗们不知道躲到那个地洞里了。街上留着日本人的告示，令梅影三天内到军营自首，否则将这些女人统统充当慰安妇送往前线，然后梅镇鸡犬不留。女人们脚步沉重地踢打着麻石街道，仿佛踢打着在人们心头。人们虽然痛恨这些大户，也痛恨那些仗势欺人的太太小姐，但是他们毕竟是中国人。暗中盯着的人们个个咬牙切齿，但是毫无办法，空怀满腔悲愤。
十二
梅思庭面色晦暗地躺着唉声叹气，目光空前疲惫，头发似乎又白了些许，手里的书摇摇欲坠，管家匆匆跑来告诉他梅孝先他们来了。梅思庭目光冷悠悠地打向柴门，梅孝先等衣衫不整弓腰窜入，热切的目光碰触梅思庭冰冷的目光，搅扭着跌落泥地。梅孝先在梅思庭丈外止步垂首，后背上露出两根带刺的荆条，脸似乎从死人堆里捡回来。梅思庭将书放置竹椅上，微微挪挪屁股，端正身体问此来何事。梅孝先突然跪下双手合十，急切说，太爷，是我孝先对不住太爷，晚辈有眼无珠，可都是职责在身啊，是全镇三千多人的性命逼的啊，太爷能体谅晚辈吗？跟着梅孝先先后跪倒的乡绅齐声呼喊“太爷”。梅思庭再也坐不住了，站起来惊问又发生什么大事。梅思庭想到他们来肯定有事，没想居然以这种形式表示，他想到逼他们全家老少离开时候的绝情，何曾把他当太爷了！如此表示除非梅镇遭遇了空前灾变，有求自己，否则梅孝先和众乡绅不会自贬身份下贱到不齿地步，内心自然惊愕，脸上波纹不显。
荆条高高举在梅孝先手里，梅思庭瞧着并不接荆条，说，有话说，用不着古人那一套，起来说话。梅孝先诺诺连声，颤颤巍巍地爬起来，脸上泪水流出两条沟，将荆条递给管家说，太爷想什么时候惩罚，孝先随时恭候。梅思庭瞧着心有不忍，咽下嘴里的愤怒说，啥事？梅孝先嘴唇哆嗦着语言不清，身后的戴眼镜乡绅代替梅孝先说明刚刚镇上发生的大灾变。梅思庭听了阴霾覆面，低头不语。众乡绅恳求梅思庭救救他们的女人，神情垂死得像一只只瘟头鸡。
梅思庭背过身体，背对着众人，声音阴沉道，众位请回，恕梅某无能为力，请不要再拿小女做挡箭牌，小女可是众位的眼中钉，早已亡命天涯，就是梅某想出头也是心有余力不足。
太爷，姑奶奶可是叫日本人闻风丧胆的独孤大侠！
太爷，大姑可是女中豪杰！
太爷，我等有眼无珠，错怪了姑奶奶了！
太爷，姑奶奶可是活菩萨啊，那天乡场上要不是姑奶奶侠肝义胆挺身而出，不晓得有多少人被杀，有多少良家妇女被祸害啊，太爷！
乡绅们说得义正辞严，涕泪横流。现在的梅影在他们嘴里就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是舍身赴死的大义凛然。原来他们心里还存着如此圣神的判词，可是说在此时此地显得分外虚假，还滑稽。梅思庭明白他们都是为了自己才临时抱佛脚，想出手，却像深陷水井里的牯牛有劲使不出。他清楚，这些人是想女儿再次为他们牺牲，牺牲完了还不是……他的心在颤抖，不敢想下去。他痛恨自己，是自己的冲动和恶言逼走了女儿，现在是生事死都不知道，又能到哪里去找到女儿？梅思庭的为难似乎早就被来人料到，戴眼镜的说，只要太爷往城门上一站，保管大姑在一天之内现身。梅思庭没想到戴眼镜的如此歹毒，这是要把自己送给日本鬼子做人质，真正坏透了的烂瓤子。梅思庭仰面长吁，罢了罢了，看来我这把老骨头非要让日本人敲骨吸髓了。
镇前路上，众人挡住梅思庭的马车，不准前去送死。田磊等围住梅孝先等人大骂他们丧尽天良，为虎作伥，毁了人家女儿还想毁了年老的父亲。方嫂骂道，梅孝先，你枉披了一张人皮，怎么干出如此猪狗不如的蠢事，你们不是日本鬼子的良民吗，不是太君前太君后吗，不是要大东亚共荣吗，怎么你们的太君不拿你们当朋友了不拿你们当人了？梅孝先等人在众人群情汹汹里，老脸紫红，说不出半个字，像一只只丧家犬。
眼看走不成了，梅思庭站到车辕上高声喊道：父老乡亲们，为了我们梅镇的安宁，老朽父女愿意投身虎口，他们的家人也是梅镇人，也是中国人，救他们就是救我们自己，不要为难了，早一点救出他们早安宁。
不行，您去了就是有去无回！
您去了也救不回她们，日本人不是人是畜生！
我们不能再叫好人伤心又流泪，更不能无价值地牺牲！
不去，他们活该！平日里不是威风凛凛吗，不是欺男霸女吗？
梅思庭双手抱拳，高喊：众位乡亲，原先老朽也错怪了小女，认为她失节失贞，有辱门风愧对先人，现在老朽明白了，小女那是舍生取大义，救民于水火，那是大忠大孝，有女如此老朽值得了，列祖列宗有光彩了。
众人抬着泪眼喷着怒火盯着梅思庭。梅思庭泪流满面，一副慨然赴死的果决，说女儿尚且如此，老父何惜此衰残之身，但愿将来天下太平了，你们把老朽父女合葬于这东边山岗落日崖上，我们父女守着关隘保梅镇平安！说罢，不等众人反映，拿起马鞭狠抽马屁股，受惊的马拉着马车冲决而去，身后响起震天的哭喊、惨呼。
天边摇摇传来：我们死了，但愿乡亲们好好活着——
十三
众女人被关在一个尿骚扑鼻的屋子里，满室哭哭啼啼，一个个失去了往日的骄横，灰头土脸得像一群逃难的灾民。梅孝先小老婆呵斥众人，说黄军不会把我们咋样，是拿我们引梅家那个小荡妇现身，我们都会好好回家的。
一个女子道，早想到如此，我们就不该那么编排梅大姑，现在我们都这样了还有什么脸面说她！她好歹是杀日本鬼子的独孤大侠！
呸，啥子叫独孤大侠，骚货烂货，她也配跟咱们比，切，我们好歹完好。小老婆话还没落音，大门轰然打开，涌进来一大批日本兵。妇女们惊呼，互相扭抱在一切，浑身打着摆子。小老婆站立，笑对日本兵说，太君，我们都是良民，我是梅镇长夫人。当头的军官盯着小老婆嘎嘎怪叫，说夫人夫人好，来共荣共荣！上前抱住小老婆，小老婆惊叫、挣扎，还是被拖走。剩下的日本兵像饿狼张着血盆大口扑向一群惊恐的羔羊，惊呼、惨叫在军营里肆虐，那么苍白那么垂死，狂笑、怪笑在军营里横冲直撞，那是魔鬼的狂欢。
李湘林和方鲁一边一个死死抓着梅影的两只胳膊不松手。梅影刻骨地盯着两人，声音阴冷地说，就是死了也要救出父亲，不然我就是畜生不如。你们放开，你们怕死躲着。
李湘林、方鲁道：谁怕死了？李湘林说，要死也不是这个鲁莽的死法，我们要想个周全的法子，引开他们才好乘机动手。方鲁赞同说，往日我们用独孤大侠杀日本鬼子不都是采取多点呼应吗，他们哪次真正抓住我们了？梅影阴毒地分别盯了两人一眼，垂下脑袋。李湘林说，哎，这就对了。宫本绑着老父亲就是引你主动出现，清除你这个眼中钉独孤大侠。梅影似乎点了点头。两人放开梅影的胳膊，紧急讨论营救计划。梅影靠着墙壁闭上眼睛休息。
一个乞丐闯入，说宫本那狗日的放出话，梅小姐要再不出现，每隔一个时辰杀十个老百姓，还要……李湘林对乞丐摇手，指指睡着的梅影。乞丐凑近李湘林耳边细说。李湘林和方鲁万万没想到，就在他们商量计划的时候，梅影悄悄从窗户爬出。
十四
梅思庭吊在城门上方木笼里，宫本等站立城楼垛口，盯着下用枪赶来观看的老百姓。城楼和城门两边驾着机枪，如临大敌。一个戴金丝眼镜的汉奸在城楼高声叫唤，下面的百姓听着，笼子里的人就是你们所说的独孤大侠梅影的亲爹，谁和黄军作对就是这个下场。宫本太君说了，太君不想为难你们，只要梅影前来自首，你们会平安无事，如果执迷不悟，每隔一个时辰杀了你们中十个人。人群轰然，哭喊声震天动地。宫本瞧着从鼻子里哼哼怪笑，对着金丝眼镜挥手，你的告诉他们，叫他们跪求梅的。
是，太君。汉奸对着城下，声音撕裂地嚎叫，你们听着，求太君没用，还是跪下，跪下求梅影吧，求独孤大侠吧，她可是你们的活菩萨，她不会看着你们被杀不管！跪下跪下！
人群轰然跪了一地，声音嘈杂地惨呼，独孤大侠，救救我们吧！
看押的日本兵兴奋得嚎叫、怪笑。
笼子里的梅思庭悲愤地合上双目。
太阳火龙龙地炙烤着人群，绝望的哭喊声搅着热气喷向远方。他们无辜得像地上的蝼蚁，他们卑微地祈求生的希望。有人不跪，高声喝道，你们不要这样，这是日本鬼子的毒计，就是要利用你们当人质，引诱独孤大侠出来。独孤大侠可是我们民族的……砰的一声，那个有骨气的清醒的人倒在宫本的手枪下，枪口还冒着蓝幽幽的烟，宫本得意吹吹枪口，面露狰狞的笑。
众人咋听枪响，惊呆了，忘记了呼喊、哭诉。热血汉子身子摇晃着转身面对城楼，顽强抬起手指向城楼，说不出话，身体不甘心地向后倒下，灰尘四射。众人惊恐，大气不敢出。金丝眼镜狂躁地喊道，看到了吧，这就是不听黄军命令的下场，快点哭啊求啊，否则下一个就是你们。
哭喊声整齐地无目的地卷地扑出，涣散在苦难的土地上。
看，独孤大侠来了！不知谁惊叫了一声，哭喊声像一阵风快速远遁。众人游目四顾，梅影披着头发，腰间帮着一串手榴弹，一步一步从山岗上走下来，两只脚像两座沉重的山岳，砸地有声，土地震颤！很多年纪大的男女双手合十遥拜，活菩萨啊，救苦救难啊，大恩人啊！有人低低呼喝，快快给大恩人磕头。众人低头垂地：大恩人，活菩萨！
他们用他们仅能想到的仅能做到的，祭拜恩人。
热风掀开梅影的长发，脸色惨白，嘴角挂上轻蔑的微笑，脚步锤击地皮，地皮把震颤传导给每个人的身体，激荡心血。日本兵看到走来的梅影，端着枪呼啦一下子围上，看到梅影腰上的手榴弹和抓在手的引线惊恐地后退。
梅影走一步，鬼子兵惊恐地退后一步。
木笼里站着的梅思庭双手抓着木栅栏，拼死地高声喝道，女儿，好样的，老子有你这样的闺女死而无憾了！孩子，是爹不好，爹只顾着狗都不吃的所谓脸面，那样伤我儿的心，爹有罪啊，爹罪大恶极啊！
梅影站住，抬头盯着木笼，高呼，爹，有您理解就够了，女儿就能安心上路了。可是爹，女儿不孝，连带亲爹遭罪了，女儿给您磕头了。说着，梅影当地跪下，连着给梅思庭磕了三个头，脑袋把干燥的泥土磕下一个浅浅的凹印，凹印染着殷红的血，额头血粘着泥土。
梅思庭高叫，声音冲荡着空气，烈火般燃烧，说，儿啊，谁说忠孝不能两全，爹，今儿见着了！黄泉路上，我们父女作伴！
梅影高声大喝，声音尖利，像一把把锋利的匕首，直刺人们心灵深处，血呼啦啦流在每个有良心人的心里，加速血液的沸腾。梅影道：日本鬼子听着，我梅影就是你们要找的独孤大侠，是我亲手送走了你们四十九个东洋鬼子的命。现在，我来了，如果你们还有点日本武士的尊严，就放了这些老百姓，一切与他们无干！
好，我答应你。宫本得意非凡，朝城下挥手。围着的日本兵撤开包围圈。人们看到了生的希望，可是这个生的权利是一个弱女子用自己的生命和尊严换来的。人群不乏有明理有气节者，他们对着梅影再拜，高呼救命恩人。梅影朝他们微笑，挥挥手说，快快离去，鬼子不是人，防止他们反悔，快快走快走。众人哭泣着依照梅影意思，扶老携幼逃去。梅影瞧着悲惨又无奈的人们，两颗泪珠滑落地面，溅起两朵灰尘的花朵。
梅思庭哈哈大笑，说花木兰啊花木兰啊，哈哈哈哈哈哈……
宫本叫道，梅影，人我放了，该兑现你的诺言了。
梅影抬头大喝，你不是大日本武士吗，不是战无不胜吗，难道还惧怕我一个小女子！
宫本语塞，脸色酱紫。
梅影抓住机会说，我有两点，答应了，我立马卸下手榴弹，随你去报功领赏。
宫本轻狂大笑，说，好，哪两点。
梅影咬字准确，不疾不徐说，一，放下我爹，我们父女见面；二，将抓来的梅镇妇女送过来，我要看着他们离开，然后我随你处置。
宫本朝手下挥手说，放笼子，带上梅镇女人。
木笼在梅影注视里缓缓放下。
城里城外无数双眼睛注视着，随时准备着。一切出乎人们预料地发生了，留下的只有各自的良心和愧疚，还有一群和梅影一样的随时慷慨赴死者。
十五
所有的女人衣衫不整，有的衣服被扯破，鼻青脸肿，还有嘴角流血者，完全失去了往日的光鲜尊贵。梅孝先小老婆一惊一乍，絮絮叨叨，被扯破的胸衣搭拉着，脸上留着血迹，逢人就说，我是镇长三姨太，我没失身我没失身。惊叫，鬼呀鬼子啊！梅孝先闺女和两个儿媳妇按住她，闺女说，三娘，你没失身，我们都没失身……三人眼泪迷糊地看着众女，可怜兮兮。众女低头啜泣。
大门哐当打开，阳光汹涌而入，众女惊恐尖叫，浑身颤抖。那个城头上喊话的金丝眼镜蹬着马靴斜挎着王八盒子摇晃着身子闯入，后面跟着十几个端枪的日本兵。小老婆大笑着扑向金丝眼镜，叫着，我没失身我没失身。跪倒金丝眼镜面前。金丝眼镜抬起马靴大叫，去你老母，早就是黄军的玩物了，还他妈的装贞洁烈女。小老婆被瞪向墙角，脑袋撞到墙面，昏厥过去。金丝眼镜瞧都不瞧，大喝，宫本太君有令，放你等回家。众女惊恐地盯着金丝眼镜，谁也不敢相信。金丝眼镜大怒，咋啦，不想走，那好啊，外面的黄军可是等不及了。轰的一声，众女跌跌撞撞扑向门口。
街上疯跑着一群衣衫破片翻飞披头散发的女人，哭着叫着逃命。金丝眼镜和押解的鬼子兵走在后面。金丝眼镜大笑大叫，慢点慢点，跑那么快干嘛，又不是砍头，你们老爷都等着黄军的剩汤喝呢，哈哈哈。众女听了，停止了奔跑，脚步裹着心事重重，就像去刑场。金丝眼镜说，哎，这就对了，你们现在身份高贵了，黄军用过的女人，量你们老爷不敢慢待。刻毒的提醒，像重锤击打在众女心头，往日的骄狂、刻毒、不可一世死亡了，变回一群可怜可悲可叹的女人，她们深刻体会到了被迫、无奈、弱小。好几个女人又开始了哭哭啼啼，走成了一群悲惨的可怜虫。梅孝先家女人费力地拖着人事不省的小老婆，一路凄凄哀哀，往日的骄横落到烂泥淖里。
梅影和老父亲互相搀扶着矗立城门口，目睹女人们哭哭啼啼走来。梅思庭要上前，梅影拉住说，爹，不用管！梅思庭叹息一声说，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日本鬼子禽兽不如。
爹，畜生听不懂，省省吧。
众女见到梅影父女，特别是梅影绑在腰间的手榴弹，明白是怎么回事了，纷纷跪下，呼喊：恩人啦！梅影怒道，别假惺惺的了，还不赶快走，日本人要是反悔了，你们谁也走不成！众女一片低呼，像一个个丧家之犬跑过梅影父女身边。
看着快要到山岗的众女，梅影回头说，爹，您也走，有我在，他们不敢怎么样。梅思庭转身面对梅影，严肃地说，闺女，爹今儿长脸了，死而无憾！不要劝我，老爹陪着我的好闺女，生死与共！
突然城内枪声和爆炸声猛烈啸叫，梅影父女和日本兵惊愕，看向城内。宫本大喝，防止……没等他的话说完，城外枪声大作，子弹飞蝗般飞向城头，城门处十几个伪军突然朝身边的日本兵开枪。方鲁高声呼喊，梅影、伯父快跑。梅影明白了，这是李湘林方鲁他们在营救自己，带着爹跳下脚边的壕沟。反应过来的日本兵用重火力封锁壕沟，子弹冰雹那样密集，溅起一片片泥土的暴雨，压得父女两抬不起来头。忽然壕沟里窜过来三个伪军，梅影举起一颗手榴弹要同归于尽。伪军大喝，梅影，是我，李湘林。梅影松了一口气，晕倒沟壁，拉了弦的手榴弹嗤嗤地冒着白烟。李湘林纵身飞扑，抓过手榴弹压在身下，手榴弹在李湘林身体刚刚压住的瞬间爆炸。
天空黄橙橙，染了太多的血，硝烟在黄橙橙里弥散，血腥味罩着这片天地。
十六
血蒙蒙的斜阳撒了一路，男人女人走在血路上，一个个走得没心没肺。梅孝先发着垂死的尖叫，这可这么好这可这么好啊！腿一软跪倒泥地，仰面惨呼，祖宗啊，奇耻大辱啊奇耻大辱啊！梅孝先涕泪横流，拍打着泥地。
众人停下脚步，瞧着，谁也不敢上前劝说，因为谁也不知道拿什么劝说，谁都没有心情劝说，他们可都是奇耻大辱的同路人。一个女人咬牙切齿地说，都是你们弄的，整天仁义道德，睁着双眼说瞎话，生生的把一个忠烈女子说成是荡妇是水性杨花，败坏了梅镇侮辱了祖宗，还赶人家走。这下好了，都是荡妇了，你们这些老爷都戴上日本人的绿帽子了，看你们今后怎么办！
一直被人抬着的梅孝先小老婆从担架上翻身下来，她现在不疯了也不半死不活了，瞪着牛眼鄙视斥责的女人，散泼地大叫，咋啦咋啦，胡咧咧啥，啥叫荡妇，老娘身子干净净，拼死保住了身子，要不老娘也不会被打成这个样子！梅孝先家女人一起帮腔，都说他们都保了清白。那个女人哈哈大笑说，好啊，别扯臊了，脱了裤子叫你们男人查验，敢吗？顿时叫骂声四起，众女扑向怒斥的女人，揪头发扯衣服扭打，混乱一团。梅孝先拿过身边一个枪兵的枪朝天开了一枪，大喝，够了，还不够现眼吗？
众女人松手垂头。小老婆气咻咻说，老爷……
闭上你的臭嘴！梅孝先将枪扔给枪兵，拍拍手，厉声道，回镇里谁也不准说说……说这个事！谁说了就沉谁的河！听到没有！众人稀稀拉拉应和。梅孝先大喝，听着，这一切都是梅思庭家那个劣畜闹的，她才是梅镇的大罪人！
小老婆说，对对，一切都是那个梅影的罪恶，她是我们梅镇的公敌是梅镇的耻辱。大家不要互相针对，梅影才是我们受苦受难的根源。
戴眼镜说，对对对，大家统一说辞，这样，我们回家就没事了。听镇长和三姨太的，记住，梅思庭他们家才是我们的公敌。
众人轰然称是。
十七
梅镇四处浓烟滚滚，火光映红了半边天，燃烧的爆炸声此起彼伏，叫骂、哭喊声震得月亮闭上眼睛。
大榆树下挤满了战战兢兢的男女老少，四外的火把不断滴着血红的泪滴，空气里蓄满了死亡的腐败。宫本的脸在火光里摇晃，血红、暴戾，狠毒地盯着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男女老少。梅孝先等乡绅在刺刀的押解下，躬身垂头站在宫本面前，乖得像三孙子。宫本上前抽出指挥刀在梅孝先脑袋上比划，梅孝先妈呀一声跪倒地上，身子像狂风中的小树叶。宫本哈哈大笑，如厉鬼啸叫，插回刀，伸出手拍拍梅孝先的脸，说你的粮食大大的，送给黄军。
梅孝先点头如捣蒜说，有有，梅某倾尽所有，亲自给黄军送去送去。
宫本指着男女老少，说，他们的全部杀掉。
梅孝先急急巴巴说，太君太君，他们都是良民，大大的良民，梅影才是反抗分子，梅影该杀，她的家人该杀！
人群里有人高喊，你放屁，梅影是好人、恩人。
好些人呼喊好人、恩人。
宫本朝天空抬抬手，一梭子子弹掠过呼喊的人群头顶，很多人趴到地面颤抖不已。
梅孝先抬头惊恐地，太太君，我我说错了？宫本抓着梅孝先衣领提溜起来，对着梅孝先的脸咬牙喷射吐沫星子说，你的良心大大的坏了，梅校长救回了你们的女人，你还要杀梅校长？
梅孝先蹬着牛卵的眼睛，他搞不懂宫本怎么替敌人说话了，惶恐地说，是是，太君说得对，梅校长是好人好人，我是忘恩负义的畜生畜生！
那你就该杀！
梅孝先惊愕，气结，扑通跪倒，爬行宫本脚下，哭诉说，太君太君，我该杀，可是我能为太君办差啊，为太君效劳啊，太君您说，我天亮保证亲自带人送粮食到太君的军营。
宫本哈哈大笑说，东西的要，人我也要。
人？梅孝先惊恐地说，太君，我保证效劳，人人人……梅孝先啰嗦着。宫本暴怒，指着众人喝道：喊，叫梅影救你们！
哦，太君，我知道了。梅孝先飞快爬起来，转过身对着众人，大喊，大家一齐喊，请梅大姑出来救我们，不然我们都没命了。快喊快喊。梅大姑，梅菩萨，梅镇父老乡亲求求您了，出来吧，您出来了，三千多条命就保住了。喊啊快喊啊！
哭喊声震天动地冲击而去：梅大姑、梅菩萨在梅镇上空旋转，死亡扑着翅膀乱闯，怪诞地扑打着群山，月亮滴下清冷的泪水，在火光里虚化。
梅影从大榆树背后走出，立即引出群呼：梅大姑！
众日本兵端枪对着梅影，如临大敌。梅影走得地动山摇，地皮嘎嘎怪叫，脸上光影奔腾，眼睛平和地盯着众人，似乎有千言万语要告诉乡亲们，却一句话没说。
学生惨呼，梅老师。一片凄惨的哭泣。
大姑，您老不该出来，留着您能给我们报仇。梅奔捂着耳朵推开人群跑出来阻拦梅影，叫两个日本兵拦住。梅奔放开捂住的手，高喊，大姑，侄儿梅奔以前错了，我不该认贼作父，我们这些人死有余辜，不值得救，你救了他们，事后会反咬一口，不值得不值得啊，我们梅家的大姑奶奶！
砰的一声，梅奔张着嘴巴固定了垂死叫喊的面容，血从子弹击中的洞里汩汩流出，仰面朝天倒下。乡场上又是一片惨呼，人们怎么也没想到猪狗不如的梅奔，在关键时候挺身而出，勇敢地死在宫本的枪下。
宫本将王八盒子插回，朝着走来的梅影虚弱地怪笑。梅影站住，从容不迫地说，宫本，放了乡亲们，我跟你走。
吆西。宫本朝身边的军官耳语。军官大喝，撤退。
鬼子兵潮水般四散，空气骤然冷却。
梅孝先等跪在地上爬不起来。乡场上哭天抹地，人们只能用这个最直接的最无奈的方式感谢救命之恩，没有谁再敢说梅影的不是。谁也没想着离开乡场，梅孝先的女人低着脑袋躲在人群缝隙里，再也不敢耍横。
人们朝着出镇的方向跪着，一双双泪眼仿佛穿越黑暗陪着他们的救命恩人，他们仅能用这种方式表达对梅影的感激、崇敬，还有哀悼。他们心里都明白，梅影一去将再也不回头了。
轰的一声，镇外闪现灿烂的红光，璀璨如节日礼花，铺天盖地照亮了山河大地。
后来人们才从惊吓得连夜逃跑的一个小汉奸嘴里得知，那晚，梅影站到落日崖的山岗上朝着梅镇凝望，宫本来拉他走，梅影乘势抓着宫本，拉响了衣服里面的炸药，不但炸死了宫本还炸死了身边四五个鬼子。说梅大姑就是我们这块土地上的神。
十八
梅镇人找来经验丰富的退休仵作，将带着梅影血衣碎片和可能的骨头残片，归拢一处放入棺材。
出殡那天阴风惨惨，日色无光。全镇男女老少凡是能走动的全体出动，四外的村镇听说了来了很多人，连闻知此事的国民政府和共产党游击队都派了好些官员代表，前来为梅影送行。附近的三十八团团长亲临，带着一个连兵力护送梅影出殡。
梅影的棺木缓行在古老的梅镇街道上，白色的人群簇拥着棺木。人们用泪水洗面，用啼血感恩，用怒火宣誓。梅影死了，尸身残破，换来三千多条生命活着；梅影倒下了，三千多条生命站起来了。
山河哭泣，群山垂首，漫空飘舞着圣洁的雪花。
遵照梅思庭意思，将女儿梅影下葬在梅镇出山口落日崖上，看着梅镇，守护亲人。
古老的梅镇涌来上万人，还有漫山遍野持续赶来的扎白戴麻的人们，青绿的山被白色覆盖。他们为不屈的精神感召，他们为受尽屈辱还守护人民的灵魂送行。据说，梅影是在突然一片血红的阳光下下葬的，棺材落土，血红突然消失，剩下的是上万人的悲痛。
方鲁挖来一颗梅影最喜欢的并蒂山百合，小心栽种到梅影坟头。山百合清雅、高贵，一尘不染，在微风中含着微笑，像一面猎猎招展的旗帜。
好些学生哭晕，好些女人哭得气息奄奄。梅思庭夫妻坚持到女儿坟头堆起，双双晕倒坟地，被人抬回。梅孝先等长跪坟头，叫方嫂、田磊抓起，怒斥。梅孝先惊颤地后退，脚下一滑，顺着落日崖缓坡滚落，摔折了腿，从此躺在家里，直到抗战胜利后在出来过一次，于终日惶恐惊惧里死去。
方鲁栽种好山百合，神情严肃地对着坟头三鞠躬，庄重地说，梅影，那天早晨在河滩上，你说你希望能跟最喜欢的人办一场醉心的婚礼，尽管这里不是河滩，也没有婚纱，但是，我知道你是最喜欢我的，我曾经那么无情地伤害你，导致你的离家出走，希望你能原谅我。希望我们能在九泉之下举办那场醉心的婚礼。
啪的一声爆响，子弹划裂天幕，拖出悠长的尾音。方鲁的手枪抵着太阳穴，在众人目瞪口呆里徐徐倒下，脸上含着微笑房建辉
一
梅镇像头温顺的卧牛，静静地卧在群山怀抱中，浑身上下披绿裹青。麻石板街道被夜露洗得水滋滋亮汪汪，两边排列的早点铺炉火烘热了空气，唤醒了梅镇的早晨。
早起讨生活的人们用身体挖走挡住他们前行的浓雾，又在身后旋转出一朵朵雪莲花，诱人的吆喝声在初日的抬爱里温暖地舒展。镇中有一块不大不小的很有来头的乡场，偏后矗立一颗似乎和古镇同龄的老榆树，巨大的冠盖庇护了乡场，清朝那会用作贴告示和砍头的去处，后来延续了贴告示的传统，免除了杀人的功能，代之为开大会的聚集地，对面是绿茵拱卫的镇公所。挨着镇公所是一座拱背吊满青苔的小桥，清幽的河水绕一个弯划过新开的小学堂，甩向深山的怀抱。
阳光赶起群山的青翠倒立河水里，几只大白鹅嘎嘎叫着踏波掠浪，脚掌下快速开放一串青亮的水花，掩翅在两只翠羽鲜亮的鸭子身后。鸭子丝毫不以为意，专心埋头对着一丛银红色水中根须一通咕咕噜噜，搜食隐藏在根须间的美餐。河水绿茵茵地微笑，洁白的山百合不辞肥瘦地打扮着河滩，卵石在阳光下闪着温润的光泽。
年轻的梅影和方鲁并肩拥着温情漫步河滩鹅卵石，面对此情此景，他们很容易走出一个婚姻的完美。梅影抬手将一绺微风抓下的鬓发掖进眼镜腿里夹住，微笑牵着山光水色，她接受刚刚回国的洋博士方鲁之约，来到清晨的河滩，方鲁说要商量他们的终身大事，定下了他要立马返回重庆就任，抗战时期时间不等人。尽管他们来此目的明确，却谁也没有说正事，脚步徜徉在山水的舒美中，都不想破坏宁静、和平、阳光送暖的早晨。
梅影弯腰折了一支并蒂山百合，嗅着欣赏着，转向白西装白礼帽斜纹紫红领带的方鲁，送出绿茵茵的微笑说，看出什么了？方鲁从绅士的微笑里探出思想，费力地解读山百合，说她是白色的新鲜的。梅影说对也不对，你这个留法博士难道就学会这点浪漫？方鲁笑出不好意思说，我是学习军事的不是去进口他们的浪漫。那你说，我洗耳恭听。梅影笑了，笑碎了一河水，河水亮银子那样怂恿铺排。梅影收住笑说，你就没看出圣洁、高贵、顽强。方鲁哦了一声，像个开蒙的童子，说，那梅校长梅老师能不能为方某启蒙一二。梅影夹夹灵动的眼皮，微笑从嘴角滚落，说你没看出她们在任何地方任何环境里都能生长？河滩上山岗上到处都是她们的家她们的亲人。我是老师，我说一，你去反二反三吧。
方鲁微笑着推推鼻梁上的眼镜，说看来我这个洋博士要好好地解决水土不服了。方鲁起大早来河滩上可不是为了增长学问，他要在感情的热锅里炒出关于他们俩的未来幸福，这也是他在重庆的民国政府报道后就马不停蹄赶回来的原因，希望把小时候方梅两家定下的娃娃亲落到实处。梅影可是留过日本的学生，热心于教育，故而坚辞省府邀请回乡办了小学堂。方鲁不仅要摘婚姻的果实，还要设法打通梅影的思想和他一道去重庆。梅影不和方鲁讨论去重庆的事，指点山水树木花草说事，这里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情意满满。方鲁努力保持绅士风度，希望自己的热乎融化梅影的小心态，绅士地吸收梅影的芳心。梅影学生头上一缕头发再次调皮地滑落，只得重新将她们按捺进本该的座位里，嘴角掀开胜利的微笑，目光里绿意翻涌。方鲁有些急躁了，很想说出自己的大道理，看到梅影走在诗意的微笑里，只好在心里缓释急躁。梅影继续踏着小碎步，走出了温良恭俭让，好像忘记了让方鲁举一反二反三。
山亲爱地拥抱河水，舒展出一副宽大的绿色风景画，一两条小鱼跃出水面，似乎在向鹅们鸭们叫阵，远处几个牧童弃了牛儿不顾，尽情在沙滩上追逐、嬉戏，欢笑声撞进白云的怀抱。
梅影抬起笑意温和的脸庞，目光在画卷上移动，突然打向远处的追逐，把笑洒到他们的欢笑里，扫一眼急迫期待的方鲁，说，方大博士我是个小女子，只喜欢家乡的山水，希望生活在青山绿水的平静里，远离山外的炮火连天。
方鲁推推鼻梁上的眼镜，耐着性子问，难道一个留日学生就没有自己的理想，过着随遇而安的古老日子，这还是新女性吗？山外的炮弹迟早要落到山里，那时候你还能这么恬静、悠然？
梅影站住，瞧着倒映在河水里的蓝天说，理想，呵呵，谁没有理想，我的两个理想之一就是办好镇上新开的小学堂，听到孩子们朗朗的读书声就是天下最美的事，他们长大了会走出大山，去……梅影截断话语，弯腰捡起一块卵石砸进镜子般的河水，河水敞开了一朵喇叭花，飞溅的水珠落下重新砸开了一圈小喇叭花，清亮地笑出满河的畅快，河水的笑音在水面游行、飞越，连接青山扑向蓝天。
方鲁背对着河水挡住梅影的视线，坏笑着逼问梅影第二个理想是什么。梅影笑而不语，再次拾起一块扁平的卵石准备撒手河面，方鲁张开双手不让梅影投掷，说，有理想是好事，难道还怕说出来。梅影丢下卵石，拍拍手掌，目光越过方鲁头顶，投向远山的清越，迷蒙了双眼梦幻似的说，我希望在这里在一个宁静的下午，和我所喜爱的男子举行一场醉心的婚礼。
啪，方鲁拍手掌激发出温暖的脆响，说，那最好，别开生面别开生面，肯定终生不忘！我们俩在这一点上终于找到共同点了，太好了！
啪——勾——突兀、惊颤，拖着尖锐的啸叫撕裂群山的静谧，那是死神传送的请帖。方鲁和梅影终止了调蜜，目光打向声音发出处，那是牛头方向，那里连接山外的道路，火药爆发出强劲，推送子弹划破蓝天。方鲁惊呼，三八大盖，日本人来了！
枪声接二连三下着狗崽子，牛头那边呼喝声直冲云霄，惊恐的绝望的呼叫震动群山，整过镇子跟着震颤、慌乱。梅影急切地说，方鲁，我要去学校。不等方鲁回应，撒腿跑向能看到青绿覆盖下的部分白墙黛瓦。
“鬼子来了！”成为梅镇这个早晨永久的惊恐。
方鲁大喊，梅影，回来，日本人马上就到了，赶快往山里跑！
梅影裙裾翻飞，像一朵速开的蓝色山百合，像一面烈烈招展的旗帜，摇摇送来你走吧，那里有我的学生还有同事！梅影跑得飞快，和刚才判若两人，她在和死亡争抢时间。
进镇子的麻石街上男窜女叫，街面横躺着白的绿的红的各色吃的用的，还有躺在炸坑旁边血呼啦叽的尸体，硝烟弥漫。窝在店铺石阶台上女尸流着最后的血，烧饼摊子倒地旁边的店铺燃烧着大火，黑烟翻滚，冲天而起。啪勾不停，每啪勾一声，准有一个活生生的生命倒下。街口冲进来一群端着长枪戴着黄色招魂耳帖的嗷嗷怪叫的两条腿畜生，枪口冒着硝烟，刺刀上滴着殷红的血，他们见人就杀见东西就抢。两个黄衣畜生抬着一个拼命挣扎尖叫的妇女往门里窜，嘴里胡乱地大笑怪叫，一个鬼子兵枪刺上挑着一个四肢在空气里徒劳乱舞的婴儿，高声大笑大叫，几个围观的日本兵跟着胡叫怪笑。
大火四起，浓烟覆盖，叫声哭声和残忍的笑叫声构筑了梅镇灾难的全景图。
梅镇似乎醒在睡梦里，醒在枪炮的教训里。善良的人们似乎没来得及看清对方，就消失在子弹的扑击中。
这天，永远定格在公元1939年5月6日，湘西一个古镇的早晨。
青山绿水不再静谧优美，和平的阳光再也照不进古老的梅镇。
二
习惯生活在安步当车的千年古老里的山民百姓何曾遭受如此劫难，大部分人纷纷逃亡深山之中，暂时没有逃走的没头苍蝇样乱窜乱撞，烧香拜佛的人不在少处，佛祖非常吝啬他的无边佛法。
学校里早已乱成一锅粥，狼奔豕突，惊恐的哭喊声代替了朗朗的读书声。枪声咋起时，几个男女老师正带着学生准备排练梅影编写的抗日剧《血色》。初闻枪声，一个男老师还开玩笑说，这可是绝好的背景声响。随着更多的枪声还有炮声传来，玩笑声熄灭，惊恐挂到每个师生脸上。枪炮声下的惊叫、镇民的拼死逃跑给他们上了一节惊心动魄亡国课，慌乱哭喊改变了校园。院中竹林边，好几个女生抱团哭啼，余下的学生围住老师张着惊恐、希望的眼睛。老师们没了主意，一个女老师抱住另一个女老师哭泣。有人拉开校门，众人跟着逃出，很快退了回来，个个成了惊弓之鸟，五官变形。那个带头拉开门的田磊老师，狠狠闩上门，大叫，完了，鬼子兵冲过来了，怎么办啊，赶快想法子啊。
都不许哭！梅影如天兵天将突然降临，紧急大喝，说哭喊没用，反而给鬼子指示了方向，别哭别喊，跟我来。哭喊声随着梅影的镇定降温。梅影脸色煞白，胸口剧烈起伏，她是从河滩的爱情温柔地直接冲进可能随时丧命的火坑里，她要挽救她的学生。她的话镇住现场，绝望中的师生像找到生的寄托。梅影指挥老师们带着学生往学校后山跑，她断后，为师生的脱离拖延时间。田磊要和梅影留下来拖延时间，梅影厉声说，保护学生是你最大责任，不要叫我担心。田磊流下眼泪说，是，校长，我拼了命也要送他们走，你你也要……
别婆婆妈妈的，还是男子汉吗，快走！梅影柳眉倒竖，平时的循循善诱、温和的梅影不见了。门外叽里咕噜大叫，砸门声此起彼伏，门板嗦嗦颤抖。梅影上前一把推走田磊，大吼，记住，保护学生是当老师的责任！田磊抹了把眼睛，扛起一个吓晕的女生窜出后门。
梅影站立院中，整理了一下衣服，严肃地盯着被暴力摧残的门板，镇定得像一座巨石。门板哗啦一声向门内倒下，一群凶残的日本兵端着枪冲进来围住梅影。梅影在日本兵冲进来的瞬间身子哆嗦一下，随后稳住，迎着快要刺到脸上的刺刀丝毫不退缩。残暴的鬼子兵歇斯底里，抽回枪，准备将刺刀刺进梅影胸膛，被一个挎着腰刀的军官制止、训斥。鬼子兵收回枪，哈依一声退到一边侍立。军官朝围着的鬼子兵挥挥手，鬼子兵收枪撤围。军官上前用半生不熟的中国话说，你的梅校长？梅影急速打量军官，大义凛然道，是，本校不欢迎你们，请你们立即出去。军官嘿嘿笑说，我们是来帮助你们建立王道乐土，是朋友是客人，留学大日本帝国的梅校长难道没学到一点点礼貌。梅影冷笑，说有端着枪闯进来的客人吗，拿着刺刀威胁主人这还是朋友吗，这就是你们要建立的王道乐土？军官尴尬，脸色血红，尴尬地笑，说，我们不讨论这些，你的老同学在等着，我们是奉命邀请。请！梅影看一眼学校，平静地说，带路。
粗大的大榆树干上绑了七八个壮汉，鬼子兵端枪警戒。乡场上站着一两百哭哭啼啼男女老幼，鬼子兵用刺刀围住，四外高处架起几挺歪把子，虎视眈眈。树旁石凳子上坐着一个中佐鬼子军官，指挥刀立在岔开的两腿之间，一双戴白手套的手按住刀柄，瞪着三角眼欣赏他营造的这幅画面，得意在他脸上流窜。身后站立两个军官，脸上凶神恶煞，侧面躬身站立一个头戴日本军帽着中式衣裤挎盒子炮的中国人，他就是镇上梅老妖的儿子梅奔，因为吃喝嫖赌叫梅老妖赶出家门的败家子，后来听说去了东瀛岛国，没想到十年后成了鬼子兵的狗。
人群后面响起一阵叫骂，人群分开。鬼子兵押着绑缚着双手的梅影进来。众人惊呼，纷纷垂下头颅。田磊和几个男女学生随后押到。
梅影走得大义凛然。押解的军官跑到中佐面前讨好地报告一番，中佐放出微笑站起来走到梅影跟前，说，梅影小姐，没想到在这里见到老同学，难得难得。对不起，都是手下鲁莽，怎么能这么虐待老同学呢。伸手要替梅影解开绳索。梅影沉静地说，不必，这里只有中国人和日本人，没有其他的。中佐诞着脸皮呵呵笑说，误会误会了，我们是来大东亚共荣，建立王道乐土。梅影冷笑，目视现场，说，宫本，这就是你们的共荣，刺刀下的共荣？看着还在冒烟、燃烧的街道和街道上的尸体冷峻地说，这就是的乐土，鲜血、尸体、燃烧的乐土？畜生也讲乐土！
“八嘎”！宫本身边站立的军官狠狠打了梅影一耳光叫骂。宫本抬手制止，脸像个皮蛋，嘿嘿冷笑，指指大树，指指现场的人群，说，我今天只想和老同学畅叙同学之谊，没想到老同学如此不给面子，我是个说话算数的人，这些人是死是活都在老同学你的一念之间。如果答应和我回兵营，这些人马上自由。宫本抬手一招，身后躬身站立的梅奔扯着嗓子对众人道：宫本太君说了，这次来是诚心邀请梅影小姐去军营一叙，商谈建立大东亚共荣事宜，造成现在的不愉快都是不理解造成的，只要梅影小姐，不对，应该是梅影校长，梅校长要是过去商谈，你们不仅不会死而且还能好好地活着，等梅校长和宫本太君商谈好了，我们就是一家人了，你们可都要感谢梅校长啊！
人群里戴着瓜皮帽弓着细腰留着山羊胡子的镇长梅孝先扯着公鸭嗓子大叫，梅大姑，您就答应了吧，您答应了就是我们梅镇的活菩萨，观世音在世啊！好些人跟着附和，喊道，活菩萨啊，答应了吧。梅奔大喊，对，梅校长就是观世音菩萨，她答应了，你们就活了，能过好日子了！
凭什么叫一个姑娘担负这个天大的重责，你们你们还有人性吗？田磊怒声大喝。一个鬼子兵上前打到田磊，几个学生惊呼，护住田磊。中年妇女方嫂大喝，田老师说得对，我们这些人的生死怎么能搁在梅校长一个女子身上，你们这不是帮着鬼子逼梅校长吗？你们你们，还是人吗？镇长身边几个女人上前按住方嫂，一个三十几岁妖娆的女人用帕子塞住方嫂的嘴，阴沉地威胁说，方嫂，你还要不要你的烧饼铺子了。被堵住嘴巴又被人摁住的方嫂挣扎，呜呜地说不出话。
宫本看着现场嘿嘿冷笑。梅影怒喝，宫本，你还有人性吗？
宫本哈哈笑，说，我从来不强人所难，至于人性嘛，那是战争的人性。回头对围着那几个捆绑大汉的士兵挥挥手。啪的一声，一个大汉死在鬼子兵的子弹里。现场大乱，哭喊嚎叫。鬼子兵一阵紧急拉枪栓声。梅奔大喊，肃静肃静，难道你们真要惹怒黄军，统统给黄军做活靶子吗？梅孝先大喝，安静安静，不要惹怒太君！
梅影胸口起伏，脸色血红，对着宫本大喝，宫本，你要是一个军人，冲着我来，给我一颗子弹！
宫本哈哈笑，说，这可是你说的。
校长！学生惊呼。
啪的一声，又一个大汉垂下脑袋，血从胸口汩汩流出，宫本击毙的。全场死寂，睁大了眼睛盯着，惊愕、悲愤。
畜生！梅影怒骂。
梅孝先大呼，大姑，您不能再激怒太君了。求求您了，梅家姑太太！
姑太太，求求您了。梅孝先身边的几个女人齐声呼喊。
梅影盯着她们，激怒道，你们你们。梅影不知道说什么好。
宫本重新走到梅影身边皮笑肉不笑地问，怎么样，老同学，还是不愿意？梅影不愿意和宫本多说一句话，后背对着宫本。宫本盯着梅影的后背恼怒，转头对身边军官耳语。军官招来两个鬼子兵耳语。两个鬼子兵狂笑，放下枪，脱光了上衣。众人看着胆颤心惊，女学生和姑娘们或扭头不敢看或闭上双眼，呼吸凝重，空气仿佛在剧烈燃烧。鬼子兵脱得只剩下一条裤衩，推开前面的男人，一人一个抓出来两个十几岁的少女。少女大哭大叫，众人激动惊呼，想上前救护。鬼子军官对天鸣枪，众人惊恐后退。两个鬼子兵将少女带到大树下，在众目睽睽中按倒她们，骑上怪笑怪叫。
住手！梅影冲着宫本大喝。全场死了般，目光全部集中到梅影和宫本身上。宫本诡秘地笑。梅影决死地说，放开她们，我跟你走！
宫本嘎嘎怪笑，对大树下挥挥手，拍手说，早说，这一切都不会发生，请！
梅影转过身深情巡视在场的梅镇人，目光所到之处响起一片哀嚎，人们多么无奈多么可伶。梅影目光落到学生脸上。学生哭喊道，梅老师，您不能去！梅影闭上双眼，两滴泪水从眼角滚落。
梅影走了，走在一群蝗虫的队伍里，走在阳光惨淡里，走在满街尸体和烟熏火燎里。
三
日本兵满载着战利品撤走了，后面的一群兵还烧了几家房子，在狂笑里踏着梅镇人血迹走的。
梅孝先和他身边的几个女人兔子样窜回去，乡绅们看一眼大树摇摇头走开。乡场上人群哭哭啼啼扶老携幼散去。留下的是那些死了人的苦主和被绑着的家人，方嫂和田磊，还有哭泣的学生们。方鲁冲进现场目睹悲惨，看着参天大树，目光在燃烧，双手举过头顶嚎叫。
镇公所里斑斑驳驳，像个垂死的老人，阴气裹着发霉的空气，播弄死亡味道。梅孝先坐在太师椅里和众乡绅喝着茶商谈事情，好像根本没发生过灾难性事件，两个儿媳一个女儿和一个小老婆妖妖娆娆围拱着有说有笑。小老婆嗲着嗓子说，早知道黄军动用这么大阵仗只是为了一个梅影，还不如早点绑了送过去，免得全镇鸡犬不宁。女儿说，是啊，我瞧着就不舒服，一个女子不在家学女红，办什么新式学堂，镇上好像就她一个能人，这下好了，伤风败俗了吧，自找的。小老婆笑得热气噗噗，说，这下好了，梅思庭那个老东西攀上日本女婿了。大儿媳笑着说，三娘，说错了，那是日本人大公众的女婿呢，那可是一个兵营呢。
喝茶的乡绅有人摇头，有人放下茶杯脸色难看。
够了，都给老子滚，我们说正事。梅孝先听到她们说得不像话，看到乡绅们不满，只得赶她们走。
小老婆扭着水蛇腰不屑地说，媳妇们，跟小妈走，切，就这点能耐。梅孝先摔了茶碗，碎了的瓷片翻着筋斗飞溅，落出一片细碎的闪耀，眼睛瞪圆像要吃人。众人大惊。众女人这才悻悻地扭着屁股走进耳门。
抱着水烟袋乡绅问，要是梅思庭回来追问，我们怎么说？他们家可是有十几条枪。众乡绅附和，惶恐不安。梅孝先拍了桌子，拉着公鸭嗓子说，追问，追问啥，有本事到日本人哪里追问去，今儿这场大灾，根子都在他梅思庭身上，他要不把那丫头送到东洋上学，能认得那个叫宫本的吗？要不是跟宫本勾勾搭搭，他能带着兵来祸害咱们？众乡绅惊愕，张着嘴巴说不出话，目光可怜又可嫌地盯着梅孝先。靠梅孝先身边坐着的戴一副黑框眼镜的刀削脸连忙笑着说，梅翁目光如炬，看得透彻深远，归根结底还是他梅思庭种下的劣根，门风不正，怨谁！
乡绅们有叹息的有附和的，一场邪恶的闹剧在笼子里躁动。
方鲁气冲冲走进公堂，指着众人大怒说，你们你们可都是梅镇的头脑，出了这么大祸事死了那么多人，现在梅影为了保全你们被抓进日本兵营，你们居然还坐在这里喝茶说笑，你们喝下的可是他人的血泪，肠子不烂吗，还笑得出来！
戴眼镜的站起来愠怒，说你可是方家大公子还是留过洋的博士，怎么可以如此咆哮公堂？圣贤之书读到狗肚子里了！
去你妈的圣贤之书，圣贤之书教你见死不救，教你们把一个镇的安危推给一个弱女子！方鲁毫不退让大骂。啪，梅孝先拍桌子咆哮，这里是镇公所，不是你撒野的地方。方鲁盯着梅孝先，眼睛里充血，步步紧逼，咬牙说，哦，镇公所啊，死人了管不管，弱女子被抓了管不管，梅影把自己交出去了，就是为了换得你这样蛇蝎心肠的人活着，太不值得了！梅孝先双眼惊恐步步后退，脸色灰败。方鲁一把薅住梅孝先衣领，大喝，你到底救不救梅影？四个枪兵突然闯入抓住愤怒的方鲁。枪兵是戴眼镜的看到情况不妙，出门招呼进来的。见到枪兵，梅孝先活过来了，声嘶力竭道，拉出去拉出去！
方鲁挣扎着大叫，你们要还是人，要是还有一点点人性，就赶快组织人救梅影，梅影怎么说都是你们的救命恩人！
大榆树下，方嫂手里捧着写有“梅影长生”的木牌，带着学生们和田磊走近树干，把木牌恭恭敬敬放置粗大的树干下的石桌上。田磊带着学生在牌位前摆上香炉和祭品，点燃香插入香炉里。众人退后几步，方嫂双手合十跪下，田磊和学生跟着跪下。方嫂念叨着：大慈大悲的活菩萨梅影，梅大姑，您救了全镇的性命，但愿佛祖保佑您平安无事！学生哭泣，呼喊梅老师！田磊满面泪水说，梅校长，但愿您吉人自有天相，平安渡劫，我们都等着您回来呢！方嫂止不住嚎啕大哭，哭声响成一片，震撼大树，树叶似乎在嗦嗦颤抖。他们身后跪了黑压压一片男女老少，一片哭声。
青色的香烟绕护着哭喊声，震撼整过梅镇，日光惨白，流出殷红的血泪，血红蒙住了天地，风吹响了树梢，呜呜咽咽。
方鲁突然跑过来，抓起跪拜的田磊，怒喝，跟我走！
四
星星像从天幕的破洞里钻出来，繁密地滴着泪珠儿，月亮垂死地斜吊在天幕上，张着半边脸悲惨地瞧着人间。
房间里灯火迷糊一片，家具上像被涂抹了一层黏糊糊的死亡气息。梅影合目坐着，脸上全无血色，像个雕像。桌面摆放着糕点、水果，仍然保持它们的原始。门口两个背抢的日本兵锁住了梅影逃生的可能。自从离开乡场的第一步，梅影就没有打算逃跑，想着如何去死，只有死能解脱一切。一个被日本鬼子抓走的年轻女人，就是逃出去了很难消解那些怀疑的目光，如其忍受别人的怀疑活着还不如死了干净，到了如此地步再想别的那是虚幻的无益的，只能徒增心理负担。她想着如何有尊严的死去，她甚至想到被宫本五花大绑押解刑场，在枪弹的爆响后看着亲爱的蓝天微笑着倒下，倒在山百合的怀抱里，但是心里无数次想着自己的遗憾，再也没机会兑现在夏天的傍晚在美丽的河滩上和自己最爱的男人对着青山、河水还有山百合举办一场醉心的婚礼了，她只能在心里无数次设想那个热切的醉心场景。
一阵沉重的马靴敲击木质楼梯声强烈抬升，楼梯在强暴踢打下哼哼唧唧，像个濒死的病人。梅影呼吸了最后一口人间的空气，等待终极降临。上楼的是宫本，暴虐的马靴声就是宫本残暴的释放，宫本上次在这里带着暴怒离开，留给梅影一个最后的考虑。宫本的马靴踩着中国人的苦难和鲜血跨进房门，随手关闭了它，房间构成一个密闭的恐惧，空气瞬时坚硬。梅影继续保持死亡状态，灵魂似乎脱离身体飞升，在看不见的空中盘旋。宫本这次没有对梅影歇斯底里，马靴踏得轻柔，嘴角似乎挤出微笑，从木质化的空气里迅速传导给梅影耳朵。啪挲，像是一叠轻飘的纸片打击桌面，拍出来的风撞击梅影胸口，血液在血管里四处奔突，血管飘摇着随时爆裂。梅影咬着牙，忍受剧痛，脸色血红。
看看吧，他们都是你的亲人。宫本轻描淡写地笑了，那是吃人后张着血红的口说的，血腥扑鼻。梅影似乎嗅到亲人的熟悉，眼皮跳动，还是开启了眼睛，桌面散落着爸爸妈妈和七岁小弟的照片，这是宫本的恶毒和无人性，用家人来威逼。梅影感到自己像个大海中在狂风暴雨下摇曳的小船，气息悠悠地问，你把他们怎么了？
宫本诡秘地笑，笑声如瓦楞刮着梅影的耳朵、心，痛苦地滴着血。她知道人跟魔鬼无法交流，魔鬼嘴里永远吐不出莲花，问也是白问，合上眼睛在心里为爹妈小弟祈祷。又是啪的一声，一叠照片摔到桌面，阴冷地说，看看吧，他们可都是你的好学生。
你，猪狗不如，畜生！梅影爆出粗口，那是怒急恐惧至极的真实。宫本再次呵呵笑，说如果你好好活着，他们一根头发都不会少。怎么样，条件优厚吧。
无耻！梅影不再冷静了，她知道对面这个冷酷的魔鬼说到做到，只恨自己手里没有枪，怒气、戾气、伤心、悲痛涌上心头，堵塞了大脑，阻断了意识。
夜空泡在垂死里，半个月亮迷迷糊糊像在流泪，草丛里虫子低低地哀鸣，大地和天空在黑暗里颠倒。房间里灯光哀伤地探出窗口，又无力地下垂，跌落濡湿里。宫本那野兽的狰狞割碎了一片片花朵，旋转着飘落死亡的深渊。
骤然的枪声打破了魔鬼的舞会，枪声一声紧似一声，如一只只铁拳砸中魔鬼的头颅。楼门大开，宫本被灯光涂抹成黑炭，慌乱地冲出门，快速扣着衣扣，急问卫兵，哪里打枪？
卫兵指着一个方向说，好像是司令部那里。
枪声、火光编织了魔鬼的死亡链条，大地在颤抖摇晃。
五
城门外的小山岗像一条巨龙静静地卧着，方鲁和田磊等人拿着枪趴在山岗的树林里密切注视城门口。田磊低声问，这行吗？方鲁指指绑在身后树干上穿着和服的日本女人说，有她在，量他宫本没那个胆子，她可是宫本顶头上司的老婆。田磊还是不放心说，万一…
没什么万一。方鲁斩钉截铁道，一会交换后，你们几个不要管我，带着梅影从我们预定好的路线撤离。不用担心我，我可是学军事出身的，你们走得越远我越安全。
说话间，城门楼上火把大亮，烧红了半边天，鬼子兵如临大敌。梅奔的声音遥遥传来，对面的好汉听着，黄军答应你们交换人质，但是你们要确保人质安全，否则梅镇鸡犬不留，石头过刀草木过火！
田磊小声骂道，这个认贼作父的败类！方鲁指指日本女人，顾不上搭理田磊，高喊，你们不要心存侥幸，不要动歪脑筋，我们既然敢来，就有了万全的准备，告诉你们一个消息，不仅城外做好准备，在你们城内若干个要害部门也安放了炸弹，一旦你们打歪主意，城内马上爆炸四起火光冲天！
好，黄军答应你们。这就下去交换人质。
田磊有点发抖。方鲁厉声说，有点中国人骨气好不好，刚才你不是挺有骨气的吗，你没瞧见他们也害怕吗？按照计划行事。方鲁掏出毛巾塞住女人嘴巴，解开绳索，逼着跟自己走。
双方在城外抵近山岗地空地上对峙，火把照耀得如同白昼。大队的日本兵燕翅排开，抢上刺刀寒光闪烁。方鲁让对方士兵退到城门口，否则不交换。宫本只好照做，叫人带出批头散发衣衫不整被堵住嘴巴的梅影上前。
梅奔说黄军是讲信用的，请把夫人放过来。方鲁朝后面挥手，田磊等三人押着日本女人来到身边。方鲁说，看清楚了吗？要不梅奔你过来瞧瞧。梅奔低声告诉宫本，宫本挥手。梅奔胆颤心惊地走过来，仔细打量，回头说，太君，确实是司令夫人。
宫本要同时放人，方鲁不答应，说自己可以站在这里陪着，你们先放人，等我们的人安全了再放。宫本不同意。方鲁用驳壳枪顶着日本女人后脑，女人呜呜大叫。方鲁说，你们人多，有机枪有摩托车，只有我认为我们的人安全了才会放人，千万不要动歪心思。宫本犹豫，梅奔跑回去一阵耳语，宫本不得不下令放梅影。
梅影被绑着双手，走过宫本身边，突然一头撞向宫本，宫本连连后退，还是倒下。谁也没料到梅影不顾性命撞宫本，双方似乎一触即发。梅影要用这个方式激怒宫本杀了自己。宫本爬起来，暴怒，抽出刀要劈了梅影。梅影迎着刀再次冲击。
住手，敢动，立马毙了她！方鲁声嘶力竭道。
六
路上，梅影像个垂死的人，不说一句话，低着脑袋东倒西歪地走着。方鲁想搀扶，梅影尖利地叫道，别碰我！方鲁缩回手，万分惊恐地问，他们他们没把你怎么了吧？梅影不理会，疯了般跑去。
天，亮在满目疮痍里，青烟从废墟里袅袅升起，绕着群山的呜咽。镇口路边的落日崖上皤帆飘飘，纸钱当空，悲伤、凄凉的哭喊声萦绕着坟地，乌鸦盘旋着呱呱怪叫。
几株洁白的山百合，在微风的摇摆里流着泪水。
梅家大门紧闭，没有了往日的枪兵站岗，只有两只石狮子张着空洞的嘴巴无目的地悬望。
门前路上聚集了三三两两的男女，有意无意地瞧着紧闭的大门。梅孝先家的女人在小老婆率领下站到对面，向梅家大门指指点点，肆意嬉笑，招引了一大堆男男女女。听了她们的蛊惑，有人不相信，有人摇头叹息走开，有人随着她们的污蔑兴风作浪，责骂梅思庭门风败坏，表面道貌岸然背地里男盗女娼，将日本人祸害梅镇的责任全部推倒梅家头上，骂梅影臭不要脸，水性杨花，送给一个军营的日本兵用。骂得正起劲的时候，方鲁和田磊他们突然赶到。方鲁责骂他们没良心，说要不是梅影挺身而出那两个姑娘还能保得住清白？接下来还不知道要死多少人有多少妇女被糟蹋。指着梅孝先小老婆和闺女厉声道，要不是梅影挡着，说不定下一个就轮到你们！你们良心叫狗啃了叫猪吃了！方鲁满脸飞红，像一团燃烧的火焰，眼睛奓着，仿佛要吃人。田磊愤怒地说，就没见过你们这样的，真该叫日本兵抓了你们，梅校长为了谁？没有梅校长你们能站在这里说风凉话、侮辱人！
那些跟风的男女低下头，纷纷溜走。梅孝先小老婆和闺女想争辩，看到方鲁变了形的脸，扭屁股逃跑，边走嘴巴还不干不净地道，方家少爷，那可是一个叫猪拱了的烂白菜，你还好这一口。方鲁大怒，要追上去。田磊等强行拉住。田磊说，方博士好男不跟她们这些破烂斗。方鲁垂下胳膊，狠狠地吐口吐沫说，没想到不仅愚昧还是这等侮辱糟蹋人，简直猪狗不如，怎么能叫这样的人生存在这个世界上！
梅家院子空无一人，树叶挂着脑袋，花草抱紧了身子畏缩在阴惨惨的光线里。方鲁等直驱上房，厅堂里空无一人，后面隐隐传来低低的哭泣声，连带着空气叹息。方鲁连叫了几声梅伯父，好大一会儿，梅思庭才在丫头的搀扶下出现，一夜间乌黑的头发披上一层霜，脸像被水泡过的惨白肿胀，目光暗淡不看任何人，坐到太师椅子里似乎对着空气说，来了。方鲁赶紧近前，小心地说，来了，伯父。梅影还好吗，我想给她散散心。梅思庭合上双眼，悠悠地说，她她恐怕没有那个心事了。
怎么了，伯父？方鲁惊愕地问，不敢相信。顽固地说，我知道梅影一定受苦了，心情肯定不好，我还是想当面劝说，事情过去了，就当一阵风刮过去，没什么的，只要天没塌下来就好。梅思庭睁开眼睛，盯着诚意满满的方鲁说，你，真的这么想？
是，伯父，我想现在就见到梅影。梅思庭合上眼睛，搭在椅背上的手轻挥。丫头说，方少爷，我带你过去。
梅影躺在床上，双眼瞪着，好像僵死了。方鲁等梅伯母和丫头离开后，扑到梅影床边急切地说，影，到底怎么了，你要这样折磨自己。眼泪顺着腮流下，目光追着梅影惨白的脸。梅影不说一句话，就是一个活死人。方鲁愈发揪心，说，影，就是有天大的事我们俩个扛总比你一个人闷在心里好，你可是新女性啊，怎么这么想不开。梅影突然大笑，凄厉的声音刀子般扎进方鲁的心窝，血啪嗒啪嗒滴落。方鲁忍着痛苦说，影，别这样，我们可是要在河滩上举办美好婚礼的。梅影笑声骤停，双眼紧闭，眼角慢慢溢出两颗泪珠。方鲁急得在房间里转圈，像个斩掉头颅垂死挣扎的公鸡。
你，走吧，我已经是一个不干净的女人。梅影嘴巴丝毫没动，声音似乎是从地狱里冒上来的，阴冷、坚硬，房间随着这句话翻转。方鲁双眼圆瞪，全身颤栗，突然抱着脑袋嚎叫，发疯地奔出房间跑出梅家。
路上，人们听不清方鲁在叫喊什么，为何如此，只道他疯了。方鲁没头苍蝇样跑回家，气喘吁吁，紧急跪在父母面前连磕三个头，说，父亲母亲，恕孩儿不孝，我走了。老两口惊问去哪儿。母亲说，梅家的婚事怎么办？方鲁起身赤手空拳地雄赳赳走出，撂下一句话说，爱咋办咋办。说完，人已经在门外。老两口惊愕地看着空洞的门，僵在当地。母亲突然高声喊道，不带行李啊！
七
梅影闺房，灯黄光惨，浓重的悲哀装满了每一个空隙。母亲和弟弟守在梅影床边，像守着一个濒临死亡的人。阴风在房间里四下游走，似乎是阎王提前派鬼使来下通知。门哐当一声被推开，屋里人吓了一跳。梅思庭大步闯入。梅母哭泣道，老爷，这样下去可怎么好哇。梅思庭大怒，说，死了算了，梅家担不起这个污名！
什么！梅母惊叫说，她好歹是我们的女儿，外头叫鬼子欺负了，家里你还说这个话，你你这是在逼命吗！梅思庭喝道，妇人之见，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我梅家在镇上住了十几代，从来没有过……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梅影突然坐起来，双眼亮闪闪盯着父母，赤脚下床跪倒父母面前磕头，说女儿还二老养育之恩，从此刻起我不再是梅家女儿！说着，赤脚跑出。
母亲大哭，呼喊，影儿啊妈的心头肉啊，不要走哇。
弟弟惨呼，姐姐，不要走啊！
泪水漫出梅思庭抬着的眼眶，爬上脸，任其滴落。两手一边一个拉住夫人和儿子，厉声说，叫她走！
八
神经高度麻木的梅镇人半死不活地过着他们的日子，像悠悠的河水那样无声无息，唯有方鲁的出走和梅影的逃离重新牵动人们麻木的神经。一些人为方鲁抱屈，更多的人感叹梅影。人们心里都明白是梅影救了梅镇的人，保全那些女人的贞洁，可是又不能公开原谅梅影的失节，还是失节于日本鬼子。田磊、方嫂他们到处替梅影更名，可是没人敢当面赞同，一些好心人只有在夜幕掩护下去大榆树下，对存留着的梅影牌位烧香、拜谒。他们把梅影当成拯救他们的恩人、活菩萨。慢慢地祭拜的人多起来，大榆树下香火比山上仁义庙里的香火还旺盛，关二爷要是有知一定伤心落泪。人们在香烟缭绕里祷告梅影平安无事，在他们心里梅影就是他们的保护神。
香火照亮了人们心头的黑暗，却照不亮梅孝先他们那般人的心里阴暗。
梅孝先在小老婆等女人怂恿下特地召开乡绅会议，议题只有一个，定性梅影是严重失节，辱没梅镇和先人，还严重侮辱了中国人的尊严，派生出两个决定，驱逐梅思庭家出梅镇，不准人祭拜梅影。
梅思庭怎么也没想到，梅家十几代人辛苦攒下的基业毁在梅影手里，通知下达后，没有一句辩解，拖家带口三四十人被枪兵押着离开梅镇。一路上愁云惨淡，人们用眼泪为他们送行。那两个保全贞洁和被救下男人的家庭全体出动，不管梅孝先的什么禁令，带着好吃的哭喊着堵住大路，挡住梅家人，公开在道路上摆上香案祭拜心中的活菩萨梅影。跟来的全体师生哭祭，哭声震撼整过梅镇，哭倒了一大片男女和学生，也引来了更多平日不敢公开自己良心的人，还惊动了附近的山民。他们不辞路远，纷纷赶来祭拜女菩萨。
来祭拜梅影的山民络绎不绝，越来越多，气得梅孝先等人只敢龟缩在镇公所骂娘。
不知是谁喊了一句，梅老先生一家不该走，我们找梅孝先理论去。众人纷纷应和，簇拥着梅家人赶往镇公所。梅孝先何曾见过如此阵仗，绕他们怎么威吓、叫骂，没人理睬。梅孝先叫枪兵抓人，没有一个枪兵愿意出手，反倒是梅孝先被田磊等人抓住，逼梅孝先取消禁令。田磊说，你个黑白不分的老东西，如果你胆敢再如此，老子和你一道跳日落崖，敢不敢！有人干脆说，别跟老狗日的废话，他听不懂人话，干脆给他一粒枪子算了。
梅孝先在群情汹汹下被迫宣布取消驱逐令，保留大榆树下的供奉，派人寻找梅影。
九
山路尽头是一座古砖墙圈着悠久的县城，历经无数风雨的民居不堪重负地苟延着，街面冷冷清清，行人稀少，乞丐特别多，十个人里至少有一个是乞丐。这天，街上多了一个披头散发衣衫破烂的乞丐，脚上的污泥里掺着血污，走一步，青石板上落下一道血脚印，借着手里的树棍支持行走。准备驱逐的乞丐们瞧着血脚印，摇头叹息，无意中看到这个新来的腰间别着两把柳叶刀，更加不敢接近，只好用目光追随。乞丐一路艰难地走向军营，面向军营站了一会，躺倒军营对面的岔路口墙根睡觉大觉，眯缝的眼睛射出寒光，刺向军营门口。
远处的旮旯缝里，好几个乞丐盯着。
日头白花花地下着火，狗蛰伏阴凉之地伸出舌头嚯嚯地排热，乞丐一动不动躺在能烤熟麦饼的墙根，像条抽了脊梁的死狗。房顶上瓦面仿佛过了火，白气滋滋地升腾，空气里飘着焦糊味。军营门口有几次日本兵进出，每次进出，乞丐都放大了眯缝的眼皮。一个拉长的影子靠近乞丐，带来不断增强的喘息声。乞丐掉过手里的树棍，指着逼近的影子，影子不再逼近，声音嫩嫩地说，七爷让我们送水、吃的。乞丐收回树棍，影子缩短，递过来一只大饼一个豁口陶碗，碗里波光潋滟。乞丐夺过碗，把水倒进喉咙里，抓过大饼大口撕扯咀嚼。贴着乞丐耳朵再次爬过来带着奶味的童音，七爷说了，你一个人等于送死，我们在关二爷庙。乞丐停止咀嚼，脖子似乎僵硬，扭头看时，影子早已消失。
日光把墙面压缩为一块巨大的黑影，劈头盖脑蒙住墙根，也蒙住仿佛死了乞丐。黑影伸展到半个街面时候，军营门口响起叽里咕噜的疯狂，两个鬼子军官兴奋地冲着大门而来，梅奔矮了一节放着谄笑随在一个芦柴棒子日本军官身侧，嘴里放着叽里咕噜的马屁。乞丐身子一点一点离开了靠着的墙根，手伸向腰间插着的柳叶刀柄。芦柴棒子正是宫本，距离乞丐四十几步路，快要进入柳叶刀有效击发距离内。乞丐的手把住刀柄，下一秒就是抽刀击发了，抽刀的手腕却叫另一只铁钳子的手抓住，乞丐的手在铁钳子的钳制下像没有分量的棉花。正在乞丐激怒、呼吸粗重之际，响起一声啪，宫本摇晃一下捂住肩膀，倒在梅奔及时伸出的双臂里。枪声引来瞬间的枪声大作，机枪声飞蝗一样扑向乞丐左边的墙头。乞丐耳朵里炸响了一个沉闷，跟我走，没命了什么仇都报不了。
月色漂染了破败的大殿，那些剥落、残缺和报废的什物乱糟糟地被月色刷成冷峻的画页，残留的热空气正在给冷峻固定色彩。外面，落单的子弹在夜空里划出垂死、暴虐的啸叫，粗暴的叫骂声，撞击木板的声音，割裂了本该平静的夜晚，哭喊声染着县城的夜色。
乞丐躺在草席上，头发分开落到脸的两边，暴露出一张虽然涂抹了泥灰但仍然好看的脸，她是个女人，她就是被迫出走的梅影。梅影诀别亲人，直奔县城，守在兵营前的目的显而易见，可惜，她的柳叶刀没有发出，就算发出了不知道能不能击中仇恨的目标，虽然她出生在书剑承传之家，从小也跟着父亲练过武，柳叶刀练得最称手，但是在失衡的心理作用下是否能保持平常的准头还得两说，再加上虚弱的体力，柳叶刀就是飞出去了能否有足够维持快速飞行的能量也是未知数。及时转移目标的那一枪是方鲁开的，方鲁那天离家出走后就发誓一定要杀了宫本，他在县城的行踪叫无处不在的乞丐探知，乞丐的头领七爷找到他，达成共同杀鬼子的合作协议。方鲁早就从身材和走路的姿势上，认出守在军营对面的乞丐就是梅影，他痛恨梅影失身失节，但是不忍心眼看着前去送死，心里还是放不下梅影，关键时候果断开枪。
好几个小乞丐瞪着黑生生的小眼睛盯着昏睡的梅影，十分担心，没有好办法。梅影在感知自己的手完不成击杀目的时，急怒攻心，虚弱的体力用尽晕倒当地，被人背进了关二爷的地盘。方鲁开了一枪后，及时抽身，他无法面对梅影，嘱咐七爷好生照看梅影，自己去继续训练田磊那班人，他要拉起一支复仇的队伍，七爷已经答应了方鲁，合成一股。
来了来了。乞丐头七爷一手端着一只盆子急匆匆进入，小乞丐分开。一只盆里是稀粥，分派小乞丐给梅影喂食，自己拿起另一只盆里棉布，在随后而来的水盆里蘸水，抓起梅影的脚清洗，去掉泥土和血污的脚板划痕杂乱，呲着一道道横七竖八的血口子，蒺藜露出黑乎乎脑袋。七爷拿出镊子夹住黑脑袋拔出，脚板微微颤抖。七爷告诫梅影不要乱动，伤口要是不清理会感染，那样还怎么报仇？
你是谁，为什么要阻止我？梅影气息奄奄地问。一个小乞丐说，他就是我们的七爷，玩枪的。七爷说，对，我就是玩枪的七爷，我是为了……砰，哗啦。梅影踢翻了水盆，怒叫，滚，我不要你管，我要杀宫本那个活畜生。暴怒支持梅影爬起来，摇晃了一下又躺倒。
梅影醒来时候躺在一个简陋的床上，房间里黑乎乎的很难看得清面貌，房间有门没有窗户，门把屋子锁进黑暗，从门缝里挤进来几丝光线泄露了这是一个发光的白天，门外没有任何人为响动，风从门缝里飙进来，在黑暗里斯斯叫，像无数条毒蛇在吐信子。梅影有气无力地看着听着，好像来到了另一个世界，她早已没有了惧怕，也不拿自己当人待，更不把自己当女人，她活着唯一目的就是杀了宫本那个禽兽、魔鬼，哪怕和他同归于尽，她活着就是为了死去，她努力让死去早一天到来。
斯斯的微风伴着丝丝缕缕光亮在黑屋里舞蹈，她不想听不想看，眼睛张得特别大，像要用眼睛吃人。黑暗能叫她安静，那就恰如其分地守着黑暗，直到自己身体完全有了行动能力。她清楚，她还活在人的世界里，但是已经失去了一切，再也不用想那个缥缈的醉心的事了，她只配拥有死亡。
门咬牙切齿地开了，光线轰隆一声扑入，同时送进来龇着毛发的七爷。七爷的脸埋没在光线的推送里，光影在嘴边颤动出声音，饿坏了吧，吃点东西，养好体力好杀鬼子。梅影在门开的瞬间关闭了眼睛，她不想和人有关系，尤其是对她关心的人，她要无情绝情。七爷陪着小心将碗放到床边一张椅子上，说，我叫七爷，也是东北军负伤的连长李湘林，我爱人也是被宫本那个畜生……所以，我脱离了部队，一路追踪下来，我还有十几个好兄弟。李湘林强行灌输自己的经历和苦难，暗示他们是一棵藤上的两个苦瓜，砥砺梅影的求生欲望。
十
梅影终于答应跟李湘林训练，坚持自己的独立单干，说自己的仇不依赖别人，哪怕是自己的亲兄弟都不行。李湘林痛快地答应，悉心教授梅影所有杀日本鬼子的技能。梅影开始了没日没夜的训练，伤痕累累遍体鳞伤，从不叫一声疼和苦，她把自己当成了一架机器，只要机器能运转绝对不会躺下，机器更不会有人的感受！陪练的几个东北军士兵开始个个都是能手，有的甚至不愿意做陪练，认为是耽误时间，摔得梅影浑身是伤。一个月后，士兵们被梅影摔得鼻青脸肿，三个人不是她的对手，各种技能一学就会一学就精，十几个人里只有李湘林和梅影不相伯仲。格斗中梅影不说一句话，完全把对手当成她的复仇对象，眼睛里全是刻骨的狠毒。
在一个无月的夜晚里，梅影从山中营地消失了。得知消息的李湘林随后追赶，哪里还有梅影的踪影。
两天后，县城传出惊人的消息，酒楼上炸死五个日本军官，妓院里两个日本兵死于柳叶飞刀之下。两个现场都留下一张纸，写着独孤二字。日本鬼子如同惊弓之鸟，一两个日本兵大白天都不敢出兵营，城里如临大敌戒备森严。看到纸条的中国人一传十十传百，都说城里来了一个来无影去无踪的独孤大侠，专杀日本鬼子。独孤大侠带给县城人一丝丝亮光，让久违的脸上有了笑的理由。
日本兵龟缩兵营，靠近兵营的地方时常响冷枪，每次枪响必有一个日本兵血花飞溅。凶残的日本兵连日来把县城翻了个底朝天，连独孤大侠的影子都没瞧见，还在清剿中接连死了九个官兵，全城通缉毫无结果，因为见过独孤大侠的日本兵都命丧黄泉。宫本看出了独孤大侠专杀日本兵不杀中国人的漏洞，严令那些汉奸出动四处搜捕，连梅奔也被派出去带队搜查。每天兵营门口绑着十几个老百姓，只要独孤大侠朝兵营开枪就杀三个中国人，这招够歹毒，兵营才得到暂时无事。
独孤大侠也改变了手法，蛰伏城外，专门对出城扫荡的日本兵动手，每次不是一个就是两个，打完就走，绝不恋战。穷凶极恶的鬼子兵毫无办法，好几次清剿变成对长官的保护。
县城出了这号人物，引起了多方寻找，最终都无功而返。独孤大侠行动在风里在迷雾里，没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只有日本兵死亡后出现的独孤二字，字是左手写的毛笔字，从字迹上根本无法判定需要的属性。城里的读书人可遭罪了，都被抓进兵营验证字迹，严刑逼问。
县城成了那些黑乌鸦横行的天下，黑乌鸦是县城百姓送给那些流着中国人的血帮着日本鬼子残害同胞的汉奸，是对汉奸的刻骨诅咒。梅奔试了几次，居然毫发无损，胆子开始发胖，带着手下四处横行。一个夜晚，梅奔醉醺醺从妓院出来，叫一个人薅住衣领，梅奔吓得跪地求饶，抓着的人像从地狱里发出的阴森，喝道，再叫送你见阎王！梅奔只磕头不敢出声。那个阴森低沉道：要想活命滚回梅镇，不要再给鬼子当狗！梅奔压低声音说，是是，再也不敢了，就走就走。阴森声音道：叫梅镇人明白，祸害他们的是日本强盗，不是其他人！梅奔磕头如捣蒜，是是是，一定相告一定相告！您是您是……啊哟。梅奔杀猪似的大叫，双手捂住耳朵，血从指缝里钻出，青石板上躺着一只血耳朵，腥亮地反射着照过来的灯光，血糊糊地悸动。
梅奔捂着耳朵连夜逃回梅镇，窝在家里养伤。听说梅翻译官回来了，梅孝先等人登门拜访，托梅翻译官在黄军面前多说好话，保全梅镇老少。梅奔叽叽哼哼地说不出所以，只让梅孝先他们不要让人知道自己回来了。梅奔害怕极了，血糊糊的耳朵让人终生不忘，一夜之间变了一个人，再也没有了那些恶习，劝说梅老妖赶紧搬离梅镇，不说搬离的原因。梅老妖哪里舍得家产，哪里听得进儿子的话。梅奔急得没办法，单独对爹说独孤大侠其实就是梅影。梅老妖不相信弱不禁风的女子怎么就变成杀人魔王，梅奔磕头赌咒说，梅影的声音他最熟悉，不管怎么变都能听出来。梅老妖拍着脑袋说，是了，梅思庭家世代习武，我怎么把这个忘记了，可是，她一个人，迟早会殃及梅镇，太君要是晓得是我们梅镇的人……爹，您想怎样，我的耳朵可是警告，万万不能啊。
很快，梅孝先知道独孤大侠就是梅影，带着枪兵连夜赶走梅思庭和家人，说不能叫黄军找到祸害梅镇的借口。梅思庭听说独孤大侠就是梅影，没说二话，带着家人乘着夜色离开。岔路口，梅思庭对着县城方向遥拜，嘴里念念有词说：家有此女，我梅思庭祖上积德了。闺女，是为父看错你了，你是贞烈女子，等到平安日，为父一定为你树碑立传，以飨后人！梅思庭洒泪离去，进入深山林场的老宅，留下四个枪兵，剩下的交给前来的田磊，带着进城协作梅影。
十一
连日来，梅孝先派人四处张贴告示，令全体梅镇人安心过日子，说前次日本人来是为了梅思庭的女子，现在梅思庭家走了，梅影也失踪了，再也没有值得黄军惦记的。如果黄军偶尔路过，千万别慌乱，要箪食壶浆以慰大军，定能逢凶化吉平安度过。梅孝先还怕人不识字看不懂，每天派两个枪兵提着铜锣沿街叫喊。那些有良心的人听了在背地里咒骂梅孝先是缩头乌龟是汉奸。田磊和方嫂等带人夜里撕毁告示，白天梅孝先叫人张贴，并说，如果发现再有人撕告示不听劝告，当同梅镇的罪人论处。
三天后的早上，阳光没有分别地照着梅镇，麻石街上有几家店铺刚刚打开门，一群黄祸涌入，皮鞋的铁掌狰狞地敲击麻石，溅起一溜溜火星。这次，日本兵没有大开杀戒，目的明确地直冲镇中而去。老板们吓得赶紧关上门，在门内哆嗦、喘息。
日本兵围住大户，强行带走他们的年轻女子。他们用惊恐的告饶，希求放过，招来的是无情的枪托和皮鞋。宫本领着兵冲进梅孝先家，梅孝先正在茅房里痛快，听到不同往日的嘈杂，吓得屎尿停滞，顾不上屎尿给屁股染色，提上裤子匆匆忙忙赶往客厅。三个老婆两个儿媳和闺女都叫日本兵刺刀押着跪了一大片，垂着脑袋簌簌发抖。梅孝先一手提着裤子放出无限欢笑说，太君太君辛苦，没想到太君如此勤劳，请坐请坐。高声叫道，来人啦，给太君备茶备饭，杀猪犒劳太君。宫本用生硬的中国话说，不用，梅桑，你是大日本大大的朋友，肯为大日本圣战出力？
梅孝先点头哈腰，一手紧紧抓住裤腰满面笑容说，一定出力一定出力，太君尽管吩咐。宫本哈哈笑，吆西，很好，大日本士兵前线作战的辛苦。
辛苦辛苦，大大的辛苦。梅孝先应和着，偷眼瞧着跪地的女人们，一个个像拔了毛的秃尾巴鸡。宫本说，那好，黄军需要你家的女人慰劳慰劳那些辛苦的士兵。
啊？太君太君，那可不行，她们是乡野之人，见不得大世面，惹怒了黄军，那可不是闹着玩的啊，太君太君太君您行行好。梅孝先眼泪鼻涕齐出，双手作揖，忘记了提着的裤子，裤子滑落，露出两只干帮帮的光葫芦腿，两股间夹了条变了形的小黄鱼。女人惊呼，梅孝先似乎意识到，赶紧提起裤子，急赤白眼地哀求，太君太君……八嘎！宫本身边的军官抽出抵住梅孝先的脖子。梅孝先妈呀一声瘫坐地面，浑身筛糠，他睡着想醒了也不愿意相信，自己真心求得共荣共存大计的黄军竟然不认他这个优良奴才，对他这个一心求安的良民顺民下毒手。脖子上寒冷钻心，眼前寒光闪闪，刀不是来跟他梅孝先商量共荣共存，是要吃他的肉，毁他的脸，如果不答应，人头立马搬家，女人照样被带走。宫本似乎并不同情颤抖的梅孝先，也不理会梅孝先的真心，挥手叫士兵带走哭哭啼啼的女人。梅孝先哭着喊道，不要反抗啊，要保全好自己啊。
呸，梅老狗，你也有今天啊，你不是一心巴结日本人吗，添鬼子的屁眼吗？咋样，日本人给你戴上多少顶绿帽子，够你老乌龟受用下半辈子！骂梅孝先是他的二姨太。骂完，二姨太乘日本兵不注意，一头撞死在客厅立柱上。
客厅里顿时沉寂，人们来不及思想，二姨太完成了她的忠烈和大义，倒在地面像一座躺着的不朽丰碑。
街上踢踢踏踏走着十几串穿银代金的富家女人，哭哭啼啼和叫骂声杂交。
那些平日很威风的狗们不知道躲到那个地洞里了。街上留着日本人的告示，令梅影三天内到军营自首，否则将这些女人统统充当慰安妇送往前线，然后梅镇鸡犬不留。女人们脚步沉重地踢打着麻石街道，仿佛踢打着在人们心头。人们虽然痛恨这些大户，也痛恨那些仗势欺人的太太小姐，但是他们毕竟是中国人。暗中盯着的人们个个咬牙切齿，但是毫无办法，空怀满腔悲愤。
十二
梅思庭面色晦暗地躺着唉声叹气，目光空前疲惫，头发似乎又白了些许，手里的书摇摇欲坠，管家匆匆跑来告诉他梅孝先他们来了。梅思庭目光冷悠悠地打向柴门，梅孝先等衣衫不整弓腰窜入，热切的目光碰触梅思庭冰冷的目光，搅扭着跌落泥地。梅孝先在梅思庭丈外止步垂首，后背上露出两根带刺的荆条，脸似乎从死人堆里捡回来。梅思庭将书放置竹椅上，微微挪挪屁股，端正身体问此来何事。梅孝先突然跪下双手合十，急切说，太爷，是我孝先对不住太爷，晚辈有眼无珠，可都是职责在身啊，是全镇三千多人的性命逼的啊，太爷能体谅晚辈吗？跟着梅孝先先后跪倒的乡绅齐声呼喊“太爷”。梅思庭再也坐不住了，站起来惊问又发生什么大事。梅思庭想到他们来肯定有事，没想居然以这种形式表示，他想到逼他们全家老少离开时候的绝情，何曾把他当太爷了！如此表示除非梅镇遭遇了空前灾变，有求自己，否则梅孝先和众乡绅不会自贬身份下贱到不齿地步，内心自然惊愕，脸上波纹不显。
荆条高高举在梅孝先手里，梅思庭瞧着并不接荆条，说，有话说，用不着古人那一套，起来说话。梅孝先诺诺连声，颤颤巍巍地爬起来，脸上泪水流出两条沟，将荆条递给管家说，太爷想什么时候惩罚，孝先随时恭候。梅思庭瞧着心有不忍，咽下嘴里的愤怒说，啥事？梅孝先嘴唇哆嗦着语言不清，身后的戴眼镜乡绅代替梅孝先说明刚刚镇上发生的大灾变。梅思庭听了阴霾覆面，低头不语。众乡绅恳求梅思庭救救他们的女人，神情垂死得像一只只瘟头鸡。
梅思庭背过身体，背对着众人，声音阴沉道，众位请回，恕梅某无能为力，请不要再拿小女做挡箭牌，小女可是众位的眼中钉，早已亡命天涯，就是梅某想出头也是心有余力不足。
太爷，姑奶奶可是叫日本人闻风丧胆的独孤大侠！
太爷，大姑可是女中豪杰！
太爷，我等有眼无珠，错怪了姑奶奶了！
太爷，姑奶奶可是活菩萨啊，那天乡场上要不是姑奶奶侠肝义胆挺身而出，不晓得有多少人被杀，有多少良家妇女被祸害啊，太爷！
乡绅们说得义正辞严，涕泪横流。现在的梅影在他们嘴里就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是舍身赴死的大义凛然。原来他们心里还存着如此圣神的判词，可是说在此时此地显得分外虚假，还滑稽。梅思庭明白他们都是为了自己才临时抱佛脚，想出手，却像深陷水井里的牯牛有劲使不出。他清楚，这些人是想女儿再次为他们牺牲，牺牲完了还不是……他的心在颤抖，不敢想下去。他痛恨自己，是自己的冲动和恶言逼走了女儿，现在是生事死都不知道，又能到哪里去找到女儿？梅思庭的为难似乎早就被来人料到，戴眼镜的说，只要太爷往城门上一站，保管大姑在一天之内现身。梅思庭没想到戴眼镜的如此歹毒，这是要把自己送给日本鬼子做人质，真正坏透了的烂瓤子。梅思庭仰面长吁，罢了罢了，看来我这把老骨头非要让日本人敲骨吸髓了。
镇前路上，众人挡住梅思庭的马车，不准前去送死。田磊等围住梅孝先等人大骂他们丧尽天良，为虎作伥，毁了人家女儿还想毁了年老的父亲。方嫂骂道，梅孝先，你枉披了一张人皮，怎么干出如此猪狗不如的蠢事，你们不是日本鬼子的良民吗，不是太君前太君后吗，不是要大东亚共荣吗，怎么你们的太君不拿你们当朋友了不拿你们当人了？梅孝先等人在众人群情汹汹里，老脸紫红，说不出半个字，像一只只丧家犬。
眼看走不成了，梅思庭站到车辕上高声喊道：父老乡亲们，为了我们梅镇的安宁，老朽父女愿意投身虎口，他们的家人也是梅镇人，也是中国人，救他们就是救我们自己，不要为难了，早一点救出他们早安宁。
不行，您去了就是有去无回！
您去了也救不回她们，日本人不是人是畜生！
我们不能再叫好人伤心又流泪，更不能无价值地牺牲！
不去，他们活该！平日里不是威风凛凛吗，不是欺男霸女吗？
梅思庭双手抱拳，高喊：众位乡亲，原先老朽也错怪了小女，认为她失节失贞，有辱门风愧对先人，现在老朽明白了，小女那是舍生取大义，救民于水火，那是大忠大孝，有女如此老朽值得了，列祖列宗有光彩了。
众人抬着泪眼喷着怒火盯着梅思庭。梅思庭泪流满面，一副慨然赴死的果决，说女儿尚且如此，老父何惜此衰残之身，但愿将来天下太平了，你们把老朽父女合葬于这东边山岗落日崖上，我们父女守着关隘保梅镇平安！说罢，不等众人反映，拿起马鞭狠抽马屁股，受惊的马拉着马车冲决而去，身后响起震天的哭喊、惨呼。
天边摇摇传来：我们死了，但愿乡亲们好好活着——
十三
众女人被关在一个尿骚扑鼻的屋子里，满室哭哭啼啼，一个个失去了往日的骄横，灰头土脸得像一群逃难的灾民。梅孝先小老婆呵斥众人，说黄军不会把我们咋样，是拿我们引梅家那个小荡妇现身，我们都会好好回家的。
一个女子道，早想到如此，我们就不该那么编排梅大姑，现在我们都这样了还有什么脸面说她！她好歹是杀日本鬼子的独孤大侠！
呸，啥子叫独孤大侠，骚货烂货，她也配跟咱们比，切，我们好歹完好。小老婆话还没落音，大门轰然打开，涌进来一大批日本兵。妇女们惊呼，互相扭抱在一切，浑身打着摆子。小老婆站立，笑对日本兵说，太君，我们都是良民，我是梅镇长夫人。当头的军官盯着小老婆嘎嘎怪叫，说夫人夫人好，来共荣共荣！上前抱住小老婆，小老婆惊叫、挣扎，还是被拖走。剩下的日本兵像饿狼张着血盆大口扑向一群惊恐的羔羊，惊呼、惨叫在军营里肆虐，那么苍白那么垂死，狂笑、怪笑在军营里横冲直撞，那是魔鬼的狂欢。
李湘林和方鲁一边一个死死抓着梅影的两只胳膊不松手。梅影刻骨地盯着两人，声音阴冷地说，就是死了也要救出父亲，不然我就是畜生不如。你们放开，你们怕死躲着。
李湘林、方鲁道：谁怕死了？李湘林说，要死也不是这个鲁莽的死法，我们要想个周全的法子，引开他们才好乘机动手。方鲁赞同说，往日我们用独孤大侠杀日本鬼子不都是采取多点呼应吗，他们哪次真正抓住我们了？梅影阴毒地分别盯了两人一眼，垂下脑袋。李湘林说，哎，这就对了。宫本绑着老父亲就是引你主动出现，清除你这个眼中钉独孤大侠。梅影似乎点了点头。两人放开梅影的胳膊，紧急讨论营救计划。梅影靠着墙壁闭上眼睛休息。
一个乞丐闯入，说宫本那狗日的放出话，梅小姐要再不出现，每隔一个时辰杀十个老百姓，还要……李湘林对乞丐摇手，指指睡着的梅影。乞丐凑近李湘林耳边细说。李湘林和方鲁万万没想到，就在他们商量计划的时候，梅影悄悄从窗户爬出。
十四
梅思庭吊在城门上方木笼里，宫本等站立城楼垛口，盯着下用枪赶来观看的老百姓。城楼和城门两边驾着机枪，如临大敌。一个戴金丝眼镜的汉奸在城楼高声叫唤，下面的百姓听着，笼子里的人就是你们所说的独孤大侠梅影的亲爹，谁和黄军作对就是这个下场。宫本太君说了，太君不想为难你们，只要梅影前来自首，你们会平安无事，如果执迷不悟，每隔一个时辰杀了你们中十个人。人群轰然，哭喊声震天动地。宫本瞧着从鼻子里哼哼怪笑，对着金丝眼镜挥手，你的告诉他们，叫他们跪求梅的。
是，太君。汉奸对着城下，声音撕裂地嚎叫，你们听着，求太君没用，还是跪下，跪下求梅影吧，求独孤大侠吧，她可是你们的活菩萨，她不会看着你们被杀不管！跪下跪下！
人群轰然跪了一地，声音嘈杂地惨呼，独孤大侠，救救我们吧！
看押的日本兵兴奋得嚎叫、怪笑。
笼子里的梅思庭悲愤地合上双目。
太阳火龙龙地炙烤着人群，绝望的哭喊声搅着热气喷向远方。他们无辜得像地上的蝼蚁，他们卑微地祈求生的希望。有人不跪，高声喝道，你们不要这样，这是日本鬼子的毒计，就是要利用你们当人质，引诱独孤大侠出来。独孤大侠可是我们民族的……砰的一声，那个有骨气的清醒的人倒在宫本的手枪下，枪口还冒着蓝幽幽的烟，宫本得意吹吹枪口，面露狰狞的笑。
众人咋听枪响，惊呆了，忘记了呼喊、哭诉。热血汉子身子摇晃着转身面对城楼，顽强抬起手指向城楼，说不出话，身体不甘心地向后倒下，灰尘四射。众人惊恐，大气不敢出。金丝眼镜狂躁地喊道，看到了吧，这就是不听黄军命令的下场，快点哭啊求啊，否则下一个就是你们。
哭喊声整齐地无目的地卷地扑出，涣散在苦难的土地上。
看，独孤大侠来了！不知谁惊叫了一声，哭喊声像一阵风快速远遁。众人游目四顾，梅影披着头发，腰间帮着一串手榴弹，一步一步从山岗上走下来，两只脚像两座沉重的山岳，砸地有声，土地震颤！很多年纪大的男女双手合十遥拜，活菩萨啊，救苦救难啊，大恩人啊！有人低低呼喝，快快给大恩人磕头。众人低头垂地：大恩人，活菩萨！
他们用他们仅能想到的仅能做到的，祭拜恩人。
热风掀开梅影的长发，脸色惨白，嘴角挂上轻蔑的微笑，脚步锤击地皮，地皮把震颤传导给每个人的身体，激荡心血。日本兵看到走来的梅影，端着枪呼啦一下子围上，看到梅影腰上的手榴弹和抓在手的引线惊恐地后退。
梅影走一步，鬼子兵惊恐地退后一步。
木笼里站着的梅思庭双手抓着木栅栏，拼死地高声喝道，女儿，好样的，老子有你这样的闺女死而无憾了！孩子，是爹不好，爹只顾着狗都不吃的所谓脸面，那样伤我儿的心，爹有罪啊，爹罪大恶极啊！
梅影站住，抬头盯着木笼，高呼，爹，有您理解就够了，女儿就能安心上路了。可是爹，女儿不孝，连带亲爹遭罪了，女儿给您磕头了。说着，梅影当地跪下，连着给梅思庭磕了三个头，脑袋把干燥的泥土磕下一个浅浅的凹印，凹印染着殷红的血，额头血粘着泥土。
梅思庭高叫，声音冲荡着空气，烈火般燃烧，说，儿啊，谁说忠孝不能两全，爹，今儿见着了！黄泉路上，我们父女作伴！
梅影高声大喝，声音尖利，像一把把锋利的匕首，直刺人们心灵深处，血呼啦啦流在每个有良心人的心里，加速血液的沸腾。梅影道：日本鬼子听着，我梅影就是你们要找的独孤大侠，是我亲手送走了你们四十九个东洋鬼子的命。现在，我来了，如果你们还有点日本武士的尊严，就放了这些老百姓，一切与他们无干！
好，我答应你。宫本得意非凡，朝城下挥手。围着的日本兵撤开包围圈。人们看到了生的希望，可是这个生的权利是一个弱女子用自己的生命和尊严换来的。人群不乏有明理有气节者，他们对着梅影再拜，高呼救命恩人。梅影朝他们微笑，挥挥手说，快快离去，鬼子不是人，防止他们反悔，快快走快走。众人哭泣着依照梅影意思，扶老携幼逃去。梅影瞧着悲惨又无奈的人们，两颗泪珠滑落地面，溅起两朵灰尘的花朵。
梅思庭哈哈大笑，说花木兰啊花木兰啊，哈哈哈哈哈哈……
宫本叫道，梅影，人我放了，该兑现你的诺言了。
梅影抬头大喝，你不是大日本武士吗，不是战无不胜吗，难道还惧怕我一个小女子！
宫本语塞，脸色酱紫。
梅影抓住机会说，我有两点，答应了，我立马卸下手榴弹，随你去报功领赏。
宫本轻狂大笑，说，好，哪两点。
梅影咬字准确，不疾不徐说，一，放下我爹，我们父女见面；二，将抓来的梅镇妇女送过来，我要看着他们离开，然后我随你处置。
宫本朝手下挥手说，放笼子，带上梅镇女人。
木笼在梅影注视里缓缓放下。
城里城外无数双眼睛注视着，随时准备着。一切出乎人们预料地发生了，留下的只有各自的良心和愧疚，还有一群和梅影一样的随时慷慨赴死者。
十五
所有的女人衣衫不整，有的衣服被扯破，鼻青脸肿，还有嘴角流血者，完全失去了往日的光鲜尊贵。梅孝先小老婆一惊一乍，絮絮叨叨，被扯破的胸衣搭拉着，脸上留着血迹，逢人就说，我是镇长三姨太，我没失身我没失身。惊叫，鬼呀鬼子啊！梅孝先闺女和两个儿媳妇按住她，闺女说，三娘，你没失身，我们都没失身……三人眼泪迷糊地看着众女，可怜兮兮。众女低头啜泣。
大门哐当打开，阳光汹涌而入，众女惊恐尖叫，浑身颤抖。那个城头上喊话的金丝眼镜蹬着马靴斜挎着王八盒子摇晃着身子闯入，后面跟着十几个端枪的日本兵。小老婆大笑着扑向金丝眼镜，叫着，我没失身我没失身。跪倒金丝眼镜面前。金丝眼镜抬起马靴大叫，去你老母，早就是黄军的玩物了，还他妈的装贞洁烈女。小老婆被瞪向墙角，脑袋撞到墙面，昏厥过去。金丝眼镜瞧都不瞧，大喝，宫本太君有令，放你等回家。众女惊恐地盯着金丝眼镜，谁也不敢相信。金丝眼镜大怒，咋啦，不想走，那好啊，外面的黄军可是等不及了。轰的一声，众女跌跌撞撞扑向门口。
街上疯跑着一群衣衫破片翻飞披头散发的女人，哭着叫着逃命。金丝眼镜和押解的鬼子兵走在后面。金丝眼镜大笑大叫，慢点慢点，跑那么快干嘛，又不是砍头，你们老爷都等着黄军的剩汤喝呢，哈哈哈。众女听了，停止了奔跑，脚步裹着心事重重，就像去刑场。金丝眼镜说，哎，这就对了，你们现在身份高贵了，黄军用过的女人，量你们老爷不敢慢待。刻毒的提醒，像重锤击打在众女心头，往日的骄狂、刻毒、不可一世死亡了，变回一群可怜可悲可叹的女人，她们深刻体会到了被迫、无奈、弱小。好几个女人又开始了哭哭啼啼，走成了一群悲惨的可怜虫。梅孝先家女人费力地拖着人事不省的小老婆，一路凄凄哀哀，往日的骄横落到烂泥淖里。
梅影和老父亲互相搀扶着矗立城门口，目睹女人们哭哭啼啼走来。梅思庭要上前，梅影拉住说，爹，不用管！梅思庭叹息一声说，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日本鬼子禽兽不如。
爹，畜生听不懂，省省吧。
众女见到梅影父女，特别是梅影绑在腰间的手榴弹，明白是怎么回事了，纷纷跪下，呼喊：恩人啦！梅影怒道，别假惺惺的了，还不赶快走，日本人要是反悔了，你们谁也走不成！众女一片低呼，像一个个丧家之犬跑过梅影父女身边。
看着快要到山岗的众女，梅影回头说，爹，您也走，有我在，他们不敢怎么样。梅思庭转身面对梅影，严肃地说，闺女，爹今儿长脸了，死而无憾！不要劝我，老爹陪着我的好闺女，生死与共！
突然城内枪声和爆炸声猛烈啸叫，梅影父女和日本兵惊愕，看向城内。宫本大喝，防止……没等他的话说完，城外枪声大作，子弹飞蝗般飞向城头，城门处十几个伪军突然朝身边的日本兵开枪。方鲁高声呼喊，梅影、伯父快跑。梅影明白了，这是李湘林方鲁他们在营救自己，带着爹跳下脚边的壕沟。反应过来的日本兵用重火力封锁壕沟，子弹冰雹那样密集，溅起一片片泥土的暴雨，压得父女两抬不起来头。忽然壕沟里窜过来三个伪军，梅影举起一颗手榴弹要同归于尽。伪军大喝，梅影，是我，李湘林。梅影松了一口气，晕倒沟壁，拉了弦的手榴弹嗤嗤地冒着白烟。李湘林纵身飞扑，抓过手榴弹压在身下，手榴弹在李湘林身体刚刚压住的瞬间爆炸。
天空黄橙橙，染了太多的血，硝烟在黄橙橙里弥散，血腥味罩着这片天地。
十六
血蒙蒙的斜阳撒了一路，男人女人走在血路上，一个个走得没心没肺。梅孝先发着垂死的尖叫，这可这么好这可这么好啊！腿一软跪倒泥地，仰面惨呼，祖宗啊，奇耻大辱啊奇耻大辱啊！梅孝先涕泪横流，拍打着泥地。
众人停下脚步，瞧着，谁也不敢上前劝说，因为谁也不知道拿什么劝说，谁都没有心情劝说，他们可都是奇耻大辱的同路人。一个女人咬牙切齿地说，都是你们弄的，整天仁义道德，睁着双眼说瞎话，生生的把一个忠烈女子说成是荡妇是水性杨花，败坏了梅镇侮辱了祖宗，还赶人家走。这下好了，都是荡妇了，你们这些老爷都戴上日本人的绿帽子了，看你们今后怎么办！
一直被人抬着的梅孝先小老婆从担架上翻身下来，她现在不疯了也不半死不活了，瞪着牛眼鄙视斥责的女人，散泼地大叫，咋啦咋啦，胡咧咧啥，啥叫荡妇，老娘身子干净净，拼死保住了身子，要不老娘也不会被打成这个样子！梅孝先家女人一起帮腔，都说他们都保了清白。那个女人哈哈大笑说，好啊，别扯臊了，脱了裤子叫你们男人查验，敢吗？顿时叫骂声四起，众女扑向怒斥的女人，揪头发扯衣服扭打，混乱一团。梅孝先拿过身边一个枪兵的枪朝天开了一枪，大喝，够了，还不够现眼吗？
众女人松手垂头。小老婆气咻咻说，老爷……
闭上你的臭嘴！梅孝先将枪扔给枪兵，拍拍手，厉声道，回镇里谁也不准说说……说这个事！谁说了就沉谁的河！听到没有！众人稀稀拉拉应和。梅孝先大喝，听着，这一切都是梅思庭家那个劣畜闹的，她才是梅镇的大罪人！
小老婆说，对对，一切都是那个梅影的罪恶，她是我们梅镇的公敌是梅镇的耻辱。大家不要互相针对，梅影才是我们受苦受难的根源。
戴眼镜说，对对对，大家统一说辞，这样，我们回家就没事了。听镇长和三姨太的，记住，梅思庭他们家才是我们的公敌。
众人轰然称是。
十七
梅镇四处浓烟滚滚，火光映红了半边天，燃烧的爆炸声此起彼伏，叫骂、哭喊声震得月亮闭上眼睛。
大榆树下挤满了战战兢兢的男女老少，四外的火把不断滴着血红的泪滴，空气里蓄满了死亡的腐败。宫本的脸在火光里摇晃，血红、暴戾，狠毒地盯着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男女老少。梅孝先等乡绅在刺刀的押解下，躬身垂头站在宫本面前，乖得像三孙子。宫本上前抽出指挥刀在梅孝先脑袋上比划，梅孝先妈呀一声跪倒地上，身子像狂风中的小树叶。宫本哈哈大笑，如厉鬼啸叫，插回刀，伸出手拍拍梅孝先的脸，说你的粮食大大的，送给黄军。
梅孝先点头如捣蒜说，有有，梅某倾尽所有，亲自给黄军送去送去。
宫本指着男女老少，说，他们的全部杀掉。
梅孝先急急巴巴说，太君太君，他们都是良民，大大的良民，梅影才是反抗分子，梅影该杀，她的家人该杀！
人群里有人高喊，你放屁，梅影是好人、恩人。
好些人呼喊好人、恩人。
宫本朝天空抬抬手，一梭子子弹掠过呼喊的人群头顶，很多人趴到地面颤抖不已。
梅孝先抬头惊恐地，太太君，我我说错了？宫本抓着梅孝先衣领提溜起来，对着梅孝先的脸咬牙喷射吐沫星子说，你的良心大大的坏了，梅校长救回了你们的女人，你还要杀梅校长？
梅孝先蹬着牛卵的眼睛，他搞不懂宫本怎么替敌人说话了，惶恐地说，是是，太君说得对，梅校长是好人好人，我是忘恩负义的畜生畜生！
那你就该杀！
梅孝先惊愕，气结，扑通跪倒，爬行宫本脚下，哭诉说，太君太君，我该杀，可是我能为太君办差啊，为太君效劳啊，太君您说，我天亮保证亲自带人送粮食到太君的军营。
宫本哈哈大笑说，东西的要，人我也要。
人？梅孝先惊恐地说，太君，我保证效劳，人人人……梅孝先啰嗦着。宫本暴怒，指着众人喝道：喊，叫梅影救你们！
哦，太君，我知道了。梅孝先飞快爬起来，转过身对着众人，大喊，大家一齐喊，请梅大姑出来救我们，不然我们都没命了。快喊快喊。梅大姑，梅菩萨，梅镇父老乡亲求求您了，出来吧，您出来了，三千多条命就保住了。喊啊快喊啊！
哭喊声震天动地冲击而去：梅大姑、梅菩萨在梅镇上空旋转，死亡扑着翅膀乱闯，怪诞地扑打着群山，月亮滴下清冷的泪水，在火光里虚化。
梅影从大榆树背后走出，立即引出群呼：梅大姑！
众日本兵端枪对着梅影，如临大敌。梅影走得地动山摇，地皮嘎嘎怪叫，脸上光影奔腾，眼睛平和地盯着众人，似乎有千言万语要告诉乡亲们，却一句话没说。
学生惨呼，梅老师。一片凄惨的哭泣。
大姑，您老不该出来，留着您能给我们报仇。梅奔捂着耳朵推开人群跑出来阻拦梅影，叫两个日本兵拦住。梅奔放开捂住的手，高喊，大姑，侄儿梅奔以前错了，我不该认贼作父，我们这些人死有余辜，不值得救，你救了他们，事后会反咬一口，不值得不值得啊，我们梅家的大姑奶奶！
砰的一声，梅奔张着嘴巴固定了垂死叫喊的面容，血从子弹击中的洞里汩汩流出，仰面朝天倒下。乡场上又是一片惨呼，人们怎么也没想到猪狗不如的梅奔，在关键时候挺身而出，勇敢地死在宫本的枪下。
宫本将王八盒子插回，朝着走来的梅影虚弱地怪笑。梅影站住，从容不迫地说，宫本，放了乡亲们，我跟你走。
吆西。宫本朝身边的军官耳语。军官大喝，撤退。
鬼子兵潮水般四散，空气骤然冷却。
梅孝先等跪在地上爬不起来。乡场上哭天抹地，人们只能用这个最直接的最无奈的方式感谢救命之恩，没有谁再敢说梅影的不是。谁也没想着离开乡场，梅孝先的女人低着脑袋躲在人群缝隙里，再也不敢耍横。
人们朝着出镇的方向跪着，一双双泪眼仿佛穿越黑暗陪着他们的救命恩人，他们仅能用这种方式表达对梅影的感激、崇敬，还有哀悼。他们心里都明白，梅影一去将再也不回头了。
轰的一声，镇外闪现灿烂的红光，璀璨如节日礼花，铺天盖地照亮了山河大地。
后来人们才从惊吓得连夜逃跑的一个小汉奸嘴里得知，那晚，梅影站到落日崖的山岗上朝着梅镇凝望，宫本来拉他走，梅影乘势抓着宫本，拉响了衣服里面的炸药，不但炸死了宫本还炸死了身边四五个鬼子。说梅大姑就是我们这块土地上的神。
十八
梅镇人找来经验丰富的退休仵作，将带着梅影血衣碎片和可能的骨头残片，归拢一处放入棺材。
出殡那天阴风惨惨，日色无光。全镇男女老少凡是能走动的全体出动，四外的村镇听说了来了很多人，连闻知此事的国民政府和共产党游击队都派了好些官员代表，前来为梅影送行。附近的三十八团团长亲临，带着一个连兵力护送梅影出殡。
梅影的棺木缓行在古老的梅镇街道上，白色的人群簇拥着棺木。人们用泪水洗面，用啼血感恩，用怒火宣誓。梅影死了，尸身残破，换来三千多条生命活着；梅影倒下了，三千多条生命站起来了。
山河哭泣，群山垂首，漫空飘舞着圣洁的雪花。
遵照梅思庭意思，将女儿梅影下葬在梅镇出山口落日崖上，看着梅镇，守护亲人。
古老的梅镇涌来上万人，还有漫山遍野持续赶来的扎白戴麻的人们，青绿的山被白色覆盖。他们为不屈的精神感召，他们为受尽屈辱还守护人民的灵魂送行。据说，梅影是在突然一片血红的阳光下下葬的，棺材落土，血红突然消失，剩下的是上万人的悲痛。
方鲁挖来一颗梅影最喜欢的并蒂山百合，小心栽种到梅影坟头。山百合清雅、高贵，一尘不染，在微风中含着微笑，像一面猎猎招展的旗帜。
好些学生哭晕，好些女人哭得气息奄奄。梅思庭夫妻坚持到女儿坟头堆起，双双晕倒坟地，被人抬回。梅孝先等长跪坟头，叫方嫂、田磊抓起，怒斥。梅孝先惊颤地后退，脚下一滑，顺着落日崖缓坡滚落，摔折了腿，从此躺在家里，直到抗战胜利后在出来过一次，于终日惶恐惊惧里死去。
方鲁栽种好山百合，神情严肃地对着坟头三鞠躬，庄重地说，梅影，那天早晨在河滩上，你说你希望能跟最喜欢的人办一场醉心的婚礼，尽管这里不是河滩，也没有婚纱，但是，我知道你是最喜欢我的，我曾经那么无情地伤害你，导致你的离家出走，希望你能原谅我。希望我们能在九泉之下举办那场醉心的婚礼。
啪的一声爆响，子弹划裂天幕，拖出悠长的尾音。方鲁的手枪抵着太阳穴，在众人目瞪口呆里徐徐倒下，脸上含着微笑房建辉
一
梅镇像头温顺的卧牛，静静地卧在群山怀抱中，浑身上下披绿裹青。麻石板街道被夜露洗得水滋滋亮汪汪，两边排列的早点铺炉火烘热了空气，唤醒了梅镇的早晨。
早起讨生活的人们用身体挖走挡住他们前行的浓雾，又在身后旋转出一朵朵雪莲花，诱人的吆喝声在初日的抬爱里温暖地舒展。镇中有一块不大不小的很有来头的乡场，偏后矗立一颗似乎和古镇同龄的老榆树，巨大的冠盖庇护了乡场，清朝那会用作贴告示和砍头的去处，后来延续了贴告示的传统，免除了杀人的功能，代之为开大会的聚集地，对面是绿茵拱卫的镇公所。挨着镇公所是一座拱背吊满青苔的小桥，清幽的河水绕一个弯划过新开的小学堂，甩向深山的怀抱。
阳光赶起群山的青翠倒立河水里，几只大白鹅嘎嘎叫着踏波掠浪，脚掌下快速开放一串青亮的水花，掩翅在两只翠羽鲜亮的鸭子身后。鸭子丝毫不以为意，专心埋头对着一丛银红色水中根须一通咕咕噜噜，搜食隐藏在根须间的美餐。河水绿茵茵地微笑，洁白的山百合不辞肥瘦地打扮着河滩，卵石在阳光下闪着温润的光泽。
年轻的梅影和方鲁并肩拥着温情漫步河滩鹅卵石，面对此情此景，他们很容易走出一个婚姻的完美。梅影抬手将一绺微风抓下的鬓发掖进眼镜腿里夹住，微笑牵着山光水色，她接受刚刚回国的洋博士方鲁之约，来到清晨的河滩，方鲁说要商量他们的终身大事，定下了他要立马返回重庆就任，抗战时期时间不等人。尽管他们来此目的明确，却谁也没有说正事，脚步徜徉在山水的舒美中，都不想破坏宁静、和平、阳光送暖的早晨。
梅影弯腰折了一支并蒂山百合，嗅着欣赏着，转向白西装白礼帽斜纹紫红领带的方鲁，送出绿茵茵的微笑说，看出什么了？方鲁从绅士的微笑里探出思想，费力地解读山百合，说她是白色的新鲜的。梅影说对也不对，你这个留法博士难道就学会这点浪漫？方鲁笑出不好意思说，我是学习军事的不是去进口他们的浪漫。那你说，我洗耳恭听。梅影笑了，笑碎了一河水，河水亮银子那样怂恿铺排。梅影收住笑说，你就没看出圣洁、高贵、顽强。方鲁哦了一声，像个开蒙的童子，说，那梅校长梅老师能不能为方某启蒙一二。梅影夹夹灵动的眼皮，微笑从嘴角滚落，说你没看出她们在任何地方任何环境里都能生长？河滩上山岗上到处都是她们的家她们的亲人。我是老师，我说一，你去反二反三吧。
方鲁微笑着推推鼻梁上的眼镜，说看来我这个洋博士要好好地解决水土不服了。方鲁起大早来河滩上可不是为了增长学问，他要在感情的热锅里炒出关于他们俩的未来幸福，这也是他在重庆的民国政府报道后就马不停蹄赶回来的原因，希望把小时候方梅两家定下的娃娃亲落到实处。梅影可是留过日本的学生，热心于教育，故而坚辞省府邀请回乡办了小学堂。方鲁不仅要摘婚姻的果实，还要设法打通梅影的思想和他一道去重庆。梅影不和方鲁讨论去重庆的事，指点山水树木花草说事，这里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情意满满。方鲁努力保持绅士风度，希望自己的热乎融化梅影的小心态，绅士地吸收梅影的芳心。梅影学生头上一缕头发再次调皮地滑落，只得重新将她们按捺进本该的座位里，嘴角掀开胜利的微笑，目光里绿意翻涌。方鲁有些急躁了，很想说出自己的大道理，看到梅影走在诗意的微笑里，只好在心里缓释急躁。梅影继续踏着小碎步，走出了温良恭俭让，好像忘记了让方鲁举一反二反三。
山亲爱地拥抱河水，舒展出一副宽大的绿色风景画，一两条小鱼跃出水面，似乎在向鹅们鸭们叫阵，远处几个牧童弃了牛儿不顾，尽情在沙滩上追逐、嬉戏，欢笑声撞进白云的怀抱。
梅影抬起笑意温和的脸庞，目光在画卷上移动，突然打向远处的追逐，把笑洒到他们的欢笑里，扫一眼急迫期待的方鲁，说，方大博士我是个小女子，只喜欢家乡的山水，希望生活在青山绿水的平静里，远离山外的炮火连天。
方鲁推推鼻梁上的眼镜，耐着性子问，难道一个留日学生就没有自己的理想，过着随遇而安的古老日子，这还是新女性吗？山外的炮弹迟早要落到山里，那时候你还能这么恬静、悠然？
梅影站住，瞧着倒映在河水里的蓝天说，理想，呵呵，谁没有理想，我的两个理想之一就是办好镇上新开的小学堂，听到孩子们朗朗的读书声就是天下最美的事，他们长大了会走出大山，去……梅影截断话语，弯腰捡起一块卵石砸进镜子般的河水，河水敞开了一朵喇叭花，飞溅的水珠落下重新砸开了一圈小喇叭花，清亮地笑出满河的畅快，河水的笑音在水面游行、飞越，连接青山扑向蓝天。
方鲁背对着河水挡住梅影的视线，坏笑着逼问梅影第二个理想是什么。梅影笑而不语，再次拾起一块扁平的卵石准备撒手河面，方鲁张开双手不让梅影投掷，说，有理想是好事，难道还怕说出来。梅影丢下卵石，拍拍手掌，目光越过方鲁头顶，投向远山的清越，迷蒙了双眼梦幻似的说，我希望在这里在一个宁静的下午，和我所喜爱的男子举行一场醉心的婚礼。
啪，方鲁拍手掌激发出温暖的脆响，说，那最好，别开生面别开生面，肯定终生不忘！我们俩在这一点上终于找到共同点了，太好了！
啪——勾——突兀、惊颤，拖着尖锐的啸叫撕裂群山的静谧，那是死神传送的请帖。方鲁和梅影终止了调蜜，目光打向声音发出处，那是牛头方向，那里连接山外的道路，火药爆发出强劲，推送子弹划破蓝天。方鲁惊呼，三八大盖，日本人来了！
枪声接二连三下着狗崽子，牛头那边呼喝声直冲云霄，惊恐的绝望的呼叫震动群山，整过镇子跟着震颤、慌乱。梅影急切地说，方鲁，我要去学校。不等方鲁回应，撒腿跑向能看到青绿覆盖下的部分白墙黛瓦。
“鬼子来了！”成为梅镇这个早晨永久的惊恐。
方鲁大喊，梅影，回来，日本人马上就到了，赶快往山里跑！
梅影裙裾翻飞，像一朵速开的蓝色山百合，像一面烈烈招展的旗帜，摇摇送来你走吧，那里有我的学生还有同事！梅影跑得飞快，和刚才判若两人，她在和死亡争抢时间。
进镇子的麻石街上男窜女叫，街面横躺着白的绿的红的各色吃的用的，还有躺在炸坑旁边血呼啦叽的尸体，硝烟弥漫。窝在店铺石阶台上女尸流着最后的血，烧饼摊子倒地旁边的店铺燃烧着大火，黑烟翻滚，冲天而起。啪勾不停，每啪勾一声，准有一个活生生的生命倒下。街口冲进来一群端着长枪戴着黄色招魂耳帖的嗷嗷怪叫的两条腿畜生，枪口冒着硝烟，刺刀上滴着殷红的血，他们见人就杀见东西就抢。两个黄衣畜生抬着一个拼命挣扎尖叫的妇女往门里窜，嘴里胡乱地大笑怪叫，一个鬼子兵枪刺上挑着一个四肢在空气里徒劳乱舞的婴儿，高声大笑大叫，几个围观的日本兵跟着胡叫怪笑。
大火四起，浓烟覆盖，叫声哭声和残忍的笑叫声构筑了梅镇灾难的全景图。
梅镇似乎醒在睡梦里，醒在枪炮的教训里。善良的人们似乎没来得及看清对方，就消失在子弹的扑击中。
这天，永远定格在公元1939年5月6日，湘西一个古镇的早晨。
青山绿水不再静谧优美，和平的阳光再也照不进古老的梅镇。
二
习惯生活在安步当车的千年古老里的山民百姓何曾遭受如此劫难，大部分人纷纷逃亡深山之中，暂时没有逃走的没头苍蝇样乱窜乱撞，烧香拜佛的人不在少处，佛祖非常吝啬他的无边佛法。
学校里早已乱成一锅粥，狼奔豕突，惊恐的哭喊声代替了朗朗的读书声。枪声咋起时，几个男女老师正带着学生准备排练梅影编写的抗日剧《血色》。初闻枪声，一个男老师还开玩笑说，这可是绝好的背景声响。随着更多的枪声还有炮声传来，玩笑声熄灭，惊恐挂到每个师生脸上。枪炮声下的惊叫、镇民的拼死逃跑给他们上了一节惊心动魄亡国课，慌乱哭喊改变了校园。院中竹林边，好几个女生抱团哭啼，余下的学生围住老师张着惊恐、希望的眼睛。老师们没了主意，一个女老师抱住另一个女老师哭泣。有人拉开校门，众人跟着逃出，很快退了回来，个个成了惊弓之鸟，五官变形。那个带头拉开门的田磊老师，狠狠闩上门，大叫，完了，鬼子兵冲过来了，怎么办啊，赶快想法子啊。
都不许哭！梅影如天兵天将突然降临，紧急大喝，说哭喊没用，反而给鬼子指示了方向，别哭别喊，跟我来。哭喊声随着梅影的镇定降温。梅影脸色煞白，胸口剧烈起伏，她是从河滩的爱情温柔地直接冲进可能随时丧命的火坑里，她要挽救她的学生。她的话镇住现场，绝望中的师生像找到生的寄托。梅影指挥老师们带着学生往学校后山跑，她断后，为师生的脱离拖延时间。田磊要和梅影留下来拖延时间，梅影厉声说，保护学生是你最大责任，不要叫我担心。田磊流下眼泪说，是，校长，我拼了命也要送他们走，你你也要……
别婆婆妈妈的，还是男子汉吗，快走！梅影柳眉倒竖，平时的循循善诱、温和的梅影不见了。门外叽里咕噜大叫，砸门声此起彼伏，门板嗦嗦颤抖。梅影上前一把推走田磊，大吼，记住，保护学生是当老师的责任！田磊抹了把眼睛，扛起一个吓晕的女生窜出后门。
梅影站立院中，整理了一下衣服，严肃地盯着被暴力摧残的门板，镇定得像一座巨石。门板哗啦一声向门内倒下，一群凶残的日本兵端着枪冲进来围住梅影。梅影在日本兵冲进来的瞬间身子哆嗦一下，随后稳住，迎着快要刺到脸上的刺刀丝毫不退缩。残暴的鬼子兵歇斯底里，抽回枪，准备将刺刀刺进梅影胸膛，被一个挎着腰刀的军官制止、训斥。鬼子兵收回枪，哈依一声退到一边侍立。军官朝围着的鬼子兵挥挥手，鬼子兵收枪撤围。军官上前用半生不熟的中国话说，你的梅校长？梅影急速打量军官，大义凛然道，是，本校不欢迎你们，请你们立即出去。军官嘿嘿笑说，我们是来帮助你们建立王道乐土，是朋友是客人，留学大日本帝国的梅校长难道没学到一点点礼貌。梅影冷笑，说有端着枪闯进来的客人吗，拿着刺刀威胁主人这还是朋友吗，这就是你们要建立的王道乐土？军官尴尬，脸色血红，尴尬地笑，说，我们不讨论这些，你的老同学在等着，我们是奉命邀请。请！梅影看一眼学校，平静地说，带路。
粗大的大榆树干上绑了七八个壮汉，鬼子兵端枪警戒。乡场上站着一两百哭哭啼啼男女老幼，鬼子兵用刺刀围住，四外高处架起几挺歪把子，虎视眈眈。树旁石凳子上坐着一个中佐鬼子军官，指挥刀立在岔开的两腿之间，一双戴白手套的手按住刀柄，瞪着三角眼欣赏他营造的这幅画面，得意在他脸上流窜。身后站立两个军官，脸上凶神恶煞，侧面躬身站立一个头戴日本军帽着中式衣裤挎盒子炮的中国人，他就是镇上梅老妖的儿子梅奔，因为吃喝嫖赌叫梅老妖赶出家门的败家子，后来听说去了东瀛岛国，没想到十年后成了鬼子兵的狗。
人群后面响起一阵叫骂，人群分开。鬼子兵押着绑缚着双手的梅影进来。众人惊呼，纷纷垂下头颅。田磊和几个男女学生随后押到。
梅影走得大义凛然。押解的军官跑到中佐面前讨好地报告一番，中佐放出微笑站起来走到梅影跟前，说，梅影小姐，没想到在这里见到老同学，难得难得。对不起，都是手下鲁莽，怎么能这么虐待老同学呢。伸手要替梅影解开绳索。梅影沉静地说，不必，这里只有中国人和日本人，没有其他的。中佐诞着脸皮呵呵笑说，误会误会了，我们是来大东亚共荣，建立王道乐土。梅影冷笑，目视现场，说，宫本，这就是你们的共荣，刺刀下的共荣？看着还在冒烟、燃烧的街道和街道上的尸体冷峻地说，这就是的乐土，鲜血、尸体、燃烧的乐土？畜生也讲乐土！
“八嘎”！宫本身边站立的军官狠狠打了梅影一耳光叫骂。宫本抬手制止，脸像个皮蛋，嘿嘿冷笑，指指大树，指指现场的人群，说，我今天只想和老同学畅叙同学之谊，没想到老同学如此不给面子，我是个说话算数的人，这些人是死是活都在老同学你的一念之间。如果答应和我回兵营，这些人马上自由。宫本抬手一招，身后躬身站立的梅奔扯着嗓子对众人道：宫本太君说了，这次来是诚心邀请梅影小姐去军营一叙，商谈建立大东亚共荣事宜，造成现在的不愉快都是不理解造成的，只要梅影小姐，不对，应该是梅影校长，梅校长要是过去商谈，你们不仅不会死而且还能好好地活着，等梅校长和宫本太君商谈好了，我们就是一家人了，你们可都要感谢梅校长啊！
人群里戴着瓜皮帽弓着细腰留着山羊胡子的镇长梅孝先扯着公鸭嗓子大叫，梅大姑，您就答应了吧，您答应了就是我们梅镇的活菩萨，观世音在世啊！好些人跟着附和，喊道，活菩萨啊，答应了吧。梅奔大喊，对，梅校长就是观世音菩萨，她答应了，你们就活了，能过好日子了！
凭什么叫一个姑娘担负这个天大的重责，你们你们还有人性吗？田磊怒声大喝。一个鬼子兵上前打到田磊，几个学生惊呼，护住田磊。中年妇女方嫂大喝，田老师说得对，我们这些人的生死怎么能搁在梅校长一个女子身上，你们这不是帮着鬼子逼梅校长吗？你们你们，还是人吗？镇长身边几个女人上前按住方嫂，一个三十几岁妖娆的女人用帕子塞住方嫂的嘴，阴沉地威胁说，方嫂，你还要不要你的烧饼铺子了。被堵住嘴巴又被人摁住的方嫂挣扎，呜呜地说不出话。
宫本看着现场嘿嘿冷笑。梅影怒喝，宫本，你还有人性吗？
宫本哈哈笑，说，我从来不强人所难，至于人性嘛，那是战争的人性。回头对围着那几个捆绑大汉的士兵挥挥手。啪的一声，一个大汉死在鬼子兵的子弹里。现场大乱，哭喊嚎叫。鬼子兵一阵紧急拉枪栓声。梅奔大喊，肃静肃静，难道你们真要惹怒黄军，统统给黄军做活靶子吗？梅孝先大喝，安静安静，不要惹怒太君！
梅影胸口起伏，脸色血红，对着宫本大喝，宫本，你要是一个军人，冲着我来，给我一颗子弹！
宫本哈哈笑，说，这可是你说的。
校长！学生惊呼。
啪的一声，又一个大汉垂下脑袋，血从胸口汩汩流出，宫本击毙的。全场死寂，睁大了眼睛盯着，惊愕、悲愤。
畜生！梅影怒骂。
梅孝先大呼，大姑，您不能再激怒太君了。求求您了，梅家姑太太！
姑太太，求求您了。梅孝先身边的几个女人齐声呼喊。
梅影盯着她们，激怒道，你们你们。梅影不知道说什么好。
宫本重新走到梅影身边皮笑肉不笑地问，怎么样，老同学，还是不愿意？梅影不愿意和宫本多说一句话，后背对着宫本。宫本盯着梅影的后背恼怒，转头对身边军官耳语。军官招来两个鬼子兵耳语。两个鬼子兵狂笑，放下枪，脱光了上衣。众人看着胆颤心惊，女学生和姑娘们或扭头不敢看或闭上双眼，呼吸凝重，空气仿佛在剧烈燃烧。鬼子兵脱得只剩下一条裤衩，推开前面的男人，一人一个抓出来两个十几岁的少女。少女大哭大叫，众人激动惊呼，想上前救护。鬼子军官对天鸣枪，众人惊恐后退。两个鬼子兵将少女带到大树下，在众目睽睽中按倒她们，骑上怪笑怪叫。
住手！梅影冲着宫本大喝。全场死了般，目光全部集中到梅影和宫本身上。宫本诡秘地笑。梅影决死地说，放开她们，我跟你走！
宫本嘎嘎怪笑，对大树下挥挥手，拍手说，早说，这一切都不会发生，请！
梅影转过身深情巡视在场的梅镇人，目光所到之处响起一片哀嚎，人们多么无奈多么可伶。梅影目光落到学生脸上。学生哭喊道，梅老师，您不能去！梅影闭上双眼，两滴泪水从眼角滚落。
梅影走了，走在一群蝗虫的队伍里，走在阳光惨淡里，走在满街尸体和烟熏火燎里。
三
日本兵满载着战利品撤走了，后面的一群兵还烧了几家房子，在狂笑里踏着梅镇人血迹走的。
梅孝先和他身边的几个女人兔子样窜回去，乡绅们看一眼大树摇摇头走开。乡场上人群哭哭啼啼扶老携幼散去。留下的是那些死了人的苦主和被绑着的家人，方嫂和田磊，还有哭泣的学生们。方鲁冲进现场目睹悲惨，看着参天大树，目光在燃烧，双手举过头顶嚎叫。
镇公所里斑斑驳驳，像个垂死的老人，阴气裹着发霉的空气，播弄死亡味道。梅孝先坐在太师椅里和众乡绅喝着茶商谈事情，好像根本没发生过灾难性事件，两个儿媳一个女儿和一个小老婆妖妖娆娆围拱着有说有笑。小老婆嗲着嗓子说，早知道黄军动用这么大阵仗只是为了一个梅影，还不如早点绑了送过去，免得全镇鸡犬不宁。女儿说，是啊，我瞧着就不舒服，一个女子不在家学女红，办什么新式学堂，镇上好像就她一个能人，这下好了，伤风败俗了吧，自找的。小老婆笑得热气噗噗，说，这下好了，梅思庭那个老东西攀上日本女婿了。大儿媳笑着说，三娘，说错了，那是日本人大公众的女婿呢，那可是一个兵营呢。
喝茶的乡绅有人摇头，有人放下茶杯脸色难看。
够了，都给老子滚，我们说正事。梅孝先听到她们说得不像话，看到乡绅们不满，只得赶她们走。
小老婆扭着水蛇腰不屑地说，媳妇们，跟小妈走，切，就这点能耐。梅孝先摔了茶碗，碎了的瓷片翻着筋斗飞溅，落出一片细碎的闪耀，眼睛瞪圆像要吃人。众人大惊。众女人这才悻悻地扭着屁股走进耳门。
抱着水烟袋乡绅问，要是梅思庭回来追问，我们怎么说？他们家可是有十几条枪。众乡绅附和，惶恐不安。梅孝先拍了桌子，拉着公鸭嗓子说，追问，追问啥，有本事到日本人哪里追问去，今儿这场大灾，根子都在他梅思庭身上，他要不把那丫头送到东洋上学，能认得那个叫宫本的吗？要不是跟宫本勾勾搭搭，他能带着兵来祸害咱们？众乡绅惊愕，张着嘴巴说不出话，目光可怜又可嫌地盯着梅孝先。靠梅孝先身边坐着的戴一副黑框眼镜的刀削脸连忙笑着说，梅翁目光如炬，看得透彻深远，归根结底还是他梅思庭种下的劣根，门风不正，怨谁！
乡绅们有叹息的有附和的，一场邪恶的闹剧在笼子里躁动。
方鲁气冲冲走进公堂，指着众人大怒说，你们你们可都是梅镇的头脑，出了这么大祸事死了那么多人，现在梅影为了保全你们被抓进日本兵营，你们居然还坐在这里喝茶说笑，你们喝下的可是他人的血泪，肠子不烂吗，还笑得出来！
戴眼镜的站起来愠怒，说你可是方家大公子还是留过洋的博士，怎么可以如此咆哮公堂？圣贤之书读到狗肚子里了！
去你妈的圣贤之书，圣贤之书教你见死不救，教你们把一个镇的安危推给一个弱女子！方鲁毫不退让大骂。啪，梅孝先拍桌子咆哮，这里是镇公所，不是你撒野的地方。方鲁盯着梅孝先，眼睛里充血，步步紧逼，咬牙说，哦，镇公所啊，死人了管不管，弱女子被抓了管不管，梅影把自己交出去了，就是为了换得你这样蛇蝎心肠的人活着，太不值得了！梅孝先双眼惊恐步步后退，脸色灰败。方鲁一把薅住梅孝先衣领，大喝，你到底救不救梅影？四个枪兵突然闯入抓住愤怒的方鲁。枪兵是戴眼镜的看到情况不妙，出门招呼进来的。见到枪兵，梅孝先活过来了，声嘶力竭道，拉出去拉出去！
方鲁挣扎着大叫，你们要还是人，要是还有一点点人性，就赶快组织人救梅影，梅影怎么说都是你们的救命恩人！
大榆树下，方嫂手里捧着写有“梅影长生”的木牌，带着学生们和田磊走近树干，把木牌恭恭敬敬放置粗大的树干下的石桌上。田磊带着学生在牌位前摆上香炉和祭品，点燃香插入香炉里。众人退后几步，方嫂双手合十跪下，田磊和学生跟着跪下。方嫂念叨着：大慈大悲的活菩萨梅影，梅大姑，您救了全镇的性命，但愿佛祖保佑您平安无事！学生哭泣，呼喊梅老师！田磊满面泪水说，梅校长，但愿您吉人自有天相，平安渡劫，我们都等着您回来呢！方嫂止不住嚎啕大哭，哭声响成一片，震撼大树，树叶似乎在嗦嗦颤抖。他们身后跪了黑压压一片男女老少，一片哭声。
青色的香烟绕护着哭喊声，震撼整过梅镇，日光惨白，流出殷红的血泪，血红蒙住了天地，风吹响了树梢，呜呜咽咽。
方鲁突然跑过来，抓起跪拜的田磊，怒喝，跟我走！
四
星星像从天幕的破洞里钻出来，繁密地滴着泪珠儿，月亮垂死地斜吊在天幕上，张着半边脸悲惨地瞧着人间。
房间里灯火迷糊一片，家具上像被涂抹了一层黏糊糊的死亡气息。梅影合目坐着，脸上全无血色，像个雕像。桌面摆放着糕点、水果，仍然保持它们的原始。门口两个背抢的日本兵锁住了梅影逃生的可能。自从离开乡场的第一步，梅影就没有打算逃跑，想着如何去死，只有死能解脱一切。一个被日本鬼子抓走的年轻女人，就是逃出去了很难消解那些怀疑的目光，如其忍受别人的怀疑活着还不如死了干净，到了如此地步再想别的那是虚幻的无益的，只能徒增心理负担。她想着如何有尊严的死去，她甚至想到被宫本五花大绑押解刑场，在枪弹的爆响后看着亲爱的蓝天微笑着倒下，倒在山百合的怀抱里，但是心里无数次想着自己的遗憾，再也没机会兑现在夏天的傍晚在美丽的河滩上和自己最爱的男人对着青山、河水还有山百合举办一场醉心的婚礼了，她只能在心里无数次设想那个热切的醉心场景。
一阵沉重的马靴敲击木质楼梯声强烈抬升，楼梯在强暴踢打下哼哼唧唧，像个濒死的病人。梅影呼吸了最后一口人间的空气，等待终极降临。上楼的是宫本，暴虐的马靴声就是宫本残暴的释放，宫本上次在这里带着暴怒离开，留给梅影一个最后的考虑。宫本的马靴踩着中国人的苦难和鲜血跨进房门，随手关闭了它，房间构成一个密闭的恐惧，空气瞬时坚硬。梅影继续保持死亡状态，灵魂似乎脱离身体飞升，在看不见的空中盘旋。宫本这次没有对梅影歇斯底里，马靴踏得轻柔，嘴角似乎挤出微笑，从木质化的空气里迅速传导给梅影耳朵。啪挲，像是一叠轻飘的纸片打击桌面，拍出来的风撞击梅影胸口，血液在血管里四处奔突，血管飘摇着随时爆裂。梅影咬着牙，忍受剧痛，脸色血红。
看看吧，他们都是你的亲人。宫本轻描淡写地笑了，那是吃人后张着血红的口说的，血腥扑鼻。梅影似乎嗅到亲人的熟悉，眼皮跳动，还是开启了眼睛，桌面散落着爸爸妈妈和七岁小弟的照片，这是宫本的恶毒和无人性，用家人来威逼。梅影感到自己像个大海中在狂风暴雨下摇曳的小船，气息悠悠地问，你把他们怎么了？
宫本诡秘地笑，笑声如瓦楞刮着梅影的耳朵、心，痛苦地滴着血。她知道人跟魔鬼无法交流，魔鬼嘴里永远吐不出莲花，问也是白问，合上眼睛在心里为爹妈小弟祈祷。又是啪的一声，一叠照片摔到桌面，阴冷地说，看看吧，他们可都是你的好学生。
你，猪狗不如，畜生！梅影爆出粗口，那是怒急恐惧至极的真实。宫本再次呵呵笑，说如果你好好活着，他们一根头发都不会少。怎么样，条件优厚吧。
无耻！梅影不再冷静了，她知道对面这个冷酷的魔鬼说到做到，只恨自己手里没有枪，怒气、戾气、伤心、悲痛涌上心头，堵塞了大脑，阻断了意识。
夜空泡在垂死里，半个月亮迷迷糊糊像在流泪，草丛里虫子低低地哀鸣，大地和天空在黑暗里颠倒。房间里灯光哀伤地探出窗口，又无力地下垂，跌落濡湿里。宫本那野兽的狰狞割碎了一片片花朵，旋转着飘落死亡的深渊。
骤然的枪声打破了魔鬼的舞会，枪声一声紧似一声，如一只只铁拳砸中魔鬼的头颅。楼门大开，宫本被灯光涂抹成黑炭，慌乱地冲出门，快速扣着衣扣，急问卫兵，哪里打枪？
卫兵指着一个方向说，好像是司令部那里。
枪声、火光编织了魔鬼的死亡链条，大地在颤抖摇晃。
五
城门外的小山岗像一条巨龙静静地卧着，方鲁和田磊等人拿着枪趴在山岗的树林里密切注视城门口。田磊低声问，这行吗？方鲁指指绑在身后树干上穿着和服的日本女人说，有她在，量他宫本没那个胆子，她可是宫本顶头上司的老婆。田磊还是不放心说，万一…
没什么万一。方鲁斩钉截铁道，一会交换后，你们几个不要管我，带着梅影从我们预定好的路线撤离。不用担心我，我可是学军事出身的，你们走得越远我越安全。
说话间，城门楼上火把大亮，烧红了半边天，鬼子兵如临大敌。梅奔的声音遥遥传来，对面的好汉听着，黄军答应你们交换人质，但是你们要确保人质安全，否则梅镇鸡犬不留，石头过刀草木过火！
田磊小声骂道，这个认贼作父的败类！方鲁指指日本女人，顾不上搭理田磊，高喊，你们不要心存侥幸，不要动歪脑筋，我们既然敢来，就有了万全的准备，告诉你们一个消息，不仅城外做好准备，在你们城内若干个要害部门也安放了炸弹，一旦你们打歪主意，城内马上爆炸四起火光冲天！
好，黄军答应你们。这就下去交换人质。
田磊有点发抖。方鲁厉声说，有点中国人骨气好不好，刚才你不是挺有骨气的吗，你没瞧见他们也害怕吗？按照计划行事。方鲁掏出毛巾塞住女人嘴巴，解开绳索，逼着跟自己走。
双方在城外抵近山岗地空地上对峙，火把照耀得如同白昼。大队的日本兵燕翅排开，抢上刺刀寒光闪烁。方鲁让对方士兵退到城门口，否则不交换。宫本只好照做，叫人带出批头散发衣衫不整被堵住嘴巴的梅影上前。
梅奔说黄军是讲信用的，请把夫人放过来。方鲁朝后面挥手，田磊等三人押着日本女人来到身边。方鲁说，看清楚了吗？要不梅奔你过来瞧瞧。梅奔低声告诉宫本，宫本挥手。梅奔胆颤心惊地走过来，仔细打量，回头说，太君，确实是司令夫人。
宫本要同时放人，方鲁不答应，说自己可以站在这里陪着，你们先放人，等我们的人安全了再放。宫本不同意。方鲁用驳壳枪顶着日本女人后脑，女人呜呜大叫。方鲁说，你们人多，有机枪有摩托车，只有我认为我们的人安全了才会放人，千万不要动歪心思。宫本犹豫，梅奔跑回去一阵耳语，宫本不得不下令放梅影。
梅影被绑着双手，走过宫本身边，突然一头撞向宫本，宫本连连后退，还是倒下。谁也没料到梅影不顾性命撞宫本，双方似乎一触即发。梅影要用这个方式激怒宫本杀了自己。宫本爬起来，暴怒，抽出刀要劈了梅影。梅影迎着刀再次冲击。
住手，敢动，立马毙了她！方鲁声嘶力竭道。
六
路上，梅影像个垂死的人，不说一句话，低着脑袋东倒西歪地走着。方鲁想搀扶，梅影尖利地叫道，别碰我！方鲁缩回手，万分惊恐地问，他们他们没把你怎么了吧？梅影不理会，疯了般跑去。
天，亮在满目疮痍里，青烟从废墟里袅袅升起，绕着群山的呜咽。镇口路边的落日崖上皤帆飘飘，纸钱当空，悲伤、凄凉的哭喊声萦绕着坟地，乌鸦盘旋着呱呱怪叫。
几株洁白的山百合，在微风的摇摆里流着泪水。
梅家大门紧闭，没有了往日的枪兵站岗，只有两只石狮子张着空洞的嘴巴无目的地悬望。
门前路上聚集了三三两两的男女，有意无意地瞧着紧闭的大门。梅孝先家的女人在小老婆率领下站到对面，向梅家大门指指点点，肆意嬉笑，招引了一大堆男男女女。听了她们的蛊惑，有人不相信，有人摇头叹息走开，有人随着她们的污蔑兴风作浪，责骂梅思庭门风败坏，表面道貌岸然背地里男盗女娼，将日本人祸害梅镇的责任全部推倒梅家头上，骂梅影臭不要脸，水性杨花，送给一个军营的日本兵用。骂得正起劲的时候，方鲁和田磊他们突然赶到。方鲁责骂他们没良心，说要不是梅影挺身而出那两个姑娘还能保得住清白？接下来还不知道要死多少人有多少妇女被糟蹋。指着梅孝先小老婆和闺女厉声道，要不是梅影挡着，说不定下一个就轮到你们！你们良心叫狗啃了叫猪吃了！方鲁满脸飞红，像一团燃烧的火焰，眼睛奓着，仿佛要吃人。田磊愤怒地说，就没见过你们这样的，真该叫日本兵抓了你们，梅校长为了谁？没有梅校长你们能站在这里说风凉话、侮辱人！
那些跟风的男女低下头，纷纷溜走。梅孝先小老婆和闺女想争辩，看到方鲁变了形的脸，扭屁股逃跑，边走嘴巴还不干不净地道，方家少爷，那可是一个叫猪拱了的烂白菜，你还好这一口。方鲁大怒，要追上去。田磊等强行拉住。田磊说，方博士好男不跟她们这些破烂斗。方鲁垂下胳膊，狠狠地吐口吐沫说，没想到不仅愚昧还是这等侮辱糟蹋人，简直猪狗不如，怎么能叫这样的人生存在这个世界上！
梅家院子空无一人，树叶挂着脑袋，花草抱紧了身子畏缩在阴惨惨的光线里。方鲁等直驱上房，厅堂里空无一人，后面隐隐传来低低的哭泣声，连带着空气叹息。方鲁连叫了几声梅伯父，好大一会儿，梅思庭才在丫头的搀扶下出现，一夜间乌黑的头发披上一层霜，脸像被水泡过的惨白肿胀，目光暗淡不看任何人，坐到太师椅子里似乎对着空气说，来了。方鲁赶紧近前，小心地说，来了，伯父。梅影还好吗，我想给她散散心。梅思庭合上双眼，悠悠地说，她她恐怕没有那个心事了。
怎么了，伯父？方鲁惊愕地问，不敢相信。顽固地说，我知道梅影一定受苦了，心情肯定不好，我还是想当面劝说，事情过去了，就当一阵风刮过去，没什么的，只要天没塌下来就好。梅思庭睁开眼睛，盯着诚意满满的方鲁说，你，真的这么想？
是，伯父，我想现在就见到梅影。梅思庭合上眼睛，搭在椅背上的手轻挥。丫头说，方少爷，我带你过去。
梅影躺在床上，双眼瞪着，好像僵死了。方鲁等梅伯母和丫头离开后，扑到梅影床边急切地说，影，到底怎么了，你要这样折磨自己。眼泪顺着腮流下，目光追着梅影惨白的脸。梅影不说一句话，就是一个活死人。方鲁愈发揪心，说，影，就是有天大的事我们俩个扛总比你一个人闷在心里好，你可是新女性啊，怎么这么想不开。梅影突然大笑，凄厉的声音刀子般扎进方鲁的心窝，血啪嗒啪嗒滴落。方鲁忍着痛苦说，影，别这样，我们可是要在河滩上举办美好婚礼的。梅影笑声骤停，双眼紧闭，眼角慢慢溢出两颗泪珠。方鲁急得在房间里转圈，像个斩掉头颅垂死挣扎的公鸡。
你，走吧，我已经是一个不干净的女人。梅影嘴巴丝毫没动，声音似乎是从地狱里冒上来的，阴冷、坚硬，房间随着这句话翻转。方鲁双眼圆瞪，全身颤栗，突然抱着脑袋嚎叫，发疯地奔出房间跑出梅家。
路上，人们听不清方鲁在叫喊什么，为何如此，只道他疯了。方鲁没头苍蝇样跑回家，气喘吁吁，紧急跪在父母面前连磕三个头，说，父亲母亲，恕孩儿不孝，我走了。老两口惊问去哪儿。母亲说，梅家的婚事怎么办？方鲁起身赤手空拳地雄赳赳走出，撂下一句话说，爱咋办咋办。说完，人已经在门外。老两口惊愕地看着空洞的门，僵在当地。母亲突然高声喊道，不带行李啊！
七
梅影闺房，灯黄光惨，浓重的悲哀装满了每一个空隙。母亲和弟弟守在梅影床边，像守着一个濒临死亡的人。阴风在房间里四下游走，似乎是阎王提前派鬼使来下通知。门哐当一声被推开，屋里人吓了一跳。梅思庭大步闯入。梅母哭泣道，老爷，这样下去可怎么好哇。梅思庭大怒，说，死了算了，梅家担不起这个污名！
什么！梅母惊叫说，她好歹是我们的女儿，外头叫鬼子欺负了，家里你还说这个话，你你这是在逼命吗！梅思庭喝道，妇人之见，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我梅家在镇上住了十几代，从来没有过……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梅影突然坐起来，双眼亮闪闪盯着父母，赤脚下床跪倒父母面前磕头，说女儿还二老养育之恩，从此刻起我不再是梅家女儿！说着，赤脚跑出。
母亲大哭，呼喊，影儿啊妈的心头肉啊，不要走哇。
弟弟惨呼，姐姐，不要走啊！
泪水漫出梅思庭抬着的眼眶，爬上脸，任其滴落。两手一边一个拉住夫人和儿子，厉声说，叫她走！
八
神经高度麻木的梅镇人半死不活地过着他们的日子，像悠悠的河水那样无声无息，唯有方鲁的出走和梅影的逃离重新牵动人们麻木的神经。一些人为方鲁抱屈，更多的人感叹梅影。人们心里都明白是梅影救了梅镇的人，保全那些女人的贞洁，可是又不能公开原谅梅影的失节，还是失节于日本鬼子。田磊、方嫂他们到处替梅影更名，可是没人敢当面赞同，一些好心人只有在夜幕掩护下去大榆树下，对存留着的梅影牌位烧香、拜谒。他们把梅影当成拯救他们的恩人、活菩萨。慢慢地祭拜的人多起来，大榆树下香火比山上仁义庙里的香火还旺盛，关二爷要是有知一定伤心落泪。人们在香烟缭绕里祷告梅影平安无事，在他们心里梅影就是他们的保护神。
香火照亮了人们心头的黑暗，却照不亮梅孝先他们那般人的心里阴暗。
梅孝先在小老婆等女人怂恿下特地召开乡绅会议，议题只有一个，定性梅影是严重失节，辱没梅镇和先人，还严重侮辱了中国人的尊严，派生出两个决定，驱逐梅思庭家出梅镇，不准人祭拜梅影。
梅思庭怎么也没想到，梅家十几代人辛苦攒下的基业毁在梅影手里，通知下达后，没有一句辩解，拖家带口三四十人被枪兵押着离开梅镇。一路上愁云惨淡，人们用眼泪为他们送行。那两个保全贞洁和被救下男人的家庭全体出动，不管梅孝先的什么禁令，带着好吃的哭喊着堵住大路，挡住梅家人，公开在道路上摆上香案祭拜心中的活菩萨梅影。跟来的全体师生哭祭，哭声震撼整过梅镇，哭倒了一大片男女和学生，也引来了更多平日不敢公开自己良心的人，还惊动了附近的山民。他们不辞路远，纷纷赶来祭拜女菩萨。
来祭拜梅影的山民络绎不绝，越来越多，气得梅孝先等人只敢龟缩在镇公所骂娘。
不知是谁喊了一句，梅老先生一家不该走，我们找梅孝先理论去。众人纷纷应和，簇拥着梅家人赶往镇公所。梅孝先何曾见过如此阵仗，绕他们怎么威吓、叫骂，没人理睬。梅孝先叫枪兵抓人，没有一个枪兵愿意出手，反倒是梅孝先被田磊等人抓住，逼梅孝先取消禁令。田磊说，你个黑白不分的老东西，如果你胆敢再如此，老子和你一道跳日落崖，敢不敢！有人干脆说，别跟老狗日的废话，他听不懂人话，干脆给他一粒枪子算了。
梅孝先在群情汹汹下被迫宣布取消驱逐令，保留大榆树下的供奉，派人寻找梅影。
九
山路尽头是一座古砖墙圈着悠久的县城，历经无数风雨的民居不堪重负地苟延着，街面冷冷清清，行人稀少，乞丐特别多，十个人里至少有一个是乞丐。这天，街上多了一个披头散发衣衫破烂的乞丐，脚上的污泥里掺着血污，走一步，青石板上落下一道血脚印，借着手里的树棍支持行走。准备驱逐的乞丐们瞧着血脚印，摇头叹息，无意中看到这个新来的腰间别着两把柳叶刀，更加不敢接近，只好用目光追随。乞丐一路艰难地走向军营，面向军营站了一会，躺倒军营对面的岔路口墙根睡觉大觉，眯缝的眼睛射出寒光，刺向军营门口。
远处的旮旯缝里，好几个乞丐盯着。
日头白花花地下着火，狗蛰伏阴凉之地伸出舌头嚯嚯地排热，乞丐一动不动躺在能烤熟麦饼的墙根，像条抽了脊梁的死狗。房顶上瓦面仿佛过了火，白气滋滋地升腾，空气里飘着焦糊味。军营门口有几次日本兵进出，每次进出，乞丐都放大了眯缝的眼皮。一个拉长的影子靠近乞丐，带来不断增强的喘息声。乞丐掉过手里的树棍，指着逼近的影子，影子不再逼近，声音嫩嫩地说，七爷让我们送水、吃的。乞丐收回树棍，影子缩短，递过来一只大饼一个豁口陶碗，碗里波光潋滟。乞丐夺过碗，把水倒进喉咙里，抓过大饼大口撕扯咀嚼。贴着乞丐耳朵再次爬过来带着奶味的童音，七爷说了，你一个人等于送死，我们在关二爷庙。乞丐停止咀嚼，脖子似乎僵硬，扭头看时，影子早已消失。
日光把墙面压缩为一块巨大的黑影，劈头盖脑蒙住墙根，也蒙住仿佛死了乞丐。黑影伸展到半个街面时候，军营门口响起叽里咕噜的疯狂，两个鬼子军官兴奋地冲着大门而来，梅奔矮了一节放着谄笑随在一个芦柴棒子日本军官身侧，嘴里放着叽里咕噜的马屁。乞丐身子一点一点离开了靠着的墙根，手伸向腰间插着的柳叶刀柄。芦柴棒子正是宫本，距离乞丐四十几步路，快要进入柳叶刀有效击发距离内。乞丐的手把住刀柄，下一秒就是抽刀击发了，抽刀的手腕却叫另一只铁钳子的手抓住，乞丐的手在铁钳子的钳制下像没有分量的棉花。正在乞丐激怒、呼吸粗重之际，响起一声啪，宫本摇晃一下捂住肩膀，倒在梅奔及时伸出的双臂里。枪声引来瞬间的枪声大作，机枪声飞蝗一样扑向乞丐左边的墙头。乞丐耳朵里炸响了一个沉闷，跟我走，没命了什么仇都报不了。
月色漂染了破败的大殿，那些剥落、残缺和报废的什物乱糟糟地被月色刷成冷峻的画页，残留的热空气正在给冷峻固定色彩。外面，落单的子弹在夜空里划出垂死、暴虐的啸叫，粗暴的叫骂声，撞击木板的声音，割裂了本该平静的夜晚，哭喊声染着县城的夜色。
乞丐躺在草席上，头发分开落到脸的两边，暴露出一张虽然涂抹了泥灰但仍然好看的脸，她是个女人，她就是被迫出走的梅影。梅影诀别亲人，直奔县城，守在兵营前的目的显而易见，可惜，她的柳叶刀没有发出，就算发出了不知道能不能击中仇恨的目标，虽然她出生在书剑承传之家，从小也跟着父亲练过武，柳叶刀练得最称手，但是在失衡的心理作用下是否能保持平常的准头还得两说，再加上虚弱的体力，柳叶刀就是飞出去了能否有足够维持快速飞行的能量也是未知数。及时转移目标的那一枪是方鲁开的，方鲁那天离家出走后就发誓一定要杀了宫本，他在县城的行踪叫无处不在的乞丐探知，乞丐的头领七爷找到他，达成共同杀鬼子的合作协议。方鲁早就从身材和走路的姿势上，认出守在军营对面的乞丐就是梅影，他痛恨梅影失身失节，但是不忍心眼看着前去送死，心里还是放不下梅影，关键时候果断开枪。
好几个小乞丐瞪着黑生生的小眼睛盯着昏睡的梅影，十分担心，没有好办法。梅影在感知自己的手完不成击杀目的时，急怒攻心，虚弱的体力用尽晕倒当地，被人背进了关二爷的地盘。方鲁开了一枪后，及时抽身，他无法面对梅影，嘱咐七爷好生照看梅影，自己去继续训练田磊那班人，他要拉起一支复仇的队伍，七爷已经答应了方鲁，合成一股。
来了来了。乞丐头七爷一手端着一只盆子急匆匆进入，小乞丐分开。一只盆里是稀粥，分派小乞丐给梅影喂食，自己拿起另一只盆里棉布，在随后而来的水盆里蘸水，抓起梅影的脚清洗，去掉泥土和血污的脚板划痕杂乱，呲着一道道横七竖八的血口子，蒺藜露出黑乎乎脑袋。七爷拿出镊子夹住黑脑袋拔出，脚板微微颤抖。七爷告诫梅影不要乱动，伤口要是不清理会感染，那样还怎么报仇？
你是谁，为什么要阻止我？梅影气息奄奄地问。一个小乞丐说，他就是我们的七爷，玩枪的。七爷说，对，我就是玩枪的七爷，我是为了……砰，哗啦。梅影踢翻了水盆，怒叫，滚，我不要你管，我要杀宫本那个活畜生。暴怒支持梅影爬起来，摇晃了一下又躺倒。
梅影醒来时候躺在一个简陋的床上，房间里黑乎乎的很难看得清面貌，房间有门没有窗户，门把屋子锁进黑暗，从门缝里挤进来几丝光线泄露了这是一个发光的白天，门外没有任何人为响动，风从门缝里飙进来，在黑暗里斯斯叫，像无数条毒蛇在吐信子。梅影有气无力地看着听着，好像来到了另一个世界，她早已没有了惧怕，也不拿自己当人待，更不把自己当女人，她活着唯一目的就是杀了宫本那个禽兽、魔鬼，哪怕和他同归于尽，她活着就是为了死去，她努力让死去早一天到来。
斯斯的微风伴着丝丝缕缕光亮在黑屋里舞蹈，她不想听不想看，眼睛张得特别大，像要用眼睛吃人。黑暗能叫她安静，那就恰如其分地守着黑暗，直到自己身体完全有了行动能力。她清楚，她还活在人的世界里，但是已经失去了一切，再也不用想那个缥缈的醉心的事了，她只配拥有死亡。
门咬牙切齿地开了，光线轰隆一声扑入，同时送进来龇着毛发的七爷。七爷的脸埋没在光线的推送里，光影在嘴边颤动出声音，饿坏了吧，吃点东西，养好体力好杀鬼子。梅影在门开的瞬间关闭了眼睛，她不想和人有关系，尤其是对她关心的人，她要无情绝情。七爷陪着小心将碗放到床边一张椅子上，说，我叫七爷，也是东北军负伤的连长李湘林，我爱人也是被宫本那个畜生……所以，我脱离了部队，一路追踪下来，我还有十几个好兄弟。李湘林强行灌输自己的经历和苦难，暗示他们是一棵藤上的两个苦瓜，砥砺梅影的求生欲望。
十
梅影终于答应跟李湘林训练，坚持自己的独立单干，说自己的仇不依赖别人，哪怕是自己的亲兄弟都不行。李湘林痛快地答应，悉心教授梅影所有杀日本鬼子的技能。梅影开始了没日没夜的训练，伤痕累累遍体鳞伤，从不叫一声疼和苦，她把自己当成了一架机器，只要机器能运转绝对不会躺下，机器更不会有人的感受！陪练的几个东北军士兵开始个个都是能手，有的甚至不愿意做陪练，认为是耽误时间，摔得梅影浑身是伤。一个月后，士兵们被梅影摔得鼻青脸肿，三个人不是她的对手，各种技能一学就会一学就精，十几个人里只有李湘林和梅影不相伯仲。格斗中梅影不说一句话，完全把对手当成她的复仇对象，眼睛里全是刻骨的狠毒。
在一个无月的夜晚里，梅影从山中营地消失了。得知消息的李湘林随后追赶，哪里还有梅影的踪影。
两天后，县城传出惊人的消息，酒楼上炸死五个日本军官，妓院里两个日本兵死于柳叶飞刀之下。两个现场都留下一张纸，写着独孤二字。日本鬼子如同惊弓之鸟，一两个日本兵大白天都不敢出兵营，城里如临大敌戒备森严。看到纸条的中国人一传十十传百，都说城里来了一个来无影去无踪的独孤大侠，专杀日本鬼子。独孤大侠带给县城人一丝丝亮光，让久违的脸上有了笑的理由。
日本兵龟缩兵营，靠近兵营的地方时常响冷枪，每次枪响必有一个日本兵血花飞溅。凶残的日本兵连日来把县城翻了个底朝天，连独孤大侠的影子都没瞧见，还在清剿中接连死了九个官兵，全城通缉毫无结果，因为见过独孤大侠的日本兵都命丧黄泉。宫本看出了独孤大侠专杀日本兵不杀中国人的漏洞，严令那些汉奸出动四处搜捕，连梅奔也被派出去带队搜查。每天兵营门口绑着十几个老百姓，只要独孤大侠朝兵营开枪就杀三个中国人，这招够歹毒，兵营才得到暂时无事。
独孤大侠也改变了手法，蛰伏城外，专门对出城扫荡的日本兵动手，每次不是一个就是两个，打完就走，绝不恋战。穷凶极恶的鬼子兵毫无办法，好几次清剿变成对长官的保护。
县城出了这号人物，引起了多方寻找，最终都无功而返。独孤大侠行动在风里在迷雾里，没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只有日本兵死亡后出现的独孤二字，字是左手写的毛笔字，从字迹上根本无法判定需要的属性。城里的读书人可遭罪了，都被抓进兵营验证字迹，严刑逼问。
县城成了那些黑乌鸦横行的天下，黑乌鸦是县城百姓送给那些流着中国人的血帮着日本鬼子残害同胞的汉奸，是对汉奸的刻骨诅咒。梅奔试了几次，居然毫发无损，胆子开始发胖，带着手下四处横行。一个夜晚，梅奔醉醺醺从妓院出来，叫一个人薅住衣领，梅奔吓得跪地求饶，抓着的人像从地狱里发出的阴森，喝道，再叫送你见阎王！梅奔只磕头不敢出声。那个阴森低沉道：要想活命滚回梅镇，不要再给鬼子当狗！梅奔压低声音说，是是，再也不敢了，就走就走。阴森声音道：叫梅镇人明白，祸害他们的是日本强盗，不是其他人！梅奔磕头如捣蒜，是是是，一定相告一定相告！您是您是……啊哟。梅奔杀猪似的大叫，双手捂住耳朵，血从指缝里钻出，青石板上躺着一只血耳朵，腥亮地反射着照过来的灯光，血糊糊地悸动。
梅奔捂着耳朵连夜逃回梅镇，窝在家里养伤。听说梅翻译官回来了，梅孝先等人登门拜访，托梅翻译官在黄军面前多说好话，保全梅镇老少。梅奔叽叽哼哼地说不出所以，只让梅孝先他们不要让人知道自己回来了。梅奔害怕极了，血糊糊的耳朵让人终生不忘，一夜之间变了一个人，再也没有了那些恶习，劝说梅老妖赶紧搬离梅镇，不说搬离的原因。梅老妖哪里舍得家产，哪里听得进儿子的话。梅奔急得没办法，单独对爹说独孤大侠其实就是梅影。梅老妖不相信弱不禁风的女子怎么就变成杀人魔王，梅奔磕头赌咒说，梅影的声音他最熟悉，不管怎么变都能听出来。梅老妖拍着脑袋说，是了，梅思庭家世代习武，我怎么把这个忘记了，可是，她一个人，迟早会殃及梅镇，太君要是晓得是我们梅镇的人……爹，您想怎样，我的耳朵可是警告，万万不能啊。
很快，梅孝先知道独孤大侠就是梅影，带着枪兵连夜赶走梅思庭和家人，说不能叫黄军找到祸害梅镇的借口。梅思庭听说独孤大侠就是梅影，没说二话，带着家人乘着夜色离开。岔路口，梅思庭对着县城方向遥拜，嘴里念念有词说：家有此女，我梅思庭祖上积德了。闺女，是为父看错你了，你是贞烈女子，等到平安日，为父一定为你树碑立传，以飨后人！梅思庭洒泪离去，进入深山林场的老宅，留下四个枪兵，剩下的交给前来的田磊，带着进城协作梅影。
十一
连日来，梅孝先派人四处张贴告示，令全体梅镇人安心过日子，说前次日本人来是为了梅思庭的女子，现在梅思庭家走了，梅影也失踪了，再也没有值得黄军惦记的。如果黄军偶尔路过，千万别慌乱，要箪食壶浆以慰大军，定能逢凶化吉平安度过。梅孝先还怕人不识字看不懂，每天派两个枪兵提着铜锣沿街叫喊。那些有良心的人听了在背地里咒骂梅孝先是缩头乌龟是汉奸。田磊和方嫂等带人夜里撕毁告示，白天梅孝先叫人张贴，并说，如果发现再有人撕告示不听劝告，当同梅镇的罪人论处。
三天后的早上，阳光没有分别地照着梅镇，麻石街上有几家店铺刚刚打开门，一群黄祸涌入，皮鞋的铁掌狰狞地敲击麻石，溅起一溜溜火星。这次，日本兵没有大开杀戒，目的明确地直冲镇中而去。老板们吓得赶紧关上门，在门内哆嗦、喘息。
日本兵围住大户，强行带走他们的年轻女子。他们用惊恐的告饶，希求放过，招来的是无情的枪托和皮鞋。宫本领着兵冲进梅孝先家，梅孝先正在茅房里痛快，听到不同往日的嘈杂，吓得屎尿停滞，顾不上屎尿给屁股染色，提上裤子匆匆忙忙赶往客厅。三个老婆两个儿媳和闺女都叫日本兵刺刀押着跪了一大片，垂着脑袋簌簌发抖。梅孝先一手提着裤子放出无限欢笑说，太君太君辛苦，没想到太君如此勤劳，请坐请坐。高声叫道，来人啦，给太君备茶备饭，杀猪犒劳太君。宫本用生硬的中国话说，不用，梅桑，你是大日本大大的朋友，肯为大日本圣战出力？
梅孝先点头哈腰，一手紧紧抓住裤腰满面笑容说，一定出力一定出力，太君尽管吩咐。宫本哈哈笑，吆西，很好，大日本士兵前线作战的辛苦。
辛苦辛苦，大大的辛苦。梅孝先应和着，偷眼瞧着跪地的女人们，一个个像拔了毛的秃尾巴鸡。宫本说，那好，黄军需要你家的女人慰劳慰劳那些辛苦的士兵。
啊？太君太君，那可不行，她们是乡野之人，见不得大世面，惹怒了黄军，那可不是闹着玩的啊，太君太君太君您行行好。梅孝先眼泪鼻涕齐出，双手作揖，忘记了提着的裤子，裤子滑落，露出两只干帮帮的光葫芦腿，两股间夹了条变了形的小黄鱼。女人惊呼，梅孝先似乎意识到，赶紧提起裤子，急赤白眼地哀求，太君太君……八嘎！宫本身边的军官抽出抵住梅孝先的脖子。梅孝先妈呀一声瘫坐地面，浑身筛糠，他睡着想醒了也不愿意相信，自己真心求得共荣共存大计的黄军竟然不认他这个优良奴才，对他这个一心求安的良民顺民下毒手。脖子上寒冷钻心，眼前寒光闪闪，刀不是来跟他梅孝先商量共荣共存，是要吃他的肉，毁他的脸，如果不答应，人头立马搬家，女人照样被带走。宫本似乎并不同情颤抖的梅孝先，也不理会梅孝先的真心，挥手叫士兵带走哭哭啼啼的女人。梅孝先哭着喊道，不要反抗啊，要保全好自己啊。
呸，梅老狗，你也有今天啊，你不是一心巴结日本人吗，添鬼子的屁眼吗？咋样，日本人给你戴上多少顶绿帽子，够你老乌龟受用下半辈子！骂梅孝先是他的二姨太。骂完，二姨太乘日本兵不注意，一头撞死在客厅立柱上。
客厅里顿时沉寂，人们来不及思想，二姨太完成了她的忠烈和大义，倒在地面像一座躺着的不朽丰碑。
街上踢踢踏踏走着十几串穿银代金的富家女人，哭哭啼啼和叫骂声杂交。
那些平日很威风的狗们不知道躲到那个地洞里了。街上留着日本人的告示，令梅影三天内到军营自首，否则将这些女人统统充当慰安妇送往前线，然后梅镇鸡犬不留。女人们脚步沉重地踢打着麻石街道，仿佛踢打着在人们心头。人们虽然痛恨这些大户，也痛恨那些仗势欺人的太太小姐，但是他们毕竟是中国人。暗中盯着的人们个个咬牙切齿，但是毫无办法，空怀满腔悲愤。
十二
梅思庭面色晦暗地躺着唉声叹气，目光空前疲惫，头发似乎又白了些许，手里的书摇摇欲坠，管家匆匆跑来告诉他梅孝先他们来了。梅思庭目光冷悠悠地打向柴门，梅孝先等衣衫不整弓腰窜入，热切的目光碰触梅思庭冰冷的目光，搅扭着跌落泥地。梅孝先在梅思庭丈外止步垂首，后背上露出两根带刺的荆条，脸似乎从死人堆里捡回来。梅思庭将书放置竹椅上，微微挪挪屁股，端正身体问此来何事。梅孝先突然跪下双手合十，急切说，太爷，是我孝先对不住太爷，晚辈有眼无珠，可都是职责在身啊，是全镇三千多人的性命逼的啊，太爷能体谅晚辈吗？跟着梅孝先先后跪倒的乡绅齐声呼喊“太爷”。梅思庭再也坐不住了，站起来惊问又发生什么大事。梅思庭想到他们来肯定有事，没想居然以这种形式表示，他想到逼他们全家老少离开时候的绝情，何曾把他当太爷了！如此表示除非梅镇遭遇了空前灾变，有求自己，否则梅孝先和众乡绅不会自贬身份下贱到不齿地步，内心自然惊愕，脸上波纹不显。
荆条高高举在梅孝先手里，梅思庭瞧着并不接荆条，说，有话说，用不着古人那一套，起来说话。梅孝先诺诺连声，颤颤巍巍地爬起来，脸上泪水流出两条沟，将荆条递给管家说，太爷想什么时候惩罚，孝先随时恭候。梅思庭瞧着心有不忍，咽下嘴里的愤怒说，啥事？梅孝先嘴唇哆嗦着语言不清，身后的戴眼镜乡绅代替梅孝先说明刚刚镇上发生的大灾变。梅思庭听了阴霾覆面，低头不语。众乡绅恳求梅思庭救救他们的女人，神情垂死得像一只只瘟头鸡。
梅思庭背过身体，背对着众人，声音阴沉道，众位请回，恕梅某无能为力，请不要再拿小女做挡箭牌，小女可是众位的眼中钉，早已亡命天涯，就是梅某想出头也是心有余力不足。
太爷，姑奶奶可是叫日本人闻风丧胆的独孤大侠！
太爷，大姑可是女中豪杰！
太爷，我等有眼无珠，错怪了姑奶奶了！
太爷，姑奶奶可是活菩萨啊，那天乡场上要不是姑奶奶侠肝义胆挺身而出，不晓得有多少人被杀，有多少良家妇女被祸害啊，太爷！
乡绅们说得义正辞严，涕泪横流。现在的梅影在他们嘴里就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是舍身赴死的大义凛然。原来他们心里还存着如此圣神的判词，可是说在此时此地显得分外虚假，还滑稽。梅思庭明白他们都是为了自己才临时抱佛脚，想出手，却像深陷水井里的牯牛有劲使不出。他清楚，这些人是想女儿再次为他们牺牲，牺牲完了还不是……他的心在颤抖，不敢想下去。他痛恨自己，是自己的冲动和恶言逼走了女儿，现在是生事死都不知道，又能到哪里去找到女儿？梅思庭的为难似乎早就被来人料到，戴眼镜的说，只要太爷往城门上一站，保管大姑在一天之内现身。梅思庭没想到戴眼镜的如此歹毒，这是要把自己送给日本鬼子做人质，真正坏透了的烂瓤子。梅思庭仰面长吁，罢了罢了，看来我这把老骨头非要让日本人敲骨吸髓了。
镇前路上，众人挡住梅思庭的马车，不准前去送死。田磊等围住梅孝先等人大骂他们丧尽天良，为虎作伥，毁了人家女儿还想毁了年老的父亲。方嫂骂道，梅孝先，你枉披了一张人皮，怎么干出如此猪狗不如的蠢事，你们不是日本鬼子的良民吗，不是太君前太君后吗，不是要大东亚共荣吗，怎么你们的太君不拿你们当朋友了不拿你们当人了？梅孝先等人在众人群情汹汹里，老脸紫红，说不出半个字，像一只只丧家犬。
眼看走不成了，梅思庭站到车辕上高声喊道：父老乡亲们，为了我们梅镇的安宁，老朽父女愿意投身虎口，他们的家人也是梅镇人，也是中国人，救他们就是救我们自己，不要为难了，早一点救出他们早安宁。
不行，您去了就是有去无回！
您去了也救不回她们，日本人不是人是畜生！
我们不能再叫好人伤心又流泪，更不能无价值地牺牲！
不去，他们活该！平日里不是威风凛凛吗，不是欺男霸女吗？
梅思庭双手抱拳，高喊：众位乡亲，原先老朽也错怪了小女，认为她失节失贞，有辱门风愧对先人，现在老朽明白了，小女那是舍生取大义，救民于水火，那是大忠大孝，有女如此老朽值得了，列祖列宗有光彩了。
众人抬着泪眼喷着怒火盯着梅思庭。梅思庭泪流满面，一副慨然赴死的果决，说女儿尚且如此，老父何惜此衰残之身，但愿将来天下太平了，你们把老朽父女合葬于这东边山岗落日崖上，我们父女守着关隘保梅镇平安！说罢，不等众人反映，拿起马鞭狠抽马屁股，受惊的马拉着马车冲决而去，身后响起震天的哭喊、惨呼。
天边摇摇传来：我们死了，但愿乡亲们好好活着——
十三
众女人被关在一个尿骚扑鼻的屋子里，满室哭哭啼啼，一个个失去了往日的骄横，灰头土脸得像一群逃难的灾民。梅孝先小老婆呵斥众人，说黄军不会把我们咋样，是拿我们引梅家那个小荡妇现身，我们都会好好回家的。
一个女子道，早想到如此，我们就不该那么编排梅大姑，现在我们都这样了还有什么脸面说她！她好歹是杀日本鬼子的独孤大侠！
呸，啥子叫独孤大侠，骚货烂货，她也配跟咱们比，切，我们好歹完好。小老婆话还没落音，大门轰然打开，涌进来一大批日本兵。妇女们惊呼，互相扭抱在一切，浑身打着摆子。小老婆站立，笑对日本兵说，太君，我们都是良民，我是梅镇长夫人。当头的军官盯着小老婆嘎嘎怪叫，说夫人夫人好，来共荣共荣！上前抱住小老婆，小老婆惊叫、挣扎，还是被拖走。剩下的日本兵像饿狼张着血盆大口扑向一群惊恐的羔羊，惊呼、惨叫在军营里肆虐，那么苍白那么垂死，狂笑、怪笑在军营里横冲直撞，那是魔鬼的狂欢。
李湘林和方鲁一边一个死死抓着梅影的两只胳膊不松手。梅影刻骨地盯着两人，声音阴冷地说，就是死了也要救出父亲，不然我就是畜生不如。你们放开，你们怕死躲着。
李湘林、方鲁道：谁怕死了？李湘林说，要死也不是这个鲁莽的死法，我们要想个周全的法子，引开他们才好乘机动手。方鲁赞同说，往日我们用独孤大侠杀日本鬼子不都是采取多点呼应吗，他们哪次真正抓住我们了？梅影阴毒地分别盯了两人一眼，垂下脑袋。李湘林说，哎，这就对了。宫本绑着老父亲就是引你主动出现，清除你这个眼中钉独孤大侠。梅影似乎点了点头。两人放开梅影的胳膊，紧急讨论营救计划。梅影靠着墙壁闭上眼睛休息。
一个乞丐闯入，说宫本那狗日的放出话，梅小姐要再不出现，每隔一个时辰杀十个老百姓，还要……李湘林对乞丐摇手，指指睡着的梅影。乞丐凑近李湘林耳边细说。李湘林和方鲁万万没想到，就在他们商量计划的时候，梅影悄悄从窗户爬出。
十四
梅思庭吊在城门上方木笼里，宫本等站立城楼垛口，盯着下用枪赶来观看的老百姓。城楼和城门两边驾着机枪，如临大敌。一个戴金丝眼镜的汉奸在城楼高声叫唤，下面的百姓听着，笼子里的人就是你们所说的独孤大侠梅影的亲爹，谁和黄军作对就是这个下场。宫本太君说了，太君不想为难你们，只要梅影前来自首，你们会平安无事，如果执迷不悟，每隔一个时辰杀了你们中十个人。人群轰然，哭喊声震天动地。宫本瞧着从鼻子里哼哼怪笑，对着金丝眼镜挥手，你的告诉他们，叫他们跪求梅的。
是，太君。汉奸对着城下，声音撕裂地嚎叫，你们听着，求太君没用，还是跪下，跪下求梅影吧，求独孤大侠吧，她可是你们的活菩萨，她不会看着你们被杀不管！跪下跪下！
人群轰然跪了一地，声音嘈杂地惨呼，独孤大侠，救救我们吧！
看押的日本兵兴奋得嚎叫、怪笑。
笼子里的梅思庭悲愤地合上双目。
太阳火龙龙地炙烤着人群，绝望的哭喊声搅着热气喷向远方。他们无辜得像地上的蝼蚁，他们卑微地祈求生的希望。有人不跪，高声喝道，你们不要这样，这是日本鬼子的毒计，就是要利用你们当人质，引诱独孤大侠出来。独孤大侠可是我们民族的……砰的一声，那个有骨气的清醒的人倒在宫本的手枪下，枪口还冒着蓝幽幽的烟，宫本得意吹吹枪口，面露狰狞的笑。
众人咋听枪响，惊呆了，忘记了呼喊、哭诉。热血汉子身子摇晃着转身面对城楼，顽强抬起手指向城楼，说不出话，身体不甘心地向后倒下，灰尘四射。众人惊恐，大气不敢出。金丝眼镜狂躁地喊道，看到了吧，这就是不听黄军命令的下场，快点哭啊求啊，否则下一个就是你们。
哭喊声整齐地无目的地卷地扑出，涣散在苦难的土地上。
看，独孤大侠来了！不知谁惊叫了一声，哭喊声像一阵风快速远遁。众人游目四顾，梅影披着头发，腰间帮着一串手榴弹，一步一步从山岗上走下来，两只脚像两座沉重的山岳，砸地有声，土地震颤！很多年纪大的男女双手合十遥拜，活菩萨啊，救苦救难啊，大恩人啊！有人低低呼喝，快快给大恩人磕头。众人低头垂地：大恩人，活菩萨！
他们用他们仅能想到的仅能做到的，祭拜恩人。
热风掀开梅影的长发，脸色惨白，嘴角挂上轻蔑的微笑，脚步锤击地皮，地皮把震颤传导给每个人的身体，激荡心血。日本兵看到走来的梅影，端着枪呼啦一下子围上，看到梅影腰上的手榴弹和抓在手的引线惊恐地后退。
梅影走一步，鬼子兵惊恐地退后一步。
木笼里站着的梅思庭双手抓着木栅栏，拼死地高声喝道，女儿，好样的，老子有你这样的闺女死而无憾了！孩子，是爹不好，爹只顾着狗都不吃的所谓脸面，那样伤我儿的心，爹有罪啊，爹罪大恶极啊！
梅影站住，抬头盯着木笼，高呼，爹，有您理解就够了，女儿就能安心上路了。可是爹，女儿不孝，连带亲爹遭罪了，女儿给您磕头了。说着，梅影当地跪下，连着给梅思庭磕了三个头，脑袋把干燥的泥土磕下一个浅浅的凹印，凹印染着殷红的血，额头血粘着泥土。
梅思庭高叫，声音冲荡着空气，烈火般燃烧，说，儿啊，谁说忠孝不能两全，爹，今儿见着了！黄泉路上，我们父女作伴！
梅影高声大喝，声音尖利，像一把把锋利的匕首，直刺人们心灵深处，血呼啦啦流在每个有良心人的心里，加速血液的沸腾。梅影道：日本鬼子听着，我梅影就是你们要找的独孤大侠，是我亲手送走了你们四十九个东洋鬼子的命。现在，我来了，如果你们还有点日本武士的尊严，就放了这些老百姓，一切与他们无干！
好，我答应你。宫本得意非凡，朝城下挥手。围着的日本兵撤开包围圈。人们看到了生的希望，可是这个生的权利是一个弱女子用自己的生命和尊严换来的。人群不乏有明理有气节者，他们对着梅影再拜，高呼救命恩人。梅影朝他们微笑，挥挥手说，快快离去，鬼子不是人，防止他们反悔，快快走快走。众人哭泣着依照梅影意思，扶老携幼逃去。梅影瞧着悲惨又无奈的人们，两颗泪珠滑落地面，溅起两朵灰尘的花朵。
梅思庭哈哈大笑，说花木兰啊花木兰啊，哈哈哈哈哈哈……
宫本叫道，梅影，人我放了，该兑现你的诺言了。
梅影抬头大喝，你不是大日本武士吗，不是战无不胜吗，难道还惧怕我一个小女子！
宫本语塞，脸色酱紫。
梅影抓住机会说，我有两点，答应了，我立马卸下手榴弹，随你去报功领赏。
宫本轻狂大笑，说，好，哪两点。
梅影咬字准确，不疾不徐说，一，放下我爹，我们父女见面；二，将抓来的梅镇妇女送过来，我要看着他们离开，然后我随你处置。
宫本朝手下挥手说，放笼子，带上梅镇女人。
木笼在梅影注视里缓缓放下。
城里城外无数双眼睛注视着，随时准备着。一切出乎人们预料地发生了，留下的只有各自的良心和愧疚，还有一群和梅影一样的随时慷慨赴死者。
十五
所有的女人衣衫不整，有的衣服被扯破，鼻青脸肿，还有嘴角流血者，完全失去了往日的光鲜尊贵。梅孝先小老婆一惊一乍，絮絮叨叨，被扯破的胸衣搭拉着，脸上留着血迹，逢人就说，我是镇长三姨太，我没失身我没失身。惊叫，鬼呀鬼子啊！梅孝先闺女和两个儿媳妇按住她，闺女说，三娘，你没失身，我们都没失身……三人眼泪迷糊地看着众女，可怜兮兮。众女低头啜泣。
大门哐当打开，阳光汹涌而入，众女惊恐尖叫，浑身颤抖。那个城头上喊话的金丝眼镜蹬着马靴斜挎着王八盒子摇晃着身子闯入，后面跟着十几个端枪的日本兵。小老婆大笑着扑向金丝眼镜，叫着，我没失身我没失身。跪倒金丝眼镜面前。金丝眼镜抬起马靴大叫，去你老母，早就是黄军的玩物了，还他妈的装贞洁烈女。小老婆被瞪向墙角，脑袋撞到墙面，昏厥过去。金丝眼镜瞧都不瞧，大喝，宫本太君有令，放你等回家。众女惊恐地盯着金丝眼镜，谁也不敢相信。金丝眼镜大怒，咋啦，不想走，那好啊，外面的黄军可是等不及了。轰的一声，众女跌跌撞撞扑向门口。
街上疯跑着一群衣衫破片翻飞披头散发的女人，哭着叫着逃命。金丝眼镜和押解的鬼子兵走在后面。金丝眼镜大笑大叫，慢点慢点，跑那么快干嘛，又不是砍头，你们老爷都等着黄军的剩汤喝呢，哈哈哈。众女听了，停止了奔跑，脚步裹着心事重重，就像去刑场。金丝眼镜说，哎，这就对了，你们现在身份高贵了，黄军用过的女人，量你们老爷不敢慢待。刻毒的提醒，像重锤击打在众女心头，往日的骄狂、刻毒、不可一世死亡了，变回一群可怜可悲可叹的女人，她们深刻体会到了被迫、无奈、弱小。好几个女人又开始了哭哭啼啼，走成了一群悲惨的可怜虫。梅孝先家女人费力地拖着人事不省的小老婆，一路凄凄哀哀，往日的骄横落到烂泥淖里。
梅影和老父亲互相搀扶着矗立城门口，目睹女人们哭哭啼啼走来。梅思庭要上前，梅影拉住说，爹，不用管！梅思庭叹息一声说，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日本鬼子禽兽不如。
爹，畜生听不懂，省省吧。
众女见到梅影父女，特别是梅影绑在腰间的手榴弹，明白是怎么回事了，纷纷跪下，呼喊：恩人啦！梅影怒道，别假惺惺的了，还不赶快走，日本人要是反悔了，你们谁也走不成！众女一片低呼，像一个个丧家之犬跑过梅影父女身边。
看着快要到山岗的众女，梅影回头说，爹，您也走，有我在，他们不敢怎么样。梅思庭转身面对梅影，严肃地说，闺女，爹今儿长脸了，死而无憾！不要劝我，老爹陪着我的好闺女，生死与共！
突然城内枪声和爆炸声猛烈啸叫，梅影父女和日本兵惊愕，看向城内。宫本大喝，防止……没等他的话说完，城外枪声大作，子弹飞蝗般飞向城头，城门处十几个伪军突然朝身边的日本兵开枪。方鲁高声呼喊，梅影、伯父快跑。梅影明白了，这是李湘林方鲁他们在营救自己，带着爹跳下脚边的壕沟。反应过来的日本兵用重火力封锁壕沟，子弹冰雹那样密集，溅起一片片泥土的暴雨，压得父女两抬不起来头。忽然壕沟里窜过来三个伪军，梅影举起一颗手榴弹要同归于尽。伪军大喝，梅影，是我，李湘林。梅影松了一口气，晕倒沟壁，拉了弦的手榴弹嗤嗤地冒着白烟。李湘林纵身飞扑，抓过手榴弹压在身下，手榴弹在李湘林身体刚刚压住的瞬间爆炸。
天空黄橙橙，染了太多的血，硝烟在黄橙橙里弥散，血腥味罩着这片天地。
十六
血蒙蒙的斜阳撒了一路，男人女人走在血路上，一个个走得没心没肺。梅孝先发着垂死的尖叫，这可这么好这可这么好啊！腿一软跪倒泥地，仰面惨呼，祖宗啊，奇耻大辱啊奇耻大辱啊！梅孝先涕泪横流，拍打着泥地。
众人停下脚步，瞧着，谁也不敢上前劝说，因为谁也不知道拿什么劝说，谁都没有心情劝说，他们可都是奇耻大辱的同路人。一个女人咬牙切齿地说，都是你们弄的，整天仁义道德，睁着双眼说瞎话，生生的把一个忠烈女子说成是荡妇是水性杨花，败坏了梅镇侮辱了祖宗，还赶人家走。这下好了，都是荡妇了，你们这些老爷都戴上日本人的绿帽子了，看你们今后怎么办！
一直被人抬着的梅孝先小老婆从担架上翻身下来，她现在不疯了也不半死不活了，瞪着牛眼鄙视斥责的女人，散泼地大叫，咋啦咋啦，胡咧咧啥，啥叫荡妇，老娘身子干净净，拼死保住了身子，要不老娘也不会被打成这个样子！梅孝先家女人一起帮腔，都说他们都保了清白。那个女人哈哈大笑说，好啊，别扯臊了，脱了裤子叫你们男人查验，敢吗？顿时叫骂声四起，众女扑向怒斥的女人，揪头发扯衣服扭打，混乱一团。梅孝先拿过身边一个枪兵的枪朝天开了一枪，大喝，够了，还不够现眼吗？
众女人松手垂头。小老婆气咻咻说，老爷……
闭上你的臭嘴！梅孝先将枪扔给枪兵，拍拍手，厉声道，回镇里谁也不准说说……说这个事！谁说了就沉谁的河！听到没有！众人稀稀拉拉应和。梅孝先大喝，听着，这一切都是梅思庭家那个劣畜闹的，她才是梅镇的大罪人！
小老婆说，对对，一切都是那个梅影的罪恶，她是我们梅镇的公敌是梅镇的耻辱。大家不要互相针对，梅影才是我们受苦受难的根源。
戴眼镜说，对对对，大家统一说辞，这样，我们回家就没事了。听镇长和三姨太的，记住，梅思庭他们家才是我们的公敌。
众人轰然称是。
十七
梅镇四处浓烟滚滚，火光映红了半边天，燃烧的爆炸声此起彼伏，叫骂、哭喊声震得月亮闭上眼睛。
大榆树下挤满了战战兢兢的男女老少，四外的火把不断滴着血红的泪滴，空气里蓄满了死亡的腐败。宫本的脸在火光里摇晃，血红、暴戾，狠毒地盯着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男女老少。梅孝先等乡绅在刺刀的押解下，躬身垂头站在宫本面前，乖得像三孙子。宫本上前抽出指挥刀在梅孝先脑袋上比划，梅孝先妈呀一声跪倒地上，身子像狂风中的小树叶。宫本哈哈大笑，如厉鬼啸叫，插回刀，伸出手拍拍梅孝先的脸，说你的粮食大大的，送给黄军。
梅孝先点头如捣蒜说，有有，梅某倾尽所有，亲自给黄军送去送去。
宫本指着男女老少，说，他们的全部杀掉。
梅孝先急急巴巴说，太君太君，他们都是良民，大大的良民，梅影才是反抗分子，梅影该杀，她的家人该杀！
人群里有人高喊，你放屁，梅影是好人、恩人。
好些人呼喊好人、恩人。
宫本朝天空抬抬手，一梭子子弹掠过呼喊的人群头顶，很多人趴到地面颤抖不已。
梅孝先抬头惊恐地，太太君，我我说错了？宫本抓着梅孝先衣领提溜起来，对着梅孝先的脸咬牙喷射吐沫星子说，你的良心大大的坏了，梅校长救回了你们的女人，你还要杀梅校长？
梅孝先蹬着牛卵的眼睛，他搞不懂宫本怎么替敌人说话了，惶恐地说，是是，太君说得对，梅校长是好人好人，我是忘恩负义的畜生畜生！
那你就该杀！
梅孝先惊愕，气结，扑通跪倒，爬行宫本脚下，哭诉说，太君太君，我该杀，可是我能为太君办差啊，为太君效劳啊，太君您说，我天亮保证亲自带人送粮食到太君的军营。
宫本哈哈大笑说，东西的要，人我也要。
人？梅孝先惊恐地说，太君，我保证效劳，人人人……梅孝先啰嗦着。宫本暴怒，指着众人喝道：喊，叫梅影救你们！
哦，太君，我知道了。梅孝先飞快爬起来，转过身对着众人，大喊，大家一齐喊，请梅大姑出来救我们，不然我们都没命了。快喊快喊。梅大姑，梅菩萨，梅镇父老乡亲求求您了，出来吧，您出来了，三千多条命就保住了。喊啊快喊啊！
哭喊声震天动地冲击而去：梅大姑、梅菩萨在梅镇上空旋转，死亡扑着翅膀乱闯，怪诞地扑打着群山，月亮滴下清冷的泪水，在火光里虚化。
梅影从大榆树背后走出，立即引出群呼：梅大姑！
众日本兵端枪对着梅影，如临大敌。梅影走得地动山摇，地皮嘎嘎怪叫，脸上光影奔腾，眼睛平和地盯着众人，似乎有千言万语要告诉乡亲们，却一句话没说。
学生惨呼，梅老师。一片凄惨的哭泣。
大姑，您老不该出来，留着您能给我们报仇。梅奔捂着耳朵推开人群跑出来阻拦梅影，叫两个日本兵拦住。梅奔放开捂住的手，高喊，大姑，侄儿梅奔以前错了，我不该认贼作父，我们这些人死有余辜，不值得救，你救了他们，事后会反咬一口，不值得不值得啊，我们梅家的大姑奶奶！
砰的一声，梅奔张着嘴巴固定了垂死叫喊的面容，血从子弹击中的洞里汩汩流出，仰面朝天倒下。乡场上又是一片惨呼，人们怎么也没想到猪狗不如的梅奔，在关键时候挺身而出，勇敢地死在宫本的枪下。
宫本将王八盒子插回，朝着走来的梅影虚弱地怪笑。梅影站住，从容不迫地说，宫本，放了乡亲们，我跟你走。
吆西。宫本朝身边的军官耳语。军官大喝，撤退。
鬼子兵潮水般四散，空气骤然冷却。
梅孝先等跪在地上爬不起来。乡场上哭天抹地，人们只能用这个最直接的最无奈的方式感谢救命之恩，没有谁再敢说梅影的不是。谁也没想着离开乡场，梅孝先的女人低着脑袋躲在人群缝隙里，再也不敢耍横。
人们朝着出镇的方向跪着，一双双泪眼仿佛穿越黑暗陪着他们的救命恩人，他们仅能用这种方式表达对梅影的感激、崇敬，还有哀悼。他们心里都明白，梅影一去将再也不回头了。
轰的一声，镇外闪现灿烂的红光，璀璨如节日礼花，铺天盖地照亮了山河大地。
后来人们才从惊吓得连夜逃跑的一个小汉奸嘴里得知，那晚，梅影站到落日崖的山岗上朝着梅镇凝望，宫本来拉他走，梅影乘势抓着宫本，拉响了衣服里面的炸药，不但炸死了宫本还炸死了身边四五个鬼子。说梅大姑就是我们这块土地上的神。
十八
梅镇人找来经验丰富的退休仵作，将带着梅影血衣碎片和可能的骨头残片，归拢一处放入棺材。
出殡那天阴风惨惨，日色无光。全镇男女老少凡是能走动的全体出动，四外的村镇听说了来了很多人，连闻知此事的国民政府和共产党游击队都派了好些官员代表，前来为梅影送行。附近的三十八团团长亲临，带着一个连兵力护送梅影出殡。
梅影的棺木缓行在古老的梅镇街道上，白色的人群簇拥着棺木。人们用泪水洗面，用啼血感恩，用怒火宣誓。梅影死了，尸身残破，换来三千多条生命活着；梅影倒下了，三千多条生命站起来了。
山河哭泣，群山垂首，漫空飘舞着圣洁的雪花。
遵照梅思庭意思，将女儿梅影下葬在梅镇出山口落日崖上，看着梅镇，守护亲人。
古老的梅镇涌来上万人，还有漫山遍野持续赶来的扎白戴麻的人们，青绿的山被白色覆盖。他们为不屈的精神感召，他们为受尽屈辱还守护人民的灵魂送行。据说，梅影是在突然一片血红的阳光下下葬的，棺材落土，血红突然消失，剩下的是上万人的悲痛。
方鲁挖来一颗梅影最喜欢的并蒂山百合，小心栽种到梅影坟头。山百合清雅、高贵，一尘不染，在微风中含着微笑，像一面猎猎招展的旗帜。
好些学生哭晕，好些女人哭得气息奄奄。梅思庭夫妻坚持到女儿坟头堆起，双双晕倒坟地，被人抬回。梅孝先等长跪坟头，叫方嫂、田磊抓起，怒斥。梅孝先惊颤地后退，脚下一滑，顺着落日崖缓坡滚落，摔折了腿，从此躺在家里，直到抗战胜利后在出来过一次，于终日惶恐惊惧里死去。
方鲁栽种好山百合，神情严肃地对着坟头三鞠躬，庄重地说，梅影，那天早晨在河滩上，你说你希望能跟最喜欢的人办一场醉心的婚礼，尽管这里不是河滩，也没有婚纱，但是，我知道你是最喜欢我的，我曾经那么无情地伤害你，导致你的离家出走，希望你能原谅我。希望我们能在九泉之下举办那场醉心的婚礼。
啪的一声爆响，子弹划裂天幕，拖出悠长的尾音。方鲁的手枪抵着太阳穴，在众人目瞪口呆里徐徐倒下，脸上含着微笑房建辉
一
梅镇像头温顺的卧牛，静静地卧在群山怀抱中，浑身上下披绿裹青。麻石板街道被夜露洗得水滋滋亮汪汪，两边排列的早点铺炉火烘热了空气，唤醒了梅镇的早晨。
早起讨生活的人们用身体挖走挡住他们前行的浓雾，又在身后旋转出一朵朵雪莲花，诱人的吆喝声在初日的抬爱里温暖地舒展。镇中有一块不大不小的很有来头的乡场，偏后矗立一颗似乎和古镇同龄的老榆树，巨大的冠盖庇护了乡场，清朝那会用作贴告示和砍头的去处，后来延续了贴告示的传统，免除了杀人的功能，代之为开大会的聚集地，对面是绿茵拱卫的镇公所。挨着镇公所是一座拱背吊满青苔的小桥，清幽的河水绕一个弯划过新开的小学堂，甩向深山的怀抱。
阳光赶起群山的青翠倒立河水里，几只大白鹅嘎嘎叫着踏波掠浪，脚掌下快速开放一串青亮的水花，掩翅在两只翠羽鲜亮的鸭子身后。鸭子丝毫不以为意，专心埋头对着一丛银红色水中根须一通咕咕噜噜，搜食隐藏在根须间的美餐。河水绿茵茵地微笑，洁白的山百合不辞肥瘦地打扮着河滩，卵石在阳光下闪着温润的光泽。
年轻的梅影和方鲁并肩拥着温情漫步河滩鹅卵石，面对此情此景，他们很容易走出一个婚姻的完美。梅影抬手将一绺微风抓下的鬓发掖进眼镜腿里夹住，微笑牵着山光水色，她接受刚刚回国的洋博士方鲁之约，来到清晨的河滩，方鲁说要商量他们的终身大事，定下了他要立马返回重庆就任，抗战时期时间不等人。尽管他们来此目的明确，却谁也没有说正事，脚步徜徉在山水的舒美中，都不想破坏宁静、和平、阳光送暖的早晨。
梅影弯腰折了一支并蒂山百合，嗅着欣赏着，转向白西装白礼帽斜纹紫红领带的方鲁，送出绿茵茵的微笑说，看出什么了？方鲁从绅士的微笑里探出思想，费力地解读山百合，说她是白色的新鲜的。梅影说对也不对，你这个留法博士难道就学会这点浪漫？方鲁笑出不好意思说，我是学习军事的不是去进口他们的浪漫。那你说，我洗耳恭听。梅影笑了，笑碎了一河水，河水亮银子那样怂恿铺排。梅影收住笑说，你就没看出圣洁、高贵、顽强。方鲁哦了一声，像个开蒙的童子，说，那梅校长梅老师能不能为方某启蒙一二。梅影夹夹灵动的眼皮，微笑从嘴角滚落，说你没看出她们在任何地方任何环境里都能生长？河滩上山岗上到处都是她们的家她们的亲人。我是老师，我说一，你去反二反三吧。
方鲁微笑着推推鼻梁上的眼镜，说看来我这个洋博士要好好地解决水土不服了。方鲁起大早来河滩上可不是为了增长学问，他要在感情的热锅里炒出关于他们俩的未来幸福，这也是他在重庆的民国政府报道后就马不停蹄赶回来的原因，希望把小时候方梅两家定下的娃娃亲落到实处。梅影可是留过日本的学生，热心于教育，故而坚辞省府邀请回乡办了小学堂。方鲁不仅要摘婚姻的果实，还要设法打通梅影的思想和他一道去重庆。梅影不和方鲁讨论去重庆的事，指点山水树木花草说事，这里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情意满满。方鲁努力保持绅士风度，希望自己的热乎融化梅影的小心态，绅士地吸收梅影的芳心。梅影学生头上一缕头发再次调皮地滑落，只得重新将她们按捺进本该的座位里，嘴角掀开胜利的微笑，目光里绿意翻涌。方鲁有些急躁了，很想说出自己的大道理，看到梅影走在诗意的微笑里，只好在心里缓释急躁。梅影继续踏着小碎步，走出了温良恭俭让，好像忘记了让方鲁举一反二反三。
山亲爱地拥抱河水，舒展出一副宽大的绿色风景画，一两条小鱼跃出水面，似乎在向鹅们鸭们叫阵，远处几个牧童弃了牛儿不顾，尽情在沙滩上追逐、嬉戏，欢笑声撞进白云的怀抱。
梅影抬起笑意温和的脸庞，目光在画卷上移动，突然打向远处的追逐，把笑洒到他们的欢笑里，扫一眼急迫期待的方鲁，说，方大博士我是个小女子，只喜欢家乡的山水，希望生活在青山绿水的平静里，远离山外的炮火连天。
方鲁推推鼻梁上的眼镜，耐着性子问，难道一个留日学生就没有自己的理想，过着随遇而安的古老日子，这还是新女性吗？山外的炮弹迟早要落到山里，那时候你还能这么恬静、悠然？
梅影站住，瞧着倒映在河水里的蓝天说，理想，呵呵，谁没有理想，我的两个理想之一就是办好镇上新开的小学堂，听到孩子们朗朗的读书声就是天下最美的事，他们长大了会走出大山，去……梅影截断话语，弯腰捡起一块卵石砸进镜子般的河水，河水敞开了一朵喇叭花，飞溅的水珠落下重新砸开了一圈小喇叭花，清亮地笑出满河的畅快，河水的笑音在水面游行、飞越，连接青山扑向蓝天。
方鲁背对着河水挡住梅影的视线，坏笑着逼问梅影第二个理想是什么。梅影笑而不语，再次拾起一块扁平的卵石准备撒手河面，方鲁张开双手不让梅影投掷，说，有理想是好事，难道还怕说出来。梅影丢下卵石，拍拍手掌，目光越过方鲁头顶，投向远山的清越，迷蒙了双眼梦幻似的说，我希望在这里在一个宁静的下午，和我所喜爱的男子举行一场醉心的婚礼。
啪，方鲁拍手掌激发出温暖的脆响，说，那最好，别开生面别开生面，肯定终生不忘！我们俩在这一点上终于找到共同点了，太好了！
啪——勾——突兀、惊颤，拖着尖锐的啸叫撕裂群山的静谧，那是死神传送的请帖。方鲁和梅影终止了调蜜，目光打向声音发出处，那是牛头方向，那里连接山外的道路，火药爆发出强劲，推送子弹划破蓝天。方鲁惊呼，三八大盖，日本人来了！
枪声接二连三下着狗崽子，牛头那边呼喝声直冲云霄，惊恐的绝望的呼叫震动群山，整过镇子跟着震颤、慌乱。梅影急切地说，方鲁，我要去学校。不等方鲁回应，撒腿跑向能看到青绿覆盖下的部分白墙黛瓦。
“鬼子来了！”成为梅镇这个早晨永久的惊恐。
方鲁大喊，梅影，回来，日本人马上就到了，赶快往山里跑！
梅影裙裾翻飞，像一朵速开的蓝色山百合，像一面烈烈招展的旗帜，摇摇送来你走吧，那里有我的学生还有同事！梅影跑得飞快，和刚才判若两人，她在和死亡争抢时间。
进镇子的麻石街上男窜女叫，街面横躺着白的绿的红的各色吃的用的，还有躺在炸坑旁边血呼啦叽的尸体，硝烟弥漫。窝在店铺石阶台上女尸流着最后的血，烧饼摊子倒地旁边的店铺燃烧着大火，黑烟翻滚，冲天而起。啪勾不停，每啪勾一声，准有一个活生生的生命倒下。街口冲进来一群端着长枪戴着黄色招魂耳帖的嗷嗷怪叫的两条腿畜生，枪口冒着硝烟，刺刀上滴着殷红的血，他们见人就杀见东西就抢。两个黄衣畜生抬着一个拼命挣扎尖叫的妇女往门里窜，嘴里胡乱地大笑怪叫，一个鬼子兵枪刺上挑着一个四肢在空气里徒劳乱舞的婴儿，高声大笑大叫，几个围观的日本兵跟着胡叫怪笑。
大火四起，浓烟覆盖，叫声哭声和残忍的笑叫声构筑了梅镇灾难的全景图。
梅镇似乎醒在睡梦里，醒在枪炮的教训里。善良的人们似乎没来得及看清对方，就消失在子弹的扑击中。
这天，永远定格在公元1939年5月6日，湘西一个古镇的早晨。
青山绿水不再静谧优美，和平的阳光再也照不进古老的梅镇。
二
习惯生活在安步当车的千年古老里的山民百姓何曾遭受如此劫难，大部分人纷纷逃亡深山之中，暂时没有逃走的没头苍蝇样乱窜乱撞，烧香拜佛的人不在少处，佛祖非常吝啬他的无边佛法。
学校里早已乱成一锅粥，狼奔豕突，惊恐的哭喊声代替了朗朗的读书声。枪声咋起时，几个男女老师正带着学生准备排练梅影编写的抗日剧《血色》。初闻枪声，一个男老师还开玩笑说，这可是绝好的背景声响。随着更多的枪声还有炮声传来，玩笑声熄灭，惊恐挂到每个师生脸上。枪炮声下的惊叫、镇民的拼死逃跑给他们上了一节惊心动魄亡国课，慌乱哭喊改变了校园。院中竹林边，好几个女生抱团哭啼，余下的学生围住老师张着惊恐、希望的眼睛。老师们没了主意，一个女老师抱住另一个女老师哭泣。有人拉开校门，众人跟着逃出，很快退了回来，个个成了惊弓之鸟，五官变形。那个带头拉开门的田磊老师，狠狠闩上门，大叫，完了，鬼子兵冲过来了，怎么办啊，赶快想法子啊。
都不许哭！梅影如天兵天将突然降临，紧急大喝，说哭喊没用，反而给鬼子指示了方向，别哭别喊，跟我来。哭喊声随着梅影的镇定降温。梅影脸色煞白，胸口剧烈起伏，她是从河滩的爱情温柔地直接冲进可能随时丧命的火坑里，她要挽救她的学生。她的话镇住现场，绝望中的师生像找到生的寄托。梅影指挥老师们带着学生往学校后山跑，她断后，为师生的脱离拖延时间。田磊要和梅影留下来拖延时间，梅影厉声说，保护学生是你最大责任，不要叫我担心。田磊流下眼泪说，是，校长，我拼了命也要送他们走，你你也要……
别婆婆妈妈的，还是男子汉吗，快走！梅影柳眉倒竖，平时的循循善诱、温和的梅影不见了。门外叽里咕噜大叫，砸门声此起彼伏，门板嗦嗦颤抖。梅影上前一把推走田磊，大吼，记住，保护学生是当老师的责任！田磊抹了把眼睛，扛起一个吓晕的女生窜出后门。
梅影站立院中，整理了一下衣服，严肃地盯着被暴力摧残的门板，镇定得像一座巨石。门板哗啦一声向门内倒下，一群凶残的日本兵端着枪冲进来围住梅影。梅影在日本兵冲进来的瞬间身子哆嗦一下，随后稳住，迎着快要刺到脸上的刺刀丝毫不退缩。残暴的鬼子兵歇斯底里，抽回枪，准备将刺刀刺进梅影胸膛，被一个挎着腰刀的军官制止、训斥。鬼子兵收回枪，哈依一声退到一边侍立。军官朝围着的鬼子兵挥挥手，鬼子兵收枪撤围。军官上前用半生不熟的中国话说，你的梅校长？梅影急速打量军官，大义凛然道，是，本校不欢迎你们，请你们立即出去。军官嘿嘿笑说，我们是来帮助你们建立王道乐土，是朋友是客人，留学大日本帝国的梅校长难道没学到一点点礼貌。梅影冷笑，说有端着枪闯进来的客人吗，拿着刺刀威胁主人这还是朋友吗，这就是你们要建立的王道乐土？军官尴尬，脸色血红，尴尬地笑，说，我们不讨论这些，你的老同学在等着，我们是奉命邀请。请！梅影看一眼学校，平静地说，带路。
粗大的大榆树干上绑了七八个壮汉，鬼子兵端枪警戒。乡场上站着一两百哭哭啼啼男女老幼，鬼子兵用刺刀围住，四外高处架起几挺歪把子，虎视眈眈。树旁石凳子上坐着一个中佐鬼子军官，指挥刀立在岔开的两腿之间，一双戴白手套的手按住刀柄，瞪着三角眼欣赏他营造的这幅画面，得意在他脸上流窜。身后站立两个军官，脸上凶神恶煞，侧面躬身站立一个头戴日本军帽着中式衣裤挎盒子炮的中国人，他就是镇上梅老妖的儿子梅奔，因为吃喝嫖赌叫梅老妖赶出家门的败家子，后来听说去了东瀛岛国，没想到十年后成了鬼子兵的狗。
人群后面响起一阵叫骂，人群分开。鬼子兵押着绑缚着双手的梅影进来。众人惊呼，纷纷垂下头颅。田磊和几个男女学生随后押到。
梅影走得大义凛然。押解的军官跑到中佐面前讨好地报告一番，中佐放出微笑站起来走到梅影跟前，说，梅影小姐，没想到在这里见到老同学，难得难得。对不起，都是手下鲁莽，怎么能这么虐待老同学呢。伸手要替梅影解开绳索。梅影沉静地说，不必，这里只有中国人和日本人，没有其他的。中佐诞着脸皮呵呵笑说，误会误会了，我们是来大东亚共荣，建立王道乐土。梅影冷笑，目视现场，说，宫本，这就是你们的共荣，刺刀下的共荣？看着还在冒烟、燃烧的街道和街道上的尸体冷峻地说，这就是的乐土，鲜血、尸体、燃烧的乐土？畜生也讲乐土！
“八嘎”！宫本身边站立的军官狠狠打了梅影一耳光叫骂。宫本抬手制止，脸像个皮蛋，嘿嘿冷笑，指指大树，指指现场的人群，说，我今天只想和老同学畅叙同学之谊，没想到老同学如此不给面子，我是个说话算数的人，这些人是死是活都在老同学你的一念之间。如果答应和我回兵营，这些人马上自由。宫本抬手一招，身后躬身站立的梅奔扯着嗓子对众人道：宫本太君说了，这次来是诚心邀请梅影小姐去军营一叙，商谈建立大东亚共荣事宜，造成现在的不愉快都是不理解造成的，只要梅影小姐，不对，应该是梅影校长，梅校长要是过去商谈，你们不仅不会死而且还能好好地活着，等梅校长和宫本太君商谈好了，我们就是一家人了，你们可都要感谢梅校长啊！
人群里戴着瓜皮帽弓着细腰留着山羊胡子的镇长梅孝先扯着公鸭嗓子大叫，梅大姑，您就答应了吧，您答应了就是我们梅镇的活菩萨，观世音在世啊！好些人跟着附和，喊道，活菩萨啊，答应了吧。梅奔大喊，对，梅校长就是观世音菩萨，她答应了，你们就活了，能过好日子了！
凭什么叫一个姑娘担负这个天大的重责，你们你们还有人性吗？田磊怒声大喝。一个鬼子兵上前打到田磊，几个学生惊呼，护住田磊。中年妇女方嫂大喝，田老师说得对，我们这些人的生死怎么能搁在梅校长一个女子身上，你们这不是帮着鬼子逼梅校长吗？你们你们，还是人吗？镇长身边几个女人上前按住方嫂，一个三十几岁妖娆的女人用帕子塞住方嫂的嘴，阴沉地威胁说，方嫂，你还要不要你的烧饼铺子了。被堵住嘴巴又被人摁住的方嫂挣扎，呜呜地说不出话。
宫本看着现场嘿嘿冷笑。梅影怒喝，宫本，你还有人性吗？
宫本哈哈笑，说，我从来不强人所难，至于人性嘛，那是战争的人性。回头对围着那几个捆绑大汉的士兵挥挥手。啪的一声，一个大汉死在鬼子兵的子弹里。现场大乱，哭喊嚎叫。鬼子兵一阵紧急拉枪栓声。梅奔大喊，肃静肃静，难道你们真要惹怒黄军，统统给黄军做活靶子吗？梅孝先大喝，安静安静，不要惹怒太君！
梅影胸口起伏，脸色血红，对着宫本大喝，宫本，你要是一个军人，冲着我来，给我一颗子弹！
宫本哈哈笑，说，这可是你说的。
校长！学生惊呼。
啪的一声，又一个大汉垂下脑袋，血从胸口汩汩流出，宫本击毙的。全场死寂，睁大了眼睛盯着，惊愕、悲愤。
畜生！梅影怒骂。
梅孝先大呼，大姑，您不能再激怒太君了。求求您了，梅家姑太太！
姑太太，求求您了。梅孝先身边的几个女人齐声呼喊。
梅影盯着她们，激怒道，你们你们。梅影不知道说什么好。
宫本重新走到梅影身边皮笑肉不笑地问，怎么样，老同学，还是不愿意？梅影不愿意和宫本多说一句话，后背对着宫本。宫本盯着梅影的后背恼怒，转头对身边军官耳语。军官招来两个鬼子兵耳语。两个鬼子兵狂笑，放下枪，脱光了上衣。众人看着胆颤心惊，女学生和姑娘们或扭头不敢看或闭上双眼，呼吸凝重，空气仿佛在剧烈燃烧。鬼子兵脱得只剩下一条裤衩，推开前面的男人，一人一个抓出来两个十几岁的少女。少女大哭大叫，众人激动惊呼，想上前救护。鬼子军官对天鸣枪，众人惊恐后退。两个鬼子兵将少女带到大树下，在众目睽睽中按倒她们，骑上怪笑怪叫。
住手！梅影冲着宫本大喝。全场死了般，目光全部集中到梅影和宫本身上。宫本诡秘地笑。梅影决死地说，放开她们，我跟你走！
宫本嘎嘎怪笑，对大树下挥挥手，拍手说，早说，这一切都不会发生，请！
梅影转过身深情巡视在场的梅镇人，目光所到之处响起一片哀嚎，人们多么无奈多么可伶。梅影目光落到学生脸上。学生哭喊道，梅老师，您不能去！梅影闭上双眼，两滴泪水从眼角滚落。
梅影走了，走在一群蝗虫的队伍里，走在阳光惨淡里，走在满街尸体和烟熏火燎里。
三
日本兵满载着战利品撤走了，后面的一群兵还烧了几家房子，在狂笑里踏着梅镇人血迹走的。
梅孝先和他身边的几个女人兔子样窜回去，乡绅们看一眼大树摇摇头走开。乡场上人群哭哭啼啼扶老携幼散去。留下的是那些死了人的苦主和被绑着的家人，方嫂和田磊，还有哭泣的学生们。方鲁冲进现场目睹悲惨，看着参天大树，目光在燃烧，双手举过头顶嚎叫。
镇公所里斑斑驳驳，像个垂死的老人，阴气裹着发霉的空气，播弄死亡味道。梅孝先坐在太师椅里和众乡绅喝着茶商谈事情，好像根本没发生过灾难性事件，两个儿媳一个女儿和一个小老婆妖妖娆娆围拱着有说有笑。小老婆嗲着嗓子说，早知道黄军动用这么大阵仗只是为了一个梅影，还不如早点绑了送过去，免得全镇鸡犬不宁。女儿说，是啊，我瞧着就不舒服，一个女子不在家学女红，办什么新式学堂，镇上好像就她一个能人，这下好了，伤风败俗了吧，自找的。小老婆笑得热气噗噗，说，这下好了，梅思庭那个老东西攀上日本女婿了。大儿媳笑着说，三娘，说错了，那是日本人大公众的女婿呢，那可是一个兵营呢。
喝茶的乡绅有人摇头，有人放下茶杯脸色难看。
够了，都给老子滚，我们说正事。梅孝先听到她们说得不像话，看到乡绅们不满，只得赶她们走。
小老婆扭着水蛇腰不屑地说，媳妇们，跟小妈走，切，就这点能耐。梅孝先摔了茶碗，碎了的瓷片翻着筋斗飞溅，落出一片细碎的闪耀，眼睛瞪圆像要吃人。众人大惊。众女人这才悻悻地扭着屁股走进耳门。
抱着水烟袋乡绅问，要是梅思庭回来追问，我们怎么说？他们家可是有十几条枪。众乡绅附和，惶恐不安。梅孝先拍了桌子，拉着公鸭嗓子说，追问，追问啥，有本事到日本人哪里追问去，今儿这场大灾，根子都在他梅思庭身上，他要不把那丫头送到东洋上学，能认得那个叫宫本的吗？要不是跟宫本勾勾搭搭，他能带着兵来祸害咱们？众乡绅惊愕，张着嘴巴说不出话，目光可怜又可嫌地盯着梅孝先。靠梅孝先身边坐着的戴一副黑框眼镜的刀削脸连忙笑着说，梅翁目光如炬，看得透彻深远，归根结底还是他梅思庭种下的劣根，门风不正，怨谁！
乡绅们有叹息的有附和的，一场邪恶的闹剧在笼子里躁动。
方鲁气冲冲走进公堂，指着众人大怒说，你们你们可都是梅镇的头脑，出了这么大祸事死了那么多人，现在梅影为了保全你们被抓进日本兵营，你们居然还坐在这里喝茶说笑，你们喝下的可是他人的血泪，肠子不烂吗，还笑得出来！
戴眼镜的站起来愠怒，说你可是方家大公子还是留过洋的博士，怎么可以如此咆哮公堂？圣贤之书读到狗肚子里了！
去你妈的圣贤之书，圣贤之书教你见死不救，教你们把一个镇的安危推给一个弱女子！方鲁毫不退让大骂。啪，梅孝先拍桌子咆哮，这里是镇公所，不是你撒野的地方。方鲁盯着梅孝先，眼睛里充血，步步紧逼，咬牙说，哦，镇公所啊，死人了管不管，弱女子被抓了管不管，梅影把自己交出去了，就是为了换得你这样蛇蝎心肠的人活着，太不值得了！梅孝先双眼惊恐步步后退，脸色灰败。方鲁一把薅住梅孝先衣领，大喝，你到底救不救梅影？四个枪兵突然闯入抓住愤怒的方鲁。枪兵是戴眼镜的看到情况不妙，出门招呼进来的。见到枪兵，梅孝先活过来了，声嘶力竭道，拉出去拉出去！
方鲁挣扎着大叫，你们要还是人，要是还有一点点人性，就赶快组织人救梅影，梅影怎么说都是你们的救命恩人！
大榆树下，方嫂手里捧着写有“梅影长生”的木牌，带着学生们和田磊走近树干，把木牌恭恭敬敬放置粗大的树干下的石桌上。田磊带着学生在牌位前摆上香炉和祭品，点燃香插入香炉里。众人退后几步，方嫂双手合十跪下，田磊和学生跟着跪下。方嫂念叨着：大慈大悲的活菩萨梅影，梅大姑，您救了全镇的性命，但愿佛祖保佑您平安无事！学生哭泣，呼喊梅老师！田磊满面泪水说，梅校长，但愿您吉人自有天相，平安渡劫，我们都等着您回来呢！方嫂止不住嚎啕大哭，哭声响成一片，震撼大树，树叶似乎在嗦嗦颤抖。他们身后跪了黑压压一片男女老少，一片哭声。
青色的香烟绕护着哭喊声，震撼整过梅镇，日光惨白，流出殷红的血泪，血红蒙住了天地，风吹响了树梢，呜呜咽咽。
方鲁突然跑过来，抓起跪拜的田磊，怒喝，跟我走！
四
星星像从天幕的破洞里钻出来，繁密地滴着泪珠儿，月亮垂死地斜吊在天幕上，张着半边脸悲惨地瞧着人间。
房间里灯火迷糊一片，家具上像被涂抹了一层黏糊糊的死亡气息。梅影合目坐着，脸上全无血色，像个雕像。桌面摆放着糕点、水果，仍然保持它们的原始。门口两个背抢的日本兵锁住了梅影逃生的可能。自从离开乡场的第一步，梅影就没有打算逃跑，想着如何去死，只有死能解脱一切。一个被日本鬼子抓走的年轻女人，就是逃出去了很难消解那些怀疑的目光，如其忍受别人的怀疑活着还不如死了干净，到了如此地步再想别的那是虚幻的无益的，只能徒增心理负担。她想着如何有尊严的死去，她甚至想到被宫本五花大绑押解刑场，在枪弹的爆响后看着亲爱的蓝天微笑着倒下，倒在山百合的怀抱里，但是心里无数次想着自己的遗憾，再也没机会兑现在夏天的傍晚在美丽的河滩上和自己最爱的男人对着青山、河水还有山百合举办一场醉心的婚礼了，她只能在心里无数次设想那个热切的醉心场景。
一阵沉重的马靴敲击木质楼梯声强烈抬升，楼梯在强暴踢打下哼哼唧唧，像个濒死的病人。梅影呼吸了最后一口人间的空气，等待终极降临。上楼的是宫本，暴虐的马靴声就是宫本残暴的释放，宫本上次在这里带着暴怒离开，留给梅影一个最后的考虑。宫本的马靴踩着中国人的苦难和鲜血跨进房门，随手关闭了它，房间构成一个密闭的恐惧，空气瞬时坚硬。梅影继续保持死亡状态，灵魂似乎脱离身体飞升，在看不见的空中盘旋。宫本这次没有对梅影歇斯底里，马靴踏得轻柔，嘴角似乎挤出微笑，从木质化的空气里迅速传导给梅影耳朵。啪挲，像是一叠轻飘的纸片打击桌面，拍出来的风撞击梅影胸口，血液在血管里四处奔突，血管飘摇着随时爆裂。梅影咬着牙，忍受剧痛，脸色血红。
看看吧，他们都是你的亲人。宫本轻描淡写地笑了，那是吃人后张着血红的口说的，血腥扑鼻。梅影似乎嗅到亲人的熟悉，眼皮跳动，还是开启了眼睛，桌面散落着爸爸妈妈和七岁小弟的照片，这是宫本的恶毒和无人性，用家人来威逼。梅影感到自己像个大海中在狂风暴雨下摇曳的小船，气息悠悠地问，你把他们怎么了？
宫本诡秘地笑，笑声如瓦楞刮着梅影的耳朵、心，痛苦地滴着血。她知道人跟魔鬼无法交流，魔鬼嘴里永远吐不出莲花，问也是白问，合上眼睛在心里为爹妈小弟祈祷。又是啪的一声，一叠照片摔到桌面，阴冷地说，看看吧，他们可都是你的好学生。
你，猪狗不如，畜生！梅影爆出粗口，那是怒急恐惧至极的真实。宫本再次呵呵笑，说如果你好好活着，他们一根头发都不会少。怎么样，条件优厚吧。
无耻！梅影不再冷静了，她知道对面这个冷酷的魔鬼说到做到，只恨自己手里没有枪，怒气、戾气、伤心、悲痛涌上心头，堵塞了大脑，阻断了意识。
夜空泡在垂死里，半个月亮迷迷糊糊像在流泪，草丛里虫子低低地哀鸣，大地和天空在黑暗里颠倒。房间里灯光哀伤地探出窗口，又无力地下垂，跌落濡湿里。宫本那野兽的狰狞割碎了一片片花朵，旋转着飘落死亡的深渊。
骤然的枪声打破了魔鬼的舞会，枪声一声紧似一声，如一只只铁拳砸中魔鬼的头颅。楼门大开，宫本被灯光涂抹成黑炭，慌乱地冲出门，快速扣着衣扣，急问卫兵，哪里打枪？
卫兵指着一个方向说，好像是司令部那里。
枪声、火光编织了魔鬼的死亡链条，大地在颤抖摇晃。
五
城门外的小山岗像一条巨龙静静地卧着，方鲁和田磊等人拿着枪趴在山岗的树林里密切注视城门口。田磊低声问，这行吗？方鲁指指绑在身后树干上穿着和服的日本女人说，有她在，量他宫本没那个胆子，她可是宫本顶头上司的老婆。田磊还是不放心说，万一…
没什么万一。方鲁斩钉截铁道，一会交换后，你们几个不要管我，带着梅影从我们预定好的路线撤离。不用担心我，我可是学军事出身的，你们走得越远我越安全。
说话间，城门楼上火把大亮，烧红了半边天，鬼子兵如临大敌。梅奔的声音遥遥传来，对面的好汉听着，黄军答应你们交换人质，但是你们要确保人质安全，否则梅镇鸡犬不留，石头过刀草木过火！
田磊小声骂道，这个认贼作父的败类！方鲁指指日本女人，顾不上搭理田磊，高喊，你们不要心存侥幸，不要动歪脑筋，我们既然敢来，就有了万全的准备，告诉你们一个消息，不仅城外做好准备，在你们城内若干个要害部门也安放了炸弹，一旦你们打歪主意，城内马上爆炸四起火光冲天！
好，黄军答应你们。这就下去交换人质。
田磊有点发抖。方鲁厉声说，有点中国人骨气好不好，刚才你不是挺有骨气的吗，你没瞧见他们也害怕吗？按照计划行事。方鲁掏出毛巾塞住女人嘴巴，解开绳索，逼着跟自己走。
双方在城外抵近山岗地空地上对峙，火把照耀得如同白昼。大队的日本兵燕翅排开，抢上刺刀寒光闪烁。方鲁让对方士兵退到城门口，否则不交换。宫本只好照做，叫人带出批头散发衣衫不整被堵住嘴巴的梅影上前。
梅奔说黄军是讲信用的，请把夫人放过来。方鲁朝后面挥手，田磊等三人押着日本女人来到身边。方鲁说，看清楚了吗？要不梅奔你过来瞧瞧。梅奔低声告诉宫本，宫本挥手。梅奔胆颤心惊地走过来，仔细打量，回头说，太君，确实是司令夫人。
宫本要同时放人，方鲁不答应，说自己可以站在这里陪着，你们先放人，等我们的人安全了再放。宫本不同意。方鲁用驳壳枪顶着日本女人后脑，女人呜呜大叫。方鲁说，你们人多，有机枪有摩托车，只有我认为我们的人安全了才会放人，千万不要动歪心思。宫本犹豫，梅奔跑回去一阵耳语，宫本不得不下令放梅影。
梅影被绑着双手，走过宫本身边，突然一头撞向宫本，宫本连连后退，还是倒下。谁也没料到梅影不顾性命撞宫本，双方似乎一触即发。梅影要用这个方式激怒宫本杀了自己。宫本爬起来，暴怒，抽出刀要劈了梅影。梅影迎着刀再次冲击。
住手，敢动，立马毙了她！方鲁声嘶力竭道。
六
路上，梅影像个垂死的人，不说一句话，低着脑袋东倒西歪地走着。方鲁想搀扶，梅影尖利地叫道，别碰我！方鲁缩回手，万分惊恐地问，他们他们没把你怎么了吧？梅影不理会，疯了般跑去。
天，亮在满目疮痍里，青烟从废墟里袅袅升起，绕着群山的呜咽。镇口路边的落日崖上皤帆飘飘，纸钱当空，悲伤、凄凉的哭喊声萦绕着坟地，乌鸦盘旋着呱呱怪叫。
几株洁白的山百合，在微风的摇摆里流着泪水。
梅家大门紧闭，没有了往日的枪兵站岗，只有两只石狮子张着空洞的嘴巴无目的地悬望。
门前路上聚集了三三两两的男女，有意无意地瞧着紧闭的大门。梅孝先家的女人在小老婆率领下站到对面，向梅家大门指指点点，肆意嬉笑，招引了一大堆男男女女。听了她们的蛊惑，有人不相信，有人摇头叹息走开，有人随着她们的污蔑兴风作浪，责骂梅思庭门风败坏，表面道貌岸然背地里男盗女娼，将日本人祸害梅镇的责任全部推倒梅家头上，骂梅影臭不要脸，水性杨花，送给一个军营的日本兵用。骂得正起劲的时候，方鲁和田磊他们突然赶到。方鲁责骂他们没良心，说要不是梅影挺身而出那两个姑娘还能保得住清白？接下来还不知道要死多少人有多少妇女被糟蹋。指着梅孝先小老婆和闺女厉声道，要不是梅影挡着，说不定下一个就轮到你们！你们良心叫狗啃了叫猪吃了！方鲁满脸飞红，像一团燃烧的火焰，眼睛奓着，仿佛要吃人。田磊愤怒地说，就没见过你们这样的，真该叫日本兵抓了你们，梅校长为了谁？没有梅校长你们能站在这里说风凉话、侮辱人！
那些跟风的男女低下头，纷纷溜走。梅孝先小老婆和闺女想争辩，看到方鲁变了形的脸，扭屁股逃跑，边走嘴巴还不干不净地道，方家少爷，那可是一个叫猪拱了的烂白菜，你还好这一口。方鲁大怒，要追上去。田磊等强行拉住。田磊说，方博士好男不跟她们这些破烂斗。方鲁垂下胳膊，狠狠地吐口吐沫说，没想到不仅愚昧还是这等侮辱糟蹋人，简直猪狗不如，怎么能叫这样的人生存在这个世界上！
梅家院子空无一人，树叶挂着脑袋，花草抱紧了身子畏缩在阴惨惨的光线里。方鲁等直驱上房，厅堂里空无一人，后面隐隐传来低低的哭泣声，连带着空气叹息。方鲁连叫了几声梅伯父，好大一会儿，梅思庭才在丫头的搀扶下出现，一夜间乌黑的头发披上一层霜，脸像被水泡过的惨白肿胀，目光暗淡不看任何人，坐到太师椅子里似乎对着空气说，来了。方鲁赶紧近前，小心地说，来了，伯父。梅影还好吗，我想给她散散心。梅思庭合上双眼，悠悠地说，她她恐怕没有那个心事了。
怎么了，伯父？方鲁惊愕地问，不敢相信。顽固地说，我知道梅影一定受苦了，心情肯定不好，我还是想当面劝说，事情过去了，就当一阵风刮过去，没什么的，只要天没塌下来就好。梅思庭睁开眼睛，盯着诚意满满的方鲁说，你，真的这么想？
是，伯父，我想现在就见到梅影。梅思庭合上眼睛，搭在椅背上的手轻挥。丫头说，方少爷，我带你过去。
梅影躺在床上，双眼瞪着，好像僵死了。方鲁等梅伯母和丫头离开后，扑到梅影床边急切地说，影，到底怎么了，你要这样折磨自己。眼泪顺着腮流下，目光追着梅影惨白的脸。梅影不说一句话，就是一个活死人。方鲁愈发揪心，说，影，就是有天大的事我们俩个扛总比你一个人闷在心里好，你可是新女性啊，怎么这么想不开。梅影突然大笑，凄厉的声音刀子般扎进方鲁的心窝，血啪嗒啪嗒滴落。方鲁忍着痛苦说，影，别这样，我们可是要在河滩上举办美好婚礼的。梅影笑声骤停，双眼紧闭，眼角慢慢溢出两颗泪珠。方鲁急得在房间里转圈，像个斩掉头颅垂死挣扎的公鸡。
你，走吧，我已经是一个不干净的女人。梅影嘴巴丝毫没动，声音似乎是从地狱里冒上来的，阴冷、坚硬，房间随着这句话翻转。方鲁双眼圆瞪，全身颤栗，突然抱着脑袋嚎叫，发疯地奔出房间跑出梅家。
路上，人们听不清方鲁在叫喊什么，为何如此，只道他疯了。方鲁没头苍蝇样跑回家，气喘吁吁，紧急跪在父母面前连磕三个头，说，父亲母亲，恕孩儿不孝，我走了。老两口惊问去哪儿。母亲说，梅家的婚事怎么办？方鲁起身赤手空拳地雄赳赳走出，撂下一句话说，爱咋办咋办。说完，人已经在门外。老两口惊愕地看着空洞的门，僵在当地。母亲突然高声喊道，不带行李啊！
七
梅影闺房，灯黄光惨，浓重的悲哀装满了每一个空隙。母亲和弟弟守在梅影床边，像守着一个濒临死亡的人。阴风在房间里四下游走，似乎是阎王提前派鬼使来下通知。门哐当一声被推开，屋里人吓了一跳。梅思庭大步闯入。梅母哭泣道，老爷，这样下去可怎么好哇。梅思庭大怒，说，死了算了，梅家担不起这个污名！
什么！梅母惊叫说，她好歹是我们的女儿，外头叫鬼子欺负了，家里你还说这个话，你你这是在逼命吗！梅思庭喝道，妇人之见，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我梅家在镇上住了十几代，从来没有过……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梅影突然坐起来，双眼亮闪闪盯着父母，赤脚下床跪倒父母面前磕头，说女儿还二老养育之恩，从此刻起我不再是梅家女儿！说着，赤脚跑出。
母亲大哭，呼喊，影儿啊妈的心头肉啊，不要走哇。
弟弟惨呼，姐姐，不要走啊！
泪水漫出梅思庭抬着的眼眶，爬上脸，任其滴落。两手一边一个拉住夫人和儿子，厉声说，叫她走！
八
神经高度麻木的梅镇人半死不活地过着他们的日子，像悠悠的河水那样无声无息，唯有方鲁的出走和梅影的逃离重新牵动人们麻木的神经。一些人为方鲁抱屈，更多的人感叹梅影。人们心里都明白是梅影救了梅镇的人，保全那些女人的贞洁，可是又不能公开原谅梅影的失节，还是失节于日本鬼子。田磊、方嫂他们到处替梅影更名，可是没人敢当面赞同，一些好心人只有在夜幕掩护下去大榆树下，对存留着的梅影牌位烧香、拜谒。他们把梅影当成拯救他们的恩人、活菩萨。慢慢地祭拜的人多起来，大榆树下香火比山上仁义庙里的香火还旺盛，关二爷要是有知一定伤心落泪。人们在香烟缭绕里祷告梅影平安无事，在他们心里梅影就是他们的保护神。
香火照亮了人们心头的黑暗，却照不亮梅孝先他们那般人的心里阴暗。
梅孝先在小老婆等女人怂恿下特地召开乡绅会议，议题只有一个，定性梅影是严重失节，辱没梅镇和先人，还严重侮辱了中国人的尊严，派生出两个决定，驱逐梅思庭家出梅镇，不准人祭拜梅影。
梅思庭怎么也没想到，梅家十几代人辛苦攒下的基业毁在梅影手里，通知下达后，没有一句辩解，拖家带口三四十人被枪兵押着离开梅镇。一路上愁云惨淡，人们用眼泪为他们送行。那两个保全贞洁和被救下男人的家庭全体出动，不管梅孝先的什么禁令，带着好吃的哭喊着堵住大路，挡住梅家人，公开在道路上摆上香案祭拜心中的活菩萨梅影。跟来的全体师生哭祭，哭声震撼整过梅镇，哭倒了一大片男女和学生，也引来了更多平日不敢公开自己良心的人，还惊动了附近的山民。他们不辞路远，纷纷赶来祭拜女菩萨。
来祭拜梅影的山民络绎不绝，越来越多，气得梅孝先等人只敢龟缩在镇公所骂娘。
不知是谁喊了一句，梅老先生一家不该走，我们找梅孝先理论去。众人纷纷应和，簇拥着梅家人赶往镇公所。梅孝先何曾见过如此阵仗，绕他们怎么威吓、叫骂，没人理睬。梅孝先叫枪兵抓人，没有一个枪兵愿意出手，反倒是梅孝先被田磊等人抓住，逼梅孝先取消禁令。田磊说，你个黑白不分的老东西，如果你胆敢再如此，老子和你一道跳日落崖，敢不敢！有人干脆说，别跟老狗日的废话，他听不懂人话，干脆给他一粒枪子算了。
梅孝先在群情汹汹下被迫宣布取消驱逐令，保留大榆树下的供奉，派人寻找梅影。
九
山路尽头是一座古砖墙圈着悠久的县城，历经无数风雨的民居不堪重负地苟延着，街面冷冷清清，行人稀少，乞丐特别多，十个人里至少有一个是乞丐。这天，街上多了一个披头散发衣衫破烂的乞丐，脚上的污泥里掺着血污，走一步，青石板上落下一道血脚印，借着手里的树棍支持行走。准备驱逐的乞丐们瞧着血脚印，摇头叹息，无意中看到这个新来的腰间别着两把柳叶刀，更加不敢接近，只好用目光追随。乞丐一路艰难地走向军营，面向军营站了一会，躺倒军营对面的岔路口墙根睡觉大觉，眯缝的眼睛射出寒光，刺向军营门口。
远处的旮旯缝里，好几个乞丐盯着。
日头白花花地下着火，狗蛰伏阴凉之地伸出舌头嚯嚯地排热，乞丐一动不动躺在能烤熟麦饼的墙根，像条抽了脊梁的死狗。房顶上瓦面仿佛过了火，白气滋滋地升腾，空气里飘着焦糊味。军营门口有几次日本兵进出，每次进出，乞丐都放大了眯缝的眼皮。一个拉长的影子靠近乞丐，带来不断增强的喘息声。乞丐掉过手里的树棍，指着逼近的影子，影子不再逼近，声音嫩嫩地说，七爷让我们送水、吃的。乞丐收回树棍，影子缩短，递过来一只大饼一个豁口陶碗，碗里波光潋滟。乞丐夺过碗，把水倒进喉咙里，抓过大饼大口撕扯咀嚼。贴着乞丐耳朵再次爬过来带着奶味的童音，七爷说了，你一个人等于送死，我们在关二爷庙。乞丐停止咀嚼，脖子似乎僵硬，扭头看时，影子早已消失。
日光把墙面压缩为一块巨大的黑影，劈头盖脑蒙住墙根，也蒙住仿佛死了乞丐。黑影伸展到半个街面时候，军营门口响起叽里咕噜的疯狂，两个鬼子军官兴奋地冲着大门而来，梅奔矮了一节放着谄笑随在一个芦柴棒子日本军官身侧，嘴里放着叽里咕噜的马屁。乞丐身子一点一点离开了靠着的墙根，手伸向腰间插着的柳叶刀柄。芦柴棒子正是宫本，距离乞丐四十几步路，快要进入柳叶刀有效击发距离内。乞丐的手把住刀柄，下一秒就是抽刀击发了，抽刀的手腕却叫另一只铁钳子的手抓住，乞丐的手在铁钳子的钳制下像没有分量的棉花。正在乞丐激怒、呼吸粗重之际，响起一声啪，宫本摇晃一下捂住肩膀，倒在梅奔及时伸出的双臂里。枪声引来瞬间的枪声大作，机枪声飞蝗一样扑向乞丐左边的墙头。乞丐耳朵里炸响了一个沉闷，跟我走，没命了什么仇都报不了。
月色漂染了破败的大殿，那些剥落、残缺和报废的什物乱糟糟地被月色刷成冷峻的画页，残留的热空气正在给冷峻固定色彩。外面，落单的子弹在夜空里划出垂死、暴虐的啸叫，粗暴的叫骂声，撞击木板的声音，割裂了本该平静的夜晚，哭喊声染着县城的夜色。
乞丐躺在草席上，头发分开落到脸的两边，暴露出一张虽然涂抹了泥灰但仍然好看的脸，她是个女人，她就是被迫出走的梅影。梅影诀别亲人，直奔县城，守在兵营前的目的显而易见，可惜，她的柳叶刀没有发出，就算发出了不知道能不能击中仇恨的目标，虽然她出生在书剑承传之家，从小也跟着父亲练过武，柳叶刀练得最称手，但是在失衡的心理作用下是否能保持平常的准头还得两说，再加上虚弱的体力，柳叶刀就是飞出去了能否有足够维持快速飞行的能量也是未知数。及时转移目标的那一枪是方鲁开的，方鲁那天离家出走后就发誓一定要杀了宫本，他在县城的行踪叫无处不在的乞丐探知，乞丐的头领七爷找到他，达成共同杀鬼子的合作协议。方鲁早就从身材和走路的姿势上，认出守在军营对面的乞丐就是梅影，他痛恨梅影失身失节，但是不忍心眼看着前去送死，心里还是放不下梅影，关键时候果断开枪。
好几个小乞丐瞪着黑生生的小眼睛盯着昏睡的梅影，十分担心，没有好办法。梅影在感知自己的手完不成击杀目的时，急怒攻心，虚弱的体力用尽晕倒当地，被人背进了关二爷的地盘。方鲁开了一枪后，及时抽身，他无法面对梅影，嘱咐七爷好生照看梅影，自己去继续训练田磊那班人，他要拉起一支复仇的队伍，七爷已经答应了方鲁，合成一股。
来了来了。乞丐头七爷一手端着一只盆子急匆匆进入，小乞丐分开。一只盆里是稀粥，分派小乞丐给梅影喂食，自己拿起另一只盆里棉布，在随后而来的水盆里蘸水，抓起梅影的脚清洗，去掉泥土和血污的脚板划痕杂乱，呲着一道道横七竖八的血口子，蒺藜露出黑乎乎脑袋。七爷拿出镊子夹住黑脑袋拔出，脚板微微颤抖。七爷告诫梅影不要乱动，伤口要是不清理会感染，那样还怎么报仇？
你是谁，为什么要阻止我？梅影气息奄奄地问。一个小乞丐说，他就是我们的七爷，玩枪的。七爷说，对，我就是玩枪的七爷，我是为了……砰，哗啦。梅影踢翻了水盆，怒叫，滚，我不要你管，我要杀宫本那个活畜生。暴怒支持梅影爬起来，摇晃了一下又躺倒。
梅影醒来时候躺在一个简陋的床上，房间里黑乎乎的很难看得清面貌，房间有门没有窗户，门把屋子锁进黑暗，从门缝里挤进来几丝光线泄露了这是一个发光的白天，门外没有任何人为响动，风从门缝里飙进来，在黑暗里斯斯叫，像无数条毒蛇在吐信子。梅影有气无力地看着听着，好像来到了另一个世界，她早已没有了惧怕，也不拿自己当人待，更不把自己当女人，她活着唯一目的就是杀了宫本那个禽兽、魔鬼，哪怕和他同归于尽，她活着就是为了死去，她努力让死去早一天到来。
斯斯的微风伴着丝丝缕缕光亮在黑屋里舞蹈，她不想听不想看，眼睛张得特别大，像要用眼睛吃人。黑暗能叫她安静，那就恰如其分地守着黑暗，直到自己身体完全有了行动能力。她清楚，她还活在人的世界里，但是已经失去了一切，再也不用想那个缥缈的醉心的事了，她只配拥有死亡。
门咬牙切齿地开了，光线轰隆一声扑入，同时送进来龇着毛发的七爷。七爷的脸埋没在光线的推送里，光影在嘴边颤动出声音，饿坏了吧，吃点东西，养好体力好杀鬼子。梅影在门开的瞬间关闭了眼睛，她不想和人有关系，尤其是对她关心的人，她要无情绝情。七爷陪着小心将碗放到床边一张椅子上，说，我叫七爷，也是东北军负伤的连长李湘林，我爱人也是被宫本那个畜生……所以，我脱离了部队，一路追踪下来，我还有十几个好兄弟。李湘林强行灌输自己的经历和苦难，暗示他们是一棵藤上的两个苦瓜，砥砺梅影的求生欲望。
十
梅影终于答应跟李湘林训练，坚持自己的独立单干，说自己的仇不依赖别人，哪怕是自己的亲兄弟都不行。李湘林痛快地答应，悉心教授梅影所有杀日本鬼子的技能。梅影开始了没日没夜的训练，伤痕累累遍体鳞伤，从不叫一声疼和苦，她把自己当成了一架机器，只要机器能运转绝对不会躺下，机器更不会有人的感受！陪练的几个东北军士兵开始个个都是能手，有的甚至不愿意做陪练，认为是耽误时间，摔得梅影浑身是伤。一个月后，士兵们被梅影摔得鼻青脸肿，三个人不是她的对手，各种技能一学就会一学就精，十几个人里只有李湘林和梅影不相伯仲。格斗中梅影不说一句话，完全把对手当成她的复仇对象，眼睛里全是刻骨的狠毒。
在一个无月的夜晚里，梅影从山中营地消失了。得知消息的李湘林随后追赶，哪里还有梅影的踪影。
两天后，县城传出惊人的消息，酒楼上炸死五个日本军官，妓院里两个日本兵死于柳叶飞刀之下。两个现场都留下一张纸，写着独孤二字。日本鬼子如同惊弓之鸟，一两个日本兵大白天都不敢出兵营，城里如临大敌戒备森严。看到纸条的中国人一传十十传百，都说城里来了一个来无影去无踪的独孤大侠，专杀日本鬼子。独孤大侠带给县城人一丝丝亮光，让久违的脸上有了笑的理由。
日本兵龟缩兵营，靠近兵营的地方时常响冷枪，每次枪响必有一个日本兵血花飞溅。凶残的日本兵连日来把县城翻了个底朝天，连独孤大侠的影子都没瞧见，还在清剿中接连死了九个官兵，全城通缉毫无结果，因为见过独孤大侠的日本兵都命丧黄泉。宫本看出了独孤大侠专杀日本兵不杀中国人的漏洞，严令那些汉奸出动四处搜捕，连梅奔也被派出去带队搜查。每天兵营门口绑着十几个老百姓，只要独孤大侠朝兵营开枪就杀三个中国人，这招够歹毒，兵营才得到暂时无事。
独孤大侠也改变了手法，蛰伏城外，专门对出城扫荡的日本兵动手，每次不是一个就是两个，打完就走，绝不恋战。穷凶极恶的鬼子兵毫无办法，好几次清剿变成对长官的保护。
县城出了这号人物，引起了多方寻找，最终都无功而返。独孤大侠行动在风里在迷雾里，没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只有日本兵死亡后出现的独孤二字，字是左手写的毛笔字，从字迹上根本无法判定需要的属性。城里的读书人可遭罪了，都被抓进兵营验证字迹，严刑逼问。
县城成了那些黑乌鸦横行的天下，黑乌鸦是县城百姓送给那些流着中国人的血帮着日本鬼子残害同胞的汉奸，是对汉奸的刻骨诅咒。梅奔试了几次，居然毫发无损，胆子开始发胖，带着手下四处横行。一个夜晚，梅奔醉醺醺从妓院出来，叫一个人薅住衣领，梅奔吓得跪地求饶，抓着的人像从地狱里发出的阴森，喝道，再叫送你见阎王！梅奔只磕头不敢出声。那个阴森低沉道：要想活命滚回梅镇，不要再给鬼子当狗！梅奔压低声音说，是是，再也不敢了，就走就走。阴森声音道：叫梅镇人明白，祸害他们的是日本强盗，不是其他人！梅奔磕头如捣蒜，是是是，一定相告一定相告！您是您是……啊哟。梅奔杀猪似的大叫，双手捂住耳朵，血从指缝里钻出，青石板上躺着一只血耳朵，腥亮地反射着照过来的灯光，血糊糊地悸动。
梅奔捂着耳朵连夜逃回梅镇，窝在家里养伤。听说梅翻译官回来了，梅孝先等人登门拜访，托梅翻译官在黄军面前多说好话，保全梅镇老少。梅奔叽叽哼哼地说不出所以，只让梅孝先他们不要让人知道自己回来了。梅奔害怕极了，血糊糊的耳朵让人终生不忘，一夜之间变了一个人，再也没有了那些恶习，劝说梅老妖赶紧搬离梅镇，不说搬离的原因。梅老妖哪里舍得家产，哪里听得进儿子的话。梅奔急得没办法，单独对爹说独孤大侠其实就是梅影。梅老妖不相信弱不禁风的女子怎么就变成杀人魔王，梅奔磕头赌咒说，梅影的声音他最熟悉，不管怎么变都能听出来。梅老妖拍着脑袋说，是了，梅思庭家世代习武，我怎么把这个忘记了，可是，她一个人，迟早会殃及梅镇，太君要是晓得是我们梅镇的人……爹，您想怎样，我的耳朵可是警告，万万不能啊。
很快，梅孝先知道独孤大侠就是梅影，带着枪兵连夜赶走梅思庭和家人，说不能叫黄军找到祸害梅镇的借口。梅思庭听说独孤大侠就是梅影，没说二话，带着家人乘着夜色离开。岔路口，梅思庭对着县城方向遥拜，嘴里念念有词说：家有此女，我梅思庭祖上积德了。闺女，是为父看错你了，你是贞烈女子，等到平安日，为父一定为你树碑立传，以飨后人！梅思庭洒泪离去，进入深山林场的老宅，留下四个枪兵，剩下的交给前来的田磊，带着进城协作梅影。
十一
连日来，梅孝先派人四处张贴告示，令全体梅镇人安心过日子，说前次日本人来是为了梅思庭的女子，现在梅思庭家走了，梅影也失踪了，再也没有值得黄军惦记的。如果黄军偶尔路过，千万别慌乱，要箪食壶浆以慰大军，定能逢凶化吉平安度过。梅孝先还怕人不识字看不懂，每天派两个枪兵提着铜锣沿街叫喊。那些有良心的人听了在背地里咒骂梅孝先是缩头乌龟是汉奸。田磊和方嫂等带人夜里撕毁告示，白天梅孝先叫人张贴，并说，如果发现再有人撕告示不听劝告，当同梅镇的罪人论处。
三天后的早上，阳光没有分别地照着梅镇，麻石街上有几家店铺刚刚打开门，一群黄祸涌入，皮鞋的铁掌狰狞地敲击麻石，溅起一溜溜火星。这次，日本兵没有大开杀戒，目的明确地直冲镇中而去。老板们吓得赶紧关上门，在门内哆嗦、喘息。
日本兵围住大户，强行带走他们的年轻女子。他们用惊恐的告饶，希求放过，招来的是无情的枪托和皮鞋。宫本领着兵冲进梅孝先家，梅孝先正在茅房里痛快，听到不同往日的嘈杂，吓得屎尿停滞，顾不上屎尿给屁股染色，提上裤子匆匆忙忙赶往客厅。三个老婆两个儿媳和闺女都叫日本兵刺刀押着跪了一大片，垂着脑袋簌簌发抖。梅孝先一手提着裤子放出无限欢笑说，太君太君辛苦，没想到太君如此勤劳，请坐请坐。高声叫道，来人啦，给太君备茶备饭，杀猪犒劳太君。宫本用生硬的中国话说，不用，梅桑，你是大日本大大的朋友，肯为大日本圣战出力？
梅孝先点头哈腰，一手紧紧抓住裤腰满面笑容说，一定出力一定出力，太君尽管吩咐。宫本哈哈笑，吆西，很好，大日本士兵前线作战的辛苦。
辛苦辛苦，大大的辛苦。梅孝先应和着，偷眼瞧着跪地的女人们，一个个像拔了毛的秃尾巴鸡。宫本说，那好，黄军需要你家的女人慰劳慰劳那些辛苦的士兵。
啊？太君太君，那可不行，她们是乡野之人，见不得大世面，惹怒了黄军，那可不是闹着玩的啊，太君太君太君您行行好。梅孝先眼泪鼻涕齐出，双手作揖，忘记了提着的裤子，裤子滑落，露出两只干帮帮的光葫芦腿，两股间夹了条变了形的小黄鱼。女人惊呼，梅孝先似乎意识到，赶紧提起裤子，急赤白眼地哀求，太君太君……八嘎！宫本身边的军官抽出抵住梅孝先的脖子。梅孝先妈呀一声瘫坐地面，浑身筛糠，他睡着想醒了也不愿意相信，自己真心求得共荣共存大计的黄军竟然不认他这个优良奴才，对他这个一心求安的良民顺民下毒手。脖子上寒冷钻心，眼前寒光闪闪，刀不是来跟他梅孝先商量共荣共存，是要吃他的肉，毁他的脸，如果不答应，人头立马搬家，女人照样被带走。宫本似乎并不同情颤抖的梅孝先，也不理会梅孝先的真心，挥手叫士兵带走哭哭啼啼的女人。梅孝先哭着喊道，不要反抗啊，要保全好自己啊。
呸，梅老狗，你也有今天啊，你不是一心巴结日本人吗，添鬼子的屁眼吗？咋样，日本人给你戴上多少顶绿帽子，够你老乌龟受用下半辈子！骂梅孝先是他的二姨太。骂完，二姨太乘日本兵不注意，一头撞死在客厅立柱上。
客厅里顿时沉寂，人们来不及思想，二姨太完成了她的忠烈和大义，倒在地面像一座躺着的不朽丰碑。
街上踢踢踏踏走着十几串穿银代金的富家女人，哭哭啼啼和叫骂声杂交。
那些平日很威风的狗们不知道躲到那个地洞里了。街上留着日本人的告示，令梅影三天内到军营自首，否则将这些女人统统充当慰安妇送往前线，然后梅镇鸡犬不留。女人们脚步沉重地踢打着麻石街道，仿佛踢打着在人们心头。人们虽然痛恨这些大户，也痛恨那些仗势欺人的太太小姐，但是他们毕竟是中国人。暗中盯着的人们个个咬牙切齿，但是毫无办法，空怀满腔悲愤。
十二
梅思庭面色晦暗地躺着唉声叹气，目光空前疲惫，头发似乎又白了些许，手里的书摇摇欲坠，管家匆匆跑来告诉他梅孝先他们来了。梅思庭目光冷悠悠地打向柴门，梅孝先等衣衫不整弓腰窜入，热切的目光碰触梅思庭冰冷的目光，搅扭着跌落泥地。梅孝先在梅思庭丈外止步垂首，后背上露出两根带刺的荆条，脸似乎从死人堆里捡回来。梅思庭将书放置竹椅上，微微挪挪屁股，端正身体问此来何事。梅孝先突然跪下双手合十，急切说，太爷，是我孝先对不住太爷，晚辈有眼无珠，可都是职责在身啊，是全镇三千多人的性命逼的啊，太爷能体谅晚辈吗？跟着梅孝先先后跪倒的乡绅齐声呼喊“太爷”。梅思庭再也坐不住了，站起来惊问又发生什么大事。梅思庭想到他们来肯定有事，没想居然以这种形式表示，他想到逼他们全家老少离开时候的绝情，何曾把他当太爷了！如此表示除非梅镇遭遇了空前灾变，有求自己，否则梅孝先和众乡绅不会自贬身份下贱到不齿地步，内心自然惊愕，脸上波纹不显。
荆条高高举在梅孝先手里，梅思庭瞧着并不接荆条，说，有话说，用不着古人那一套，起来说话。梅孝先诺诺连声，颤颤巍巍地爬起来，脸上泪水流出两条沟，将荆条递给管家说，太爷想什么时候惩罚，孝先随时恭候。梅思庭瞧着心有不忍，咽下嘴里的愤怒说，啥事？梅孝先嘴唇哆嗦着语言不清，身后的戴眼镜乡绅代替梅孝先说明刚刚镇上发生的大灾变。梅思庭听了阴霾覆面，低头不语。众乡绅恳求梅思庭救救他们的女人，神情垂死得像一只只瘟头鸡。
梅思庭背过身体，背对着众人，声音阴沉道，众位请回，恕梅某无能为力，请不要再拿小女做挡箭牌，小女可是众位的眼中钉，早已亡命天涯，就是梅某想出头也是心有余力不足。
太爷，姑奶奶可是叫日本人闻风丧胆的独孤大侠！
太爷，大姑可是女中豪杰！
太爷，我等有眼无珠，错怪了姑奶奶了！
太爷，姑奶奶可是活菩萨啊，那天乡场上要不是姑奶奶侠肝义胆挺身而出，不晓得有多少人被杀，有多少良家妇女被祸害啊，太爷！
乡绅们说得义正辞严，涕泪横流。现在的梅影在他们嘴里就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是舍身赴死的大义凛然。原来他们心里还存着如此圣神的判词，可是说在此时此地显得分外虚假，还滑稽。梅思庭明白他们都是为了自己才临时抱佛脚，想出手，却像深陷水井里的牯牛有劲使不出。他清楚，这些人是想女儿再次为他们牺牲，牺牲完了还不是……他的心在颤抖，不敢想下去。他痛恨自己，是自己的冲动和恶言逼走了女儿，现在是生事死都不知道，又能到哪里去找到女儿？梅思庭的为难似乎早就被来人料到，戴眼镜的说，只要太爷往城门上一站，保管大姑在一天之内现身。梅思庭没想到戴眼镜的如此歹毒，这是要把自己送给日本鬼子做人质，真正坏透了的烂瓤子。梅思庭仰面长吁，罢了罢了，看来我这把老骨头非要让日本人敲骨吸髓了。
镇前路上，众人挡住梅思庭的马车，不准前去送死。田磊等围住梅孝先等人大骂他们丧尽天良，为虎作伥，毁了人家女儿还想毁了年老的父亲。方嫂骂道，梅孝先，你枉披了一张人皮，怎么干出如此猪狗不如的蠢事，你们不是日本鬼子的良民吗，不是太君前太君后吗，不是要大东亚共荣吗，怎么你们的太君不拿你们当朋友了不拿你们当人了？梅孝先等人在众人群情汹汹里，老脸紫红，说不出半个字，像一只只丧家犬。
眼看走不成了，梅思庭站到车辕上高声喊道：父老乡亲们，为了我们梅镇的安宁，老朽父女愿意投身虎口，他们的家人也是梅镇人，也是中国人，救他们就是救我们自己，不要为难了，早一点救出他们早安宁。
不行，您去了就是有去无回！
您去了也救不回她们，日本人不是人是畜生！
我们不能再叫好人伤心又流泪，更不能无价值地牺牲！
不去，他们活该！平日里不是威风凛凛吗，不是欺男霸女吗？
梅思庭双手抱拳，高喊：众位乡亲，原先老朽也错怪了小女，认为她失节失贞，有辱门风愧对先人，现在老朽明白了，小女那是舍生取大义，救民于水火，那是大忠大孝，有女如此老朽值得了，列祖列宗有光彩了。
众人抬着泪眼喷着怒火盯着梅思庭。梅思庭泪流满面，一副慨然赴死的果决，说女儿尚且如此，老父何惜此衰残之身，但愿将来天下太平了，你们把老朽父女合葬于这东边山岗落日崖上，我们父女守着关隘保梅镇平安！说罢，不等众人反映，拿起马鞭狠抽马屁股，受惊的马拉着马车冲决而去，身后响起震天的哭喊、惨呼。
天边摇摇传来：我们死了，但愿乡亲们好好活着——
十三
众女人被关在一个尿骚扑鼻的屋子里，满室哭哭啼啼，一个个失去了往日的骄横，灰头土脸得像一群逃难的灾民。梅孝先小老婆呵斥众人，说黄军不会把我们咋样，是拿我们引梅家那个小荡妇现身，我们都会好好回家的。
一个女子道，早想到如此，我们就不该那么编排梅大姑，现在我们都这样了还有什么脸面说她！她好歹是杀日本鬼子的独孤大侠！
呸，啥子叫独孤大侠，骚货烂货，她也配跟咱们比，切，我们好歹完好。小老婆话还没落音，大门轰然打开，涌进来一大批日本兵。妇女们惊呼，互相扭抱在一切，浑身打着摆子。小老婆站立，笑对日本兵说，太君，我们都是良民，我是梅镇长夫人。当头的军官盯着小老婆嘎嘎怪叫，说夫人夫人好，来共荣共荣！上前抱住小老婆，小老婆惊叫、挣扎，还是被拖走。剩下的日本兵像饿狼张着血盆大口扑向一群惊恐的羔羊，惊呼、惨叫在军营里肆虐，那么苍白那么垂死，狂笑、怪笑在军营里横冲直撞，那是魔鬼的狂欢。
李湘林和方鲁一边一个死死抓着梅影的两只胳膊不松手。梅影刻骨地盯着两人，声音阴冷地说，就是死了也要救出父亲，不然我就是畜生不如。你们放开，你们怕死躲着。
李湘林、方鲁道：谁怕死了？李湘林说，要死也不是这个鲁莽的死法，我们要想个周全的法子，引开他们才好乘机动手。方鲁赞同说，往日我们用独孤大侠杀日本鬼子不都是采取多点呼应吗，他们哪次真正抓住我们了？梅影阴毒地分别盯了两人一眼，垂下脑袋。李湘林说，哎，这就对了。宫本绑着老父亲就是引你主动出现，清除你这个眼中钉独孤大侠。梅影似乎点了点头。两人放开梅影的胳膊，紧急讨论营救计划。梅影靠着墙壁闭上眼睛休息。
一个乞丐闯入，说宫本那狗日的放出话，梅小姐要再不出现，每隔一个时辰杀十个老百姓，还要……李湘林对乞丐摇手，指指睡着的梅影。乞丐凑近李湘林耳边细说。李湘林和方鲁万万没想到，就在他们商量计划的时候，梅影悄悄从窗户爬出。
十四
梅思庭吊在城门上方木笼里，宫本等站立城楼垛口，盯着下用枪赶来观看的老百姓。城楼和城门两边驾着机枪，如临大敌。一个戴金丝眼镜的汉奸在城楼高声叫唤，下面的百姓听着，笼子里的人就是你们所说的独孤大侠梅影的亲爹，谁和黄军作对就是这个下场。宫本太君说了，太君不想为难你们，只要梅影前来自首，你们会平安无事，如果执迷不悟，每隔一个时辰杀了你们中十个人。人群轰然，哭喊声震天动地。宫本瞧着从鼻子里哼哼怪笑，对着金丝眼镜挥手，你的告诉他们，叫他们跪求梅的。
是，太君。汉奸对着城下，声音撕裂地嚎叫，你们听着，求太君没用，还是跪下，跪下求梅影吧，求独孤大侠吧，她可是你们的活菩萨，她不会看着你们被杀不管！跪下跪下！
人群轰然跪了一地，声音嘈杂地惨呼，独孤大侠，救救我们吧！
看押的日本兵兴奋得嚎叫、怪笑。
笼子里的梅思庭悲愤地合上双目。
太阳火龙龙地炙烤着人群，绝望的哭喊声搅着热气喷向远方。他们无辜得像地上的蝼蚁，他们卑微地祈求生的希望。有人不跪，高声喝道，你们不要这样，这是日本鬼子的毒计，就是要利用你们当人质，引诱独孤大侠出来。独孤大侠可是我们民族的……砰的一声，那个有骨气的清醒的人倒在宫本的手枪下，枪口还冒着蓝幽幽的烟，宫本得意吹吹枪口，面露狰狞的笑。
众人咋听枪响，惊呆了，忘记了呼喊、哭诉。热血汉子身子摇晃着转身面对城楼，顽强抬起手指向城楼，说不出话，身体不甘心地向后倒下，灰尘四射。众人惊恐，大气不敢出。金丝眼镜狂躁地喊道，看到了吧，这就是不听黄军命令的下场，快点哭啊求啊，否则下一个就是你们。
哭喊声整齐地无目的地卷地扑出，涣散在苦难的土地上。
看，独孤大侠来了！不知谁惊叫了一声，哭喊声像一阵风快速远遁。众人游目四顾，梅影披着头发，腰间帮着一串手榴弹，一步一步从山岗上走下来，两只脚像两座沉重的山岳，砸地有声，土地震颤！很多年纪大的男女双手合十遥拜，活菩萨啊，救苦救难啊，大恩人啊！有人低低呼喝，快快给大恩人磕头。众人低头垂地：大恩人，活菩萨！
他们用他们仅能想到的仅能做到的，祭拜恩人。
热风掀开梅影的长发，脸色惨白，嘴角挂上轻蔑的微笑，脚步锤击地皮，地皮把震颤传导给每个人的身体，激荡心血。日本兵看到走来的梅影，端着枪呼啦一下子围上，看到梅影腰上的手榴弹和抓在手的引线惊恐地后退。
梅影走一步，鬼子兵惊恐地退后一步。
木笼里站着的梅思庭双手抓着木栅栏，拼死地高声喝道，女儿，好样的，老子有你这样的闺女死而无憾了！孩子，是爹不好，爹只顾着狗都不吃的所谓脸面，那样伤我儿的心，爹有罪啊，爹罪大恶极啊！
梅影站住，抬头盯着木笼，高呼，爹，有您理解就够了，女儿就能安心上路了。可是爹，女儿不孝，连带亲爹遭罪了，女儿给您磕头了。说着，梅影当地跪下，连着给梅思庭磕了三个头，脑袋把干燥的泥土磕下一个浅浅的凹印，凹印染着殷红的血，额头血粘着泥土。
梅思庭高叫，声音冲荡着空气，烈火般燃烧，说，儿啊，谁说忠孝不能两全，爹，今儿见着了！黄泉路上，我们父女作伴！
梅影高声大喝，声音尖利，像一把把锋利的匕首，直刺人们心灵深处，血呼啦啦流在每个有良心人的心里，加速血液的沸腾。梅影道：日本鬼子听着，我梅影就是你们要找的独孤大侠，是我亲手送走了你们四十九个东洋鬼子的命。现在，我来了，如果你们还有点日本武士的尊严，就放了这些老百姓，一切与他们无干！
好，我答应你。宫本得意非凡，朝城下挥手。围着的日本兵撤开包围圈。人们看到了生的希望，可是这个生的权利是一个弱女子用自己的生命和尊严换来的。人群不乏有明理有气节者，他们对着梅影再拜，高呼救命恩人。梅影朝他们微笑，挥挥手说，快快离去，鬼子不是人，防止他们反悔，快快走快走。众人哭泣着依照梅影意思，扶老携幼逃去。梅影瞧着悲惨又无奈的人们，两颗泪珠滑落地面，溅起两朵灰尘的花朵。
梅思庭哈哈大笑，说花木兰啊花木兰啊，哈哈哈哈哈哈……
宫本叫道，梅影，人我放了，该兑现你的诺言了。
梅影抬头大喝，你不是大日本武士吗，不是战无不胜吗，难道还惧怕我一个小女子！
宫本语塞，脸色酱紫。
梅影抓住机会说，我有两点，答应了，我立马卸下手榴弹，随你去报功领赏。
宫本轻狂大笑，说，好，哪两点。
梅影咬字准确，不疾不徐说，一，放下我爹，我们父女见面；二，将抓来的梅镇妇女送过来，我要看着他们离开，然后我随你处置。
宫本朝手下挥手说，放笼子，带上梅镇女人。
木笼在梅影注视里缓缓放下。
城里城外无数双眼睛注视着，随时准备着。一切出乎人们预料地发生了，留下的只有各自的良心和愧疚，还有一群和梅影一样的随时慷慨赴死者。
十五
所有的女人衣衫不整，有的衣服被扯破，鼻青脸肿，还有嘴角流血者，完全失去了往日的光鲜尊贵。梅孝先小老婆一惊一乍，絮絮叨叨，被扯破的胸衣搭拉着，脸上留着血迹，逢人就说，我是镇长三姨太，我没失身我没失身。惊叫，鬼呀鬼子啊！梅孝先闺女和两个儿媳妇按住她，闺女说，三娘，你没失身，我们都没失身……三人眼泪迷糊地看着众女，可怜兮兮。众女低头啜泣。
大门哐当打开，阳光汹涌而入，众女惊恐尖叫，浑身颤抖。那个城头上喊话的金丝眼镜蹬着马靴斜挎着王八盒子摇晃着身子闯入，后面跟着十几个端枪的日本兵。小老婆大笑着扑向金丝眼镜，叫着，我没失身我没失身。跪倒金丝眼镜面前。金丝眼镜抬起马靴大叫，去你老母，早就是黄军的玩物了，还他妈的装贞洁烈女。小老婆被瞪向墙角，脑袋撞到墙面，昏厥过去。金丝眼镜瞧都不瞧，大喝，宫本太君有令，放你等回家。众女惊恐地盯着金丝眼镜，谁也不敢相信。金丝眼镜大怒，咋啦，不想走，那好啊，外面的黄军可是等不及了。轰的一声，众女跌跌撞撞扑向门口。
街上疯跑着一群衣衫破片翻飞披头散发的女人，哭着叫着逃命。金丝眼镜和押解的鬼子兵走在后面。金丝眼镜大笑大叫，慢点慢点，跑那么快干嘛，又不是砍头，你们老爷都等着黄军的剩汤喝呢，哈哈哈。众女听了，停止了奔跑，脚步裹着心事重重，就像去刑场。金丝眼镜说，哎，这就对了，你们现在身份高贵了，黄军用过的女人，量你们老爷不敢慢待。刻毒的提醒，像重锤击打在众女心头，往日的骄狂、刻毒、不可一世死亡了，变回一群可怜可悲可叹的女人，她们深刻体会到了被迫、无奈、弱小。好几个女人又开始了哭哭啼啼，走成了一群悲惨的可怜虫。梅孝先家女人费力地拖着人事不省的小老婆，一路凄凄哀哀，往日的骄横落到烂泥淖里。
梅影和老父亲互相搀扶着矗立城门口，目睹女人们哭哭啼啼走来。梅思庭要上前，梅影拉住说，爹，不用管！梅思庭叹息一声说，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日本鬼子禽兽不如。
爹，畜生听不懂，省省吧。
众女见到梅影父女，特别是梅影绑在腰间的手榴弹，明白是怎么回事了，纷纷跪下，呼喊：恩人啦！梅影怒道，别假惺惺的了，还不赶快走，日本人要是反悔了，你们谁也走不成！众女一片低呼，像一个个丧家之犬跑过梅影父女身边。
看着快要到山岗的众女，梅影回头说，爹，您也走，有我在，他们不敢怎么样。梅思庭转身面对梅影，严肃地说，闺女，爹今儿长脸了，死而无憾！不要劝我，老爹陪着我的好闺女，生死与共！
突然城内枪声和爆炸声猛烈啸叫，梅影父女和日本兵惊愕，看向城内。宫本大喝，防止……没等他的话说完，城外枪声大作，子弹飞蝗般飞向城头，城门处十几个伪军突然朝身边的日本兵开枪。方鲁高声呼喊，梅影、伯父快跑。梅影明白了，这是李湘林方鲁他们在营救自己，带着爹跳下脚边的壕沟。反应过来的日本兵用重火力封锁壕沟，子弹冰雹那样密集，溅起一片片泥土的暴雨，压得父女两抬不起来头。忽然壕沟里窜过来三个伪军，梅影举起一颗手榴弹要同归于尽。伪军大喝，梅影，是我，李湘林。梅影松了一口气，晕倒沟壁，拉了弦的手榴弹嗤嗤地冒着白烟。李湘林纵身飞扑，抓过手榴弹压在身下，手榴弹在李湘林身体刚刚压住的瞬间爆炸。
天空黄橙橙，染了太多的血，硝烟在黄橙橙里弥散，血腥味罩着这片天地。
十六
血蒙蒙的斜阳撒了一路，男人女人走在血路上，一个个走得没心没肺。梅孝先发着垂死的尖叫，这可这么好这可这么好啊！腿一软跪倒泥地，仰面惨呼，祖宗啊，奇耻大辱啊奇耻大辱啊！梅孝先涕泪横流，拍打着泥地。
众人停下脚步，瞧着，谁也不敢上前劝说，因为谁也不知道拿什么劝说，谁都没有心情劝说，他们可都是奇耻大辱的同路人。一个女人咬牙切齿地说，都是你们弄的，整天仁义道德，睁着双眼说瞎话，生生的把一个忠烈女子说成是荡妇是水性杨花，败坏了梅镇侮辱了祖宗，还赶人家走。这下好了，都是荡妇了，你们这些老爷都戴上日本人的绿帽子了，看你们今后怎么办！
一直被人抬着的梅孝先小老婆从担架上翻身下来，她现在不疯了也不半死不活了，瞪着牛眼鄙视斥责的女人，散泼地大叫，咋啦咋啦，胡咧咧啥，啥叫荡妇，老娘身子干净净，拼死保住了身子，要不老娘也不会被打成这个样子！梅孝先家女人一起帮腔，都说他们都保了清白。那个女人哈哈大笑说，好啊，别扯臊了，脱了裤子叫你们男人查验，敢吗？顿时叫骂声四起，众女扑向怒斥的女人，揪头发扯衣服扭打，混乱一团。梅孝先拿过身边一个枪兵的枪朝天开了一枪，大喝，够了，还不够现眼吗？
众女人松手垂头。小老婆气咻咻说，老爷……
闭上你的臭嘴！梅孝先将枪扔给枪兵，拍拍手，厉声道，回镇里谁也不准说说……说这个事！谁说了就沉谁的河！听到没有！众人稀稀拉拉应和。梅孝先大喝，听着，这一切都是梅思庭家那个劣畜闹的，她才是梅镇的大罪人！
小老婆说，对对，一切都是那个梅影的罪恶，她是我们梅镇的公敌是梅镇的耻辱。大家不要互相针对，梅影才是我们受苦受难的根源。
戴眼镜说，对对对，大家统一说辞，这样，我们回家就没事了。听镇长和三姨太的，记住，梅思庭他们家才是我们的公敌。
众人轰然称是。
十七
梅镇四处浓烟滚滚，火光映红了半边天，燃烧的爆炸声此起彼伏，叫骂、哭喊声震得月亮闭上眼睛。
大榆树下挤满了战战兢兢的男女老少，四外的火把不断滴着血红的泪滴，空气里蓄满了死亡的腐败。宫本的脸在火光里摇晃，血红、暴戾，狠毒地盯着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男女老少。梅孝先等乡绅在刺刀的押解下，躬身垂头站在宫本面前，乖得像三孙子。宫本上前抽出指挥刀在梅孝先脑袋上比划，梅孝先妈呀一声跪倒地上，身子像狂风中的小树叶。宫本哈哈大笑，如厉鬼啸叫，插回刀，伸出手拍拍梅孝先的脸，说你的粮食大大的，送给黄军。
梅孝先点头如捣蒜说，有有，梅某倾尽所有，亲自给黄军送去送去。
宫本指着男女老少，说，他们的全部杀掉。
梅孝先急急巴巴说，太君太君，他们都是良民，大大的良民，梅影才是反抗分子，梅影该杀，她的家人该杀！
人群里有人高喊，你放屁，梅影是好人、恩人。
好些人呼喊好人、恩人。
宫本朝天空抬抬手，一梭子子弹掠过呼喊的人群头顶，很多人趴到地面颤抖不已。
梅孝先抬头惊恐地，太太君，我我说错了？宫本抓着梅孝先衣领提溜起来，对着梅孝先的脸咬牙喷射吐沫星子说，你的良心大大的坏了，梅校长救回了你们的女人，你还要杀梅校长？
梅孝先蹬着牛卵的眼睛，他搞不懂宫本怎么替敌人说话了，惶恐地说，是是，太君说得对，梅校长是好人好人，我是忘恩负义的畜生畜生！
那你就该杀！
梅孝先惊愕，气结，扑通跪倒，爬行宫本脚下，哭诉说，太君太君，我该杀，可是我能为太君办差啊，为太君效劳啊，太君您说，我天亮保证亲自带人送粮食到太君的军营。
宫本哈哈大笑说，东西的要，人我也要。
人？梅孝先惊恐地说，太君，我保证效劳，人人人……梅孝先啰嗦着。宫本暴怒，指着众人喝道：喊，叫梅影救你们！
哦，太君，我知道了。梅孝先飞快爬起来，转过身对着众人，大喊，大家一齐喊，请梅大姑出来救我们，不然我们都没命了。快喊快喊。梅大姑，梅菩萨，梅镇父老乡亲求求您了，出来吧，您出来了，三千多条命就保住了。喊啊快喊啊！
哭喊声震天动地冲击而去：梅大姑、梅菩萨在梅镇上空旋转，死亡扑着翅膀乱闯，怪诞地扑打着群山，月亮滴下清冷的泪水，在火光里虚化。
梅影从大榆树背后走出，立即引出群呼：梅大姑！
众日本兵端枪对着梅影，如临大敌。梅影走得地动山摇，地皮嘎嘎怪叫，脸上光影奔腾，眼睛平和地盯着众人，似乎有千言万语要告诉乡亲们，却一句话没说。
学生惨呼，梅老师。一片凄惨的哭泣。
大姑，您老不该出来，留着您能给我们报仇。梅奔捂着耳朵推开人群跑出来阻拦梅影，叫两个日本兵拦住。梅奔放开捂住的手，高喊，大姑，侄儿梅奔以前错了，我不该认贼作父，我们这些人死有余辜，不值得救，你救了他们，事后会反咬一口，不值得不值得啊，我们梅家的大姑奶奶！
砰的一声，梅奔张着嘴巴固定了垂死叫喊的面容，血从子弹击中的洞里汩汩流出，仰面朝天倒下。乡场上又是一片惨呼，人们怎么也没想到猪狗不如的梅奔，在关键时候挺身而出，勇敢地死在宫本的枪下。
宫本将王八盒子插回，朝着走来的梅影虚弱地怪笑。梅影站住，从容不迫地说，宫本，放了乡亲们，我跟你走。
吆西。宫本朝身边的军官耳语。军官大喝，撤退。
鬼子兵潮水般四散，空气骤然冷却。
梅孝先等跪在地上爬不起来。乡场上哭天抹地，人们只能用这个最直接的最无奈的方式感谢救命之恩，没有谁再敢说梅影的不是。谁也没想着离开乡场，梅孝先的女人低着脑袋躲在人群缝隙里，再也不敢耍横。
人们朝着出镇的方向跪着，一双双泪眼仿佛穿越黑暗陪着他们的救命恩人，他们仅能用这种方式表达对梅影的感激、崇敬，还有哀悼。他们心里都明白，梅影一去将再也不回头了。
轰的一声，镇外闪现灿烂的红光，璀璨如节日礼花，铺天盖地照亮了山河大地。
后来人们才从惊吓得连夜逃跑的一个小汉奸嘴里得知，那晚，梅影站到落日崖的山岗上朝着梅镇凝望，宫本来拉他走，梅影乘势抓着宫本，拉响了衣服里面的炸药，不但炸死了宫本还炸死了身边四五个鬼子。说梅大姑就是我们这块土地上的神。
十八
梅镇人找来经验丰富的退休仵作，将带着梅影血衣碎片和可能的骨头残片，归拢一处放入棺材。
出殡那天阴风惨惨，日色无光。全镇男女老少凡是能走动的全体出动，四外的村镇听说了来了很多人，连闻知此事的国民政府和共产党游击队都派了好些官员代表，前来为梅影送行。附近的三十八团团长亲临，带着一个连兵力护送梅影出殡。
梅影的棺木缓行在古老的梅镇街道上，白色的人群簇拥着棺木。人们用泪水洗面，用啼血感恩，用怒火宣誓。梅影死了，尸身残破，换来三千多条生命活着；梅影倒下了，三千多条生命站起来了。
山河哭泣，群山垂首，漫空飘舞着圣洁的雪花。
遵照梅思庭意思，将女儿梅影下葬在梅镇出山口落日崖上，看着梅镇，守护亲人。
古老的梅镇涌来上万人，还有漫山遍野持续赶来的扎白戴麻的人们，青绿的山被白色覆盖。他们为不屈的精神感召，他们为受尽屈辱还守护人民的灵魂送行。据说，梅影是在突然一片血红的阳光下下葬的，棺材落土，血红突然消失，剩下的是上万人的悲痛。
方鲁挖来一颗梅影最喜欢的并蒂山百合，小心栽种到梅影坟头。山百合清雅、高贵，一尘不染，在微风中含着微笑，像一面猎猎招展的旗帜。
好些学生哭晕，好些女人哭得气息奄奄。梅思庭夫妻坚持到女儿坟头堆起，双双晕倒坟地，被人抬回。梅孝先等长跪坟头，叫方嫂、田磊抓起，怒斥。梅孝先惊颤地后退，脚下一滑，顺着落日崖缓坡滚落，摔折了腿，从此躺在家里，直到抗战胜利后在出来过一次，于终日惶恐惊惧里死去。
方鲁栽种好山百合，神情严肃地对着坟头三鞠躬，庄重地说，梅影，那天早晨在河滩上，你说你希望能跟最喜欢的人办一场醉心的婚礼，尽管这里不是河滩，也没有婚纱，但是，我知道你是最喜欢我的，我曾经那么无情地伤害你，导致你的离家出走，希望你能原谅我。希望我们能在九泉之下举办那场醉心的婚礼。
啪的一声爆响，子弹划裂天幕，拖出悠长的尾音。方鲁的手枪抵着太阳穴，在众人目瞪口呆里徐徐倒下，脸上含着微笑房建辉
一
梅镇像头温顺的卧牛，静静地卧在群山怀抱中，浑身上下披绿裹青。麻石板街道被夜露洗得水滋滋亮汪汪，两边排列的早点铺炉火烘热了空气，唤醒了梅镇的早晨。
早起讨生活的人们用身体挖走挡住他们前行的浓雾，又在身后旋转出一朵朵雪莲花，诱人的吆喝声在初日的抬爱里温暖地舒展。镇中有一块不大不小的很有来头的乡场，偏后矗立一颗似乎和古镇同龄的老榆树，巨大的冠盖庇护了乡场，清朝那会用作贴告示和砍头的去处，后来延续了贴告示的传统，免除了杀人的功能，代之为开大会的聚集地，对面是绿茵拱卫的镇公所。挨着镇公所是一座拱背吊满青苔的小桥，清幽的河水绕一个弯划过新开的小学堂，甩向深山的怀抱。
阳光赶起群山的青翠倒立河水里，几只大白鹅嘎嘎叫着踏波掠浪，脚掌下快速开放一串青亮的水花，掩翅在两只翠羽鲜亮的鸭子身后。鸭子丝毫不以为意，专心埋头对着一丛银红色水中根须一通咕咕噜噜，搜食隐藏在根须间的美餐。河水绿茵茵地微笑，洁白的山百合不辞肥瘦地打扮着河滩，卵石在阳光下闪着温润的光泽。
年轻的梅影和方鲁并肩拥着温情漫步河滩鹅卵石，面对此情此景，他们很容易走出一个婚姻的完美。梅影抬手将一绺微风抓下的鬓发掖进眼镜腿里夹住，微笑牵着山光水色，她接受刚刚回国的洋博士方鲁之约，来到清晨的河滩，方鲁说要商量他们的终身大事，定下了他要立马返回重庆就任，抗战时期时间不等人。尽管他们来此目的明确，却谁也没有说正事，脚步徜徉在山水的舒美中，都不想破坏宁静、和平、阳光送暖的早晨。
梅影弯腰折了一支并蒂山百合，嗅着欣赏着，转向白西装白礼帽斜纹紫红领带的方鲁，送出绿茵茵的微笑说，看出什么了？方鲁从绅士的微笑里探出思想，费力地解读山百合，说她是白色的新鲜的。梅影说对也不对，你这个留法博士难道就学会这点浪漫？方鲁笑出不好意思说，我是学习军事的不是去进口他们的浪漫。那你说，我洗耳恭听。梅影笑了，笑碎了一河水，河水亮银子那样怂恿铺排。梅影收住笑说，你就没看出圣洁、高贵、顽强。方鲁哦了一声，像个开蒙的童子，说，那梅校长梅老师能不能为方某启蒙一二。梅影夹夹灵动的眼皮，微笑从嘴角滚落，说你没看出她们在任何地方任何环境里都能生长？河滩上山岗上到处都是她们的家她们的亲人。我是老师，我说一，你去反二反三吧。
方鲁微笑着推推鼻梁上的眼镜，说看来我这个洋博士要好好地解决水土不服了。方鲁起大早来河滩上可不是为了增长学问，他要在感情的热锅里炒出关于他们俩的未来幸福，这也是他在重庆的民国政府报道后就马不停蹄赶回来的原因，希望把小时候方梅两家定下的娃娃亲落到实处。梅影可是留过日本的学生，热心于教育，故而坚辞省府邀请回乡办了小学堂。方鲁不仅要摘婚姻的果实，还要设法打通梅影的思想和他一道去重庆。梅影不和方鲁讨论去重庆的事，指点山水树木花草说事，这里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情意满满。方鲁努力保持绅士风度，希望自己的热乎融化梅影的小心态，绅士地吸收梅影的芳心。梅影学生头上一缕头发再次调皮地滑落，只得重新将她们按捺进本该的座位里，嘴角掀开胜利的微笑，目光里绿意翻涌。方鲁有些急躁了，很想说出自己的大道理，看到梅影走在诗意的微笑里，只好在心里缓释急躁。梅影继续踏着小碎步，走出了温良恭俭让，好像忘记了让方鲁举一反二反三。
山亲爱地拥抱河水，舒展出一副宽大的绿色风景画，一两条小鱼跃出水面，似乎在向鹅们鸭们叫阵，远处几个牧童弃了牛儿不顾，尽情在沙滩上追逐、嬉戏，欢笑声撞进白云的怀抱。
梅影抬起笑意温和的脸庞，目光在画卷上移动，突然打向远处的追逐，把笑洒到他们的欢笑里，扫一眼急迫期待的方鲁，说，方大博士我是个小女子，只喜欢家乡的山水，希望生活在青山绿水的平静里，远离山外的炮火连天。
方鲁推推鼻梁上的眼镜，耐着性子问，难道一个留日学生就没有自己的理想，过着随遇而安的古老日子，这还是新女性吗？山外的炮弹迟早要落到山里，那时候你还能这么恬静、悠然？
梅影站住，瞧着倒映在河水里的蓝天说，理想，呵呵，谁没有理想，我的两个理想之一就是办好镇上新开的小学堂，听到孩子们朗朗的读书声就是天下最美的事，他们长大了会走出大山，去……梅影截断话语，弯腰捡起一块卵石砸进镜子般的河水，河水敞开了一朵喇叭花，飞溅的水珠落下重新砸开了一圈小喇叭花，清亮地笑出满河的畅快，河水的笑音在水面游行、飞越，连接青山扑向蓝天。
方鲁背对着河水挡住梅影的视线，坏笑着逼问梅影第二个理想是什么。梅影笑而不语，再次拾起一块扁平的卵石准备撒手河面，方鲁张开双手不让梅影投掷，说，有理想是好事，难道还怕说出来。梅影丢下卵石，拍拍手掌，目光越过方鲁头顶，投向远山的清越，迷蒙了双眼梦幻似的说，我希望在这里在一个宁静的下午，和我所喜爱的男子举行一场醉心的婚礼。
啪，方鲁拍手掌激发出温暖的脆响，说，那最好，别开生面别开生面，肯定终生不忘！我们俩在这一点上终于找到共同点了，太好了！
啪——勾——突兀、惊颤，拖着尖锐的啸叫撕裂群山的静谧，那是死神传送的请帖。方鲁和梅影终止了调蜜，目光打向声音发出处，那是牛头方向，那里连接山外的道路，火药爆发出强劲，推送子弹划破蓝天。方鲁惊呼，三八大盖，日本人来了！
枪声接二连三下着狗崽子，牛头那边呼喝声直冲云霄，惊恐的绝望的呼叫震动群山，整过镇子跟着震颤、慌乱。梅影急切地说，方鲁，我要去学校。不等方鲁回应，撒腿跑向能看到青绿覆盖下的部分白墙黛瓦。
“鬼子来了！”成为梅镇这个早晨永久的惊恐。
方鲁大喊，梅影，回来，日本人马上就到了，赶快往山里跑！
梅影裙裾翻飞，像一朵速开的蓝色山百合，像一面烈烈招展的旗帜，摇摇送来你走吧，那里有我的学生还有同事！梅影跑得飞快，和刚才判若两人，她在和死亡争抢时间。
进镇子的麻石街上男窜女叫，街面横躺着白的绿的红的各色吃的用的，还有躺在炸坑旁边血呼啦叽的尸体，硝烟弥漫。窝在店铺石阶台上女尸流着最后的血，烧饼摊子倒地旁边的店铺燃烧着大火，黑烟翻滚，冲天而起。啪勾不停，每啪勾一声，准有一个活生生的生命倒下。街口冲进来一群端着长枪戴着黄色招魂耳帖的嗷嗷怪叫的两条腿畜生，枪口冒着硝烟，刺刀上滴着殷红的血，他们见人就杀见东西就抢。两个黄衣畜生抬着一个拼命挣扎尖叫的妇女往门里窜，嘴里胡乱地大笑怪叫，一个鬼子兵枪刺上挑着一个四肢在空气里徒劳乱舞的婴儿，高声大笑大叫，几个围观的日本兵跟着胡叫怪笑。
大火四起，浓烟覆盖，叫声哭声和残忍的笑叫声构筑了梅镇灾难的全景图。
梅镇似乎醒在睡梦里，醒在枪炮的教训里。善良的人们似乎没来得及看清对方，就消失在子弹的扑击中。
这天，永远定格在公元1939年5月6日，湘西一个古镇的早晨。
青山绿水不再静谧优美，和平的阳光再也照不进古老的梅镇。
二
习惯生活在安步当车的千年古老里的山民百姓何曾遭受如此劫难，大部分人纷纷逃亡深山之中，暂时没有逃走的没头苍蝇样乱窜乱撞，烧香拜佛的人不在少处，佛祖非常吝啬他的无边佛法。
学校里早已乱成一锅粥，狼奔豕突，惊恐的哭喊声代替了朗朗的读书声。枪声咋起时，几个男女老师正带着学生准备排练梅影编写的抗日剧《血色》。初闻枪声，一个男老师还开玩笑说，这可是绝好的背景声响。随着更多的枪声还有炮声传来，玩笑声熄灭，惊恐挂到每个师生脸上。枪炮声下的惊叫、镇民的拼死逃跑给他们上了一节惊心动魄亡国课，慌乱哭喊改变了校园。院中竹林边，好几个女生抱团哭啼，余下的学生围住老师张着惊恐、希望的眼睛。老师们没了主意，一个女老师抱住另一个女老师哭泣。有人拉开校门，众人跟着逃出，很快退了回来，个个成了惊弓之鸟，五官变形。那个带头拉开门的田磊老师，狠狠闩上门，大叫，完了，鬼子兵冲过来了，怎么办啊，赶快想法子啊。
都不许哭！梅影如天兵天将突然降临，紧急大喝，说哭喊没用，反而给鬼子指示了方向，别哭别喊，跟我来。哭喊声随着梅影的镇定降温。梅影脸色煞白，胸口剧烈起伏，她是从河滩的爱情温柔地直接冲进可能随时丧命的火坑里，她要挽救她的学生。她的话镇住现场，绝望中的师生像找到生的寄托。梅影指挥老师们带着学生往学校后山跑，她断后，为师生的脱离拖延时间。田磊要和梅影留下来拖延时间，梅影厉声说，保护学生是你最大责任，不要叫我担心。田磊流下眼泪说，是，校长，我拼了命也要送他们走，你你也要……
别婆婆妈妈的，还是男子汉吗，快走！梅影柳眉倒竖，平时的循循善诱、温和的梅影不见了。门外叽里咕噜大叫，砸门声此起彼伏，门板嗦嗦颤抖。梅影上前一把推走田磊，大吼，记住，保护学生是当老师的责任！田磊抹了把眼睛，扛起一个吓晕的女生窜出后门。
梅影站立院中，整理了一下衣服，严肃地盯着被暴力摧残的门板，镇定得像一座巨石。门板哗啦一声向门内倒下，一群凶残的日本兵端着枪冲进来围住梅影。梅影在日本兵冲进来的瞬间身子哆嗦一下，随后稳住，迎着快要刺到脸上的刺刀丝毫不退缩。残暴的鬼子兵歇斯底里，抽回枪，准备将刺刀刺进梅影胸膛，被一个挎着腰刀的军官制止、训斥。鬼子兵收回枪，哈依一声退到一边侍立。军官朝围着的鬼子兵挥挥手，鬼子兵收枪撤围。军官上前用半生不熟的中国话说，你的梅校长？梅影急速打量军官，大义凛然道，是，本校不欢迎你们，请你们立即出去。军官嘿嘿笑说，我们是来帮助你们建立王道乐土，是朋友是客人，留学大日本帝国的梅校长难道没学到一点点礼貌。梅影冷笑，说有端着枪闯进来的客人吗，拿着刺刀威胁主人这还是朋友吗，这就是你们要建立的王道乐土？军官尴尬，脸色血红，尴尬地笑，说，我们不讨论这些，你的老同学在等着，我们是奉命邀请。请！梅影看一眼学校，平静地说，带路。
粗大的大榆树干上绑了七八个壮汉，鬼子兵端枪警戒。乡场上站着一两百哭哭啼啼男女老幼，鬼子兵用刺刀围住，四外高处架起几挺歪把子，虎视眈眈。树旁石凳子上坐着一个中佐鬼子军官，指挥刀立在岔开的两腿之间，一双戴白手套的手按住刀柄，瞪着三角眼欣赏他营造的这幅画面，得意在他脸上流窜。身后站立两个军官，脸上凶神恶煞，侧面躬身站立一个头戴日本军帽着中式衣裤挎盒子炮的中国人，他就是镇上梅老妖的儿子梅奔，因为吃喝嫖赌叫梅老妖赶出家门的败家子，后来听说去了东瀛岛国，没想到十年后成了鬼子兵的狗。
人群后面响起一阵叫骂，人群分开。鬼子兵押着绑缚着双手的梅影进来。众人惊呼，纷纷垂下头颅。田磊和几个男女学生随后押到。
梅影走得大义凛然。押解的军官跑到中佐面前讨好地报告一番，中佐放出微笑站起来走到梅影跟前，说，梅影小姐，没想到在这里见到老同学，难得难得。对不起，都是手下鲁莽，怎么能这么虐待老同学呢。伸手要替梅影解开绳索。梅影沉静地说，不必，这里只有中国人和日本人，没有其他的。中佐诞着脸皮呵呵笑说，误会误会了，我们是来大东亚共荣，建立王道乐土。梅影冷笑，目视现场，说，宫本，这就是你们的共荣，刺刀下的共荣？看着还在冒烟、燃烧的街道和街道上的尸体冷峻地说，这就是的乐土，鲜血、尸体、燃烧的乐土？畜生也讲乐土！
“八嘎”！宫本身边站立的军官狠狠打了梅影一耳光叫骂。宫本抬手制止，脸像个皮蛋，嘿嘿冷笑，指指大树，指指现场的人群，说，我今天只想和老同学畅叙同学之谊，没想到老同学如此不给面子，我是个说话算数的人，这些人是死是活都在老同学你的一念之间。如果答应和我回兵营，这些人马上自由。宫本抬手一招，身后躬身站立的梅奔扯着嗓子对众人道：宫本太君说了，这次来是诚心邀请梅影小姐去军营一叙，商谈建立大东亚共荣事宜，造成现在的不愉快都是不理解造成的，只要梅影小姐，不对，应该是梅影校长，梅校长要是过去商谈，你们不仅不会死而且还能好好地活着，等梅校长和宫本太君商谈好了，我们就是一家人了，你们可都要感谢梅校长啊！
人群里戴着瓜皮帽弓着细腰留着山羊胡子的镇长梅孝先扯着公鸭嗓子大叫，梅大姑，您就答应了吧，您答应了就是我们梅镇的活菩萨，观世音在世啊！好些人跟着附和，喊道，活菩萨啊，答应了吧。梅奔大喊，对，梅校长就是观世音菩萨，她答应了，你们就活了，能过好日子了！
凭什么叫一个姑娘担负这个天大的重责，你们你们还有人性吗？田磊怒声大喝。一个鬼子兵上前打到田磊，几个学生惊呼，护住田磊。中年妇女方嫂大喝，田老师说得对，我们这些人的生死怎么能搁在梅校长一个女子身上，你们这不是帮着鬼子逼梅校长吗？你们你们，还是人吗？镇长身边几个女人上前按住方嫂，一个三十几岁妖娆的女人用帕子塞住方嫂的嘴，阴沉地威胁说，方嫂，你还要不要你的烧饼铺子了。被堵住嘴巴又被人摁住的方嫂挣扎，呜呜地说不出话。
宫本看着现场嘿嘿冷笑。梅影怒喝，宫本，你还有人性吗？
宫本哈哈笑，说，我从来不强人所难，至于人性嘛，那是战争的人性。回头对围着那几个捆绑大汉的士兵挥挥手。啪的一声，一个大汉死在鬼子兵的子弹里。现场大乱，哭喊嚎叫。鬼子兵一阵紧急拉枪栓声。梅奔大喊，肃静肃静，难道你们真要惹怒黄军，统统给黄军做活靶子吗？梅孝先大喝，安静安静，不要惹怒太君！
梅影胸口起伏，脸色血红，对着宫本大喝，宫本，你要是一个军人，冲着我来，给我一颗子弹！
宫本哈哈笑，说，这可是你说的。
校长！学生惊呼。
啪的一声，又一个大汉垂下脑袋，血从胸口汩汩流出，宫本击毙的。全场死寂，睁大了眼睛盯着，惊愕、悲愤。
畜生！梅影怒骂。
梅孝先大呼，大姑，您不能再激怒太君了。求求您了，梅家姑太太！
姑太太，求求您了。梅孝先身边的几个女人齐声呼喊。
梅影盯着她们，激怒道，你们你们。梅影不知道说什么好。
宫本重新走到梅影身边皮笑肉不笑地问，怎么样，老同学，还是不愿意？梅影不愿意和宫本多说一句话，后背对着宫本。宫本盯着梅影的后背恼怒，转头对身边军官耳语。军官招来两个鬼子兵耳语。两个鬼子兵狂笑，放下枪，脱光了上衣。众人看着胆颤心惊，女学生和姑娘们或扭头不敢看或闭上双眼，呼吸凝重，空气仿佛在剧烈燃烧。鬼子兵脱得只剩下一条裤衩，推开前面的男人，一人一个抓出来两个十几岁的少女。少女大哭大叫，众人激动惊呼，想上前救护。鬼子军官对天鸣枪，众人惊恐后退。两个鬼子兵将少女带到大树下，在众目睽睽中按倒她们，骑上怪笑怪叫。
住手！梅影冲着宫本大喝。全场死了般，目光全部集中到梅影和宫本身上。宫本诡秘地笑。梅影决死地说，放开她们，我跟你走！
宫本嘎嘎怪笑，对大树下挥挥手，拍手说，早说，这一切都不会发生，请！
梅影转过身深情巡视在场的梅镇人，目光所到之处响起一片哀嚎，人们多么无奈多么可伶。梅影目光落到学生脸上。学生哭喊道，梅老师，您不能去！梅影闭上双眼，两滴泪水从眼角滚落。
梅影走了，走在一群蝗虫的队伍里，走在阳光惨淡里，走在满街尸体和烟熏火燎里。
三
日本兵满载着战利品撤走了，后面的一群兵还烧了几家房子，在狂笑里踏着梅镇人血迹走的。
梅孝先和他身边的几个女人兔子样窜回去，乡绅们看一眼大树摇摇头走开。乡场上人群哭哭啼啼扶老携幼散去。留下的是那些死了人的苦主和被绑着的家人，方嫂和田磊，还有哭泣的学生们。方鲁冲进现场目睹悲惨，看着参天大树，目光在燃烧，双手举过头顶嚎叫。
镇公所里斑斑驳驳，像个垂死的老人，阴气裹着发霉的空气，播弄死亡味道。梅孝先坐在太师椅里和众乡绅喝着茶商谈事情，好像根本没发生过灾难性事件，两个儿媳一个女儿和一个小老婆妖妖娆娆围拱着有说有笑。小老婆嗲着嗓子说，早知道黄军动用这么大阵仗只是为了一个梅影，还不如早点绑了送过去，免得全镇鸡犬不宁。女儿说，是啊，我瞧着就不舒服，一个女子不在家学女红，办什么新式学堂，镇上好像就她一个能人，这下好了，伤风败俗了吧，自找的。小老婆笑得热气噗噗，说，这下好了，梅思庭那个老东西攀上日本女婿了。大儿媳笑着说，三娘，说错了，那是日本人大公众的女婿呢，那可是一个兵营呢。
喝茶的乡绅有人摇头，有人放下茶杯脸色难看。
够了，都给老子滚，我们说正事。梅孝先听到她们说得不像话，看到乡绅们不满，只得赶她们走。
小老婆扭着水蛇腰不屑地说，媳妇们，跟小妈走，切，就这点能耐。梅孝先摔了茶碗，碎了的瓷片翻着筋斗飞溅，落出一片细碎的闪耀，眼睛瞪圆像要吃人。众人大惊。众女人这才悻悻地扭着屁股走进耳门。
抱着水烟袋乡绅问，要是梅思庭回来追问，我们怎么说？他们家可是有十几条枪。众乡绅附和，惶恐不安。梅孝先拍了桌子，拉着公鸭嗓子说，追问，追问啥，有本事到日本人哪里追问去，今儿这场大灾，根子都在他梅思庭身上，他要不把那丫头送到东洋上学，能认得那个叫宫本的吗？要不是跟宫本勾勾搭搭，他能带着兵来祸害咱们？众乡绅惊愕，张着嘴巴说不出话，目光可怜又可嫌地盯着梅孝先。靠梅孝先身边坐着的戴一副黑框眼镜的刀削脸连忙笑着说，梅翁目光如炬，看得透彻深远，归根结底还是他梅思庭种下的劣根，门风不正，怨谁！
乡绅们有叹息的有附和的，一场邪恶的闹剧在笼子里躁动。
方鲁气冲冲走进公堂，指着众人大怒说，你们你们可都是梅镇的头脑，出了这么大祸事死了那么多人，现在梅影为了保全你们被抓进日本兵营，你们居然还坐在这里喝茶说笑，你们喝下的可是他人的血泪，肠子不烂吗，还笑得出来！
戴眼镜的站起来愠怒，说你可是方家大公子还是留过洋的博士，怎么可以如此咆哮公堂？圣贤之书读到狗肚子里了！
去你妈的圣贤之书，圣贤之书教你见死不救，教你们把一个镇的安危推给一个弱女子！方鲁毫不退让大骂。啪，梅孝先拍桌子咆哮，这里是镇公所，不是你撒野的地方。方鲁盯着梅孝先，眼睛里充血，步步紧逼，咬牙说，哦，镇公所啊，死人了管不管，弱女子被抓了管不管，梅影把自己交出去了，就是为了换得你这样蛇蝎心肠的人活着，太不值得了！梅孝先双眼惊恐步步后退，脸色灰败。方鲁一把薅住梅孝先衣领，大喝，你到底救不救梅影？四个枪兵突然闯入抓住愤怒的方鲁。枪兵是戴眼镜的看到情况不妙，出门招呼进来的。见到枪兵，梅孝先活过来了，声嘶力竭道，拉出去拉出去！
方鲁挣扎着大叫，你们要还是人，要是还有一点点人性，就赶快组织人救梅影，梅影怎么说都是你们的救命恩人！
大榆树下，方嫂手里捧着写有“梅影长生”的木牌，带着学生们和田磊走近树干，把木牌恭恭敬敬放置粗大的树干下的石桌上。田磊带着学生在牌位前摆上香炉和祭品，点燃香插入香炉里。众人退后几步，方嫂双手合十跪下，田磊和学生跟着跪下。方嫂念叨着：大慈大悲的活菩萨梅影，梅大姑，您救了全镇的性命，但愿佛祖保佑您平安无事！学生哭泣，呼喊梅老师！田磊满面泪水说，梅校长，但愿您吉人自有天相，平安渡劫，我们都等着您回来呢！方嫂止不住嚎啕大哭，哭声响成一片，震撼大树，树叶似乎在嗦嗦颤抖。他们身后跪了黑压压一片男女老少，一片哭声。
青色的香烟绕护着哭喊声，震撼整过梅镇，日光惨白，流出殷红的血泪，血红蒙住了天地，风吹响了树梢，呜呜咽咽。
方鲁突然跑过来，抓起跪拜的田磊，怒喝，跟我走！
四
星星像从天幕的破洞里钻出来，繁密地滴着泪珠儿，月亮垂死地斜吊在天幕上，张着半边脸悲惨地瞧着人间。
房间里灯火迷糊一片，家具上像被涂抹了一层黏糊糊的死亡气息。梅影合目坐着，脸上全无血色，像个雕像。桌面摆放着糕点、水果，仍然保持它们的原始。门口两个背抢的日本兵锁住了梅影逃生的可能。自从离开乡场的第一步，梅影就没有打算逃跑，想着如何去死，只有死能解脱一切。一个被日本鬼子抓走的年轻女人，就是逃出去了很难消解那些怀疑的目光，如其忍受别人的怀疑活着还不如死了干净，到了如此地步再想别的那是虚幻的无益的，只能徒增心理负担。她想着如何有尊严的死去，她甚至想到被宫本五花大绑押解刑场，在枪弹的爆响后看着亲爱的蓝天微笑着倒下，倒在山百合的怀抱里，但是心里无数次想着自己的遗憾，再也没机会兑现在夏天的傍晚在美丽的河滩上和自己最爱的男人对着青山、河水还有山百合举办一场醉心的婚礼了，她只能在心里无数次设想那个热切的醉心场景。
一阵沉重的马靴敲击木质楼梯声强烈抬升，楼梯在强暴踢打下哼哼唧唧，像个濒死的病人。梅影呼吸了最后一口人间的空气，等待终极降临。上楼的是宫本，暴虐的马靴声就是宫本残暴的释放，宫本上次在这里带着暴怒离开，留给梅影一个最后的考虑。宫本的马靴踩着中国人的苦难和鲜血跨进房门，随手关闭了它，房间构成一个密闭的恐惧，空气瞬时坚硬。梅影继续保持死亡状态，灵魂似乎脱离身体飞升，在看不见的空中盘旋。宫本这次没有对梅影歇斯底里，马靴踏得轻柔，嘴角似乎挤出微笑，从木质化的空气里迅速传导给梅影耳朵。啪挲，像是一叠轻飘的纸片打击桌面，拍出来的风撞击梅影胸口，血液在血管里四处奔突，血管飘摇着随时爆裂。梅影咬着牙，忍受剧痛，脸色血红。
看看吧，他们都是你的亲人。宫本轻描淡写地笑了，那是吃人后张着血红的口说的，血腥扑鼻。梅影似乎嗅到亲人的熟悉，眼皮跳动，还是开启了眼睛，桌面散落着爸爸妈妈和七岁小弟的照片，这是宫本的恶毒和无人性，用家人来威逼。梅影感到自己像个大海中在狂风暴雨下摇曳的小船，气息悠悠地问，你把他们怎么了？
宫本诡秘地笑，笑声如瓦楞刮着梅影的耳朵、心，痛苦地滴着血。她知道人跟魔鬼无法交流，魔鬼嘴里永远吐不出莲花，问也是白问，合上眼睛在心里为爹妈小弟祈祷。又是啪的一声，一叠照片摔到桌面，阴冷地说，看看吧，他们可都是你的好学生。
你，猪狗不如，畜生！梅影爆出粗口，那是怒急恐惧至极的真实。宫本再次呵呵笑，说如果你好好活着，他们一根头发都不会少。怎么样，条件优厚吧。
无耻！梅影不再冷静了，她知道对面这个冷酷的魔鬼说到做到，只恨自己手里没有枪，怒气、戾气、伤心、悲痛涌上心头，堵塞了大脑，阻断了意识。
夜空泡在垂死里，半个月亮迷迷糊糊像在流泪，草丛里虫子低低地哀鸣，大地和天空在黑暗里颠倒。房间里灯光哀伤地探出窗口，又无力地下垂，跌落濡湿里。宫本那野兽的狰狞割碎了一片片花朵，旋转着飘落死亡的深渊。
骤然的枪声打破了魔鬼的舞会，枪声一声紧似一声，如一只只铁拳砸中魔鬼的头颅。楼门大开，宫本被灯光涂抹成黑炭，慌乱地冲出门，快速扣着衣扣，急问卫兵，哪里打枪？
卫兵指着一个方向说，好像是司令部那里。
枪声、火光编织了魔鬼的死亡链条，大地在颤抖摇晃。
五
城门外的小山岗像一条巨龙静静地卧着，方鲁和田磊等人拿着枪趴在山岗的树林里密切注视城门口。田磊低声问，这行吗？方鲁指指绑在身后树干上穿着和服的日本女人说，有她在，量他宫本没那个胆子，她可是宫本顶头上司的老婆。田磊还是不放心说，万一…
没什么万一。方鲁斩钉截铁道，一会交换后，你们几个不要管我，带着梅影从我们预定好的路线撤离。不用担心我，我可是学军事出身的，你们走得越远我越安全。
说话间，城门楼上火把大亮，烧红了半边天，鬼子兵如临大敌。梅奔的声音遥遥传来，对面的好汉听着，黄军答应你们交换人质，但是你们要确保人质安全，否则梅镇鸡犬不留，石头过刀草木过火！
田磊小声骂道，这个认贼作父的败类！方鲁指指日本女人，顾不上搭理田磊，高喊，你们不要心存侥幸，不要动歪脑筋，我们既然敢来，就有了万全的准备，告诉你们一个消息，不仅城外做好准备，在你们城内若干个要害部门也安放了炸弹，一旦你们打歪主意，城内马上爆炸四起火光冲天！
好，黄军答应你们。这就下去交换人质。
田磊有点发抖。方鲁厉声说，有点中国人骨气好不好，刚才你不是挺有骨气的吗，你没瞧见他们也害怕吗？按照计划行事。方鲁掏出毛巾塞住女人嘴巴，解开绳索，逼着跟自己走。
双方在城外抵近山岗地空地上对峙，火把照耀得如同白昼。大队的日本兵燕翅排开，抢上刺刀寒光闪烁。方鲁让对方士兵退到城门口，否则不交换。宫本只好照做，叫人带出批头散发衣衫不整被堵住嘴巴的梅影上前。
梅奔说黄军是讲信用的，请把夫人放过来。方鲁朝后面挥手，田磊等三人押着日本女人来到身边。方鲁说，看清楚了吗？要不梅奔你过来瞧瞧。梅奔低声告诉宫本，宫本挥手。梅奔胆颤心惊地走过来，仔细打量，回头说，太君，确实是司令夫人。
宫本要同时放人，方鲁不答应，说自己可以站在这里陪着，你们先放人，等我们的人安全了再放。宫本不同意。方鲁用驳壳枪顶着日本女人后脑，女人呜呜大叫。方鲁说，你们人多，有机枪有摩托车，只有我认为我们的人安全了才会放人，千万不要动歪心思。宫本犹豫，梅奔跑回去一阵耳语，宫本不得不下令放梅影。
梅影被绑着双手，走过宫本身边，突然一头撞向宫本，宫本连连后退，还是倒下。谁也没料到梅影不顾性命撞宫本，双方似乎一触即发。梅影要用这个方式激怒宫本杀了自己。宫本爬起来，暴怒，抽出刀要劈了梅影。梅影迎着刀再次冲击。
住手，敢动，立马毙了她！方鲁声嘶力竭道。
六
路上，梅影像个垂死的人，不说一句话，低着脑袋东倒西歪地走着。方鲁想搀扶，梅影尖利地叫道，别碰我！方鲁缩回手，万分惊恐地问，他们他们没把你怎么了吧？梅影不理会，疯了般跑去。
天，亮在满目疮痍里，青烟从废墟里袅袅升起，绕着群山的呜咽。镇口路边的落日崖上皤帆飘飘，纸钱当空，悲伤、凄凉的哭喊声萦绕着坟地，乌鸦盘旋着呱呱怪叫。
几株洁白的山百合，在微风的摇摆里流着泪水。
梅家大门紧闭，没有了往日的枪兵站岗，只有两只石狮子张着空洞的嘴巴无目的地悬望。
门前路上聚集了三三两两的男女，有意无意地瞧着紧闭的大门。梅孝先家的女人在小老婆率领下站到对面，向梅家大门指指点点，肆意嬉笑，招引了一大堆男男女女。听了她们的蛊惑，有人不相信，有人摇头叹息走开，有人随着她们的污蔑兴风作浪，责骂梅思庭门风败坏，表面道貌岸然背地里男盗女娼，将日本人祸害梅镇的责任全部推倒梅家头上，骂梅影臭不要脸，水性杨花，送给一个军营的日本兵用。骂得正起劲的时候，方鲁和田磊他们突然赶到。方鲁责骂他们没良心，说要不是梅影挺身而出那两个姑娘还能保得住清白？接下来还不知道要死多少人有多少妇女被糟蹋。指着梅孝先小老婆和闺女厉声道，要不是梅影挡着，说不定下一个就轮到你们！你们良心叫狗啃了叫猪吃了！方鲁满脸飞红，像一团燃烧的火焰，眼睛奓着，仿佛要吃人。田磊愤怒地说，就没见过你们这样的，真该叫日本兵抓了你们，梅校长为了谁？没有梅校长你们能站在这里说风凉话、侮辱人！
那些跟风的男女低下头，纷纷溜走。梅孝先小老婆和闺女想争辩，看到方鲁变了形的脸，扭屁股逃跑，边走嘴巴还不干不净地道，方家少爷，那可是一个叫猪拱了的烂白菜，你还好这一口。方鲁大怒，要追上去。田磊等强行拉住。田磊说，方博士好男不跟她们这些破烂斗。方鲁垂下胳膊，狠狠地吐口吐沫说，没想到不仅愚昧还是这等侮辱糟蹋人，简直猪狗不如，怎么能叫这样的人生存在这个世界上！
梅家院子空无一人，树叶挂着脑袋，花草抱紧了身子畏缩在阴惨惨的光线里。方鲁等直驱上房，厅堂里空无一人，后面隐隐传来低低的哭泣声，连带着空气叹息。方鲁连叫了几声梅伯父，好大一会儿，梅思庭才在丫头的搀扶下出现，一夜间乌黑的头发披上一层霜，脸像被水泡过的惨白肿胀，目光暗淡不看任何人，坐到太师椅子里似乎对着空气说，来了。方鲁赶紧近前，小心地说，来了，伯父。梅影还好吗，我想给她散散心。梅思庭合上双眼，悠悠地说，她她恐怕没有那个心事了。
怎么了，伯父？方鲁惊愕地问，不敢相信。顽固地说，我知道梅影一定受苦了，心情肯定不好，我还是想当面劝说，事情过去了，就当一阵风刮过去，没什么的，只要天没塌下来就好。梅思庭睁开眼睛，盯着诚意满满的方鲁说，你，真的这么想？
是，伯父，我想现在就见到梅影。梅思庭合上眼睛，搭在椅背上的手轻挥。丫头说，方少爷，我带你过去。
梅影躺在床上，双眼瞪着，好像僵死了。方鲁等梅伯母和丫头离开后，扑到梅影床边急切地说，影，到底怎么了，你要这样折磨自己。眼泪顺着腮流下，目光追着梅影惨白的脸。梅影不说一句话，就是一个活死人。方鲁愈发揪心，说，影，就是有天大的事我们俩个扛总比你一个人闷在心里好，你可是新女性啊，怎么这么想不开。梅影突然大笑，凄厉的声音刀子般扎进方鲁的心窝，血啪嗒啪嗒滴落。方鲁忍着痛苦说，影，别这样，我们可是要在河滩上举办美好婚礼的。梅影笑声骤停，双眼紧闭，眼角慢慢溢出两颗泪珠。方鲁急得在房间里转圈，像个斩掉头颅垂死挣扎的公鸡。
你，走吧，我已经是一个不干净的女人。梅影嘴巴丝毫没动，声音似乎是从地狱里冒上来的，阴冷、坚硬，房间随着这句话翻转。方鲁双眼圆瞪，全身颤栗，突然抱着脑袋嚎叫，发疯地奔出房间跑出梅家。
路上，人们听不清方鲁在叫喊什么，为何如此，只道他疯了。方鲁没头苍蝇样跑回家，气喘吁吁，紧急跪在父母面前连磕三个头，说，父亲母亲，恕孩儿不孝，我走了。老两口惊问去哪儿。母亲说，梅家的婚事怎么办？方鲁起身赤手空拳地雄赳赳走出，撂下一句话说，爱咋办咋办。说完，人已经在门外。老两口惊愕地看着空洞的门，僵在当地。母亲突然高声喊道，不带行李啊！
七
梅影闺房，灯黄光惨，浓重的悲哀装满了每一个空隙。母亲和弟弟守在梅影床边，像守着一个濒临死亡的人。阴风在房间里四下游走，似乎是阎王提前派鬼使来下通知。门哐当一声被推开，屋里人吓了一跳。梅思庭大步闯入。梅母哭泣道，老爷，这样下去可怎么好哇。梅思庭大怒，说，死了算了，梅家担不起这个污名！
什么！梅母惊叫说，她好歹是我们的女儿，外头叫鬼子欺负了，家里你还说这个话，你你这是在逼命吗！梅思庭喝道，妇人之见，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我梅家在镇上住了十几代，从来没有过……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梅影突然坐起来，双眼亮闪闪盯着父母，赤脚下床跪倒父母面前磕头，说女儿还二老养育之恩，从此刻起我不再是梅家女儿！说着，赤脚跑出。
母亲大哭，呼喊，影儿啊妈的心头肉啊，不要走哇。
弟弟惨呼，姐姐，不要走啊！
泪水漫出梅思庭抬着的眼眶，爬上脸，任其滴落。两手一边一个拉住夫人和儿子，厉声说，叫她走！
八
神经高度麻木的梅镇人半死不活地过着他们的日子，像悠悠的河水那样无声无息，唯有方鲁的出走和梅影的逃离重新牵动人们麻木的神经。一些人为方鲁抱屈，更多的人感叹梅影。人们心里都明白是梅影救了梅镇的人，保全那些女人的贞洁，可是又不能公开原谅梅影的失节，还是失节于日本鬼子。田磊、方嫂他们到处替梅影更名，可是没人敢当面赞同，一些好心人只有在夜幕掩护下去大榆树下，对存留着的梅影牌位烧香、拜谒。他们把梅影当成拯救他们的恩人、活菩萨。慢慢地祭拜的人多起来，大榆树下香火比山上仁义庙里的香火还旺盛，关二爷要是有知一定伤心落泪。人们在香烟缭绕里祷告梅影平安无事，在他们心里梅影就是他们的保护神。
香火照亮了人们心头的黑暗，却照不亮梅孝先他们那般人的心里阴暗。
梅孝先在小老婆等女人怂恿下特地召开乡绅会议，议题只有一个，定性梅影是严重失节，辱没梅镇和先人，还严重侮辱了中国人的尊严，派生出两个决定，驱逐梅思庭家出梅镇，不准人祭拜梅影。
梅思庭怎么也没想到，梅家十几代人辛苦攒下的基业毁在梅影手里，通知下达后，没有一句辩解，拖家带口三四十人被枪兵押着离开梅镇。一路上愁云惨淡，人们用眼泪为他们送行。那两个保全贞洁和被救下男人的家庭全体出动，不管梅孝先的什么禁令，带着好吃的哭喊着堵住大路，挡住梅家人，公开在道路上摆上香案祭拜心中的活菩萨梅影。跟来的全体师生哭祭，哭声震撼整过梅镇，哭倒了一大片男女和学生，也引来了更多平日不敢公开自己良心的人，还惊动了附近的山民。他们不辞路远，纷纷赶来祭拜女菩萨。
来祭拜梅影的山民络绎不绝，越来越多，气得梅孝先等人只敢龟缩在镇公所骂娘。
不知是谁喊了一句，梅老先生一家不该走，我们找梅孝先理论去。众人纷纷应和，簇拥着梅家人赶往镇公所。梅孝先何曾见过如此阵仗，绕他们怎么威吓、叫骂，没人理睬。梅孝先叫枪兵抓人，没有一个枪兵愿意出手，反倒是梅孝先被田磊等人抓住，逼梅孝先取消禁令。田磊说，你个黑白不分的老东西，如果你胆敢再如此，老子和你一道跳日落崖，敢不敢！有人干脆说，别跟老狗日的废话，他听不懂人话，干脆给他一粒枪子算了。
梅孝先在群情汹汹下被迫宣布取消驱逐令，保留大榆树下的供奉，派人寻找梅影。
九
山路尽头是一座古砖墙圈着悠久的县城，历经无数风雨的民居不堪重负地苟延着，街面冷冷清清，行人稀少，乞丐特别多，十个人里至少有一个是乞丐。这天，街上多了一个披头散发衣衫破烂的乞丐，脚上的污泥里掺着血污，走一步，青石板上落下一道血脚印，借着手里的树棍支持行走。准备驱逐的乞丐们瞧着血脚印，摇头叹息，无意中看到这个新来的腰间别着两把柳叶刀，更加不敢接近，只好用目光追随。乞丐一路艰难地走向军营，面向军营站了一会，躺倒军营对面的岔路口墙根睡觉大觉，眯缝的眼睛射出寒光，刺向军营门口。
远处的旮旯缝里，好几个乞丐盯着。
日头白花花地下着火，狗蛰伏阴凉之地伸出舌头嚯嚯地排热，乞丐一动不动躺在能烤熟麦饼的墙根，像条抽了脊梁的死狗。房顶上瓦面仿佛过了火，白气滋滋地升腾，空气里飘着焦糊味。军营门口有几次日本兵进出，每次进出，乞丐都放大了眯缝的眼皮。一个拉长的影子靠近乞丐，带来不断增强的喘息声。乞丐掉过手里的树棍，指着逼近的影子，影子不再逼近，声音嫩嫩地说，七爷让我们送水、吃的。乞丐收回树棍，影子缩短，递过来一只大饼一个豁口陶碗，碗里波光潋滟。乞丐夺过碗，把水倒进喉咙里，抓过大饼大口撕扯咀嚼。贴着乞丐耳朵再次爬过来带着奶味的童音，七爷说了，你一个人等于送死，我们在关二爷庙。乞丐停止咀嚼，脖子似乎僵硬，扭头看时，影子早已消失。
日光把墙面压缩为一块巨大的黑影，劈头盖脑蒙住墙根，也蒙住仿佛死了乞丐。黑影伸展到半个街面时候，军营门口响起叽里咕噜的疯狂，两个鬼子军官兴奋地冲着大门而来，梅奔矮了一节放着谄笑随在一个芦柴棒子日本军官身侧，嘴里放着叽里咕噜的马屁。乞丐身子一点一点离开了靠着的墙根，手伸向腰间插着的柳叶刀柄。芦柴棒子正是宫本，距离乞丐四十几步路，快要进入柳叶刀有效击发距离内。乞丐的手把住刀柄，下一秒就是抽刀击发了，抽刀的手腕却叫另一只铁钳子的手抓住，乞丐的手在铁钳子的钳制下像没有分量的棉花。正在乞丐激怒、呼吸粗重之际，响起一声啪，宫本摇晃一下捂住肩膀，倒在梅奔及时伸出的双臂里。枪声引来瞬间的枪声大作，机枪声飞蝗一样扑向乞丐左边的墙头。乞丐耳朵里炸响了一个沉闷，跟我走，没命了什么仇都报不了。
月色漂染了破败的大殿，那些剥落、残缺和报废的什物乱糟糟地被月色刷成冷峻的画页，残留的热空气正在给冷峻固定色彩。外面，落单的子弹在夜空里划出垂死、暴虐的啸叫，粗暴的叫骂声，撞击木板的声音，割裂了本该平静的夜晚，哭喊声染着县城的夜色。
乞丐躺在草席上，头发分开落到脸的两边，暴露出一张虽然涂抹了泥灰但仍然好看的脸，她是个女人，她就是被迫出走的梅影。梅影诀别亲人，直奔县城，守在兵营前的目的显而易见，可惜，她的柳叶刀没有发出，就算发出了不知道能不能击中仇恨的目标，虽然她出生在书剑承传之家，从小也跟着父亲练过武，柳叶刀练得最称手，但是在失衡的心理作用下是否能保持平常的准头还得两说，再加上虚弱的体力，柳叶刀就是飞出去了能否有足够维持快速飞行的能量也是未知数。及时转移目标的那一枪是方鲁开的，方鲁那天离家出走后就发誓一定要杀了宫本，他在县城的行踪叫无处不在的乞丐探知，乞丐的头领七爷找到他，达成共同杀鬼子的合作协议。方鲁早就从身材和走路的姿势上，认出守在军营对面的乞丐就是梅影，他痛恨梅影失身失节，但是不忍心眼看着前去送死，心里还是放不下梅影，关键时候果断开枪。
好几个小乞丐瞪着黑生生的小眼睛盯着昏睡的梅影，十分担心，没有好办法。梅影在感知自己的手完不成击杀目的时，急怒攻心，虚弱的体力用尽晕倒当地，被人背进了关二爷的地盘。方鲁开了一枪后，及时抽身，他无法面对梅影，嘱咐七爷好生照看梅影，自己去继续训练田磊那班人，他要拉起一支复仇的队伍，七爷已经答应了方鲁，合成一股。
来了来了。乞丐头七爷一手端着一只盆子急匆匆进入，小乞丐分开。一只盆里是稀粥，分派小乞丐给梅影喂食，自己拿起另一只盆里棉布，在随后而来的水盆里蘸水，抓起梅影的脚清洗，去掉泥土和血污的脚板划痕杂乱，呲着一道道横七竖八的血口子，蒺藜露出黑乎乎脑袋。七爷拿出镊子夹住黑脑袋拔出，脚板微微颤抖。七爷告诫梅影不要乱动，伤口要是不清理会感染，那样还怎么报仇？
你是谁，为什么要阻止我？梅影气息奄奄地问。一个小乞丐说，他就是我们的七爷，玩枪的。七爷说，对，我就是玩枪的七爷，我是为了……砰，哗啦。梅影踢翻了水盆，怒叫，滚，我不要你管，我要杀宫本那个活畜生。暴怒支持梅影爬起来，摇晃了一下又躺倒。
梅影醒来时候躺在一个简陋的床上，房间里黑乎乎的很难看得清面貌，房间有门没有窗户，门把屋子锁进黑暗，从门缝里挤进来几丝光线泄露了这是一个发光的白天，门外没有任何人为响动，风从门缝里飙进来，在黑暗里斯斯叫，像无数条毒蛇在吐信子。梅影有气无力地看着听着，好像来到了另一个世界，她早已没有了惧怕，也不拿自己当人待，更不把自己当女人，她活着唯一目的就是杀了宫本那个禽兽、魔鬼，哪怕和他同归于尽，她活着就是为了死去，她努力让死去早一天到来。
斯斯的微风伴着丝丝缕缕光亮在黑屋里舞蹈，她不想听不想看，眼睛张得特别大，像要用眼睛吃人。黑暗能叫她安静，那就恰如其分地守着黑暗，直到自己身体完全有了行动能力。她清楚，她还活在人的世界里，但是已经失去了一切，再也不用想那个缥缈的醉心的事了，她只配拥有死亡。
门咬牙切齿地开了，光线轰隆一声扑入，同时送进来龇着毛发的七爷。七爷的脸埋没在光线的推送里，光影在嘴边颤动出声音，饿坏了吧，吃点东西，养好体力好杀鬼子。梅影在门开的瞬间关闭了眼睛，她不想和人有关系，尤其是对她关心的人，她要无情绝情。七爷陪着小心将碗放到床边一张椅子上，说，我叫七爷，也是东北军负伤的连长李湘林，我爱人也是被宫本那个畜生……所以，我脱离了部队，一路追踪下来，我还有十几个好兄弟。李湘林强行灌输自己的经历和苦难，暗示他们是一棵藤上的两个苦瓜，砥砺梅影的求生欲望。
十
梅影终于答应跟李湘林训练，坚持自己的独立单干，说自己的仇不依赖别人，哪怕是自己的亲兄弟都不行。李湘林痛快地答应，悉心教授梅影所有杀日本鬼子的技能。梅影开始了没日没夜的训练，伤痕累累遍体鳞伤，从不叫一声疼和苦，她把自己当成了一架机器，只要机器能运转绝对不会躺下，机器更不会有人的感受！陪练的几个东北军士兵开始个个都是能手，有的甚至不愿意做陪练，认为是耽误时间，摔得梅影浑身是伤。一个月后，士兵们被梅影摔得鼻青脸肿，三个人不是她的对手，各种技能一学就会一学就精，十几个人里只有李湘林和梅影不相伯仲。格斗中梅影不说一句话，完全把对手当成她的复仇对象，眼睛里全是刻骨的狠毒。
在一个无月的夜晚里，梅影从山中营地消失了。得知消息的李湘林随后追赶，哪里还有梅影的踪影。
两天后，县城传出惊人的消息，酒楼上炸死五个日本军官，妓院里两个日本兵死于柳叶飞刀之下。两个现场都留下一张纸，写着独孤二字。日本鬼子如同惊弓之鸟，一两个日本兵大白天都不敢出兵营，城里如临大敌戒备森严。看到纸条的中国人一传十十传百，都说城里来了一个来无影去无踪的独孤大侠，专杀日本鬼子。独孤大侠带给县城人一丝丝亮光，让久违的脸上有了笑的理由。
日本兵龟缩兵营，靠近兵营的地方时常响冷枪，每次枪响必有一个日本兵血花飞溅。凶残的日本兵连日来把县城翻了个底朝天，连独孤大侠的影子都没瞧见，还在清剿中接连死了九个官兵，全城通缉毫无结果，因为见过独孤大侠的日本兵都命丧黄泉。宫本看出了独孤大侠专杀日本兵不杀中国人的漏洞，严令那些汉奸出动四处搜捕，连梅奔也被派出去带队搜查。每天兵营门口绑着十几个老百姓，只要独孤大侠朝兵营开枪就杀三个中国人，这招够歹毒，兵营才得到暂时无事。
独孤大侠也改变了手法，蛰伏城外，专门对出城扫荡的日本兵动手，每次不是一个就是两个，打完就走，绝不恋战。穷凶极恶的鬼子兵毫无办法，好几次清剿变成对长官的保护。
县城出了这号人物，引起了多方寻找，最终都无功而返。独孤大侠行动在风里在迷雾里，没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只有日本兵死亡后出现的独孤二字，字是左手写的毛笔字，从字迹上根本无法判定需要的属性。城里的读书人可遭罪了，都被抓进兵营验证字迹，严刑逼问。
县城成了那些黑乌鸦横行的天下，黑乌鸦是县城百姓送给那些流着中国人的血帮着日本鬼子残害同胞的汉奸，是对汉奸的刻骨诅咒。梅奔试了几次，居然毫发无损，胆子开始发胖，带着手下四处横行。一个夜晚，梅奔醉醺醺从妓院出来，叫一个人薅住衣领，梅奔吓得跪地求饶，抓着的人像从地狱里发出的阴森，喝道，再叫送你见阎王！梅奔只磕头不敢出声。那个阴森低沉道：要想活命滚回梅镇，不要再给鬼子当狗！梅奔压低声音说，是是，再也不敢了，就走就走。阴森声音道：叫梅镇人明白，祸害他们的是日本强盗，不是其他人！梅奔磕头如捣蒜，是是是，一定相告一定相告！您是您是……啊哟。梅奔杀猪似的大叫，双手捂住耳朵，血从指缝里钻出，青石板上躺着一只血耳朵，腥亮地反射着照过来的灯光，血糊糊地悸动。
梅奔捂着耳朵连夜逃回梅镇，窝在家里养伤。听说梅翻译官回来了，梅孝先等人登门拜访，托梅翻译官在黄军面前多说好话，保全梅镇老少。梅奔叽叽哼哼地说不出所以，只让梅孝先他们不要让人知道自己回来了。梅奔害怕极了，血糊糊的耳朵让人终生不忘，一夜之间变了一个人，再也没有了那些恶习，劝说梅老妖赶紧搬离梅镇，不说搬离的原因。梅老妖哪里舍得家产，哪里听得进儿子的话。梅奔急得没办法，单独对爹说独孤大侠其实就是梅影。梅老妖不相信弱不禁风的女子怎么就变成杀人魔王，梅奔磕头赌咒说，梅影的声音他最熟悉，不管怎么变都能听出来。梅老妖拍着脑袋说，是了，梅思庭家世代习武，我怎么把这个忘记了，可是，她一个人，迟早会殃及梅镇，太君要是晓得是我们梅镇的人……爹，您想怎样，我的耳朵可是警告，万万不能啊。
很快，梅孝先知道独孤大侠就是梅影，带着枪兵连夜赶走梅思庭和家人，说不能叫黄军找到祸害梅镇的借口。梅思庭听说独孤大侠就是梅影，没说二话，带着家人乘着夜色离开。岔路口，梅思庭对着县城方向遥拜，嘴里念念有词说：家有此女，我梅思庭祖上积德了。闺女，是为父看错你了，你是贞烈女子，等到平安日，为父一定为你树碑立传，以飨后人！梅思庭洒泪离去，进入深山林场的老宅，留下四个枪兵，剩下的交给前来的田磊，带着进城协作梅影。
十一
连日来，梅孝先派人四处张贴告示，令全体梅镇人安心过日子，说前次日本人来是为了梅思庭的女子，现在梅思庭家走了，梅影也失踪了，再也没有值得黄军惦记的。如果黄军偶尔路过，千万别慌乱，要箪食壶浆以慰大军，定能逢凶化吉平安度过。梅孝先还怕人不识字看不懂，每天派两个枪兵提着铜锣沿街叫喊。那些有良心的人听了在背地里咒骂梅孝先是缩头乌龟是汉奸。田磊和方嫂等带人夜里撕毁告示，白天梅孝先叫人张贴，并说，如果发现再有人撕告示不听劝告，当同梅镇的罪人论处。
三天后的早上，阳光没有分别地照着梅镇，麻石街上有几家店铺刚刚打开门，一群黄祸涌入，皮鞋的铁掌狰狞地敲击麻石，溅起一溜溜火星。这次，日本兵没有大开杀戒，目的明确地直冲镇中而去。老板们吓得赶紧关上门，在门内哆嗦、喘息。
日本兵围住大户，强行带走他们的年轻女子。他们用惊恐的告饶，希求放过，招来的是无情的枪托和皮鞋。宫本领着兵冲进梅孝先家，梅孝先正在茅房里痛快，听到不同往日的嘈杂，吓得屎尿停滞，顾不上屎尿给屁股染色，提上裤子匆匆忙忙赶往客厅。三个老婆两个儿媳和闺女都叫日本兵刺刀押着跪了一大片，垂着脑袋簌簌发抖。梅孝先一手提着裤子放出无限欢笑说，太君太君辛苦，没想到太君如此勤劳，请坐请坐。高声叫道，来人啦，给太君备茶备饭，杀猪犒劳太君。宫本用生硬的中国话说，不用，梅桑，你是大日本大大的朋友，肯为大日本圣战出力？
梅孝先点头哈腰，一手紧紧抓住裤腰满面笑容说，一定出力一定出力，太君尽管吩咐。宫本哈哈笑，吆西，很好，大日本士兵前线作战的辛苦。
辛苦辛苦，大大的辛苦。梅孝先应和着，偷眼瞧着跪地的女人们，一个个像拔了毛的秃尾巴鸡。宫本说，那好，黄军需要你家的女人慰劳慰劳那些辛苦的士兵。
啊？太君太君，那可不行，她们是乡野之人，见不得大世面，惹怒了黄军，那可不是闹着玩的啊，太君太君太君您行行好。梅孝先眼泪鼻涕齐出，双手作揖，忘记了提着的裤子，裤子滑落，露出两只干帮帮的光葫芦腿，两股间夹了条变了形的小黄鱼。女人惊呼，梅孝先似乎意识到，赶紧提起裤子，急赤白眼地哀求，太君太君……八嘎！宫本身边的军官抽出抵住梅孝先的脖子。梅孝先妈呀一声瘫坐地面，浑身筛糠，他睡着想醒了也不愿意相信，自己真心求得共荣共存大计的黄军竟然不认他这个优良奴才，对他这个一心求安的良民顺民下毒手。脖子上寒冷钻心，眼前寒光闪闪，刀不是来跟他梅孝先商量共荣共存，是要吃他的肉，毁他的脸，如果不答应，人头立马搬家，女人照样被带走。宫本似乎并不同情颤抖的梅孝先，也不理会梅孝先的真心，挥手叫士兵带走哭哭啼啼的女人。梅孝先哭着喊道，不要反抗啊，要保全好自己啊。
呸，梅老狗，你也有今天啊，你不是一心巴结日本人吗，添鬼子的屁眼吗？咋样，日本人给你戴上多少顶绿帽子，够你老乌龟受用下半辈子！骂梅孝先是他的二姨太。骂完，二姨太乘日本兵不注意，一头撞死在客厅立柱上。
客厅里顿时沉寂，人们来不及思想，二姨太完成了她的忠烈和大义，倒在地面像一座躺着的不朽丰碑。
街上踢踢踏踏走着十几串穿银代金的富家女人，哭哭啼啼和叫骂声杂交。
那些平日很威风的狗们不知道躲到那个地洞里了。街上留着日本人的告示，令梅影三天内到军营自首，否则将这些女人统统充当慰安妇送往前线，然后梅镇鸡犬不留。女人们脚步沉重地踢打着麻石街道，仿佛踢打着在人们心头。人们虽然痛恨这些大户，也痛恨那些仗势欺人的太太小姐，但是他们毕竟是中国人。暗中盯着的人们个个咬牙切齿，但是毫无办法，空怀满腔悲愤。
十二
梅思庭面色晦暗地躺着唉声叹气，目光空前疲惫，头发似乎又白了些许，手里的书摇摇欲坠，管家匆匆跑来告诉他梅孝先他们来了。梅思庭目光冷悠悠地打向柴门，梅孝先等衣衫不整弓腰窜入，热切的目光碰触梅思庭冰冷的目光，搅扭着跌落泥地。梅孝先在梅思庭丈外止步垂首，后背上露出两根带刺的荆条，脸似乎从死人堆里捡回来。梅思庭将书放置竹椅上，微微挪挪屁股，端正身体问此来何事。梅孝先突然跪下双手合十，急切说，太爷，是我孝先对不住太爷，晚辈有眼无珠，可都是职责在身啊，是全镇三千多人的性命逼的啊，太爷能体谅晚辈吗？跟着梅孝先先后跪倒的乡绅齐声呼喊“太爷”。梅思庭再也坐不住了，站起来惊问又发生什么大事。梅思庭想到他们来肯定有事，没想居然以这种形式表示，他想到逼他们全家老少离开时候的绝情，何曾把他当太爷了！如此表示除非梅镇遭遇了空前灾变，有求自己，否则梅孝先和众乡绅不会自贬身份下贱到不齿地步，内心自然惊愕，脸上波纹不显。
荆条高高举在梅孝先手里，梅思庭瞧着并不接荆条，说，有话说，用不着古人那一套，起来说话。梅孝先诺诺连声，颤颤巍巍地爬起来，脸上泪水流出两条沟，将荆条递给管家说，太爷想什么时候惩罚，孝先随时恭候。梅思庭瞧着心有不忍，咽下嘴里的愤怒说，啥事？梅孝先嘴唇哆嗦着语言不清，身后的戴眼镜乡绅代替梅孝先说明刚刚镇上发生的大灾变。梅思庭听了阴霾覆面，低头不语。众乡绅恳求梅思庭救救他们的女人，神情垂死得像一只只瘟头鸡。
梅思庭背过身体，背对着众人，声音阴沉道，众位请回，恕梅某无能为力，请不要再拿小女做挡箭牌，小女可是众位的眼中钉，早已亡命天涯，就是梅某想出头也是心有余力不足。
太爷，姑奶奶可是叫日本人闻风丧胆的独孤大侠！
太爷，大姑可是女中豪杰！
太爷，我等有眼无珠，错怪了姑奶奶了！
太爷，姑奶奶可是活菩萨啊，那天乡场上要不是姑奶奶侠肝义胆挺身而出，不晓得有多少人被杀，有多少良家妇女被祸害啊，太爷！
乡绅们说得义正辞严，涕泪横流。现在的梅影在他们嘴里就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是舍身赴死的大义凛然。原来他们心里还存着如此圣神的判词，可是说在此时此地显得分外虚假，还滑稽。梅思庭明白他们都是为了自己才临时抱佛脚，想出手，却像深陷水井里的牯牛有劲使不出。他清楚，这些人是想女儿再次为他们牺牲，牺牲完了还不是……他的心在颤抖，不敢想下去。他痛恨自己，是自己的冲动和恶言逼走了女儿，现在是生事死都不知道，又能到哪里去找到女儿？梅思庭的为难似乎早就被来人料到，戴眼镜的说，只要太爷往城门上一站，保管大姑在一天之内现身。梅思庭没想到戴眼镜的如此歹毒，这是要把自己送给日本鬼子做人质，真正坏透了的烂瓤子。梅思庭仰面长吁，罢了罢了，看来我这把老骨头非要让日本人敲骨吸髓了。
镇前路上，众人挡住梅思庭的马车，不准前去送死。田磊等围住梅孝先等人大骂他们丧尽天良，为虎作伥，毁了人家女儿还想毁了年老的父亲。方嫂骂道，梅孝先，你枉披了一张人皮，怎么干出如此猪狗不如的蠢事，你们不是日本鬼子的良民吗，不是太君前太君后吗，不是要大东亚共荣吗，怎么你们的太君不拿你们当朋友了不拿你们当人了？梅孝先等人在众人群情汹汹里，老脸紫红，说不出半个字，像一只只丧家犬。
眼看走不成了，梅思庭站到车辕上高声喊道：父老乡亲们，为了我们梅镇的安宁，老朽父女愿意投身虎口，他们的家人也是梅镇人，也是中国人，救他们就是救我们自己，不要为难了，早一点救出他们早安宁。
不行，您去了就是有去无回！
您去了也救不回她们，日本人不是人是畜生！
我们不能再叫好人伤心又流泪，更不能无价值地牺牲！
不去，他们活该！平日里不是威风凛凛吗，不是欺男霸女吗？
梅思庭双手抱拳，高喊：众位乡亲，原先老朽也错怪了小女，认为她失节失贞，有辱门风愧对先人，现在老朽明白了，小女那是舍生取大义，救民于水火，那是大忠大孝，有女如此老朽值得了，列祖列宗有光彩了。
众人抬着泪眼喷着怒火盯着梅思庭。梅思庭泪流满面，一副慨然赴死的果决，说女儿尚且如此，老父何惜此衰残之身，但愿将来天下太平了，你们把老朽父女合葬于这东边山岗落日崖上，我们父女守着关隘保梅镇平安！说罢，不等众人反映，拿起马鞭狠抽马屁股，受惊的马拉着马车冲决而去，身后响起震天的哭喊、惨呼。
天边摇摇传来：我们死了，但愿乡亲们好好活着——
十三
众女人被关在一个尿骚扑鼻的屋子里，满室哭哭啼啼，一个个失去了往日的骄横，灰头土脸得像一群逃难的灾民。梅孝先小老婆呵斥众人，说黄军不会把我们咋样，是拿我们引梅家那个小荡妇现身，我们都会好好回家的。
一个女子道，早想到如此，我们就不该那么编排梅大姑，现在我们都这样了还有什么脸面说她！她好歹是杀日本鬼子的独孤大侠！
呸，啥子叫独孤大侠，骚货烂货，她也配跟咱们比，切，我们好歹完好。小老婆话还没落音，大门轰然打开，涌进来一大批日本兵。妇女们惊呼，互相扭抱在一切，浑身打着摆子。小老婆站立，笑对日本兵说，太君，我们都是良民，我是梅镇长夫人。当头的军官盯着小老婆嘎嘎怪叫，说夫人夫人好，来共荣共荣！上前抱住小老婆，小老婆惊叫、挣扎，还是被拖走。剩下的日本兵像饿狼张着血盆大口扑向一群惊恐的羔羊，惊呼、惨叫在军营里肆虐，那么苍白那么垂死，狂笑、怪笑在军营里横冲直撞，那是魔鬼的狂欢。
李湘林和方鲁一边一个死死抓着梅影的两只胳膊不松手。梅影刻骨地盯着两人，声音阴冷地说，就是死了也要救出父亲，不然我就是畜生不如。你们放开，你们怕死躲着。
李湘林、方鲁道：谁怕死了？李湘林说，要死也不是这个鲁莽的死法，我们要想个周全的法子，引开他们才好乘机动手。方鲁赞同说，往日我们用独孤大侠杀日本鬼子不都是采取多点呼应吗，他们哪次真正抓住我们了？梅影阴毒地分别盯了两人一眼，垂下脑袋。李湘林说，哎，这就对了。宫本绑着老父亲就是引你主动出现，清除你这个眼中钉独孤大侠。梅影似乎点了点头。两人放开梅影的胳膊，紧急讨论营救计划。梅影靠着墙壁闭上眼睛休息。
一个乞丐闯入，说宫本那狗日的放出话，梅小姐要再不出现，每隔一个时辰杀十个老百姓，还要……李湘林对乞丐摇手，指指睡着的梅影。乞丐凑近李湘林耳边细说。李湘林和方鲁万万没想到，就在他们商量计划的时候，梅影悄悄从窗户爬出。
十四
梅思庭吊在城门上方木笼里，宫本等站立城楼垛口，盯着下用枪赶来观看的老百姓。城楼和城门两边驾着机枪，如临大敌。一个戴金丝眼镜的汉奸在城楼高声叫唤，下面的百姓听着，笼子里的人就是你们所说的独孤大侠梅影的亲爹，谁和黄军作对就是这个下场。宫本太君说了，太君不想为难你们，只要梅影前来自首，你们会平安无事，如果执迷不悟，每隔一个时辰杀了你们中十个人。人群轰然，哭喊声震天动地。宫本瞧着从鼻子里哼哼怪笑，对着金丝眼镜挥手，你的告诉他们，叫他们跪求梅的。
是，太君。汉奸对着城下，声音撕裂地嚎叫，你们听着，求太君没用，还是跪下，跪下求梅影吧，求独孤大侠吧，她可是你们的活菩萨，她不会看着你们被杀不管！跪下跪下！
人群轰然跪了一地，声音嘈杂地惨呼，独孤大侠，救救我们吧！
看押的日本兵兴奋得嚎叫、怪笑。
笼子里的梅思庭悲愤地合上双目。
太阳火龙龙地炙烤着人群，绝望的哭喊声搅着热气喷向远方。他们无辜得像地上的蝼蚁，他们卑微地祈求生的希望。有人不跪，高声喝道，你们不要这样，这是日本鬼子的毒计，就是要利用你们当人质，引诱独孤大侠出来。独孤大侠可是我们民族的……砰的一声，那个有骨气的清醒的人倒在宫本的手枪下，枪口还冒着蓝幽幽的烟，宫本得意吹吹枪口，面露狰狞的笑。
众人咋听枪响，惊呆了，忘记了呼喊、哭诉。热血汉子身子摇晃着转身面对城楼，顽强抬起手指向城楼，说不出话，身体不甘心地向后倒下，灰尘四射。众人惊恐，大气不敢出。金丝眼镜狂躁地喊道，看到了吧，这就是不听黄军命令的下场，快点哭啊求啊，否则下一个就是你们。
哭喊声整齐地无目的地卷地扑出，涣散在苦难的土地上。
看，独孤大侠来了！不知谁惊叫了一声，哭喊声像一阵风快速远遁。众人游目四顾，梅影披着头发，腰间帮着一串手榴弹，一步一步从山岗上走下来，两只脚像两座沉重的山岳，砸地有声，土地震颤！很多年纪大的男女双手合十遥拜，活菩萨啊，救苦救难啊，大恩人啊！有人低低呼喝，快快给大恩人磕头。众人低头垂地：大恩人，活菩萨！
他们用他们仅能想到的仅能做到的，祭拜恩人。
热风掀开梅影的长发，脸色惨白，嘴角挂上轻蔑的微笑，脚步锤击地皮，地皮把震颤传导给每个人的身体，激荡心血。日本兵看到走来的梅影，端着枪呼啦一下子围上，看到梅影腰上的手榴弹和抓在手的引线惊恐地后退。
梅影走一步，鬼子兵惊恐地退后一步。
木笼里站着的梅思庭双手抓着木栅栏，拼死地高声喝道，女儿，好样的，老子有你这样的闺女死而无憾了！孩子，是爹不好，爹只顾着狗都不吃的所谓脸面，那样伤我儿的心，爹有罪啊，爹罪大恶极啊！
梅影站住，抬头盯着木笼，高呼，爹，有您理解就够了，女儿就能安心上路了。可是爹，女儿不孝，连带亲爹遭罪了，女儿给您磕头了。说着，梅影当地跪下，连着给梅思庭磕了三个头，脑袋把干燥的泥土磕下一个浅浅的凹印，凹印染着殷红的血，额头血粘着泥土。
梅思庭高叫，声音冲荡着空气，烈火般燃烧，说，儿啊，谁说忠孝不能两全，爹，今儿见着了！黄泉路上，我们父女作伴！
梅影高声大喝，声音尖利，像一把把锋利的匕首，直刺人们心灵深处，血呼啦啦流在每个有良心人的心里，加速血液的沸腾。梅影道：日本鬼子听着，我梅影就是你们要找的独孤大侠，是我亲手送走了你们四十九个东洋鬼子的命。现在，我来了，如果你们还有点日本武士的尊严，就放了这些老百姓，一切与他们无干！
好，我答应你。宫本得意非凡，朝城下挥手。围着的日本兵撤开包围圈。人们看到了生的希望，可是这个生的权利是一个弱女子用自己的生命和尊严换来的。人群不乏有明理有气节者，他们对着梅影再拜，高呼救命恩人。梅影朝他们微笑，挥挥手说，快快离去，鬼子不是人，防止他们反悔，快快走快走。众人哭泣着依照梅影意思，扶老携幼逃去。梅影瞧着悲惨又无奈的人们，两颗泪珠滑落地面，溅起两朵灰尘的花朵。
梅思庭哈哈大笑，说花木兰啊花木兰啊，哈哈哈哈哈哈……
宫本叫道，梅影，人我放了，该兑现你的诺言了。
梅影抬头大喝，你不是大日本武士吗，不是战无不胜吗，难道还惧怕我一个小女子！
宫本语塞，脸色酱紫。
梅影抓住机会说，我有两点，答应了，我立马卸下手榴弹，随你去报功领赏。
宫本轻狂大笑，说，好，哪两点。
梅影咬字准确，不疾不徐说，一，放下我爹，我们父女见面；二，将抓来的梅镇妇女送过来，我要看着他们离开，然后我随你处置。
宫本朝手下挥手说，放笼子，带上梅镇女人。
木笼在梅影注视里缓缓放下。
城里城外无数双眼睛注视着，随时准备着。一切出乎人们预料地发生了，留下的只有各自的良心和愧疚，还有一群和梅影一样的随时慷慨赴死者。
十五
所有的女人衣衫不整，有的衣服被扯破，鼻青脸肿，还有嘴角流血者，完全失去了往日的光鲜尊贵。梅孝先小老婆一惊一乍，絮絮叨叨，被扯破的胸衣搭拉着，脸上留着血迹，逢人就说，我是镇长三姨太，我没失身我没失身。惊叫，鬼呀鬼子啊！梅孝先闺女和两个儿媳妇按住她，闺女说，三娘，你没失身，我们都没失身……三人眼泪迷糊地看着众女，可怜兮兮。众女低头啜泣。
大门哐当打开，阳光汹涌而入，众女惊恐尖叫，浑身颤抖。那个城头上喊话的金丝眼镜蹬着马靴斜挎着王八盒子摇晃着身子闯入，后面跟着十几个端枪的日本兵。小老婆大笑着扑向金丝眼镜，叫着，我没失身我没失身。跪倒金丝眼镜面前。金丝眼镜抬起马靴大叫，去你老母，早就是黄军的玩物了，还他妈的装贞洁烈女。小老婆被瞪向墙角，脑袋撞到墙面，昏厥过去。金丝眼镜瞧都不瞧，大喝，宫本太君有令，放你等回家。众女惊恐地盯着金丝眼镜，谁也不敢相信。金丝眼镜大怒，咋啦，不想走，那好啊，外面的黄军可是等不及了。轰的一声，众女跌跌撞撞扑向门口。
街上疯跑着一群衣衫破片翻飞披头散发的女人，哭着叫着逃命。金丝眼镜和押解的鬼子兵走在后面。金丝眼镜大笑大叫，慢点慢点，跑那么快干嘛，又不是砍头，你们老爷都等着黄军的剩汤喝呢，哈哈哈。众女听了，停止了奔跑，脚步裹着心事重重，就像去刑场。金丝眼镜说，哎，这就对了，你们现在身份高贵了，黄军用过的女人，量你们老爷不敢慢待。刻毒的提醒，像重锤击打在众女心头，往日的骄狂、刻毒、不可一世死亡了，变回一群可怜可悲可叹的女人，她们深刻体会到了被迫、无奈、弱小。好几个女人又开始了哭哭啼啼，走成了一群悲惨的可怜虫。梅孝先家女人费力地拖着人事不省的小老婆，一路凄凄哀哀，往日的骄横落到烂泥淖里。
梅影和老父亲互相搀扶着矗立城门口，目睹女人们哭哭啼啼走来。梅思庭要上前，梅影拉住说，爹，不用管！梅思庭叹息一声说，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日本鬼子禽兽不如。
爹，畜生听不懂，省省吧。
众女见到梅影父女，特别是梅影绑在腰间的手榴弹，明白是怎么回事了，纷纷跪下，呼喊：恩人啦！梅影怒道，别假惺惺的了，还不赶快走，日本人要是反悔了，你们谁也走不成！众女一片低呼，像一个个丧家之犬跑过梅影父女身边。
看着快要到山岗的众女，梅影回头说，爹，您也走，有我在，他们不敢怎么样。梅思庭转身面对梅影，严肃地说，闺女，爹今儿长脸了，死而无憾！不要劝我，老爹陪着我的好闺女，生死与共！
突然城内枪声和爆炸声猛烈啸叫，梅影父女和日本兵惊愕，看向城内。宫本大喝，防止……没等他的话说完，城外枪声大作，子弹飞蝗般飞向城头，城门处十几个伪军突然朝身边的日本兵开枪。方鲁高声呼喊，梅影、伯父快跑。梅影明白了，这是李湘林方鲁他们在营救自己，带着爹跳下脚边的壕沟。反应过来的日本兵用重火力封锁壕沟，子弹冰雹那样密集，溅起一片片泥土的暴雨，压得父女两抬不起来头。忽然壕沟里窜过来三个伪军，梅影举起一颗手榴弹要同归于尽。伪军大喝，梅影，是我，李湘林。梅影松了一口气，晕倒沟壁，拉了弦的手榴弹嗤嗤地冒着白烟。李湘林纵身飞扑，抓过手榴弹压在身下，手榴弹在李湘林身体刚刚压住的瞬间爆炸。
天空黄橙橙，染了太多的血，硝烟在黄橙橙里弥散，血腥味罩着这片天地。
十六
血蒙蒙的斜阳撒了一路，男人女人走在血路上，一个个走得没心没肺。梅孝先发着垂死的尖叫，这可这么好这可这么好啊！腿一软跪倒泥地，仰面惨呼，祖宗啊，奇耻大辱啊奇耻大辱啊！梅孝先涕泪横流，拍打着泥地。
众人停下脚步，瞧着，谁也不敢上前劝说，因为谁也不知道拿什么劝说，谁都没有心情劝说，他们可都是奇耻大辱的同路人。一个女人咬牙切齿地说，都是你们弄的，整天仁义道德，睁着双眼说瞎话，生生的把一个忠烈女子说成是荡妇是水性杨花，败坏了梅镇侮辱了祖宗，还赶人家走。这下好了，都是荡妇了，你们这些老爷都戴上日本人的绿帽子了，看你们今后怎么办！
一直被人抬着的梅孝先小老婆从担架上翻身下来，她现在不疯了也不半死不活了，瞪着牛眼鄙视斥责的女人，散泼地大叫，咋啦咋啦，胡咧咧啥，啥叫荡妇，老娘身子干净净，拼死保住了身子，要不老娘也不会被打成这个样子！梅孝先家女人一起帮腔，都说他们都保了清白。那个女人哈哈大笑说，好啊，别扯臊了，脱了裤子叫你们男人查验，敢吗？顿时叫骂声四起，众女扑向怒斥的女人，揪头发扯衣服扭打，混乱一团。梅孝先拿过身边一个枪兵的枪朝天开了一枪，大喝，够了，还不够现眼吗？
众女人松手垂头。小老婆气咻咻说，老爷……
闭上你的臭嘴！梅孝先将枪扔给枪兵，拍拍手，厉声道，回镇里谁也不准说说……说这个事！谁说了就沉谁的河！听到没有！众人稀稀拉拉应和。梅孝先大喝，听着，这一切都是梅思庭家那个劣畜闹的，她才是梅镇的大罪人！
小老婆说，对对，一切都是那个梅影的罪恶，她是我们梅镇的公敌是梅镇的耻辱。大家不要互相针对，梅影才是我们受苦受难的根源。
戴眼镜说，对对对，大家统一说辞，这样，我们回家就没事了。听镇长和三姨太的，记住，梅思庭他们家才是我们的公敌。
众人轰然称是。
十七
梅镇四处浓烟滚滚，火光映红了半边天，燃烧的爆炸声此起彼伏，叫骂、哭喊声震得月亮闭上眼睛。
大榆树下挤满了战战兢兢的男女老少，四外的火把不断滴着血红的泪滴，空气里蓄满了死亡的腐败。宫本的脸在火光里摇晃，血红、暴戾，狠毒地盯着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男女老少。梅孝先等乡绅在刺刀的押解下，躬身垂头站在宫本面前，乖得像三孙子。宫本上前抽出指挥刀在梅孝先脑袋上比划，梅孝先妈呀一声跪倒地上，身子像狂风中的小树叶。宫本哈哈大笑，如厉鬼啸叫，插回刀，伸出手拍拍梅孝先的脸，说你的粮食大大的，送给黄军。
梅孝先点头如捣蒜说，有有，梅某倾尽所有，亲自给黄军送去送去。
宫本指着男女老少，说，他们的全部杀掉。
梅孝先急急巴巴说，太君太君，他们都是良民，大大的良民，梅影才是反抗分子，梅影该杀，她的家人该杀！
人群里有人高喊，你放屁，梅影是好人、恩人。
好些人呼喊好人、恩人。
宫本朝天空抬抬手，一梭子子弹掠过呼喊的人群头顶，很多人趴到地面颤抖不已。
梅孝先抬头惊恐地，太太君，我我说错了？宫本抓着梅孝先衣领提溜起来，对着梅孝先的脸咬牙喷射吐沫星子说，你的良心大大的坏了，梅校长救回了你们的女人，你还要杀梅校长？
梅孝先蹬着牛卵的眼睛，他搞不懂宫本怎么替敌人说话了，惶恐地说，是是，太君说得对，梅校长是好人好人，我是忘恩负义的畜生畜生！
那你就该杀！
梅孝先惊愕，气结，扑通跪倒，爬行宫本脚下，哭诉说，太君太君，我该杀，可是我能为太君办差啊，为太君效劳啊，太君您说，我天亮保证亲自带人送粮食到太君的军营。
宫本哈哈大笑说，东西的要，人我也要。
人？梅孝先惊恐地说，太君，我保证效劳，人人人……梅孝先啰嗦着。宫本暴怒，指着众人喝道：喊，叫梅影救你们！
哦，太君，我知道了。梅孝先飞快爬起来，转过身对着众人，大喊，大家一齐喊，请梅大姑出来救我们，不然我们都没命了。快喊快喊。梅大姑，梅菩萨，梅镇父老乡亲求求您了，出来吧，您出来了，三千多条命就保住了。喊啊快喊啊！
哭喊声震天动地冲击而去：梅大姑、梅菩萨在梅镇上空旋转，死亡扑着翅膀乱闯，怪诞地扑打着群山，月亮滴下清冷的泪水，在火光里虚化。
梅影从大榆树背后走出，立即引出群呼：梅大姑！
众日本兵端枪对着梅影，如临大敌。梅影走得地动山摇，地皮嘎嘎怪叫，脸上光影奔腾，眼睛平和地盯着众人，似乎有千言万语要告诉乡亲们，却一句话没说。
学生惨呼，梅老师。一片凄惨的哭泣。
大姑，您老不该出来，留着您能给我们报仇。梅奔捂着耳朵推开人群跑出来阻拦梅影，叫两个日本兵拦住。梅奔放开捂住的手，高喊，大姑，侄儿梅奔以前错了，我不该认贼作父，我们这些人死有余辜，不值得救，你救了他们，事后会反咬一口，不值得不值得啊，我们梅家的大姑奶奶！
砰的一声，梅奔张着嘴巴固定了垂死叫喊的面容，血从子弹击中的洞里汩汩流出，仰面朝天倒下。乡场上又是一片惨呼，人们怎么也没想到猪狗不如的梅奔，在关键时候挺身而出，勇敢地死在宫本的枪下。
宫本将王八盒子插回，朝着走来的梅影虚弱地怪笑。梅影站住，从容不迫地说，宫本，放了乡亲们，我跟你走。
吆西。宫本朝身边的军官耳语。军官大喝，撤退。
鬼子兵潮水般四散，空气骤然冷却。
梅孝先等跪在地上爬不起来。乡场上哭天抹地，人们只能用这个最直接的最无奈的方式感谢救命之恩，没有谁再敢说梅影的不是。谁也没想着离开乡场，梅孝先的女人低着脑袋躲在人群缝隙里，再也不敢耍横。
人们朝着出镇的方向跪着，一双双泪眼仿佛穿越黑暗陪着他们的救命恩人，他们仅能用这种方式表达对梅影的感激、崇敬，还有哀悼。他们心里都明白，梅影一去将再也不回头了。
轰的一声，镇外闪现灿烂的红光，璀璨如节日礼花，铺天盖地照亮了山河大地。
后来人们才从惊吓得连夜逃跑的一个小汉奸嘴里得知，那晚，梅影站到落日崖的山岗上朝着梅镇凝望，宫本来拉他走，梅影乘势抓着宫本，拉响了衣服里面的炸药，不但炸死了宫本还炸死了身边四五个鬼子。说梅大姑就是我们这块土地上的神。
十八
梅镇人找来经验丰富的退休仵作，将带着梅影血衣碎片和可能的骨头残片，归拢一处放入棺材。
出殡那天阴风惨惨，日色无光。全镇男女老少凡是能走动的全体出动，四外的村镇听说了来了很多人，连闻知此事的国民政府和共产党游击队都派了好些官员代表，前来为梅影送行。附近的三十八团团长亲临，带着一个连兵力护送梅影出殡。
梅影的棺木缓行在古老的梅镇街道上，白色的人群簇拥着棺木。人们用泪水洗面，用啼血感恩，用怒火宣誓。梅影死了，尸身残破，换来三千多条生命活着；梅影倒下了，三千多条生命站起来了。
山河哭泣，群山垂首，漫空飘舞着圣洁的雪花。
遵照梅思庭意思，将女儿梅影下葬在梅镇出山口落日崖上，看着梅镇，守护亲人。
古老的梅镇涌来上万人，还有漫山遍野持续赶来的扎白戴麻的人们，青绿的山被白色覆盖。他们为不屈的精神感召，他们为受尽屈辱还守护人民的灵魂送行。据说，梅影是在突然一片血红的阳光下下葬的，棺材落土，血红突然消失，剩下的是上万人的悲痛。
方鲁挖来一颗梅影最喜欢的并蒂山百合，小心栽种到梅影坟头。山百合清雅、高贵，一尘不染，在微风中含着微笑，像一面猎猎招展的旗帜。
好些学生哭晕，好些女人哭得气息奄奄。梅思庭夫妻坚持到女儿坟头堆起，双双晕倒坟地，被人抬回。梅孝先等长跪坟头，叫方嫂、田磊抓起，怒斥。梅孝先惊颤地后退，脚下一滑，顺着落日崖缓坡滚落，摔折了腿，从此躺在家里，直到抗战胜利后在出来过一次，于终日惶恐惊惧里死去。
方鲁栽种好山百合，神情严肃地对着坟头三鞠躬，庄重地说，梅影，那天早晨在河滩上，你说你希望能跟最喜欢的人办一场醉心的婚礼，尽管这里不是河滩，也没有婚纱，但是，我知道你是最喜欢我的，我曾经那么无情地伤害你，导致你的离家出走，希望你能原谅我。希望我们能在九泉之下举办那场醉心的婚礼。
啪的一声爆响，子弹划裂天幕，拖出悠长的尾音。方鲁的手枪抵着太阳穴，在众人目瞪口呆里徐徐倒下，脸上含着微笑房建辉
一
梅镇像头温顺的卧牛，静静地卧在群山怀抱中，浑身上下披绿裹青。麻石板街道被夜露洗得水滋滋亮汪汪，两边排列的早点铺炉火烘热了空气，唤醒了梅镇的早晨。
早起讨生活的人们用身体挖走挡住他们前行的浓雾，又在身后旋转出一朵朵雪莲花，诱人的吆喝声在初日的抬爱里温暖地舒展。镇中有一块不大不小的很有来头的乡场，偏后矗立一颗似乎和古镇同龄的老榆树，巨大的冠盖庇护了乡场，清朝那会用作贴告示和砍头的去处，后来延续了贴告示的传统，免除了杀人的功能，代之为开大会的聚集地，对面是绿茵拱卫的镇公所。挨着镇公所是一座拱背吊满青苔的小桥，清幽的河水绕一个弯划过新开的小学堂，甩向深山的怀抱。
阳光赶起群山的青翠倒立河水里，几只大白鹅嘎嘎叫着踏波掠浪，脚掌下快速开放一串青亮的水花，掩翅在两只翠羽鲜亮的鸭子身后。鸭子丝毫不以为意，专心埋头对着一丛银红色水中根须一通咕咕噜噜，搜食隐藏在根须间的美餐。河水绿茵茵地微笑，洁白的山百合不辞肥瘦地打扮着河滩，卵石在阳光下闪着温润的光泽。
年轻的梅影和方鲁并肩拥着温情漫步河滩鹅卵石，面对此情此景，他们很容易走出一个婚姻的完美。梅影抬手将一绺微风抓下的鬓发掖进眼镜腿里夹住，微笑牵着山光水色，她接受刚刚回国的洋博士方鲁之约，来到清晨的河滩，方鲁说要商量他们的终身大事，定下了他要立马返回重庆就任，抗战时期时间不等人。尽管他们来此目的明确，却谁也没有说正事，脚步徜徉在山水的舒美中，都不想破坏宁静、和平、阳光送暖的早晨。
梅影弯腰折了一支并蒂山百合，嗅着欣赏着，转向白西装白礼帽斜纹紫红领带的方鲁，送出绿茵茵的微笑说，看出什么了？方鲁从绅士的微笑里探出思想，费力地解读山百合，说她是白色的新鲜的。梅影说对也不对，你这个留法博士难道就学会这点浪漫？方鲁笑出不好意思说，我是学习军事的不是去进口他们的浪漫。那你说，我洗耳恭听。梅影笑了，笑碎了一河水，河水亮银子那样怂恿铺排。梅影收住笑说，你就没看出圣洁、高贵、顽强。方鲁哦了一声，像个开蒙的童子，说，那梅校长梅老师能不能为方某启蒙一二。梅影夹夹灵动的眼皮，微笑从嘴角滚落，说你没看出她们在任何地方任何环境里都能生长？河滩上山岗上到处都是她们的家她们的亲人。我是老师，我说一，你去反二反三吧。
方鲁微笑着推推鼻梁上的眼镜，说看来我这个洋博士要好好地解决水土不服了。方鲁起大早来河滩上可不是为了增长学问，他要在感情的热锅里炒出关于他们俩的未来幸福，这也是他在重庆的民国政府报道后就马不停蹄赶回来的原因，希望把小时候方梅两家定下的娃娃亲落到实处。梅影可是留过日本的学生，热心于教育，故而坚辞省府邀请回乡办了小学堂。方鲁不仅要摘婚姻的果实，还要设法打通梅影的思想和他一道去重庆。梅影不和方鲁讨论去重庆的事，指点山水树木花草说事，这里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情意满满。方鲁努力保持绅士风度，希望自己的热乎融化梅影的小心态，绅士地吸收梅影的芳心。梅影学生头上一缕头发再次调皮地滑落，只得重新将她们按捺进本该的座位里，嘴角掀开胜利的微笑，目光里绿意翻涌。方鲁有些急躁了，很想说出自己的大道理，看到梅影走在诗意的微笑里，只好在心里缓释急躁。梅影继续踏着小碎步，走出了温良恭俭让，好像忘记了让方鲁举一反二反三。
山亲爱地拥抱河水，舒展出一副宽大的绿色风景画，一两条小鱼跃出水面，似乎在向鹅们鸭们叫阵，远处几个牧童弃了牛儿不顾，尽情在沙滩上追逐、嬉戏，欢笑声撞进白云的怀抱。
梅影抬起笑意温和的脸庞，目光在画卷上移动，突然打向远处的追逐，把笑洒到他们的欢笑里，扫一眼急迫期待的方鲁，说，方大博士我是个小女子，只喜欢家乡的山水，希望生活在青山绿水的平静里，远离山外的炮火连天。
方鲁推推鼻梁上的眼镜，耐着性子问，难道一个留日学生就没有自己的理想，过着随遇而安的古老日子，这还是新女性吗？山外的炮弹迟早要落到山里，那时候你还能这么恬静、悠然？
梅影站住，瞧着倒映在河水里的蓝天说，理想，呵呵，谁没有理想，我的两个理想之一就是办好镇上新开的小学堂，听到孩子们朗朗的读书声就是天下最美的事，他们长大了会走出大山，去……梅影截断话语，弯腰捡起一块卵石砸进镜子般的河水，河水敞开了一朵喇叭花，飞溅的水珠落下重新砸开了一圈小喇叭花，清亮地笑出满河的畅快，河水的笑音在水面游行、飞越，连接青山扑向蓝天。
方鲁背对着河水挡住梅影的视线，坏笑着逼问梅影第二个理想是什么。梅影笑而不语，再次拾起一块扁平的卵石准备撒手河面，方鲁张开双手不让梅影投掷，说，有理想是好事，难道还怕说出来。梅影丢下卵石，拍拍手掌，目光越过方鲁头顶，投向远山的清越，迷蒙了双眼梦幻似的说，我希望在这里在一个宁静的下午，和我所喜爱的男子举行一场醉心的婚礼。
啪，方鲁拍手掌激发出温暖的脆响，说，那最好，别开生面别开生面，肯定终生不忘！我们俩在这一点上终于找到共同点了，太好了！
啪——勾——突兀、惊颤，拖着尖锐的啸叫撕裂群山的静谧，那是死神传送的请帖。方鲁和梅影终止了调蜜，目光打向声音发出处，那是牛头方向，那里连接山外的道路，火药爆发出强劲，推送子弹划破蓝天。方鲁惊呼，三八大盖，日本人来了！
枪声接二连三下着狗崽子，牛头那边呼喝声直冲云霄，惊恐的绝望的呼叫震动群山，整过镇子跟着震颤、慌乱。梅影急切地说，方鲁，我要去学校。不等方鲁回应，撒腿跑向能看到青绿覆盖下的部分白墙黛瓦。
“鬼子来了！”成为梅镇这个早晨永久的惊恐。
方鲁大喊，梅影，回来，日本人马上就到了，赶快往山里跑！
梅影裙裾翻飞，像一朵速开的蓝色山百合，像一面烈烈招展的旗帜，摇摇送来你走吧，那里有我的学生还有同事！梅影跑得飞快，和刚才判若两人，她在和死亡争抢时间。
进镇子的麻石街上男窜女叫，街面横躺着白的绿的红的各色吃的用的，还有躺在炸坑旁边血呼啦叽的尸体，硝烟弥漫。窝在店铺石阶台上女尸流着最后的血，烧饼摊子倒地旁边的店铺燃烧着大火，黑烟翻滚，冲天而起。啪勾不停，每啪勾一声，准有一个活生生的生命倒下。街口冲进来一群端着长枪戴着黄色招魂耳帖的嗷嗷怪叫的两条腿畜生，枪口冒着硝烟，刺刀上滴着殷红的血，他们见人就杀见东西就抢。两个黄衣畜生抬着一个拼命挣扎尖叫的妇女往门里窜，嘴里胡乱地大笑怪叫，一个鬼子兵枪刺上挑着一个四肢在空气里徒劳乱舞的婴儿，高声大笑大叫，几个围观的日本兵跟着胡叫怪笑。
大火四起，浓烟覆盖，叫声哭声和残忍的笑叫声构筑了梅镇灾难的全景图。
梅镇似乎醒在睡梦里，醒在枪炮的教训里。善良的人们似乎没来得及看清对方，就消失在子弹的扑击中。
这天，永远定格在公元1939年5月6日，湘西一个古镇的早晨。
青山绿水不再静谧优美，和平的阳光再也照不进古老的梅镇。
二
习惯生活在安步当车的千年古老里的山民百姓何曾遭受如此劫难，大部分人纷纷逃亡深山之中，暂时没有逃走的没头苍蝇样乱窜乱撞，烧香拜佛的人不在少处，佛祖非常吝啬他的无边佛法。
学校里早已乱成一锅粥，狼奔豕突，惊恐的哭喊声代替了朗朗的读书声。枪声咋起时，几个男女老师正带着学生准备排练梅影编写的抗日剧《血色》。初闻枪声，一个男老师还开玩笑说，这可是绝好的背景声响。随着更多的枪声还有炮声传来，玩笑声熄灭，惊恐挂到每个师生脸上。枪炮声下的惊叫、镇民的拼死逃跑给他们上了一节惊心动魄亡国课，慌乱哭喊改变了校园。院中竹林边，好几个女生抱团哭啼，余下的学生围住老师张着惊恐、希望的眼睛。老师们没了主意，一个女老师抱住另一个女老师哭泣。有人拉开校门，众人跟着逃出，很快退了回来，个个成了惊弓之鸟，五官变形。那个带头拉开门的田磊老师，狠狠闩上门，大叫，完了，鬼子兵冲过来了，怎么办啊，赶快想法子啊。
都不许哭！梅影如天兵天将突然降临，紧急大喝，说哭喊没用，反而给鬼子指示了方向，别哭别喊，跟我来。哭喊声随着梅影的镇定降温。梅影脸色煞白，胸口剧烈起伏，她是从河滩的爱情温柔地直接冲进可能随时丧命的火坑里，她要挽救她的学生。她的话镇住现场，绝望中的师生像找到生的寄托。梅影指挥老师们带着学生往学校后山跑，她断后，为师生的脱离拖延时间。田磊要和梅影留下来拖延时间，梅影厉声说，保护学生是你最大责任，不要叫我担心。田磊流下眼泪说，是，校长，我拼了命也要送他们走，你你也要……
别婆婆妈妈的，还是男子汉吗，快走！梅影柳眉倒竖，平时的循循善诱、温和的梅影不见了。门外叽里咕噜大叫，砸门声此起彼伏，门板嗦嗦颤抖。梅影上前一把推走田磊，大吼，记住，保护学生是当老师的责任！田磊抹了把眼睛，扛起一个吓晕的女生窜出后门。
梅影站立院中，整理了一下衣服，严肃地盯着被暴力摧残的门板，镇定得像一座巨石。门板哗啦一声向门内倒下，一群凶残的日本兵端着枪冲进来围住梅影。梅影在日本兵冲进来的瞬间身子哆嗦一下，随后稳住，迎着快要刺到脸上的刺刀丝毫不退缩。残暴的鬼子兵歇斯底里，抽回枪，准备将刺刀刺进梅影胸膛，被一个挎着腰刀的军官制止、训斥。鬼子兵收回枪，哈依一声退到一边侍立。军官朝围着的鬼子兵挥挥手，鬼子兵收枪撤围。军官上前用半生不熟的中国话说，你的梅校长？梅影急速打量军官，大义凛然道，是，本校不欢迎你们，请你们立即出去。军官嘿嘿笑说，我们是来帮助你们建立王道乐土，是朋友是客人，留学大日本帝国的梅校长难道没学到一点点礼貌。梅影冷笑，说有端着枪闯进来的客人吗，拿着刺刀威胁主人这还是朋友吗，这就是你们要建立的王道乐土？军官尴尬，脸色血红，尴尬地笑，说，我们不讨论这些，你的老同学在等着，我们是奉命邀请。请！梅影看一眼学校，平静地说，带路。
粗大的大榆树干上绑了七八个壮汉，鬼子兵端枪警戒。乡场上站着一两百哭哭啼啼男女老幼，鬼子兵用刺刀围住，四外高处架起几挺歪把子，虎视眈眈。树旁石凳子上坐着一个中佐鬼子军官，指挥刀立在岔开的两腿之间，一双戴白手套的手按住刀柄，瞪着三角眼欣赏他营造的这幅画面，得意在他脸上流窜。身后站立两个军官，脸上凶神恶煞，侧面躬身站立一个头戴日本军帽着中式衣裤挎盒子炮的中国人，他就是镇上梅老妖的儿子梅奔，因为吃喝嫖赌叫梅老妖赶出家门的败家子，后来听说去了东瀛岛国，没想到十年后成了鬼子兵的狗。
人群后面响起一阵叫骂，人群分开。鬼子兵押着绑缚着双手的梅影进来。众人惊呼，纷纷垂下头颅。田磊和几个男女学生随后押到。
梅影走得大义凛然。押解的军官跑到中佐面前讨好地报告一番，中佐放出微笑站起来走到梅影跟前，说，梅影小姐，没想到在这里见到老同学，难得难得。对不起，都是手下鲁莽，怎么能这么虐待老同学呢。伸手要替梅影解开绳索。梅影沉静地说，不必，这里只有中国人和日本人，没有其他的。中佐诞着脸皮呵呵笑说，误会误会了，我们是来大东亚共荣，建立王道乐土。梅影冷笑，目视现场，说，宫本，这就是你们的共荣，刺刀下的共荣？看着还在冒烟、燃烧的街道和街道上的尸体冷峻地说，这就是的乐土，鲜血、尸体、燃烧的乐土？畜生也讲乐土！
“八嘎”！宫本身边站立的军官狠狠打了梅影一耳光叫骂。宫本抬手制止，脸像个皮蛋，嘿嘿冷笑，指指大树，指指现场的人群，说，我今天只想和老同学畅叙同学之谊，没想到老同学如此不给面子，我是个说话算数的人，这些人是死是活都在老同学你的一念之间。如果答应和我回兵营，这些人马上自由。宫本抬手一招，身后躬身站立的梅奔扯着嗓子对众人道：宫本太君说了，这次来是诚心邀请梅影小姐去军营一叙，商谈建立大东亚共荣事宜，造成现在的不愉快都是不理解造成的，只要梅影小姐，不对，应该是梅影校长，梅校长要是过去商谈，你们不仅不会死而且还能好好地活着，等梅校长和宫本太君商谈好了，我们就是一家人了，你们可都要感谢梅校长啊！
人群里戴着瓜皮帽弓着细腰留着山羊胡子的镇长梅孝先扯着公鸭嗓子大叫，梅大姑，您就答应了吧，您答应了就是我们梅镇的活菩萨，观世音在世啊！好些人跟着附和，喊道，活菩萨啊，答应了吧。梅奔大喊，对，梅校长就是观世音菩萨，她答应了，你们就活了，能过好日子了！
凭什么叫一个姑娘担负这个天大的重责，你们你们还有人性吗？田磊怒声大喝。一个鬼子兵上前打到田磊，几个学生惊呼，护住田磊。中年妇女方嫂大喝，田老师说得对，我们这些人的生死怎么能搁在梅校长一个女子身上，你们这不是帮着鬼子逼梅校长吗？你们你们，还是人吗？镇长身边几个女人上前按住方嫂，一个三十几岁妖娆的女人用帕子塞住方嫂的嘴，阴沉地威胁说，方嫂，你还要不要你的烧饼铺子了。被堵住嘴巴又被人摁住的方嫂挣扎，呜呜地说不出话。
宫本看着现场嘿嘿冷笑。梅影怒喝，宫本，你还有人性吗？
宫本哈哈笑，说，我从来不强人所难，至于人性嘛，那是战争的人性。回头对围着那几个捆绑大汉的士兵挥挥手。啪的一声，一个大汉死在鬼子兵的子弹里。现场大乱，哭喊嚎叫。鬼子兵一阵紧急拉枪栓声。梅奔大喊，肃静肃静，难道你们真要惹怒黄军，统统给黄军做活靶子吗？梅孝先大喝，安静安静，不要惹怒太君！
梅影胸口起伏，脸色血红，对着宫本大喝，宫本，你要是一个军人，冲着我来，给我一颗子弹！
宫本哈哈笑，说，这可是你说的。
校长！学生惊呼。
啪的一声，又一个大汉垂下脑袋，血从胸口汩汩流出，宫本击毙的。全场死寂，睁大了眼睛盯着，惊愕、悲愤。
畜生！梅影怒骂。
梅孝先大呼，大姑，您不能再激怒太君了。求求您了，梅家姑太太！
姑太太，求求您了。梅孝先身边的几个女人齐声呼喊。
梅影盯着她们，激怒道，你们你们。梅影不知道说什么好。
宫本重新走到梅影身边皮笑肉不笑地问，怎么样，老同学，还是不愿意？梅影不愿意和宫本多说一句话，后背对着宫本。宫本盯着梅影的后背恼怒，转头对身边军官耳语。军官招来两个鬼子兵耳语。两个鬼子兵狂笑，放下枪，脱光了上衣。众人看着胆颤心惊，女学生和姑娘们或扭头不敢看或闭上双眼，呼吸凝重，空气仿佛在剧烈燃烧。鬼子兵脱得只剩下一条裤衩，推开前面的男人，一人一个抓出来两个十几岁的少女。少女大哭大叫，众人激动惊呼，想上前救护。鬼子军官对天鸣枪，众人惊恐后退。两个鬼子兵将少女带到大树下，在众目睽睽中按倒她们，骑上怪笑怪叫。
住手！梅影冲着宫本大喝。全场死了般，目光全部集中到梅影和宫本身上。宫本诡秘地笑。梅影决死地说，放开她们，我跟你走！
宫本嘎嘎怪笑，对大树下挥挥手，拍手说，早说，这一切都不会发生，请！
梅影转过身深情巡视在场的梅镇人，目光所到之处响起一片哀嚎，人们多么无奈多么可伶。梅影目光落到学生脸上。学生哭喊道，梅老师，您不能去！梅影闭上双眼，两滴泪水从眼角滚落。
梅影走了，走在一群蝗虫的队伍里，走在阳光惨淡里，走在满街尸体和烟熏火燎里。
三
日本兵满载着战利品撤走了，后面的一群兵还烧了几家房子，在狂笑里踏着梅镇人血迹走的。
梅孝先和他身边的几个女人兔子样窜回去，乡绅们看一眼大树摇摇头走开。乡场上人群哭哭啼啼扶老携幼散去。留下的是那些死了人的苦主和被绑着的家人，方嫂和田磊，还有哭泣的学生们。方鲁冲进现场目睹悲惨，看着参天大树，目光在燃烧，双手举过头顶嚎叫。
镇公所里斑斑驳驳，像个垂死的老人，阴气裹着发霉的空气，播弄死亡味道。梅孝先坐在太师椅里和众乡绅喝着茶商谈事情，好像根本没发生过灾难性事件，两个儿媳一个女儿和一个小老婆妖妖娆娆围拱着有说有笑。小老婆嗲着嗓子说，早知道黄军动用这么大阵仗只是为了一个梅影，还不如早点绑了送过去，免得全镇鸡犬不宁。女儿说，是啊，我瞧着就不舒服，一个女子不在家学女红，办什么新式学堂，镇上好像就她一个能人，这下好了，伤风败俗了吧，自找的。小老婆笑得热气噗噗，说，这下好了，梅思庭那个老东西攀上日本女婿了。大儿媳笑着说，三娘，说错了，那是日本人大公众的女婿呢，那可是一个兵营呢。
喝茶的乡绅有人摇头，有人放下茶杯脸色难看。
够了，都给老子滚，我们说正事。梅孝先听到她们说得不像话，看到乡绅们不满，只得赶她们走。
小老婆扭着水蛇腰不屑地说，媳妇们，跟小妈走，切，就这点能耐。梅孝先摔了茶碗，碎了的瓷片翻着筋斗飞溅，落出一片细碎的闪耀，眼睛瞪圆像要吃人。众人大惊。众女人这才悻悻地扭着屁股走进耳门。
抱着水烟袋乡绅问，要是梅思庭回来追问，我们怎么说？他们家可是有十几条枪。众乡绅附和，惶恐不安。梅孝先拍了桌子，拉着公鸭嗓子说，追问，追问啥，有本事到日本人哪里追问去，今儿这场大灾，根子都在他梅思庭身上，他要不把那丫头送到东洋上学，能认得那个叫宫本的吗？要不是跟宫本勾勾搭搭，他能带着兵来祸害咱们？众乡绅惊愕，张着嘴巴说不出话，目光可怜又可嫌地盯着梅孝先。靠梅孝先身边坐着的戴一副黑框眼镜的刀削脸连忙笑着说，梅翁目光如炬，看得透彻深远，归根结底还是他梅思庭种下的劣根，门风不正，怨谁！
乡绅们有叹息的有附和的，一场邪恶的闹剧在笼子里躁动。
方鲁气冲冲走进公堂，指着众人大怒说，你们你们可都是梅镇的头脑，出了这么大祸事死了那么多人，现在梅影为了保全你们被抓进日本兵营，你们居然还坐在这里喝茶说笑，你们喝下的可是他人的血泪，肠子不烂吗，还笑得出来！
戴眼镜的站起来愠怒，说你可是方家大公子还是留过洋的博士，怎么可以如此咆哮公堂？圣贤之书读到狗肚子里了！
去你妈的圣贤之书，圣贤之书教你见死不救，教你们把一个镇的安危推给一个弱女子！方鲁毫不退让大骂。啪，梅孝先拍桌子咆哮，这里是镇公所，不是你撒野的地方。方鲁盯着梅孝先，眼睛里充血，步步紧逼，咬牙说，哦，镇公所啊，死人了管不管，弱女子被抓了管不管，梅影把自己交出去了，就是为了换得你这样蛇蝎心肠的人活着，太不值得了！梅孝先双眼惊恐步步后退，脸色灰败。方鲁一把薅住梅孝先衣领，大喝，你到底救不救梅影？四个枪兵突然闯入抓住愤怒的方鲁。枪兵是戴眼镜的看到情况不妙，出门招呼进来的。见到枪兵，梅孝先活过来了，声嘶力竭道，拉出去拉出去！
方鲁挣扎着大叫，你们要还是人，要是还有一点点人性，就赶快组织人救梅影，梅影怎么说都是你们的救命恩人！
大榆树下，方嫂手里捧着写有“梅影长生”的木牌，带着学生们和田磊走近树干，把木牌恭恭敬敬放置粗大的树干下的石桌上。田磊带着学生在牌位前摆上香炉和祭品，点燃香插入香炉里。众人退后几步，方嫂双手合十跪下，田磊和学生跟着跪下。方嫂念叨着：大慈大悲的活菩萨梅影，梅大姑，您救了全镇的性命，但愿佛祖保佑您平安无事！学生哭泣，呼喊梅老师！田磊满面泪水说，梅校长，但愿您吉人自有天相，平安渡劫，我们都等着您回来呢！方嫂止不住嚎啕大哭，哭声响成一片，震撼大树，树叶似乎在嗦嗦颤抖。他们身后跪了黑压压一片男女老少，一片哭声。
青色的香烟绕护着哭喊声，震撼整过梅镇，日光惨白，流出殷红的血泪，血红蒙住了天地，风吹响了树梢，呜呜咽咽。
方鲁突然跑过来，抓起跪拜的田磊，怒喝，跟我走！
四
星星像从天幕的破洞里钻出来，繁密地滴着泪珠儿，月亮垂死地斜吊在天幕上，张着半边脸悲惨地瞧着人间。
房间里灯火迷糊一片，家具上像被涂抹了一层黏糊糊的死亡气息。梅影合目坐着，脸上全无血色，像个雕像。桌面摆放着糕点、水果，仍然保持它们的原始。门口两个背抢的日本兵锁住了梅影逃生的可能。自从离开乡场的第一步，梅影就没有打算逃跑，想着如何去死，只有死能解脱一切。一个被日本鬼子抓走的年轻女人，就是逃出去了很难消解那些怀疑的目光，如其忍受别人的怀疑活着还不如死了干净，到了如此地步再想别的那是虚幻的无益的，只能徒增心理负担。她想着如何有尊严的死去，她甚至想到被宫本五花大绑押解刑场，在枪弹的爆响后看着亲爱的蓝天微笑着倒下，倒在山百合的怀抱里，但是心里无数次想着自己的遗憾，再也没机会兑现在夏天的傍晚在美丽的河滩上和自己最爱的男人对着青山、河水还有山百合举办一场醉心的婚礼了，她只能在心里无数次设想那个热切的醉心场景。
一阵沉重的马靴敲击木质楼梯声强烈抬升，楼梯在强暴踢打下哼哼唧唧，像个濒死的病人。梅影呼吸了最后一口人间的空气，等待终极降临。上楼的是宫本，暴虐的马靴声就是宫本残暴的释放，宫本上次在这里带着暴怒离开，留给梅影一个最后的考虑。宫本的马靴踩着中国人的苦难和鲜血跨进房门，随手关闭了它，房间构成一个密闭的恐惧，空气瞬时坚硬。梅影继续保持死亡状态，灵魂似乎脱离身体飞升，在看不见的空中盘旋。宫本这次没有对梅影歇斯底里，马靴踏得轻柔，嘴角似乎挤出微笑，从木质化的空气里迅速传导给梅影耳朵。啪挲，像是一叠轻飘的纸片打击桌面，拍出来的风撞击梅影胸口，血液在血管里四处奔突，血管飘摇着随时爆裂。梅影咬着牙，忍受剧痛，脸色血红。
看看吧，他们都是你的亲人。宫本轻描淡写地笑了，那是吃人后张着血红的口说的，血腥扑鼻。梅影似乎嗅到亲人的熟悉，眼皮跳动，还是开启了眼睛，桌面散落着爸爸妈妈和七岁小弟的照片，这是宫本的恶毒和无人性，用家人来威逼。梅影感到自己像个大海中在狂风暴雨下摇曳的小船，气息悠悠地问，你把他们怎么了？
宫本诡秘地笑，笑声如瓦楞刮着梅影的耳朵、心，痛苦地滴着血。她知道人跟魔鬼无法交流，魔鬼嘴里永远吐不出莲花，问也是白问，合上眼睛在心里为爹妈小弟祈祷。又是啪的一声，一叠照片摔到桌面，阴冷地说，看看吧，他们可都是你的好学生。
你，猪狗不如，畜生！梅影爆出粗口，那是怒急恐惧至极的真实。宫本再次呵呵笑，说如果你好好活着，他们一根头发都不会少。怎么样，条件优厚吧。
无耻！梅影不再冷静了，她知道对面这个冷酷的魔鬼说到做到，只恨自己手里没有枪，怒气、戾气、伤心、悲痛涌上心头，堵塞了大脑，阻断了意识。
夜空泡在垂死里，半个月亮迷迷糊糊像在流泪，草丛里虫子低低地哀鸣，大地和天空在黑暗里颠倒。房间里灯光哀伤地探出窗口，又无力地下垂，跌落濡湿里。宫本那野兽的狰狞割碎了一片片花朵，旋转着飘落死亡的深渊。
骤然的枪声打破了魔鬼的舞会，枪声一声紧似一声，如一只只铁拳砸中魔鬼的头颅。楼门大开，宫本被灯光涂抹成黑炭，慌乱地冲出门，快速扣着衣扣，急问卫兵，哪里打枪？
卫兵指着一个方向说，好像是司令部那里。
枪声、火光编织了魔鬼的死亡链条，大地在颤抖摇晃。
五
城门外的小山岗像一条巨龙静静地卧着，方鲁和田磊等人拿着枪趴在山岗的树林里密切注视城门口。田磊低声问，这行吗？方鲁指指绑在身后树干上穿着和服的日本女人说，有她在，量他宫本没那个胆子，她可是宫本顶头上司的老婆。田磊还是不放心说，万一…
没什么万一。方鲁斩钉截铁道，一会交换后，你们几个不要管我，带着梅影从我们预定好的路线撤离。不用担心我，我可是学军事出身的，你们走得越远我越安全。
说话间，城门楼上火把大亮，烧红了半边天，鬼子兵如临大敌。梅奔的声音遥遥传来，对面的好汉听着，黄军答应你们交换人质，但是你们要确保人质安全，否则梅镇鸡犬不留，石头过刀草木过火！
田磊小声骂道，这个认贼作父的败类！方鲁指指日本女人，顾不上搭理田磊，高喊，你们不要心存侥幸，不要动歪脑筋，我们既然敢来，就有了万全的准备，告诉你们一个消息，不仅城外做好准备，在你们城内若干个要害部门也安放了炸弹，一旦你们打歪主意，城内马上爆炸四起火光冲天！
好，黄军答应你们。这就下去交换人质。
田磊有点发抖。方鲁厉声说，有点中国人骨气好不好，刚才你不是挺有骨气的吗，你没瞧见他们也害怕吗？按照计划行事。方鲁掏出毛巾塞住女人嘴巴，解开绳索，逼着跟自己走。
双方在城外抵近山岗地空地上对峙，火把照耀得如同白昼。大队的日本兵燕翅排开，抢上刺刀寒光闪烁。方鲁让对方士兵退到城门口，否则不交换。宫本只好照做，叫人带出批头散发衣衫不整被堵住嘴巴的梅影上前。
梅奔说黄军是讲信用的，请把夫人放过来。方鲁朝后面挥手，田磊等三人押着日本女人来到身边。方鲁说，看清楚了吗？要不梅奔你过来瞧瞧。梅奔低声告诉宫本，宫本挥手。梅奔胆颤心惊地走过来，仔细打量，回头说，太君，确实是司令夫人。
宫本要同时放人，方鲁不答应，说自己可以站在这里陪着，你们先放人，等我们的人安全了再放。宫本不同意。方鲁用驳壳枪顶着日本女人后脑，女人呜呜大叫。方鲁说，你们人多，有机枪有摩托车，只有我认为我们的人安全了才会放人，千万不要动歪心思。宫本犹豫，梅奔跑回去一阵耳语，宫本不得不下令放梅影。
梅影被绑着双手，走过宫本身边，突然一头撞向宫本，宫本连连后退，还是倒下。谁也没料到梅影不顾性命撞宫本，双方似乎一触即发。梅影要用这个方式激怒宫本杀了自己。宫本爬起来，暴怒，抽出刀要劈了梅影。梅影迎着刀再次冲击。
住手，敢动，立马毙了她！方鲁声嘶力竭道。
六
路上，梅影像个垂死的人，不说一句话，低着脑袋东倒西歪地走着。方鲁想搀扶，梅影尖利地叫道，别碰我！方鲁缩回手，万分惊恐地问，他们他们没把你怎么了吧？梅影不理会，疯了般跑去。
天，亮在满目疮痍里，青烟从废墟里袅袅升起，绕着群山的呜咽。镇口路边的落日崖上皤帆飘飘，纸钱当空，悲伤、凄凉的哭喊声萦绕着坟地，乌鸦盘旋着呱呱怪叫。
几株洁白的山百合，在微风的摇摆里流着泪水。
梅家大门紧闭，没有了往日的枪兵站岗，只有两只石狮子张着空洞的嘴巴无目的地悬望。
门前路上聚集了三三两两的男女，有意无意地瞧着紧闭的大门。梅孝先家的女人在小老婆率领下站到对面，向梅家大门指指点点，肆意嬉笑，招引了一大堆男男女女。听了她们的蛊惑，有人不相信，有人摇头叹息走开，有人随着她们的污蔑兴风作浪，责骂梅思庭门风败坏，表面道貌岸然背地里男盗女娼，将日本人祸害梅镇的责任全部推倒梅家头上，骂梅影臭不要脸，水性杨花，送给一个军营的日本兵用。骂得正起劲的时候，方鲁和田磊他们突然赶到。方鲁责骂他们没良心，说要不是梅影挺身而出那两个姑娘还能保得住清白？接下来还不知道要死多少人有多少妇女被糟蹋。指着梅孝先小老婆和闺女厉声道，要不是梅影挡着，说不定下一个就轮到你们！你们良心叫狗啃了叫猪吃了！方鲁满脸飞红，像一团燃烧的火焰，眼睛奓着，仿佛要吃人。田磊愤怒地说，就没见过你们这样的，真该叫日本兵抓了你们，梅校长为了谁？没有梅校长你们能站在这里说风凉话、侮辱人！
那些跟风的男女低下头，纷纷溜走。梅孝先小老婆和闺女想争辩，看到方鲁变了形的脸，扭屁股逃跑，边走嘴巴还不干不净地道，方家少爷，那可是一个叫猪拱了的烂白菜，你还好这一口。方鲁大怒，要追上去。田磊等强行拉住。田磊说，方博士好男不跟她们这些破烂斗。方鲁垂下胳膊，狠狠地吐口吐沫说，没想到不仅愚昧还是这等侮辱糟蹋人，简直猪狗不如，怎么能叫这样的人生存在这个世界上！
梅家院子空无一人，树叶挂着脑袋，花草抱紧了身子畏缩在阴惨惨的光线里。方鲁等直驱上房，厅堂里空无一人，后面隐隐传来低低的哭泣声，连带着空气叹息。方鲁连叫了几声梅伯父，好大一会儿，梅思庭才在丫头的搀扶下出现，一夜间乌黑的头发披上一层霜，脸像被水泡过的惨白肿胀，目光暗淡不看任何人，坐到太师椅子里似乎对着空气说，来了。方鲁赶紧近前，小心地说，来了，伯父。梅影还好吗，我想给她散散心。梅思庭合上双眼，悠悠地说，她她恐怕没有那个心事了。
怎么了，伯父？方鲁惊愕地问，不敢相信。顽固地说，我知道梅影一定受苦了，心情肯定不好，我还是想当面劝说，事情过去了，就当一阵风刮过去，没什么的，只要天没塌下来就好。梅思庭睁开眼睛，盯着诚意满满的方鲁说，你，真的这么想？
是，伯父，我想现在就见到梅影。梅思庭合上眼睛，搭在椅背上的手轻挥。丫头说，方少爷，我带你过去。
梅影躺在床上，双眼瞪着，好像僵死了。方鲁等梅伯母和丫头离开后，扑到梅影床边急切地说，影，到底怎么了，你要这样折磨自己。眼泪顺着腮流下，目光追着梅影惨白的脸。梅影不说一句话，就是一个活死人。方鲁愈发揪心，说，影，就是有天大的事我们俩个扛总比你一个人闷在心里好，你可是新女性啊，怎么这么想不开。梅影突然大笑，凄厉的声音刀子般扎进方鲁的心窝，血啪嗒啪嗒滴落。方鲁忍着痛苦说，影，别这样，我们可是要在河滩上举办美好婚礼的。梅影笑声骤停，双眼紧闭，眼角慢慢溢出两颗泪珠。方鲁急得在房间里转圈，像个斩掉头颅垂死挣扎的公鸡。
你，走吧，我已经是一个不干净的女人。梅影嘴巴丝毫没动，声音似乎是从地狱里冒上来的，阴冷、坚硬，房间随着这句话翻转。方鲁双眼圆瞪，全身颤栗，突然抱着脑袋嚎叫，发疯地奔出房间跑出梅家。
路上，人们听不清方鲁在叫喊什么，为何如此，只道他疯了。方鲁没头苍蝇样跑回家，气喘吁吁，紧急跪在父母面前连磕三个头，说，父亲母亲，恕孩儿不孝，我走了。老两口惊问去哪儿。母亲说，梅家的婚事怎么办？方鲁起身赤手空拳地雄赳赳走出，撂下一句话说，爱咋办咋办。说完，人已经在门外。老两口惊愕地看着空洞的门，僵在当地。母亲突然高声喊道，不带行李啊！
七
梅影闺房，灯黄光惨，浓重的悲哀装满了每一个空隙。母亲和弟弟守在梅影床边，像守着一个濒临死亡的人。阴风在房间里四下游走，似乎是阎王提前派鬼使来下通知。门哐当一声被推开，屋里人吓了一跳。梅思庭大步闯入。梅母哭泣道，老爷，这样下去可怎么好哇。梅思庭大怒，说，死了算了，梅家担不起这个污名！
什么！梅母惊叫说，她好歹是我们的女儿，外头叫鬼子欺负了，家里你还说这个话，你你这是在逼命吗！梅思庭喝道，妇人之见，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我梅家在镇上住了十几代，从来没有过……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梅影突然坐起来，双眼亮闪闪盯着父母，赤脚下床跪倒父母面前磕头，说女儿还二老养育之恩，从此刻起我不再是梅家女儿！说着，赤脚跑出。
母亲大哭，呼喊，影儿啊妈的心头肉啊，不要走哇。
弟弟惨呼，姐姐，不要走啊！
泪水漫出梅思庭抬着的眼眶，爬上脸，任其滴落。两手一边一个拉住夫人和儿子，厉声说，叫她走！
八
神经高度麻木的梅镇人半死不活地过着他们的日子，像悠悠的河水那样无声无息，唯有方鲁的出走和梅影的逃离重新牵动人们麻木的神经。一些人为方鲁抱屈，更多的人感叹梅影。人们心里都明白是梅影救了梅镇的人，保全那些女人的贞洁，可是又不能公开原谅梅影的失节，还是失节于日本鬼子。田磊、方嫂他们到处替梅影更名，可是没人敢当面赞同，一些好心人只有在夜幕掩护下去大榆树下，对存留着的梅影牌位烧香、拜谒。他们把梅影当成拯救他们的恩人、活菩萨。慢慢地祭拜的人多起来，大榆树下香火比山上仁义庙里的香火还旺盛，关二爷要是有知一定伤心落泪。人们在香烟缭绕里祷告梅影平安无事，在他们心里梅影就是他们的保护神。
香火照亮了人们心头的黑暗，却照不亮梅孝先他们那般人的心里阴暗。
梅孝先在小老婆等女人怂恿下特地召开乡绅会议，议题只有一个，定性梅影是严重失节，辱没梅镇和先人，还严重侮辱了中国人的尊严，派生出两个决定，驱逐梅思庭家出梅镇，不准人祭拜梅影。
梅思庭怎么也没想到，梅家十几代人辛苦攒下的基业毁在梅影手里，通知下达后，没有一句辩解，拖家带口三四十人被枪兵押着离开梅镇。一路上愁云惨淡，人们用眼泪为他们送行。那两个保全贞洁和被救下男人的家庭全体出动，不管梅孝先的什么禁令，带着好吃的哭喊着堵住大路，挡住梅家人，公开在道路上摆上香案祭拜心中的活菩萨梅影。跟来的全体师生哭祭，哭声震撼整过梅镇，哭倒了一大片男女和学生，也引来了更多平日不敢公开自己良心的人，还惊动了附近的山民。他们不辞路远，纷纷赶来祭拜女菩萨。
来祭拜梅影的山民络绎不绝，越来越多，气得梅孝先等人只敢龟缩在镇公所骂娘。
不知是谁喊了一句，梅老先生一家不该走，我们找梅孝先理论去。众人纷纷应和，簇拥着梅家人赶往镇公所。梅孝先何曾见过如此阵仗，绕他们怎么威吓、叫骂，没人理睬。梅孝先叫枪兵抓人，没有一个枪兵愿意出手，反倒是梅孝先被田磊等人抓住，逼梅孝先取消禁令。田磊说，你个黑白不分的老东西，如果你胆敢再如此，老子和你一道跳日落崖，敢不敢！有人干脆说，别跟老狗日的废话，他听不懂人话，干脆给他一粒枪子算了。
梅孝先在群情汹汹下被迫宣布取消驱逐令，保留大榆树下的供奉，派人寻找梅影。
九
山路尽头是一座古砖墙圈着悠久的县城，历经无数风雨的民居不堪重负地苟延着，街面冷冷清清，行人稀少，乞丐特别多，十个人里至少有一个是乞丐。这天，街上多了一个披头散发衣衫破烂的乞丐，脚上的污泥里掺着血污，走一步，青石板上落下一道血脚印，借着手里的树棍支持行走。准备驱逐的乞丐们瞧着血脚印，摇头叹息，无意中看到这个新来的腰间别着两把柳叶刀，更加不敢接近，只好用目光追随。乞丐一路艰难地走向军营，面向军营站了一会，躺倒军营对面的岔路口墙根睡觉大觉，眯缝的眼睛射出寒光，刺向军营门口。
远处的旮旯缝里，好几个乞丐盯着。
日头白花花地下着火，狗蛰伏阴凉之地伸出舌头嚯嚯地排热，乞丐一动不动躺在能烤熟麦饼的墙根，像条抽了脊梁的死狗。房顶上瓦面仿佛过了火，白气滋滋地升腾，空气里飘着焦糊味。军营门口有几次日本兵进出，每次进出，乞丐都放大了眯缝的眼皮。一个拉长的影子靠近乞丐，带来不断增强的喘息声。乞丐掉过手里的树棍，指着逼近的影子，影子不再逼近，声音嫩嫩地说，七爷让我们送水、吃的。乞丐收回树棍，影子缩短，递过来一只大饼一个豁口陶碗，碗里波光潋滟。乞丐夺过碗，把水倒进喉咙里，抓过大饼大口撕扯咀嚼。贴着乞丐耳朵再次爬过来带着奶味的童音，七爷说了，你一个人等于送死，我们在关二爷庙。乞丐停止咀嚼，脖子似乎僵硬，扭头看时，影子早已消失。
日光把墙面压缩为一块巨大的黑影，劈头盖脑蒙住墙根，也蒙住仿佛死了乞丐。黑影伸展到半个街面时候，军营门口响起叽里咕噜的疯狂，两个鬼子军官兴奋地冲着大门而来，梅奔矮了一节放着谄笑随在一个芦柴棒子日本军官身侧，嘴里放着叽里咕噜的马屁。乞丐身子一点一点离开了靠着的墙根，手伸向腰间插着的柳叶刀柄。芦柴棒子正是宫本，距离乞丐四十几步路，快要进入柳叶刀有效击发距离内。乞丐的手把住刀柄，下一秒就是抽刀击发了，抽刀的手腕却叫另一只铁钳子的手抓住，乞丐的手在铁钳子的钳制下像没有分量的棉花。正在乞丐激怒、呼吸粗重之际，响起一声啪，宫本摇晃一下捂住肩膀，倒在梅奔及时伸出的双臂里。枪声引来瞬间的枪声大作，机枪声飞蝗一样扑向乞丐左边的墙头。乞丐耳朵里炸响了一个沉闷，跟我走，没命了什么仇都报不了。
月色漂染了破败的大殿，那些剥落、残缺和报废的什物乱糟糟地被月色刷成冷峻的画页，残留的热空气正在给冷峻固定色彩。外面，落单的子弹在夜空里划出垂死、暴虐的啸叫，粗暴的叫骂声，撞击木板的声音，割裂了本该平静的夜晚，哭喊声染着县城的夜色。
乞丐躺在草席上，头发分开落到脸的两边，暴露出一张虽然涂抹了泥灰但仍然好看的脸，她是个女人，她就是被迫出走的梅影。梅影诀别亲人，直奔县城，守在兵营前的目的显而易见，可惜，她的柳叶刀没有发出，就算发出了不知道能不能击中仇恨的目标，虽然她出生在书剑承传之家，从小也跟着父亲练过武，柳叶刀练得最称手，但是在失衡的心理作用下是否能保持平常的准头还得两说，再加上虚弱的体力，柳叶刀就是飞出去了能否有足够维持快速飞行的能量也是未知数。及时转移目标的那一枪是方鲁开的，方鲁那天离家出走后就发誓一定要杀了宫本，他在县城的行踪叫无处不在的乞丐探知，乞丐的头领七爷找到他，达成共同杀鬼子的合作协议。方鲁早就从身材和走路的姿势上，认出守在军营对面的乞丐就是梅影，他痛恨梅影失身失节，但是不忍心眼看着前去送死，心里还是放不下梅影，关键时候果断开枪。
好几个小乞丐瞪着黑生生的小眼睛盯着昏睡的梅影，十分担心，没有好办法。梅影在感知自己的手完不成击杀目的时，急怒攻心，虚弱的体力用尽晕倒当地，被人背进了关二爷的地盘。方鲁开了一枪后，及时抽身，他无法面对梅影，嘱咐七爷好生照看梅影，自己去继续训练田磊那班人，他要拉起一支复仇的队伍，七爷已经答应了方鲁，合成一股。
来了来了。乞丐头七爷一手端着一只盆子急匆匆进入，小乞丐分开。一只盆里是稀粥，分派小乞丐给梅影喂食，自己拿起另一只盆里棉布，在随后而来的水盆里蘸水，抓起梅影的脚清洗，去掉泥土和血污的脚板划痕杂乱，呲着一道道横七竖八的血口子，蒺藜露出黑乎乎脑袋。七爷拿出镊子夹住黑脑袋拔出，脚板微微颤抖。七爷告诫梅影不要乱动，伤口要是不清理会感染，那样还怎么报仇？
你是谁，为什么要阻止我？梅影气息奄奄地问。一个小乞丐说，他就是我们的七爷，玩枪的。七爷说，对，我就是玩枪的七爷，我是为了……砰，哗啦。梅影踢翻了水盆，怒叫，滚，我不要你管，我要杀宫本那个活畜生。暴怒支持梅影爬起来，摇晃了一下又躺倒。
梅影醒来时候躺在一个简陋的床上，房间里黑乎乎的很难看得清面貌，房间有门没有窗户，门把屋子锁进黑暗，从门缝里挤进来几丝光线泄露了这是一个发光的白天，门外没有任何人为响动，风从门缝里飙进来，在黑暗里斯斯叫，像无数条毒蛇在吐信子。梅影有气无力地看着听着，好像来到了另一个世界，她早已没有了惧怕，也不拿自己当人待，更不把自己当女人，她活着唯一目的就是杀了宫本那个禽兽、魔鬼，哪怕和他同归于尽，她活着就是为了死去，她努力让死去早一天到来。
斯斯的微风伴着丝丝缕缕光亮在黑屋里舞蹈，她不想听不想看，眼睛张得特别大，像要用眼睛吃人。黑暗能叫她安静，那就恰如其分地守着黑暗，直到自己身体完全有了行动能力。她清楚，她还活在人的世界里，但是已经失去了一切，再也不用想那个缥缈的醉心的事了，她只配拥有死亡。
门咬牙切齿地开了，光线轰隆一声扑入，同时送进来龇着毛发的七爷。七爷的脸埋没在光线的推送里，光影在嘴边颤动出声音，饿坏了吧，吃点东西，养好体力好杀鬼子。梅影在门开的瞬间关闭了眼睛，她不想和人有关系，尤其是对她关心的人，她要无情绝情。七爷陪着小心将碗放到床边一张椅子上，说，我叫七爷，也是东北军负伤的连长李湘林，我爱人也是被宫本那个畜生……所以，我脱离了部队，一路追踪下来，我还有十几个好兄弟。李湘林强行灌输自己的经历和苦难，暗示他们是一棵藤上的两个苦瓜，砥砺梅影的求生欲望。
十
梅影终于答应跟李湘林训练，坚持自己的独立单干，说自己的仇不依赖别人，哪怕是自己的亲兄弟都不行。李湘林痛快地答应，悉心教授梅影所有杀日本鬼子的技能。梅影开始了没日没夜的训练，伤痕累累遍体鳞伤，从不叫一声疼和苦，她把自己当成了一架机器，只要机器能运转绝对不会躺下，机器更不会有人的感受！陪练的几个东北军士兵开始个个都是能手，有的甚至不愿意做陪练，认为是耽误时间，摔得梅影浑身是伤。一个月后，士兵们被梅影摔得鼻青脸肿，三个人不是她的对手，各种技能一学就会一学就精，十几个人里只有李湘林和梅影不相伯仲。格斗中梅影不说一句话，完全把对手当成她的复仇对象，眼睛里全是刻骨的狠毒。
在一个无月的夜晚里，梅影从山中营地消失了。得知消息的李湘林随后追赶，哪里还有梅影的踪影。
两天后，县城传出惊人的消息，酒楼上炸死五个日本军官，妓院里两个日本兵死于柳叶飞刀之下。两个现场都留下一张纸，写着独孤二字。日本鬼子如同惊弓之鸟，一两个日本兵大白天都不敢出兵营，城里如临大敌戒备森严。看到纸条的中国人一传十十传百，都说城里来了一个来无影去无踪的独孤大侠，专杀日本鬼子。独孤大侠带给县城人一丝丝亮光，让久违的脸上有了笑的理由。
日本兵龟缩兵营，靠近兵营的地方时常响冷枪，每次枪响必有一个日本兵血花飞溅。凶残的日本兵连日来把县城翻了个底朝天，连独孤大侠的影子都没瞧见，还在清剿中接连死了九个官兵，全城通缉毫无结果，因为见过独孤大侠的日本兵都命丧黄泉。宫本看出了独孤大侠专杀日本兵不杀中国人的漏洞，严令那些汉奸出动四处搜捕，连梅奔也被派出去带队搜查。每天兵营门口绑着十几个老百姓，只要独孤大侠朝兵营开枪就杀三个中国人，这招够歹毒，兵营才得到暂时无事。
独孤大侠也改变了手法，蛰伏城外，专门对出城扫荡的日本兵动手，每次不是一个就是两个，打完就走，绝不恋战。穷凶极恶的鬼子兵毫无办法，好几次清剿变成对长官的保护。
县城出了这号人物，引起了多方寻找，最终都无功而返。独孤大侠行动在风里在迷雾里，没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只有日本兵死亡后出现的独孤二字，字是左手写的毛笔字，从字迹上根本无法判定需要的属性。城里的读书人可遭罪了，都被抓进兵营验证字迹，严刑逼问。
县城成了那些黑乌鸦横行的天下，黑乌鸦是县城百姓送给那些流着中国人的血帮着日本鬼子残害同胞的汉奸，是对汉奸的刻骨诅咒。梅奔试了几次，居然毫发无损，胆子开始发胖，带着手下四处横行。一个夜晚，梅奔醉醺醺从妓院出来，叫一个人薅住衣领，梅奔吓得跪地求饶，抓着的人像从地狱里发出的阴森，喝道，再叫送你见阎王！梅奔只磕头不敢出声。那个阴森低沉道：要想活命滚回梅镇，不要再给鬼子当狗！梅奔压低声音说，是是，再也不敢了，就走就走。阴森声音道：叫梅镇人明白，祸害他们的是日本强盗，不是其他人！梅奔磕头如捣蒜，是是是，一定相告一定相告！您是您是……啊哟。梅奔杀猪似的大叫，双手捂住耳朵，血从指缝里钻出，青石板上躺着一只血耳朵，腥亮地反射着照过来的灯光，血糊糊地悸动。
梅奔捂着耳朵连夜逃回梅镇，窝在家里养伤。听说梅翻译官回来了，梅孝先等人登门拜访，托梅翻译官在黄军面前多说好话，保全梅镇老少。梅奔叽叽哼哼地说不出所以，只让梅孝先他们不要让人知道自己回来了。梅奔害怕极了，血糊糊的耳朵让人终生不忘，一夜之间变了一个人，再也没有了那些恶习，劝说梅老妖赶紧搬离梅镇，不说搬离的原因。梅老妖哪里舍得家产，哪里听得进儿子的话。梅奔急得没办法，单独对爹说独孤大侠其实就是梅影。梅老妖不相信弱不禁风的女子怎么就变成杀人魔王，梅奔磕头赌咒说，梅影的声音他最熟悉，不管怎么变都能听出来。梅老妖拍着脑袋说，是了，梅思庭家世代习武，我怎么把这个忘记了，可是，她一个人，迟早会殃及梅镇，太君要是晓得是我们梅镇的人……爹，您想怎样，我的耳朵可是警告，万万不能啊。
很快，梅孝先知道独孤大侠就是梅影，带着枪兵连夜赶走梅思庭和家人，说不能叫黄军找到祸害梅镇的借口。梅思庭听说独孤大侠就是梅影，没说二话，带着家人乘着夜色离开。岔路口，梅思庭对着县城方向遥拜，嘴里念念有词说：家有此女，我梅思庭祖上积德了。闺女，是为父看错你了，你是贞烈女子，等到平安日，为父一定为你树碑立传，以飨后人！梅思庭洒泪离去，进入深山林场的老宅，留下四个枪兵，剩下的交给前来的田磊，带着进城协作梅影。
十一
连日来，梅孝先派人四处张贴告示，令全体梅镇人安心过日子，说前次日本人来是为了梅思庭的女子，现在梅思庭家走了，梅影也失踪了，再也没有值得黄军惦记的。如果黄军偶尔路过，千万别慌乱，要箪食壶浆以慰大军，定能逢凶化吉平安度过。梅孝先还怕人不识字看不懂，每天派两个枪兵提着铜锣沿街叫喊。那些有良心的人听了在背地里咒骂梅孝先是缩头乌龟是汉奸。田磊和方嫂等带人夜里撕毁告示，白天梅孝先叫人张贴，并说，如果发现再有人撕告示不听劝告，当同梅镇的罪人论处。
三天后的早上，阳光没有分别地照着梅镇，麻石街上有几家店铺刚刚打开门，一群黄祸涌入，皮鞋的铁掌狰狞地敲击麻石，溅起一溜溜火星。这次，日本兵没有大开杀戒，目的明确地直冲镇中而去。老板们吓得赶紧关上门，在门内哆嗦、喘息。
日本兵围住大户，强行带走他们的年轻女子。他们用惊恐的告饶，希求放过，招来的是无情的枪托和皮鞋。宫本领着兵冲进梅孝先家，梅孝先正在茅房里痛快，听到不同往日的嘈杂，吓得屎尿停滞，顾不上屎尿给屁股染色，提上裤子匆匆忙忙赶往客厅。三个老婆两个儿媳和闺女都叫日本兵刺刀押着跪了一大片，垂着脑袋簌簌发抖。梅孝先一手提着裤子放出无限欢笑说，太君太君辛苦，没想到太君如此勤劳，请坐请坐。高声叫道，来人啦，给太君备茶备饭，杀猪犒劳太君。宫本用生硬的中国话说，不用，梅桑，你是大日本大大的朋友，肯为大日本圣战出力？
梅孝先点头哈腰，一手紧紧抓住裤腰满面笑容说，一定出力一定出力，太君尽管吩咐。宫本哈哈笑，吆西，很好，大日本士兵前线作战的辛苦。
辛苦辛苦，大大的辛苦。梅孝先应和着，偷眼瞧着跪地的女人们，一个个像拔了毛的秃尾巴鸡。宫本说，那好，黄军需要你家的女人慰劳慰劳那些辛苦的士兵。
啊？太君太君，那可不行，她们是乡野之人，见不得大世面，惹怒了黄军，那可不是闹着玩的啊，太君太君太君您行行好。梅孝先眼泪鼻涕齐出，双手作揖，忘记了提着的裤子，裤子滑落，露出两只干帮帮的光葫芦腿，两股间夹了条变了形的小黄鱼。女人惊呼，梅孝先似乎意识到，赶紧提起裤子，急赤白眼地哀求，太君太君……八嘎！宫本身边的军官抽出抵住梅孝先的脖子。梅孝先妈呀一声瘫坐地面，浑身筛糠，他睡着想醒了也不愿意相信，自己真心求得共荣共存大计的黄军竟然不认他这个优良奴才，对他这个一心求安的良民顺民下毒手。脖子上寒冷钻心，眼前寒光闪闪，刀不是来跟他梅孝先商量共荣共存，是要吃他的肉，毁他的脸，如果不答应，人头立马搬家，女人照样被带走。宫本似乎并不同情颤抖的梅孝先，也不理会梅孝先的真心，挥手叫士兵带走哭哭啼啼的女人。梅孝先哭着喊道，不要反抗啊，要保全好自己啊。
呸，梅老狗，你也有今天啊，你不是一心巴结日本人吗，添鬼子的屁眼吗？咋样，日本人给你戴上多少顶绿帽子，够你老乌龟受用下半辈子！骂梅孝先是他的二姨太。骂完，二姨太乘日本兵不注意，一头撞死在客厅立柱上。
客厅里顿时沉寂，人们来不及思想，二姨太完成了她的忠烈和大义，倒在地面像一座躺着的不朽丰碑。
街上踢踢踏踏走着十几串穿银代金的富家女人，哭哭啼啼和叫骂声杂交。
那些平日很威风的狗们不知道躲到那个地洞里了。街上留着日本人的告示，令梅影三天内到军营自首，否则将这些女人统统充当慰安妇送往前线，然后梅镇鸡犬不留。女人们脚步沉重地踢打着麻石街道，仿佛踢打着在人们心头。人们虽然痛恨这些大户，也痛恨那些仗势欺人的太太小姐，但是他们毕竟是中国人。暗中盯着的人们个个咬牙切齿，但是毫无办法，空怀满腔悲愤。
十二
梅思庭面色晦暗地躺着唉声叹气，目光空前疲惫，头发似乎又白了些许，手里的书摇摇欲坠，管家匆匆跑来告诉他梅孝先他们来了。梅思庭目光冷悠悠地打向柴门，梅孝先等衣衫不整弓腰窜入，热切的目光碰触梅思庭冰冷的目光，搅扭着跌落泥地。梅孝先在梅思庭丈外止步垂首，后背上露出两根带刺的荆条，脸似乎从死人堆里捡回来。梅思庭将书放置竹椅上，微微挪挪屁股，端正身体问此来何事。梅孝先突然跪下双手合十，急切说，太爷，是我孝先对不住太爷，晚辈有眼无珠，可都是职责在身啊，是全镇三千多人的性命逼的啊，太爷能体谅晚辈吗？跟着梅孝先先后跪倒的乡绅齐声呼喊“太爷”。梅思庭再也坐不住了，站起来惊问又发生什么大事。梅思庭想到他们来肯定有事，没想居然以这种形式表示，他想到逼他们全家老少离开时候的绝情，何曾把他当太爷了！如此表示除非梅镇遭遇了空前灾变，有求自己，否则梅孝先和众乡绅不会自贬身份下贱到不齿地步，内心自然惊愕，脸上波纹不显。
荆条高高举在梅孝先手里，梅思庭瞧着并不接荆条，说，有话说，用不着古人那一套，起来说话。梅孝先诺诺连声，颤颤巍巍地爬起来，脸上泪水流出两条沟，将荆条递给管家说，太爷想什么时候惩罚，孝先随时恭候。梅思庭瞧着心有不忍，咽下嘴里的愤怒说，啥事？梅孝先嘴唇哆嗦着语言不清，身后的戴眼镜乡绅代替梅孝先说明刚刚镇上发生的大灾变。梅思庭听了阴霾覆面，低头不语。众乡绅恳求梅思庭救救他们的女人，神情垂死得像一只只瘟头鸡。
梅思庭背过身体，背对着众人，声音阴沉道，众位请回，恕梅某无能为力，请不要再拿小女做挡箭牌，小女可是众位的眼中钉，早已亡命天涯，就是梅某想出头也是心有余力不足。
太爷，姑奶奶可是叫日本人闻风丧胆的独孤大侠！
太爷，大姑可是女中豪杰！
太爷，我等有眼无珠，错怪了姑奶奶了！
太爷，姑奶奶可是活菩萨啊，那天乡场上要不是姑奶奶侠肝义胆挺身而出，不晓得有多少人被杀，有多少良家妇女被祸害啊，太爷！
乡绅们说得义正辞严，涕泪横流。现在的梅影在他们嘴里就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是舍身赴死的大义凛然。原来他们心里还存着如此圣神的判词，可是说在此时此地显得分外虚假，还滑稽。梅思庭明白他们都是为了自己才临时抱佛脚，想出手，却像深陷水井里的牯牛有劲使不出。他清楚，这些人是想女儿再次为他们牺牲，牺牲完了还不是……他的心在颤抖，不敢想下去。他痛恨自己，是自己的冲动和恶言逼走了女儿，现在是生事死都不知道，又能到哪里去找到女儿？梅思庭的为难似乎早就被来人料到，戴眼镜的说，只要太爷往城门上一站，保管大姑在一天之内现身。梅思庭没想到戴眼镜的如此歹毒，这是要把自己送给日本鬼子做人质，真正坏透了的烂瓤子。梅思庭仰面长吁，罢了罢了，看来我这把老骨头非要让日本人敲骨吸髓了。
镇前路上，众人挡住梅思庭的马车，不准前去送死。田磊等围住梅孝先等人大骂他们丧尽天良，为虎作伥，毁了人家女儿还想毁了年老的父亲。方嫂骂道，梅孝先，你枉披了一张人皮，怎么干出如此猪狗不如的蠢事，你们不是日本鬼子的良民吗，不是太君前太君后吗，不是要大东亚共荣吗，怎么你们的太君不拿你们当朋友了不拿你们当人了？梅孝先等人在众人群情汹汹里，老脸紫红，说不出半个字，像一只只丧家犬。
眼看走不成了，梅思庭站到车辕上高声喊道：父老乡亲们，为了我们梅镇的安宁，老朽父女愿意投身虎口，他们的家人也是梅镇人，也是中国人，救他们就是救我们自己，不要为难了，早一点救出他们早安宁。
不行，您去了就是有去无回！
您去了也救不回她们，日本人不是人是畜生！
我们不能再叫好人伤心又流泪，更不能无价值地牺牲！
不去，他们活该！平日里不是威风凛凛吗，不是欺男霸女吗？
梅思庭双手抱拳，高喊：众位乡亲，原先老朽也错怪了小女，认为她失节失贞，有辱门风愧对先人，现在老朽明白了，小女那是舍生取大义，救民于水火，那是大忠大孝，有女如此老朽值得了，列祖列宗有光彩了。
众人抬着泪眼喷着怒火盯着梅思庭。梅思庭泪流满面，一副慨然赴死的果决，说女儿尚且如此，老父何惜此衰残之身，但愿将来天下太平了，你们把老朽父女合葬于这东边山岗落日崖上，我们父女守着关隘保梅镇平安！说罢，不等众人反映，拿起马鞭狠抽马屁股，受惊的马拉着马车冲决而去，身后响起震天的哭喊、惨呼。
天边摇摇传来：我们死了，但愿乡亲们好好活着——
十三
众女人被关在一个尿骚扑鼻的屋子里，满室哭哭啼啼，一个个失去了往日的骄横，灰头土脸得像一群逃难的灾民。梅孝先小老婆呵斥众人，说黄军不会把我们咋样，是拿我们引梅家那个小荡妇现身，我们都会好好回家的。
一个女子道，早想到如此，我们就不该那么编排梅大姑，现在我们都这样了还有什么脸面说她！她好歹是杀日本鬼子的独孤大侠！
呸，啥子叫独孤大侠，骚货烂货，她也配跟咱们比，切，我们好歹完好。小老婆话还没落音，大门轰然打开，涌进来一大批日本兵。妇女们惊呼，互相扭抱在一切，浑身打着摆子。小老婆站立，笑对日本兵说，太君，我们都是良民，我是梅镇长夫人。当头的军官盯着小老婆嘎嘎怪叫，说夫人夫人好，来共荣共荣！上前抱住小老婆，小老婆惊叫、挣扎，还是被拖走。剩下的日本兵像饿狼张着血盆大口扑向一群惊恐的羔羊，惊呼、惨叫在军营里肆虐，那么苍白那么垂死，狂笑、怪笑在军营里横冲直撞，那是魔鬼的狂欢。
李湘林和方鲁一边一个死死抓着梅影的两只胳膊不松手。梅影刻骨地盯着两人，声音阴冷地说，就是死了也要救出父亲，不然我就是畜生不如。你们放开，你们怕死躲着。
李湘林、方鲁道：谁怕死了？李湘林说，要死也不是这个鲁莽的死法，我们要想个周全的法子，引开他们才好乘机动手。方鲁赞同说，往日我们用独孤大侠杀日本鬼子不都是采取多点呼应吗，他们哪次真正抓住我们了？梅影阴毒地分别盯了两人一眼，垂下脑袋。李湘林说，哎，这就对了。宫本绑着老父亲就是引你主动出现，清除你这个眼中钉独孤大侠。梅影似乎点了点头。两人放开梅影的胳膊，紧急讨论营救计划。梅影靠着墙壁闭上眼睛休息。
一个乞丐闯入，说宫本那狗日的放出话，梅小姐要再不出现，每隔一个时辰杀十个老百姓，还要……李湘林对乞丐摇手，指指睡着的梅影。乞丐凑近李湘林耳边细说。李湘林和方鲁万万没想到，就在他们商量计划的时候，梅影悄悄从窗户爬出。
十四
梅思庭吊在城门上方木笼里，宫本等站立城楼垛口，盯着下用枪赶来观看的老百姓。城楼和城门两边驾着机枪，如临大敌。一个戴金丝眼镜的汉奸在城楼高声叫唤，下面的百姓听着，笼子里的人就是你们所说的独孤大侠梅影的亲爹，谁和黄军作对就是这个下场。宫本太君说了，太君不想为难你们，只要梅影前来自首，你们会平安无事，如果执迷不悟，每隔一个时辰杀了你们中十个人。人群轰然，哭喊声震天动地。宫本瞧着从鼻子里哼哼怪笑，对着金丝眼镜挥手，你的告诉他们，叫他们跪求梅的。
是，太君。汉奸对着城下，声音撕裂地嚎叫，你们听着，求太君没用，还是跪下，跪下求梅影吧，求独孤大侠吧，她可是你们的活菩萨，她不会看着你们被杀不管！跪下跪下！
人群轰然跪了一地，声音嘈杂地惨呼，独孤大侠，救救我们吧！
看押的日本兵兴奋得嚎叫、怪笑。
笼子里的梅思庭悲愤地合上双目。
太阳火龙龙地炙烤着人群，绝望的哭喊声搅着热气喷向远方。他们无辜得像地上的蝼蚁，他们卑微地祈求生的希望。有人不跪，高声喝道，你们不要这样，这是日本鬼子的毒计，就是要利用你们当人质，引诱独孤大侠出来。独孤大侠可是我们民族的……砰的一声，那个有骨气的清醒的人倒在宫本的手枪下，枪口还冒着蓝幽幽的烟，宫本得意吹吹枪口，面露狰狞的笑。
众人咋听枪响，惊呆了，忘记了呼喊、哭诉。热血汉子身子摇晃着转身面对城楼，顽强抬起手指向城楼，说不出话，身体不甘心地向后倒下，灰尘四射。众人惊恐，大气不敢出。金丝眼镜狂躁地喊道，看到了吧，这就是不听黄军命令的下场，快点哭啊求啊，否则下一个就是你们。
哭喊声整齐地无目的地卷地扑出，涣散在苦难的土地上。
看，独孤大侠来了！不知谁惊叫了一声，哭喊声像一阵风快速远遁。众人游目四顾，梅影披着头发，腰间帮着一串手榴弹，一步一步从山岗上走下来，两只脚像两座沉重的山岳，砸地有声，土地震颤！很多年纪大的男女双手合十遥拜，活菩萨啊，救苦救难啊，大恩人啊！有人低低呼喝，快快给大恩人磕头。众人低头垂地：大恩人，活菩萨！
他们用他们仅能想到的仅能做到的，祭拜恩人。
热风掀开梅影的长发，脸色惨白，嘴角挂上轻蔑的微笑，脚步锤击地皮，地皮把震颤传导给每个人的身体，激荡心血。日本兵看到走来的梅影，端着枪呼啦一下子围上，看到梅影腰上的手榴弹和抓在手的引线惊恐地后退。
梅影走一步，鬼子兵惊恐地退后一步。
木笼里站着的梅思庭双手抓着木栅栏，拼死地高声喝道，女儿，好样的，老子有你这样的闺女死而无憾了！孩子，是爹不好，爹只顾着狗都不吃的所谓脸面，那样伤我儿的心，爹有罪啊，爹罪大恶极啊！
梅影站住，抬头盯着木笼，高呼，爹，有您理解就够了，女儿就能安心上路了。可是爹，女儿不孝，连带亲爹遭罪了，女儿给您磕头了。说着，梅影当地跪下，连着给梅思庭磕了三个头，脑袋把干燥的泥土磕下一个浅浅的凹印，凹印染着殷红的血，额头血粘着泥土。
梅思庭高叫，声音冲荡着空气，烈火般燃烧，说，儿啊，谁说忠孝不能两全，爹，今儿见着了！黄泉路上，我们父女作伴！
梅影高声大喝，声音尖利，像一把把锋利的匕首，直刺人们心灵深处，血呼啦啦流在每个有良心人的心里，加速血液的沸腾。梅影道：日本鬼子听着，我梅影就是你们要找的独孤大侠，是我亲手送走了你们四十九个东洋鬼子的命。现在，我来了，如果你们还有点日本武士的尊严，就放了这些老百姓，一切与他们无干！
好，我答应你。宫本得意非凡，朝城下挥手。围着的日本兵撤开包围圈。人们看到了生的希望，可是这个生的权利是一个弱女子用自己的生命和尊严换来的。人群不乏有明理有气节者，他们对着梅影再拜，高呼救命恩人。梅影朝他们微笑，挥挥手说，快快离去，鬼子不是人，防止他们反悔，快快走快走。众人哭泣着依照梅影意思，扶老携幼逃去。梅影瞧着悲惨又无奈的人们，两颗泪珠滑落地面，溅起两朵灰尘的花朵。
梅思庭哈哈大笑，说花木兰啊花木兰啊，哈哈哈哈哈哈……
宫本叫道，梅影，人我放了，该兑现你的诺言了。
梅影抬头大喝，你不是大日本武士吗，不是战无不胜吗，难道还惧怕我一个小女子！
宫本语塞，脸色酱紫。
梅影抓住机会说，我有两点，答应了，我立马卸下手榴弹，随你去报功领赏。
宫本轻狂大笑，说，好，哪两点。
梅影咬字准确，不疾不徐说，一，放下我爹，我们父女见面；二，将抓来的梅镇妇女送过来，我要看着他们离开，然后我随你处置。
宫本朝手下挥手说，放笼子，带上梅镇女人。
木笼在梅影注视里缓缓放下。
城里城外无数双眼睛注视着，随时准备着。一切出乎人们预料地发生了，留下的只有各自的良心和愧疚，还有一群和梅影一样的随时慷慨赴死者。
十五
所有的女人衣衫不整，有的衣服被扯破，鼻青脸肿，还有嘴角流血者，完全失去了往日的光鲜尊贵。梅孝先小老婆一惊一乍，絮絮叨叨，被扯破的胸衣搭拉着，脸上留着血迹，逢人就说，我是镇长三姨太，我没失身我没失身。惊叫，鬼呀鬼子啊！梅孝先闺女和两个儿媳妇按住她，闺女说，三娘，你没失身，我们都没失身……三人眼泪迷糊地看着众女，可怜兮兮。众女低头啜泣。
大门哐当打开，阳光汹涌而入，众女惊恐尖叫，浑身颤抖。那个城头上喊话的金丝眼镜蹬着马靴斜挎着王八盒子摇晃着身子闯入，后面跟着十几个端枪的日本兵。小老婆大笑着扑向金丝眼镜，叫着，我没失身我没失身。跪倒金丝眼镜面前。金丝眼镜抬起马靴大叫，去你老母，早就是黄军的玩物了，还他妈的装贞洁烈女。小老婆被瞪向墙角，脑袋撞到墙面，昏厥过去。金丝眼镜瞧都不瞧，大喝，宫本太君有令，放你等回家。众女惊恐地盯着金丝眼镜，谁也不敢相信。金丝眼镜大怒，咋啦，不想走，那好啊，外面的黄军可是等不及了。轰的一声，众女跌跌撞撞扑向门口。
街上疯跑着一群衣衫破片翻飞披头散发的女人，哭着叫着逃命。金丝眼镜和押解的鬼子兵走在后面。金丝眼镜大笑大叫，慢点慢点，跑那么快干嘛，又不是砍头，你们老爷都等着黄军的剩汤喝呢，哈哈哈。众女听了，停止了奔跑，脚步裹着心事重重，就像去刑场。金丝眼镜说，哎，这就对了，你们现在身份高贵了，黄军用过的女人，量你们老爷不敢慢待。刻毒的提醒，像重锤击打在众女心头，往日的骄狂、刻毒、不可一世死亡了，变回一群可怜可悲可叹的女人，她们深刻体会到了被迫、无奈、弱小。好几个女人又开始了哭哭啼啼，走成了一群悲惨的可怜虫。梅孝先家女人费力地拖着人事不省的小老婆，一路凄凄哀哀，往日的骄横落到烂泥淖里。
梅影和老父亲互相搀扶着矗立城门口，目睹女人们哭哭啼啼走来。梅思庭要上前，梅影拉住说，爹，不用管！梅思庭叹息一声说，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日本鬼子禽兽不如。
爹，畜生听不懂，省省吧。
众女见到梅影父女，特别是梅影绑在腰间的手榴弹，明白是怎么回事了，纷纷跪下，呼喊：恩人啦！梅影怒道，别假惺惺的了，还不赶快走，日本人要是反悔了，你们谁也走不成！众女一片低呼，像一个个丧家之犬跑过梅影父女身边。
看着快要到山岗的众女，梅影回头说，爹，您也走，有我在，他们不敢怎么样。梅思庭转身面对梅影，严肃地说，闺女，爹今儿长脸了，死而无憾！不要劝我，老爹陪着我的好闺女，生死与共！
突然城内枪声和爆炸声猛烈啸叫，梅影父女和日本兵惊愕，看向城内。宫本大喝，防止……没等他的话说完，城外枪声大作，子弹飞蝗般飞向城头，城门处十几个伪军突然朝身边的日本兵开枪。方鲁高声呼喊，梅影、伯父快跑。梅影明白了，这是李湘林方鲁他们在营救自己，带着爹跳下脚边的壕沟。反应过来的日本兵用重火力封锁壕沟，子弹冰雹那样密集，溅起一片片泥土的暴雨，压得父女两抬不起来头。忽然壕沟里窜过来三个伪军，梅影举起一颗手榴弹要同归于尽。伪军大喝，梅影，是我，李湘林。梅影松了一口气，晕倒沟壁，拉了弦的手榴弹嗤嗤地冒着白烟。李湘林纵身飞扑，抓过手榴弹压在身下，手榴弹在李湘林身体刚刚压住的瞬间爆炸。
天空黄橙橙，染了太多的血，硝烟在黄橙橙里弥散，血腥味罩着这片天地。
十六
血蒙蒙的斜阳撒了一路，男人女人走在血路上，一个个走得没心没肺。梅孝先发着垂死的尖叫，这可这么好这可这么好啊！腿一软跪倒泥地，仰面惨呼，祖宗啊，奇耻大辱啊奇耻大辱啊！梅孝先涕泪横流，拍打着泥地。
众人停下脚步，瞧着，谁也不敢上前劝说，因为谁也不知道拿什么劝说，谁都没有心情劝说，他们可都是奇耻大辱的同路人。一个女人咬牙切齿地说，都是你们弄的，整天仁义道德，睁着双眼说瞎话，生生的把一个忠烈女子说成是荡妇是水性杨花，败坏了梅镇侮辱了祖宗，还赶人家走。这下好了，都是荡妇了，你们这些老爷都戴上日本人的绿帽子了，看你们今后怎么办！
一直被人抬着的梅孝先小老婆从担架上翻身下来，她现在不疯了也不半死不活了，瞪着牛眼鄙视斥责的女人，散泼地大叫，咋啦咋啦，胡咧咧啥，啥叫荡妇，老娘身子干净净，拼死保住了身子，要不老娘也不会被打成这个样子！梅孝先家女人一起帮腔，都说他们都保了清白。那个女人哈哈大笑说，好啊，别扯臊了，脱了裤子叫你们男人查验，敢吗？顿时叫骂声四起，众女扑向怒斥的女人，揪头发扯衣服扭打，混乱一团。梅孝先拿过身边一个枪兵的枪朝天开了一枪，大喝，够了，还不够现眼吗？
众女人松手垂头。小老婆气咻咻说，老爷……
闭上你的臭嘴！梅孝先将枪扔给枪兵，拍拍手，厉声道，回镇里谁也不准说说……说这个事！谁说了就沉谁的河！听到没有！众人稀稀拉拉应和。梅孝先大喝，听着，这一切都是梅思庭家那个劣畜闹的，她才是梅镇的大罪人！
小老婆说，对对，一切都是那个梅影的罪恶，她是我们梅镇的公敌是梅镇的耻辱。大家不要互相针对，梅影才是我们受苦受难的根源。
戴眼镜说，对对对，大家统一说辞，这样，我们回家就没事了。听镇长和三姨太的，记住，梅思庭他们家才是我们的公敌。
众人轰然称是。
十七
梅镇四处浓烟滚滚，火光映红了半边天，燃烧的爆炸声此起彼伏，叫骂、哭喊声震得月亮闭上眼睛。
大榆树下挤满了战战兢兢的男女老少，四外的火把不断滴着血红的泪滴，空气里蓄满了死亡的腐败。宫本的脸在火光里摇晃，血红、暴戾，狠毒地盯着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男女老少。梅孝先等乡绅在刺刀的押解下，躬身垂头站在宫本面前，乖得像三孙子。宫本上前抽出指挥刀在梅孝先脑袋上比划，梅孝先妈呀一声跪倒地上，身子像狂风中的小树叶。宫本哈哈大笑，如厉鬼啸叫，插回刀，伸出手拍拍梅孝先的脸，说你的粮食大大的，送给黄军。
梅孝先点头如捣蒜说，有有，梅某倾尽所有，亲自给黄军送去送去。
宫本指着男女老少，说，他们的全部杀掉。
梅孝先急急巴巴说，太君太君，他们都是良民，大大的良民，梅影才是反抗分子，梅影该杀，她的家人该杀！
人群里有人高喊，你放屁，梅影是好人、恩人。
好些人呼喊好人、恩人。
宫本朝天空抬抬手，一梭子子弹掠过呼喊的人群头顶，很多人趴到地面颤抖不已。
梅孝先抬头惊恐地，太太君，我我说错了？宫本抓着梅孝先衣领提溜起来，对着梅孝先的脸咬牙喷射吐沫星子说，你的良心大大的坏了，梅校长救回了你们的女人，你还要杀梅校长？
梅孝先蹬着牛卵的眼睛，他搞不懂宫本怎么替敌人说话了，惶恐地说，是是，太君说得对，梅校长是好人好人，我是忘恩负义的畜生畜生！
那你就该杀！
梅孝先惊愕，气结，扑通跪倒，爬行宫本脚下，哭诉说，太君太君，我该杀，可是我能为太君办差啊，为太君效劳啊，太君您说，我天亮保证亲自带人送粮食到太君的军营。
宫本哈哈大笑说，东西的要，人我也要。
人？梅孝先惊恐地说，太君，我保证效劳，人人人……梅孝先啰嗦着。宫本暴怒，指着众人喝道：喊，叫梅影救你们！
哦，太君，我知道了。梅孝先飞快爬起来，转过身对着众人，大喊，大家一齐喊，请梅大姑出来救我们，不然我们都没命了。快喊快喊。梅大姑，梅菩萨，梅镇父老乡亲求求您了，出来吧，您出来了，三千多条命就保住了。喊啊快喊啊！
哭喊声震天动地冲击而去：梅大姑、梅菩萨在梅镇上空旋转，死亡扑着翅膀乱闯，怪诞地扑打着群山，月亮滴下清冷的泪水，在火光里虚化。
梅影从大榆树背后走出，立即引出群呼：梅大姑！
众日本兵端枪对着梅影，如临大敌。梅影走得地动山摇，地皮嘎嘎怪叫，脸上光影奔腾，眼睛平和地盯着众人，似乎有千言万语要告诉乡亲们，却一句话没说。
学生惨呼，梅老师。一片凄惨的哭泣。
大姑，您老不该出来，留着您能给我们报仇。梅奔捂着耳朵推开人群跑出来阻拦梅影，叫两个日本兵拦住。梅奔放开捂住的手，高喊，大姑，侄儿梅奔以前错了，我不该认贼作父，我们这些人死有余辜，不值得救，你救了他们，事后会反咬一口，不值得不值得啊，我们梅家的大姑奶奶！
砰的一声，梅奔张着嘴巴固定了垂死叫喊的面容，血从子弹击中的洞里汩汩流出，仰面朝天倒下。乡场上又是一片惨呼，人们怎么也没想到猪狗不如的梅奔，在关键时候挺身而出，勇敢地死在宫本的枪下。
宫本将王八盒子插回，朝着走来的梅影虚弱地怪笑。梅影站住，从容不迫地说，宫本，放了乡亲们，我跟你走。
吆西。宫本朝身边的军官耳语。军官大喝，撤退。
鬼子兵潮水般四散，空气骤然冷却。
梅孝先等跪在地上爬不起来。乡场上哭天抹地，人们只能用这个最直接的最无奈的方式感谢救命之恩，没有谁再敢说梅影的不是。谁也没想着离开乡场，梅孝先的女人低着脑袋躲在人群缝隙里，再也不敢耍横。
人们朝着出镇的方向跪着，一双双泪眼仿佛穿越黑暗陪着他们的救命恩人，他们仅能用这种方式表达对梅影的感激、崇敬，还有哀悼。他们心里都明白，梅影一去将再也不回头了。
轰的一声，镇外闪现灿烂的红光，璀璨如节日礼花，铺天盖地照亮了山河大地。
后来人们才从惊吓得连夜逃跑的一个小汉奸嘴里得知，那晚，梅影站到落日崖的山岗上朝着梅镇凝望，宫本来拉他走，梅影乘势抓着宫本，拉响了衣服里面的炸药，不但炸死了宫本还炸死了身边四五个鬼子。说梅大姑就是我们这块土地上的神。
十八
梅镇人找来经验丰富的退休仵作，将带着梅影血衣碎片和可能的骨头残片，归拢一处放入棺材。
出殡那天阴风惨惨，日色无光。全镇男女老少凡是能走动的全体出动，四外的村镇听说了来了很多人，连闻知此事的国民政府和共产党游击队都派了好些官员代表，前来为梅影送行。附近的三十八团团长亲临，带着一个连兵力护送梅影出殡。
梅影的棺木缓行在古老的梅镇街道上，白色的人群簇拥着棺木。人们用泪水洗面，用啼血感恩，用怒火宣誓。梅影死了，尸身残破，换来三千多条生命活着；梅影倒下了，三千多条生命站起来了。
山河哭泣，群山垂首，漫空飘舞着圣洁的雪花。
遵照梅思庭意思，将女儿梅影下葬在梅镇出山口落日崖上，看着梅镇，守护亲人。
古老的梅镇涌来上万人，还有漫山遍野持续赶来的扎白戴麻的人们，青绿的山被白色覆盖。他们为不屈的精神感召，他们为受尽屈辱还守护人民的灵魂送行。据说，梅影是在突然一片血红的阳光下下葬的，棺材落土，血红突然消失，剩下的是上万人的悲痛。
方鲁挖来一颗梅影最喜欢的并蒂山百合，小心栽种到梅影坟头。山百合清雅、高贵，一尘不染，在微风中含着微笑，像一面猎猎招展的旗帜。
好些学生哭晕，好些女人哭得气息奄奄。梅思庭夫妻坚持到女儿坟头堆起，双双晕倒坟地，被人抬回。梅孝先等长跪坟头，叫方嫂、田磊抓起，怒斥。梅孝先惊颤地后退，脚下一滑，顺着落日崖缓坡滚落，摔折了腿，从此躺在家里，直到抗战胜利后在出来过一次，于终日惶恐惊惧里死去。
方鲁栽种好山百合，神情严肃地对着坟头三鞠躬，庄重地说，梅影，那天早晨在河滩上，你说你希望能跟最喜欢的人办一场醉心的婚礼，尽管这里不是河滩，也没有婚纱，但是，我知道你是最喜欢我的，我曾经那么无情地伤害你，导致你的离家出走，希望你能原谅我。希望我们能在九泉之下举办那场醉心的婚礼。
啪的一声爆响，子弹划裂天幕，拖出悠长的尾音。方鲁的手枪抵着太阳穴，在众人目瞪口呆里徐徐倒下，脸上含着微笑房建辉
一
梅镇像头温顺的卧牛，静静地卧在群山怀抱中，浑身上下披绿裹青。麻石板街道被夜露洗得水滋滋亮汪汪，两边排列的早点铺炉火烘热了空气，唤醒了梅镇的早晨。
早起讨生活的人们用身体挖走挡住他们前行的浓雾，又在身后旋转出一朵朵雪莲花，诱人的吆喝声在初日的抬爱里温暖地舒展。镇中有一块不大不小的很有来头的乡场，偏后矗立一颗似乎和古镇同龄的老榆树，巨大的冠盖庇护了乡场，清朝那会用作贴告示和砍头的去处，后来延续了贴告示的传统，免除了杀人的功能，代之为开大会的聚集地，对面是绿茵拱卫的镇公所。挨着镇公所是一座拱背吊满青苔的小桥，清幽的河水绕一个弯划过新开的小学堂，甩向深山的怀抱。
阳光赶起群山的青翠倒立河水里，几只大白鹅嘎嘎叫着踏波掠浪，脚掌下快速开放一串青亮的水花，掩翅在两只翠羽鲜亮的鸭子身后。鸭子丝毫不以为意，专心埋头对着一丛银红色水中根须一通咕咕噜噜，搜食隐藏在根须间的美餐。河水绿茵茵地微笑，洁白的山百合不辞肥瘦地打扮着河滩，卵石在阳光下闪着温润的光泽。
年轻的梅影和方鲁并肩拥着温情漫步河滩鹅卵石，面对此情此景，他们很容易走出一个婚姻的完美。梅影抬手将一绺微风抓下的鬓发掖进眼镜腿里夹住，微笑牵着山光水色，她接受刚刚回国的洋博士方鲁之约，来到清晨的河滩，方鲁说要商量他们的终身大事，定下了他要立马返回重庆就任，抗战时期时间不等人。尽管他们来此目的明确，却谁也没有说正事，脚步徜徉在山水的舒美中，都不想破坏宁静、和平、阳光送暖的早晨。
梅影弯腰折了一支并蒂山百合，嗅着欣赏着，转向白西装白礼帽斜纹紫红领带的方鲁，送出绿茵茵的微笑说，看出什么了？方鲁从绅士的微笑里探出思想，费力地解读山百合，说她是白色的新鲜的。梅影说对也不对，你这个留法博士难道就学会这点浪漫？方鲁笑出不好意思说，我是学习军事的不是去进口他们的浪漫。那你说，我洗耳恭听。梅影笑了，笑碎了一河水，河水亮银子那样怂恿铺排。梅影收住笑说，你就没看出圣洁、高贵、顽强。方鲁哦了一声，像个开蒙的童子，说，那梅校长梅老师能不能为方某启蒙一二。梅影夹夹灵动的眼皮，微笑从嘴角滚落，说你没看出她们在任何地方任何环境里都能生长？河滩上山岗上到处都是她们的家她们的亲人。我是老师，我说一，你去反二反三吧。
方鲁微笑着推推鼻梁上的眼镜，说看来我这个洋博士要好好地解决水土不服了。方鲁起大早来河滩上可不是为了增长学问，他要在感情的热锅里炒出关于他们俩的未来幸福，这也是他在重庆的民国政府报道后就马不停蹄赶回来的原因，希望把小时候方梅两家定下的娃娃亲落到实处。梅影可是留过日本的学生，热心于教育，故而坚辞省府邀请回乡办了小学堂。方鲁不仅要摘婚姻的果实，还要设法打通梅影的思想和他一道去重庆。梅影不和方鲁讨论去重庆的事，指点山水树木花草说事，这里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情意满满。方鲁努力保持绅士风度，希望自己的热乎融化梅影的小心态，绅士地吸收梅影的芳心。梅影学生头上一缕头发再次调皮地滑落，只得重新将她们按捺进本该的座位里，嘴角掀开胜利的微笑，目光里绿意翻涌。方鲁有些急躁了，很想说出自己的大道理，看到梅影走在诗意的微笑里，只好在心里缓释急躁。梅影继续踏着小碎步，走出了温良恭俭让，好像忘记了让方鲁举一反二反三。
山亲爱地拥抱河水，舒展出一副宽大的绿色风景画，一两条小鱼跃出水面，似乎在向鹅们鸭们叫阵，远处几个牧童弃了牛儿不顾，尽情在沙滩上追逐、嬉戏，欢笑声撞进白云的怀抱。
梅影抬起笑意温和的脸庞，目光在画卷上移动，突然打向远处的追逐，把笑洒到他们的欢笑里，扫一眼急迫期待的方鲁，说，方大博士我是个小女子，只喜欢家乡的山水，希望生活在青山绿水的平静里，远离山外的炮火连天。
方鲁推推鼻梁上的眼镜，耐着性子问，难道一个留日学生就没有自己的理想，过着随遇而安的古老日子，这还是新女性吗？山外的炮弹迟早要落到山里，那时候你还能这么恬静、悠然？
梅影站住，瞧着倒映在河水里的蓝天说，理想，呵呵，谁没有理想，我的两个理想之一就是办好镇上新开的小学堂，听到孩子们朗朗的读书声就是天下最美的事，他们长大了会走出大山，去……梅影截断话语，弯腰捡起一块卵石砸进镜子般的河水，河水敞开了一朵喇叭花，飞溅的水珠落下重新砸开了一圈小喇叭花，清亮地笑出满河的畅快，河水的笑音在水面游行、飞越，连接青山扑向蓝天。
方鲁背对着河水挡住梅影的视线，坏笑着逼问梅影第二个理想是什么。梅影笑而不语，再次拾起一块扁平的卵石准备撒手河面，方鲁张开双手不让梅影投掷，说，有理想是好事，难道还怕说出来。梅影丢下卵石，拍拍手掌，目光越过方鲁头顶，投向远山的清越，迷蒙了双眼梦幻似的说，我希望在这里在一个宁静的下午，和我所喜爱的男子举行一场醉心的婚礼。
啪，方鲁拍手掌激发出温暖的脆响，说，那最好，别开生面别开生面，肯定终生不忘！我们俩在这一点上终于找到共同点了，太好了！
啪——勾——突兀、惊颤，拖着尖锐的啸叫撕裂群山的静谧，那是死神传送的请帖。方鲁和梅影终止了调蜜，目光打向声音发出处，那是牛头方向，那里连接山外的道路，火药爆发出强劲，推送子弹划破蓝天。方鲁惊呼，三八大盖，日本人来了！
枪声接二连三下着狗崽子，牛头那边呼喝声直冲云霄，惊恐的绝望的呼叫震动群山，整过镇子跟着震颤、慌乱。梅影急切地说，方鲁，我要去学校。不等方鲁回应，撒腿跑向能看到青绿覆盖下的部分白墙黛瓦。
“鬼子来了！”成为梅镇这个早晨永久的惊恐。
方鲁大喊，梅影，回来，日本人马上就到了，赶快往山里跑！
梅影裙裾翻飞，像一朵速开的蓝色山百合，像一面烈烈招展的旗帜，摇摇送来你走吧，那里有我的学生还有同事！梅影跑得飞快，和刚才判若两人，她在和死亡争抢时间。
进镇子的麻石街上男窜女叫，街面横躺着白的绿的红的各色吃的用的，还有躺在炸坑旁边血呼啦叽的尸体，硝烟弥漫。窝在店铺石阶台上女尸流着最后的血，烧饼摊子倒地旁边的店铺燃烧着大火，黑烟翻滚，冲天而起。啪勾不停，每啪勾一声，准有一个活生生的生命倒下。街口冲进来一群端着长枪戴着黄色招魂耳帖的嗷嗷怪叫的两条腿畜生，枪口冒着硝烟，刺刀上滴着殷红的血，他们见人就杀见东西就抢。两个黄衣畜生抬着一个拼命挣扎尖叫的妇女往门里窜，嘴里胡乱地大笑怪叫，一个鬼子兵枪刺上挑着一个四肢在空气里徒劳乱舞的婴儿，高声大笑大叫，几个围观的日本兵跟着胡叫怪笑。
大火四起，浓烟覆盖，叫声哭声和残忍的笑叫声构筑了梅镇灾难的全景图。
梅镇似乎醒在睡梦里，醒在枪炮的教训里。善良的人们似乎没来得及看清对方，就消失在子弹的扑击中。
这天，永远定格在公元1939年5月6日，湘西一个古镇的早晨。
青山绿水不再静谧优美，和平的阳光再也照不进古老的梅镇。
二
习惯生活在安步当车的千年古老里的山民百姓何曾遭受如此劫难，大部分人纷纷逃亡深山之中，暂时没有逃走的没头苍蝇样乱窜乱撞，烧香拜佛的人不在少处，佛祖非常吝啬他的无边佛法。
学校里早已乱成一锅粥，狼奔豕突，惊恐的哭喊声代替了朗朗的读书声。枪声咋起时，几个男女老师正带着学生准备排练梅影编写的抗日剧《血色》。初闻枪声，一个男老师还开玩笑说，这可是绝好的背景声响。随着更多的枪声还有炮声传来，玩笑声熄灭，惊恐挂到每个师生脸上。枪炮声下的惊叫、镇民的拼死逃跑给他们上了一节惊心动魄亡国课，慌乱哭喊改变了校园。院中竹林边，好几个女生抱团哭啼，余下的学生围住老师张着惊恐、希望的眼睛。老师们没了主意，一个女老师抱住另一个女老师哭泣。有人拉开校门，众人跟着逃出，很快退了回来，个个成了惊弓之鸟，五官变形。那个带头拉开门的田磊老师，狠狠闩上门，大叫，完了，鬼子兵冲过来了，怎么办啊，赶快想法子啊。
都不许哭！梅影如天兵天将突然降临，紧急大喝，说哭喊没用，反而给鬼子指示了方向，别哭别喊，跟我来。哭喊声随着梅影的镇定降温。梅影脸色煞白，胸口剧烈起伏，她是从河滩的爱情温柔地直接冲进可能随时丧命的火坑里，她要挽救她的学生。她的话镇住现场，绝望中的师生像找到生的寄托。梅影指挥老师们带着学生往学校后山跑，她断后，为师生的脱离拖延时间。田磊要和梅影留下来拖延时间，梅影厉声说，保护学生是你最大责任，不要叫我担心。田磊流下眼泪说，是，校长，我拼了命也要送他们走，你你也要……
别婆婆妈妈的，还是男子汉吗，快走！梅影柳眉倒竖，平时的循循善诱、温和的梅影不见了。门外叽里咕噜大叫，砸门声此起彼伏，门板嗦嗦颤抖。梅影上前一把推走田磊，大吼，记住，保护学生是当老师的责任！田磊抹了把眼睛，扛起一个吓晕的女生窜出后门。
梅影站立院中，整理了一下衣服，严肃地盯着被暴力摧残的门板，镇定得像一座巨石。门板哗啦一声向门内倒下，一群凶残的日本兵端着枪冲进来围住梅影。梅影在日本兵冲进来的瞬间身子哆嗦一下，随后稳住，迎着快要刺到脸上的刺刀丝毫不退缩。残暴的鬼子兵歇斯底里，抽回枪，准备将刺刀刺进梅影胸膛，被一个挎着腰刀的军官制止、训斥。鬼子兵收回枪，哈依一声退到一边侍立。军官朝围着的鬼子兵挥挥手，鬼子兵收枪撤围。军官上前用半生不熟的中国话说，你的梅校长？梅影急速打量军官，大义凛然道，是，本校不欢迎你们，请你们立即出去。军官嘿嘿笑说，我们是来帮助你们建立王道乐土，是朋友是客人，留学大日本帝国的梅校长难道没学到一点点礼貌。梅影冷笑，说有端着枪闯进来的客人吗，拿着刺刀威胁主人这还是朋友吗，这就是你们要建立的王道乐土？军官尴尬，脸色血红，尴尬地笑，说，我们不讨论这些，你的老同学在等着，我们是奉命邀请。请！梅影看一眼学校，平静地说，带路。
粗大的大榆树干上绑了七八个壮汉，鬼子兵端枪警戒。乡场上站着一两百哭哭啼啼男女老幼，鬼子兵用刺刀围住，四外高处架起几挺歪把子，虎视眈眈。树旁石凳子上坐着一个中佐鬼子军官，指挥刀立在岔开的两腿之间，一双戴白手套的手按住刀柄，瞪着三角眼欣赏他营造的这幅画面，得意在他脸上流窜。身后站立两个军官，脸上凶神恶煞，侧面躬身站立一个头戴日本军帽着中式衣裤挎盒子炮的中国人，他就是镇上梅老妖的儿子梅奔，因为吃喝嫖赌叫梅老妖赶出家门的败家子，后来听说去了东瀛岛国，没想到十年后成了鬼子兵的狗。
人群后面响起一阵叫骂，人群分开。鬼子兵押着绑缚着双手的梅影进来。众人惊呼，纷纷垂下头颅。田磊和几个男女学生随后押到。
梅影走得大义凛然。押解的军官跑到中佐面前讨好地报告一番，中佐放出微笑站起来走到梅影跟前，说，梅影小姐，没想到在这里见到老同学，难得难得。对不起，都是手下鲁莽，怎么能这么虐待老同学呢。伸手要替梅影解开绳索。梅影沉静地说，不必，这里只有中国人和日本人，没有其他的。中佐诞着脸皮呵呵笑说，误会误会了，我们是来大东亚共荣，建立王道乐土。梅影冷笑，目视现场，说，宫本，这就是你们的共荣，刺刀下的共荣？看着还在冒烟、燃烧的街道和街道上的尸体冷峻地说，这就是的乐土，鲜血、尸体、燃烧的乐土？畜生也讲乐土！
“八嘎”！宫本身边站立的军官狠狠打了梅影一耳光叫骂。宫本抬手制止，脸像个皮蛋，嘿嘿冷笑，指指大树，指指现场的人群，说，我今天只想和老同学畅叙同学之谊，没想到老同学如此不给面子，我是个说话算数的人，这些人是死是活都在老同学你的一念之间。如果答应和我回兵营，这些人马上自由。宫本抬手一招，身后躬身站立的梅奔扯着嗓子对众人道：宫本太君说了，这次来是诚心邀请梅影小姐去军营一叙，商谈建立大东亚共荣事宜，造成现在的不愉快都是不理解造成的，只要梅影小姐，不对，应该是梅影校长，梅校长要是过去商谈，你们不仅不会死而且还能好好地活着，等梅校长和宫本太君商谈好了，我们就是一家人了，你们可都要感谢梅校长啊！
人群里戴着瓜皮帽弓着细腰留着山羊胡子的镇长梅孝先扯着公鸭嗓子大叫，梅大姑，您就答应了吧，您答应了就是我们梅镇的活菩萨，观世音在世啊！好些人跟着附和，喊道，活菩萨啊，答应了吧。梅奔大喊，对，梅校长就是观世音菩萨，她答应了，你们就活了，能过好日子了！
凭什么叫一个姑娘担负这个天大的重责，你们你们还有人性吗？田磊怒声大喝。一个鬼子兵上前打到田磊，几个学生惊呼，护住田磊。中年妇女方嫂大喝，田老师说得对，我们这些人的生死怎么能搁在梅校长一个女子身上，你们这不是帮着鬼子逼梅校长吗？你们你们，还是人吗？镇长身边几个女人上前按住方嫂，一个三十几岁妖娆的女人用帕子塞住方嫂的嘴，阴沉地威胁说，方嫂，你还要不要你的烧饼铺子了。被堵住嘴巴又被人摁住的方嫂挣扎，呜呜地说不出话。
宫本看着现场嘿嘿冷笑。梅影怒喝，宫本，你还有人性吗？
宫本哈哈笑，说，我从来不强人所难，至于人性嘛，那是战争的人性。回头对围着那几个捆绑大汉的士兵挥挥手。啪的一声，一个大汉死在鬼子兵的子弹里。现场大乱，哭喊嚎叫。鬼子兵一阵紧急拉枪栓声。梅奔大喊，肃静肃静，难道你们真要惹怒黄军，统统给黄军做活靶子吗？梅孝先大喝，安静安静，不要惹怒太君！
梅影胸口起伏，脸色血红，对着宫本大喝，宫本，你要是一个军人，冲着我来，给我一颗子弹！
宫本哈哈笑，说，这可是你说的。
校长！学生惊呼。
啪的一声，又一个大汉垂下脑袋，血从胸口汩汩流出，宫本击毙的。全场死寂，睁大了眼睛盯着，惊愕、悲愤。
畜生！梅影怒骂。
梅孝先大呼，大姑，您不能再激怒太君了。求求您了，梅家姑太太！
姑太太，求求您了。梅孝先身边的几个女人齐声呼喊。
梅影盯着她们，激怒道，你们你们。梅影不知道说什么好。
宫本重新走到梅影身边皮笑肉不笑地问，怎么样，老同学，还是不愿意？梅影不愿意和宫本多说一句话，后背对着宫本。宫本盯着梅影的后背恼怒，转头对身边军官耳语。军官招来两个鬼子兵耳语。两个鬼子兵狂笑，放下枪，脱光了上衣。众人看着胆颤心惊，女学生和姑娘们或扭头不敢看或闭上双眼，呼吸凝重，空气仿佛在剧烈燃烧。鬼子兵脱得只剩下一条裤衩，推开前面的男人，一人一个抓出来两个十几岁的少女。少女大哭大叫，众人激动惊呼，想上前救护。鬼子军官对天鸣枪，众人惊恐后退。两个鬼子兵将少女带到大树下，在众目睽睽中按倒她们，骑上怪笑怪叫。
住手！梅影冲着宫本大喝。全场死了般，目光全部集中到梅影和宫本身上。宫本诡秘地笑。梅影决死地说，放开她们，我跟你走！
宫本嘎嘎怪笑，对大树下挥挥手，拍手说，早说，这一切都不会发生，请！
梅影转过身深情巡视在场的梅镇人，目光所到之处响起一片哀嚎，人们多么无奈多么可伶。梅影目光落到学生脸上。学生哭喊道，梅老师，您不能去！梅影闭上双眼，两滴泪水从眼角滚落。
梅影走了，走在一群蝗虫的队伍里，走在阳光惨淡里，走在满街尸体和烟熏火燎里。
三
日本兵满载着战利品撤走了，后面的一群兵还烧了几家房子，在狂笑里踏着梅镇人血迹走的。
梅孝先和他身边的几个女人兔子样窜回去，乡绅们看一眼大树摇摇头走开。乡场上人群哭哭啼啼扶老携幼散去。留下的是那些死了人的苦主和被绑着的家人，方嫂和田磊，还有哭泣的学生们。方鲁冲进现场目睹悲惨，看着参天大树，目光在燃烧，双手举过头顶嚎叫。
镇公所里斑斑驳驳，像个垂死的老人，阴气裹着发霉的空气，播弄死亡味道。梅孝先坐在太师椅里和众乡绅喝着茶商谈事情，好像根本没发生过灾难性事件，两个儿媳一个女儿和一个小老婆妖妖娆娆围拱着有说有笑。小老婆嗲着嗓子说，早知道黄军动用这么大阵仗只是为了一个梅影，还不如早点绑了送过去，免得全镇鸡犬不宁。女儿说，是啊，我瞧着就不舒服，一个女子不在家学女红，办什么新式学堂，镇上好像就她一个能人，这下好了，伤风败俗了吧，自找的。小老婆笑得热气噗噗，说，这下好了，梅思庭那个老东西攀上日本女婿了。大儿媳笑着说，三娘，说错了，那是日本人大公众的女婿呢，那可是一个兵营呢。
喝茶的乡绅有人摇头，有人放下茶杯脸色难看。
够了，都给老子滚，我们说正事。梅孝先听到她们说得不像话，看到乡绅们不满，只得赶她们走。
小老婆扭着水蛇腰不屑地说，媳妇们，跟小妈走，切，就这点能耐。梅孝先摔了茶碗，碎了的瓷片翻着筋斗飞溅，落出一片细碎的闪耀，眼睛瞪圆像要吃人。众人大惊。众女人这才悻悻地扭着屁股走进耳门。
抱着水烟袋乡绅问，要是梅思庭回来追问，我们怎么说？他们家可是有十几条枪。众乡绅附和，惶恐不安。梅孝先拍了桌子，拉着公鸭嗓子说，追问，追问啥，有本事到日本人哪里追问去，今儿这场大灾，根子都在他梅思庭身上，他要不把那丫头送到东洋上学，能认得那个叫宫本的吗？要不是跟宫本勾勾搭搭，他能带着兵来祸害咱们？众乡绅惊愕，张着嘴巴说不出话，目光可怜又可嫌地盯着梅孝先。靠梅孝先身边坐着的戴一副黑框眼镜的刀削脸连忙笑着说，梅翁目光如炬，看得透彻深远，归根结底还是他梅思庭种下的劣根，门风不正，怨谁！
乡绅们有叹息的有附和的，一场邪恶的闹剧在笼子里躁动。
方鲁气冲冲走进公堂，指着众人大怒说，你们你们可都是梅镇的头脑，出了这么大祸事死了那么多人，现在梅影为了保全你们被抓进日本兵营，你们居然还坐在这里喝茶说笑，你们喝下的可是他人的血泪，肠子不烂吗，还笑得出来！
戴眼镜的站起来愠怒，说你可是方家大公子还是留过洋的博士，怎么可以如此咆哮公堂？圣贤之书读到狗肚子里了！
去你妈的圣贤之书，圣贤之书教你见死不救，教你们把一个镇的安危推给一个弱女子！方鲁毫不退让大骂。啪，梅孝先拍桌子咆哮，这里是镇公所，不是你撒野的地方。方鲁盯着梅孝先，眼睛里充血，步步紧逼，咬牙说，哦，镇公所啊，死人了管不管，弱女子被抓了管不管，梅影把自己交出去了，就是为了换得你这样蛇蝎心肠的人活着，太不值得了！梅孝先双眼惊恐步步后退，脸色灰败。方鲁一把薅住梅孝先衣领，大喝，你到底救不救梅影？四个枪兵突然闯入抓住愤怒的方鲁。枪兵是戴眼镜的看到情况不妙，出门招呼进来的。见到枪兵，梅孝先活过来了，声嘶力竭道，拉出去拉出去！
方鲁挣扎着大叫，你们要还是人，要是还有一点点人性，就赶快组织人救梅影，梅影怎么说都是你们的救命恩人！
大榆树下，方嫂手里捧着写有“梅影长生”的木牌，带着学生们和田磊走近树干，把木牌恭恭敬敬放置粗大的树干下的石桌上。田磊带着学生在牌位前摆上香炉和祭品，点燃香插入香炉里。众人退后几步，方嫂双手合十跪下，田磊和学生跟着跪下。方嫂念叨着：大慈大悲的活菩萨梅影，梅大姑，您救了全镇的性命，但愿佛祖保佑您平安无事！学生哭泣，呼喊梅老师！田磊满面泪水说，梅校长，但愿您吉人自有天相，平安渡劫，我们都等着您回来呢！方嫂止不住嚎啕大哭，哭声响成一片，震撼大树，树叶似乎在嗦嗦颤抖。他们身后跪了黑压压一片男女老少，一片哭声。
青色的香烟绕护着哭喊声，震撼整过梅镇，日光惨白，流出殷红的血泪，血红蒙住了天地，风吹响了树梢，呜呜咽咽。
方鲁突然跑过来，抓起跪拜的田磊，怒喝，跟我走！
四
星星像从天幕的破洞里钻出来，繁密地滴着泪珠儿，月亮垂死地斜吊在天幕上，张着半边脸悲惨地瞧着人间。
房间里灯火迷糊一片，家具上像被涂抹了一层黏糊糊的死亡气息。梅影合目坐着，脸上全无血色，像个雕像。桌面摆放着糕点、水果，仍然保持它们的原始。门口两个背抢的日本兵锁住了梅影逃生的可能。自从离开乡场的第一步，梅影就没有打算逃跑，想着如何去死，只有死能解脱一切。一个被日本鬼子抓走的年轻女人，就是逃出去了很难消解那些怀疑的目光，如其忍受别人的怀疑活着还不如死了干净，到了如此地步再想别的那是虚幻的无益的，只能徒增心理负担。她想着如何有尊严的死去，她甚至想到被宫本五花大绑押解刑场，在枪弹的爆响后看着亲爱的蓝天微笑着倒下，倒在山百合的怀抱里，但是心里无数次想着自己的遗憾，再也没机会兑现在夏天的傍晚在美丽的河滩上和自己最爱的男人对着青山、河水还有山百合举办一场醉心的婚礼了，她只能在心里无数次设想那个热切的醉心场景。
一阵沉重的马靴敲击木质楼梯声强烈抬升，楼梯在强暴踢打下哼哼唧唧，像个濒死的病人。梅影呼吸了最后一口人间的空气，等待终极降临。上楼的是宫本，暴虐的马靴声就是宫本残暴的释放，宫本上次在这里带着暴怒离开，留给梅影一个最后的考虑。宫本的马靴踩着中国人的苦难和鲜血跨进房门，随手关闭了它，房间构成一个密闭的恐惧，空气瞬时坚硬。梅影继续保持死亡状态，灵魂似乎脱离身体飞升，在看不见的空中盘旋。宫本这次没有对梅影歇斯底里，马靴踏得轻柔，嘴角似乎挤出微笑，从木质化的空气里迅速传导给梅影耳朵。啪挲，像是一叠轻飘的纸片打击桌面，拍出来的风撞击梅影胸口，血液在血管里四处奔突，血管飘摇着随时爆裂。梅影咬着牙，忍受剧痛，脸色血红。
看看吧，他们都是你的亲人。宫本轻描淡写地笑了，那是吃人后张着血红的口说的，血腥扑鼻。梅影似乎嗅到亲人的熟悉，眼皮跳动，还是开启了眼睛，桌面散落着爸爸妈妈和七岁小弟的照片，这是宫本的恶毒和无人性，用家人来威逼。梅影感到自己像个大海中在狂风暴雨下摇曳的小船，气息悠悠地问，你把他们怎么了？
宫本诡秘地笑，笑声如瓦楞刮着梅影的耳朵、心，痛苦地滴着血。她知道人跟魔鬼无法交流，魔鬼嘴里永远吐不出莲花，问也是白问，合上眼睛在心里为爹妈小弟祈祷。又是啪的一声，一叠照片摔到桌面，阴冷地说，看看吧，他们可都是你的好学生。
你，猪狗不如，畜生！梅影爆出粗口，那是怒急恐惧至极的真实。宫本再次呵呵笑，说如果你好好活着，他们一根头发都不会少。怎么样，条件优厚吧。
无耻！梅影不再冷静了，她知道对面这个冷酷的魔鬼说到做到，只恨自己手里没有枪，怒气、戾气、伤心、悲痛涌上心头，堵塞了大脑，阻断了意识。
夜空泡在垂死里，半个月亮迷迷糊糊像在流泪，草丛里虫子低低地哀鸣，大地和天空在黑暗里颠倒。房间里灯光哀伤地探出窗口，又无力地下垂，跌落濡湿里。宫本那野兽的狰狞割碎了一片片花朵，旋转着飘落死亡的深渊。
骤然的枪声打破了魔鬼的舞会，枪声一声紧似一声，如一只只铁拳砸中魔鬼的头颅。楼门大开，宫本被灯光涂抹成黑炭，慌乱地冲出门，快速扣着衣扣，急问卫兵，哪里打枪？
卫兵指着一个方向说，好像是司令部那里。
枪声、火光编织了魔鬼的死亡链条，大地在颤抖摇晃。
五
城门外的小山岗像一条巨龙静静地卧着，方鲁和田磊等人拿着枪趴在山岗的树林里密切注视城门口。田磊低声问，这行吗？方鲁指指绑在身后树干上穿着和服的日本女人说，有她在，量他宫本没那个胆子，她可是宫本顶头上司的老婆。田磊还是不放心说，万一…
没什么万一。方鲁斩钉截铁道，一会交换后，你们几个不要管我，带着梅影从我们预定好的路线撤离。不用担心我，我可是学军事出身的，你们走得越远我越安全。
说话间，城门楼上火把大亮，烧红了半边天，鬼子兵如临大敌。梅奔的声音遥遥传来，对面的好汉听着，黄军答应你们交换人质，但是你们要确保人质安全，否则梅镇鸡犬不留，石头过刀草木过火！
田磊小声骂道，这个认贼作父的败类！方鲁指指日本女人，顾不上搭理田磊，高喊，你们不要心存侥幸，不要动歪脑筋，我们既然敢来，就有了万全的准备，告诉你们一个消息，不仅城外做好准备，在你们城内若干个要害部门也安放了炸弹，一旦你们打歪主意，城内马上爆炸四起火光冲天！
好，黄军答应你们。这就下去交换人质。
田磊有点发抖。方鲁厉声说，有点中国人骨气好不好，刚才你不是挺有骨气的吗，你没瞧见他们也害怕吗？按照计划行事。方鲁掏出毛巾塞住女人嘴巴，解开绳索，逼着跟自己走。
双方在城外抵近山岗地空地上对峙，火把照耀得如同白昼。大队的日本兵燕翅排开，抢上刺刀寒光闪烁。方鲁让对方士兵退到城门口，否则不交换。宫本只好照做，叫人带出批头散发衣衫不整被堵住嘴巴的梅影上前。
梅奔说黄军是讲信用的，请把夫人放过来。方鲁朝后面挥手，田磊等三人押着日本女人来到身边。方鲁说，看清楚了吗？要不梅奔你过来瞧瞧。梅奔低声告诉宫本，宫本挥手。梅奔胆颤心惊地走过来，仔细打量，回头说，太君，确实是司令夫人。
宫本要同时放人，方鲁不答应，说自己可以站在这里陪着，你们先放人，等我们的人安全了再放。宫本不同意。方鲁用驳壳枪顶着日本女人后脑，女人呜呜大叫。方鲁说，你们人多，有机枪有摩托车，只有我认为我们的人安全了才会放人，千万不要动歪心思。宫本犹豫，梅奔跑回去一阵耳语，宫本不得不下令放梅影。
梅影被绑着双手，走过宫本身边，突然一头撞向宫本，宫本连连后退，还是倒下。谁也没料到梅影不顾性命撞宫本，双方似乎一触即发。梅影要用这个方式激怒宫本杀了自己。宫本爬起来，暴怒，抽出刀要劈了梅影。梅影迎着刀再次冲击。
住手，敢动，立马毙了她！方鲁声嘶力竭道。
六
路上，梅影像个垂死的人，不说一句话，低着脑袋东倒西歪地走着。方鲁想搀扶，梅影尖利地叫道，别碰我！方鲁缩回手，万分惊恐地问，他们他们没把你怎么了吧？梅影不理会，疯了般跑去。
天，亮在满目疮痍里，青烟从废墟里袅袅升起，绕着群山的呜咽。镇口路边的落日崖上皤帆飘飘，纸钱当空，悲伤、凄凉的哭喊声萦绕着坟地，乌鸦盘旋着呱呱怪叫。
几株洁白的山百合，在微风的摇摆里流着泪水。
梅家大门紧闭，没有了往日的枪兵站岗，只有两只石狮子张着空洞的嘴巴无目的地悬望。
门前路上聚集了三三两两的男女，有意无意地瞧着紧闭的大门。梅孝先家的女人在小老婆率领下站到对面，向梅家大门指指点点，肆意嬉笑，招引了一大堆男男女女。听了她们的蛊惑，有人不相信，有人摇头叹息走开，有人随着她们的污蔑兴风作浪，责骂梅思庭门风败坏，表面道貌岸然背地里男盗女娼，将日本人祸害梅镇的责任全部推倒梅家头上，骂梅影臭不要脸，水性杨花，送给一个军营的日本兵用。骂得正起劲的时候，方鲁和田磊他们突然赶到。方鲁责骂他们没良心，说要不是梅影挺身而出那两个姑娘还能保得住清白？接下来还不知道要死多少人有多少妇女被糟蹋。指着梅孝先小老婆和闺女厉声道，要不是梅影挡着，说不定下一个就轮到你们！你们良心叫狗啃了叫猪吃了！方鲁满脸飞红，像一团燃烧的火焰，眼睛奓着，仿佛要吃人。田磊愤怒地说，就没见过你们这样的，真该叫日本兵抓了你们，梅校长为了谁？没有梅校长你们能站在这里说风凉话、侮辱人！
那些跟风的男女低下头，纷纷溜走。梅孝先小老婆和闺女想争辩，看到方鲁变了形的脸，扭屁股逃跑，边走嘴巴还不干不净地道，方家少爷，那可是一个叫猪拱了的烂白菜，你还好这一口。方鲁大怒，要追上去。田磊等强行拉住。田磊说，方博士好男不跟她们这些破烂斗。方鲁垂下胳膊，狠狠地吐口吐沫说，没想到不仅愚昧还是这等侮辱糟蹋人，简直猪狗不如，怎么能叫这样的人生存在这个世界上！
梅家院子空无一人，树叶挂着脑袋，花草抱紧了身子畏缩在阴惨惨的光线里。方鲁等直驱上房，厅堂里空无一人，后面隐隐传来低低的哭泣声，连带着空气叹息。方鲁连叫了几声梅伯父，好大一会儿，梅思庭才在丫头的搀扶下出现，一夜间乌黑的头发披上一层霜，脸像被水泡过的惨白肿胀，目光暗淡不看任何人，坐到太师椅子里似乎对着空气说，来了。方鲁赶紧近前，小心地说，来了，伯父。梅影还好吗，我想给她散散心。梅思庭合上双眼，悠悠地说，她她恐怕没有那个心事了。
怎么了，伯父？方鲁惊愕地问，不敢相信。顽固地说，我知道梅影一定受苦了，心情肯定不好，我还是想当面劝说，事情过去了，就当一阵风刮过去，没什么的，只要天没塌下来就好。梅思庭睁开眼睛，盯着诚意满满的方鲁说，你，真的这么想？
是，伯父，我想现在就见到梅影。梅思庭合上眼睛，搭在椅背上的手轻挥。丫头说，方少爷，我带你过去。
梅影躺在床上，双眼瞪着，好像僵死了。方鲁等梅伯母和丫头离开后，扑到梅影床边急切地说，影，到底怎么了，你要这样折磨自己。眼泪顺着腮流下，目光追着梅影惨白的脸。梅影不说一句话，就是一个活死人。方鲁愈发揪心，说，影，就是有天大的事我们俩个扛总比你一个人闷在心里好，你可是新女性啊，怎么这么想不开。梅影突然大笑，凄厉的声音刀子般扎进方鲁的心窝，血啪嗒啪嗒滴落。方鲁忍着痛苦说，影，别这样，我们可是要在河滩上举办美好婚礼的。梅影笑声骤停，双眼紧闭，眼角慢慢溢出两颗泪珠。方鲁急得在房间里转圈，像个斩掉头颅垂死挣扎的公鸡。
你，走吧，我已经是一个不干净的女人。梅影嘴巴丝毫没动，声音似乎是从地狱里冒上来的，阴冷、坚硬，房间随着这句话翻转。方鲁双眼圆瞪，全身颤栗，突然抱着脑袋嚎叫，发疯地奔出房间跑出梅家。
路上，人们听不清方鲁在叫喊什么，为何如此，只道他疯了。方鲁没头苍蝇样跑回家，气喘吁吁，紧急跪在父母面前连磕三个头，说，父亲母亲，恕孩儿不孝，我走了。老两口惊问去哪儿。母亲说，梅家的婚事怎么办？方鲁起身赤手空拳地雄赳赳走出，撂下一句话说，爱咋办咋办。说完，人已经在门外。老两口惊愕地看着空洞的门，僵在当地。母亲突然高声喊道，不带行李啊！
七
梅影闺房，灯黄光惨，浓重的悲哀装满了每一个空隙。母亲和弟弟守在梅影床边，像守着一个濒临死亡的人。阴风在房间里四下游走，似乎是阎王提前派鬼使来下通知。门哐当一声被推开，屋里人吓了一跳。梅思庭大步闯入。梅母哭泣道，老爷，这样下去可怎么好哇。梅思庭大怒，说，死了算了，梅家担不起这个污名！
什么！梅母惊叫说，她好歹是我们的女儿，外头叫鬼子欺负了，家里你还说这个话，你你这是在逼命吗！梅思庭喝道，妇人之见，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我梅家在镇上住了十几代，从来没有过……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梅影突然坐起来，双眼亮闪闪盯着父母，赤脚下床跪倒父母面前磕头，说女儿还二老养育之恩，从此刻起我不再是梅家女儿！说着，赤脚跑出。
母亲大哭，呼喊，影儿啊妈的心头肉啊，不要走哇。
弟弟惨呼，姐姐，不要走啊！
泪水漫出梅思庭抬着的眼眶，爬上脸，任其滴落。两手一边一个拉住夫人和儿子，厉声说，叫她走！
八
神经高度麻木的梅镇人半死不活地过着他们的日子，像悠悠的河水那样无声无息，唯有方鲁的出走和梅影的逃离重新牵动人们麻木的神经。一些人为方鲁抱屈，更多的人感叹梅影。人们心里都明白是梅影救了梅镇的人，保全那些女人的贞洁，可是又不能公开原谅梅影的失节，还是失节于日本鬼子。田磊、方嫂他们到处替梅影更名，可是没人敢当面赞同，一些好心人只有在夜幕掩护下去大榆树下，对存留着的梅影牌位烧香、拜谒。他们把梅影当成拯救他们的恩人、活菩萨。慢慢地祭拜的人多起来，大榆树下香火比山上仁义庙里的香火还旺盛，关二爷要是有知一定伤心落泪。人们在香烟缭绕里祷告梅影平安无事，在他们心里梅影就是他们的保护神。
香火照亮了人们心头的黑暗，却照不亮梅孝先他们那般人的心里阴暗。
梅孝先在小老婆等女人怂恿下特地召开乡绅会议，议题只有一个，定性梅影是严重失节，辱没梅镇和先人，还严重侮辱了中国人的尊严，派生出两个决定，驱逐梅思庭家出梅镇，不准人祭拜梅影。
梅思庭怎么也没想到，梅家十几代人辛苦攒下的基业毁在梅影手里，通知下达后，没有一句辩解，拖家带口三四十人被枪兵押着离开梅镇。一路上愁云惨淡，人们用眼泪为他们送行。那两个保全贞洁和被救下男人的家庭全体出动，不管梅孝先的什么禁令，带着好吃的哭喊着堵住大路，挡住梅家人，公开在道路上摆上香案祭拜心中的活菩萨梅影。跟来的全体师生哭祭，哭声震撼整过梅镇，哭倒了一大片男女和学生，也引来了更多平日不敢公开自己良心的人，还惊动了附近的山民。他们不辞路远，纷纷赶来祭拜女菩萨。
来祭拜梅影的山民络绎不绝，越来越多，气得梅孝先等人只敢龟缩在镇公所骂娘。
不知是谁喊了一句，梅老先生一家不该走，我们找梅孝先理论去。众人纷纷应和，簇拥着梅家人赶往镇公所。梅孝先何曾见过如此阵仗，绕他们怎么威吓、叫骂，没人理睬。梅孝先叫枪兵抓人，没有一个枪兵愿意出手，反倒是梅孝先被田磊等人抓住，逼梅孝先取消禁令。田磊说，你个黑白不分的老东西，如果你胆敢再如此，老子和你一道跳日落崖，敢不敢！有人干脆说，别跟老狗日的废话，他听不懂人话，干脆给他一粒枪子算了。
梅孝先在群情汹汹下被迫宣布取消驱逐令，保留大榆树下的供奉，派人寻找梅影。
九
山路尽头是一座古砖墙圈着悠久的县城，历经无数风雨的民居不堪重负地苟延着，街面冷冷清清，行人稀少，乞丐特别多，十个人里至少有一个是乞丐。这天，街上多了一个披头散发衣衫破烂的乞丐，脚上的污泥里掺着血污，走一步，青石板上落下一道血脚印，借着手里的树棍支持行走。准备驱逐的乞丐们瞧着血脚印，摇头叹息，无意中看到这个新来的腰间别着两把柳叶刀，更加不敢接近，只好用目光追随。乞丐一路艰难地走向军营，面向军营站了一会，躺倒军营对面的岔路口墙根睡觉大觉，眯缝的眼睛射出寒光，刺向军营门口。
远处的旮旯缝里，好几个乞丐盯着。
日头白花花地下着火，狗蛰伏阴凉之地伸出舌头嚯嚯地排热，乞丐一动不动躺在能烤熟麦饼的墙根，像条抽了脊梁的死狗。房顶上瓦面仿佛过了火，白气滋滋地升腾，空气里飘着焦糊味。军营门口有几次日本兵进出，每次进出，乞丐都放大了眯缝的眼皮。一个拉长的影子靠近乞丐，带来不断增强的喘息声。乞丐掉过手里的树棍，指着逼近的影子，影子不再逼近，声音嫩嫩地说，七爷让我们送水、吃的。乞丐收回树棍，影子缩短，递过来一只大饼一个豁口陶碗，碗里波光潋滟。乞丐夺过碗，把水倒进喉咙里，抓过大饼大口撕扯咀嚼。贴着乞丐耳朵再次爬过来带着奶味的童音，七爷说了，你一个人等于送死，我们在关二爷庙。乞丐停止咀嚼，脖子似乎僵硬，扭头看时，影子早已消失。
日光把墙面压缩为一块巨大的黑影，劈头盖脑蒙住墙根，也蒙住仿佛死了乞丐。黑影伸展到半个街面时候，军营门口响起叽里咕噜的疯狂，两个鬼子军官兴奋地冲着大门而来，梅奔矮了一节放着谄笑随在一个芦柴棒子日本军官身侧，嘴里放着叽里咕噜的马屁。乞丐身子一点一点离开了靠着的墙根，手伸向腰间插着的柳叶刀柄。芦柴棒子正是宫本，距离乞丐四十几步路，快要进入柳叶刀有效击发距离内。乞丐的手把住刀柄，下一秒就是抽刀击发了，抽刀的手腕却叫另一只铁钳子的手抓住，乞丐的手在铁钳子的钳制下像没有分量的棉花。正在乞丐激怒、呼吸粗重之际，响起一声啪，宫本摇晃一下捂住肩膀，倒在梅奔及时伸出的双臂里。枪声引来瞬间的枪声大作，机枪声飞蝗一样扑向乞丐左边的墙头。乞丐耳朵里炸响了一个沉闷，跟我走，没命了什么仇都报不了。
月色漂染了破败的大殿，那些剥落、残缺和报废的什物乱糟糟地被月色刷成冷峻的画页，残留的热空气正在给冷峻固定色彩。外面，落单的子弹在夜空里划出垂死、暴虐的啸叫，粗暴的叫骂声，撞击木板的声音，割裂了本该平静的夜晚，哭喊声染着县城的夜色。
乞丐躺在草席上，头发分开落到脸的两边，暴露出一张虽然涂抹了泥灰但仍然好看的脸，她是个女人，她就是被迫出走的梅影。梅影诀别亲人，直奔县城，守在兵营前的目的显而易见，可惜，她的柳叶刀没有发出，就算发出了不知道能不能击中仇恨的目标，虽然她出生在书剑承传之家，从小也跟着父亲练过武，柳叶刀练得最称手，但是在失衡的心理作用下是否能保持平常的准头还得两说，再加上虚弱的体力，柳叶刀就是飞出去了能否有足够维持快速飞行的能量也是未知数。及时转移目标的那一枪是方鲁开的，方鲁那天离家出走后就发誓一定要杀了宫本，他在县城的行踪叫无处不在的乞丐探知，乞丐的头领七爷找到他，达成共同杀鬼子的合作协议。方鲁早就从身材和走路的姿势上，认出守在军营对面的乞丐就是梅影，他痛恨梅影失身失节，但是不忍心眼看着前去送死，心里还是放不下梅影，关键时候果断开枪。
好几个小乞丐瞪着黑生生的小眼睛盯着昏睡的梅影，十分担心，没有好办法。梅影在感知自己的手完不成击杀目的时，急怒攻心，虚弱的体力用尽晕倒当地，被人背进了关二爷的地盘。方鲁开了一枪后，及时抽身，他无法面对梅影，嘱咐七爷好生照看梅影，自己去继续训练田磊那班人，他要拉起一支复仇的队伍，七爷已经答应了方鲁，合成一股。
来了来了。乞丐头七爷一手端着一只盆子急匆匆进入，小乞丐分开。一只盆里是稀粥，分派小乞丐给梅影喂食，自己拿起另一只盆里棉布，在随后而来的水盆里蘸水，抓起梅影的脚清洗，去掉泥土和血污的脚板划痕杂乱，呲着一道道横七竖八的血口子，蒺藜露出黑乎乎脑袋。七爷拿出镊子夹住黑脑袋拔出，脚板微微颤抖。七爷告诫梅影不要乱动，伤口要是不清理会感染，那样还怎么报仇？
你是谁，为什么要阻止我？梅影气息奄奄地问。一个小乞丐说，他就是我们的七爷，玩枪的。七爷说，对，我就是玩枪的七爷，我是为了……砰，哗啦。梅影踢翻了水盆，怒叫，滚，我不要你管，我要杀宫本那个活畜生。暴怒支持梅影爬起来，摇晃了一下又躺倒。
梅影醒来时候躺在一个简陋的床上，房间里黑乎乎的很难看得清面貌，房间有门没有窗户，门把屋子锁进黑暗，从门缝里挤进来几丝光线泄露了这是一个发光的白天，门外没有任何人为响动，风从门缝里飙进来，在黑暗里斯斯叫，像无数条毒蛇在吐信子。梅影有气无力地看着听着，好像来到了另一个世界，她早已没有了惧怕，也不拿自己当人待，更不把自己当女人，她活着唯一目的就是杀了宫本那个禽兽、魔鬼，哪怕和他同归于尽，她活着就是为了死去，她努力让死去早一天到来。
斯斯的微风伴着丝丝缕缕光亮在黑屋里舞蹈，她不想听不想看，眼睛张得特别大，像要用眼睛吃人。黑暗能叫她安静，那就恰如其分地守着黑暗，直到自己身体完全有了行动能力。她清楚，她还活在人的世界里，但是已经失去了一切，再也不用想那个缥缈的醉心的事了，她只配拥有死亡。
门咬牙切齿地开了，光线轰隆一声扑入，同时送进来龇着毛发的七爷。七爷的脸埋没在光线的推送里，光影在嘴边颤动出声音，饿坏了吧，吃点东西，养好体力好杀鬼子。梅影在门开的瞬间关闭了眼睛，她不想和人有关系，尤其是对她关心的人，她要无情绝情。七爷陪着小心将碗放到床边一张椅子上，说，我叫七爷，也是东北军负伤的连长李湘林，我爱人也是被宫本那个畜生……所以，我脱离了部队，一路追踪下来，我还有十几个好兄弟。李湘林强行灌输自己的经历和苦难，暗示他们是一棵藤上的两个苦瓜，砥砺梅影的求生欲望。
十
梅影终于答应跟李湘林训练，坚持自己的独立单干，说自己的仇不依赖别人，哪怕是自己的亲兄弟都不行。李湘林痛快地答应，悉心教授梅影所有杀日本鬼子的技能。梅影开始了没日没夜的训练，伤痕累累遍体鳞伤，从不叫一声疼和苦，她把自己当成了一架机器，只要机器能运转绝对不会躺下，机器更不会有人的感受！陪练的几个东北军士兵开始个个都是能手，有的甚至不愿意做陪练，认为是耽误时间，摔得梅影浑身是伤。一个月后，士兵们被梅影摔得鼻青脸肿，三个人不是她的对手，各种技能一学就会一学就精，十几个人里只有李湘林和梅影不相伯仲。格斗中梅影不说一句话，完全把对手当成她的复仇对象，眼睛里全是刻骨的狠毒。
在一个无月的夜晚里，梅影从山中营地消失了。得知消息的李湘林随后追赶，哪里还有梅影的踪影。
两天后，县城传出惊人的消息，酒楼上炸死五个日本军官，妓院里两个日本兵死于柳叶飞刀之下。两个现场都留下一张纸，写着独孤二字。日本鬼子如同惊弓之鸟，一两个日本兵大白天都不敢出兵营，城里如临大敌戒备森严。看到纸条的中国人一传十十传百，都说城里来了一个来无影去无踪的独孤大侠，专杀日本鬼子。独孤大侠带给县城人一丝丝亮光，让久违的脸上有了笑的理由。
日本兵龟缩兵营，靠近兵营的地方时常响冷枪，每次枪响必有一个日本兵血花飞溅。凶残的日本兵连日来把县城翻了个底朝天，连独孤大侠的影子都没瞧见，还在清剿中接连死了九个官兵，全城通缉毫无结果，因为见过独孤大侠的日本兵都命丧黄泉。宫本看出了独孤大侠专杀日本兵不杀中国人的漏洞，严令那些汉奸出动四处搜捕，连梅奔也被派出去带队搜查。每天兵营门口绑着十几个老百姓，只要独孤大侠朝兵营开枪就杀三个中国人，这招够歹毒，兵营才得到暂时无事。
独孤大侠也改变了手法，蛰伏城外，专门对出城扫荡的日本兵动手，每次不是一个就是两个，打完就走，绝不恋战。穷凶极恶的鬼子兵毫无办法，好几次清剿变成对长官的保护。
县城出了这号人物，引起了多方寻找，最终都无功而返。独孤大侠行动在风里在迷雾里，没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只有日本兵死亡后出现的独孤二字，字是左手写的毛笔字，从字迹上根本无法判定需要的属性。城里的读书人可遭罪了，都被抓进兵营验证字迹，严刑逼问。
县城成了那些黑乌鸦横行的天下，黑乌鸦是县城百姓送给那些流着中国人的血帮着日本鬼子残害同胞的汉奸，是对汉奸的刻骨诅咒。梅奔试了几次，居然毫发无损，胆子开始发胖，带着手下四处横行。一个夜晚，梅奔醉醺醺从妓院出来，叫一个人薅住衣领，梅奔吓得跪地求饶，抓着的人像从地狱里发出的阴森，喝道，再叫送你见阎王！梅奔只磕头不敢出声。那个阴森低沉道：要想活命滚回梅镇，不要再给鬼子当狗！梅奔压低声音说，是是，再也不敢了，就走就走。阴森声音道：叫梅镇人明白，祸害他们的是日本强盗，不是其他人！梅奔磕头如捣蒜，是是是，一定相告一定相告！您是您是……啊哟。梅奔杀猪似的大叫，双手捂住耳朵，血从指缝里钻出，青石板上躺着一只血耳朵，腥亮地反射着照过来的灯光，血糊糊地悸动。
梅奔捂着耳朵连夜逃回梅镇，窝在家里养伤。听说梅翻译官回来了，梅孝先等人登门拜访，托梅翻译官在黄军面前多说好话，保全梅镇老少。梅奔叽叽哼哼地说不出所以，只让梅孝先他们不要让人知道自己回来了。梅奔害怕极了，血糊糊的耳朵让人终生不忘，一夜之间变了一个人，再也没有了那些恶习，劝说梅老妖赶紧搬离梅镇，不说搬离的原因。梅老妖哪里舍得家产，哪里听得进儿子的话。梅奔急得没办法，单独对爹说独孤大侠其实就是梅影。梅老妖不相信弱不禁风的女子怎么就变成杀人魔王，梅奔磕头赌咒说，梅影的声音他最熟悉，不管怎么变都能听出来。梅老妖拍着脑袋说，是了，梅思庭家世代习武，我怎么把这个忘记了，可是，她一个人，迟早会殃及梅镇，太君要是晓得是我们梅镇的人……爹，您想怎样，我的耳朵可是警告，万万不能啊。
很快，梅孝先知道独孤大侠就是梅影，带着枪兵连夜赶走梅思庭和家人，说不能叫黄军找到祸害梅镇的借口。梅思庭听说独孤大侠就是梅影，没说二话，带着家人乘着夜色离开。岔路口，梅思庭对着县城方向遥拜，嘴里念念有词说：家有此女，我梅思庭祖上积德了。闺女，是为父看错你了，你是贞烈女子，等到平安日，为父一定为你树碑立传，以飨后人！梅思庭洒泪离去，进入深山林场的老宅，留下四个枪兵，剩下的交给前来的田磊，带着进城协作梅影。
十一
连日来，梅孝先派人四处张贴告示，令全体梅镇人安心过日子，说前次日本人来是为了梅思庭的女子，现在梅思庭家走了，梅影也失踪了，再也没有值得黄军惦记的。如果黄军偶尔路过，千万别慌乱，要箪食壶浆以慰大军，定能逢凶化吉平安度过。梅孝先还怕人不识字看不懂，每天派两个枪兵提着铜锣沿街叫喊。那些有良心的人听了在背地里咒骂梅孝先是缩头乌龟是汉奸。田磊和方嫂等带人夜里撕毁告示，白天梅孝先叫人张贴，并说，如果发现再有人撕告示不听劝告，当同梅镇的罪人论处。
三天后的早上，阳光没有分别地照着梅镇，麻石街上有几家店铺刚刚打开门，一群黄祸涌入，皮鞋的铁掌狰狞地敲击麻石，溅起一溜溜火星。这次，日本兵没有大开杀戒，目的明确地直冲镇中而去。老板们吓得赶紧关上门，在门内哆嗦、喘息。
日本兵围住大户，强行带走他们的年轻女子。他们用惊恐的告饶，希求放过，招来的是无情的枪托和皮鞋。宫本领着兵冲进梅孝先家，梅孝先正在茅房里痛快，听到不同往日的嘈杂，吓得屎尿停滞，顾不上屎尿给屁股染色，提上裤子匆匆忙忙赶往客厅。三个老婆两个儿媳和闺女都叫日本兵刺刀押着跪了一大片，垂着脑袋簌簌发抖。梅孝先一手提着裤子放出无限欢笑说，太君太君辛苦，没想到太君如此勤劳，请坐请坐。高声叫道，来人啦，给太君备茶备饭，杀猪犒劳太君。宫本用生硬的中国话说，不用，梅桑，你是大日本大大的朋友，肯为大日本圣战出力？
梅孝先点头哈腰，一手紧紧抓住裤腰满面笑容说，一定出力一定出力，太君尽管吩咐。宫本哈哈笑，吆西，很好，大日本士兵前线作战的辛苦。
辛苦辛苦，大大的辛苦。梅孝先应和着，偷眼瞧着跪地的女人们，一个个像拔了毛的秃尾巴鸡。宫本说，那好，黄军需要你家的女人慰劳慰劳那些辛苦的士兵。
啊？太君太君，那可不行，她们是乡野之人，见不得大世面，惹怒了黄军，那可不是闹着玩的啊，太君太君太君您行行好。梅孝先眼泪鼻涕齐出，双手作揖，忘记了提着的裤子，裤子滑落，露出两只干帮帮的光葫芦腿，两股间夹了条变了形的小黄鱼。女人惊呼，梅孝先似乎意识到，赶紧提起裤子，急赤白眼地哀求，太君太君……八嘎！宫本身边的军官抽出抵住梅孝先的脖子。梅孝先妈呀一声瘫坐地面，浑身筛糠，他睡着想醒了也不愿意相信，自己真心求得共荣共存大计的黄军竟然不认他这个优良奴才，对他这个一心求安的良民顺民下毒手。脖子上寒冷钻心，眼前寒光闪闪，刀不是来跟他梅孝先商量共荣共存，是要吃他的肉，毁他的脸，如果不答应，人头立马搬家，女人照样被带走。宫本似乎并不同情颤抖的梅孝先，也不理会梅孝先的真心，挥手叫士兵带走哭哭啼啼的女人。梅孝先哭着喊道，不要反抗啊，要保全好自己啊。
呸，梅老狗，你也有今天啊，你不是一心巴结日本人吗，添鬼子的屁眼吗？咋样，日本人给你戴上多少顶绿帽子，够你老乌龟受用下半辈子！骂梅孝先是他的二姨太。骂完，二姨太乘日本兵不注意，一头撞死在客厅立柱上。
客厅里顿时沉寂，人们来不及思想，二姨太完成了她的忠烈和大义，倒在地面像一座躺着的不朽丰碑。
街上踢踢踏踏走着十几串穿银代金的富家女人，哭哭啼啼和叫骂声杂交。
那些平日很威风的狗们不知道躲到那个地洞里了。街上留着日本人的告示，令梅影三天内到军营自首，否则将这些女人统统充当慰安妇送往前线，然后梅镇鸡犬不留。女人们脚步沉重地踢打着麻石街道，仿佛踢打着在人们心头。人们虽然痛恨这些大户，也痛恨那些仗势欺人的太太小姐，但是他们毕竟是中国人。暗中盯着的人们个个咬牙切齿，但是毫无办法，空怀满腔悲愤。
十二
梅思庭面色晦暗地躺着唉声叹气，目光空前疲惫，头发似乎又白了些许，手里的书摇摇欲坠，管家匆匆跑来告诉他梅孝先他们来了。梅思庭目光冷悠悠地打向柴门，梅孝先等衣衫不整弓腰窜入，热切的目光碰触梅思庭冰冷的目光，搅扭着跌落泥地。梅孝先在梅思庭丈外止步垂首，后背上露出两根带刺的荆条，脸似乎从死人堆里捡回来。梅思庭将书放置竹椅上，微微挪挪屁股，端正身体问此来何事。梅孝先突然跪下双手合十，急切说，太爷，是我孝先对不住太爷，晚辈有眼无珠，可都是职责在身啊，是全镇三千多人的性命逼的啊，太爷能体谅晚辈吗？跟着梅孝先先后跪倒的乡绅齐声呼喊“太爷”。梅思庭再也坐不住了，站起来惊问又发生什么大事。梅思庭想到他们来肯定有事，没想居然以这种形式表示，他想到逼他们全家老少离开时候的绝情，何曾把他当太爷了！如此表示除非梅镇遭遇了空前灾变，有求自己，否则梅孝先和众乡绅不会自贬身份下贱到不齿地步，内心自然惊愕，脸上波纹不显。
荆条高高举在梅孝先手里，梅思庭瞧着并不接荆条，说，有话说，用不着古人那一套，起来说话。梅孝先诺诺连声，颤颤巍巍地爬起来，脸上泪水流出两条沟，将荆条递给管家说，太爷想什么时候惩罚，孝先随时恭候。梅思庭瞧着心有不忍，咽下嘴里的愤怒说，啥事？梅孝先嘴唇哆嗦着语言不清，身后的戴眼镜乡绅代替梅孝先说明刚刚镇上发生的大灾变。梅思庭听了阴霾覆面，低头不语。众乡绅恳求梅思庭救救他们的女人，神情垂死得像一只只瘟头鸡。
梅思庭背过身体，背对着众人，声音阴沉道，众位请回，恕梅某无能为力，请不要再拿小女做挡箭牌，小女可是众位的眼中钉，早已亡命天涯，就是梅某想出头也是心有余力不足。
太爷，姑奶奶可是叫日本人闻风丧胆的独孤大侠！
太爷，大姑可是女中豪杰！
太爷，我等有眼无珠，错怪了姑奶奶了！
太爷，姑奶奶可是活菩萨啊，那天乡场上要不是姑奶奶侠肝义胆挺身而出，不晓得有多少人被杀，有多少良家妇女被祸害啊，太爷！
乡绅们说得义正辞严，涕泪横流。现在的梅影在他们嘴里就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是舍身赴死的大义凛然。原来他们心里还存着如此圣神的判词，可是说在此时此地显得分外虚假，还滑稽。梅思庭明白他们都是为了自己才临时抱佛脚，想出手，却像深陷水井里的牯牛有劲使不出。他清楚，这些人是想女儿再次为他们牺牲，牺牲完了还不是……他的心在颤抖，不敢想下去。他痛恨自己，是自己的冲动和恶言逼走了女儿，现在是生事死都不知道，又能到哪里去找到女儿？梅思庭的为难似乎早就被来人料到，戴眼镜的说，只要太爷往城门上一站，保管大姑在一天之内现身。梅思庭没想到戴眼镜的如此歹毒，这是要把自己送给日本鬼子做人质，真正坏透了的烂瓤子。梅思庭仰面长吁，罢了罢了，看来我这把老骨头非要让日本人敲骨吸髓了。
镇前路上，众人挡住梅思庭的马车，不准前去送死。田磊等围住梅孝先等人大骂他们丧尽天良，为虎作伥，毁了人家女儿还想毁了年老的父亲。方嫂骂道，梅孝先，你枉披了一张人皮，怎么干出如此猪狗不如的蠢事，你们不是日本鬼子的良民吗，不是太君前太君后吗，不是要大东亚共荣吗，怎么你们的太君不拿你们当朋友了不拿你们当人了？梅孝先等人在众人群情汹汹里，老脸紫红，说不出半个字，像一只只丧家犬。
眼看走不成了，梅思庭站到车辕上高声喊道：父老乡亲们，为了我们梅镇的安宁，老朽父女愿意投身虎口，他们的家人也是梅镇人，也是中国人，救他们就是救我们自己，不要为难了，早一点救出他们早安宁。
不行，您去了就是有去无回！
您去了也救不回她们，日本人不是人是畜生！
我们不能再叫好人伤心又流泪，更不能无价值地牺牲！
不去，他们活该！平日里不是威风凛凛吗，不是欺男霸女吗？
梅思庭双手抱拳，高喊：众位乡亲，原先老朽也错怪了小女，认为她失节失贞，有辱门风愧对先人，现在老朽明白了，小女那是舍生取大义，救民于水火，那是大忠大孝，有女如此老朽值得了，列祖列宗有光彩了。
众人抬着泪眼喷着怒火盯着梅思庭。梅思庭泪流满面，一副慨然赴死的果决，说女儿尚且如此，老父何惜此衰残之身，但愿将来天下太平了，你们把老朽父女合葬于这东边山岗落日崖上，我们父女守着关隘保梅镇平安！说罢，不等众人反映，拿起马鞭狠抽马屁股，受惊的马拉着马车冲决而去，身后响起震天的哭喊、惨呼。
天边摇摇传来：我们死了，但愿乡亲们好好活着——
十三
众女人被关在一个尿骚扑鼻的屋子里，满室哭哭啼啼，一个个失去了往日的骄横，灰头土脸得像一群逃难的灾民。梅孝先小老婆呵斥众人，说黄军不会把我们咋样，是拿我们引梅家那个小荡妇现身，我们都会好好回家的。
一个女子道，早想到如此，我们就不该那么编排梅大姑，现在我们都这样了还有什么脸面说她！她好歹是杀日本鬼子的独孤大侠！
呸，啥子叫独孤大侠，骚货烂货，她也配跟咱们比，切，我们好歹完好。小老婆话还没落音，大门轰然打开，涌进来一大批日本兵。妇女们惊呼，互相扭抱在一切，浑身打着摆子。小老婆站立，笑对日本兵说，太君，我们都是良民，我是梅镇长夫人。当头的军官盯着小老婆嘎嘎怪叫，说夫人夫人好，来共荣共荣！上前抱住小老婆，小老婆惊叫、挣扎，还是被拖走。剩下的日本兵像饿狼张着血盆大口扑向一群惊恐的羔羊，惊呼、惨叫在军营里肆虐，那么苍白那么垂死，狂笑、怪笑在军营里横冲直撞，那是魔鬼的狂欢。
李湘林和方鲁一边一个死死抓着梅影的两只胳膊不松手。梅影刻骨地盯着两人，声音阴冷地说，就是死了也要救出父亲，不然我就是畜生不如。你们放开，你们怕死躲着。
李湘林、方鲁道：谁怕死了？李湘林说，要死也不是这个鲁莽的死法，我们要想个周全的法子，引开他们才好乘机动手。方鲁赞同说，往日我们用独孤大侠杀日本鬼子不都是采取多点呼应吗，他们哪次真正抓住我们了？梅影阴毒地分别盯了两人一眼，垂下脑袋。李湘林说，哎，这就对了。宫本绑着老父亲就是引你主动出现，清除你这个眼中钉独孤大侠。梅影似乎点了点头。两人放开梅影的胳膊，紧急讨论营救计划。梅影靠着墙壁闭上眼睛休息。
一个乞丐闯入，说宫本那狗日的放出话，梅小姐要再不出现，每隔一个时辰杀十个老百姓，还要……李湘林对乞丐摇手，指指睡着的梅影。乞丐凑近李湘林耳边细说。李湘林和方鲁万万没想到，就在他们商量计划的时候，梅影悄悄从窗户爬出。
十四
梅思庭吊在城门上方木笼里，宫本等站立城楼垛口，盯着下用枪赶来观看的老百姓。城楼和城门两边驾着机枪，如临大敌。一个戴金丝眼镜的汉奸在城楼高声叫唤，下面的百姓听着，笼子里的人就是你们所说的独孤大侠梅影的亲爹，谁和黄军作对就是这个下场。宫本太君说了，太君不想为难你们，只要梅影前来自首，你们会平安无事，如果执迷不悟，每隔一个时辰杀了你们中十个人。人群轰然，哭喊声震天动地。宫本瞧着从鼻子里哼哼怪笑，对着金丝眼镜挥手，你的告诉他们，叫他们跪求梅的。
是，太君。汉奸对着城下，声音撕裂地嚎叫，你们听着，求太君没用，还是跪下，跪下求梅影吧，求独孤大侠吧，她可是你们的活菩萨，她不会看着你们被杀不管！跪下跪下！
人群轰然跪了一地，声音嘈杂地惨呼，独孤大侠，救救我们吧！
看押的日本兵兴奋得嚎叫、怪笑。
笼子里的梅思庭悲愤地合上双目。
太阳火龙龙地炙烤着人群，绝望的哭喊声搅着热气喷向远方。他们无辜得像地上的蝼蚁，他们卑微地祈求生的希望。有人不跪，高声喝道，你们不要这样，这是日本鬼子的毒计，就是要利用你们当人质，引诱独孤大侠出来。独孤大侠可是我们民族的……砰的一声，那个有骨气的清醒的人倒在宫本的手枪下，枪口还冒着蓝幽幽的烟，宫本得意吹吹枪口，面露狰狞的笑。
众人咋听枪响，惊呆了，忘记了呼喊、哭诉。热血汉子身子摇晃着转身面对城楼，顽强抬起手指向城楼，说不出话，身体不甘心地向后倒下，灰尘四射。众人惊恐，大气不敢出。金丝眼镜狂躁地喊道，看到了吧，这就是不听黄军命令的下场，快点哭啊求啊，否则下一个就是你们。
哭喊声整齐地无目的地卷地扑出，涣散在苦难的土地上。
看，独孤大侠来了！不知谁惊叫了一声，哭喊声像一阵风快速远遁。众人游目四顾，梅影披着头发，腰间帮着一串手榴弹，一步一步从山岗上走下来，两只脚像两座沉重的山岳，砸地有声，土地震颤！很多年纪大的男女双手合十遥拜，活菩萨啊，救苦救难啊，大恩人啊！有人低低呼喝，快快给大恩人磕头。众人低头垂地：大恩人，活菩萨！
他们用他们仅能想到的仅能做到的，祭拜恩人。
热风掀开梅影的长发，脸色惨白，嘴角挂上轻蔑的微笑，脚步锤击地皮，地皮把震颤传导给每个人的身体，激荡心血。日本兵看到走来的梅影，端着枪呼啦一下子围上，看到梅影腰上的手榴弹和抓在手的引线惊恐地后退。
梅影走一步，鬼子兵惊恐地退后一步。
木笼里站着的梅思庭双手抓着木栅栏，拼死地高声喝道，女儿，好样的，老子有你这样的闺女死而无憾了！孩子，是爹不好，爹只顾着狗都不吃的所谓脸面，那样伤我儿的心，爹有罪啊，爹罪大恶极啊！
梅影站住，抬头盯着木笼，高呼，爹，有您理解就够了，女儿就能安心上路了。可是爹，女儿不孝，连带亲爹遭罪了，女儿给您磕头了。说着，梅影当地跪下，连着给梅思庭磕了三个头，脑袋把干燥的泥土磕下一个浅浅的凹印，凹印染着殷红的血，额头血粘着泥土。
梅思庭高叫，声音冲荡着空气，烈火般燃烧，说，儿啊，谁说忠孝不能两全，爹，今儿见着了！黄泉路上，我们父女作伴！
梅影高声大喝，声音尖利，像一把把锋利的匕首，直刺人们心灵深处，血呼啦啦流在每个有良心人的心里，加速血液的沸腾。梅影道：日本鬼子听着，我梅影就是你们要找的独孤大侠，是我亲手送走了你们四十九个东洋鬼子的命。现在，我来了，如果你们还有点日本武士的尊严，就放了这些老百姓，一切与他们无干！
好，我答应你。宫本得意非凡，朝城下挥手。围着的日本兵撤开包围圈。人们看到了生的希望，可是这个生的权利是一个弱女子用自己的生命和尊严换来的。人群不乏有明理有气节者，他们对着梅影再拜，高呼救命恩人。梅影朝他们微笑，挥挥手说，快快离去，鬼子不是人，防止他们反悔，快快走快走。众人哭泣着依照梅影意思，扶老携幼逃去。梅影瞧着悲惨又无奈的人们，两颗泪珠滑落地面，溅起两朵灰尘的花朵。
梅思庭哈哈大笑，说花木兰啊花木兰啊，哈哈哈哈哈哈……
宫本叫道，梅影，人我放了，该兑现你的诺言了。
梅影抬头大喝，你不是大日本武士吗，不是战无不胜吗，难道还惧怕我一个小女子！
宫本语塞，脸色酱紫。
梅影抓住机会说，我有两点，答应了，我立马卸下手榴弹，随你去报功领赏。
宫本轻狂大笑，说，好，哪两点。
梅影咬字准确，不疾不徐说，一，放下我爹，我们父女见面；二，将抓来的梅镇妇女送过来，我要看着他们离开，然后我随你处置。
宫本朝手下挥手说，放笼子，带上梅镇女人。
木笼在梅影注视里缓缓放下。
城里城外无数双眼睛注视着，随时准备着。一切出乎人们预料地发生了，留下的只有各自的良心和愧疚，还有一群和梅影一样的随时慷慨赴死者。
十五
所有的女人衣衫不整，有的衣服被扯破，鼻青脸肿，还有嘴角流血者，完全失去了往日的光鲜尊贵。梅孝先小老婆一惊一乍，絮絮叨叨，被扯破的胸衣搭拉着，脸上留着血迹，逢人就说，我是镇长三姨太，我没失身我没失身。惊叫，鬼呀鬼子啊！梅孝先闺女和两个儿媳妇按住她，闺女说，三娘，你没失身，我们都没失身……三人眼泪迷糊地看着众女，可怜兮兮。众女低头啜泣。
大门哐当打开，阳光汹涌而入，众女惊恐尖叫，浑身颤抖。那个城头上喊话的金丝眼镜蹬着马靴斜挎着王八盒子摇晃着身子闯入，后面跟着十几个端枪的日本兵。小老婆大笑着扑向金丝眼镜，叫着，我没失身我没失身。跪倒金丝眼镜面前。金丝眼镜抬起马靴大叫，去你老母，早就是黄军的玩物了，还他妈的装贞洁烈女。小老婆被瞪向墙角，脑袋撞到墙面，昏厥过去。金丝眼镜瞧都不瞧，大喝，宫本太君有令，放你等回家。众女惊恐地盯着金丝眼镜，谁也不敢相信。金丝眼镜大怒，咋啦，不想走，那好啊，外面的黄军可是等不及了。轰的一声，众女跌跌撞撞扑向门口。
街上疯跑着一群衣衫破片翻飞披头散发的女人，哭着叫着逃命。金丝眼镜和押解的鬼子兵走在后面。金丝眼镜大笑大叫，慢点慢点，跑那么快干嘛，又不是砍头，你们老爷都等着黄军的剩汤喝呢，哈哈哈。众女听了，停止了奔跑，脚步裹着心事重重，就像去刑场。金丝眼镜说，哎，这就对了，你们现在身份高贵了，黄军用过的女人，量你们老爷不敢慢待。刻毒的提醒，像重锤击打在众女心头，往日的骄狂、刻毒、不可一世死亡了，变回一群可怜可悲可叹的女人，她们深刻体会到了被迫、无奈、弱小。好几个女人又开始了哭哭啼啼，走成了一群悲惨的可怜虫。梅孝先家女人费力地拖着人事不省的小老婆，一路凄凄哀哀，往日的骄横落到烂泥淖里。
梅影和老父亲互相搀扶着矗立城门口，目睹女人们哭哭啼啼走来。梅思庭要上前，梅影拉住说，爹，不用管！梅思庭叹息一声说，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日本鬼子禽兽不如。
爹，畜生听不懂，省省吧。
众女见到梅影父女，特别是梅影绑在腰间的手榴弹，明白是怎么回事了，纷纷跪下，呼喊：恩人啦！梅影怒道，别假惺惺的了，还不赶快走，日本人要是反悔了，你们谁也走不成！众女一片低呼，像一个个丧家之犬跑过梅影父女身边。
看着快要到山岗的众女，梅影回头说，爹，您也走，有我在，他们不敢怎么样。梅思庭转身面对梅影，严肃地说，闺女，爹今儿长脸了，死而无憾！不要劝我，老爹陪着我的好闺女，生死与共！
突然城内枪声和爆炸声猛烈啸叫，梅影父女和日本兵惊愕，看向城内。宫本大喝，防止……没等他的话说完，城外枪声大作，子弹飞蝗般飞向城头，城门处十几个伪军突然朝身边的日本兵开枪。方鲁高声呼喊，梅影、伯父快跑。梅影明白了，这是李湘林方鲁他们在营救自己，带着爹跳下脚边的壕沟。反应过来的日本兵用重火力封锁壕沟，子弹冰雹那样密集，溅起一片片泥土的暴雨，压得父女两抬不起来头。忽然壕沟里窜过来三个伪军，梅影举起一颗手榴弹要同归于尽。伪军大喝，梅影，是我，李湘林。梅影松了一口气，晕倒沟壁，拉了弦的手榴弹嗤嗤地冒着白烟。李湘林纵身飞扑，抓过手榴弹压在身下，手榴弹在李湘林身体刚刚压住的瞬间爆炸。
天空黄橙橙，染了太多的血，硝烟在黄橙橙里弥散，血腥味罩着这片天地。
十六
血蒙蒙的斜阳撒了一路，男人女人走在血路上，一个个走得没心没肺。梅孝先发着垂死的尖叫，这可这么好这可这么好啊！腿一软跪倒泥地，仰面惨呼，祖宗啊，奇耻大辱啊奇耻大辱啊！梅孝先涕泪横流，拍打着泥地。
众人停下脚步，瞧着，谁也不敢上前劝说，因为谁也不知道拿什么劝说，谁都没有心情劝说，他们可都是奇耻大辱的同路人。一个女人咬牙切齿地说，都是你们弄的，整天仁义道德，睁着双眼说瞎话，生生的把一个忠烈女子说成是荡妇是水性杨花，败坏了梅镇侮辱了祖宗，还赶人家走。这下好了，都是荡妇了，你们这些老爷都戴上日本人的绿帽子了，看你们今后怎么办！
一直被人抬着的梅孝先小老婆从担架上翻身下来，她现在不疯了也不半死不活了，瞪着牛眼鄙视斥责的女人，散泼地大叫，咋啦咋啦，胡咧咧啥，啥叫荡妇，老娘身子干净净，拼死保住了身子，要不老娘也不会被打成这个样子！梅孝先家女人一起帮腔，都说他们都保了清白。那个女人哈哈大笑说，好啊，别扯臊了，脱了裤子叫你们男人查验，敢吗？顿时叫骂声四起，众女扑向怒斥的女人，揪头发扯衣服扭打，混乱一团。梅孝先拿过身边一个枪兵的枪朝天开了一枪，大喝，够了，还不够现眼吗？
众女人松手垂头。小老婆气咻咻说，老爷……
闭上你的臭嘴！梅孝先将枪扔给枪兵，拍拍手，厉声道，回镇里谁也不准说说……说这个事！谁说了就沉谁的河！听到没有！众人稀稀拉拉应和。梅孝先大喝，听着，这一切都是梅思庭家那个劣畜闹的，她才是梅镇的大罪人！
小老婆说，对对，一切都是那个梅影的罪恶，她是我们梅镇的公敌是梅镇的耻辱。大家不要互相针对，梅影才是我们受苦受难的根源。
戴眼镜说，对对对，大家统一说辞，这样，我们回家就没事了。听镇长和三姨太的，记住，梅思庭他们家才是我们的公敌。
众人轰然称是。
十七
梅镇四处浓烟滚滚，火光映红了半边天，燃烧的爆炸声此起彼伏，叫骂、哭喊声震得月亮闭上眼睛。
大榆树下挤满了战战兢兢的男女老少，四外的火把不断滴着血红的泪滴，空气里蓄满了死亡的腐败。宫本的脸在火光里摇晃，血红、暴戾，狠毒地盯着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男女老少。梅孝先等乡绅在刺刀的押解下，躬身垂头站在宫本面前，乖得像三孙子。宫本上前抽出指挥刀在梅孝先脑袋上比划，梅孝先妈呀一声跪倒地上，身子像狂风中的小树叶。宫本哈哈大笑，如厉鬼啸叫，插回刀，伸出手拍拍梅孝先的脸，说你的粮食大大的，送给黄军。
梅孝先点头如捣蒜说，有有，梅某倾尽所有，亲自给黄军送去送去。
宫本指着男女老少，说，他们的全部杀掉。
梅孝先急急巴巴说，太君太君，他们都是良民，大大的良民，梅影才是反抗分子，梅影该杀，她的家人该杀！
人群里有人高喊，你放屁，梅影是好人、恩人。
好些人呼喊好人、恩人。
宫本朝天空抬抬手，一梭子子弹掠过呼喊的人群头顶，很多人趴到地面颤抖不已。
梅孝先抬头惊恐地，太太君，我我说错了？宫本抓着梅孝先衣领提溜起来，对着梅孝先的脸咬牙喷射吐沫星子说，你的良心大大的坏了，梅校长救回了你们的女人，你还要杀梅校长？
梅孝先蹬着牛卵的眼睛，他搞不懂宫本怎么替敌人说话了，惶恐地说，是是，太君说得对，梅校长是好人好人，我是忘恩负义的畜生畜生！
那你就该杀！
梅孝先惊愕，气结，扑通跪倒，爬行宫本脚下，哭诉说，太君太君，我该杀，可是我能为太君办差啊，为太君效劳啊，太君您说，我天亮保证亲自带人送粮食到太君的军营。
宫本哈哈大笑说，东西的要，人我也要。
人？梅孝先惊恐地说，太君，我保证效劳，人人人……梅孝先啰嗦着。宫本暴怒，指着众人喝道：喊，叫梅影救你们！
哦，太君，我知道了。梅孝先飞快爬起来，转过身对着众人，大喊，大家一齐喊，请梅大姑出来救我们，不然我们都没命了。快喊快喊。梅大姑，梅菩萨，梅镇父老乡亲求求您了，出来吧，您出来了，三千多条命就保住了。喊啊快喊啊！
哭喊声震天动地冲击而去：梅大姑、梅菩萨在梅镇上空旋转，死亡扑着翅膀乱闯，怪诞地扑打着群山，月亮滴下清冷的泪水，在火光里虚化。
梅影从大榆树背后走出，立即引出群呼：梅大姑！
众日本兵端枪对着梅影，如临大敌。梅影走得地动山摇，地皮嘎嘎怪叫，脸上光影奔腾，眼睛平和地盯着众人，似乎有千言万语要告诉乡亲们，却一句话没说。
学生惨呼，梅老师。一片凄惨的哭泣。
大姑，您老不该出来，留着您能给我们报仇。梅奔捂着耳朵推开人群跑出来阻拦梅影，叫两个日本兵拦住。梅奔放开捂住的手，高喊，大姑，侄儿梅奔以前错了，我不该认贼作父，我们这些人死有余辜，不值得救，你救了他们，事后会反咬一口，不值得不值得啊，我们梅家的大姑奶奶！
砰的一声，梅奔张着嘴巴固定了垂死叫喊的面容，血从子弹击中的洞里汩汩流出，仰面朝天倒下。乡场上又是一片惨呼，人们怎么也没想到猪狗不如的梅奔，在关键时候挺身而出，勇敢地死在宫本的枪下。
宫本将王八盒子插回，朝着走来的梅影虚弱地怪笑。梅影站住，从容不迫地说，宫本，放了乡亲们，我跟你走。
吆西。宫本朝身边的军官耳语。军官大喝，撤退。
鬼子兵潮水般四散，空气骤然冷却。
梅孝先等跪在地上爬不起来。乡场上哭天抹地，人们只能用这个最直接的最无奈的方式感谢救命之恩，没有谁再敢说梅影的不是。谁也没想着离开乡场，梅孝先的女人低着脑袋躲在人群缝隙里，再也不敢耍横。
人们朝着出镇的方向跪着，一双双泪眼仿佛穿越黑暗陪着他们的救命恩人，他们仅能用这种方式表达对梅影的感激、崇敬，还有哀悼。他们心里都明白，梅影一去将再也不回头了。
轰的一声，镇外闪现灿烂的红光，璀璨如节日礼花，铺天盖地照亮了山河大地。
后来人们才从惊吓得连夜逃跑的一个小汉奸嘴里得知，那晚，梅影站到落日崖的山岗上朝着梅镇凝望，宫本来拉他走，梅影乘势抓着宫本，拉响了衣服里面的炸药，不但炸死了宫本还炸死了身边四五个鬼子。说梅大姑就是我们这块土地上的神。
十八
梅镇人找来经验丰富的退休仵作，将带着梅影血衣碎片和可能的骨头残片，归拢一处放入棺材。
出殡那天阴风惨惨，日色无光。全镇男女老少凡是能走动的全体出动，四外的村镇听说了来了很多人，连闻知此事的国民政府和共产党游击队都派了好些官员代表，前来为梅影送行。附近的三十八团团长亲临，带着一个连兵力护送梅影出殡。
梅影的棺木缓行在古老的梅镇街道上，白色的人群簇拥着棺木。人们用泪水洗面，用啼血感恩，用怒火宣誓。梅影死了，尸身残破，换来三千多条生命活着；梅影倒下了，三千多条生命站起来了。
山河哭泣，群山垂首，漫空飘舞着圣洁的雪花。
遵照梅思庭意思，将女儿梅影下葬在梅镇出山口落日崖上，看着梅镇，守护亲人。
古老的梅镇涌来上万人，还有漫山遍野持续赶来的扎白戴麻的人们，青绿的山被白色覆盖。他们为不屈的精神感召，他们为受尽屈辱还守护人民的灵魂送行。据说，梅影是在突然一片血红的阳光下下葬的，棺材落土，血红突然消失，剩下的是上万人的悲痛。
方鲁挖来一颗梅影最喜欢的并蒂山百合，小心栽种到梅影坟头。山百合清雅、高贵，一尘不染，在微风中含着微笑，像一面猎猎招展的旗帜。
好些学生哭晕，好些女人哭得气息奄奄。梅思庭夫妻坚持到女儿坟头堆起，双双晕倒坟地，被人抬回。梅孝先等长跪坟头，叫方嫂、田磊抓起，怒斥。梅孝先惊颤地后退，脚下一滑，顺着落日崖缓坡滚落，摔折了腿，从此躺在家里，直到抗战胜利后在出来过一次，于终日惶恐惊惧里死去。
方鲁栽种好山百合，神情严肃地对着坟头三鞠躬，庄重地说，梅影，那天早晨在河滩上，你说你希望能跟最喜欢的人办一场醉心的婚礼，尽管这里不是河滩，也没有婚纱，但是，我知道你是最喜欢我的，我曾经那么无情地伤害你，导致你的离家出走，希望你能原谅我。希望我们能在九泉之下举办那场醉心的婚礼。
啪的一声爆响，子弹划裂天幕，拖出悠长的尾音。方鲁的手枪抵着太阳穴，在众人目瞪口呆里徐徐倒下，脸上含着微笑房建辉
一
梅镇像头温顺的卧牛，静静地卧在群山怀抱中，浑身上下披绿裹青。麻石板街道被夜露洗得水滋滋亮汪汪，两边排列的早点铺炉火烘热了空气，唤醒了梅镇的早晨。
早起讨生活的人们用身体挖走挡住他们前行的浓雾，又在身后旋转出一朵朵雪莲花，诱人的吆喝声在初日的抬爱里温暖地舒展。镇中有一块不大不小的很有来头的乡场，偏后矗立一颗似乎和古镇同龄的老榆树，巨大的冠盖庇护了乡场，清朝那会用作贴告示和砍头的去处，后来延续了贴告示的传统，免除了杀人的功能，代之为开大会的聚集地，对面是绿茵拱卫的镇公所。挨着镇公所是一座拱背吊满青苔的小桥，清幽的河水绕一个弯划过新开的小学堂，甩向深山的怀抱。
阳光赶起群山的青翠倒立河水里，几只大白鹅嘎嘎叫着踏波掠浪，脚掌下快速开放一串青亮的水花，掩翅在两只翠羽鲜亮的鸭子身后。鸭子丝毫不以为意，专心埋头对着一丛银红色水中根须一通咕咕噜噜，搜食隐藏在根须间的美餐。河水绿茵茵地微笑，洁白的山百合不辞肥瘦地打扮着河滩，卵石在阳光下闪着温润的光泽。
年轻的梅影和方鲁并肩拥着温情漫步河滩鹅卵石，面对此情此景，他们很容易走出一个婚姻的完美。梅影抬手将一绺微风抓下的鬓发掖进眼镜腿里夹住，微笑牵着山光水色，她接受刚刚回国的洋博士方鲁之约，来到清晨的河滩，方鲁说要商量他们的终身大事，定下了他要立马返回重庆就任，抗战时期时间不等人。尽管他们来此目的明确，却谁也没有说正事，脚步徜徉在山水的舒美中，都不想破坏宁静、和平、阳光送暖的早晨。
梅影弯腰折了一支并蒂山百合，嗅着欣赏着，转向白西装白礼帽斜纹紫红领带的方鲁，送出绿茵茵的微笑说，看出什么了？方鲁从绅士的微笑里探出思想，费力地解读山百合，说她是白色的新鲜的。梅影说对也不对，你这个留法博士难道就学会这点浪漫？方鲁笑出不好意思说，我是学习军事的不是去进口他们的浪漫。那你说，我洗耳恭听。梅影笑了，笑碎了一河水，河水亮银子那样怂恿铺排。梅影收住笑说，你就没看出圣洁、高贵、顽强。方鲁哦了一声，像个开蒙的童子，说，那梅校长梅老师能不能为方某启蒙一二。梅影夹夹灵动的眼皮，微笑从嘴角滚落，说你没看出她们在任何地方任何环境里都能生长？河滩上山岗上到处都是她们的家她们的亲人。我是老师，我说一，你去反二反三吧。
方鲁微笑着推推鼻梁上的眼镜，说看来我这个洋博士要好好地解决水土不服了。方鲁起大早来河滩上可不是为了增长学问，他要在感情的热锅里炒出关于他们俩的未来幸福，这也是他在重庆的民国政府报道后就马不停蹄赶回来的原因，希望把小时候方梅两家定下的娃娃亲落到实处。梅影可是留过日本的学生，热心于教育，故而坚辞省府邀请回乡办了小学堂。方鲁不仅要摘婚姻的果实，还要设法打通梅影的思想和他一道去重庆。梅影不和方鲁讨论去重庆的事，指点山水树木花草说事，这里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情意满满。方鲁努力保持绅士风度，希望自己的热乎融化梅影的小心态，绅士地吸收梅影的芳心。梅影学生头上一缕头发再次调皮地滑落，只得重新将她们按捺进本该的座位里，嘴角掀开胜利的微笑，目光里绿意翻涌。方鲁有些急躁了，很想说出自己的大道理，看到梅影走在诗意的微笑里，只好在心里缓释急躁。梅影继续踏着小碎步，走出了温良恭俭让，好像忘记了让方鲁举一反二反三。
山亲爱地拥抱河水，舒展出一副宽大的绿色风景画，一两条小鱼跃出水面，似乎在向鹅们鸭们叫阵，远处几个牧童弃了牛儿不顾，尽情在沙滩上追逐、嬉戏，欢笑声撞进白云的怀抱。
梅影抬起笑意温和的脸庞，目光在画卷上移动，突然打向远处的追逐，把笑洒到他们的欢笑里，扫一眼急迫期待的方鲁，说，方大博士我是个小女子，只喜欢家乡的山水，希望生活在青山绿水的平静里，远离山外的炮火连天。
方鲁推推鼻梁上的眼镜，耐着性子问，难道一个留日学生就没有自己的理想，过着随遇而安的古老日子，这还是新女性吗？山外的炮弹迟早要落到山里，那时候你还能这么恬静、悠然？
梅影站住，瞧着倒映在河水里的蓝天说，理想，呵呵，谁没有理想，我的两个理想之一就是办好镇上新开的小学堂，听到孩子们朗朗的读书声就是天下最美的事，他们长大了会走出大山，去……梅影截断话语，弯腰捡起一块卵石砸进镜子般的河水，河水敞开了一朵喇叭花，飞溅的水珠落下重新砸开了一圈小喇叭花，清亮地笑出满河的畅快，河水的笑音在水面游行、飞越，连接青山扑向蓝天。
方鲁背对着河水挡住梅影的视线，坏笑着逼问梅影第二个理想是什么。梅影笑而不语，再次拾起一块扁平的卵石准备撒手河面，方鲁张开双手不让梅影投掷，说，有理想是好事，难道还怕说出来。梅影丢下卵石，拍拍手掌，目光越过方鲁头顶，投向远山的清越，迷蒙了双眼梦幻似的说，我希望在这里在一个宁静的下午，和我所喜爱的男子举行一场醉心的婚礼。
啪，方鲁拍手掌激发出温暖的脆响，说，那最好，别开生面别开生面，肯定终生不忘！我们俩在这一点上终于找到共同点了，太好了！
啪——勾——突兀、惊颤，拖着尖锐的啸叫撕裂群山的静谧，那是死神传送的请帖。方鲁和梅影终止了调蜜，目光打向声音发出处，那是牛头方向，那里连接山外的道路，火药爆发出强劲，推送子弹划破蓝天。方鲁惊呼，三八大盖，日本人来了！
枪声接二连三下着狗崽子，牛头那边呼喝声直冲云霄，惊恐的绝望的呼叫震动群山，整过镇子跟着震颤、慌乱。梅影急切地说，方鲁，我要去学校。不等方鲁回应，撒腿跑向能看到青绿覆盖下的部分白墙黛瓦。
“鬼子来了！”成为梅镇这个早晨永久的惊恐。
方鲁大喊，梅影，回来，日本人马上就到了，赶快往山里跑！
梅影裙裾翻飞，像一朵速开的蓝色山百合，像一面烈烈招展的旗帜，摇摇送来你走吧，那里有我的学生还有同事！梅影跑得飞快，和刚才判若两人，她在和死亡争抢时间。
进镇子的麻石街上男窜女叫，街面横躺着白的绿的红的各色吃的用的，还有躺在炸坑旁边血呼啦叽的尸体，硝烟弥漫。窝在店铺石阶台上女尸流着最后的血，烧饼摊子倒地旁边的店铺燃烧着大火，黑烟翻滚，冲天而起。啪勾不停，每啪勾一声，准有一个活生生的生命倒下。街口冲进来一群端着长枪戴着黄色招魂耳帖的嗷嗷怪叫的两条腿畜生，枪口冒着硝烟，刺刀上滴着殷红的血，他们见人就杀见东西就抢。两个黄衣畜生抬着一个拼命挣扎尖叫的妇女往门里窜，嘴里胡乱地大笑怪叫，一个鬼子兵枪刺上挑着一个四肢在空气里徒劳乱舞的婴儿，高声大笑大叫，几个围观的日本兵跟着胡叫怪笑。
大火四起，浓烟覆盖，叫声哭声和残忍的笑叫声构筑了梅镇灾难的全景图。
梅镇似乎醒在睡梦里，醒在枪炮的教训里。善良的人们似乎没来得及看清对方，就消失在子弹的扑击中。
这天，永远定格在公元1939年5月6日，湘西一个古镇的早晨。
青山绿水不再静谧优美，和平的阳光再也照不进古老的梅镇。
二
习惯生活在安步当车的千年古老里的山民百姓何曾遭受如此劫难，大部分人纷纷逃亡深山之中，暂时没有逃走的没头苍蝇样乱窜乱撞，烧香拜佛的人不在少处，佛祖非常吝啬他的无边佛法。
学校里早已乱成一锅粥，狼奔豕突，惊恐的哭喊声代替了朗朗的读书声。枪声咋起时，几个男女老师正带着学生准备排练梅影编写的抗日剧《血色》。初闻枪声，一个男老师还开玩笑说，这可是绝好的背景声响。随着更多的枪声还有炮声传来，玩笑声熄灭，惊恐挂到每个师生脸上。枪炮声下的惊叫、镇民的拼死逃跑给他们上了一节惊心动魄亡国课，慌乱哭喊改变了校园。院中竹林边，好几个女生抱团哭啼，余下的学生围住老师张着惊恐、希望的眼睛。老师们没了主意，一个女老师抱住另一个女老师哭泣。有人拉开校门，众人跟着逃出，很快退了回来，个个成了惊弓之鸟，五官变形。那个带头拉开门的田磊老师，狠狠闩上门，大叫，完了，鬼子兵冲过来了，怎么办啊，赶快想法子啊。
都不许哭！梅影如天兵天将突然降临，紧急大喝，说哭喊没用，反而给鬼子指示了方向，别哭别喊，跟我来。哭喊声随着梅影的镇定降温。梅影脸色煞白，胸口剧烈起伏，她是从河滩的爱情温柔地直接冲进可能随时丧命的火坑里，她要挽救她的学生。她的话镇住现场，绝望中的师生像找到生的寄托。梅影指挥老师们带着学生往学校后山跑，她断后，为师生的脱离拖延时间。田磊要和梅影留下来拖延时间，梅影厉声说，保护学生是你最大责任，不要叫我担心。田磊流下眼泪说，是，校长，我拼了命也要送他们走，你你也要……
别婆婆妈妈的，还是男子汉吗，快走！梅影柳眉倒竖，平时的循循善诱、温和的梅影不见了。门外叽里咕噜大叫，砸门声此起彼伏，门板嗦嗦颤抖。梅影上前一把推走田磊，大吼，记住，保护学生是当老师的责任！田磊抹了把眼睛，扛起一个吓晕的女生窜出后门。
梅影站立院中，整理了一下衣服，严肃地盯着被暴力摧残的门板，镇定得像一座巨石。门板哗啦一声向门内倒下，一群凶残的日本兵端着枪冲进来围住梅影。梅影在日本兵冲进来的瞬间身子哆嗦一下，随后稳住，迎着快要刺到脸上的刺刀丝毫不退缩。残暴的鬼子兵歇斯底里，抽回枪，准备将刺刀刺进梅影胸膛，被一个挎着腰刀的军官制止、训斥。鬼子兵收回枪，哈依一声退到一边侍立。军官朝围着的鬼子兵挥挥手，鬼子兵收枪撤围。军官上前用半生不熟的中国话说，你的梅校长？梅影急速打量军官，大义凛然道，是，本校不欢迎你们，请你们立即出去。军官嘿嘿笑说，我们是来帮助你们建立王道乐土，是朋友是客人，留学大日本帝国的梅校长难道没学到一点点礼貌。梅影冷笑，说有端着枪闯进来的客人吗，拿着刺刀威胁主人这还是朋友吗，这就是你们要建立的王道乐土？军官尴尬，脸色血红，尴尬地笑，说，我们不讨论这些，你的老同学在等着，我们是奉命邀请。请！梅影看一眼学校，平静地说，带路。
粗大的大榆树干上绑了七八个壮汉，鬼子兵端枪警戒。乡场上站着一两百哭哭啼啼男女老幼，鬼子兵用刺刀围住，四外高处架起几挺歪把子，虎视眈眈。树旁石凳子上坐着一个中佐鬼子军官，指挥刀立在岔开的两腿之间，一双戴白手套的手按住刀柄，瞪着三角眼欣赏他营造的这幅画面，得意在他脸上流窜。身后站立两个军官，脸上凶神恶煞，侧面躬身站立一个头戴日本军帽着中式衣裤挎盒子炮的中国人，他就是镇上梅老妖的儿子梅奔，因为吃喝嫖赌叫梅老妖赶出家门的败家子，后来听说去了东瀛岛国，没想到十年后成了鬼子兵的狗。
人群后面响起一阵叫骂，人群分开。鬼子兵押着绑缚着双手的梅影进来。众人惊呼，纷纷垂下头颅。田磊和几个男女学生随后押到。
梅影走得大义凛然。押解的军官跑到中佐面前讨好地报告一番，中佐放出微笑站起来走到梅影跟前，说，梅影小姐，没想到在这里见到老同学，难得难得。对不起，都是手下鲁莽，怎么能这么虐待老同学呢。伸手要替梅影解开绳索。梅影沉静地说，不必，这里只有中国人和日本人，没有其他的。中佐诞着脸皮呵呵笑说，误会误会了，我们是来大东亚共荣，建立王道乐土。梅影冷笑，目视现场，说，宫本，这就是你们的共荣，刺刀下的共荣？看着还在冒烟、燃烧的街道和街道上的尸体冷峻地说，这就是的乐土，鲜血、尸体、燃烧的乐土？畜生也讲乐土！
“八嘎”！宫本身边站立的军官狠狠打了梅影一耳光叫骂。宫本抬手制止，脸像个皮蛋，嘿嘿冷笑，指指大树，指指现场的人群，说，我今天只想和老同学畅叙同学之谊，没想到老同学如此不给面子，我是个说话算数的人，这些人是死是活都在老同学你的一念之间。如果答应和我回兵营，这些人马上自由。宫本抬手一招，身后躬身站立的梅奔扯着嗓子对众人道：宫本太君说了，这次来是诚心邀请梅影小姐去军营一叙，商谈建立大东亚共荣事宜，造成现在的不愉快都是不理解造成的，只要梅影小姐，不对，应该是梅影校长，梅校长要是过去商谈，你们不仅不会死而且还能好好地活着，等梅校长和宫本太君商谈好了，我们就是一家人了，你们可都要感谢梅校长啊！
人群里戴着瓜皮帽弓着细腰留着山羊胡子的镇长梅孝先扯着公鸭嗓子大叫，梅大姑，您就答应了吧，您答应了就是我们梅镇的活菩萨，观世音在世啊！好些人跟着附和，喊道，活菩萨啊，答应了吧。梅奔大喊，对，梅校长就是观世音菩萨，她答应了，你们就活了，能过好日子了！
凭什么叫一个姑娘担负这个天大的重责，你们你们还有人性吗？田磊怒声大喝。一个鬼子兵上前打到田磊，几个学生惊呼，护住田磊。中年妇女方嫂大喝，田老师说得对，我们这些人的生死怎么能搁在梅校长一个女子身上，你们这不是帮着鬼子逼梅校长吗？你们你们，还是人吗？镇长身边几个女人上前按住方嫂，一个三十几岁妖娆的女人用帕子塞住方嫂的嘴，阴沉地威胁说，方嫂，你还要不要你的烧饼铺子了。被堵住嘴巴又被人摁住的方嫂挣扎，呜呜地说不出话。
宫本看着现场嘿嘿冷笑。梅影怒喝，宫本，你还有人性吗？
宫本哈哈笑，说，我从来不强人所难，至于人性嘛，那是战争的人性。回头对围着那几个捆绑大汉的士兵挥挥手。啪的一声，一个大汉死在鬼子兵的子弹里。现场大乱，哭喊嚎叫。鬼子兵一阵紧急拉枪栓声。梅奔大喊，肃静肃静，难道你们真要惹怒黄军，统统给黄军做活靶子吗？梅孝先大喝，安静安静，不要惹怒太君！
梅影胸口起伏，脸色血红，对着宫本大喝，宫本，你要是一个军人，冲着我来，给我一颗子弹！
宫本哈哈笑，说，这可是你说的。
校长！学生惊呼。
啪的一声，又一个大汉垂下脑袋，血从胸口汩汩流出，宫本击毙的。全场死寂，睁大了眼睛盯着，惊愕、悲愤。
畜生！梅影怒骂。
梅孝先大呼，大姑，您不能再激怒太君了。求求您了，梅家姑太太！
姑太太，求求您了。梅孝先身边的几个女人齐声呼喊。
梅影盯着她们，激怒道，你们你们。梅影不知道说什么好。
宫本重新走到梅影身边皮笑肉不笑地问，怎么样，老同学，还是不愿意？梅影不愿意和宫本多说一句话，后背对着宫本。宫本盯着梅影的后背恼怒，转头对身边军官耳语。军官招来两个鬼子兵耳语。两个鬼子兵狂笑，放下枪，脱光了上衣。众人看着胆颤心惊，女学生和姑娘们或扭头不敢看或闭上双眼，呼吸凝重，空气仿佛在剧烈燃烧。鬼子兵脱得只剩下一条裤衩，推开前面的男人，一人一个抓出来两个十几岁的少女。少女大哭大叫，众人激动惊呼，想上前救护。鬼子军官对天鸣枪，众人惊恐后退。两个鬼子兵将少女带到大树下，在众目睽睽中按倒她们，骑上怪笑怪叫。
住手！梅影冲着宫本大喝。全场死了般，目光全部集中到梅影和宫本身上。宫本诡秘地笑。梅影决死地说，放开她们，我跟你走！
宫本嘎嘎怪笑，对大树下挥挥手，拍手说，早说，这一切都不会发生，请！
梅影转过身深情巡视在场的梅镇人，目光所到之处响起一片哀嚎，人们多么无奈多么可伶。梅影目光落到学生脸上。学生哭喊道，梅老师，您不能去！梅影闭上双眼，两滴泪水从眼角滚落。
梅影走了，走在一群蝗虫的队伍里，走在阳光惨淡里，走在满街尸体和烟熏火燎里。
三
日本兵满载着战利品撤走了，后面的一群兵还烧了几家房子，在狂笑里踏着梅镇人血迹走的。
梅孝先和他身边的几个女人兔子样窜回去，乡绅们看一眼大树摇摇头走开。乡场上人群哭哭啼啼扶老携幼散去。留下的是那些死了人的苦主和被绑着的家人，方嫂和田磊，还有哭泣的学生们。方鲁冲进现场目睹悲惨，看着参天大树，目光在燃烧，双手举过头顶嚎叫。
镇公所里斑斑驳驳，像个垂死的老人，阴气裹着发霉的空气，播弄死亡味道。梅孝先坐在太师椅里和众乡绅喝着茶商谈事情，好像根本没发生过灾难性事件，两个儿媳一个女儿和一个小老婆妖妖娆娆围拱着有说有笑。小老婆嗲着嗓子说，早知道黄军动用这么大阵仗只是为了一个梅影，还不如早点绑了送过去，免得全镇鸡犬不宁。女儿说，是啊，我瞧着就不舒服，一个女子不在家学女红，办什么新式学堂，镇上好像就她一个能人，这下好了，伤风败俗了吧，自找的。小老婆笑得热气噗噗，说，这下好了，梅思庭那个老东西攀上日本女婿了。大儿媳笑着说，三娘，说错了，那是日本人大公众的女婿呢，那可是一个兵营呢。
喝茶的乡绅有人摇头，有人放下茶杯脸色难看。
够了，都给老子滚，我们说正事。梅孝先听到她们说得不像话，看到乡绅们不满，只得赶她们走。
小老婆扭着水蛇腰不屑地说，媳妇们，跟小妈走，切，就这点能耐。梅孝先摔了茶碗，碎了的瓷片翻着筋斗飞溅，落出一片细碎的闪耀，眼睛瞪圆像要吃人。众人大惊。众女人这才悻悻地扭着屁股走进耳门。
抱着水烟袋乡绅问，要是梅思庭回来追问，我们怎么说？他们家可是有十几条枪。众乡绅附和，惶恐不安。梅孝先拍了桌子，拉着公鸭嗓子说，追问，追问啥，有本事到日本人哪里追问去，今儿这场大灾，根子都在他梅思庭身上，他要不把那丫头送到东洋上学，能认得那个叫宫本的吗？要不是跟宫本勾勾搭搭，他能带着兵来祸害咱们？众乡绅惊愕，张着嘴巴说不出话，目光可怜又可嫌地盯着梅孝先。靠梅孝先身边坐着的戴一副黑框眼镜的刀削脸连忙笑着说，梅翁目光如炬，看得透彻深远，归根结底还是他梅思庭种下的劣根，门风不正，怨谁！
乡绅们有叹息的有附和的，一场邪恶的闹剧在笼子里躁动。
方鲁气冲冲走进公堂，指着众人大怒说，你们你们可都是梅镇的头脑，出了这么大祸事死了那么多人，现在梅影为了保全你们被抓进日本兵营，你们居然还坐在这里喝茶说笑，你们喝下的可是他人的血泪，肠子不烂吗，还笑得出来！
戴眼镜的站起来愠怒，说你可是方家大公子还是留过洋的博士，怎么可以如此咆哮公堂？圣贤之书读到狗肚子里了！
去你妈的圣贤之书，圣贤之书教你见死不救，教你们把一个镇的安危推给一个弱女子！方鲁毫不退让大骂。啪，梅孝先拍桌子咆哮，这里是镇公所，不是你撒野的地方。方鲁盯着梅孝先，眼睛里充血，步步紧逼，咬牙说，哦，镇公所啊，死人了管不管，弱女子被抓了管不管，梅影把自己交出去了，就是为了换得你这样蛇蝎心肠的人活着，太不值得了！梅孝先双眼惊恐步步后退，脸色灰败。方鲁一把薅住梅孝先衣领，大喝，你到底救不救梅影？四个枪兵突然闯入抓住愤怒的方鲁。枪兵是戴眼镜的看到情况不妙，出门招呼进来的。见到枪兵，梅孝先活过来了，声嘶力竭道，拉出去拉出去！
方鲁挣扎着大叫，你们要还是人，要是还有一点点人性，就赶快组织人救梅影，梅影怎么说都是你们的救命恩人！
大榆树下，方嫂手里捧着写有“梅影长生”的木牌，带着学生们和田磊走近树干，把木牌恭恭敬敬放置粗大的树干下的石桌上。田磊带着学生在牌位前摆上香炉和祭品，点燃香插入香炉里。众人退后几步，方嫂双手合十跪下，田磊和学生跟着跪下。方嫂念叨着：大慈大悲的活菩萨梅影，梅大姑，您救了全镇的性命，但愿佛祖保佑您平安无事！学生哭泣，呼喊梅老师！田磊满面泪水说，梅校长，但愿您吉人自有天相，平安渡劫，我们都等着您回来呢！方嫂止不住嚎啕大哭，哭声响成一片，震撼大树，树叶似乎在嗦嗦颤抖。他们身后跪了黑压压一片男女老少，一片哭声。
青色的香烟绕护着哭喊声，震撼整过梅镇，日光惨白，流出殷红的血泪，血红蒙住了天地，风吹响了树梢，呜呜咽咽。
方鲁突然跑过来，抓起跪拜的田磊，怒喝，跟我走！
四
星星像从天幕的破洞里钻出来，繁密地滴着泪珠儿，月亮垂死地斜吊在天幕上，张着半边脸悲惨地瞧着人间。
房间里灯火迷糊一片，家具上像被涂抹了一层黏糊糊的死亡气息。梅影合目坐着，脸上全无血色，像个雕像。桌面摆放着糕点、水果，仍然保持它们的原始。门口两个背抢的日本兵锁住了梅影逃生的可能。自从离开乡场的第一步，梅影就没有打算逃跑，想着如何去死，只有死能解脱一切。一个被日本鬼子抓走的年轻女人，就是逃出去了很难消解那些怀疑的目光，如其忍受别人的怀疑活着还不如死了干净，到了如此地步再想别的那是虚幻的无益的，只能徒增心理负担。她想着如何有尊严的死去，她甚至想到被宫本五花大绑押解刑场，在枪弹的爆响后看着亲爱的蓝天微笑着倒下，倒在山百合的怀抱里，但是心里无数次想着自己的遗憾，再也没机会兑现在夏天的傍晚在美丽的河滩上和自己最爱的男人对着青山、河水还有山百合举办一场醉心的婚礼了，她只能在心里无数次设想那个热切的醉心场景。
一阵沉重的马靴敲击木质楼梯声强烈抬升，楼梯在强暴踢打下哼哼唧唧，像个濒死的病人。梅影呼吸了最后一口人间的空气，等待终极降临。上楼的是宫本，暴虐的马靴声就是宫本残暴的释放，宫本上次在这里带着暴怒离开，留给梅影一个最后的考虑。宫本的马靴踩着中国人的苦难和鲜血跨进房门，随手关闭了它，房间构成一个密闭的恐惧，空气瞬时坚硬。梅影继续保持死亡状态，灵魂似乎脱离身体飞升，在看不见的空中盘旋。宫本这次没有对梅影歇斯底里，马靴踏得轻柔，嘴角似乎挤出微笑，从木质化的空气里迅速传导给梅影耳朵。啪挲，像是一叠轻飘的纸片打击桌面，拍出来的风撞击梅影胸口，血液在血管里四处奔突，血管飘摇着随时爆裂。梅影咬着牙，忍受剧痛，脸色血红。
看看吧，他们都是你的亲人。宫本轻描淡写地笑了，那是吃人后张着血红的口说的，血腥扑鼻。梅影似乎嗅到亲人的熟悉，眼皮跳动，还是开启了眼睛，桌面散落着爸爸妈妈和七岁小弟的照片，这是宫本的恶毒和无人性，用家人来威逼。梅影感到自己像个大海中在狂风暴雨下摇曳的小船，气息悠悠地问，你把他们怎么了？
宫本诡秘地笑，笑声如瓦楞刮着梅影的耳朵、心，痛苦地滴着血。她知道人跟魔鬼无法交流，魔鬼嘴里永远吐不出莲花，问也是白问，合上眼睛在心里为爹妈小弟祈祷。又是啪的一声，一叠照片摔到桌面，阴冷地说，看看吧，他们可都是你的好学生。
你，猪狗不如，畜生！梅影爆出粗口，那是怒急恐惧至极的真实。宫本再次呵呵笑，说如果你好好活着，他们一根头发都不会少。怎么样，条件优厚吧。
无耻！梅影不再冷静了，她知道对面这个冷酷的魔鬼说到做到，只恨自己手里没有枪，怒气、戾气、伤心、悲痛涌上心头，堵塞了大脑，阻断了意识。
夜空泡在垂死里，半个月亮迷迷糊糊像在流泪，草丛里虫子低低地哀鸣，大地和天空在黑暗里颠倒。房间里灯光哀伤地探出窗口，又无力地下垂，跌落濡湿里。宫本那野兽的狰狞割碎了一片片花朵，旋转着飘落死亡的深渊。
骤然的枪声打破了魔鬼的舞会，枪声一声紧似一声，如一只只铁拳砸中魔鬼的头颅。楼门大开，宫本被灯光涂抹成黑炭，慌乱地冲出门，快速扣着衣扣，急问卫兵，哪里打枪？
卫兵指着一个方向说，好像是司令部那里。
枪声、火光编织了魔鬼的死亡链条，大地在颤抖摇晃。
五
城门外的小山岗像一条巨龙静静地卧着，方鲁和田磊等人拿着枪趴在山岗的树林里密切注视城门口。田磊低声问，这行吗？方鲁指指绑在身后树干上穿着和服的日本女人说，有她在，量他宫本没那个胆子，她可是宫本顶头上司的老婆。田磊还是不放心说，万一…
没什么万一。方鲁斩钉截铁道，一会交换后，你们几个不要管我，带着梅影从我们预定好的路线撤离。不用担心我，我可是学军事出身的，你们走得越远我越安全。
说话间，城门楼上火把大亮，烧红了半边天，鬼子兵如临大敌。梅奔的声音遥遥传来，对面的好汉听着，黄军答应你们交换人质，但是你们要确保人质安全，否则梅镇鸡犬不留，石头过刀草木过火！
田磊小声骂道，这个认贼作父的败类！方鲁指指日本女人，顾不上搭理田磊，高喊，你们不要心存侥幸，不要动歪脑筋，我们既然敢来，就有了万全的准备，告诉你们一个消息，不仅城外做好准备，在你们城内若干个要害部门也安放了炸弹，一旦你们打歪主意，城内马上爆炸四起火光冲天！
好，黄军答应你们。这就下去交换人质。
田磊有点发抖。方鲁厉声说，有点中国人骨气好不好，刚才你不是挺有骨气的吗，你没瞧见他们也害怕吗？按照计划行事。方鲁掏出毛巾塞住女人嘴巴，解开绳索，逼着跟自己走。
双方在城外抵近山岗地空地上对峙，火把照耀得如同白昼。大队的日本兵燕翅排开，抢上刺刀寒光闪烁。方鲁让对方士兵退到城门口，否则不交换。宫本只好照做，叫人带出批头散发衣衫不整被堵住嘴巴的梅影上前。
梅奔说黄军是讲信用的，请把夫人放过来。方鲁朝后面挥手，田磊等三人押着日本女人来到身边。方鲁说，看清楚了吗？要不梅奔你过来瞧瞧。梅奔低声告诉宫本，宫本挥手。梅奔胆颤心惊地走过来，仔细打量，回头说，太君，确实是司令夫人。
宫本要同时放人，方鲁不答应，说自己可以站在这里陪着，你们先放人，等我们的人安全了再放。宫本不同意。方鲁用驳壳枪顶着日本女人后脑，女人呜呜大叫。方鲁说，你们人多，有机枪有摩托车，只有我认为我们的人安全了才会放人，千万不要动歪心思。宫本犹豫，梅奔跑回去一阵耳语，宫本不得不下令放梅影。
梅影被绑着双手，走过宫本身边，突然一头撞向宫本，宫本连连后退，还是倒下。谁也没料到梅影不顾性命撞宫本，双方似乎一触即发。梅影要用这个方式激怒宫本杀了自己。宫本爬起来，暴怒，抽出刀要劈了梅影。梅影迎着刀再次冲击。
住手，敢动，立马毙了她！方鲁声嘶力竭道。
六
路上，梅影像个垂死的人，不说一句话，低着脑袋东倒西歪地走着。方鲁想搀扶，梅影尖利地叫道，别碰我！方鲁缩回手，万分惊恐地问，他们他们没把你怎么了吧？梅影不理会，疯了般跑去。
天，亮在满目疮痍里，青烟从废墟里袅袅升起，绕着群山的呜咽。镇口路边的落日崖上皤帆飘飘，纸钱当空，悲伤、凄凉的哭喊声萦绕着坟地，乌鸦盘旋着呱呱怪叫。
几株洁白的山百合，在微风的摇摆里流着泪水。
梅家大门紧闭，没有了往日的枪兵站岗，只有两只石狮子张着空洞的嘴巴无目的地悬望。
门前路上聚集了三三两两的男女，有意无意地瞧着紧闭的大门。梅孝先家的女人在小老婆率领下站到对面，向梅家大门指指点点，肆意嬉笑，招引了一大堆男男女女。听了她们的蛊惑，有人不相信，有人摇头叹息走开，有人随着她们的污蔑兴风作浪，责骂梅思庭门风败坏，表面道貌岸然背地里男盗女娼，将日本人祸害梅镇的责任全部推倒梅家头上，骂梅影臭不要脸，水性杨花，送给一个军营的日本兵用。骂得正起劲的时候，方鲁和田磊他们突然赶到。方鲁责骂他们没良心，说要不是梅影挺身而出那两个姑娘还能保得住清白？接下来还不知道要死多少人有多少妇女被糟蹋。指着梅孝先小老婆和闺女厉声道，要不是梅影挡着，说不定下一个就轮到你们！你们良心叫狗啃了叫猪吃了！方鲁满脸飞红，像一团燃烧的火焰，眼睛奓着，仿佛要吃人。田磊愤怒地说，就没见过你们这样的，真该叫日本兵抓了你们，梅校长为了谁？没有梅校长你们能站在这里说风凉话、侮辱人！
那些跟风的男女低下头，纷纷溜走。梅孝先小老婆和闺女想争辩，看到方鲁变了形的脸，扭屁股逃跑，边走嘴巴还不干不净地道，方家少爷，那可是一个叫猪拱了的烂白菜，你还好这一口。方鲁大怒，要追上去。田磊等强行拉住。田磊说，方博士好男不跟她们这些破烂斗。方鲁垂下胳膊，狠狠地吐口吐沫说，没想到不仅愚昧还是这等侮辱糟蹋人，简直猪狗不如，怎么能叫这样的人生存在这个世界上！
梅家院子空无一人，树叶挂着脑袋，花草抱紧了身子畏缩在阴惨惨的光线里。方鲁等直驱上房，厅堂里空无一人，后面隐隐传来低低的哭泣声，连带着空气叹息。方鲁连叫了几声梅伯父，好大一会儿，梅思庭才在丫头的搀扶下出现，一夜间乌黑的头发披上一层霜，脸像被水泡过的惨白肿胀，目光暗淡不看任何人，坐到太师椅子里似乎对着空气说，来了。方鲁赶紧近前，小心地说，来了，伯父。梅影还好吗，我想给她散散心。梅思庭合上双眼，悠悠地说，她她恐怕没有那个心事了。
怎么了，伯父？方鲁惊愕地问，不敢相信。顽固地说，我知道梅影一定受苦了，心情肯定不好，我还是想当面劝说，事情过去了，就当一阵风刮过去，没什么的，只要天没塌下来就好。梅思庭睁开眼睛，盯着诚意满满的方鲁说，你，真的这么想？
是，伯父，我想现在就见到梅影。梅思庭合上眼睛，搭在椅背上的手轻挥。丫头说，方少爷，我带你过去。
梅影躺在床上，双眼瞪着，好像僵死了。方鲁等梅伯母和丫头离开后，扑到梅影床边急切地说，影，到底怎么了，你要这样折磨自己。眼泪顺着腮流下，目光追着梅影惨白的脸。梅影不说一句话，就是一个活死人。方鲁愈发揪心，说，影，就是有天大的事我们俩个扛总比你一个人闷在心里好，你可是新女性啊，怎么这么想不开。梅影突然大笑，凄厉的声音刀子般扎进方鲁的心窝，血啪嗒啪嗒滴落。方鲁忍着痛苦说，影，别这样，我们可是要在河滩上举办美好婚礼的。梅影笑声骤停，双眼紧闭，眼角慢慢溢出两颗泪珠。方鲁急得在房间里转圈，像个斩掉头颅垂死挣扎的公鸡。
你，走吧，我已经是一个不干净的女人。梅影嘴巴丝毫没动，声音似乎是从地狱里冒上来的，阴冷、坚硬，房间随着这句话翻转。方鲁双眼圆瞪，全身颤栗，突然抱着脑袋嚎叫，发疯地奔出房间跑出梅家。
路上，人们听不清方鲁在叫喊什么，为何如此，只道他疯了。方鲁没头苍蝇样跑回家，气喘吁吁，紧急跪在父母面前连磕三个头，说，父亲母亲，恕孩儿不孝，我走了。老两口惊问去哪儿。母亲说，梅家的婚事怎么办？方鲁起身赤手空拳地雄赳赳走出，撂下一句话说，爱咋办咋办。说完，人已经在门外。老两口惊愕地看着空洞的门，僵在当地。母亲突然高声喊道，不带行李啊！
七
梅影闺房，灯黄光惨，浓重的悲哀装满了每一个空隙。母亲和弟弟守在梅影床边，像守着一个濒临死亡的人。阴风在房间里四下游走，似乎是阎王提前派鬼使来下通知。门哐当一声被推开，屋里人吓了一跳。梅思庭大步闯入。梅母哭泣道，老爷，这样下去可怎么好哇。梅思庭大怒，说，死了算了，梅家担不起这个污名！
什么！梅母惊叫说，她好歹是我们的女儿，外头叫鬼子欺负了，家里你还说这个话，你你这是在逼命吗！梅思庭喝道，妇人之见，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我梅家在镇上住了十几代，从来没有过……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梅影突然坐起来，双眼亮闪闪盯着父母，赤脚下床跪倒父母面前磕头，说女儿还二老养育之恩，从此刻起我不再是梅家女儿！说着，赤脚跑出。
母亲大哭，呼喊，影儿啊妈的心头肉啊，不要走哇。
弟弟惨呼，姐姐，不要走啊！
泪水漫出梅思庭抬着的眼眶，爬上脸，任其滴落。两手一边一个拉住夫人和儿子，厉声说，叫她走！
八
神经高度麻木的梅镇人半死不活地过着他们的日子，像悠悠的河水那样无声无息，唯有方鲁的出走和梅影的逃离重新牵动人们麻木的神经。一些人为方鲁抱屈，更多的人感叹梅影。人们心里都明白是梅影救了梅镇的人，保全那些女人的贞洁，可是又不能公开原谅梅影的失节，还是失节于日本鬼子。田磊、方嫂他们到处替梅影更名，可是没人敢当面赞同，一些好心人只有在夜幕掩护下去大榆树下，对存留着的梅影牌位烧香、拜谒。他们把梅影当成拯救他们的恩人、活菩萨。慢慢地祭拜的人多起来，大榆树下香火比山上仁义庙里的香火还旺盛，关二爷要是有知一定伤心落泪。人们在香烟缭绕里祷告梅影平安无事，在他们心里梅影就是他们的保护神。
香火照亮了人们心头的黑暗，却照不亮梅孝先他们那般人的心里阴暗。
梅孝先在小老婆等女人怂恿下特地召开乡绅会议，议题只有一个，定性梅影是严重失节，辱没梅镇和先人，还严重侮辱了中国人的尊严，派生出两个决定，驱逐梅思庭家出梅镇，不准人祭拜梅影。
梅思庭怎么也没想到，梅家十几代人辛苦攒下的基业毁在梅影手里，通知下达后，没有一句辩解，拖家带口三四十人被枪兵押着离开梅镇。一路上愁云惨淡，人们用眼泪为他们送行。那两个保全贞洁和被救下男人的家庭全体出动，不管梅孝先的什么禁令，带着好吃的哭喊着堵住大路，挡住梅家人，公开在道路上摆上香案祭拜心中的活菩萨梅影。跟来的全体师生哭祭，哭声震撼整过梅镇，哭倒了一大片男女和学生，也引来了更多平日不敢公开自己良心的人，还惊动了附近的山民。他们不辞路远，纷纷赶来祭拜女菩萨。
来祭拜梅影的山民络绎不绝，越来越多，气得梅孝先等人只敢龟缩在镇公所骂娘。
不知是谁喊了一句，梅老先生一家不该走，我们找梅孝先理论去。众人纷纷应和，簇拥着梅家人赶往镇公所。梅孝先何曾见过如此阵仗，绕他们怎么威吓、叫骂，没人理睬。梅孝先叫枪兵抓人，没有一个枪兵愿意出手，反倒是梅孝先被田磊等人抓住，逼梅孝先取消禁令。田磊说，你个黑白不分的老东西，如果你胆敢再如此，老子和你一道跳日落崖，敢不敢！有人干脆说，别跟老狗日的废话，他听不懂人话，干脆给他一粒枪子算了。
梅孝先在群情汹汹下被迫宣布取消驱逐令，保留大榆树下的供奉，派人寻找梅影。
九
山路尽头是一座古砖墙圈着悠久的县城，历经无数风雨的民居不堪重负地苟延着，街面冷冷清清，行人稀少，乞丐特别多，十个人里至少有一个是乞丐。这天，街上多了一个披头散发衣衫破烂的乞丐，脚上的污泥里掺着血污，走一步，青石板上落下一道血脚印，借着手里的树棍支持行走。准备驱逐的乞丐们瞧着血脚印，摇头叹息，无意中看到这个新来的腰间别着两把柳叶刀，更加不敢接近，只好用目光追随。乞丐一路艰难地走向军营，面向军营站了一会，躺倒军营对面的岔路口墙根睡觉大觉，眯缝的眼睛射出寒光，刺向军营门口。
远处的旮旯缝里，好几个乞丐盯着。
日头白花花地下着火，狗蛰伏阴凉之地伸出舌头嚯嚯地排热，乞丐一动不动躺在能烤熟麦饼的墙根，像条抽了脊梁的死狗。房顶上瓦面仿佛过了火，白气滋滋地升腾，空气里飘着焦糊味。军营门口有几次日本兵进出，每次进出，乞丐都放大了眯缝的眼皮。一个拉长的影子靠近乞丐，带来不断增强的喘息声。乞丐掉过手里的树棍，指着逼近的影子，影子不再逼近，声音嫩嫩地说，七爷让我们送水、吃的。乞丐收回树棍，影子缩短，递过来一只大饼一个豁口陶碗，碗里波光潋滟。乞丐夺过碗，把水倒进喉咙里，抓过大饼大口撕扯咀嚼。贴着乞丐耳朵再次爬过来带着奶味的童音，七爷说了，你一个人等于送死，我们在关二爷庙。乞丐停止咀嚼，脖子似乎僵硬，扭头看时，影子早已消失。
日光把墙面压缩为一块巨大的黑影，劈头盖脑蒙住墙根，也蒙住仿佛死了乞丐。黑影伸展到半个街面时候，军营门口响起叽里咕噜的疯狂，两个鬼子军官兴奋地冲着大门而来，梅奔矮了一节放着谄笑随在一个芦柴棒子日本军官身侧，嘴里放着叽里咕噜的马屁。乞丐身子一点一点离开了靠着的墙根，手伸向腰间插着的柳叶刀柄。芦柴棒子正是宫本，距离乞丐四十几步路，快要进入柳叶刀有效击发距离内。乞丐的手把住刀柄，下一秒就是抽刀击发了，抽刀的手腕却叫另一只铁钳子的手抓住，乞丐的手在铁钳子的钳制下像没有分量的棉花。正在乞丐激怒、呼吸粗重之际，响起一声啪，宫本摇晃一下捂住肩膀，倒在梅奔及时伸出的双臂里。枪声引来瞬间的枪声大作，机枪声飞蝗一样扑向乞丐左边的墙头。乞丐耳朵里炸响了一个沉闷，跟我走，没命了什么仇都报不了。
月色漂染了破败的大殿，那些剥落、残缺和报废的什物乱糟糟地被月色刷成冷峻的画页，残留的热空气正在给冷峻固定色彩。外面，落单的子弹在夜空里划出垂死、暴虐的啸叫，粗暴的叫骂声，撞击木板的声音，割裂了本该平静的夜晚，哭喊声染着县城的夜色。
乞丐躺在草席上，头发分开落到脸的两边，暴露出一张虽然涂抹了泥灰但仍然好看的脸，她是个女人，她就是被迫出走的梅影。梅影诀别亲人，直奔县城，守在兵营前的目的显而易见，可惜，她的柳叶刀没有发出，就算发出了不知道能不能击中仇恨的目标，虽然她出生在书剑承传之家，从小也跟着父亲练过武，柳叶刀练得最称手，但是在失衡的心理作用下是否能保持平常的准头还得两说，再加上虚弱的体力，柳叶刀就是飞出去了能否有足够维持快速飞行的能量也是未知数。及时转移目标的那一枪是方鲁开的，方鲁那天离家出走后就发誓一定要杀了宫本，他在县城的行踪叫无处不在的乞丐探知，乞丐的头领七爷找到他，达成共同杀鬼子的合作协议。方鲁早就从身材和走路的姿势上，认出守在军营对面的乞丐就是梅影，他痛恨梅影失身失节，但是不忍心眼看着前去送死，心里还是放不下梅影，关键时候果断开枪。
好几个小乞丐瞪着黑生生的小眼睛盯着昏睡的梅影，十分担心，没有好办法。梅影在感知自己的手完不成击杀目的时，急怒攻心，虚弱的体力用尽晕倒当地，被人背进了关二爷的地盘。方鲁开了一枪后，及时抽身，他无法面对梅影，嘱咐七爷好生照看梅影，自己去继续训练田磊那班人，他要拉起一支复仇的队伍，七爷已经答应了方鲁，合成一股。
来了来了。乞丐头七爷一手端着一只盆子急匆匆进入，小乞丐分开。一只盆里是稀粥，分派小乞丐给梅影喂食，自己拿起另一只盆里棉布，在随后而来的水盆里蘸水，抓起梅影的脚清洗，去掉泥土和血污的脚板划痕杂乱，呲着一道道横七竖八的血口子，蒺藜露出黑乎乎脑袋。七爷拿出镊子夹住黑脑袋拔出，脚板微微颤抖。七爷告诫梅影不要乱动，伤口要是不清理会感染，那样还怎么报仇？
你是谁，为什么要阻止我？梅影气息奄奄地问。一个小乞丐说，他就是我们的七爷，玩枪的。七爷说，对，我就是玩枪的七爷，我是为了……砰，哗啦。梅影踢翻了水盆，怒叫，滚，我不要你管，我要杀宫本那个活畜生。暴怒支持梅影爬起来，摇晃了一下又躺倒。
梅影醒来时候躺在一个简陋的床上，房间里黑乎乎的很难看得清面貌，房间有门没有窗户，门把屋子锁进黑暗，从门缝里挤进来几丝光线泄露了这是一个发光的白天，门外没有任何人为响动，风从门缝里飙进来，在黑暗里斯斯叫，像无数条毒蛇在吐信子。梅影有气无力地看着听着，好像来到了另一个世界，她早已没有了惧怕，也不拿自己当人待，更不把自己当女人，她活着唯一目的就是杀了宫本那个禽兽、魔鬼，哪怕和他同归于尽，她活着就是为了死去，她努力让死去早一天到来。
斯斯的微风伴着丝丝缕缕光亮在黑屋里舞蹈，她不想听不想看，眼睛张得特别大，像要用眼睛吃人。黑暗能叫她安静，那就恰如其分地守着黑暗，直到自己身体完全有了行动能力。她清楚，她还活在人的世界里，但是已经失去了一切，再也不用想那个缥缈的醉心的事了，她只配拥有死亡。
门咬牙切齿地开了，光线轰隆一声扑入，同时送进来龇着毛发的七爷。七爷的脸埋没在光线的推送里，光影在嘴边颤动出声音，饿坏了吧，吃点东西，养好体力好杀鬼子。梅影在门开的瞬间关闭了眼睛，她不想和人有关系，尤其是对她关心的人，她要无情绝情。七爷陪着小心将碗放到床边一张椅子上，说，我叫七爷，也是东北军负伤的连长李湘林，我爱人也是被宫本那个畜生……所以，我脱离了部队，一路追踪下来，我还有十几个好兄弟。李湘林强行灌输自己的经历和苦难，暗示他们是一棵藤上的两个苦瓜，砥砺梅影的求生欲望。
十
梅影终于答应跟李湘林训练，坚持自己的独立单干，说自己的仇不依赖别人，哪怕是自己的亲兄弟都不行。李湘林痛快地答应，悉心教授梅影所有杀日本鬼子的技能。梅影开始了没日没夜的训练，伤痕累累遍体鳞伤，从不叫一声疼和苦，她把自己当成了一架机器，只要机器能运转绝对不会躺下，机器更不会有人的感受！陪练的几个东北军士兵开始个个都是能手，有的甚至不愿意做陪练，认为是耽误时间，摔得梅影浑身是伤。一个月后，士兵们被梅影摔得鼻青脸肿，三个人不是她的对手，各种技能一学就会一学就精，十几个人里只有李湘林和梅影不相伯仲。格斗中梅影不说一句话，完全把对手当成她的复仇对象，眼睛里全是刻骨的狠毒。
在一个无月的夜晚里，梅影从山中营地消失了。得知消息的李湘林随后追赶，哪里还有梅影的踪影。
两天后，县城传出惊人的消息，酒楼上炸死五个日本军官，妓院里两个日本兵死于柳叶飞刀之下。两个现场都留下一张纸，写着独孤二字。日本鬼子如同惊弓之鸟，一两个日本兵大白天都不敢出兵营，城里如临大敌戒备森严。看到纸条的中国人一传十十传百，都说城里来了一个来无影去无踪的独孤大侠，专杀日本鬼子。独孤大侠带给县城人一丝丝亮光，让久违的脸上有了笑的理由。
日本兵龟缩兵营，靠近兵营的地方时常响冷枪，每次枪响必有一个日本兵血花飞溅。凶残的日本兵连日来把县城翻了个底朝天，连独孤大侠的影子都没瞧见，还在清剿中接连死了九个官兵，全城通缉毫无结果，因为见过独孤大侠的日本兵都命丧黄泉。宫本看出了独孤大侠专杀日本兵不杀中国人的漏洞，严令那些汉奸出动四处搜捕，连梅奔也被派出去带队搜查。每天兵营门口绑着十几个老百姓，只要独孤大侠朝兵营开枪就杀三个中国人，这招够歹毒，兵营才得到暂时无事。
独孤大侠也改变了手法，蛰伏城外，专门对出城扫荡的日本兵动手，每次不是一个就是两个，打完就走，绝不恋战。穷凶极恶的鬼子兵毫无办法，好几次清剿变成对长官的保护。
县城出了这号人物，引起了多方寻找，最终都无功而返。独孤大侠行动在风里在迷雾里，没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只有日本兵死亡后出现的独孤二字，字是左手写的毛笔字，从字迹上根本无法判定需要的属性。城里的读书人可遭罪了，都被抓进兵营验证字迹，严刑逼问。
县城成了那些黑乌鸦横行的天下，黑乌鸦是县城百姓送给那些流着中国人的血帮着日本鬼子残害同胞的汉奸，是对汉奸的刻骨诅咒。梅奔试了几次，居然毫发无损，胆子开始发胖，带着手下四处横行。一个夜晚，梅奔醉醺醺从妓院出来，叫一个人薅住衣领，梅奔吓得跪地求饶，抓着的人像从地狱里发出的阴森，喝道，再叫送你见阎王！梅奔只磕头不敢出声。那个阴森低沉道：要想活命滚回梅镇，不要再给鬼子当狗！梅奔压低声音说，是是，再也不敢了，就走就走。阴森声音道：叫梅镇人明白，祸害他们的是日本强盗，不是其他人！梅奔磕头如捣蒜，是是是，一定相告一定相告！您是您是……啊哟。梅奔杀猪似的大叫，双手捂住耳朵，血从指缝里钻出，青石板上躺着一只血耳朵，腥亮地反射着照过来的灯光，血糊糊地悸动。
梅奔捂着耳朵连夜逃回梅镇，窝在家里养伤。听说梅翻译官回来了，梅孝先等人登门拜访，托梅翻译官在黄军面前多说好话，保全梅镇老少。梅奔叽叽哼哼地说不出所以，只让梅孝先他们不要让人知道自己回来了。梅奔害怕极了，血糊糊的耳朵让人终生不忘，一夜之间变了一个人，再也没有了那些恶习，劝说梅老妖赶紧搬离梅镇，不说搬离的原因。梅老妖哪里舍得家产，哪里听得进儿子的话。梅奔急得没办法，单独对爹说独孤大侠其实就是梅影。梅老妖不相信弱不禁风的女子怎么就变成杀人魔王，梅奔磕头赌咒说，梅影的声音他最熟悉，不管怎么变都能听出来。梅老妖拍着脑袋说，是了，梅思庭家世代习武，我怎么把这个忘记了，可是，她一个人，迟早会殃及梅镇，太君要是晓得是我们梅镇的人……爹，您想怎样，我的耳朵可是警告，万万不能啊。
很快，梅孝先知道独孤大侠就是梅影，带着枪兵连夜赶走梅思庭和家人，说不能叫黄军找到祸害梅镇的借口。梅思庭听说独孤大侠就是梅影，没说二话，带着家人乘着夜色离开。岔路口，梅思庭对着县城方向遥拜，嘴里念念有词说：家有此女，我梅思庭祖上积德了。闺女，是为父看错你了，你是贞烈女子，等到平安日，为父一定为你树碑立传，以飨后人！梅思庭洒泪离去，进入深山林场的老宅，留下四个枪兵，剩下的交给前来的田磊，带着进城协作梅影。
十一
连日来，梅孝先派人四处张贴告示，令全体梅镇人安心过日子，说前次日本人来是为了梅思庭的女子，现在梅思庭家走了，梅影也失踪了，再也没有值得黄军惦记的。如果黄军偶尔路过，千万别慌乱，要箪食壶浆以慰大军，定能逢凶化吉平安度过。梅孝先还怕人不识字看不懂，每天派两个枪兵提着铜锣沿街叫喊。那些有良心的人听了在背地里咒骂梅孝先是缩头乌龟是汉奸。田磊和方嫂等带人夜里撕毁告示，白天梅孝先叫人张贴，并说，如果发现再有人撕告示不听劝告，当同梅镇的罪人论处。
三天后的早上，阳光没有分别地照着梅镇，麻石街上有几家店铺刚刚打开门，一群黄祸涌入，皮鞋的铁掌狰狞地敲击麻石，溅起一溜溜火星。这次，日本兵没有大开杀戒，目的明确地直冲镇中而去。老板们吓得赶紧关上门，在门内哆嗦、喘息。
日本兵围住大户，强行带走他们的年轻女子。他们用惊恐的告饶，希求放过，招来的是无情的枪托和皮鞋。宫本领着兵冲进梅孝先家，梅孝先正在茅房里痛快，听到不同往日的嘈杂，吓得屎尿停滞，顾不上屎尿给屁股染色，提上裤子匆匆忙忙赶往客厅。三个老婆两个儿媳和闺女都叫日本兵刺刀押着跪了一大片，垂着脑袋簌簌发抖。梅孝先一手提着裤子放出无限欢笑说，太君太君辛苦，没想到太君如此勤劳，请坐请坐。高声叫道，来人啦，给太君备茶备饭，杀猪犒劳太君。宫本用生硬的中国话说，不用，梅桑，你是大日本大大的朋友，肯为大日本圣战出力？
梅孝先点头哈腰，一手紧紧抓住裤腰满面笑容说，一定出力一定出力，太君尽管吩咐。宫本哈哈笑，吆西，很好，大日本士兵前线作战的辛苦。
辛苦辛苦，大大的辛苦。梅孝先应和着，偷眼瞧着跪地的女人们，一个个像拔了毛的秃尾巴鸡。宫本说，那好，黄军需要你家的女人慰劳慰劳那些辛苦的士兵。
啊？太君太君，那可不行，她们是乡野之人，见不得大世面，惹怒了黄军，那可不是闹着玩的啊，太君太君太君您行行好。梅孝先眼泪鼻涕齐出，双手作揖，忘记了提着的裤子，裤子滑落，露出两只干帮帮的光葫芦腿，两股间夹了条变了形的小黄鱼。女人惊呼，梅孝先似乎意识到，赶紧提起裤子，急赤白眼地哀求，太君太君……八嘎！宫本身边的军官抽出抵住梅孝先的脖子。梅孝先妈呀一声瘫坐地面，浑身筛糠，他睡着想醒了也不愿意相信，自己真心求得共荣共存大计的黄军竟然不认他这个优良奴才，对他这个一心求安的良民顺民下毒手。脖子上寒冷钻心，眼前寒光闪闪，刀不是来跟他梅孝先商量共荣共存，是要吃他的肉，毁他的脸，如果不答应，人头立马搬家，女人照样被带走。宫本似乎并不同情颤抖的梅孝先，也不理会梅孝先的真心，挥手叫士兵带走哭哭啼啼的女人。梅孝先哭着喊道，不要反抗啊，要保全好自己啊。
呸，梅老狗，你也有今天啊，你不是一心巴结日本人吗，添鬼子的屁眼吗？咋样，日本人给你戴上多少顶绿帽子，够你老乌龟受用下半辈子！骂梅孝先是他的二姨太。骂完，二姨太乘日本兵不注意，一头撞死在客厅立柱上。
客厅里顿时沉寂，人们来不及思想，二姨太完成了她的忠烈和大义，倒在地面像一座躺着的不朽丰碑。
街上踢踢踏踏走着十几串穿银代金的富家女人，哭哭啼啼和叫骂声杂交。
那些平日很威风的狗们不知道躲到那个地洞里了。街上留着日本人的告示，令梅影三天内到军营自首，否则将这些女人统统充当慰安妇送往前线，然后梅镇鸡犬不留。女人们脚步沉重地踢打着麻石街道，仿佛踢打着在人们心头。人们虽然痛恨这些大户，也痛恨那些仗势欺人的太太小姐，但是他们毕竟是中国人。暗中盯着的人们个个咬牙切齿，但是毫无办法，空怀满腔悲愤。
十二
梅思庭面色晦暗地躺着唉声叹气，目光空前疲惫，头发似乎又白了些许，手里的书摇摇欲坠，管家匆匆跑来告诉他梅孝先他们来了。梅思庭目光冷悠悠地打向柴门，梅孝先等衣衫不整弓腰窜入，热切的目光碰触梅思庭冰冷的目光，搅扭着跌落泥地。梅孝先在梅思庭丈外止步垂首，后背上露出两根带刺的荆条，脸似乎从死人堆里捡回来。梅思庭将书放置竹椅上，微微挪挪屁股，端正身体问此来何事。梅孝先突然跪下双手合十，急切说，太爷，是我孝先对不住太爷，晚辈有眼无珠，可都是职责在身啊，是全镇三千多人的性命逼的啊，太爷能体谅晚辈吗？跟着梅孝先先后跪倒的乡绅齐声呼喊“太爷”。梅思庭再也坐不住了，站起来惊问又发生什么大事。梅思庭想到他们来肯定有事，没想居然以这种形式表示，他想到逼他们全家老少离开时候的绝情，何曾把他当太爷了！如此表示除非梅镇遭遇了空前灾变，有求自己，否则梅孝先和众乡绅不会自贬身份下贱到不齿地步，内心自然惊愕，脸上波纹不显。
荆条高高举在梅孝先手里，梅思庭瞧着并不接荆条，说，有话说，用不着古人那一套，起来说话。梅孝先诺诺连声，颤颤巍巍地爬起来，脸上泪水流出两条沟，将荆条递给管家说，太爷想什么时候惩罚，孝先随时恭候。梅思庭瞧着心有不忍，咽下嘴里的愤怒说，啥事？梅孝先嘴唇哆嗦着语言不清，身后的戴眼镜乡绅代替梅孝先说明刚刚镇上发生的大灾变。梅思庭听了阴霾覆面，低头不语。众乡绅恳求梅思庭救救他们的女人，神情垂死得像一只只瘟头鸡。
梅思庭背过身体，背对着众人，声音阴沉道，众位请回，恕梅某无能为力，请不要再拿小女做挡箭牌，小女可是众位的眼中钉，早已亡命天涯，就是梅某想出头也是心有余力不足。
太爷，姑奶奶可是叫日本人闻风丧胆的独孤大侠！
太爷，大姑可是女中豪杰！
太爷，我等有眼无珠，错怪了姑奶奶了！
太爷，姑奶奶可是活菩萨啊，那天乡场上要不是姑奶奶侠肝义胆挺身而出，不晓得有多少人被杀，有多少良家妇女被祸害啊，太爷！
乡绅们说得义正辞严，涕泪横流。现在的梅影在他们嘴里就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是舍身赴死的大义凛然。原来他们心里还存着如此圣神的判词，可是说在此时此地显得分外虚假，还滑稽。梅思庭明白他们都是为了自己才临时抱佛脚，想出手，却像深陷水井里的牯牛有劲使不出。他清楚，这些人是想女儿再次为他们牺牲，牺牲完了还不是……他的心在颤抖，不敢想下去。他痛恨自己，是自己的冲动和恶言逼走了女儿，现在是生事死都不知道，又能到哪里去找到女儿？梅思庭的为难似乎早就被来人料到，戴眼镜的说，只要太爷往城门上一站，保管大姑在一天之内现身。梅思庭没想到戴眼镜的如此歹毒，这是要把自己送给日本鬼子做人质，真正坏透了的烂瓤子。梅思庭仰面长吁，罢了罢了，看来我这把老骨头非要让日本人敲骨吸髓了。
镇前路上，众人挡住梅思庭的马车，不准前去送死。田磊等围住梅孝先等人大骂他们丧尽天良，为虎作伥，毁了人家女儿还想毁了年老的父亲。方嫂骂道，梅孝先，你枉披了一张人皮，怎么干出如此猪狗不如的蠢事，你们不是日本鬼子的良民吗，不是太君前太君后吗，不是要大东亚共荣吗，怎么你们的太君不拿你们当朋友了不拿你们当人了？梅孝先等人在众人群情汹汹里，老脸紫红，说不出半个字，像一只只丧家犬。
眼看走不成了，梅思庭站到车辕上高声喊道：父老乡亲们，为了我们梅镇的安宁，老朽父女愿意投身虎口，他们的家人也是梅镇人，也是中国人，救他们就是救我们自己，不要为难了，早一点救出他们早安宁。
不行，您去了就是有去无回！
您去了也救不回她们，日本人不是人是畜生！
我们不能再叫好人伤心又流泪，更不能无价值地牺牲！
不去，他们活该！平日里不是威风凛凛吗，不是欺男霸女吗？
梅思庭双手抱拳，高喊：众位乡亲，原先老朽也错怪了小女，认为她失节失贞，有辱门风愧对先人，现在老朽明白了，小女那是舍生取大义，救民于水火，那是大忠大孝，有女如此老朽值得了，列祖列宗有光彩了。
众人抬着泪眼喷着怒火盯着梅思庭。梅思庭泪流满面，一副慨然赴死的果决，说女儿尚且如此，老父何惜此衰残之身，但愿将来天下太平了，你们把老朽父女合葬于这东边山岗落日崖上，我们父女守着关隘保梅镇平安！说罢，不等众人反映，拿起马鞭狠抽马屁股，受惊的马拉着马车冲决而去，身后响起震天的哭喊、惨呼。
天边摇摇传来：我们死了，但愿乡亲们好好活着——
十三
众女人被关在一个尿骚扑鼻的屋子里，满室哭哭啼啼，一个个失去了往日的骄横，灰头土脸得像一群逃难的灾民。梅孝先小老婆呵斥众人，说黄军不会把我们咋样，是拿我们引梅家那个小荡妇现身，我们都会好好回家的。
一个女子道，早想到如此，我们就不该那么编排梅大姑，现在我们都这样了还有什么脸面说她！她好歹是杀日本鬼子的独孤大侠！
呸，啥子叫独孤大侠，骚货烂货，她也配跟咱们比，切，我们好歹完好。小老婆话还没落音，大门轰然打开，涌进来一大批日本兵。妇女们惊呼，互相扭抱在一切，浑身打着摆子。小老婆站立，笑对日本兵说，太君，我们都是良民，我是梅镇长夫人。当头的军官盯着小老婆嘎嘎怪叫，说夫人夫人好，来共荣共荣！上前抱住小老婆，小老婆惊叫、挣扎，还是被拖走。剩下的日本兵像饿狼张着血盆大口扑向一群惊恐的羔羊，惊呼、惨叫在军营里肆虐，那么苍白那么垂死，狂笑、怪笑在军营里横冲直撞，那是魔鬼的狂欢。
李湘林和方鲁一边一个死死抓着梅影的两只胳膊不松手。梅影刻骨地盯着两人，声音阴冷地说，就是死了也要救出父亲，不然我就是畜生不如。你们放开，你们怕死躲着。
李湘林、方鲁道：谁怕死了？李湘林说，要死也不是这个鲁莽的死法，我们要想个周全的法子，引开他们才好乘机动手。方鲁赞同说，往日我们用独孤大侠杀日本鬼子不都是采取多点呼应吗，他们哪次真正抓住我们了？梅影阴毒地分别盯了两人一眼，垂下脑袋。李湘林说，哎，这就对了。宫本绑着老父亲就是引你主动出现，清除你这个眼中钉独孤大侠。梅影似乎点了点头。两人放开梅影的胳膊，紧急讨论营救计划。梅影靠着墙壁闭上眼睛休息。
一个乞丐闯入，说宫本那狗日的放出话，梅小姐要再不出现，每隔一个时辰杀十个老百姓，还要……李湘林对乞丐摇手，指指睡着的梅影。乞丐凑近李湘林耳边细说。李湘林和方鲁万万没想到，就在他们商量计划的时候，梅影悄悄从窗户爬出。
十四
梅思庭吊在城门上方木笼里，宫本等站立城楼垛口，盯着下用枪赶来观看的老百姓。城楼和城门两边驾着机枪，如临大敌。一个戴金丝眼镜的汉奸在城楼高声叫唤，下面的百姓听着，笼子里的人就是你们所说的独孤大侠梅影的亲爹，谁和黄军作对就是这个下场。宫本太君说了，太君不想为难你们，只要梅影前来自首，你们会平安无事，如果执迷不悟，每隔一个时辰杀了你们中十个人。人群轰然，哭喊声震天动地。宫本瞧着从鼻子里哼哼怪笑，对着金丝眼镜挥手，你的告诉他们，叫他们跪求梅的。
是，太君。汉奸对着城下，声音撕裂地嚎叫，你们听着，求太君没用，还是跪下，跪下求梅影吧，求独孤大侠吧，她可是你们的活菩萨，她不会看着你们被杀不管！跪下跪下！
人群轰然跪了一地，声音嘈杂地惨呼，独孤大侠，救救我们吧！
看押的日本兵兴奋得嚎叫、怪笑。
笼子里的梅思庭悲愤地合上双目。
太阳火龙龙地炙烤着人群，绝望的哭喊声搅着热气喷向远方。他们无辜得像地上的蝼蚁，他们卑微地祈求生的希望。有人不跪，高声喝道，你们不要这样，这是日本鬼子的毒计，就是要利用你们当人质，引诱独孤大侠出来。独孤大侠可是我们民族的……砰的一声，那个有骨气的清醒的人倒在宫本的手枪下，枪口还冒着蓝幽幽的烟，宫本得意吹吹枪口，面露狰狞的笑。
众人咋听枪响，惊呆了，忘记了呼喊、哭诉。热血汉子身子摇晃着转身面对城楼，顽强抬起手指向城楼，说不出话，身体不甘心地向后倒下，灰尘四射。众人惊恐，大气不敢出。金丝眼镜狂躁地喊道，看到了吧，这就是不听黄军命令的下场，快点哭啊求啊，否则下一个就是你们。
哭喊声整齐地无目的地卷地扑出，涣散在苦难的土地上。
看，独孤大侠来了！不知谁惊叫了一声，哭喊声像一阵风快速远遁。众人游目四顾，梅影披着头发，腰间帮着一串手榴弹，一步一步从山岗上走下来，两只脚像两座沉重的山岳，砸地有声，土地震颤！很多年纪大的男女双手合十遥拜，活菩萨啊，救苦救难啊，大恩人啊！有人低低呼喝，快快给大恩人磕头。众人低头垂地：大恩人，活菩萨！
他们用他们仅能想到的仅能做到的，祭拜恩人。
热风掀开梅影的长发，脸色惨白，嘴角挂上轻蔑的微笑，脚步锤击地皮，地皮把震颤传导给每个人的身体，激荡心血。日本兵看到走来的梅影，端着枪呼啦一下子围上，看到梅影腰上的手榴弹和抓在手的引线惊恐地后退。
梅影走一步，鬼子兵惊恐地退后一步。
木笼里站着的梅思庭双手抓着木栅栏，拼死地高声喝道，女儿，好样的，老子有你这样的闺女死而无憾了！孩子，是爹不好，爹只顾着狗都不吃的所谓脸面，那样伤我儿的心，爹有罪啊，爹罪大恶极啊！
梅影站住，抬头盯着木笼，高呼，爹，有您理解就够了，女儿就能安心上路了。可是爹，女儿不孝，连带亲爹遭罪了，女儿给您磕头了。说着，梅影当地跪下，连着给梅思庭磕了三个头，脑袋把干燥的泥土磕下一个浅浅的凹印，凹印染着殷红的血，额头血粘着泥土。
梅思庭高叫，声音冲荡着空气，烈火般燃烧，说，儿啊，谁说忠孝不能两全，爹，今儿见着了！黄泉路上，我们父女作伴！
梅影高声大喝，声音尖利，像一把把锋利的匕首，直刺人们心灵深处，血呼啦啦流在每个有良心人的心里，加速血液的沸腾。梅影道：日本鬼子听着，我梅影就是你们要找的独孤大侠，是我亲手送走了你们四十九个东洋鬼子的命。现在，我来了，如果你们还有点日本武士的尊严，就放了这些老百姓，一切与他们无干！
好，我答应你。宫本得意非凡，朝城下挥手。围着的日本兵撤开包围圈。人们看到了生的希望，可是这个生的权利是一个弱女子用自己的生命和尊严换来的。人群不乏有明理有气节者，他们对着梅影再拜，高呼救命恩人。梅影朝他们微笑，挥挥手说，快快离去，鬼子不是人，防止他们反悔，快快走快走。众人哭泣着依照梅影意思，扶老携幼逃去。梅影瞧着悲惨又无奈的人们，两颗泪珠滑落地面，溅起两朵灰尘的花朵。
梅思庭哈哈大笑，说花木兰啊花木兰啊，哈哈哈哈哈哈……
宫本叫道，梅影，人我放了，该兑现你的诺言了。
梅影抬头大喝，你不是大日本武士吗，不是战无不胜吗，难道还惧怕我一个小女子！
宫本语塞，脸色酱紫。
梅影抓住机会说，我有两点，答应了，我立马卸下手榴弹，随你去报功领赏。
宫本轻狂大笑，说，好，哪两点。
梅影咬字准确，不疾不徐说，一，放下我爹，我们父女见面；二，将抓来的梅镇妇女送过来，我要看着他们离开，然后我随你处置。
宫本朝手下挥手说，放笼子，带上梅镇女人。
木笼在梅影注视里缓缓放下。
城里城外无数双眼睛注视着，随时准备着。一切出乎人们预料地发生了，留下的只有各自的良心和愧疚，还有一群和梅影一样的随时慷慨赴死者。
十五
所有的女人衣衫不整，有的衣服被扯破，鼻青脸肿，还有嘴角流血者，完全失去了往日的光鲜尊贵。梅孝先小老婆一惊一乍，絮絮叨叨，被扯破的胸衣搭拉着，脸上留着血迹，逢人就说，我是镇长三姨太，我没失身我没失身。惊叫，鬼呀鬼子啊！梅孝先闺女和两个儿媳妇按住她，闺女说，三娘，你没失身，我们都没失身……三人眼泪迷糊地看着众女，可怜兮兮。众女低头啜泣。
大门哐当打开，阳光汹涌而入，众女惊恐尖叫，浑身颤抖。那个城头上喊话的金丝眼镜蹬着马靴斜挎着王八盒子摇晃着身子闯入，后面跟着十几个端枪的日本兵。小老婆大笑着扑向金丝眼镜，叫着，我没失身我没失身。跪倒金丝眼镜面前。金丝眼镜抬起马靴大叫，去你老母，早就是黄军的玩物了，还他妈的装贞洁烈女。小老婆被瞪向墙角，脑袋撞到墙面，昏厥过去。金丝眼镜瞧都不瞧，大喝，宫本太君有令，放你等回家。众女惊恐地盯着金丝眼镜，谁也不敢相信。金丝眼镜大怒，咋啦，不想走，那好啊，外面的黄军可是等不及了。轰的一声，众女跌跌撞撞扑向门口。
街上疯跑着一群衣衫破片翻飞披头散发的女人，哭着叫着逃命。金丝眼镜和押解的鬼子兵走在后面。金丝眼镜大笑大叫，慢点慢点，跑那么快干嘛，又不是砍头，你们老爷都等着黄军的剩汤喝呢，哈哈哈。众女听了，停止了奔跑，脚步裹着心事重重，就像去刑场。金丝眼镜说，哎，这就对了，你们现在身份高贵了，黄军用过的女人，量你们老爷不敢慢待。刻毒的提醒，像重锤击打在众女心头，往日的骄狂、刻毒、不可一世死亡了，变回一群可怜可悲可叹的女人，她们深刻体会到了被迫、无奈、弱小。好几个女人又开始了哭哭啼啼，走成了一群悲惨的可怜虫。梅孝先家女人费力地拖着人事不省的小老婆，一路凄凄哀哀，往日的骄横落到烂泥淖里。
梅影和老父亲互相搀扶着矗立城门口，目睹女人们哭哭啼啼走来。梅思庭要上前，梅影拉住说，爹，不用管！梅思庭叹息一声说，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日本鬼子禽兽不如。
爹，畜生听不懂，省省吧。
众女见到梅影父女，特别是梅影绑在腰间的手榴弹，明白是怎么回事了，纷纷跪下，呼喊：恩人啦！梅影怒道，别假惺惺的了，还不赶快走，日本人要是反悔了，你们谁也走不成！众女一片低呼，像一个个丧家之犬跑过梅影父女身边。
看着快要到山岗的众女，梅影回头说，爹，您也走，有我在，他们不敢怎么样。梅思庭转身面对梅影，严肃地说，闺女，爹今儿长脸了，死而无憾！不要劝我，老爹陪着我的好闺女，生死与共！
突然城内枪声和爆炸声猛烈啸叫，梅影父女和日本兵惊愕，看向城内。宫本大喝，防止……没等他的话说完，城外枪声大作，子弹飞蝗般飞向城头，城门处十几个伪军突然朝身边的日本兵开枪。方鲁高声呼喊，梅影、伯父快跑。梅影明白了，这是李湘林方鲁他们在营救自己，带着爹跳下脚边的壕沟。反应过来的日本兵用重火力封锁壕沟，子弹冰雹那样密集，溅起一片片泥土的暴雨，压得父女两抬不起来头。忽然壕沟里窜过来三个伪军，梅影举起一颗手榴弹要同归于尽。伪军大喝，梅影，是我，李湘林。梅影松了一口气，晕倒沟壁，拉了弦的手榴弹嗤嗤地冒着白烟。李湘林纵身飞扑，抓过手榴弹压在身下，手榴弹在李湘林身体刚刚压住的瞬间爆炸。
天空黄橙橙，染了太多的血，硝烟在黄橙橙里弥散，血腥味罩着这片天地。
十六
血蒙蒙的斜阳撒了一路，男人女人走在血路上，一个个走得没心没肺。梅孝先发着垂死的尖叫，这可这么好这可这么好啊！腿一软跪倒泥地，仰面惨呼，祖宗啊，奇耻大辱啊奇耻大辱啊！梅孝先涕泪横流，拍打着泥地。
众人停下脚步，瞧着，谁也不敢上前劝说，因为谁也不知道拿什么劝说，谁都没有心情劝说，他们可都是奇耻大辱的同路人。一个女人咬牙切齿地说，都是你们弄的，整天仁义道德，睁着双眼说瞎话，生生的把一个忠烈女子说成是荡妇是水性杨花，败坏了梅镇侮辱了祖宗，还赶人家走。这下好了，都是荡妇了，你们这些老爷都戴上日本人的绿帽子了，看你们今后怎么办！
一直被人抬着的梅孝先小老婆从担架上翻身下来，她现在不疯了也不半死不活了，瞪着牛眼鄙视斥责的女人，散泼地大叫，咋啦咋啦，胡咧咧啥，啥叫荡妇，老娘身子干净净，拼死保住了身子，要不老娘也不会被打成这个样子！梅孝先家女人一起帮腔，都说他们都保了清白。那个女人哈哈大笑说，好啊，别扯臊了，脱了裤子叫你们男人查验，敢吗？顿时叫骂声四起，众女扑向怒斥的女人，揪头发扯衣服扭打，混乱一团。梅孝先拿过身边一个枪兵的枪朝天开了一枪，大喝，够了，还不够现眼吗？
众女人松手垂头。小老婆气咻咻说，老爷……
闭上你的臭嘴！梅孝先将枪扔给枪兵，拍拍手，厉声道，回镇里谁也不准说说……说这个事！谁说了就沉谁的河！听到没有！众人稀稀拉拉应和。梅孝先大喝，听着，这一切都是梅思庭家那个劣畜闹的，她才是梅镇的大罪人！
小老婆说，对对，一切都是那个梅影的罪恶，她是我们梅镇的公敌是梅镇的耻辱。大家不要互相针对，梅影才是我们受苦受难的根源。
戴眼镜说，对对对，大家统一说辞，这样，我们回家就没事了。听镇长和三姨太的，记住，梅思庭他们家才是我们的公敌。
众人轰然称是。
十七
梅镇四处浓烟滚滚，火光映红了半边天，燃烧的爆炸声此起彼伏，叫骂、哭喊声震得月亮闭上眼睛。
大榆树下挤满了战战兢兢的男女老少，四外的火把不断滴着血红的泪滴，空气里蓄满了死亡的腐败。宫本的脸在火光里摇晃，血红、暴戾，狠毒地盯着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男女老少。梅孝先等乡绅在刺刀的押解下，躬身垂头站在宫本面前，乖得像三孙子。宫本上前抽出指挥刀在梅孝先脑袋上比划，梅孝先妈呀一声跪倒地上，身子像狂风中的小树叶。宫本哈哈大笑，如厉鬼啸叫，插回刀，伸出手拍拍梅孝先的脸，说你的粮食大大的，送给黄军。
梅孝先点头如捣蒜说，有有，梅某倾尽所有，亲自给黄军送去送去。
宫本指着男女老少，说，他们的全部杀掉。
梅孝先急急巴巴说，太君太君，他们都是良民，大大的良民，梅影才是反抗分子，梅影该杀，她的家人该杀！
人群里有人高喊，你放屁，梅影是好人、恩人。
好些人呼喊好人、恩人。
宫本朝天空抬抬手，一梭子子弹掠过呼喊的人群头顶，很多人趴到地面颤抖不已。
梅孝先抬头惊恐地，太太君，我我说错了？宫本抓着梅孝先衣领提溜起来，对着梅孝先的脸咬牙喷射吐沫星子说，你的良心大大的坏了，梅校长救回了你们的女人，你还要杀梅校长？
梅孝先蹬着牛卵的眼睛，他搞不懂宫本怎么替敌人说话了，惶恐地说，是是，太君说得对，梅校长是好人好人，我是忘恩负义的畜生畜生！
那你就该杀！
梅孝先惊愕，气结，扑通跪倒，爬行宫本脚下，哭诉说，太君太君，我该杀，可是我能为太君办差啊，为太君效劳啊，太君您说，我天亮保证亲自带人送粮食到太君的军营。
宫本哈哈大笑说，东西的要，人我也要。
人？梅孝先惊恐地说，太君，我保证效劳，人人人……梅孝先啰嗦着。宫本暴怒，指着众人喝道：喊，叫梅影救你们！
哦，太君，我知道了。梅孝先飞快爬起来，转过身对着众人，大喊，大家一齐喊，请梅大姑出来救我们，不然我们都没命了。快喊快喊。梅大姑，梅菩萨，梅镇父老乡亲求求您了，出来吧，您出来了，三千多条命就保住了。喊啊快喊啊！
哭喊声震天动地冲击而去：梅大姑、梅菩萨在梅镇上空旋转，死亡扑着翅膀乱闯，怪诞地扑打着群山，月亮滴下清冷的泪水，在火光里虚化。
梅影从大榆树背后走出，立即引出群呼：梅大姑！
众日本兵端枪对着梅影，如临大敌。梅影走得地动山摇，地皮嘎嘎怪叫，脸上光影奔腾，眼睛平和地盯着众人，似乎有千言万语要告诉乡亲们，却一句话没说。
学生惨呼，梅老师。一片凄惨的哭泣。
大姑，您老不该出来，留着您能给我们报仇。梅奔捂着耳朵推开人群跑出来阻拦梅影，叫两个日本兵拦住。梅奔放开捂住的手，高喊，大姑，侄儿梅奔以前错了，我不该认贼作父，我们这些人死有余辜，不值得救，你救了他们，事后会反咬一口，不值得不值得啊，我们梅家的大姑奶奶！
砰的一声，梅奔张着嘴巴固定了垂死叫喊的面容，血从子弹击中的洞里汩汩流出，仰面朝天倒下。乡场上又是一片惨呼，人们怎么也没想到猪狗不如的梅奔，在关键时候挺身而出，勇敢地死在宫本的枪下。
宫本将王八盒子插回，朝着走来的梅影虚弱地怪笑。梅影站住，从容不迫地说，宫本，放了乡亲们，我跟你走。
吆西。宫本朝身边的军官耳语。军官大喝，撤退。
鬼子兵潮水般四散，空气骤然冷却。
梅孝先等跪在地上爬不起来。乡场上哭天抹地，人们只能用这个最直接的最无奈的方式感谢救命之恩，没有谁再敢说梅影的不是。谁也没想着离开乡场，梅孝先的女人低着脑袋躲在人群缝隙里，再也不敢耍横。
人们朝着出镇的方向跪着，一双双泪眼仿佛穿越黑暗陪着他们的救命恩人，他们仅能用这种方式表达对梅影的感激、崇敬，还有哀悼。他们心里都明白，梅影一去将再也不回头了。
轰的一声，镇外闪现灿烂的红光，璀璨如节日礼花，铺天盖地照亮了山河大地。
后来人们才从惊吓得连夜逃跑的一个小汉奸嘴里得知，那晚，梅影站到落日崖的山岗上朝着梅镇凝望，宫本来拉他走，梅影乘势抓着宫本，拉响了衣服里面的炸药，不但炸死了宫本还炸死了身边四五个鬼子。说梅大姑就是我们这块土地上的神。
十八
梅镇人找来经验丰富的退休仵作，将带着梅影血衣碎片和可能的骨头残片，归拢一处放入棺材。
出殡那天阴风惨惨，日色无光。全镇男女老少凡是能走动的全体出动，四外的村镇听说了来了很多人，连闻知此事的国民政府和共产党游击队都派了好些官员代表，前来为梅影送行。附近的三十八团团长亲临，带着一个连兵力护送梅影出殡。
梅影的棺木缓行在古老的梅镇街道上，白色的人群簇拥着棺木。人们用泪水洗面，用啼血感恩，用怒火宣誓。梅影死了，尸身残破，换来三千多条生命活着；梅影倒下了，三千多条生命站起来了。
山河哭泣，群山垂首，漫空飘舞着圣洁的雪花。
遵照梅思庭意思，将女儿梅影下葬在梅镇出山口落日崖上，看着梅镇，守护亲人。
古老的梅镇涌来上万人，还有漫山遍野持续赶来的扎白戴麻的人们，青绿的山被白色覆盖。他们为不屈的精神感召，他们为受尽屈辱还守护人民的灵魂送行。据说，梅影是在突然一片血红的阳光下下葬的，棺材落土，血红突然消失，剩下的是上万人的悲痛。
方鲁挖来一颗梅影最喜欢的并蒂山百合，小心栽种到梅影坟头。山百合清雅、高贵，一尘不染，在微风中含着微笑，像一面猎猎招展的旗帜。
好些学生哭晕，好些女人哭得气息奄奄。梅思庭夫妻坚持到女儿坟头堆起，双双晕倒坟地，被人抬回。梅孝先等长跪坟头，叫方嫂、田磊抓起，怒斥。梅孝先惊颤地后退，脚下一滑，顺着落日崖缓坡滚落，摔折了腿，从此躺在家里，直到抗战胜利后在出来过一次，于终日惶恐惊惧里死去。
方鲁栽种好山百合，神情严肃地对着坟头三鞠躬，庄重地说，梅影，那天早晨在河滩上，你说你希望能跟最喜欢的人办一场醉心的婚礼，尽管这里不是河滩，也没有婚纱，但是，我知道你是最喜欢我的，我曾经那么无情地伤害你，导致你的离家出走，希望你能原谅我。希望我们能在九泉之下举办那场醉心的婚礼。
啪的一声爆响，子弹划裂天幕，拖出悠长的尾音。方鲁的手枪抵着太阳穴，在众人目瞪口呆里徐徐倒下，脸上含着微笑房建辉
一
梅镇像头温顺的卧牛，静静地卧在群山怀抱中，浑身上下披绿裹青。麻石板街道被夜露洗得水滋滋亮汪汪，两边排列的早点铺炉火烘热了空气，唤醒了梅镇的早晨。
早起讨生活的人们用身体挖走挡住他们前行的浓雾，又在身后旋转出一朵朵雪莲花，诱人的吆喝声在初日的抬爱里温暖地舒展。镇中有一块不大不小的很有来头的乡场，偏后矗立一颗似乎和古镇同龄的老榆树，巨大的冠盖庇护了乡场，清朝那会用作贴告示和砍头的去处，后来延续了贴告示的传统，免除了杀人的功能，代之为开大会的聚集地，对面是绿茵拱卫的镇公所。挨着镇公所是一座拱背吊满青苔的小桥，清幽的河水绕一个弯划过新开的小学堂，甩向深山的怀抱。
阳光赶起群山的青翠倒立河水里，几只大白鹅嘎嘎叫着踏波掠浪，脚掌下快速开放一串青亮的水花，掩翅在两只翠羽鲜亮的鸭子身后。鸭子丝毫不以为意，专心埋头对着一丛银红色水中根须一通咕咕噜噜，搜食隐藏在根须间的美餐。河水绿茵茵地微笑，洁白的山百合不辞肥瘦地打扮着河滩，卵石在阳光下闪着温润的光泽。
年轻的梅影和方鲁并肩拥着温情漫步河滩鹅卵石，面对此情此景，他们很容易走出一个婚姻的完美。梅影抬手将一绺微风抓下的鬓发掖进眼镜腿里夹住，微笑牵着山光水色，她接受刚刚回国的洋博士方鲁之约，来到清晨的河滩，方鲁说要商量他们的终身大事，定下了他要立马返回重庆就任，抗战时期时间不等人。尽管他们来此目的明确，却谁也没有说正事，脚步徜徉在山水的舒美中，都不想破坏宁静、和平、阳光送暖的早晨。
梅影弯腰折了一支并蒂山百合，嗅着欣赏着，转向白西装白礼帽斜纹紫红领带的方鲁，送出绿茵茵的微笑说，看出什么了？方鲁从绅士的微笑里探出思想，费力地解读山百合，说她是白色的新鲜的。梅影说对也不对，你这个留法博士难道就学会这点浪漫？方鲁笑出不好意思说，我是学习军事的不是去进口他们的浪漫。那你说，我洗耳恭听。梅影笑了，笑碎了一河水，河水亮银子那样怂恿铺排。梅影收住笑说，你就没看出圣洁、高贵、顽强。方鲁哦了一声，像个开蒙的童子，说，那梅校长梅老师能不能为方某启蒙一二。梅影夹夹灵动的眼皮，微笑从嘴角滚落，说你没看出她们在任何地方任何环境里都能生长？河滩上山岗上到处都是她们的家她们的亲人。我是老师，我说一，你去反二反三吧。
方鲁微笑着推推鼻梁上的眼镜，说看来我这个洋博士要好好地解决水土不服了。方鲁起大早来河滩上可不是为了增长学问，他要在感情的热锅里炒出关于他们俩的未来幸福，这也是他在重庆的民国政府报道后就马不停蹄赶回来的原因，希望把小时候方梅两家定下的娃娃亲落到实处。梅影可是留过日本的学生，热心于教育，故而坚辞省府邀请回乡办了小学堂。方鲁不仅要摘婚姻的果实，还要设法打通梅影的思想和他一道去重庆。梅影不和方鲁讨论去重庆的事，指点山水树木花草说事，这里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情意满满。方鲁努力保持绅士风度，希望自己的热乎融化梅影的小心态，绅士地吸收梅影的芳心。梅影学生头上一缕头发再次调皮地滑落，只得重新将她们按捺进本该的座位里，嘴角掀开胜利的微笑，目光里绿意翻涌。方鲁有些急躁了，很想说出自己的大道理，看到梅影走在诗意的微笑里，只好在心里缓释急躁。梅影继续踏着小碎步，走出了温良恭俭让，好像忘记了让方鲁举一反二反三。
山亲爱地拥抱河水，舒展出一副宽大的绿色风景画，一两条小鱼跃出水面，似乎在向鹅们鸭们叫阵，远处几个牧童弃了牛儿不顾，尽情在沙滩上追逐、嬉戏，欢笑声撞进白云的怀抱。
梅影抬起笑意温和的脸庞，目光在画卷上移动，突然打向远处的追逐，把笑洒到他们的欢笑里，扫一眼急迫期待的方鲁，说，方大博士我是个小女子，只喜欢家乡的山水，希望生活在青山绿水的平静里，远离山外的炮火连天。
方鲁推推鼻梁上的眼镜，耐着性子问，难道一个留日学生就没有自己的理想，过着随遇而安的古老日子，这还是新女性吗？山外的炮弹迟早要落到山里，那时候你还能这么恬静、悠然？
梅影站住，瞧着倒映在河水里的蓝天说，理想，呵呵，谁没有理想，我的两个理想之一就是办好镇上新开的小学堂，听到孩子们朗朗的读书声就是天下最美的事，他们长大了会走出大山，去……梅影截断话语，弯腰捡起一块卵石砸进镜子般的河水，河水敞开了一朵喇叭花，飞溅的水珠落下重新砸开了一圈小喇叭花，清亮地笑出满河的畅快，河水的笑音在水面游行、飞越，连接青山扑向蓝天。
方鲁背对着河水挡住梅影的视线，坏笑着逼问梅影第二个理想是什么。梅影笑而不语，再次拾起一块扁平的卵石准备撒手河面，方鲁张开双手不让梅影投掷，说，有理想是好事，难道还怕说出来。梅影丢下卵石，拍拍手掌，目光越过方鲁头顶，投向远山的清越，迷蒙了双眼梦幻似的说，我希望在这里在一个宁静的下午，和我所喜爱的男子举行一场醉心的婚礼。
啪，方鲁拍手掌激发出温暖的脆响，说，那最好，别开生面别开生面，肯定终生不忘！我们俩在这一点上终于找到共同点了，太好了！
啪——勾——突兀、惊颤，拖着尖锐的啸叫撕裂群山的静谧，那是死神传送的请帖。方鲁和梅影终止了调蜜，目光打向声音发出处，那是牛头方向，那里连接山外的道路，火药爆发出强劲，推送子弹划破蓝天。方鲁惊呼，三八大盖，日本人来了！
枪声接二连三下着狗崽子，牛头那边呼喝声直冲云霄，惊恐的绝望的呼叫震动群山，整过镇子跟着震颤、慌乱。梅影急切地说，方鲁，我要去学校。不等方鲁回应，撒腿跑向能看到青绿覆盖下的部分白墙黛瓦。
“鬼子来了！”成为梅镇这个早晨永久的惊恐。
方鲁大喊，梅影，回来，日本人马上就到了，赶快往山里跑！
梅影裙裾翻飞，像一朵速开的蓝色山百合，像一面烈烈招展的旗帜，摇摇送来你走吧，那里有我的学生还有同事！梅影跑得飞快，和刚才判若两人，她在和死亡争抢时间。
进镇子的麻石街上男窜女叫，街面横躺着白的绿的红的各色吃的用的，还有躺在炸坑旁边血呼啦叽的尸体，硝烟弥漫。窝在店铺石阶台上女尸流着最后的血，烧饼摊子倒地旁边的店铺燃烧着大火，黑烟翻滚，冲天而起。啪勾不停，每啪勾一声，准有一个活生生的生命倒下。街口冲进来一群端着长枪戴着黄色招魂耳帖的嗷嗷怪叫的两条腿畜生，枪口冒着硝烟，刺刀上滴着殷红的血，他们见人就杀见东西就抢。两个黄衣畜生抬着一个拼命挣扎尖叫的妇女往门里窜，嘴里胡乱地大笑怪叫，一个鬼子兵枪刺上挑着一个四肢在空气里徒劳乱舞的婴儿，高声大笑大叫，几个围观的日本兵跟着胡叫怪笑。
大火四起，浓烟覆盖，叫声哭声和残忍的笑叫声构筑了梅镇灾难的全景图。
梅镇似乎醒在睡梦里，醒在枪炮的教训里。善良的人们似乎没来得及看清对方，就消失在子弹的扑击中。
这天，永远定格在公元1939年5月6日，湘西一个古镇的早晨。
青山绿水不再静谧优美，和平的阳光再也照不进古老的梅镇。
二
习惯生活在安步当车的千年古老里的山民百姓何曾遭受如此劫难，大部分人纷纷逃亡深山之中，暂时没有逃走的没头苍蝇样乱窜乱撞，烧香拜佛的人不在少处，佛祖非常吝啬他的无边佛法。
学校里早已乱成一锅粥，狼奔豕突，惊恐的哭喊声代替了朗朗的读书声。枪声咋起时，几个男女老师正带着学生准备排练梅影编写的抗日剧《血色》。初闻枪声，一个男老师还开玩笑说，这可是绝好的背景声响。随着更多的枪声还有炮声传来，玩笑声熄灭，惊恐挂到每个师生脸上。枪炮声下的惊叫、镇民的拼死逃跑给他们上了一节惊心动魄亡国课，慌乱哭喊改变了校园。院中竹林边，好几个女生抱团哭啼，余下的学生围住老师张着惊恐、希望的眼睛。老师们没了主意，一个女老师抱住另一个女老师哭泣。有人拉开校门，众人跟着逃出，很快退了回来，个个成了惊弓之鸟，五官变形。那个带头拉开门的田磊老师，狠狠闩上门，大叫，完了，鬼子兵冲过来了，怎么办啊，赶快想法子啊。
都不许哭！梅影如天兵天将突然降临，紧急大喝，说哭喊没用，反而给鬼子指示了方向，别哭别喊，跟我来。哭喊声随着梅影的镇定降温。梅影脸色煞白，胸口剧烈起伏，她是从河滩的爱情温柔地直接冲进可能随时丧命的火坑里，她要挽救她的学生。她的话镇住现场，绝望中的师生像找到生的寄托。梅影指挥老师们带着学生往学校后山跑，她断后，为师生的脱离拖延时间。田磊要和梅影留下来拖延时间，梅影厉声说，保护学生是你最大责任，不要叫我担心。田磊流下眼泪说，是，校长，我拼了命也要送他们走，你你也要……
别婆婆妈妈的，还是男子汉吗，快走！梅影柳眉倒竖，平时的循循善诱、温和的梅影不见了。门外叽里咕噜大叫，砸门声此起彼伏，门板嗦嗦颤抖。梅影上前一把推走田磊，大吼，记住，保护学生是当老师的责任！田磊抹了把眼睛，扛起一个吓晕的女生窜出后门。
梅影站立院中，整理了一下衣服，严肃地盯着被暴力摧残的门板，镇定得像一座巨石。门板哗啦一声向门内倒下，一群凶残的日本兵端着枪冲进来围住梅影。梅影在日本兵冲进来的瞬间身子哆嗦一下，随后稳住，迎着快要刺到脸上的刺刀丝毫不退缩。残暴的鬼子兵歇斯底里，抽回枪，准备将刺刀刺进梅影胸膛，被一个挎着腰刀的军官制止、训斥。鬼子兵收回枪，哈依一声退到一边侍立。军官朝围着的鬼子兵挥挥手，鬼子兵收枪撤围。军官上前用半生不熟的中国话说，你的梅校长？梅影急速打量军官，大义凛然道，是，本校不欢迎你们，请你们立即出去。军官嘿嘿笑说，我们是来帮助你们建立王道乐土，是朋友是客人，留学大日本帝国的梅校长难道没学到一点点礼貌。梅影冷笑，说有端着枪闯进来的客人吗，拿着刺刀威胁主人这还是朋友吗，这就是你们要建立的王道乐土？军官尴尬，脸色血红，尴尬地笑，说，我们不讨论这些，你的老同学在等着，我们是奉命邀请。请！梅影看一眼学校，平静地说，带路。
粗大的大榆树干上绑了七八个壮汉，鬼子兵端枪警戒。乡场上站着一两百哭哭啼啼男女老幼，鬼子兵用刺刀围住，四外高处架起几挺歪把子，虎视眈眈。树旁石凳子上坐着一个中佐鬼子军官，指挥刀立在岔开的两腿之间，一双戴白手套的手按住刀柄，瞪着三角眼欣赏他营造的这幅画面，得意在他脸上流窜。身后站立两个军官，脸上凶神恶煞，侧面躬身站立一个头戴日本军帽着中式衣裤挎盒子炮的中国人，他就是镇上梅老妖的儿子梅奔，因为吃喝嫖赌叫梅老妖赶出家门的败家子，后来听说去了东瀛岛国，没想到十年后成了鬼子兵的狗。
人群后面响起一阵叫骂，人群分开。鬼子兵押着绑缚着双手的梅影进来。众人惊呼，纷纷垂下头颅。田磊和几个男女学生随后押到。
梅影走得大义凛然。押解的军官跑到中佐面前讨好地报告一番，中佐放出微笑站起来走到梅影跟前，说，梅影小姐，没想到在这里见到老同学，难得难得。对不起，都是手下鲁莽，怎么能这么虐待老同学呢。伸手要替梅影解开绳索。梅影沉静地说，不必，这里只有中国人和日本人，没有其他的。中佐诞着脸皮呵呵笑说，误会误会了，我们是来大东亚共荣，建立王道乐土。梅影冷笑，目视现场，说，宫本，这就是你们的共荣，刺刀下的共荣？看着还在冒烟、燃烧的街道和街道上的尸体冷峻地说，这就是的乐土，鲜血、尸体、燃烧的乐土？畜生也讲乐土！
“八嘎”！宫本身边站立的军官狠狠打了梅影一耳光叫骂。宫本抬手制止，脸像个皮蛋，嘿嘿冷笑，指指大树，指指现场的人群，说，我今天只想和老同学畅叙同学之谊，没想到老同学如此不给面子，我是个说话算数的人，这些人是死是活都在老同学你的一念之间。如果答应和我回兵营，这些人马上自由。宫本抬手一招，身后躬身站立的梅奔扯着嗓子对众人道：宫本太君说了，这次来是诚心邀请梅影小姐去军营一叙，商谈建立大东亚共荣事宜，造成现在的不愉快都是不理解造成的，只要梅影小姐，不对，应该是梅影校长，梅校长要是过去商谈，你们不仅不会死而且还能好好地活着，等梅校长和宫本太君商谈好了，我们就是一家人了，你们可都要感谢梅校长啊！
人群里戴着瓜皮帽弓着细腰留着山羊胡子的镇长梅孝先扯着公鸭嗓子大叫，梅大姑，您就答应了吧，您答应了就是我们梅镇的活菩萨，观世音在世啊！好些人跟着附和，喊道，活菩萨啊，答应了吧。梅奔大喊，对，梅校长就是观世音菩萨，她答应了，你们就活了，能过好日子了！
凭什么叫一个姑娘担负这个天大的重责，你们你们还有人性吗？田磊怒声大喝。一个鬼子兵上前打到田磊，几个学生惊呼，护住田磊。中年妇女方嫂大喝，田老师说得对，我们这些人的生死怎么能搁在梅校长一个女子身上，你们这不是帮着鬼子逼梅校长吗？你们你们，还是人吗？镇长身边几个女人上前按住方嫂，一个三十几岁妖娆的女人用帕子塞住方嫂的嘴，阴沉地威胁说，方嫂，你还要不要你的烧饼铺子了。被堵住嘴巴又被人摁住的方嫂挣扎，呜呜地说不出话。
宫本看着现场嘿嘿冷笑。梅影怒喝，宫本，你还有人性吗？
宫本哈哈笑，说，我从来不强人所难，至于人性嘛，那是战争的人性。回头对围着那几个捆绑大汉的士兵挥挥手。啪的一声，一个大汉死在鬼子兵的子弹里。现场大乱，哭喊嚎叫。鬼子兵一阵紧急拉枪栓声。梅奔大喊，肃静肃静，难道你们真要惹怒黄军，统统给黄军做活靶子吗？梅孝先大喝，安静安静，不要惹怒太君！
梅影胸口起伏，脸色血红，对着宫本大喝，宫本，你要是一个军人，冲着我来，给我一颗子弹！
宫本哈哈笑，说，这可是你说的。
校长！学生惊呼。
啪的一声，又一个大汉垂下脑袋，血从胸口汩汩流出，宫本击毙的。全场死寂，睁大了眼睛盯着，惊愕、悲愤。
畜生！梅影怒骂。
梅孝先大呼，大姑，您不能再激怒太君了。求求您了，梅家姑太太！
姑太太，求求您了。梅孝先身边的几个女人齐声呼喊。
梅影盯着她们，激怒道，你们你们。梅影不知道说什么好。
宫本重新走到梅影身边皮笑肉不笑地问，怎么样，老同学，还是不愿意？梅影不愿意和宫本多说一句话，后背对着宫本。宫本盯着梅影的后背恼怒，转头对身边军官耳语。军官招来两个鬼子兵耳语。两个鬼子兵狂笑，放下枪，脱光了上衣。众人看着胆颤心惊，女学生和姑娘们或扭头不敢看或闭上双眼，呼吸凝重，空气仿佛在剧烈燃烧。鬼子兵脱得只剩下一条裤衩，推开前面的男人，一人一个抓出来两个十几岁的少女。少女大哭大叫，众人激动惊呼，想上前救护。鬼子军官对天鸣枪，众人惊恐后退。两个鬼子兵将少女带到大树下，在众目睽睽中按倒她们，骑上怪笑怪叫。
住手！梅影冲着宫本大喝。全场死了般，目光全部集中到梅影和宫本身上。宫本诡秘地笑。梅影决死地说，放开她们，我跟你走！
宫本嘎嘎怪笑，对大树下挥挥手，拍手说，早说，这一切都不会发生，请！
梅影转过身深情巡视在场的梅镇人，目光所到之处响起一片哀嚎，人们多么无奈多么可伶。梅影目光落到学生脸上。学生哭喊道，梅老师，您不能去！梅影闭上双眼，两滴泪水从眼角滚落。
梅影走了，走在一群蝗虫的队伍里，走在阳光惨淡里，走在满街尸体和烟熏火燎里。
三
日本兵满载着战利品撤走了，后面的一群兵还烧了几家房子，在狂笑里踏着梅镇人血迹走的。
梅孝先和他身边的几个女人兔子样窜回去，乡绅们看一眼大树摇摇头走开。乡场上人群哭哭啼啼扶老携幼散去。留下的是那些死了人的苦主和被绑着的家人，方嫂和田磊，还有哭泣的学生们。方鲁冲进现场目睹悲惨，看着参天大树，目光在燃烧，双手举过头顶嚎叫。
镇公所里斑斑驳驳，像个垂死的老人，阴气裹着发霉的空气，播弄死亡味道。梅孝先坐在太师椅里和众乡绅喝着茶商谈事情，好像根本没发生过灾难性事件，两个儿媳一个女儿和一个小老婆妖妖娆娆围拱着有说有笑。小老婆嗲着嗓子说，早知道黄军动用这么大阵仗只是为了一个梅影，还不如早点绑了送过去，免得全镇鸡犬不宁。女儿说，是啊，我瞧着就不舒服，一个女子不在家学女红，办什么新式学堂，镇上好像就她一个能人，这下好了，伤风败俗了吧，自找的。小老婆笑得热气噗噗，说，这下好了，梅思庭那个老东西攀上日本女婿了。大儿媳笑着说，三娘，说错了，那是日本人大公众的女婿呢，那可是一个兵营呢。
喝茶的乡绅有人摇头，有人放下茶杯脸色难看。
够了，都给老子滚，我们说正事。梅孝先听到她们说得不像话，看到乡绅们不满，只得赶她们走。
小老婆扭着水蛇腰不屑地说，媳妇们，跟小妈走，切，就这点能耐。梅孝先摔了茶碗，碎了的瓷片翻着筋斗飞溅，落出一片细碎的闪耀，眼睛瞪圆像要吃人。众人大惊。众女人这才悻悻地扭着屁股走进耳门。
抱着水烟袋乡绅问，要是梅思庭回来追问，我们怎么说？他们家可是有十几条枪。众乡绅附和，惶恐不安。梅孝先拍了桌子，拉着公鸭嗓子说，追问，追问啥，有本事到日本人哪里追问去，今儿这场大灾，根子都在他梅思庭身上，他要不把那丫头送到东洋上学，能认得那个叫宫本的吗？要不是跟宫本勾勾搭搭，他能带着兵来祸害咱们？众乡绅惊愕，张着嘴巴说不出话，目光可怜又可嫌地盯着梅孝先。靠梅孝先身边坐着的戴一副黑框眼镜的刀削脸连忙笑着说，梅翁目光如炬，看得透彻深远，归根结底还是他梅思庭种下的劣根，门风不正，怨谁！
乡绅们有叹息的有附和的，一场邪恶的闹剧在笼子里躁动。
方鲁气冲冲走进公堂，指着众人大怒说，你们你们可都是梅镇的头脑，出了这么大祸事死了那么多人，现在梅影为了保全你们被抓进日本兵营，你们居然还坐在这里喝茶说笑，你们喝下的可是他人的血泪，肠子不烂吗，还笑得出来！
戴眼镜的站起来愠怒，说你可是方家大公子还是留过洋的博士，怎么可以如此咆哮公堂？圣贤之书读到狗肚子里了！
去你妈的圣贤之书，圣贤之书教你见死不救，教你们把一个镇的安危推给一个弱女子！方鲁毫不退让大骂。啪，梅孝先拍桌子咆哮，这里是镇公所，不是你撒野的地方。方鲁盯着梅孝先，眼睛里充血，步步紧逼，咬牙说，哦，镇公所啊，死人了管不管，弱女子被抓了管不管，梅影把自己交出去了，就是为了换得你这样蛇蝎心肠的人活着，太不值得了！梅孝先双眼惊恐步步后退，脸色灰败。方鲁一把薅住梅孝先衣领，大喝，你到底救不救梅影？四个枪兵突然闯入抓住愤怒的方鲁。枪兵是戴眼镜的看到情况不妙，出门招呼进来的。见到枪兵，梅孝先活过来了，声嘶力竭道，拉出去拉出去！
方鲁挣扎着大叫，你们要还是人，要是还有一点点人性，就赶快组织人救梅影，梅影怎么说都是你们的救命恩人！
大榆树下，方嫂手里捧着写有“梅影长生”的木牌，带着学生们和田磊走近树干，把木牌恭恭敬敬放置粗大的树干下的石桌上。田磊带着学生在牌位前摆上香炉和祭品，点燃香插入香炉里。众人退后几步，方嫂双手合十跪下，田磊和学生跟着跪下。方嫂念叨着：大慈大悲的活菩萨梅影，梅大姑，您救了全镇的性命，但愿佛祖保佑您平安无事！学生哭泣，呼喊梅老师！田磊满面泪水说，梅校长，但愿您吉人自有天相，平安渡劫，我们都等着您回来呢！方嫂止不住嚎啕大哭，哭声响成一片，震撼大树，树叶似乎在嗦嗦颤抖。他们身后跪了黑压压一片男女老少，一片哭声。
青色的香烟绕护着哭喊声，震撼整过梅镇，日光惨白，流出殷红的血泪，血红蒙住了天地，风吹响了树梢，呜呜咽咽。
方鲁突然跑过来，抓起跪拜的田磊，怒喝，跟我走！
四
星星像从天幕的破洞里钻出来，繁密地滴着泪珠儿，月亮垂死地斜吊在天幕上，张着半边脸悲惨地瞧着人间。
房间里灯火迷糊一片，家具上像被涂抹了一层黏糊糊的死亡气息。梅影合目坐着，脸上全无血色，像个雕像。桌面摆放着糕点、水果，仍然保持它们的原始。门口两个背抢的日本兵锁住了梅影逃生的可能。自从离开乡场的第一步，梅影就没有打算逃跑，想着如何去死，只有死能解脱一切。一个被日本鬼子抓走的年轻女人，就是逃出去了很难消解那些怀疑的目光，如其忍受别人的怀疑活着还不如死了干净，到了如此地步再想别的那是虚幻的无益的，只能徒增心理负担。她想着如何有尊严的死去，她甚至想到被宫本五花大绑押解刑场，在枪弹的爆响后看着亲爱的蓝天微笑着倒下，倒在山百合的怀抱里，但是心里无数次想着自己的遗憾，再也没机会兑现在夏天的傍晚在美丽的河滩上和自己最爱的男人对着青山、河水还有山百合举办一场醉心的婚礼了，她只能在心里无数次设想那个热切的醉心场景。
一阵沉重的马靴敲击木质楼梯声强烈抬升，楼梯在强暴踢打下哼哼唧唧，像个濒死的病人。梅影呼吸了最后一口人间的空气，等待终极降临。上楼的是宫本，暴虐的马靴声就是宫本残暴的释放，宫本上次在这里带着暴怒离开，留给梅影一个最后的考虑。宫本的马靴踩着中国人的苦难和鲜血跨进房门，随手关闭了它，房间构成一个密闭的恐惧，空气瞬时坚硬。梅影继续保持死亡状态，灵魂似乎脱离身体飞升，在看不见的空中盘旋。宫本这次没有对梅影歇斯底里，马靴踏得轻柔，嘴角似乎挤出微笑，从木质化的空气里迅速传导给梅影耳朵。啪挲，像是一叠轻飘的纸片打击桌面，拍出来的风撞击梅影胸口，血液在血管里四处奔突，血管飘摇着随时爆裂。梅影咬着牙，忍受剧痛，脸色血红。
看看吧，他们都是你的亲人。宫本轻描淡写地笑了，那是吃人后张着血红的口说的，血腥扑鼻。梅影似乎嗅到亲人的熟悉，眼皮跳动，还是开启了眼睛，桌面散落着爸爸妈妈和七岁小弟的照片，这是宫本的恶毒和无人性，用家人来威逼。梅影感到自己像个大海中在狂风暴雨下摇曳的小船，气息悠悠地问，你把他们怎么了？
宫本诡秘地笑，笑声如瓦楞刮着梅影的耳朵、心，痛苦地滴着血。她知道人跟魔鬼无法交流，魔鬼嘴里永远吐不出莲花，问也是白问，合上眼睛在心里为爹妈小弟祈祷。又是啪的一声，一叠照片摔到桌面，阴冷地说，看看吧，他们可都是你的好学生。
你，猪狗不如，畜生！梅影爆出粗口，那是怒急恐惧至极的真实。宫本再次呵呵笑，说如果你好好活着，他们一根头发都不会少。怎么样，条件优厚吧。
无耻！梅影不再冷静了，她知道对面这个冷酷的魔鬼说到做到，只恨自己手里没有枪，怒气、戾气、伤心、悲痛涌上心头，堵塞了大脑，阻断了意识。
夜空泡在垂死里，半个月亮迷迷糊糊像在流泪，草丛里虫子低低地哀鸣，大地和天空在黑暗里颠倒。房间里灯光哀伤地探出窗口，又无力地下垂，跌落濡湿里。宫本那野兽的狰狞割碎了一片片花朵，旋转着飘落死亡的深渊。
骤然的枪声打破了魔鬼的舞会，枪声一声紧似一声，如一只只铁拳砸中魔鬼的头颅。楼门大开，宫本被灯光涂抹成黑炭，慌乱地冲出门，快速扣着衣扣，急问卫兵，哪里打枪？
卫兵指着一个方向说，好像是司令部那里。
枪声、火光编织了魔鬼的死亡链条，大地在颤抖摇晃。
五
城门外的小山岗像一条巨龙静静地卧着，方鲁和田磊等人拿着枪趴在山岗的树林里密切注视城门口。田磊低声问，这行吗？方鲁指指绑在身后树干上穿着和服的日本女人说，有她在，量他宫本没那个胆子，她可是宫本顶头上司的老婆。田磊还是不放心说，万一…
没什么万一。方鲁斩钉截铁道，一会交换后，你们几个不要管我，带着梅影从我们预定好的路线撤离。不用担心我，我可是学军事出身的，你们走得越远我越安全。
说话间，城门楼上火把大亮，烧红了半边天，鬼子兵如临大敌。梅奔的声音遥遥传来，对面的好汉听着，黄军答应你们交换人质，但是你们要确保人质安全，否则梅镇鸡犬不留，石头过刀草木过火！
田磊小声骂道，这个认贼作父的败类！方鲁指指日本女人，顾不上搭理田磊，高喊，你们不要心存侥幸，不要动歪脑筋，我们既然敢来，就有了万全的准备，告诉你们一个消息，不仅城外做好准备，在你们城内若干个要害部门也安放了炸弹，一旦你们打歪主意，城内马上爆炸四起火光冲天！
好，黄军答应你们。这就下去交换人质。
田磊有点发抖。方鲁厉声说，有点中国人骨气好不好，刚才你不是挺有骨气的吗，你没瞧见他们也害怕吗？按照计划行事。方鲁掏出毛巾塞住女人嘴巴，解开绳索，逼着跟自己走。
双方在城外抵近山岗地空地上对峙，火把照耀得如同白昼。大队的日本兵燕翅排开，抢上刺刀寒光闪烁。方鲁让对方士兵退到城门口，否则不交换。宫本只好照做，叫人带出批头散发衣衫不整被堵住嘴巴的梅影上前。
梅奔说黄军是讲信用的，请把夫人放过来。方鲁朝后面挥手，田磊等三人押着日本女人来到身边。方鲁说，看清楚了吗？要不梅奔你过来瞧瞧。梅奔低声告诉宫本，宫本挥手。梅奔胆颤心惊地走过来，仔细打量，回头说，太君，确实是司令夫人。
宫本要同时放人，方鲁不答应，说自己可以站在这里陪着，你们先放人，等我们的人安全了再放。宫本不同意。方鲁用驳壳枪顶着日本女人后脑，女人呜呜大叫。方鲁说，你们人多，有机枪有摩托车，只有我认为我们的人安全了才会放人，千万不要动歪心思。宫本犹豫，梅奔跑回去一阵耳语，宫本不得不下令放梅影。
梅影被绑着双手，走过宫本身边，突然一头撞向宫本，宫本连连后退，还是倒下。谁也没料到梅影不顾性命撞宫本，双方似乎一触即发。梅影要用这个方式激怒宫本杀了自己。宫本爬起来，暴怒，抽出刀要劈了梅影。梅影迎着刀再次冲击。
住手，敢动，立马毙了她！方鲁声嘶力竭道。
六
路上，梅影像个垂死的人，不说一句话，低着脑袋东倒西歪地走着。方鲁想搀扶，梅影尖利地叫道，别碰我！方鲁缩回手，万分惊恐地问，他们他们没把你怎么了吧？梅影不理会，疯了般跑去。
天，亮在满目疮痍里，青烟从废墟里袅袅升起，绕着群山的呜咽。镇口路边的落日崖上皤帆飘飘，纸钱当空，悲伤、凄凉的哭喊声萦绕着坟地，乌鸦盘旋着呱呱怪叫。
几株洁白的山百合，在微风的摇摆里流着泪水。
梅家大门紧闭，没有了往日的枪兵站岗，只有两只石狮子张着空洞的嘴巴无目的地悬望。
门前路上聚集了三三两两的男女，有意无意地瞧着紧闭的大门。梅孝先家的女人在小老婆率领下站到对面，向梅家大门指指点点，肆意嬉笑，招引了一大堆男男女女。听了她们的蛊惑，有人不相信，有人摇头叹息走开，有人随着她们的污蔑兴风作浪，责骂梅思庭门风败坏，表面道貌岸然背地里男盗女娼，将日本人祸害梅镇的责任全部推倒梅家头上，骂梅影臭不要脸，水性杨花，送给一个军营的日本兵用。骂得正起劲的时候，方鲁和田磊他们突然赶到。方鲁责骂他们没良心，说要不是梅影挺身而出那两个姑娘还能保得住清白？接下来还不知道要死多少人有多少妇女被糟蹋。指着梅孝先小老婆和闺女厉声道，要不是梅影挡着，说不定下一个就轮到你们！你们良心叫狗啃了叫猪吃了！方鲁满脸飞红，像一团燃烧的火焰，眼睛奓着，仿佛要吃人。田磊愤怒地说，就没见过你们这样的，真该叫日本兵抓了你们，梅校长为了谁？没有梅校长你们能站在这里说风凉话、侮辱人！
那些跟风的男女低下头，纷纷溜走。梅孝先小老婆和闺女想争辩，看到方鲁变了形的脸，扭屁股逃跑，边走嘴巴还不干不净地道，方家少爷，那可是一个叫猪拱了的烂白菜，你还好这一口。方鲁大怒，要追上去。田磊等强行拉住。田磊说，方博士好男不跟她们这些破烂斗。方鲁垂下胳膊，狠狠地吐口吐沫说，没想到不仅愚昧还是这等侮辱糟蹋人，简直猪狗不如，怎么能叫这样的人生存在这个世界上！
梅家院子空无一人，树叶挂着脑袋，花草抱紧了身子畏缩在阴惨惨的光线里。方鲁等直驱上房，厅堂里空无一人，后面隐隐传来低低的哭泣声，连带着空气叹息。方鲁连叫了几声梅伯父，好大一会儿，梅思庭才在丫头的搀扶下出现，一夜间乌黑的头发披上一层霜，脸像被水泡过的惨白肿胀，目光暗淡不看任何人，坐到太师椅子里似乎对着空气说，来了。方鲁赶紧近前，小心地说，来了，伯父。梅影还好吗，我想给她散散心。梅思庭合上双眼，悠悠地说，她她恐怕没有那个心事了。
怎么了，伯父？方鲁惊愕地问，不敢相信。顽固地说，我知道梅影一定受苦了，心情肯定不好，我还是想当面劝说，事情过去了，就当一阵风刮过去，没什么的，只要天没塌下来就好。梅思庭睁开眼睛，盯着诚意满满的方鲁说，你，真的这么想？
是，伯父，我想现在就见到梅影。梅思庭合上眼睛，搭在椅背上的手轻挥。丫头说，方少爷，我带你过去。
梅影躺在床上，双眼瞪着，好像僵死了。方鲁等梅伯母和丫头离开后，扑到梅影床边急切地说，影，到底怎么了，你要这样折磨自己。眼泪顺着腮流下，目光追着梅影惨白的脸。梅影不说一句话，就是一个活死人。方鲁愈发揪心，说，影，就是有天大的事我们俩个扛总比你一个人闷在心里好，你可是新女性啊，怎么这么想不开。梅影突然大笑，凄厉的声音刀子般扎进方鲁的心窝，血啪嗒啪嗒滴落。方鲁忍着痛苦说，影，别这样，我们可是要在河滩上举办美好婚礼的。梅影笑声骤停，双眼紧闭，眼角慢慢溢出两颗泪珠。方鲁急得在房间里转圈，像个斩掉头颅垂死挣扎的公鸡。
你，走吧，我已经是一个不干净的女人。梅影嘴巴丝毫没动，声音似乎是从地狱里冒上来的，阴冷、坚硬，房间随着这句话翻转。方鲁双眼圆瞪，全身颤栗，突然抱着脑袋嚎叫，发疯地奔出房间跑出梅家。
路上，人们听不清方鲁在叫喊什么，为何如此，只道他疯了。方鲁没头苍蝇样跑回家，气喘吁吁，紧急跪在父母面前连磕三个头，说，父亲母亲，恕孩儿不孝，我走了。老两口惊问去哪儿。母亲说，梅家的婚事怎么办？方鲁起身赤手空拳地雄赳赳走出，撂下一句话说，爱咋办咋办。说完，人已经在门外。老两口惊愕地看着空洞的门，僵在当地。母亲突然高声喊道，不带行李啊！
七
梅影闺房，灯黄光惨，浓重的悲哀装满了每一个空隙。母亲和弟弟守在梅影床边，像守着一个濒临死亡的人。阴风在房间里四下游走，似乎是阎王提前派鬼使来下通知。门哐当一声被推开，屋里人吓了一跳。梅思庭大步闯入。梅母哭泣道，老爷，这样下去可怎么好哇。梅思庭大怒，说，死了算了，梅家担不起这个污名！
什么！梅母惊叫说，她好歹是我们的女儿，外头叫鬼子欺负了，家里你还说这个话，你你这是在逼命吗！梅思庭喝道，妇人之见，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我梅家在镇上住了十几代，从来没有过……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梅影突然坐起来，双眼亮闪闪盯着父母，赤脚下床跪倒父母面前磕头，说女儿还二老养育之恩，从此刻起我不再是梅家女儿！说着，赤脚跑出。
母亲大哭，呼喊，影儿啊妈的心头肉啊，不要走哇。
弟弟惨呼，姐姐，不要走啊！
泪水漫出梅思庭抬着的眼眶，爬上脸，任其滴落。两手一边一个拉住夫人和儿子，厉声说，叫她走！
八
神经高度麻木的梅镇人半死不活地过着他们的日子，像悠悠的河水那样无声无息，唯有方鲁的出走和梅影的逃离重新牵动人们麻木的神经。一些人为方鲁抱屈，更多的人感叹梅影。人们心里都明白是梅影救了梅镇的人，保全那些女人的贞洁，可是又不能公开原谅梅影的失节，还是失节于日本鬼子。田磊、方嫂他们到处替梅影更名，可是没人敢当面赞同，一些好心人只有在夜幕掩护下去大榆树下，对存留着的梅影牌位烧香、拜谒。他们把梅影当成拯救他们的恩人、活菩萨。慢慢地祭拜的人多起来，大榆树下香火比山上仁义庙里的香火还旺盛，关二爷要是有知一定伤心落泪。人们在香烟缭绕里祷告梅影平安无事，在他们心里梅影就是他们的保护神。
香火照亮了人们心头的黑暗，却照不亮梅孝先他们那般人的心里阴暗。
梅孝先在小老婆等女人怂恿下特地召开乡绅会议，议题只有一个，定性梅影是严重失节，辱没梅镇和先人，还严重侮辱了中国人的尊严，派生出两个决定，驱逐梅思庭家出梅镇，不准人祭拜梅影。
梅思庭怎么也没想到，梅家十几代人辛苦攒下的基业毁在梅影手里，通知下达后，没有一句辩解，拖家带口三四十人被枪兵押着离开梅镇。一路上愁云惨淡，人们用眼泪为他们送行。那两个保全贞洁和被救下男人的家庭全体出动，不管梅孝先的什么禁令，带着好吃的哭喊着堵住大路，挡住梅家人，公开在道路上摆上香案祭拜心中的活菩萨梅影。跟来的全体师生哭祭，哭声震撼整过梅镇，哭倒了一大片男女和学生，也引来了更多平日不敢公开自己良心的人，还惊动了附近的山民。他们不辞路远，纷纷赶来祭拜女菩萨。
来祭拜梅影的山民络绎不绝，越来越多，气得梅孝先等人只敢龟缩在镇公所骂娘。
不知是谁喊了一句，梅老先生一家不该走，我们找梅孝先理论去。众人纷纷应和，簇拥着梅家人赶往镇公所。梅孝先何曾见过如此阵仗，绕他们怎么威吓、叫骂，没人理睬。梅孝先叫枪兵抓人，没有一个枪兵愿意出手，反倒是梅孝先被田磊等人抓住，逼梅孝先取消禁令。田磊说，你个黑白不分的老东西，如果你胆敢再如此，老子和你一道跳日落崖，敢不敢！有人干脆说，别跟老狗日的废话，他听不懂人话，干脆给他一粒枪子算了。
梅孝先在群情汹汹下被迫宣布取消驱逐令，保留大榆树下的供奉，派人寻找梅影。
九
山路尽头是一座古砖墙圈着悠久的县城，历经无数风雨的民居不堪重负地苟延着，街面冷冷清清，行人稀少，乞丐特别多，十个人里至少有一个是乞丐。这天，街上多了一个披头散发衣衫破烂的乞丐，脚上的污泥里掺着血污，走一步，青石板上落下一道血脚印，借着手里的树棍支持行走。准备驱逐的乞丐们瞧着血脚印，摇头叹息，无意中看到这个新来的腰间别着两把柳叶刀，更加不敢接近，只好用目光追随。乞丐一路艰难地走向军营，面向军营站了一会，躺倒军营对面的岔路口墙根睡觉大觉，眯缝的眼睛射出寒光，刺向军营门口。
远处的旮旯缝里，好几个乞丐盯着。
日头白花花地下着火，狗蛰伏阴凉之地伸出舌头嚯嚯地排热，乞丐一动不动躺在能烤熟麦饼的墙根，像条抽了脊梁的死狗。房顶上瓦面仿佛过了火，白气滋滋地升腾，空气里飘着焦糊味。军营门口有几次日本兵进出，每次进出，乞丐都放大了眯缝的眼皮。一个拉长的影子靠近乞丐，带来不断增强的喘息声。乞丐掉过手里的树棍，指着逼近的影子，影子不再逼近，声音嫩嫩地说，七爷让我们送水、吃的。乞丐收回树棍，影子缩短，递过来一只大饼一个豁口陶碗，碗里波光潋滟。乞丐夺过碗，把水倒进喉咙里，抓过大饼大口撕扯咀嚼。贴着乞丐耳朵再次爬过来带着奶味的童音，七爷说了，你一个人等于送死，我们在关二爷庙。乞丐停止咀嚼，脖子似乎僵硬，扭头看时，影子早已消失。
日光把墙面压缩为一块巨大的黑影，劈头盖脑蒙住墙根，也蒙住仿佛死了乞丐。黑影伸展到半个街面时候，军营门口响起叽里咕噜的疯狂，两个鬼子军官兴奋地冲着大门而来，梅奔矮了一节放着谄笑随在一个芦柴棒子日本军官身侧，嘴里放着叽里咕噜的马屁。乞丐身子一点一点离开了靠着的墙根，手伸向腰间插着的柳叶刀柄。芦柴棒子正是宫本，距离乞丐四十几步路，快要进入柳叶刀有效击发距离内。乞丐的手把住刀柄，下一秒就是抽刀击发了，抽刀的手腕却叫另一只铁钳子的手抓住，乞丐的手在铁钳子的钳制下像没有分量的棉花。正在乞丐激怒、呼吸粗重之际，响起一声啪，宫本摇晃一下捂住肩膀，倒在梅奔及时伸出的双臂里。枪声引来瞬间的枪声大作，机枪声飞蝗一样扑向乞丐左边的墙头。乞丐耳朵里炸响了一个沉闷，跟我走，没命了什么仇都报不了。
月色漂染了破败的大殿，那些剥落、残缺和报废的什物乱糟糟地被月色刷成冷峻的画页，残留的热空气正在给冷峻固定色彩。外面，落单的子弹在夜空里划出垂死、暴虐的啸叫，粗暴的叫骂声，撞击木板的声音，割裂了本该平静的夜晚，哭喊声染着县城的夜色。
乞丐躺在草席上，头发分开落到脸的两边，暴露出一张虽然涂抹了泥灰但仍然好看的脸，她是个女人，她就是被迫出走的梅影。梅影诀别亲人，直奔县城，守在兵营前的目的显而易见，可惜，她的柳叶刀没有发出，就算发出了不知道能不能击中仇恨的目标，虽然她出生在书剑承传之家，从小也跟着父亲练过武，柳叶刀练得最称手，但是在失衡的心理作用下是否能保持平常的准头还得两说，再加上虚弱的体力，柳叶刀就是飞出去了能否有足够维持快速飞行的能量也是未知数。及时转移目标的那一枪是方鲁开的，方鲁那天离家出走后就发誓一定要杀了宫本，他在县城的行踪叫无处不在的乞丐探知，乞丐的头领七爷找到他，达成共同杀鬼子的合作协议。方鲁早就从身材和走路的姿势上，认出守在军营对面的乞丐就是梅影，他痛恨梅影失身失节，但是不忍心眼看着前去送死，心里还是放不下梅影，关键时候果断开枪。
好几个小乞丐瞪着黑生生的小眼睛盯着昏睡的梅影，十分担心，没有好办法。梅影在感知自己的手完不成击杀目的时，急怒攻心，虚弱的体力用尽晕倒当地，被人背进了关二爷的地盘。方鲁开了一枪后，及时抽身，他无法面对梅影，嘱咐七爷好生照看梅影，自己去继续训练田磊那班人，他要拉起一支复仇的队伍，七爷已经答应了方鲁，合成一股。
来了来了。乞丐头七爷一手端着一只盆子急匆匆进入，小乞丐分开。一只盆里是稀粥，分派小乞丐给梅影喂食，自己拿起另一只盆里棉布，在随后而来的水盆里蘸水，抓起梅影的脚清洗，去掉泥土和血污的脚板划痕杂乱，呲着一道道横七竖八的血口子，蒺藜露出黑乎乎脑袋。七爷拿出镊子夹住黑脑袋拔出，脚板微微颤抖。七爷告诫梅影不要乱动，伤口要是不清理会感染，那样还怎么报仇？
你是谁，为什么要阻止我？梅影气息奄奄地问。一个小乞丐说，他就是我们的七爷，玩枪的。七爷说，对，我就是玩枪的七爷，我是为了……砰，哗啦。梅影踢翻了水盆，怒叫，滚，我不要你管，我要杀宫本那个活畜生。暴怒支持梅影爬起来，摇晃了一下又躺倒。
梅影醒来时候躺在一个简陋的床上，房间里黑乎乎的很难看得清面貌，房间有门没有窗户，门把屋子锁进黑暗，从门缝里挤进来几丝光线泄露了这是一个发光的白天，门外没有任何人为响动，风从门缝里飙进来，在黑暗里斯斯叫，像无数条毒蛇在吐信子。梅影有气无力地看着听着，好像来到了另一个世界，她早已没有了惧怕，也不拿自己当人待，更不把自己当女人，她活着唯一目的就是杀了宫本那个禽兽、魔鬼，哪怕和他同归于尽，她活着就是为了死去，她努力让死去早一天到来。
斯斯的微风伴着丝丝缕缕光亮在黑屋里舞蹈，她不想听不想看，眼睛张得特别大，像要用眼睛吃人。黑暗能叫她安静，那就恰如其分地守着黑暗，直到自己身体完全有了行动能力。她清楚，她还活在人的世界里，但是已经失去了一切，再也不用想那个缥缈的醉心的事了，她只配拥有死亡。
门咬牙切齿地开了，光线轰隆一声扑入，同时送进来龇着毛发的七爷。七爷的脸埋没在光线的推送里，光影在嘴边颤动出声音，饿坏了吧，吃点东西，养好体力好杀鬼子。梅影在门开的瞬间关闭了眼睛，她不想和人有关系，尤其是对她关心的人，她要无情绝情。七爷陪着小心将碗放到床边一张椅子上，说，我叫七爷，也是东北军负伤的连长李湘林，我爱人也是被宫本那个畜生……所以，我脱离了部队，一路追踪下来，我还有十几个好兄弟。李湘林强行灌输自己的经历和苦难，暗示他们是一棵藤上的两个苦瓜，砥砺梅影的求生欲望。
十
梅影终于答应跟李湘林训练，坚持自己的独立单干，说自己的仇不依赖别人，哪怕是自己的亲兄弟都不行。李湘林痛快地答应，悉心教授梅影所有杀日本鬼子的技能。梅影开始了没日没夜的训练，伤痕累累遍体鳞伤，从不叫一声疼和苦，她把自己当成了一架机器，只要机器能运转绝对不会躺下，机器更不会有人的感受！陪练的几个东北军士兵开始个个都是能手，有的甚至不愿意做陪练，认为是耽误时间，摔得梅影浑身是伤。一个月后，士兵们被梅影摔得鼻青脸肿，三个人不是她的对手，各种技能一学就会一学就精，十几个人里只有李湘林和梅影不相伯仲。格斗中梅影不说一句话，完全把对手当成她的复仇对象，眼睛里全是刻骨的狠毒。
在一个无月的夜晚里，梅影从山中营地消失了。得知消息的李湘林随后追赶，哪里还有梅影的踪影。
两天后，县城传出惊人的消息，酒楼上炸死五个日本军官，妓院里两个日本兵死于柳叶飞刀之下。两个现场都留下一张纸，写着独孤二字。日本鬼子如同惊弓之鸟，一两个日本兵大白天都不敢出兵营，城里如临大敌戒备森严。看到纸条的中国人一传十十传百，都说城里来了一个来无影去无踪的独孤大侠，专杀日本鬼子。独孤大侠带给县城人一丝丝亮光，让久违的脸上有了笑的理由。
日本兵龟缩兵营，靠近兵营的地方时常响冷枪，每次枪响必有一个日本兵血花飞溅。凶残的日本兵连日来把县城翻了个底朝天，连独孤大侠的影子都没瞧见，还在清剿中接连死了九个官兵，全城通缉毫无结果，因为见过独孤大侠的日本兵都命丧黄泉。宫本看出了独孤大侠专杀日本兵不杀中国人的漏洞，严令那些汉奸出动四处搜捕，连梅奔也被派出去带队搜查。每天兵营门口绑着十几个老百姓，只要独孤大侠朝兵营开枪就杀三个中国人，这招够歹毒，兵营才得到暂时无事。
独孤大侠也改变了手法，蛰伏城外，专门对出城扫荡的日本兵动手，每次不是一个就是两个，打完就走，绝不恋战。穷凶极恶的鬼子兵毫无办法，好几次清剿变成对长官的保护。
县城出了这号人物，引起了多方寻找，最终都无功而返。独孤大侠行动在风里在迷雾里，没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只有日本兵死亡后出现的独孤二字，字是左手写的毛笔字，从字迹上根本无法判定需要的属性。城里的读书人可遭罪了，都被抓进兵营验证字迹，严刑逼问。
县城成了那些黑乌鸦横行的天下，黑乌鸦是县城百姓送给那些流着中国人的血帮着日本鬼子残害同胞的汉奸，是对汉奸的刻骨诅咒。梅奔试了几次，居然毫发无损，胆子开始发胖，带着手下四处横行。一个夜晚，梅奔醉醺醺从妓院出来，叫一个人薅住衣领，梅奔吓得跪地求饶，抓着的人像从地狱里发出的阴森，喝道，再叫送你见阎王！梅奔只磕头不敢出声。那个阴森低沉道：要想活命滚回梅镇，不要再给鬼子当狗！梅奔压低声音说，是是，再也不敢了，就走就走。阴森声音道：叫梅镇人明白，祸害他们的是日本强盗，不是其他人！梅奔磕头如捣蒜，是是是，一定相告一定相告！您是您是……啊哟。梅奔杀猪似的大叫，双手捂住耳朵，血从指缝里钻出，青石板上躺着一只血耳朵，腥亮地反射着照过来的灯光，血糊糊地悸动。
梅奔捂着耳朵连夜逃回梅镇，窝在家里养伤。听说梅翻译官回来了，梅孝先等人登门拜访，托梅翻译官在黄军面前多说好话，保全梅镇老少。梅奔叽叽哼哼地说不出所以，只让梅孝先他们不要让人知道自己回来了。梅奔害怕极了，血糊糊的耳朵让人终生不忘，一夜之间变了一个人，再也没有了那些恶习，劝说梅老妖赶紧搬离梅镇，不说搬离的原因。梅老妖哪里舍得家产，哪里听得进儿子的话。梅奔急得没办法，单独对爹说独孤大侠其实就是梅影。梅老妖不相信弱不禁风的女子怎么就变成杀人魔王，梅奔磕头赌咒说，梅影的声音他最熟悉，不管怎么变都能听出来。梅老妖拍着脑袋说，是了，梅思庭家世代习武，我怎么把这个忘记了，可是，她一个人，迟早会殃及梅镇，太君要是晓得是我们梅镇的人……爹，您想怎样，我的耳朵可是警告，万万不能啊。
很快，梅孝先知道独孤大侠就是梅影，带着枪兵连夜赶走梅思庭和家人，说不能叫黄军找到祸害梅镇的借口。梅思庭听说独孤大侠就是梅影，没说二话，带着家人乘着夜色离开。岔路口，梅思庭对着县城方向遥拜，嘴里念念有词说：家有此女，我梅思庭祖上积德了。闺女，是为父看错你了，你是贞烈女子，等到平安日，为父一定为你树碑立传，以飨后人！梅思庭洒泪离去，进入深山林场的老宅，留下四个枪兵，剩下的交给前来的田磊，带着进城协作梅影。
十一
连日来，梅孝先派人四处张贴告示，令全体梅镇人安心过日子，说前次日本人来是为了梅思庭的女子，现在梅思庭家走了，梅影也失踪了，再也没有值得黄军惦记的。如果黄军偶尔路过，千万别慌乱，要箪食壶浆以慰大军，定能逢凶化吉平安度过。梅孝先还怕人不识字看不懂，每天派两个枪兵提着铜锣沿街叫喊。那些有良心的人听了在背地里咒骂梅孝先是缩头乌龟是汉奸。田磊和方嫂等带人夜里撕毁告示，白天梅孝先叫人张贴，并说，如果发现再有人撕告示不听劝告，当同梅镇的罪人论处。
三天后的早上，阳光没有分别地照着梅镇，麻石街上有几家店铺刚刚打开门，一群黄祸涌入，皮鞋的铁掌狰狞地敲击麻石，溅起一溜溜火星。这次，日本兵没有大开杀戒，目的明确地直冲镇中而去。老板们吓得赶紧关上门，在门内哆嗦、喘息。
日本兵围住大户，强行带走他们的年轻女子。他们用惊恐的告饶，希求放过，招来的是无情的枪托和皮鞋。宫本领着兵冲进梅孝先家，梅孝先正在茅房里痛快，听到不同往日的嘈杂，吓得屎尿停滞，顾不上屎尿给屁股染色，提上裤子匆匆忙忙赶往客厅。三个老婆两个儿媳和闺女都叫日本兵刺刀押着跪了一大片，垂着脑袋簌簌发抖。梅孝先一手提着裤子放出无限欢笑说，太君太君辛苦，没想到太君如此勤劳，请坐请坐。高声叫道，来人啦，给太君备茶备饭，杀猪犒劳太君。宫本用生硬的中国话说，不用，梅桑，你是大日本大大的朋友，肯为大日本圣战出力？
梅孝先点头哈腰，一手紧紧抓住裤腰满面笑容说，一定出力一定出力，太君尽管吩咐。宫本哈哈笑，吆西，很好，大日本士兵前线作战的辛苦。
辛苦辛苦，大大的辛苦。梅孝先应和着，偷眼瞧着跪地的女人们，一个个像拔了毛的秃尾巴鸡。宫本说，那好，黄军需要你家的女人慰劳慰劳那些辛苦的士兵。
啊？太君太君，那可不行，她们是乡野之人，见不得大世面，惹怒了黄军，那可不是闹着玩的啊，太君太君太君您行行好。梅孝先眼泪鼻涕齐出，双手作揖，忘记了提着的裤子，裤子滑落，露出两只干帮帮的光葫芦腿，两股间夹了条变了形的小黄鱼。女人惊呼，梅孝先似乎意识到，赶紧提起裤子，急赤白眼地哀求，太君太君……八嘎！宫本身边的军官抽出抵住梅孝先的脖子。梅孝先妈呀一声瘫坐地面，浑身筛糠，他睡着想醒了也不愿意相信，自己真心求得共荣共存大计的黄军竟然不认他这个优良奴才，对他这个一心求安的良民顺民下毒手。脖子上寒冷钻心，眼前寒光闪闪，刀不是来跟他梅孝先商量共荣共存，是要吃他的肉，毁他的脸，如果不答应，人头立马搬家，女人照样被带走。宫本似乎并不同情颤抖的梅孝先，也不理会梅孝先的真心，挥手叫士兵带走哭哭啼啼的女人。梅孝先哭着喊道，不要反抗啊，要保全好自己啊。
呸，梅老狗，你也有今天啊，你不是一心巴结日本人吗，添鬼子的屁眼吗？咋样，日本人给你戴上多少顶绿帽子，够你老乌龟受用下半辈子！骂梅孝先是他的二姨太。骂完，二姨太乘日本兵不注意，一头撞死在客厅立柱上。
客厅里顿时沉寂，人们来不及思想，二姨太完成了她的忠烈和大义，倒在地面像一座躺着的不朽丰碑。
街上踢踢踏踏走着十几串穿银代金的富家女人，哭哭啼啼和叫骂声杂交。
那些平日很威风的狗们不知道躲到那个地洞里了。街上留着日本人的告示，令梅影三天内到军营自首，否则将这些女人统统充当慰安妇送往前线，然后梅镇鸡犬不留。女人们脚步沉重地踢打着麻石街道，仿佛踢打着在人们心头。人们虽然痛恨这些大户，也痛恨那些仗势欺人的太太小姐，但是他们毕竟是中国人。暗中盯着的人们个个咬牙切齿，但是毫无办法，空怀满腔悲愤。
十二
梅思庭面色晦暗地躺着唉声叹气，目光空前疲惫，头发似乎又白了些许，手里的书摇摇欲坠，管家匆匆跑来告诉他梅孝先他们来了。梅思庭目光冷悠悠地打向柴门，梅孝先等衣衫不整弓腰窜入，热切的目光碰触梅思庭冰冷的目光，搅扭着跌落泥地。梅孝先在梅思庭丈外止步垂首，后背上露出两根带刺的荆条，脸似乎从死人堆里捡回来。梅思庭将书放置竹椅上，微微挪挪屁股，端正身体问此来何事。梅孝先突然跪下双手合十，急切说，太爷，是我孝先对不住太爷，晚辈有眼无珠，可都是职责在身啊，是全镇三千多人的性命逼的啊，太爷能体谅晚辈吗？跟着梅孝先先后跪倒的乡绅齐声呼喊“太爷”。梅思庭再也坐不住了，站起来惊问又发生什么大事。梅思庭想到他们来肯定有事，没想居然以这种形式表示，他想到逼他们全家老少离开时候的绝情，何曾把他当太爷了！如此表示除非梅镇遭遇了空前灾变，有求自己，否则梅孝先和众乡绅不会自贬身份下贱到不齿地步，内心自然惊愕，脸上波纹不显。
荆条高高举在梅孝先手里，梅思庭瞧着并不接荆条，说，有话说，用不着古人那一套，起来说话。梅孝先诺诺连声，颤颤巍巍地爬起来，脸上泪水流出两条沟，将荆条递给管家说，太爷想什么时候惩罚，孝先随时恭候。梅思庭瞧着心有不忍，咽下嘴里的愤怒说，啥事？梅孝先嘴唇哆嗦着语言不清，身后的戴眼镜乡绅代替梅孝先说明刚刚镇上发生的大灾变。梅思庭听了阴霾覆面，低头不语。众乡绅恳求梅思庭救救他们的女人，神情垂死得像一只只瘟头鸡。
梅思庭背过身体，背对着众人，声音阴沉道，众位请回，恕梅某无能为力，请不要再拿小女做挡箭牌，小女可是众位的眼中钉，早已亡命天涯，就是梅某想出头也是心有余力不足。
太爷，姑奶奶可是叫日本人闻风丧胆的独孤大侠！
太爷，大姑可是女中豪杰！
太爷，我等有眼无珠，错怪了姑奶奶了！
太爷，姑奶奶可是活菩萨啊，那天乡场上要不是姑奶奶侠肝义胆挺身而出，不晓得有多少人被杀，有多少良家妇女被祸害啊，太爷！
乡绅们说得义正辞严，涕泪横流。现在的梅影在他们嘴里就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是舍身赴死的大义凛然。原来他们心里还存着如此圣神的判词，可是说在此时此地显得分外虚假，还滑稽。梅思庭明白他们都是为了自己才临时抱佛脚，想出手，却像深陷水井里的牯牛有劲使不出。他清楚，这些人是想女儿再次为他们牺牲，牺牲完了还不是……他的心在颤抖，不敢想下去。他痛恨自己，是自己的冲动和恶言逼走了女儿，现在是生事死都不知道，又能到哪里去找到女儿？梅思庭的为难似乎早就被来人料到，戴眼镜的说，只要太爷往城门上一站，保管大姑在一天之内现身。梅思庭没想到戴眼镜的如此歹毒，这是要把自己送给日本鬼子做人质，真正坏透了的烂瓤子。梅思庭仰面长吁，罢了罢了，看来我这把老骨头非要让日本人敲骨吸髓了。
镇前路上，众人挡住梅思庭的马车，不准前去送死。田磊等围住梅孝先等人大骂他们丧尽天良，为虎作伥，毁了人家女儿还想毁了年老的父亲。方嫂骂道，梅孝先，你枉披了一张人皮，怎么干出如此猪狗不如的蠢事，你们不是日本鬼子的良民吗，不是太君前太君后吗，不是要大东亚共荣吗，怎么你们的太君不拿你们当朋友了不拿你们当人了？梅孝先等人在众人群情汹汹里，老脸紫红，说不出半个字，像一只只丧家犬。
眼看走不成了，梅思庭站到车辕上高声喊道：父老乡亲们，为了我们梅镇的安宁，老朽父女愿意投身虎口，他们的家人也是梅镇人，也是中国人，救他们就是救我们自己，不要为难了，早一点救出他们早安宁。
不行，您去了就是有去无回！
您去了也救不回她们，日本人不是人是畜生！
我们不能再叫好人伤心又流泪，更不能无价值地牺牲！
不去，他们活该！平日里不是威风凛凛吗，不是欺男霸女吗？
梅思庭双手抱拳，高喊：众位乡亲，原先老朽也错怪了小女，认为她失节失贞，有辱门风愧对先人，现在老朽明白了，小女那是舍生取大义，救民于水火，那是大忠大孝，有女如此老朽值得了，列祖列宗有光彩了。
众人抬着泪眼喷着怒火盯着梅思庭。梅思庭泪流满面，一副慨然赴死的果决，说女儿尚且如此，老父何惜此衰残之身，但愿将来天下太平了，你们把老朽父女合葬于这东边山岗落日崖上，我们父女守着关隘保梅镇平安！说罢，不等众人反映，拿起马鞭狠抽马屁股，受惊的马拉着马车冲决而去，身后响起震天的哭喊、惨呼。
天边摇摇传来：我们死了，但愿乡亲们好好活着——
十三
众女人被关在一个尿骚扑鼻的屋子里，满室哭哭啼啼，一个个失去了往日的骄横，灰头土脸得像一群逃难的灾民。梅孝先小老婆呵斥众人，说黄军不会把我们咋样，是拿我们引梅家那个小荡妇现身，我们都会好好回家的。
一个女子道，早想到如此，我们就不该那么编排梅大姑，现在我们都这样了还有什么脸面说她！她好歹是杀日本鬼子的独孤大侠！
呸，啥子叫独孤大侠，骚货烂货，她也配跟咱们比，切，我们好歹完好。小老婆话还没落音，大门轰然打开，涌进来一大批日本兵。妇女们惊呼，互相扭抱在一切，浑身打着摆子。小老婆站立，笑对日本兵说，太君，我们都是良民，我是梅镇长夫人。当头的军官盯着小老婆嘎嘎怪叫，说夫人夫人好，来共荣共荣！上前抱住小老婆，小老婆惊叫、挣扎，还是被拖走。剩下的日本兵像饿狼张着血盆大口扑向一群惊恐的羔羊，惊呼、惨叫在军营里肆虐，那么苍白那么垂死，狂笑、怪笑在军营里横冲直撞，那是魔鬼的狂欢。
李湘林和方鲁一边一个死死抓着梅影的两只胳膊不松手。梅影刻骨地盯着两人，声音阴冷地说，就是死了也要救出父亲，不然我就是畜生不如。你们放开，你们怕死躲着。
李湘林、方鲁道：谁怕死了？李湘林说，要死也不是这个鲁莽的死法，我们要想个周全的法子，引开他们才好乘机动手。方鲁赞同说，往日我们用独孤大侠杀日本鬼子不都是采取多点呼应吗，他们哪次真正抓住我们了？梅影阴毒地分别盯了两人一眼，垂下脑袋。李湘林说，哎，这就对了。宫本绑着老父亲就是引你主动出现，清除你这个眼中钉独孤大侠。梅影似乎点了点头。两人放开梅影的胳膊，紧急讨论营救计划。梅影靠着墙壁闭上眼睛休息。
一个乞丐闯入，说宫本那狗日的放出话，梅小姐要再不出现，每隔一个时辰杀十个老百姓，还要……李湘林对乞丐摇手，指指睡着的梅影。乞丐凑近李湘林耳边细说。李湘林和方鲁万万没想到，就在他们商量计划的时候，梅影悄悄从窗户爬出。
十四
梅思庭吊在城门上方木笼里，宫本等站立城楼垛口，盯着下用枪赶来观看的老百姓。城楼和城门两边驾着机枪，如临大敌。一个戴金丝眼镜的汉奸在城楼高声叫唤，下面的百姓听着，笼子里的人就是你们所说的独孤大侠梅影的亲爹，谁和黄军作对就是这个下场。宫本太君说了，太君不想为难你们，只要梅影前来自首，你们会平安无事，如果执迷不悟，每隔一个时辰杀了你们中十个人。人群轰然，哭喊声震天动地。宫本瞧着从鼻子里哼哼怪笑，对着金丝眼镜挥手，你的告诉他们，叫他们跪求梅的。
是，太君。汉奸对着城下，声音撕裂地嚎叫，你们听着，求太君没用，还是跪下，跪下求梅影吧，求独孤大侠吧，她可是你们的活菩萨，她不会看着你们被杀不管！跪下跪下！
人群轰然跪了一地，声音嘈杂地惨呼，独孤大侠，救救我们吧！
看押的日本兵兴奋得嚎叫、怪笑。
笼子里的梅思庭悲愤地合上双目。
太阳火龙龙地炙烤着人群，绝望的哭喊声搅着热气喷向远方。他们无辜得像地上的蝼蚁，他们卑微地祈求生的希望。有人不跪，高声喝道，你们不要这样，这是日本鬼子的毒计，就是要利用你们当人质，引诱独孤大侠出来。独孤大侠可是我们民族的……砰的一声，那个有骨气的清醒的人倒在宫本的手枪下，枪口还冒着蓝幽幽的烟，宫本得意吹吹枪口，面露狰狞的笑。
众人咋听枪响，惊呆了，忘记了呼喊、哭诉。热血汉子身子摇晃着转身面对城楼，顽强抬起手指向城楼，说不出话，身体不甘心地向后倒下，灰尘四射。众人惊恐，大气不敢出。金丝眼镜狂躁地喊道，看到了吧，这就是不听黄军命令的下场，快点哭啊求啊，否则下一个就是你们。
哭喊声整齐地无目的地卷地扑出，涣散在苦难的土地上。
看，独孤大侠来了！不知谁惊叫了一声，哭喊声像一阵风快速远遁。众人游目四顾，梅影披着头发，腰间帮着一串手榴弹，一步一步从山岗上走下来，两只脚像两座沉重的山岳，砸地有声，土地震颤！很多年纪大的男女双手合十遥拜，活菩萨啊，救苦救难啊，大恩人啊！有人低低呼喝，快快给大恩人磕头。众人低头垂地：大恩人，活菩萨！
他们用他们仅能想到的仅能做到的，祭拜恩人。
热风掀开梅影的长发，脸色惨白，嘴角挂上轻蔑的微笑，脚步锤击地皮，地皮把震颤传导给每个人的身体，激荡心血。日本兵看到走来的梅影，端着枪呼啦一下子围上，看到梅影腰上的手榴弹和抓在手的引线惊恐地后退。
梅影走一步，鬼子兵惊恐地退后一步。
木笼里站着的梅思庭双手抓着木栅栏，拼死地高声喝道，女儿，好样的，老子有你这样的闺女死而无憾了！孩子，是爹不好，爹只顾着狗都不吃的所谓脸面，那样伤我儿的心，爹有罪啊，爹罪大恶极啊！
梅影站住，抬头盯着木笼，高呼，爹，有您理解就够了，女儿就能安心上路了。可是爹，女儿不孝，连带亲爹遭罪了，女儿给您磕头了。说着，梅影当地跪下，连着给梅思庭磕了三个头，脑袋把干燥的泥土磕下一个浅浅的凹印，凹印染着殷红的血，额头血粘着泥土。
梅思庭高叫，声音冲荡着空气，烈火般燃烧，说，儿啊，谁说忠孝不能两全，爹，今儿见着了！黄泉路上，我们父女作伴！
梅影高声大喝，声音尖利，像一把把锋利的匕首，直刺人们心灵深处，血呼啦啦流在每个有良心人的心里，加速血液的沸腾。梅影道：日本鬼子听着，我梅影就是你们要找的独孤大侠，是我亲手送走了你们四十九个东洋鬼子的命。现在，我来了，如果你们还有点日本武士的尊严，就放了这些老百姓，一切与他们无干！
好，我答应你。宫本得意非凡，朝城下挥手。围着的日本兵撤开包围圈。人们看到了生的希望，可是这个生的权利是一个弱女子用自己的生命和尊严换来的。人群不乏有明理有气节者，他们对着梅影再拜，高呼救命恩人。梅影朝他们微笑，挥挥手说，快快离去，鬼子不是人，防止他们反悔，快快走快走。众人哭泣着依照梅影意思，扶老携幼逃去。梅影瞧着悲惨又无奈的人们，两颗泪珠滑落地面，溅起两朵灰尘的花朵。
梅思庭哈哈大笑，说花木兰啊花木兰啊，哈哈哈哈哈哈……
宫本叫道，梅影，人我放了，该兑现你的诺言了。
梅影抬头大喝，你不是大日本武士吗，不是战无不胜吗，难道还惧怕我一个小女子！
宫本语塞，脸色酱紫。
梅影抓住机会说，我有两点，答应了，我立马卸下手榴弹，随你去报功领赏。
宫本轻狂大笑，说，好，哪两点。
梅影咬字准确，不疾不徐说，一，放下我爹，我们父女见面；二，将抓来的梅镇妇女送过来，我要看着他们离开，然后我随你处置。
宫本朝手下挥手说，放笼子，带上梅镇女人。
木笼在梅影注视里缓缓放下。
城里城外无数双眼睛注视着，随时准备着。一切出乎人们预料地发生了，留下的只有各自的良心和愧疚，还有一群和梅影一样的随时慷慨赴死者。
十五
所有的女人衣衫不整，有的衣服被扯破，鼻青脸肿，还有嘴角流血者，完全失去了往日的光鲜尊贵。梅孝先小老婆一惊一乍，絮絮叨叨，被扯破的胸衣搭拉着，脸上留着血迹，逢人就说，我是镇长三姨太，我没失身我没失身。惊叫，鬼呀鬼子啊！梅孝先闺女和两个儿媳妇按住她，闺女说，三娘，你没失身，我们都没失身……三人眼泪迷糊地看着众女，可怜兮兮。众女低头啜泣。
大门哐当打开，阳光汹涌而入，众女惊恐尖叫，浑身颤抖。那个城头上喊话的金丝眼镜蹬着马靴斜挎着王八盒子摇晃着身子闯入，后面跟着十几个端枪的日本兵。小老婆大笑着扑向金丝眼镜，叫着，我没失身我没失身。跪倒金丝眼镜面前。金丝眼镜抬起马靴大叫，去你老母，早就是黄军的玩物了，还他妈的装贞洁烈女。小老婆被瞪向墙角，脑袋撞到墙面，昏厥过去。金丝眼镜瞧都不瞧，大喝，宫本太君有令，放你等回家。众女惊恐地盯着金丝眼镜，谁也不敢相信。金丝眼镜大怒，咋啦，不想走，那好啊，外面的黄军可是等不及了。轰的一声，众女跌跌撞撞扑向门口。
街上疯跑着一群衣衫破片翻飞披头散发的女人，哭着叫着逃命。金丝眼镜和押解的鬼子兵走在后面。金丝眼镜大笑大叫，慢点慢点，跑那么快干嘛，又不是砍头，你们老爷都等着黄军的剩汤喝呢，哈哈哈。众女听了，停止了奔跑，脚步裹着心事重重，就像去刑场。金丝眼镜说，哎，这就对了，你们现在身份高贵了，黄军用过的女人，量你们老爷不敢慢待。刻毒的提醒，像重锤击打在众女心头，往日的骄狂、刻毒、不可一世死亡了，变回一群可怜可悲可叹的女人，她们深刻体会到了被迫、无奈、弱小。好几个女人又开始了哭哭啼啼，走成了一群悲惨的可怜虫。梅孝先家女人费力地拖着人事不省的小老婆，一路凄凄哀哀，往日的骄横落到烂泥淖里。
梅影和老父亲互相搀扶着矗立城门口，目睹女人们哭哭啼啼走来。梅思庭要上前，梅影拉住说，爹，不用管！梅思庭叹息一声说，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日本鬼子禽兽不如。
爹，畜生听不懂，省省吧。
众女见到梅影父女，特别是梅影绑在腰间的手榴弹，明白是怎么回事了，纷纷跪下，呼喊：恩人啦！梅影怒道，别假惺惺的了，还不赶快走，日本人要是反悔了，你们谁也走不成！众女一片低呼，像一个个丧家之犬跑过梅影父女身边。
看着快要到山岗的众女，梅影回头说，爹，您也走，有我在，他们不敢怎么样。梅思庭转身面对梅影，严肃地说，闺女，爹今儿长脸了，死而无憾！不要劝我，老爹陪着我的好闺女，生死与共！
突然城内枪声和爆炸声猛烈啸叫，梅影父女和日本兵惊愕，看向城内。宫本大喝，防止……没等他的话说完，城外枪声大作，子弹飞蝗般飞向城头，城门处十几个伪军突然朝身边的日本兵开枪。方鲁高声呼喊，梅影、伯父快跑。梅影明白了，这是李湘林方鲁他们在营救自己，带着爹跳下脚边的壕沟。反应过来的日本兵用重火力封锁壕沟，子弹冰雹那样密集，溅起一片片泥土的暴雨，压得父女两抬不起来头。忽然壕沟里窜过来三个伪军，梅影举起一颗手榴弹要同归于尽。伪军大喝，梅影，是我，李湘林。梅影松了一口气，晕倒沟壁，拉了弦的手榴弹嗤嗤地冒着白烟。李湘林纵身飞扑，抓过手榴弹压在身下，手榴弹在李湘林身体刚刚压住的瞬间爆炸。
天空黄橙橙，染了太多的血，硝烟在黄橙橙里弥散，血腥味罩着这片天地。
十六
血蒙蒙的斜阳撒了一路，男人女人走在血路上，一个个走得没心没肺。梅孝先发着垂死的尖叫，这可这么好这可这么好啊！腿一软跪倒泥地，仰面惨呼，祖宗啊，奇耻大辱啊奇耻大辱啊！梅孝先涕泪横流，拍打着泥地。
众人停下脚步，瞧着，谁也不敢上前劝说，因为谁也不知道拿什么劝说，谁都没有心情劝说，他们可都是奇耻大辱的同路人。一个女人咬牙切齿地说，都是你们弄的，整天仁义道德，睁着双眼说瞎话，生生的把一个忠烈女子说成是荡妇是水性杨花，败坏了梅镇侮辱了祖宗，还赶人家走。这下好了，都是荡妇了，你们这些老爷都戴上日本人的绿帽子了，看你们今后怎么办！
一直被人抬着的梅孝先小老婆从担架上翻身下来，她现在不疯了也不半死不活了，瞪着牛眼鄙视斥责的女人，散泼地大叫，咋啦咋啦，胡咧咧啥，啥叫荡妇，老娘身子干净净，拼死保住了身子，要不老娘也不会被打成这个样子！梅孝先家女人一起帮腔，都说他们都保了清白。那个女人哈哈大笑说，好啊，别扯臊了，脱了裤子叫你们男人查验，敢吗？顿时叫骂声四起，众女扑向怒斥的女人，揪头发扯衣服扭打，混乱一团。梅孝先拿过身边一个枪兵的枪朝天开了一枪，大喝，够了，还不够现眼吗？
众女人松手垂头。小老婆气咻咻说，老爷……
闭上你的臭嘴！梅孝先将枪扔给枪兵，拍拍手，厉声道，回镇里谁也不准说说……说这个事！谁说了就沉谁的河！听到没有！众人稀稀拉拉应和。梅孝先大喝，听着，这一切都是梅思庭家那个劣畜闹的，她才是梅镇的大罪人！
小老婆说，对对，一切都是那个梅影的罪恶，她是我们梅镇的公敌是梅镇的耻辱。大家不要互相针对，梅影才是我们受苦受难的根源。
戴眼镜说，对对对，大家统一说辞，这样，我们回家就没事了。听镇长和三姨太的，记住，梅思庭他们家才是我们的公敌。
众人轰然称是。
十七
梅镇四处浓烟滚滚，火光映红了半边天，燃烧的爆炸声此起彼伏，叫骂、哭喊声震得月亮闭上眼睛。
大榆树下挤满了战战兢兢的男女老少，四外的火把不断滴着血红的泪滴，空气里蓄满了死亡的腐败。宫本的脸在火光里摇晃，血红、暴戾，狠毒地盯着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男女老少。梅孝先等乡绅在刺刀的押解下，躬身垂头站在宫本面前，乖得像三孙子。宫本上前抽出指挥刀在梅孝先脑袋上比划，梅孝先妈呀一声跪倒地上，身子像狂风中的小树叶。宫本哈哈大笑，如厉鬼啸叫，插回刀，伸出手拍拍梅孝先的脸，说你的粮食大大的，送给黄军。
梅孝先点头如捣蒜说，有有，梅某倾尽所有，亲自给黄军送去送去。
宫本指着男女老少，说，他们的全部杀掉。
梅孝先急急巴巴说，太君太君，他们都是良民，大大的良民，梅影才是反抗分子，梅影该杀，她的家人该杀！
人群里有人高喊，你放屁，梅影是好人、恩人。
好些人呼喊好人、恩人。
宫本朝天空抬抬手，一梭子子弹掠过呼喊的人群头顶，很多人趴到地面颤抖不已。
梅孝先抬头惊恐地，太太君，我我说错了？宫本抓着梅孝先衣领提溜起来，对着梅孝先的脸咬牙喷射吐沫星子说，你的良心大大的坏了，梅校长救回了你们的女人，你还要杀梅校长？
梅孝先蹬着牛卵的眼睛，他搞不懂宫本怎么替敌人说话了，惶恐地说，是是，太君说得对，梅校长是好人好人，我是忘恩负义的畜生畜生！
那你就该杀！
梅孝先惊愕，气结，扑通跪倒，爬行宫本脚下，哭诉说，太君太君，我该杀，可是我能为太君办差啊，为太君效劳啊，太君您说，我天亮保证亲自带人送粮食到太君的军营。
宫本哈哈大笑说，东西的要，人我也要。
人？梅孝先惊恐地说，太君，我保证效劳，人人人……梅孝先啰嗦着。宫本暴怒，指着众人喝道：喊，叫梅影救你们！
哦，太君，我知道了。梅孝先飞快爬起来，转过身对着众人，大喊，大家一齐喊，请梅大姑出来救我们，不然我们都没命了。快喊快喊。梅大姑，梅菩萨，梅镇父老乡亲求求您了，出来吧，您出来了，三千多条命就保住了。喊啊快喊啊！
哭喊声震天动地冲击而去：梅大姑、梅菩萨在梅镇上空旋转，死亡扑着翅膀乱闯，怪诞地扑打着群山，月亮滴下清冷的泪水，在火光里虚化。
梅影从大榆树背后走出，立即引出群呼：梅大姑！
众日本兵端枪对着梅影，如临大敌。梅影走得地动山摇，地皮嘎嘎怪叫，脸上光影奔腾，眼睛平和地盯着众人，似乎有千言万语要告诉乡亲们，却一句话没说。
学生惨呼，梅老师。一片凄惨的哭泣。
大姑，您老不该出来，留着您能给我们报仇。梅奔捂着耳朵推开人群跑出来阻拦梅影，叫两个日本兵拦住。梅奔放开捂住的手，高喊，大姑，侄儿梅奔以前错了，我不该认贼作父，我们这些人死有余辜，不值得救，你救了他们，事后会反咬一口，不值得不值得啊，我们梅家的大姑奶奶！
砰的一声，梅奔张着嘴巴固定了垂死叫喊的面容，血从子弹击中的洞里汩汩流出，仰面朝天倒下。乡场上又是一片惨呼，人们怎么也没想到猪狗不如的梅奔，在关键时候挺身而出，勇敢地死在宫本的枪下。
宫本将王八盒子插回，朝着走来的梅影虚弱地怪笑。梅影站住，从容不迫地说，宫本，放了乡亲们，我跟你走。
吆西。宫本朝身边的军官耳语。军官大喝，撤退。
鬼子兵潮水般四散，空气骤然冷却。
梅孝先等跪在地上爬不起来。乡场上哭天抹地，人们只能用这个最直接的最无奈的方式感谢救命之恩，没有谁再敢说梅影的不是。谁也没想着离开乡场，梅孝先的女人低着脑袋躲在人群缝隙里，再也不敢耍横。
人们朝着出镇的方向跪着，一双双泪眼仿佛穿越黑暗陪着他们的救命恩人，他们仅能用这种方式表达对梅影的感激、崇敬，还有哀悼。他们心里都明白，梅影一去将再也不回头了。
轰的一声，镇外闪现灿烂的红光，璀璨如节日礼花，铺天盖地照亮了山河大地。
后来人们才从惊吓得连夜逃跑的一个小汉奸嘴里得知，那晚，梅影站到落日崖的山岗上朝着梅镇凝望，宫本来拉他走，梅影乘势抓着宫本，拉响了衣服里面的炸药，不但炸死了宫本还炸死了身边四五个鬼子。说梅大姑就是我们这块土地上的神。
十八
梅镇人找来经验丰富的退休仵作，将带着梅影血衣碎片和可能的骨头残片，归拢一处放入棺材。
出殡那天阴风惨惨，日色无光。全镇男女老少凡是能走动的全体出动，四外的村镇听说了来了很多人，连闻知此事的国民政府和共产党游击队都派了好些官员代表，前来为梅影送行。附近的三十八团团长亲临，带着一个连兵力护送梅影出殡。
梅影的棺木缓行在古老的梅镇街道上，白色的人群簇拥着棺木。人们用泪水洗面，用啼血感恩，用怒火宣誓。梅影死了，尸身残破，换来三千多条生命活着；梅影倒下了，三千多条生命站起来了。
山河哭泣，群山垂首，漫空飘舞着圣洁的雪花。
遵照梅思庭意思，将女儿梅影下葬在梅镇出山口落日崖上，看着梅镇，守护亲人。
古老的梅镇涌来上万人，还有漫山遍野持续赶来的扎白戴麻的人们，青绿的山被白色覆盖。他们为不屈的精神感召，他们为受尽屈辱还守护人民的灵魂送行。据说，梅影是在突然一片血红的阳光下下葬的，棺材落土，血红突然消失，剩下的是上万人的悲痛。
方鲁挖来一颗梅影最喜欢的并蒂山百合，小心栽种到梅影坟头。山百合清雅、高贵，一尘不染，在微风中含着微笑，像一面猎猎招展的旗帜。
好些学生哭晕，好些女人哭得气息奄奄。梅思庭夫妻坚持到女儿坟头堆起，双双晕倒坟地，被人抬回。梅孝先等长跪坟头，叫方嫂、田磊抓起，怒斥。梅孝先惊颤地后退，脚下一滑，顺着落日崖缓坡滚落，摔折了腿，从此躺在家里，直到抗战胜利后在出来过一次，于终日惶恐惊惧里死去。
方鲁栽种好山百合，神情严肃地对着坟头三鞠躬，庄重地说，梅影，那天早晨在河滩上，你说你希望能跟最喜欢的人办一场醉心的婚礼，尽管这里不是河滩，也没有婚纱，但是，我知道你是最喜欢我的，我曾经那么无情地伤害你，导致你的离家出走，希望你能原谅我。希望我们能在九泉之下举办那场醉心的婚礼。
啪的一声爆响，子弹划裂天幕，拖出悠长的尾音。方鲁的手枪抵着太阳穴，在众人目瞪口呆里徐徐倒下，脸上含着微笑房建辉
一
梅镇像头温顺的卧牛，静静地卧在群山怀抱中，浑身上下披绿裹青。麻石板街道被夜露洗得水滋滋亮汪汪，两边排列的早点铺炉火烘热了空气，唤醒了梅镇的早晨。
早起讨生活的人们用身体挖走挡住他们前行的浓雾，又在身后旋转出一朵朵雪莲花，诱人的吆喝声在初日的抬爱里温暖地舒展。镇中有一块不大不小的很有来头的乡场，偏后矗立一颗似乎和古镇同龄的老榆树，巨大的冠盖庇护了乡场，清朝那会用作贴告示和砍头的去处，后来延续了贴告示的传统，免除了杀人的功能，代之为开大会的聚集地，对面是绿茵拱卫的镇公所。挨着镇公所是一座拱背吊满青苔的小桥，清幽的河水绕一个弯划过新开的小学堂，甩向深山的怀抱。
阳光赶起群山的青翠倒立河水里，几只大白鹅嘎嘎叫着踏波掠浪，脚掌下快速开放一串青亮的水花，掩翅在两只翠羽鲜亮的鸭子身后。鸭子丝毫不以为意，专心埋头对着一丛银红色水中根须一通咕咕噜噜，搜食隐藏在根须间的美餐。河水绿茵茵地微笑，洁白的山百合不辞肥瘦地打扮着河滩，卵石在阳光下闪着温润的光泽。
年轻的梅影和方鲁并肩拥着温情漫步河滩鹅卵石，面对此情此景，他们很容易走出一个婚姻的完美。梅影抬手将一绺微风抓下的鬓发掖进眼镜腿里夹住，微笑牵着山光水色，她接受刚刚回国的洋博士方鲁之约，来到清晨的河滩，方鲁说要商量他们的终身大事，定下了他要立马返回重庆就任，抗战时期时间不等人。尽管他们来此目的明确，却谁也没有说正事，脚步徜徉在山水的舒美中，都不想破坏宁静、和平、阳光送暖的早晨。
梅影弯腰折了一支并蒂山百合，嗅着欣赏着，转向白西装白礼帽斜纹紫红领带的方鲁，送出绿茵茵的微笑说，看出什么了？方鲁从绅士的微笑里探出思想，费力地解读山百合，说她是白色的新鲜的。梅影说对也不对，你这个留法博士难道就学会这点浪漫？方鲁笑出不好意思说，我是学习军事的不是去进口他们的浪漫。那你说，我洗耳恭听。梅影笑了，笑碎了一河水，河水亮银子那样怂恿铺排。梅影收住笑说，你就没看出圣洁、高贵、顽强。方鲁哦了一声，像个开蒙的童子，说，那梅校长梅老师能不能为方某启蒙一二。梅影夹夹灵动的眼皮，微笑从嘴角滚落，说你没看出她们在任何地方任何环境里都能生长？河滩上山岗上到处都是她们的家她们的亲人。我是老师，我说一，你去反二反三吧。
方鲁微笑着推推鼻梁上的眼镜，说看来我这个洋博士要好好地解决水土不服了。方鲁起大早来河滩上可不是为了增长学问，他要在感情的热锅里炒出关于他们俩的未来幸福，这也是他在重庆的民国政府报道后就马不停蹄赶回来的原因，希望把小时候方梅两家定下的娃娃亲落到实处。梅影可是留过日本的学生，热心于教育，故而坚辞省府邀请回乡办了小学堂。方鲁不仅要摘婚姻的果实，还要设法打通梅影的思想和他一道去重庆。梅影不和方鲁讨论去重庆的事，指点山水树木花草说事，这里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情意满满。方鲁努力保持绅士风度，希望自己的热乎融化梅影的小心态，绅士地吸收梅影的芳心。梅影学生头上一缕头发再次调皮地滑落，只得重新将她们按捺进本该的座位里，嘴角掀开胜利的微笑，目光里绿意翻涌。方鲁有些急躁了，很想说出自己的大道理，看到梅影走在诗意的微笑里，只好在心里缓释急躁。梅影继续踏着小碎步，走出了温良恭俭让，好像忘记了让方鲁举一反二反三。
山亲爱地拥抱河水，舒展出一副宽大的绿色风景画，一两条小鱼跃出水面，似乎在向鹅们鸭们叫阵，远处几个牧童弃了牛儿不顾，尽情在沙滩上追逐、嬉戏，欢笑声撞进白云的怀抱。
梅影抬起笑意温和的脸庞，目光在画卷上移动，突然打向远处的追逐，把笑洒到他们的欢笑里，扫一眼急迫期待的方鲁，说，方大博士我是个小女子，只喜欢家乡的山水，希望生活在青山绿水的平静里，远离山外的炮火连天。
方鲁推推鼻梁上的眼镜，耐着性子问，难道一个留日学生就没有自己的理想，过着随遇而安的古老日子，这还是新女性吗？山外的炮弹迟早要落到山里，那时候你还能这么恬静、悠然？
梅影站住，瞧着倒映在河水里的蓝天说，理想，呵呵，谁没有理想，我的两个理想之一就是办好镇上新开的小学堂，听到孩子们朗朗的读书声就是天下最美的事，他们长大了会走出大山，去……梅影截断话语，弯腰捡起一块卵石砸进镜子般的河水，河水敞开了一朵喇叭花，飞溅的水珠落下重新砸开了一圈小喇叭花，清亮地笑出满河的畅快，河水的笑音在水面游行、飞越，连接青山扑向蓝天。
方鲁背对着河水挡住梅影的视线，坏笑着逼问梅影第二个理想是什么。梅影笑而不语，再次拾起一块扁平的卵石准备撒手河面，方鲁张开双手不让梅影投掷，说，有理想是好事，难道还怕说出来。梅影丢下卵石，拍拍手掌，目光越过方鲁头顶，投向远山的清越，迷蒙了双眼梦幻似的说，我希望在这里在一个宁静的下午，和我所喜爱的男子举行一场醉心的婚礼。
啪，方鲁拍手掌激发出温暖的脆响，说，那最好，别开生面别开生面，肯定终生不忘！我们俩在这一点上终于找到共同点了，太好了！
啪——勾——突兀、惊颤，拖着尖锐的啸叫撕裂群山的静谧，那是死神传送的请帖。方鲁和梅影终止了调蜜，目光打向声音发出处，那是牛头方向，那里连接山外的道路，火药爆发出强劲，推送子弹划破蓝天。方鲁惊呼，三八大盖，日本人来了！
枪声接二连三下着狗崽子，牛头那边呼喝声直冲云霄，惊恐的绝望的呼叫震动群山，整过镇子跟着震颤、慌乱。梅影急切地说，方鲁，我要去学校。不等方鲁回应，撒腿跑向能看到青绿覆盖下的部分白墙黛瓦。
“鬼子来了！”成为梅镇这个早晨永久的惊恐。
方鲁大喊，梅影，回来，日本人马上就到了，赶快往山里跑！
梅影裙裾翻飞，像一朵速开的蓝色山百合，像一面烈烈招展的旗帜，摇摇送来你走吧，那里有我的学生还有同事！梅影跑得飞快，和刚才判若两人，她在和死亡争抢时间。
进镇子的麻石街上男窜女叫，街面横躺着白的绿的红的各色吃的用的，还有躺在炸坑旁边血呼啦叽的尸体，硝烟弥漫。窝在店铺石阶台上女尸流着最后的血，烧饼摊子倒地旁边的店铺燃烧着大火，黑烟翻滚，冲天而起。啪勾不停，每啪勾一声，准有一个活生生的生命倒下。街口冲进来一群端着长枪戴着黄色招魂耳帖的嗷嗷怪叫的两条腿畜生，枪口冒着硝烟，刺刀上滴着殷红的血，他们见人就杀见东西就抢。两个黄衣畜生抬着一个拼命挣扎尖叫的妇女往门里窜，嘴里胡乱地大笑怪叫，一个鬼子兵枪刺上挑着一个四肢在空气里徒劳乱舞的婴儿，高声大笑大叫，几个围观的日本兵跟着胡叫怪笑。
大火四起，浓烟覆盖，叫声哭声和残忍的笑叫声构筑了梅镇灾难的全景图。
梅镇似乎醒在睡梦里，醒在枪炮的教训里。善良的人们似乎没来得及看清对方，就消失在子弹的扑击中。
这天，永远定格在公元1939年5月6日，湘西一个古镇的早晨。
青山绿水不再静谧优美，和平的阳光再也照不进古老的梅镇。
二
习惯生活在安步当车的千年古老里的山民百姓何曾遭受如此劫难，大部分人纷纷逃亡深山之中，暂时没有逃走的没头苍蝇样乱窜乱撞，烧香拜佛的人不在少处，佛祖非常吝啬他的无边佛法。
学校里早已乱成一锅粥，狼奔豕突，惊恐的哭喊声代替了朗朗的读书声。枪声咋起时，几个男女老师正带着学生准备排练梅影编写的抗日剧《血色》。初闻枪声，一个男老师还开玩笑说，这可是绝好的背景声响。随着更多的枪声还有炮声传来，玩笑声熄灭，惊恐挂到每个师生脸上。枪炮声下的惊叫、镇民的拼死逃跑给他们上了一节惊心动魄亡国课，慌乱哭喊改变了校园。院中竹林边，好几个女生抱团哭啼，余下的学生围住老师张着惊恐、希望的眼睛。老师们没了主意，一个女老师抱住另一个女老师哭泣。有人拉开校门，众人跟着逃出，很快退了回来，个个成了惊弓之鸟，五官变形。那个带头拉开门的田磊老师，狠狠闩上门，大叫，完了，鬼子兵冲过来了，怎么办啊，赶快想法子啊。
都不许哭！梅影如天兵天将突然降临，紧急大喝，说哭喊没用，反而给鬼子指示了方向，别哭别喊，跟我来。哭喊声随着梅影的镇定降温。梅影脸色煞白，胸口剧烈起伏，她是从河滩的爱情温柔地直接冲进可能随时丧命的火坑里，她要挽救她的学生。她的话镇住现场，绝望中的师生像找到生的寄托。梅影指挥老师们带着学生往学校后山跑，她断后，为师生的脱离拖延时间。田磊要和梅影留下来拖延时间，梅影厉声说，保护学生是你最大责任，不要叫我担心。田磊流下眼泪说，是，校长，我拼了命也要送他们走，你你也要……
别婆婆妈妈的，还是男子汉吗，快走！梅影柳眉倒竖，平时的循循善诱、温和的梅影不见了。门外叽里咕噜大叫，砸门声此起彼伏，门板嗦嗦颤抖。梅影上前一把推走田磊，大吼，记住，保护学生是当老师的责任！田磊抹了把眼睛，扛起一个吓晕的女生窜出后门。
梅影站立院中，整理了一下衣服，严肃地盯着被暴力摧残的门板，镇定得像一座巨石。门板哗啦一声向门内倒下，一群凶残的日本兵端着枪冲进来围住梅影。梅影在日本兵冲进来的瞬间身子哆嗦一下，随后稳住，迎着快要刺到脸上的刺刀丝毫不退缩。残暴的鬼子兵歇斯底里，抽回枪，准备将刺刀刺进梅影胸膛，被一个挎着腰刀的军官制止、训斥。鬼子兵收回枪，哈依一声退到一边侍立。军官朝围着的鬼子兵挥挥手，鬼子兵收枪撤围。军官上前用半生不熟的中国话说，你的梅校长？梅影急速打量军官，大义凛然道，是，本校不欢迎你们，请你们立即出去。军官嘿嘿笑说，我们是来帮助你们建立王道乐土，是朋友是客人，留学大日本帝国的梅校长难道没学到一点点礼貌。梅影冷笑，说有端着枪闯进来的客人吗，拿着刺刀威胁主人这还是朋友吗，这就是你们要建立的王道乐土？军官尴尬，脸色血红，尴尬地笑，说，我们不讨论这些，你的老同学在等着，我们是奉命邀请。请！梅影看一眼学校，平静地说，带路。
粗大的大榆树干上绑了七八个壮汉，鬼子兵端枪警戒。乡场上站着一两百哭哭啼啼男女老幼，鬼子兵用刺刀围住，四外高处架起几挺歪把子，虎视眈眈。树旁石凳子上坐着一个中佐鬼子军官，指挥刀立在岔开的两腿之间，一双戴白手套的手按住刀柄，瞪着三角眼欣赏他营造的这幅画面，得意在他脸上流窜。身后站立两个军官，脸上凶神恶煞，侧面躬身站立一个头戴日本军帽着中式衣裤挎盒子炮的中国人，他就是镇上梅老妖的儿子梅奔，因为吃喝嫖赌叫梅老妖赶出家门的败家子，后来听说去了东瀛岛国，没想到十年后成了鬼子兵的狗。
人群后面响起一阵叫骂，人群分开。鬼子兵押着绑缚着双手的梅影进来。众人惊呼，纷纷垂下头颅。田磊和几个男女学生随后押到。
梅影走得大义凛然。押解的军官跑到中佐面前讨好地报告一番，中佐放出微笑站起来走到梅影跟前，说，梅影小姐，没想到在这里见到老同学，难得难得。对不起，都是手下鲁莽，怎么能这么虐待老同学呢。伸手要替梅影解开绳索。梅影沉静地说，不必，这里只有中国人和日本人，没有其他的。中佐诞着脸皮呵呵笑说，误会误会了，我们是来大东亚共荣，建立王道乐土。梅影冷笑，目视现场，说，宫本，这就是你们的共荣，刺刀下的共荣？看着还在冒烟、燃烧的街道和街道上的尸体冷峻地说，这就是的乐土，鲜血、尸体、燃烧的乐土？畜生也讲乐土！
“八嘎”！宫本身边站立的军官狠狠打了梅影一耳光叫骂。宫本抬手制止，脸像个皮蛋，嘿嘿冷笑，指指大树，指指现场的人群，说，我今天只想和老同学畅叙同学之谊，没想到老同学如此不给面子，我是个说话算数的人，这些人是死是活都在老同学你的一念之间。如果答应和我回兵营，这些人马上自由。宫本抬手一招，身后躬身站立的梅奔扯着嗓子对众人道：宫本太君说了，这次来是诚心邀请梅影小姐去军营一叙，商谈建立大东亚共荣事宜，造成现在的不愉快都是不理解造成的，只要梅影小姐，不对，应该是梅影校长，梅校长要是过去商谈，你们不仅不会死而且还能好好地活着，等梅校长和宫本太君商谈好了，我们就是一家人了，你们可都要感谢梅校长啊！
人群里戴着瓜皮帽弓着细腰留着山羊胡子的镇长梅孝先扯着公鸭嗓子大叫，梅大姑，您就答应了吧，您答应了就是我们梅镇的活菩萨，观世音在世啊！好些人跟着附和，喊道，活菩萨啊，答应了吧。梅奔大喊，对，梅校长就是观世音菩萨，她答应了，你们就活了，能过好日子了！
凭什么叫一个姑娘担负这个天大的重责，你们你们还有人性吗？田磊怒声大喝。一个鬼子兵上前打到田磊，几个学生惊呼，护住田磊。中年妇女方嫂大喝，田老师说得对，我们这些人的生死怎么能搁在梅校长一个女子身上，你们这不是帮着鬼子逼梅校长吗？你们你们，还是人吗？镇长身边几个女人上前按住方嫂，一个三十几岁妖娆的女人用帕子塞住方嫂的嘴，阴沉地威胁说，方嫂，你还要不要你的烧饼铺子了。被堵住嘴巴又被人摁住的方嫂挣扎，呜呜地说不出话。
宫本看着现场嘿嘿冷笑。梅影怒喝，宫本，你还有人性吗？
宫本哈哈笑，说，我从来不强人所难，至于人性嘛，那是战争的人性。回头对围着那几个捆绑大汉的士兵挥挥手。啪的一声，一个大汉死在鬼子兵的子弹里。现场大乱，哭喊嚎叫。鬼子兵一阵紧急拉枪栓声。梅奔大喊，肃静肃静，难道你们真要惹怒黄军，统统给黄军做活靶子吗？梅孝先大喝，安静安静，不要惹怒太君！
梅影胸口起伏，脸色血红，对着宫本大喝，宫本，你要是一个军人，冲着我来，给我一颗子弹！
宫本哈哈笑，说，这可是你说的。
校长！学生惊呼。
啪的一声，又一个大汉垂下脑袋，血从胸口汩汩流出，宫本击毙的。全场死寂，睁大了眼睛盯着，惊愕、悲愤。
畜生！梅影怒骂。
梅孝先大呼，大姑，您不能再激怒太君了。求求您了，梅家姑太太！
姑太太，求求您了。梅孝先身边的几个女人齐声呼喊。
梅影盯着她们，激怒道，你们你们。梅影不知道说什么好。
宫本重新走到梅影身边皮笑肉不笑地问，怎么样，老同学，还是不愿意？梅影不愿意和宫本多说一句话，后背对着宫本。宫本盯着梅影的后背恼怒，转头对身边军官耳语。军官招来两个鬼子兵耳语。两个鬼子兵狂笑，放下枪，脱光了上衣。众人看着胆颤心惊，女学生和姑娘们或扭头不敢看或闭上双眼，呼吸凝重，空气仿佛在剧烈燃烧。鬼子兵脱得只剩下一条裤衩，推开前面的男人，一人一个抓出来两个十几岁的少女。少女大哭大叫，众人激动惊呼，想上前救护。鬼子军官对天鸣枪，众人惊恐后退。两个鬼子兵将少女带到大树下，在众目睽睽中按倒她们，骑上怪笑怪叫。
住手！梅影冲着宫本大喝。全场死了般，目光全部集中到梅影和宫本身上。宫本诡秘地笑。梅影决死地说，放开她们，我跟你走！
宫本嘎嘎怪笑，对大树下挥挥手，拍手说，早说，这一切都不会发生，请！
梅影转过身深情巡视在场的梅镇人，目光所到之处响起一片哀嚎，人们多么无奈多么可伶。梅影目光落到学生脸上。学生哭喊道，梅老师，您不能去！梅影闭上双眼，两滴泪水从眼角滚落。
梅影走了，走在一群蝗虫的队伍里，走在阳光惨淡里，走在满街尸体和烟熏火燎里。
三
日本兵满载着战利品撤走了，后面的一群兵还烧了几家房子，在狂笑里踏着梅镇人血迹走的。
梅孝先和他身边的几个女人兔子样窜回去，乡绅们看一眼大树摇摇头走开。乡场上人群哭哭啼啼扶老携幼散去。留下的是那些死了人的苦主和被绑着的家人，方嫂和田磊，还有哭泣的学生们。方鲁冲进现场目睹悲惨，看着参天大树，目光在燃烧，双手举过头顶嚎叫。
镇公所里斑斑驳驳，像个垂死的老人，阴气裹着发霉的空气，播弄死亡味道。梅孝先坐在太师椅里和众乡绅喝着茶商谈事情，好像根本没发生过灾难性事件，两个儿媳一个女儿和一个小老婆妖妖娆娆围拱着有说有笑。小老婆嗲着嗓子说，早知道黄军动用这么大阵仗只是为了一个梅影，还不如早点绑了送过去，免得全镇鸡犬不宁。女儿说，是啊，我瞧着就不舒服，一个女子不在家学女红，办什么新式学堂，镇上好像就她一个能人，这下好了，伤风败俗了吧，自找的。小老婆笑得热气噗噗，说，这下好了，梅思庭那个老东西攀上日本女婿了。大儿媳笑着说，三娘，说错了，那是日本人大公众的女婿呢，那可是一个兵营呢。
喝茶的乡绅有人摇头，有人放下茶杯脸色难看。
够了，都给老子滚，我们说正事。梅孝先听到她们说得不像话，看到乡绅们不满，只得赶她们走。
小老婆扭着水蛇腰不屑地说，媳妇们，跟小妈走，切，就这点能耐。梅孝先摔了茶碗，碎了的瓷片翻着筋斗飞溅，落出一片细碎的闪耀，眼睛瞪圆像要吃人。众人大惊。众女人这才悻悻地扭着屁股走进耳门。
抱着水烟袋乡绅问，要是梅思庭回来追问，我们怎么说？他们家可是有十几条枪。众乡绅附和，惶恐不安。梅孝先拍了桌子，拉着公鸭嗓子说，追问，追问啥，有本事到日本人哪里追问去，今儿这场大灾，根子都在他梅思庭身上，他要不把那丫头送到东洋上学，能认得那个叫宫本的吗？要不是跟宫本勾勾搭搭，他能带着兵来祸害咱们？众乡绅惊愕，张着嘴巴说不出话，目光可怜又可嫌地盯着梅孝先。靠梅孝先身边坐着的戴一副黑框眼镜的刀削脸连忙笑着说，梅翁目光如炬，看得透彻深远，归根结底还是他梅思庭种下的劣根，门风不正，怨谁！
乡绅们有叹息的有附和的，一场邪恶的闹剧在笼子里躁动。
方鲁气冲冲走进公堂，指着众人大怒说，你们你们可都是梅镇的头脑，出了这么大祸事死了那么多人，现在梅影为了保全你们被抓进日本兵营，你们居然还坐在这里喝茶说笑，你们喝下的可是他人的血泪，肠子不烂吗，还笑得出来！
戴眼镜的站起来愠怒，说你可是方家大公子还是留过洋的博士，怎么可以如此咆哮公堂？圣贤之书读到狗肚子里了！
去你妈的圣贤之书，圣贤之书教你见死不救，教你们把一个镇的安危推给一个弱女子！方鲁毫不退让大骂。啪，梅孝先拍桌子咆哮，这里是镇公所，不是你撒野的地方。方鲁盯着梅孝先，眼睛里充血，步步紧逼，咬牙说，哦，镇公所啊，死人了管不管，弱女子被抓了管不管，梅影把自己交出去了，就是为了换得你这样蛇蝎心肠的人活着，太不值得了！梅孝先双眼惊恐步步后退，脸色灰败。方鲁一把薅住梅孝先衣领，大喝，你到底救不救梅影？四个枪兵突然闯入抓住愤怒的方鲁。枪兵是戴眼镜的看到情况不妙，出门招呼进来的。见到枪兵，梅孝先活过来了，声嘶力竭道，拉出去拉出去！
方鲁挣扎着大叫，你们要还是人，要是还有一点点人性，就赶快组织人救梅影，梅影怎么说都是你们的救命恩人！
大榆树下，方嫂手里捧着写有“梅影长生”的木牌，带着学生们和田磊走近树干，把木牌恭恭敬敬放置粗大的树干下的石桌上。田磊带着学生在牌位前摆上香炉和祭品，点燃香插入香炉里。众人退后几步，方嫂双手合十跪下，田磊和学生跟着跪下。方嫂念叨着：大慈大悲的活菩萨梅影，梅大姑，您救了全镇的性命，但愿佛祖保佑您平安无事！学生哭泣，呼喊梅老师！田磊满面泪水说，梅校长，但愿您吉人自有天相，平安渡劫，我们都等着您回来呢！方嫂止不住嚎啕大哭，哭声响成一片，震撼大树，树叶似乎在嗦嗦颤抖。他们身后跪了黑压压一片男女老少，一片哭声。
青色的香烟绕护着哭喊声，震撼整过梅镇，日光惨白，流出殷红的血泪，血红蒙住了天地，风吹响了树梢，呜呜咽咽。
方鲁突然跑过来，抓起跪拜的田磊，怒喝，跟我走！
四
星星像从天幕的破洞里钻出来，繁密地滴着泪珠儿，月亮垂死地斜吊在天幕上，张着半边脸悲惨地瞧着人间。
房间里灯火迷糊一片，家具上像被涂抹了一层黏糊糊的死亡气息。梅影合目坐着，脸上全无血色，像个雕像。桌面摆放着糕点、水果，仍然保持它们的原始。门口两个背抢的日本兵锁住了梅影逃生的可能。自从离开乡场的第一步，梅影就没有打算逃跑，想着如何去死，只有死能解脱一切。一个被日本鬼子抓走的年轻女人，就是逃出去了很难消解那些怀疑的目光，如其忍受别人的怀疑活着还不如死了干净，到了如此地步再想别的那是虚幻的无益的，只能徒增心理负担。她想着如何有尊严的死去，她甚至想到被宫本五花大绑押解刑场，在枪弹的爆响后看着亲爱的蓝天微笑着倒下，倒在山百合的怀抱里，但是心里无数次想着自己的遗憾，再也没机会兑现在夏天的傍晚在美丽的河滩上和自己最爱的男人对着青山、河水还有山百合举办一场醉心的婚礼了，她只能在心里无数次设想那个热切的醉心场景。
一阵沉重的马靴敲击木质楼梯声强烈抬升，楼梯在强暴踢打下哼哼唧唧，像个濒死的病人。梅影呼吸了最后一口人间的空气，等待终极降临。上楼的是宫本，暴虐的马靴声就是宫本残暴的释放，宫本上次在这里带着暴怒离开，留给梅影一个最后的考虑。宫本的马靴踩着中国人的苦难和鲜血跨进房门，随手关闭了它，房间构成一个密闭的恐惧，空气瞬时坚硬。梅影继续保持死亡状态，灵魂似乎脱离身体飞升，在看不见的空中盘旋。宫本这次没有对梅影歇斯底里，马靴踏得轻柔，嘴角似乎挤出微笑，从木质化的空气里迅速传导给梅影耳朵。啪挲，像是一叠轻飘的纸片打击桌面，拍出来的风撞击梅影胸口，血液在血管里四处奔突，血管飘摇着随时爆裂。梅影咬着牙，忍受剧痛，脸色血红。
看看吧，他们都是你的亲人。宫本轻描淡写地笑了，那是吃人后张着血红的口说的，血腥扑鼻。梅影似乎嗅到亲人的熟悉，眼皮跳动，还是开启了眼睛，桌面散落着爸爸妈妈和七岁小弟的照片，这是宫本的恶毒和无人性，用家人来威逼。梅影感到自己像个大海中在狂风暴雨下摇曳的小船，气息悠悠地问，你把他们怎么了？
宫本诡秘地笑，笑声如瓦楞刮着梅影的耳朵、心，痛苦地滴着血。她知道人跟魔鬼无法交流，魔鬼嘴里永远吐不出莲花，问也是白问，合上眼睛在心里为爹妈小弟祈祷。又是啪的一声，一叠照片摔到桌面，阴冷地说，看看吧，他们可都是你的好学生。
你，猪狗不如，畜生！梅影爆出粗口，那是怒急恐惧至极的真实。宫本再次呵呵笑，说如果你好好活着，他们一根头发都不会少。怎么样，条件优厚吧。
无耻！梅影不再冷静了，她知道对面这个冷酷的魔鬼说到做到，只恨自己手里没有枪，怒气、戾气、伤心、悲痛涌上心头，堵塞了大脑，阻断了意识。
夜空泡在垂死里，半个月亮迷迷糊糊像在流泪，草丛里虫子低低地哀鸣，大地和天空在黑暗里颠倒。房间里灯光哀伤地探出窗口，又无力地下垂，跌落濡湿里。宫本那野兽的狰狞割碎了一片片花朵，旋转着飘落死亡的深渊。
骤然的枪声打破了魔鬼的舞会，枪声一声紧似一声，如一只只铁拳砸中魔鬼的头颅。楼门大开，宫本被灯光涂抹成黑炭，慌乱地冲出门，快速扣着衣扣，急问卫兵，哪里打枪？
卫兵指着一个方向说，好像是司令部那里。
枪声、火光编织了魔鬼的死亡链条，大地在颤抖摇晃。
五
城门外的小山岗像一条巨龙静静地卧着，方鲁和田磊等人拿着枪趴在山岗的树林里密切注视城门口。田磊低声问，这行吗？方鲁指指绑在身后树干上穿着和服的日本女人说，有她在，量他宫本没那个胆子，她可是宫本顶头上司的老婆。田磊还是不放心说，万一…
没什么万一。方鲁斩钉截铁道，一会交换后，你们几个不要管我，带着梅影从我们预定好的路线撤离。不用担心我，我可是学军事出身的，你们走得越远我越安全。
说话间，城门楼上火把大亮，烧红了半边天，鬼子兵如临大敌。梅奔的声音遥遥传来，对面的好汉听着，黄军答应你们交换人质，但是你们要确保人质安全，否则梅镇鸡犬不留，石头过刀草木过火！
田磊小声骂道，这个认贼作父的败类！方鲁指指日本女人，顾不上搭理田磊，高喊，你们不要心存侥幸，不要动歪脑筋，我们既然敢来，就有了万全的准备，告诉你们一个消息，不仅城外做好准备，在你们城内若干个要害部门也安放了炸弹，一旦你们打歪主意，城内马上爆炸四起火光冲天！
好，黄军答应你们。这就下去交换人质。
田磊有点发抖。方鲁厉声说，有点中国人骨气好不好，刚才你不是挺有骨气的吗，你没瞧见他们也害怕吗？按照计划行事。方鲁掏出毛巾塞住女人嘴巴，解开绳索，逼着跟自己走。
双方在城外抵近山岗地空地上对峙，火把照耀得如同白昼。大队的日本兵燕翅排开，抢上刺刀寒光闪烁。方鲁让对方士兵退到城门口，否则不交换。宫本只好照做，叫人带出批头散发衣衫不整被堵住嘴巴的梅影上前。
梅奔说黄军是讲信用的，请把夫人放过来。方鲁朝后面挥手，田磊等三人押着日本女人来到身边。方鲁说，看清楚了吗？要不梅奔你过来瞧瞧。梅奔低声告诉宫本，宫本挥手。梅奔胆颤心惊地走过来，仔细打量，回头说，太君，确实是司令夫人。
宫本要同时放人，方鲁不答应，说自己可以站在这里陪着，你们先放人，等我们的人安全了再放。宫本不同意。方鲁用驳壳枪顶着日本女人后脑，女人呜呜大叫。方鲁说，你们人多，有机枪有摩托车，只有我认为我们的人安全了才会放人，千万不要动歪心思。宫本犹豫，梅奔跑回去一阵耳语，宫本不得不下令放梅影。
梅影被绑着双手，走过宫本身边，突然一头撞向宫本，宫本连连后退，还是倒下。谁也没料到梅影不顾性命撞宫本，双方似乎一触即发。梅影要用这个方式激怒宫本杀了自己。宫本爬起来，暴怒，抽出刀要劈了梅影。梅影迎着刀再次冲击。
住手，敢动，立马毙了她！方鲁声嘶力竭道。
六
路上，梅影像个垂死的人，不说一句话，低着脑袋东倒西歪地走着。方鲁想搀扶，梅影尖利地叫道，别碰我！方鲁缩回手，万分惊恐地问，他们他们没把你怎么了吧？梅影不理会，疯了般跑去。
天，亮在满目疮痍里，青烟从废墟里袅袅升起，绕着群山的呜咽。镇口路边的落日崖上皤帆飘飘，纸钱当空，悲伤、凄凉的哭喊声萦绕着坟地，乌鸦盘旋着呱呱怪叫。
几株洁白的山百合，在微风的摇摆里流着泪水。
梅家大门紧闭，没有了往日的枪兵站岗，只有两只石狮子张着空洞的嘴巴无目的地悬望。
门前路上聚集了三三两两的男女，有意无意地瞧着紧闭的大门。梅孝先家的女人在小老婆率领下站到对面，向梅家大门指指点点，肆意嬉笑，招引了一大堆男男女女。听了她们的蛊惑，有人不相信，有人摇头叹息走开，有人随着她们的污蔑兴风作浪，责骂梅思庭门风败坏，表面道貌岸然背地里男盗女娼，将日本人祸害梅镇的责任全部推倒梅家头上，骂梅影臭不要脸，水性杨花，送给一个军营的日本兵用。骂得正起劲的时候，方鲁和田磊他们突然赶到。方鲁责骂他们没良心，说要不是梅影挺身而出那两个姑娘还能保得住清白？接下来还不知道要死多少人有多少妇女被糟蹋。指着梅孝先小老婆和闺女厉声道，要不是梅影挡着，说不定下一个就轮到你们！你们良心叫狗啃了叫猪吃了！方鲁满脸飞红，像一团燃烧的火焰，眼睛奓着，仿佛要吃人。田磊愤怒地说，就没见过你们这样的，真该叫日本兵抓了你们，梅校长为了谁？没有梅校长你们能站在这里说风凉话、侮辱人！
那些跟风的男女低下头，纷纷溜走。梅孝先小老婆和闺女想争辩，看到方鲁变了形的脸，扭屁股逃跑，边走嘴巴还不干不净地道，方家少爷，那可是一个叫猪拱了的烂白菜，你还好这一口。方鲁大怒，要追上去。田磊等强行拉住。田磊说，方博士好男不跟她们这些破烂斗。方鲁垂下胳膊，狠狠地吐口吐沫说，没想到不仅愚昧还是这等侮辱糟蹋人，简直猪狗不如，怎么能叫这样的人生存在这个世界上！
梅家院子空无一人，树叶挂着脑袋，花草抱紧了身子畏缩在阴惨惨的光线里。方鲁等直驱上房，厅堂里空无一人，后面隐隐传来低低的哭泣声，连带着空气叹息。方鲁连叫了几声梅伯父，好大一会儿，梅思庭才在丫头的搀扶下出现，一夜间乌黑的头发披上一层霜，脸像被水泡过的惨白肿胀，目光暗淡不看任何人，坐到太师椅子里似乎对着空气说，来了。方鲁赶紧近前，小心地说，来了，伯父。梅影还好吗，我想给她散散心。梅思庭合上双眼，悠悠地说，她她恐怕没有那个心事了。
怎么了，伯父？方鲁惊愕地问，不敢相信。顽固地说，我知道梅影一定受苦了，心情肯定不好，我还是想当面劝说，事情过去了，就当一阵风刮过去，没什么的，只要天没塌下来就好。梅思庭睁开眼睛，盯着诚意满满的方鲁说，你，真的这么想？
是，伯父，我想现在就见到梅影。梅思庭合上眼睛，搭在椅背上的手轻挥。丫头说，方少爷，我带你过去。
梅影躺在床上，双眼瞪着，好像僵死了。方鲁等梅伯母和丫头离开后，扑到梅影床边急切地说，影，到底怎么了，你要这样折磨自己。眼泪顺着腮流下，目光追着梅影惨白的脸。梅影不说一句话，就是一个活死人。方鲁愈发揪心，说，影，就是有天大的事我们俩个扛总比你一个人闷在心里好，你可是新女性啊，怎么这么想不开。梅影突然大笑，凄厉的声音刀子般扎进方鲁的心窝，血啪嗒啪嗒滴落。方鲁忍着痛苦说，影，别这样，我们可是要在河滩上举办美好婚礼的。梅影笑声骤停，双眼紧闭，眼角慢慢溢出两颗泪珠。方鲁急得在房间里转圈，像个斩掉头颅垂死挣扎的公鸡。
你，走吧，我已经是一个不干净的女人。梅影嘴巴丝毫没动，声音似乎是从地狱里冒上来的，阴冷、坚硬，房间随着这句话翻转。方鲁双眼圆瞪，全身颤栗，突然抱着脑袋嚎叫，发疯地奔出房间跑出梅家。
路上，人们听不清方鲁在叫喊什么，为何如此，只道他疯了。方鲁没头苍蝇样跑回家，气喘吁吁，紧急跪在父母面前连磕三个头，说，父亲母亲，恕孩儿不孝，我走了。老两口惊问去哪儿。母亲说，梅家的婚事怎么办？方鲁起身赤手空拳地雄赳赳走出，撂下一句话说，爱咋办咋办。说完，人已经在门外。老两口惊愕地看着空洞的门，僵在当地。母亲突然高声喊道，不带行李啊！
七
梅影闺房，灯黄光惨，浓重的悲哀装满了每一个空隙。母亲和弟弟守在梅影床边，像守着一个濒临死亡的人。阴风在房间里四下游走，似乎是阎王提前派鬼使来下通知。门哐当一声被推开，屋里人吓了一跳。梅思庭大步闯入。梅母哭泣道，老爷，这样下去可怎么好哇。梅思庭大怒，说，死了算了，梅家担不起这个污名！
什么！梅母惊叫说，她好歹是我们的女儿，外头叫鬼子欺负了，家里你还说这个话，你你这是在逼命吗！梅思庭喝道，妇人之见，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我梅家在镇上住了十几代，从来没有过……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梅影突然坐起来，双眼亮闪闪盯着父母，赤脚下床跪倒父母面前磕头，说女儿还二老养育之恩，从此刻起我不再是梅家女儿！说着，赤脚跑出。
母亲大哭，呼喊，影儿啊妈的心头肉啊，不要走哇。
弟弟惨呼，姐姐，不要走啊！
泪水漫出梅思庭抬着的眼眶，爬上脸，任其滴落。两手一边一个拉住夫人和儿子，厉声说，叫她走！
八
神经高度麻木的梅镇人半死不活地过着他们的日子，像悠悠的河水那样无声无息，唯有方鲁的出走和梅影的逃离重新牵动人们麻木的神经。一些人为方鲁抱屈，更多的人感叹梅影。人们心里都明白是梅影救了梅镇的人，保全那些女人的贞洁，可是又不能公开原谅梅影的失节，还是失节于日本鬼子。田磊、方嫂他们到处替梅影更名，可是没人敢当面赞同，一些好心人只有在夜幕掩护下去大榆树下，对存留着的梅影牌位烧香、拜谒。他们把梅影当成拯救他们的恩人、活菩萨。慢慢地祭拜的人多起来，大榆树下香火比山上仁义庙里的香火还旺盛，关二爷要是有知一定伤心落泪。人们在香烟缭绕里祷告梅影平安无事，在他们心里梅影就是他们的保护神。
香火照亮了人们心头的黑暗，却照不亮梅孝先他们那般人的心里阴暗。
梅孝先在小老婆等女人怂恿下特地召开乡绅会议，议题只有一个，定性梅影是严重失节，辱没梅镇和先人，还严重侮辱了中国人的尊严，派生出两个决定，驱逐梅思庭家出梅镇，不准人祭拜梅影。
梅思庭怎么也没想到，梅家十几代人辛苦攒下的基业毁在梅影手里，通知下达后，没有一句辩解，拖家带口三四十人被枪兵押着离开梅镇。一路上愁云惨淡，人们用眼泪为他们送行。那两个保全贞洁和被救下男人的家庭全体出动，不管梅孝先的什么禁令，带着好吃的哭喊着堵住大路，挡住梅家人，公开在道路上摆上香案祭拜心中的活菩萨梅影。跟来的全体师生哭祭，哭声震撼整过梅镇，哭倒了一大片男女和学生，也引来了更多平日不敢公开自己良心的人，还惊动了附近的山民。他们不辞路远，纷纷赶来祭拜女菩萨。
来祭拜梅影的山民络绎不绝，越来越多，气得梅孝先等人只敢龟缩在镇公所骂娘。
不知是谁喊了一句，梅老先生一家不该走，我们找梅孝先理论去。众人纷纷应和，簇拥着梅家人赶往镇公所。梅孝先何曾见过如此阵仗，绕他们怎么威吓、叫骂，没人理睬。梅孝先叫枪兵抓人，没有一个枪兵愿意出手，反倒是梅孝先被田磊等人抓住，逼梅孝先取消禁令。田磊说，你个黑白不分的老东西，如果你胆敢再如此，老子和你一道跳日落崖，敢不敢！有人干脆说，别跟老狗日的废话，他听不懂人话，干脆给他一粒枪子算了。
梅孝先在群情汹汹下被迫宣布取消驱逐令，保留大榆树下的供奉，派人寻找梅影。
九
山路尽头是一座古砖墙圈着悠久的县城，历经无数风雨的民居不堪重负地苟延着，街面冷冷清清，行人稀少，乞丐特别多，十个人里至少有一个是乞丐。这天，街上多了一个披头散发衣衫破烂的乞丐，脚上的污泥里掺着血污，走一步，青石板上落下一道血脚印，借着手里的树棍支持行走。准备驱逐的乞丐们瞧着血脚印，摇头叹息，无意中看到这个新来的腰间别着两把柳叶刀，更加不敢接近，只好用目光追随。乞丐一路艰难地走向军营，面向军营站了一会，躺倒军营对面的岔路口墙根睡觉大觉，眯缝的眼睛射出寒光，刺向军营门口。
远处的旮旯缝里，好几个乞丐盯着。
日头白花花地下着火，狗蛰伏阴凉之地伸出舌头嚯嚯地排热，乞丐一动不动躺在能烤熟麦饼的墙根，像条抽了脊梁的死狗。房顶上瓦面仿佛过了火，白气滋滋地升腾，空气里飘着焦糊味。军营门口有几次日本兵进出，每次进出，乞丐都放大了眯缝的眼皮。一个拉长的影子靠近乞丐，带来不断增强的喘息声。乞丐掉过手里的树棍，指着逼近的影子，影子不再逼近，声音嫩嫩地说，七爷让我们送水、吃的。乞丐收回树棍，影子缩短，递过来一只大饼一个豁口陶碗，碗里波光潋滟。乞丐夺过碗，把水倒进喉咙里，抓过大饼大口撕扯咀嚼。贴着乞丐耳朵再次爬过来带着奶味的童音，七爷说了，你一个人等于送死，我们在关二爷庙。乞丐停止咀嚼，脖子似乎僵硬，扭头看时，影子早已消失。
日光把墙面压缩为一块巨大的黑影，劈头盖脑蒙住墙根，也蒙住仿佛死了乞丐。黑影伸展到半个街面时候，军营门口响起叽里咕噜的疯狂，两个鬼子军官兴奋地冲着大门而来，梅奔矮了一节放着谄笑随在一个芦柴棒子日本军官身侧，嘴里放着叽里咕噜的马屁。乞丐身子一点一点离开了靠着的墙根，手伸向腰间插着的柳叶刀柄。芦柴棒子正是宫本，距离乞丐四十几步路，快要进入柳叶刀有效击发距离内。乞丐的手把住刀柄，下一秒就是抽刀击发了，抽刀的手腕却叫另一只铁钳子的手抓住，乞丐的手在铁钳子的钳制下像没有分量的棉花。正在乞丐激怒、呼吸粗重之际，响起一声啪，宫本摇晃一下捂住肩膀，倒在梅奔及时伸出的双臂里。枪声引来瞬间的枪声大作，机枪声飞蝗一样扑向乞丐左边的墙头。乞丐耳朵里炸响了一个沉闷，跟我走，没命了什么仇都报不了。
月色漂染了破败的大殿，那些剥落、残缺和报废的什物乱糟糟地被月色刷成冷峻的画页，残留的热空气正在给冷峻固定色彩。外面，落单的子弹在夜空里划出垂死、暴虐的啸叫，粗暴的叫骂声，撞击木板的声音，割裂了本该平静的夜晚，哭喊声染着县城的夜色。
乞丐躺在草席上，头发分开落到脸的两边，暴露出一张虽然涂抹了泥灰但仍然好看的脸，她是个女人，她就是被迫出走的梅影。梅影诀别亲人，直奔县城，守在兵营前的目的显而易见，可惜，她的柳叶刀没有发出，就算发出了不知道能不能击中仇恨的目标，虽然她出生在书剑承传之家，从小也跟着父亲练过武，柳叶刀练得最称手，但是在失衡的心理作用下是否能保持平常的准头还得两说，再加上虚弱的体力，柳叶刀就是飞出去了能否有足够维持快速飞行的能量也是未知数。及时转移目标的那一枪是方鲁开的，方鲁那天离家出走后就发誓一定要杀了宫本，他在县城的行踪叫无处不在的乞丐探知，乞丐的头领七爷找到他，达成共同杀鬼子的合作协议。方鲁早就从身材和走路的姿势上，认出守在军营对面的乞丐就是梅影，他痛恨梅影失身失节，但是不忍心眼看着前去送死，心里还是放不下梅影，关键时候果断开枪。
好几个小乞丐瞪着黑生生的小眼睛盯着昏睡的梅影，十分担心，没有好办法。梅影在感知自己的手完不成击杀目的时，急怒攻心，虚弱的体力用尽晕倒当地，被人背进了关二爷的地盘。方鲁开了一枪后，及时抽身，他无法面对梅影，嘱咐七爷好生照看梅影，自己去继续训练田磊那班人，他要拉起一支复仇的队伍，七爷已经答应了方鲁，合成一股。
来了来了。乞丐头七爷一手端着一只盆子急匆匆进入，小乞丐分开。一只盆里是稀粥，分派小乞丐给梅影喂食，自己拿起另一只盆里棉布，在随后而来的水盆里蘸水，抓起梅影的脚清洗，去掉泥土和血污的脚板划痕杂乱，呲着一道道横七竖八的血口子，蒺藜露出黑乎乎脑袋。七爷拿出镊子夹住黑脑袋拔出，脚板微微颤抖。七爷告诫梅影不要乱动，伤口要是不清理会感染，那样还怎么报仇？
你是谁，为什么要阻止我？梅影气息奄奄地问。一个小乞丐说，他就是我们的七爷，玩枪的。七爷说，对，我就是玩枪的七爷，我是为了……砰，哗啦。梅影踢翻了水盆，怒叫，滚，我不要你管，我要杀宫本那个活畜生。暴怒支持梅影爬起来，摇晃了一下又躺倒。
梅影醒来时候躺在一个简陋的床上，房间里黑乎乎的很难看得清面貌，房间有门没有窗户，门把屋子锁进黑暗，从门缝里挤进来几丝光线泄露了这是一个发光的白天，门外没有任何人为响动，风从门缝里飙进来，在黑暗里斯斯叫，像无数条毒蛇在吐信子。梅影有气无力地看着听着，好像来到了另一个世界，她早已没有了惧怕，也不拿自己当人待，更不把自己当女人，她活着唯一目的就是杀了宫本那个禽兽、魔鬼，哪怕和他同归于尽，她活着就是为了死去，她努力让死去早一天到来。
斯斯的微风伴着丝丝缕缕光亮在黑屋里舞蹈，她不想听不想看，眼睛张得特别大，像要用眼睛吃人。黑暗能叫她安静，那就恰如其分地守着黑暗，直到自己身体完全有了行动能力。她清楚，她还活在人的世界里，但是已经失去了一切，再也不用想那个缥缈的醉心的事了，她只配拥有死亡。
门咬牙切齿地开了，光线轰隆一声扑入，同时送进来龇着毛发的七爷。七爷的脸埋没在光线的推送里，光影在嘴边颤动出声音，饿坏了吧，吃点东西，养好体力好杀鬼子。梅影在门开的瞬间关闭了眼睛，她不想和人有关系，尤其是对她关心的人，她要无情绝情。七爷陪着小心将碗放到床边一张椅子上，说，我叫七爷，也是东北军负伤的连长李湘林，我爱人也是被宫本那个畜生……所以，我脱离了部队，一路追踪下来，我还有十几个好兄弟。李湘林强行灌输自己的经历和苦难，暗示他们是一棵藤上的两个苦瓜，砥砺梅影的求生欲望。
十
梅影终于答应跟李湘林训练，坚持自己的独立单干，说自己的仇不依赖别人，哪怕是自己的亲兄弟都不行。李湘林痛快地答应，悉心教授梅影所有杀日本鬼子的技能。梅影开始了没日没夜的训练，伤痕累累遍体鳞伤，从不叫一声疼和苦，她把自己当成了一架机器，只要机器能运转绝对不会躺下，机器更不会有人的感受！陪练的几个东北军士兵开始个个都是能手，有的甚至不愿意做陪练，认为是耽误时间，摔得梅影浑身是伤。一个月后，士兵们被梅影摔得鼻青脸肿，三个人不是她的对手，各种技能一学就会一学就精，十几个人里只有李湘林和梅影不相伯仲。格斗中梅影不说一句话，完全把对手当成她的复仇对象，眼睛里全是刻骨的狠毒。
在一个无月的夜晚里，梅影从山中营地消失了。得知消息的李湘林随后追赶，哪里还有梅影的踪影。
两天后，县城传出惊人的消息，酒楼上炸死五个日本军官，妓院里两个日本兵死于柳叶飞刀之下。两个现场都留下一张纸，写着独孤二字。日本鬼子如同惊弓之鸟，一两个日本兵大白天都不敢出兵营，城里如临大敌戒备森严。看到纸条的中国人一传十十传百，都说城里来了一个来无影去无踪的独孤大侠，专杀日本鬼子。独孤大侠带给县城人一丝丝亮光，让久违的脸上有了笑的理由。
日本兵龟缩兵营，靠近兵营的地方时常响冷枪，每次枪响必有一个日本兵血花飞溅。凶残的日本兵连日来把县城翻了个底朝天，连独孤大侠的影子都没瞧见，还在清剿中接连死了九个官兵，全城通缉毫无结果，因为见过独孤大侠的日本兵都命丧黄泉。宫本看出了独孤大侠专杀日本兵不杀中国人的漏洞，严令那些汉奸出动四处搜捕，连梅奔也被派出去带队搜查。每天兵营门口绑着十几个老百姓，只要独孤大侠朝兵营开枪就杀三个中国人，这招够歹毒，兵营才得到暂时无事。
独孤大侠也改变了手法，蛰伏城外，专门对出城扫荡的日本兵动手，每次不是一个就是两个，打完就走，绝不恋战。穷凶极恶的鬼子兵毫无办法，好几次清剿变成对长官的保护。
县城出了这号人物，引起了多方寻找，最终都无功而返。独孤大侠行动在风里在迷雾里，没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只有日本兵死亡后出现的独孤二字，字是左手写的毛笔字，从字迹上根本无法判定需要的属性。城里的读书人可遭罪了，都被抓进兵营验证字迹，严刑逼问。
县城成了那些黑乌鸦横行的天下，黑乌鸦是县城百姓送给那些流着中国人的血帮着日本鬼子残害同胞的汉奸，是对汉奸的刻骨诅咒。梅奔试了几次，居然毫发无损，胆子开始发胖，带着手下四处横行。一个夜晚，梅奔醉醺醺从妓院出来，叫一个人薅住衣领，梅奔吓得跪地求饶，抓着的人像从地狱里发出的阴森，喝道，再叫送你见阎王！梅奔只磕头不敢出声。那个阴森低沉道：要想活命滚回梅镇，不要再给鬼子当狗！梅奔压低声音说，是是，再也不敢了，就走就走。阴森声音道：叫梅镇人明白，祸害他们的是日本强盗，不是其他人！梅奔磕头如捣蒜，是是是，一定相告一定相告！您是您是……啊哟。梅奔杀猪似的大叫，双手捂住耳朵，血从指缝里钻出，青石板上躺着一只血耳朵，腥亮地反射着照过来的灯光，血糊糊地悸动。
梅奔捂着耳朵连夜逃回梅镇，窝在家里养伤。听说梅翻译官回来了，梅孝先等人登门拜访，托梅翻译官在黄军面前多说好话，保全梅镇老少。梅奔叽叽哼哼地说不出所以，只让梅孝先他们不要让人知道自己回来了。梅奔害怕极了，血糊糊的耳朵让人终生不忘，一夜之间变了一个人，再也没有了那些恶习，劝说梅老妖赶紧搬离梅镇，不说搬离的原因。梅老妖哪里舍得家产，哪里听得进儿子的话。梅奔急得没办法，单独对爹说独孤大侠其实就是梅影。梅老妖不相信弱不禁风的女子怎么就变成杀人魔王，梅奔磕头赌咒说，梅影的声音他最熟悉，不管怎么变都能听出来。梅老妖拍着脑袋说，是了，梅思庭家世代习武，我怎么把这个忘记了，可是，她一个人，迟早会殃及梅镇，太君要是晓得是我们梅镇的人……爹，您想怎样，我的耳朵可是警告，万万不能啊。
很快，梅孝先知道独孤大侠就是梅影，带着枪兵连夜赶走梅思庭和家人，说不能叫黄军找到祸害梅镇的借口。梅思庭听说独孤大侠就是梅影，没说二话，带着家人乘着夜色离开。岔路口，梅思庭对着县城方向遥拜，嘴里念念有词说：家有此女，我梅思庭祖上积德了。闺女，是为父看错你了，你是贞烈女子，等到平安日，为父一定为你树碑立传，以飨后人！梅思庭洒泪离去，进入深山林场的老宅，留下四个枪兵，剩下的交给前来的田磊，带着进城协作梅影。
十一
连日来，梅孝先派人四处张贴告示，令全体梅镇人安心过日子，说前次日本人来是为了梅思庭的女子，现在梅思庭家走了，梅影也失踪了，再也没有值得黄军惦记的。如果黄军偶尔路过，千万别慌乱，要箪食壶浆以慰大军，定能逢凶化吉平安度过。梅孝先还怕人不识字看不懂，每天派两个枪兵提着铜锣沿街叫喊。那些有良心的人听了在背地里咒骂梅孝先是缩头乌龟是汉奸。田磊和方嫂等带人夜里撕毁告示，白天梅孝先叫人张贴，并说，如果发现再有人撕告示不听劝告，当同梅镇的罪人论处。
三天后的早上，阳光没有分别地照着梅镇，麻石街上有几家店铺刚刚打开门，一群黄祸涌入，皮鞋的铁掌狰狞地敲击麻石，溅起一溜溜火星。这次，日本兵没有大开杀戒，目的明确地直冲镇中而去。老板们吓得赶紧关上门，在门内哆嗦、喘息。
日本兵围住大户，强行带走他们的年轻女子。他们用惊恐的告饶，希求放过，招来的是无情的枪托和皮鞋。宫本领着兵冲进梅孝先家，梅孝先正在茅房里痛快，听到不同往日的嘈杂，吓得屎尿停滞，顾不上屎尿给屁股染色，提上裤子匆匆忙忙赶往客厅。三个老婆两个儿媳和闺女都叫日本兵刺刀押着跪了一大片，垂着脑袋簌簌发抖。梅孝先一手提着裤子放出无限欢笑说，太君太君辛苦，没想到太君如此勤劳，请坐请坐。高声叫道，来人啦，给太君备茶备饭，杀猪犒劳太君。宫本用生硬的中国话说，不用，梅桑，你是大日本大大的朋友，肯为大日本圣战出力？
梅孝先点头哈腰，一手紧紧抓住裤腰满面笑容说，一定出力一定出力，太君尽管吩咐。宫本哈哈笑，吆西，很好，大日本士兵前线作战的辛苦。
辛苦辛苦，大大的辛苦。梅孝先应和着，偷眼瞧着跪地的女人们，一个个像拔了毛的秃尾巴鸡。宫本说，那好，黄军需要你家的女人慰劳慰劳那些辛苦的士兵。
啊？太君太君，那可不行，她们是乡野之人，见不得大世面，惹怒了黄军，那可不是闹着玩的啊，太君太君太君您行行好。梅孝先眼泪鼻涕齐出，双手作揖，忘记了提着的裤子，裤子滑落，露出两只干帮帮的光葫芦腿，两股间夹了条变了形的小黄鱼。女人惊呼，梅孝先似乎意识到，赶紧提起裤子，急赤白眼地哀求，太君太君……八嘎！宫本身边的军官抽出抵住梅孝先的脖子。梅孝先妈呀一声瘫坐地面，浑身筛糠，他睡着想醒了也不愿意相信，自己真心求得共荣共存大计的黄军竟然不认他这个优良奴才，对他这个一心求安的良民顺民下毒手。脖子上寒冷钻心，眼前寒光闪闪，刀不是来跟他梅孝先商量共荣共存，是要吃他的肉，毁他的脸，如果不答应，人头立马搬家，女人照样被带走。宫本似乎并不同情颤抖的梅孝先，也不理会梅孝先的真心，挥手叫士兵带走哭哭啼啼的女人。梅孝先哭着喊道，不要反抗啊，要保全好自己啊。
呸，梅老狗，你也有今天啊，你不是一心巴结日本人吗，添鬼子的屁眼吗？咋样，日本人给你戴上多少顶绿帽子，够你老乌龟受用下半辈子！骂梅孝先是他的二姨太。骂完，二姨太乘日本兵不注意，一头撞死在客厅立柱上。
客厅里顿时沉寂，人们来不及思想，二姨太完成了她的忠烈和大义，倒在地面像一座躺着的不朽丰碑。
街上踢踢踏踏走着十几串穿银代金的富家女人，哭哭啼啼和叫骂声杂交。
那些平日很威风的狗们不知道躲到那个地洞里了。街上留着日本人的告示，令梅影三天内到军营自首，否则将这些女人统统充当慰安妇送往前线，然后梅镇鸡犬不留。女人们脚步沉重地踢打着麻石街道，仿佛踢打着在人们心头。人们虽然痛恨这些大户，也痛恨那些仗势欺人的太太小姐，但是他们毕竟是中国人。暗中盯着的人们个个咬牙切齿，但是毫无办法，空怀满腔悲愤。
十二
梅思庭面色晦暗地躺着唉声叹气，目光空前疲惫，头发似乎又白了些许，手里的书摇摇欲坠，管家匆匆跑来告诉他梅孝先他们来了。梅思庭目光冷悠悠地打向柴门，梅孝先等衣衫不整弓腰窜入，热切的目光碰触梅思庭冰冷的目光，搅扭着跌落泥地。梅孝先在梅思庭丈外止步垂首，后背上露出两根带刺的荆条，脸似乎从死人堆里捡回来。梅思庭将书放置竹椅上，微微挪挪屁股，端正身体问此来何事。梅孝先突然跪下双手合十，急切说，太爷，是我孝先对不住太爷，晚辈有眼无珠，可都是职责在身啊，是全镇三千多人的性命逼的啊，太爷能体谅晚辈吗？跟着梅孝先先后跪倒的乡绅齐声呼喊“太爷”。梅思庭再也坐不住了，站起来惊问又发生什么大事。梅思庭想到他们来肯定有事，没想居然以这种形式表示，他想到逼他们全家老少离开时候的绝情，何曾把他当太爷了！如此表示除非梅镇遭遇了空前灾变，有求自己，否则梅孝先和众乡绅不会自贬身份下贱到不齿地步，内心自然惊愕，脸上波纹不显。
荆条高高举在梅孝先手里，梅思庭瞧着并不接荆条，说，有话说，用不着古人那一套，起来说话。梅孝先诺诺连声，颤颤巍巍地爬起来，脸上泪水流出两条沟，将荆条递给管家说，太爷想什么时候惩罚，孝先随时恭候。梅思庭瞧着心有不忍，咽下嘴里的愤怒说，啥事？梅孝先嘴唇哆嗦着语言不清，身后的戴眼镜乡绅代替梅孝先说明刚刚镇上发生的大灾变。梅思庭听了阴霾覆面，低头不语。众乡绅恳求梅思庭救救他们的女人，神情垂死得像一只只瘟头鸡。
梅思庭背过身体，背对着众人，声音阴沉道，众位请回，恕梅某无能为力，请不要再拿小女做挡箭牌，小女可是众位的眼中钉，早已亡命天涯，就是梅某想出头也是心有余力不足。
太爷，姑奶奶可是叫日本人闻风丧胆的独孤大侠！
太爷，大姑可是女中豪杰！
太爷，我等有眼无珠，错怪了姑奶奶了！
太爷，姑奶奶可是活菩萨啊，那天乡场上要不是姑奶奶侠肝义胆挺身而出，不晓得有多少人被杀，有多少良家妇女被祸害啊，太爷！
乡绅们说得义正辞严，涕泪横流。现在的梅影在他们嘴里就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是舍身赴死的大义凛然。原来他们心里还存着如此圣神的判词，可是说在此时此地显得分外虚假，还滑稽。梅思庭明白他们都是为了自己才临时抱佛脚，想出手，却像深陷水井里的牯牛有劲使不出。他清楚，这些人是想女儿再次为他们牺牲，牺牲完了还不是……他的心在颤抖，不敢想下去。他痛恨自己，是自己的冲动和恶言逼走了女儿，现在是生事死都不知道，又能到哪里去找到女儿？梅思庭的为难似乎早就被来人料到，戴眼镜的说，只要太爷往城门上一站，保管大姑在一天之内现身。梅思庭没想到戴眼镜的如此歹毒，这是要把自己送给日本鬼子做人质，真正坏透了的烂瓤子。梅思庭仰面长吁，罢了罢了，看来我这把老骨头非要让日本人敲骨吸髓了。
镇前路上，众人挡住梅思庭的马车，不准前去送死。田磊等围住梅孝先等人大骂他们丧尽天良，为虎作伥，毁了人家女儿还想毁了年老的父亲。方嫂骂道，梅孝先，你枉披了一张人皮，怎么干出如此猪狗不如的蠢事，你们不是日本鬼子的良民吗，不是太君前太君后吗，不是要大东亚共荣吗，怎么你们的太君不拿你们当朋友了不拿你们当人了？梅孝先等人在众人群情汹汹里，老脸紫红，说不出半个字，像一只只丧家犬。
眼看走不成了，梅思庭站到车辕上高声喊道：父老乡亲们，为了我们梅镇的安宁，老朽父女愿意投身虎口，他们的家人也是梅镇人，也是中国人，救他们就是救我们自己，不要为难了，早一点救出他们早安宁。
不行，您去了就是有去无回！
您去了也救不回她们，日本人不是人是畜生！
我们不能再叫好人伤心又流泪，更不能无价值地牺牲！
不去，他们活该！平日里不是威风凛凛吗，不是欺男霸女吗？
梅思庭双手抱拳，高喊：众位乡亲，原先老朽也错怪了小女，认为她失节失贞，有辱门风愧对先人，现在老朽明白了，小女那是舍生取大义，救民于水火，那是大忠大孝，有女如此老朽值得了，列祖列宗有光彩了。
众人抬着泪眼喷着怒火盯着梅思庭。梅思庭泪流满面，一副慨然赴死的果决，说女儿尚且如此，老父何惜此衰残之身，但愿将来天下太平了，你们把老朽父女合葬于这东边山岗落日崖上，我们父女守着关隘保梅镇平安！说罢，不等众人反映，拿起马鞭狠抽马屁股，受惊的马拉着马车冲决而去，身后响起震天的哭喊、惨呼。
天边摇摇传来：我们死了，但愿乡亲们好好活着——
十三
众女人被关在一个尿骚扑鼻的屋子里，满室哭哭啼啼，一个个失去了往日的骄横，灰头土脸得像一群逃难的灾民。梅孝先小老婆呵斥众人，说黄军不会把我们咋样，是拿我们引梅家那个小荡妇现身，我们都会好好回家的。
一个女子道，早想到如此，我们就不该那么编排梅大姑，现在我们都这样了还有什么脸面说她！她好歹是杀日本鬼子的独孤大侠！
呸，啥子叫独孤大侠，骚货烂货，她也配跟咱们比，切，我们好歹完好。小老婆话还没落音，大门轰然打开，涌进来一大批日本兵。妇女们惊呼，互相扭抱在一切，浑身打着摆子。小老婆站立，笑对日本兵说，太君，我们都是良民，我是梅镇长夫人。当头的军官盯着小老婆嘎嘎怪叫，说夫人夫人好，来共荣共荣！上前抱住小老婆，小老婆惊叫、挣扎，还是被拖走。剩下的日本兵像饿狼张着血盆大口扑向一群惊恐的羔羊，惊呼、惨叫在军营里肆虐，那么苍白那么垂死，狂笑、怪笑在军营里横冲直撞，那是魔鬼的狂欢。
李湘林和方鲁一边一个死死抓着梅影的两只胳膊不松手。梅影刻骨地盯着两人，声音阴冷地说，就是死了也要救出父亲，不然我就是畜生不如。你们放开，你们怕死躲着。
李湘林、方鲁道：谁怕死了？李湘林说，要死也不是这个鲁莽的死法，我们要想个周全的法子，引开他们才好乘机动手。方鲁赞同说，往日我们用独孤大侠杀日本鬼子不都是采取多点呼应吗，他们哪次真正抓住我们了？梅影阴毒地分别盯了两人一眼，垂下脑袋。李湘林说，哎，这就对了。宫本绑着老父亲就是引你主动出现，清除你这个眼中钉独孤大侠。梅影似乎点了点头。两人放开梅影的胳膊，紧急讨论营救计划。梅影靠着墙壁闭上眼睛休息。
一个乞丐闯入，说宫本那狗日的放出话，梅小姐要再不出现，每隔一个时辰杀十个老百姓，还要……李湘林对乞丐摇手，指指睡着的梅影。乞丐凑近李湘林耳边细说。李湘林和方鲁万万没想到，就在他们商量计划的时候，梅影悄悄从窗户爬出。
十四
梅思庭吊在城门上方木笼里，宫本等站立城楼垛口，盯着下用枪赶来观看的老百姓。城楼和城门两边驾着机枪，如临大敌。一个戴金丝眼镜的汉奸在城楼高声叫唤，下面的百姓听着，笼子里的人就是你们所说的独孤大侠梅影的亲爹，谁和黄军作对就是这个下场。宫本太君说了，太君不想为难你们，只要梅影前来自首，你们会平安无事，如果执迷不悟，每隔一个时辰杀了你们中十个人。人群轰然，哭喊声震天动地。宫本瞧着从鼻子里哼哼怪笑，对着金丝眼镜挥手，你的告诉他们，叫他们跪求梅的。
是，太君。汉奸对着城下，声音撕裂地嚎叫，你们听着，求太君没用，还是跪下，跪下求梅影吧，求独孤大侠吧，她可是你们的活菩萨，她不会看着你们被杀不管！跪下跪下！
人群轰然跪了一地，声音嘈杂地惨呼，独孤大侠，救救我们吧！
看押的日本兵兴奋得嚎叫、怪笑。
笼子里的梅思庭悲愤地合上双目。
太阳火龙龙地炙烤着人群，绝望的哭喊声搅着热气喷向远方。他们无辜得像地上的蝼蚁，他们卑微地祈求生的希望。有人不跪，高声喝道，你们不要这样，这是日本鬼子的毒计，就是要利用你们当人质，引诱独孤大侠出来。独孤大侠可是我们民族的……砰的一声，那个有骨气的清醒的人倒在宫本的手枪下，枪口还冒着蓝幽幽的烟，宫本得意吹吹枪口，面露狰狞的笑。
众人咋听枪响，惊呆了，忘记了呼喊、哭诉。热血汉子身子摇晃着转身面对城楼，顽强抬起手指向城楼，说不出话，身体不甘心地向后倒下，灰尘四射。众人惊恐，大气不敢出。金丝眼镜狂躁地喊道，看到了吧，这就是不听黄军命令的下场，快点哭啊求啊，否则下一个就是你们。
哭喊声整齐地无目的地卷地扑出，涣散在苦难的土地上。
看，独孤大侠来了！不知谁惊叫了一声，哭喊声像一阵风快速远遁。众人游目四顾，梅影披着头发，腰间帮着一串手榴弹，一步一步从山岗上走下来，两只脚像两座沉重的山岳，砸地有声，土地震颤！很多年纪大的男女双手合十遥拜，活菩萨啊，救苦救难啊，大恩人啊！有人低低呼喝，快快给大恩人磕头。众人低头垂地：大恩人，活菩萨！
他们用他们仅能想到的仅能做到的，祭拜恩人。
热风掀开梅影的长发，脸色惨白，嘴角挂上轻蔑的微笑，脚步锤击地皮，地皮把震颤传导给每个人的身体，激荡心血。日本兵看到走来的梅影，端着枪呼啦一下子围上，看到梅影腰上的手榴弹和抓在手的引线惊恐地后退。
梅影走一步，鬼子兵惊恐地退后一步。
木笼里站着的梅思庭双手抓着木栅栏，拼死地高声喝道，女儿，好样的，老子有你这样的闺女死而无憾了！孩子，是爹不好，爹只顾着狗都不吃的所谓脸面，那样伤我儿的心，爹有罪啊，爹罪大恶极啊！
梅影站住，抬头盯着木笼，高呼，爹，有您理解就够了，女儿就能安心上路了。可是爹，女儿不孝，连带亲爹遭罪了，女儿给您磕头了。说着，梅影当地跪下，连着给梅思庭磕了三个头，脑袋把干燥的泥土磕下一个浅浅的凹印，凹印染着殷红的血，额头血粘着泥土。
梅思庭高叫，声音冲荡着空气，烈火般燃烧，说，儿啊，谁说忠孝不能两全，爹，今儿见着了！黄泉路上，我们父女作伴！
梅影高声大喝，声音尖利，像一把把锋利的匕首，直刺人们心灵深处，血呼啦啦流在每个有良心人的心里，加速血液的沸腾。梅影道：日本鬼子听着，我梅影就是你们要找的独孤大侠，是我亲手送走了你们四十九个东洋鬼子的命。现在，我来了，如果你们还有点日本武士的尊严，就放了这些老百姓，一切与他们无干！
好，我答应你。宫本得意非凡，朝城下挥手。围着的日本兵撤开包围圈。人们看到了生的希望，可是这个生的权利是一个弱女子用自己的生命和尊严换来的。人群不乏有明理有气节者，他们对着梅影再拜，高呼救命恩人。梅影朝他们微笑，挥挥手说，快快离去，鬼子不是人，防止他们反悔，快快走快走。众人哭泣着依照梅影意思，扶老携幼逃去。梅影瞧着悲惨又无奈的人们，两颗泪珠滑落地面，溅起两朵灰尘的花朵。
梅思庭哈哈大笑，说花木兰啊花木兰啊，哈哈哈哈哈哈……
宫本叫道，梅影，人我放了，该兑现你的诺言了。
梅影抬头大喝，你不是大日本武士吗，不是战无不胜吗，难道还惧怕我一个小女子！
宫本语塞，脸色酱紫。
梅影抓住机会说，我有两点，答应了，我立马卸下手榴弹，随你去报功领赏。
宫本轻狂大笑，说，好，哪两点。
梅影咬字准确，不疾不徐说，一，放下我爹，我们父女见面；二，将抓来的梅镇妇女送过来，我要看着他们离开，然后我随你处置。
宫本朝手下挥手说，放笼子，带上梅镇女人。
木笼在梅影注视里缓缓放下。
城里城外无数双眼睛注视着，随时准备着。一切出乎人们预料地发生了，留下的只有各自的良心和愧疚，还有一群和梅影一样的随时慷慨赴死者。
十五
所有的女人衣衫不整，有的衣服被扯破，鼻青脸肿，还有嘴角流血者，完全失去了往日的光鲜尊贵。梅孝先小老婆一惊一乍，絮絮叨叨，被扯破的胸衣搭拉着，脸上留着血迹，逢人就说，我是镇长三姨太，我没失身我没失身。惊叫，鬼呀鬼子啊！梅孝先闺女和两个儿媳妇按住她，闺女说，三娘，你没失身，我们都没失身……三人眼泪迷糊地看着众女，可怜兮兮。众女低头啜泣。
大门哐当打开，阳光汹涌而入，众女惊恐尖叫，浑身颤抖。那个城头上喊话的金丝眼镜蹬着马靴斜挎着王八盒子摇晃着身子闯入，后面跟着十几个端枪的日本兵。小老婆大笑着扑向金丝眼镜，叫着，我没失身我没失身。跪倒金丝眼镜面前。金丝眼镜抬起马靴大叫，去你老母，早就是黄军的玩物了，还他妈的装贞洁烈女。小老婆被瞪向墙角，脑袋撞到墙面，昏厥过去。金丝眼镜瞧都不瞧，大喝，宫本太君有令，放你等回家。众女惊恐地盯着金丝眼镜，谁也不敢相信。金丝眼镜大怒，咋啦，不想走，那好啊，外面的黄军可是等不及了。轰的一声，众女跌跌撞撞扑向门口。
街上疯跑着一群衣衫破片翻飞披头散发的女人，哭着叫着逃命。金丝眼镜和押解的鬼子兵走在后面。金丝眼镜大笑大叫，慢点慢点，跑那么快干嘛，又不是砍头，你们老爷都等着黄军的剩汤喝呢，哈哈哈。众女听了，停止了奔跑，脚步裹着心事重重，就像去刑场。金丝眼镜说，哎，这就对了，你们现在身份高贵了，黄军用过的女人，量你们老爷不敢慢待。刻毒的提醒，像重锤击打在众女心头，往日的骄狂、刻毒、不可一世死亡了，变回一群可怜可悲可叹的女人，她们深刻体会到了被迫、无奈、弱小。好几个女人又开始了哭哭啼啼，走成了一群悲惨的可怜虫。梅孝先家女人费力地拖着人事不省的小老婆，一路凄凄哀哀，往日的骄横落到烂泥淖里。
梅影和老父亲互相搀扶着矗立城门口，目睹女人们哭哭啼啼走来。梅思庭要上前，梅影拉住说，爹，不用管！梅思庭叹息一声说，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日本鬼子禽兽不如。
爹，畜生听不懂，省省吧。
众女见到梅影父女，特别是梅影绑在腰间的手榴弹，明白是怎么回事了，纷纷跪下，呼喊：恩人啦！梅影怒道，别假惺惺的了，还不赶快走，日本人要是反悔了，你们谁也走不成！众女一片低呼，像一个个丧家之犬跑过梅影父女身边。
看着快要到山岗的众女，梅影回头说，爹，您也走，有我在，他们不敢怎么样。梅思庭转身面对梅影，严肃地说，闺女，爹今儿长脸了，死而无憾！不要劝我，老爹陪着我的好闺女，生死与共！
突然城内枪声和爆炸声猛烈啸叫，梅影父女和日本兵惊愕，看向城内。宫本大喝，防止……没等他的话说完，城外枪声大作，子弹飞蝗般飞向城头，城门处十几个伪军突然朝身边的日本兵开枪。方鲁高声呼喊，梅影、伯父快跑。梅影明白了，这是李湘林方鲁他们在营救自己，带着爹跳下脚边的壕沟。反应过来的日本兵用重火力封锁壕沟，子弹冰雹那样密集，溅起一片片泥土的暴雨，压得父女两抬不起来头。忽然壕沟里窜过来三个伪军，梅影举起一颗手榴弹要同归于尽。伪军大喝，梅影，是我，李湘林。梅影松了一口气，晕倒沟壁，拉了弦的手榴弹嗤嗤地冒着白烟。李湘林纵身飞扑，抓过手榴弹压在身下，手榴弹在李湘林身体刚刚压住的瞬间爆炸。
天空黄橙橙，染了太多的血，硝烟在黄橙橙里弥散，血腥味罩着这片天地。
十六
血蒙蒙的斜阳撒了一路，男人女人走在血路上，一个个走得没心没肺。梅孝先发着垂死的尖叫，这可这么好这可这么好啊！腿一软跪倒泥地，仰面惨呼，祖宗啊，奇耻大辱啊奇耻大辱啊！梅孝先涕泪横流，拍打着泥地。
众人停下脚步，瞧着，谁也不敢上前劝说，因为谁也不知道拿什么劝说，谁都没有心情劝说，他们可都是奇耻大辱的同路人。一个女人咬牙切齿地说，都是你们弄的，整天仁义道德，睁着双眼说瞎话，生生的把一个忠烈女子说成是荡妇是水性杨花，败坏了梅镇侮辱了祖宗，还赶人家走。这下好了，都是荡妇了，你们这些老爷都戴上日本人的绿帽子了，看你们今后怎么办！
一直被人抬着的梅孝先小老婆从担架上翻身下来，她现在不疯了也不半死不活了，瞪着牛眼鄙视斥责的女人，散泼地大叫，咋啦咋啦，胡咧咧啥，啥叫荡妇，老娘身子干净净，拼死保住了身子，要不老娘也不会被打成这个样子！梅孝先家女人一起帮腔，都说他们都保了清白。那个女人哈哈大笑说，好啊，别扯臊了，脱了裤子叫你们男人查验，敢吗？顿时叫骂声四起，众女扑向怒斥的女人，揪头发扯衣服扭打，混乱一团。梅孝先拿过身边一个枪兵的枪朝天开了一枪，大喝，够了，还不够现眼吗？
众女人松手垂头。小老婆气咻咻说，老爷……
闭上你的臭嘴！梅孝先将枪扔给枪兵，拍拍手，厉声道，回镇里谁也不准说说……说这个事！谁说了就沉谁的河！听到没有！众人稀稀拉拉应和。梅孝先大喝，听着，这一切都是梅思庭家那个劣畜闹的，她才是梅镇的大罪人！
小老婆说，对对，一切都是那个梅影的罪恶，她是我们梅镇的公敌是梅镇的耻辱。大家不要互相针对，梅影才是我们受苦受难的根源。
戴眼镜说，对对对，大家统一说辞，这样，我们回家就没事了。听镇长和三姨太的，记住，梅思庭他们家才是我们的公敌。
众人轰然称是。
十七
梅镇四处浓烟滚滚，火光映红了半边天，燃烧的爆炸声此起彼伏，叫骂、哭喊声震得月亮闭上眼睛。
大榆树下挤满了战战兢兢的男女老少，四外的火把不断滴着血红的泪滴，空气里蓄满了死亡的腐败。宫本的脸在火光里摇晃，血红、暴戾，狠毒地盯着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男女老少。梅孝先等乡绅在刺刀的押解下，躬身垂头站在宫本面前，乖得像三孙子。宫本上前抽出指挥刀在梅孝先脑袋上比划，梅孝先妈呀一声跪倒地上，身子像狂风中的小树叶。宫本哈哈大笑，如厉鬼啸叫，插回刀，伸出手拍拍梅孝先的脸，说你的粮食大大的，送给黄军。
梅孝先点头如捣蒜说，有有，梅某倾尽所有，亲自给黄军送去送去。
宫本指着男女老少，说，他们的全部杀掉。
梅孝先急急巴巴说，太君太君，他们都是良民，大大的良民，梅影才是反抗分子，梅影该杀，她的家人该杀！
人群里有人高喊，你放屁，梅影是好人、恩人。
好些人呼喊好人、恩人。
宫本朝天空抬抬手，一梭子子弹掠过呼喊的人群头顶，很多人趴到地面颤抖不已。
梅孝先抬头惊恐地，太太君，我我说错了？宫本抓着梅孝先衣领提溜起来，对着梅孝先的脸咬牙喷射吐沫星子说，你的良心大大的坏了，梅校长救回了你们的女人，你还要杀梅校长？
梅孝先蹬着牛卵的眼睛，他搞不懂宫本怎么替敌人说话了，惶恐地说，是是，太君说得对，梅校长是好人好人，我是忘恩负义的畜生畜生！
那你就该杀！
梅孝先惊愕，气结，扑通跪倒，爬行宫本脚下，哭诉说，太君太君，我该杀，可是我能为太君办差啊，为太君效劳啊，太君您说，我天亮保证亲自带人送粮食到太君的军营。
宫本哈哈大笑说，东西的要，人我也要。
人？梅孝先惊恐地说，太君，我保证效劳，人人人……梅孝先啰嗦着。宫本暴怒，指着众人喝道：喊，叫梅影救你们！
哦，太君，我知道了。梅孝先飞快爬起来，转过身对着众人，大喊，大家一齐喊，请梅大姑出来救我们，不然我们都没命了。快喊快喊。梅大姑，梅菩萨，梅镇父老乡亲求求您了，出来吧，您出来了，三千多条命就保住了。喊啊快喊啊！
哭喊声震天动地冲击而去：梅大姑、梅菩萨在梅镇上空旋转，死亡扑着翅膀乱闯，怪诞地扑打着群山，月亮滴下清冷的泪水，在火光里虚化。
梅影从大榆树背后走出，立即引出群呼：梅大姑！
众日本兵端枪对着梅影，如临大敌。梅影走得地动山摇，地皮嘎嘎怪叫，脸上光影奔腾，眼睛平和地盯着众人，似乎有千言万语要告诉乡亲们，却一句话没说。
学生惨呼，梅老师。一片凄惨的哭泣。
大姑，您老不该出来，留着您能给我们报仇。梅奔捂着耳朵推开人群跑出来阻拦梅影，叫两个日本兵拦住。梅奔放开捂住的手，高喊，大姑，侄儿梅奔以前错了，我不该认贼作父，我们这些人死有余辜，不值得救，你救了他们，事后会反咬一口，不值得不值得啊，我们梅家的大姑奶奶！
砰的一声，梅奔张着嘴巴固定了垂死叫喊的面容，血从子弹击中的洞里汩汩流出，仰面朝天倒下。乡场上又是一片惨呼，人们怎么也没想到猪狗不如的梅奔，在关键时候挺身而出，勇敢地死在宫本的枪下。
宫本将王八盒子插回，朝着走来的梅影虚弱地怪笑。梅影站住，从容不迫地说，宫本，放了乡亲们，我跟你走。
吆西。宫本朝身边的军官耳语。军官大喝，撤退。
鬼子兵潮水般四散，空气骤然冷却。
梅孝先等跪在地上爬不起来。乡场上哭天抹地，人们只能用这个最直接的最无奈的方式感谢救命之恩，没有谁再敢说梅影的不是。谁也没想着离开乡场，梅孝先的女人低着脑袋躲在人群缝隙里，再也不敢耍横。
人们朝着出镇的方向跪着，一双双泪眼仿佛穿越黑暗陪着他们的救命恩人，他们仅能用这种方式表达对梅影的感激、崇敬，还有哀悼。他们心里都明白，梅影一去将再也不回头了。
轰的一声，镇外闪现灿烂的红光，璀璨如节日礼花，铺天盖地照亮了山河大地。
后来人们才从惊吓得连夜逃跑的一个小汉奸嘴里得知，那晚，梅影站到落日崖的山岗上朝着梅镇凝望，宫本来拉他走，梅影乘势抓着宫本，拉响了衣服里面的炸药，不但炸死了宫本还炸死了身边四五个鬼子。说梅大姑就是我们这块土地上的神。
十八
梅镇人找来经验丰富的退休仵作，将带着梅影血衣碎片和可能的骨头残片，归拢一处放入棺材。
出殡那天阴风惨惨，日色无光。全镇男女老少凡是能走动的全体出动，四外的村镇听说了来了很多人，连闻知此事的国民政府和共产党游击队都派了好些官员代表，前来为梅影送行。附近的三十八团团长亲临，带着一个连兵力护送梅影出殡。
梅影的棺木缓行在古老的梅镇街道上，白色的人群簇拥着棺木。人们用泪水洗面，用啼血感恩，用怒火宣誓。梅影死了，尸身残破，换来三千多条生命活着；梅影倒下了，三千多条生命站起来了。
山河哭泣，群山垂首，漫空飘舞着圣洁的雪花。
遵照梅思庭意思，将女儿梅影下葬在梅镇出山口落日崖上，看着梅镇，守护亲人。
古老的梅镇涌来上万人，还有漫山遍野持续赶来的扎白戴麻的人们，青绿的山被白色覆盖。他们为不屈的精神感召，他们为受尽屈辱还守护人民的灵魂送行。据说，梅影是在突然一片血红的阳光下下葬的，棺材落土，血红突然消失，剩下的是上万人的悲痛。
方鲁挖来一颗梅影最喜欢的并蒂山百合，小心栽种到梅影坟头。山百合清雅、高贵，一尘不染，在微风中含着微笑，像一面猎猎招展的旗帜。
好些学生哭晕，好些女人哭得气息奄奄。梅思庭夫妻坚持到女儿坟头堆起，双双晕倒坟地，被人抬回。梅孝先等长跪坟头，叫方嫂、田磊抓起，怒斥。梅孝先惊颤地后退，脚下一滑，顺着落日崖缓坡滚落，摔折了腿，从此躺在家里，直到抗战胜利后在出来过一次，于终日惶恐惊惧里死去。
方鲁栽种好山百合，神情严肃地对着坟头三鞠躬，庄重地说，梅影，那天早晨在河滩上，你说你希望能跟最喜欢的人办一场醉心的婚礼，尽管这里不是河滩，也没有婚纱，但是，我知道你是最喜欢我的，我曾经那么无情地伤害你，导致你的离家出走，希望你能原谅我。希望我们能在九泉之下举办那场醉心的婚礼。
啪的一声爆响，子弹划裂天幕，拖出悠长的尾音。方鲁的手枪抵着太阳穴，在众人目瞪口呆里徐徐倒下，脸上含着微笑房建辉
一
梅镇像头温顺的卧牛，静静地卧在群山怀抱中，浑身上下披绿裹青。麻石板街道被夜露洗得水滋滋亮汪汪，两边排列的早点铺炉火烘热了空气，唤醒了梅镇的早晨。
早起讨生活的人们用身体挖走挡住他们前行的浓雾，又在身后旋转出一朵朵雪莲花，诱人的吆喝声在初日的抬爱里温暖地舒展。镇中有一块不大不小的很有来头的乡场，偏后矗立一颗似乎和古镇同龄的老榆树，巨大的冠盖庇护了乡场，清朝那会用作贴告示和砍头的去处，后来延续了贴告示的传统，免除了杀人的功能，代之为开大会的聚集地，对面是绿茵拱卫的镇公所。挨着镇公所是一座拱背吊满青苔的小桥，清幽的河水绕一个弯划过新开的小学堂，甩向深山的怀抱。
阳光赶起群山的青翠倒立河水里，几只大白鹅嘎嘎叫着踏波掠浪，脚掌下快速开放一串青亮的水花，掩翅在两只翠羽鲜亮的鸭子身后。鸭子丝毫不以为意，专心埋头对着一丛银红色水中根须一通咕咕噜噜，搜食隐藏在根须间的美餐。河水绿茵茵地微笑，洁白的山百合不辞肥瘦地打扮着河滩，卵石在阳光下闪着温润的光泽。
年轻的梅影和方鲁并肩拥着温情漫步河滩鹅卵石，面对此情此景，他们很容易走出一个婚姻的完美。梅影抬手将一绺微风抓下的鬓发掖进眼镜腿里夹住，微笑牵着山光水色，她接受刚刚回国的洋博士方鲁之约，来到清晨的河滩，方鲁说要商量他们的终身大事，定下了他要立马返回重庆就任，抗战时期时间不等人。尽管他们来此目的明确，却谁也没有说正事，脚步徜徉在山水的舒美中，都不想破坏宁静、和平、阳光送暖的早晨。
梅影弯腰折了一支并蒂山百合，嗅着欣赏着，转向白西装白礼帽斜纹紫红领带的方鲁，送出绿茵茵的微笑说，看出什么了？方鲁从绅士的微笑里探出思想，费力地解读山百合，说她是白色的新鲜的。梅影说对也不对，你这个留法博士难道就学会这点浪漫？方鲁笑出不好意思说，我是学习军事的不是去进口他们的浪漫。那你说，我洗耳恭听。梅影笑了，笑碎了一河水，河水亮银子那样怂恿铺排。梅影收住笑说，你就没看出圣洁、高贵、顽强。方鲁哦了一声，像个开蒙的童子，说，那梅校长梅老师能不能为方某启蒙一二。梅影夹夹灵动的眼皮，微笑从嘴角滚落，说你没看出她们在任何地方任何环境里都能生长？河滩上山岗上到处都是她们的家她们的亲人。我是老师，我说一，你去反二反三吧。
方鲁微笑着推推鼻梁上的眼镜，说看来我这个洋博士要好好地解决水土不服了。方鲁起大早来河滩上可不是为了增长学问，他要在感情的热锅里炒出关于他们俩的未来幸福，这也是他在重庆的民国政府报道后就马不停蹄赶回来的原因，希望把小时候方梅两家定下的娃娃亲落到实处。梅影可是留过日本的学生，热心于教育，故而坚辞省府邀请回乡办了小学堂。方鲁不仅要摘婚姻的果实，还要设法打通梅影的思想和他一道去重庆。梅影不和方鲁讨论去重庆的事，指点山水树木花草说事，这里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情意满满。方鲁努力保持绅士风度，希望自己的热乎融化梅影的小心态，绅士地吸收梅影的芳心。梅影学生头上一缕头发再次调皮地滑落，只得重新将她们按捺进本该的座位里，嘴角掀开胜利的微笑，目光里绿意翻涌。方鲁有些急躁了，很想说出自己的大道理，看到梅影走在诗意的微笑里，只好在心里缓释急躁。梅影继续踏着小碎步，走出了温良恭俭让，好像忘记了让方鲁举一反二反三。
山亲爱地拥抱河水，舒展出一副宽大的绿色风景画，一两条小鱼跃出水面，似乎在向鹅们鸭们叫阵，远处几个牧童弃了牛儿不顾，尽情在沙滩上追逐、嬉戏，欢笑声撞进白云的怀抱。
梅影抬起笑意温和的脸庞，目光在画卷上移动，突然打向远处的追逐，把笑洒到他们的欢笑里，扫一眼急迫期待的方鲁，说，方大博士我是个小女子，只喜欢家乡的山水，希望生活在青山绿水的平静里，远离山外的炮火连天。
方鲁推推鼻梁上的眼镜，耐着性子问，难道一个留日学生就没有自己的理想，过着随遇而安的古老日子，这还是新女性吗？山外的炮弹迟早要落到山里，那时候你还能这么恬静、悠然？
梅影站住，瞧着倒映在河水里的蓝天说，理想，呵呵，谁没有理想，我的两个理想之一就是办好镇上新开的小学堂，听到孩子们朗朗的读书声就是天下最美的事，他们长大了会走出大山，去……梅影截断话语，弯腰捡起一块卵石砸进镜子般的河水，河水敞开了一朵喇叭花，飞溅的水珠落下重新砸开了一圈小喇叭花，清亮地笑出满河的畅快，河水的笑音在水面游行、飞越，连接青山扑向蓝天。
方鲁背对着河水挡住梅影的视线，坏笑着逼问梅影第二个理想是什么。梅影笑而不语，再次拾起一块扁平的卵石准备撒手河面，方鲁张开双手不让梅影投掷，说，有理想是好事，难道还怕说出来。梅影丢下卵石，拍拍手掌，目光越过方鲁头顶，投向远山的清越，迷蒙了双眼梦幻似的说，我希望在这里在一个宁静的下午，和我所喜爱的男子举行一场醉心的婚礼。
啪，方鲁拍手掌激发出温暖的脆响，说，那最好，别开生面别开生面，肯定终生不忘！我们俩在这一点上终于找到共同点了，太好了！
啪——勾——突兀、惊颤，拖着尖锐的啸叫撕裂群山的静谧，那是死神传送的请帖。方鲁和梅影终止了调蜜，目光打向声音发出处，那是牛头方向，那里连接山外的道路，火药爆发出强劲，推送子弹划破蓝天。方鲁惊呼，三八大盖，日本人来了！
枪声接二连三下着狗崽子，牛头那边呼喝声直冲云霄，惊恐的绝望的呼叫震动群山，整过镇子跟着震颤、慌乱。梅影急切地说，方鲁，我要去学校。不等方鲁回应，撒腿跑向能看到青绿覆盖下的部分白墙黛瓦。
“鬼子来了！”成为梅镇这个早晨永久的惊恐。
方鲁大喊，梅影，回来，日本人马上就到了，赶快往山里跑！
梅影裙裾翻飞，像一朵速开的蓝色山百合，像一面烈烈招展的旗帜，摇摇送来你走吧，那里有我的学生还有同事！梅影跑得飞快，和刚才判若两人，她在和死亡争抢时间。
进镇子的麻石街上男窜女叫，街面横躺着白的绿的红的各色吃的用的，还有躺在炸坑旁边血呼啦叽的尸体，硝烟弥漫。窝在店铺石阶台上女尸流着最后的血，烧饼摊子倒地旁边的店铺燃烧着大火，黑烟翻滚，冲天而起。啪勾不停，每啪勾一声，准有一个活生生的生命倒下。街口冲进来一群端着长枪戴着黄色招魂耳帖的嗷嗷怪叫的两条腿畜生，枪口冒着硝烟，刺刀上滴着殷红的血，他们见人就杀见东西就抢。两个黄衣畜生抬着一个拼命挣扎尖叫的妇女往门里窜，嘴里胡乱地大笑怪叫，一个鬼子兵枪刺上挑着一个四肢在空气里徒劳乱舞的婴儿，高声大笑大叫，几个围观的日本兵跟着胡叫怪笑。
大火四起，浓烟覆盖，叫声哭声和残忍的笑叫声构筑了梅镇灾难的全景图。
梅镇似乎醒在睡梦里，醒在枪炮的教训里。善良的人们似乎没来得及看清对方，就消失在子弹的扑击中。
这天，永远定格在公元1939年5月6日，湘西一个古镇的早晨。
青山绿水不再静谧优美，和平的阳光再也照不进古老的梅镇。
二
习惯生活在安步当车的千年古老里的山民百姓何曾遭受如此劫难，大部分人纷纷逃亡深山之中，暂时没有逃走的没头苍蝇样乱窜乱撞，烧香拜佛的人不在少处，佛祖非常吝啬他的无边佛法。
学校里早已乱成一锅粥，狼奔豕突，惊恐的哭喊声代替了朗朗的读书声。枪声咋起时，几个男女老师正带着学生准备排练梅影编写的抗日剧《血色》。初闻枪声，一个男老师还开玩笑说，这可是绝好的背景声响。随着更多的枪声还有炮声传来，玩笑声熄灭，惊恐挂到每个师生脸上。枪炮声下的惊叫、镇民的拼死逃跑给他们上了一节惊心动魄亡国课，慌乱哭喊改变了校园。院中竹林边，好几个女生抱团哭啼，余下的学生围住老师张着惊恐、希望的眼睛。老师们没了主意，一个女老师抱住另一个女老师哭泣。有人拉开校门，众人跟着逃出，很快退了回来，个个成了惊弓之鸟，五官变形。那个带头拉开门的田磊老师，狠狠闩上门，大叫，完了，鬼子兵冲过来了，怎么办啊，赶快想法子啊。
都不许哭！梅影如天兵天将突然降临，紧急大喝，说哭喊没用，反而给鬼子指示了方向，别哭别喊，跟我来。哭喊声随着梅影的镇定降温。梅影脸色煞白，胸口剧烈起伏，她是从河滩的爱情温柔地直接冲进可能随时丧命的火坑里，她要挽救她的学生。她的话镇住现场，绝望中的师生像找到生的寄托。梅影指挥老师们带着学生往学校后山跑，她断后，为师生的脱离拖延时间。田磊要和梅影留下来拖延时间，梅影厉声说，保护学生是你最大责任，不要叫我担心。田磊流下眼泪说，是，校长，我拼了命也要送他们走，你你也要……
别婆婆妈妈的，还是男子汉吗，快走！梅影柳眉倒竖，平时的循循善诱、温和的梅影不见了。门外叽里咕噜大叫，砸门声此起彼伏，门板嗦嗦颤抖。梅影上前一把推走田磊，大吼，记住，保护学生是当老师的责任！田磊抹了把眼睛，扛起一个吓晕的女生窜出后门。
梅影站立院中，整理了一下衣服，严肃地盯着被暴力摧残的门板，镇定得像一座巨石。门板哗啦一声向门内倒下，一群凶残的日本兵端着枪冲进来围住梅影。梅影在日本兵冲进来的瞬间身子哆嗦一下，随后稳住，迎着快要刺到脸上的刺刀丝毫不退缩。残暴的鬼子兵歇斯底里，抽回枪，准备将刺刀刺进梅影胸膛，被一个挎着腰刀的军官制止、训斥。鬼子兵收回枪，哈依一声退到一边侍立。军官朝围着的鬼子兵挥挥手，鬼子兵收枪撤围。军官上前用半生不熟的中国话说，你的梅校长？梅影急速打量军官，大义凛然道，是，本校不欢迎你们，请你们立即出去。军官嘿嘿笑说，我们是来帮助你们建立王道乐土，是朋友是客人，留学大日本帝国的梅校长难道没学到一点点礼貌。梅影冷笑，说有端着枪闯进来的客人吗，拿着刺刀威胁主人这还是朋友吗，这就是你们要建立的王道乐土？军官尴尬，脸色血红，尴尬地笑，说，我们不讨论这些，你的老同学在等着，我们是奉命邀请。请！梅影看一眼学校，平静地说，带路。
粗大的大榆树干上绑了七八个壮汉，鬼子兵端枪警戒。乡场上站着一两百哭哭啼啼男女老幼，鬼子兵用刺刀围住，四外高处架起几挺歪把子，虎视眈眈。树旁石凳子上坐着一个中佐鬼子军官，指挥刀立在岔开的两腿之间，一双戴白手套的手按住刀柄，瞪着三角眼欣赏他营造的这幅画面，得意在他脸上流窜。身后站立两个军官，脸上凶神恶煞，侧面躬身站立一个头戴日本军帽着中式衣裤挎盒子炮的中国人，他就是镇上梅老妖的儿子梅奔，因为吃喝嫖赌叫梅老妖赶出家门的败家子，后来听说去了东瀛岛国，没想到十年后成了鬼子兵的狗。
人群后面响起一阵叫骂，人群分开。鬼子兵押着绑缚着双手的梅影进来。众人惊呼，纷纷垂下头颅。田磊和几个男女学生随后押到。
梅影走得大义凛然。押解的军官跑到中佐面前讨好地报告一番，中佐放出微笑站起来走到梅影跟前，说，梅影小姐，没想到在这里见到老同学，难得难得。对不起，都是手下鲁莽，怎么能这么虐待老同学呢。伸手要替梅影解开绳索。梅影沉静地说，不必，这里只有中国人和日本人，没有其他的。中佐诞着脸皮呵呵笑说，误会误会了，我们是来大东亚共荣，建立王道乐土。梅影冷笑，目视现场，说，宫本，这就是你们的共荣，刺刀下的共荣？看着还在冒烟、燃烧的街道和街道上的尸体冷峻地说，这就是的乐土，鲜血、尸体、燃烧的乐土？畜生也讲乐土！
“八嘎”！宫本身边站立的军官狠狠打了梅影一耳光叫骂。宫本抬手制止，脸像个皮蛋，嘿嘿冷笑，指指大树，指指现场的人群，说，我今天只想和老同学畅叙同学之谊，没想到老同学如此不给面子，我是个说话算数的人，这些人是死是活都在老同学你的一念之间。如果答应和我回兵营，这些人马上自由。宫本抬手一招，身后躬身站立的梅奔扯着嗓子对众人道：宫本太君说了，这次来是诚心邀请梅影小姐去军营一叙，商谈建立大东亚共荣事宜，造成现在的不愉快都是不理解造成的，只要梅影小姐，不对，应该是梅影校长，梅校长要是过去商谈，你们不仅不会死而且还能好好地活着，等梅校长和宫本太君商谈好了，我们就是一家人了，你们可都要感谢梅校长啊！
人群里戴着瓜皮帽弓着细腰留着山羊胡子的镇长梅孝先扯着公鸭嗓子大叫，梅大姑，您就答应了吧，您答应了就是我们梅镇的活菩萨，观世音在世啊！好些人跟着附和，喊道，活菩萨啊，答应了吧。梅奔大喊，对，梅校长就是观世音菩萨，她答应了，你们就活了，能过好日子了！
凭什么叫一个姑娘担负这个天大的重责，你们你们还有人性吗？田磊怒声大喝。一个鬼子兵上前打到田磊，几个学生惊呼，护住田磊。中年妇女方嫂大喝，田老师说得对，我们这些人的生死怎么能搁在梅校长一个女子身上，你们这不是帮着鬼子逼梅校长吗？你们你们，还是人吗？镇长身边几个女人上前按住方嫂，一个三十几岁妖娆的女人用帕子塞住方嫂的嘴，阴沉地威胁说，方嫂，你还要不要你的烧饼铺子了。被堵住嘴巴又被人摁住的方嫂挣扎，呜呜地说不出话。
宫本看着现场嘿嘿冷笑。梅影怒喝，宫本，你还有人性吗？
宫本哈哈笑，说，我从来不强人所难，至于人性嘛，那是战争的人性。回头对围着那几个捆绑大汉的士兵挥挥手。啪的一声，一个大汉死在鬼子兵的子弹里。现场大乱，哭喊嚎叫。鬼子兵一阵紧急拉枪栓声。梅奔大喊，肃静肃静，难道你们真要惹怒黄军，统统给黄军做活靶子吗？梅孝先大喝，安静安静，不要惹怒太君！
梅影胸口起伏，脸色血红，对着宫本大喝，宫本，你要是一个军人，冲着我来，给我一颗子弹！
宫本哈哈笑，说，这可是你说的。
校长！学生惊呼。
啪的一声，又一个大汉垂下脑袋，血从胸口汩汩流出，宫本击毙的。全场死寂，睁大了眼睛盯着，惊愕、悲愤。
畜生！梅影怒骂。
梅孝先大呼，大姑，您不能再激怒太君了。求求您了，梅家姑太太！
姑太太，求求您了。梅孝先身边的几个女人齐声呼喊。
梅影盯着她们，激怒道，你们你们。梅影不知道说什么好。
宫本重新走到梅影身边皮笑肉不笑地问，怎么样，老同学，还是不愿意？梅影不愿意和宫本多说一句话，后背对着宫本。宫本盯着梅影的后背恼怒，转头对身边军官耳语。军官招来两个鬼子兵耳语。两个鬼子兵狂笑，放下枪，脱光了上衣。众人看着胆颤心惊，女学生和姑娘们或扭头不敢看或闭上双眼，呼吸凝重，空气仿佛在剧烈燃烧。鬼子兵脱得只剩下一条裤衩，推开前面的男人，一人一个抓出来两个十几岁的少女。少女大哭大叫，众人激动惊呼，想上前救护。鬼子军官对天鸣枪，众人惊恐后退。两个鬼子兵将少女带到大树下，在众目睽睽中按倒她们，骑上怪笑怪叫。
住手！梅影冲着宫本大喝。全场死了般，目光全部集中到梅影和宫本身上。宫本诡秘地笑。梅影决死地说，放开她们，我跟你走！
宫本嘎嘎怪笑，对大树下挥挥手，拍手说，早说，这一切都不会发生，请！
梅影转过身深情巡视在场的梅镇人，目光所到之处响起一片哀嚎，人们多么无奈多么可伶。梅影目光落到学生脸上。学生哭喊道，梅老师，您不能去！梅影闭上双眼，两滴泪水从眼角滚落。
梅影走了，走在一群蝗虫的队伍里，走在阳光惨淡里，走在满街尸体和烟熏火燎里。
三
日本兵满载着战利品撤走了，后面的一群兵还烧了几家房子，在狂笑里踏着梅镇人血迹走的。
梅孝先和他身边的几个女人兔子样窜回去，乡绅们看一眼大树摇摇头走开。乡场上人群哭哭啼啼扶老携幼散去。留下的是那些死了人的苦主和被绑着的家人，方嫂和田磊，还有哭泣的学生们。方鲁冲进现场目睹悲惨，看着参天大树，目光在燃烧，双手举过头顶嚎叫。
镇公所里斑斑驳驳，像个垂死的老人，阴气裹着发霉的空气，播弄死亡味道。梅孝先坐在太师椅里和众乡绅喝着茶商谈事情，好像根本没发生过灾难性事件，两个儿媳一个女儿和一个小老婆妖妖娆娆围拱着有说有笑。小老婆嗲着嗓子说，早知道黄军动用这么大阵仗只是为了一个梅影，还不如早点绑了送过去，免得全镇鸡犬不宁。女儿说，是啊，我瞧着就不舒服，一个女子不在家学女红，办什么新式学堂，镇上好像就她一个能人，这下好了，伤风败俗了吧，自找的。小老婆笑得热气噗噗，说，这下好了，梅思庭那个老东西攀上日本女婿了。大儿媳笑着说，三娘，说错了，那是日本人大公众的女婿呢，那可是一个兵营呢。
喝茶的乡绅有人摇头，有人放下茶杯脸色难看。
够了，都给老子滚，我们说正事。梅孝先听到她们说得不像话，看到乡绅们不满，只得赶她们走。
小老婆扭着水蛇腰不屑地说，媳妇们，跟小妈走，切，就这点能耐。梅孝先摔了茶碗，碎了的瓷片翻着筋斗飞溅，落出一片细碎的闪耀，眼睛瞪圆像要吃人。众人大惊。众女人这才悻悻地扭着屁股走进耳门。
抱着水烟袋乡绅问，要是梅思庭回来追问，我们怎么说？他们家可是有十几条枪。众乡绅附和，惶恐不安。梅孝先拍了桌子，拉着公鸭嗓子说，追问，追问啥，有本事到日本人哪里追问去，今儿这场大灾，根子都在他梅思庭身上，他要不把那丫头送到东洋上学，能认得那个叫宫本的吗？要不是跟宫本勾勾搭搭，他能带着兵来祸害咱们？众乡绅惊愕，张着嘴巴说不出话，目光可怜又可嫌地盯着梅孝先。靠梅孝先身边坐着的戴一副黑框眼镜的刀削脸连忙笑着说，梅翁目光如炬，看得透彻深远，归根结底还是他梅思庭种下的劣根，门风不正，怨谁！
乡绅们有叹息的有附和的，一场邪恶的闹剧在笼子里躁动。
方鲁气冲冲走进公堂，指着众人大怒说，你们你们可都是梅镇的头脑，出了这么大祸事死了那么多人，现在梅影为了保全你们被抓进日本兵营，你们居然还坐在这里喝茶说笑，你们喝下的可是他人的血泪，肠子不烂吗，还笑得出来！
戴眼镜的站起来愠怒，说你可是方家大公子还是留过洋的博士，怎么可以如此咆哮公堂？圣贤之书读到狗肚子里了！
去你妈的圣贤之书，圣贤之书教你见死不救，教你们把一个镇的安危推给一个弱女子！方鲁毫不退让大骂。啪，梅孝先拍桌子咆哮，这里是镇公所，不是你撒野的地方。方鲁盯着梅孝先，眼睛里充血，步步紧逼，咬牙说，哦，镇公所啊，死人了管不管，弱女子被抓了管不管，梅影把自己交出去了，就是为了换得你这样蛇蝎心肠的人活着，太不值得了！梅孝先双眼惊恐步步后退，脸色灰败。方鲁一把薅住梅孝先衣领，大喝，你到底救不救梅影？四个枪兵突然闯入抓住愤怒的方鲁。枪兵是戴眼镜的看到情况不妙，出门招呼进来的。见到枪兵，梅孝先活过来了，声嘶力竭道，拉出去拉出去！
方鲁挣扎着大叫，你们要还是人，要是还有一点点人性，就赶快组织人救梅影，梅影怎么说都是你们的救命恩人！
大榆树下，方嫂手里捧着写有“梅影长生”的木牌，带着学生们和田磊走近树干，把木牌恭恭敬敬放置粗大的树干下的石桌上。田磊带着学生在牌位前摆上香炉和祭品，点燃香插入香炉里。众人退后几步，方嫂双手合十跪下，田磊和学生跟着跪下。方嫂念叨着：大慈大悲的活菩萨梅影，梅大姑，您救了全镇的性命，但愿佛祖保佑您平安无事！学生哭泣，呼喊梅老师！田磊满面泪水说，梅校长，但愿您吉人自有天相，平安渡劫，我们都等着您回来呢！方嫂止不住嚎啕大哭，哭声响成一片，震撼大树，树叶似乎在嗦嗦颤抖。他们身后跪了黑压压一片男女老少，一片哭声。
青色的香烟绕护着哭喊声，震撼整过梅镇，日光惨白，流出殷红的血泪，血红蒙住了天地，风吹响了树梢，呜呜咽咽。
方鲁突然跑过来，抓起跪拜的田磊，怒喝，跟我走！
四
星星像从天幕的破洞里钻出来，繁密地滴着泪珠儿，月亮垂死地斜吊在天幕上，张着半边脸悲惨地瞧着人间。
房间里灯火迷糊一片，家具上像被涂抹了一层黏糊糊的死亡气息。梅影合目坐着，脸上全无血色，像个雕像。桌面摆放着糕点、水果，仍然保持它们的原始。门口两个背抢的日本兵锁住了梅影逃生的可能。自从离开乡场的第一步，梅影就没有打算逃跑，想着如何去死，只有死能解脱一切。一个被日本鬼子抓走的年轻女人，就是逃出去了很难消解那些怀疑的目光，如其忍受别人的怀疑活着还不如死了干净，到了如此地步再想别的那是虚幻的无益的，只能徒增心理负担。她想着如何有尊严的死去，她甚至想到被宫本五花大绑押解刑场，在枪弹的爆响后看着亲爱的蓝天微笑着倒下，倒在山百合的怀抱里，但是心里无数次想着自己的遗憾，再也没机会兑现在夏天的傍晚在美丽的河滩上和自己最爱的男人对着青山、河水还有山百合举办一场醉心的婚礼了，她只能在心里无数次设想那个热切的醉心场景。
一阵沉重的马靴敲击木质楼梯声强烈抬升，楼梯在强暴踢打下哼哼唧唧，像个濒死的病人。梅影呼吸了最后一口人间的空气，等待终极降临。上楼的是宫本，暴虐的马靴声就是宫本残暴的释放，宫本上次在这里带着暴怒离开，留给梅影一个最后的考虑。宫本的马靴踩着中国人的苦难和鲜血跨进房门，随手关闭了它，房间构成一个密闭的恐惧，空气瞬时坚硬。梅影继续保持死亡状态，灵魂似乎脱离身体飞升，在看不见的空中盘旋。宫本这次没有对梅影歇斯底里，马靴踏得轻柔，嘴角似乎挤出微笑，从木质化的空气里迅速传导给梅影耳朵。啪挲，像是一叠轻飘的纸片打击桌面，拍出来的风撞击梅影胸口，血液在血管里四处奔突，血管飘摇着随时爆裂。梅影咬着牙，忍受剧痛，脸色血红。
看看吧，他们都是你的亲人。宫本轻描淡写地笑了，那是吃人后张着血红的口说的，血腥扑鼻。梅影似乎嗅到亲人的熟悉，眼皮跳动，还是开启了眼睛，桌面散落着爸爸妈妈和七岁小弟的照片，这是宫本的恶毒和无人性，用家人来威逼。梅影感到自己像个大海中在狂风暴雨下摇曳的小船，气息悠悠地问，你把他们怎么了？
宫本诡秘地笑，笑声如瓦楞刮着梅影的耳朵、心，痛苦地滴着血。她知道人跟魔鬼无法交流，魔鬼嘴里永远吐不出莲花，问也是白问，合上眼睛在心里为爹妈小弟祈祷。又是啪的一声，一叠照片摔到桌面，阴冷地说，看看吧，他们可都是你的好学生。
你，猪狗不如，畜生！梅影爆出粗口，那是怒急恐惧至极的真实。宫本再次呵呵笑，说如果你好好活着，他们一根头发都不会少。怎么样，条件优厚吧。
无耻！梅影不再冷静了，她知道对面这个冷酷的魔鬼说到做到，只恨自己手里没有枪，怒气、戾气、伤心、悲痛涌上心头，堵塞了大脑，阻断了意识。
夜空泡在垂死里，半个月亮迷迷糊糊像在流泪，草丛里虫子低低地哀鸣，大地和天空在黑暗里颠倒。房间里灯光哀伤地探出窗口，又无力地下垂，跌落濡湿里。宫本那野兽的狰狞割碎了一片片花朵，旋转着飘落死亡的深渊。
骤然的枪声打破了魔鬼的舞会，枪声一声紧似一声，如一只只铁拳砸中魔鬼的头颅。楼门大开，宫本被灯光涂抹成黑炭，慌乱地冲出门，快速扣着衣扣，急问卫兵，哪里打枪？
卫兵指着一个方向说，好像是司令部那里。
枪声、火光编织了魔鬼的死亡链条，大地在颤抖摇晃。
五
城门外的小山岗像一条巨龙静静地卧着，方鲁和田磊等人拿着枪趴在山岗的树林里密切注视城门口。田磊低声问，这行吗？方鲁指指绑在身后树干上穿着和服的日本女人说，有她在，量他宫本没那个胆子，她可是宫本顶头上司的老婆。田磊还是不放心说，万一…
没什么万一。方鲁斩钉截铁道，一会交换后，你们几个不要管我，带着梅影从我们预定好的路线撤离。不用担心我，我可是学军事出身的，你们走得越远我越安全。
说话间，城门楼上火把大亮，烧红了半边天，鬼子兵如临大敌。梅奔的声音遥遥传来，对面的好汉听着，黄军答应你们交换人质，但是你们要确保人质安全，否则梅镇鸡犬不留，石头过刀草木过火！
田磊小声骂道，这个认贼作父的败类！方鲁指指日本女人，顾不上搭理田磊，高喊，你们不要心存侥幸，不要动歪脑筋，我们既然敢来，就有了万全的准备，告诉你们一个消息，不仅城外做好准备，在你们城内若干个要害部门也安放了炸弹，一旦你们打歪主意，城内马上爆炸四起火光冲天！
好，黄军答应你们。这就下去交换人质。
田磊有点发抖。方鲁厉声说，有点中国人骨气好不好，刚才你不是挺有骨气的吗，你没瞧见他们也害怕吗？按照计划行事。方鲁掏出毛巾塞住女人嘴巴，解开绳索，逼着跟自己走。
双方在城外抵近山岗地空地上对峙，火把照耀得如同白昼。大队的日本兵燕翅排开，抢上刺刀寒光闪烁。方鲁让对方士兵退到城门口，否则不交换。宫本只好照做，叫人带出批头散发衣衫不整被堵住嘴巴的梅影上前。
梅奔说黄军是讲信用的，请把夫人放过来。方鲁朝后面挥手，田磊等三人押着日本女人来到身边。方鲁说，看清楚了吗？要不梅奔你过来瞧瞧。梅奔低声告诉宫本，宫本挥手。梅奔胆颤心惊地走过来，仔细打量，回头说，太君，确实是司令夫人。
宫本要同时放人，方鲁不答应，说自己可以站在这里陪着，你们先放人，等我们的人安全了再放。宫本不同意。方鲁用驳壳枪顶着日本女人后脑，女人呜呜大叫。方鲁说，你们人多，有机枪有摩托车，只有我认为我们的人安全了才会放人，千万不要动歪心思。宫本犹豫，梅奔跑回去一阵耳语，宫本不得不下令放梅影。
梅影被绑着双手，走过宫本身边，突然一头撞向宫本，宫本连连后退，还是倒下。谁也没料到梅影不顾性命撞宫本，双方似乎一触即发。梅影要用这个方式激怒宫本杀了自己。宫本爬起来，暴怒，抽出刀要劈了梅影。梅影迎着刀再次冲击。
住手，敢动，立马毙了她！方鲁声嘶力竭道。
六
路上，梅影像个垂死的人，不说一句话，低着脑袋东倒西歪地走着。方鲁想搀扶，梅影尖利地叫道，别碰我！方鲁缩回手，万分惊恐地问，他们他们没把你怎么了吧？梅影不理会，疯了般跑去。
天，亮在满目疮痍里，青烟从废墟里袅袅升起，绕着群山的呜咽。镇口路边的落日崖上皤帆飘飘，纸钱当空，悲伤、凄凉的哭喊声萦绕着坟地，乌鸦盘旋着呱呱怪叫。
几株洁白的山百合，在微风的摇摆里流着泪水。
梅家大门紧闭，没有了往日的枪兵站岗，只有两只石狮子张着空洞的嘴巴无目的地悬望。
门前路上聚集了三三两两的男女，有意无意地瞧着紧闭的大门。梅孝先家的女人在小老婆率领下站到对面，向梅家大门指指点点，肆意嬉笑，招引了一大堆男男女女。听了她们的蛊惑，有人不相信，有人摇头叹息走开，有人随着她们的污蔑兴风作浪，责骂梅思庭门风败坏，表面道貌岸然背地里男盗女娼，将日本人祸害梅镇的责任全部推倒梅家头上，骂梅影臭不要脸，水性杨花，送给一个军营的日本兵用。骂得正起劲的时候，方鲁和田磊他们突然赶到。方鲁责骂他们没良心，说要不是梅影挺身而出那两个姑娘还能保得住清白？接下来还不知道要死多少人有多少妇女被糟蹋。指着梅孝先小老婆和闺女厉声道，要不是梅影挡着，说不定下一个就轮到你们！你们良心叫狗啃了叫猪吃了！方鲁满脸飞红，像一团燃烧的火焰，眼睛奓着，仿佛要吃人。田磊愤怒地说，就没见过你们这样的，真该叫日本兵抓了你们，梅校长为了谁？没有梅校长你们能站在这里说风凉话、侮辱人！
那些跟风的男女低下头，纷纷溜走。梅孝先小老婆和闺女想争辩，看到方鲁变了形的脸，扭屁股逃跑，边走嘴巴还不干不净地道，方家少爷，那可是一个叫猪拱了的烂白菜，你还好这一口。方鲁大怒，要追上去。田磊等强行拉住。田磊说，方博士好男不跟她们这些破烂斗。方鲁垂下胳膊，狠狠地吐口吐沫说，没想到不仅愚昧还是这等侮辱糟蹋人，简直猪狗不如，怎么能叫这样的人生存在这个世界上！
梅家院子空无一人，树叶挂着脑袋，花草抱紧了身子畏缩在阴惨惨的光线里。方鲁等直驱上房，厅堂里空无一人，后面隐隐传来低低的哭泣声，连带着空气叹息。方鲁连叫了几声梅伯父，好大一会儿，梅思庭才在丫头的搀扶下出现，一夜间乌黑的头发披上一层霜，脸像被水泡过的惨白肿胀，目光暗淡不看任何人，坐到太师椅子里似乎对着空气说，来了。方鲁赶紧近前，小心地说，来了，伯父。梅影还好吗，我想给她散散心。梅思庭合上双眼，悠悠地说，她她恐怕没有那个心事了。
怎么了，伯父？方鲁惊愕地问，不敢相信。顽固地说，我知道梅影一定受苦了，心情肯定不好，我还是想当面劝说，事情过去了，就当一阵风刮过去，没什么的，只要天没塌下来就好。梅思庭睁开眼睛，盯着诚意满满的方鲁说，你，真的这么想？
是，伯父，我想现在就见到梅影。梅思庭合上眼睛，搭在椅背上的手轻挥。丫头说，方少爷，我带你过去。
梅影躺在床上，双眼瞪着，好像僵死了。方鲁等梅伯母和丫头离开后，扑到梅影床边急切地说，影，到底怎么了，你要这样折磨自己。眼泪顺着腮流下，目光追着梅影惨白的脸。梅影不说一句话，就是一个活死人。方鲁愈发揪心，说，影，就是有天大的事我们俩个扛总比你一个人闷在心里好，你可是新女性啊，怎么这么想不开。梅影突然大笑，凄厉的声音刀子般扎进方鲁的心窝，血啪嗒啪嗒滴落。方鲁忍着痛苦说，影，别这样，我们可是要在河滩上举办美好婚礼的。梅影笑声骤停，双眼紧闭，眼角慢慢溢出两颗泪珠。方鲁急得在房间里转圈，像个斩掉头颅垂死挣扎的公鸡。
你，走吧，我已经是一个不干净的女人。梅影嘴巴丝毫没动，声音似乎是从地狱里冒上来的，阴冷、坚硬，房间随着这句话翻转。方鲁双眼圆瞪，全身颤栗，突然抱着脑袋嚎叫，发疯地奔出房间跑出梅家。
路上，人们听不清方鲁在叫喊什么，为何如此，只道他疯了。方鲁没头苍蝇样跑回家，气喘吁吁，紧急跪在父母面前连磕三个头，说，父亲母亲，恕孩儿不孝，我走了。老两口惊问去哪儿。母亲说，梅家的婚事怎么办？方鲁起身赤手空拳地雄赳赳走出，撂下一句话说，爱咋办咋办。说完，人已经在门外。老两口惊愕地看着空洞的门，僵在当地。母亲突然高声喊道，不带行李啊！
七
梅影闺房，灯黄光惨，浓重的悲哀装满了每一个空隙。母亲和弟弟守在梅影床边，像守着一个濒临死亡的人。阴风在房间里四下游走，似乎是阎王提前派鬼使来下通知。门哐当一声被推开，屋里人吓了一跳。梅思庭大步闯入。梅母哭泣道，老爷，这样下去可怎么好哇。梅思庭大怒，说，死了算了，梅家担不起这个污名！
什么！梅母惊叫说，她好歹是我们的女儿，外头叫鬼子欺负了，家里你还说这个话，你你这是在逼命吗！梅思庭喝道，妇人之见，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我梅家在镇上住了十几代，从来没有过……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梅影突然坐起来，双眼亮闪闪盯着父母，赤脚下床跪倒父母面前磕头，说女儿还二老养育之恩，从此刻起我不再是梅家女儿！说着，赤脚跑出。
母亲大哭，呼喊，影儿啊妈的心头肉啊，不要走哇。
弟弟惨呼，姐姐，不要走啊！
泪水漫出梅思庭抬着的眼眶，爬上脸，任其滴落。两手一边一个拉住夫人和儿子，厉声说，叫她走！
八
神经高度麻木的梅镇人半死不活地过着他们的日子，像悠悠的河水那样无声无息，唯有方鲁的出走和梅影的逃离重新牵动人们麻木的神经。一些人为方鲁抱屈，更多的人感叹梅影。人们心里都明白是梅影救了梅镇的人，保全那些女人的贞洁，可是又不能公开原谅梅影的失节，还是失节于日本鬼子。田磊、方嫂他们到处替梅影更名，可是没人敢当面赞同，一些好心人只有在夜幕掩护下去大榆树下，对存留着的梅影牌位烧香、拜谒。他们把梅影当成拯救他们的恩人、活菩萨。慢慢地祭拜的人多起来，大榆树下香火比山上仁义庙里的香火还旺盛，关二爷要是有知一定伤心落泪。人们在香烟缭绕里祷告梅影平安无事，在他们心里梅影就是他们的保护神。
香火照亮了人们心头的黑暗，却照不亮梅孝先他们那般人的心里阴暗。
梅孝先在小老婆等女人怂恿下特地召开乡绅会议，议题只有一个，定性梅影是严重失节，辱没梅镇和先人，还严重侮辱了中国人的尊严，派生出两个决定，驱逐梅思庭家出梅镇，不准人祭拜梅影。
梅思庭怎么也没想到，梅家十几代人辛苦攒下的基业毁在梅影手里，通知下达后，没有一句辩解，拖家带口三四十人被枪兵押着离开梅镇。一路上愁云惨淡，人们用眼泪为他们送行。那两个保全贞洁和被救下男人的家庭全体出动，不管梅孝先的什么禁令，带着好吃的哭喊着堵住大路，挡住梅家人，公开在道路上摆上香案祭拜心中的活菩萨梅影。跟来的全体师生哭祭，哭声震撼整过梅镇，哭倒了一大片男女和学生，也引来了更多平日不敢公开自己良心的人，还惊动了附近的山民。他们不辞路远，纷纷赶来祭拜女菩萨。
来祭拜梅影的山民络绎不绝，越来越多，气得梅孝先等人只敢龟缩在镇公所骂娘。
不知是谁喊了一句，梅老先生一家不该走，我们找梅孝先理论去。众人纷纷应和，簇拥着梅家人赶往镇公所。梅孝先何曾见过如此阵仗，绕他们怎么威吓、叫骂，没人理睬。梅孝先叫枪兵抓人，没有一个枪兵愿意出手，反倒是梅孝先被田磊等人抓住，逼梅孝先取消禁令。田磊说，你个黑白不分的老东西，如果你胆敢再如此，老子和你一道跳日落崖，敢不敢！有人干脆说，别跟老狗日的废话，他听不懂人话，干脆给他一粒枪子算了。
梅孝先在群情汹汹下被迫宣布取消驱逐令，保留大榆树下的供奉，派人寻找梅影。
九
山路尽头是一座古砖墙圈着悠久的县城，历经无数风雨的民居不堪重负地苟延着，街面冷冷清清，行人稀少，乞丐特别多，十个人里至少有一个是乞丐。这天，街上多了一个披头散发衣衫破烂的乞丐，脚上的污泥里掺着血污，走一步，青石板上落下一道血脚印，借着手里的树棍支持行走。准备驱逐的乞丐们瞧着血脚印，摇头叹息，无意中看到这个新来的腰间别着两把柳叶刀，更加不敢接近，只好用目光追随。乞丐一路艰难地走向军营，面向军营站了一会，躺倒军营对面的岔路口墙根睡觉大觉，眯缝的眼睛射出寒光，刺向军营门口。
远处的旮旯缝里，好几个乞丐盯着。
日头白花花地下着火，狗蛰伏阴凉之地伸出舌头嚯嚯地排热，乞丐一动不动躺在能烤熟麦饼的墙根，像条抽了脊梁的死狗。房顶上瓦面仿佛过了火，白气滋滋地升腾，空气里飘着焦糊味。军营门口有几次日本兵进出，每次进出，乞丐都放大了眯缝的眼皮。一个拉长的影子靠近乞丐，带来不断增强的喘息声。乞丐掉过手里的树棍，指着逼近的影子，影子不再逼近，声音嫩嫩地说，七爷让我们送水、吃的。乞丐收回树棍，影子缩短，递过来一只大饼一个豁口陶碗，碗里波光潋滟。乞丐夺过碗，把水倒进喉咙里，抓过大饼大口撕扯咀嚼。贴着乞丐耳朵再次爬过来带着奶味的童音，七爷说了，你一个人等于送死，我们在关二爷庙。乞丐停止咀嚼，脖子似乎僵硬，扭头看时，影子早已消失。
日光把墙面压缩为一块巨大的黑影，劈头盖脑蒙住墙根，也蒙住仿佛死了乞丐。黑影伸展到半个街面时候，军营门口响起叽里咕噜的疯狂，两个鬼子军官兴奋地冲着大门而来，梅奔矮了一节放着谄笑随在一个芦柴棒子日本军官身侧，嘴里放着叽里咕噜的马屁。乞丐身子一点一点离开了靠着的墙根，手伸向腰间插着的柳叶刀柄。芦柴棒子正是宫本，距离乞丐四十几步路，快要进入柳叶刀有效击发距离内。乞丐的手把住刀柄，下一秒就是抽刀击发了，抽刀的手腕却叫另一只铁钳子的手抓住，乞丐的手在铁钳子的钳制下像没有分量的棉花。正在乞丐激怒、呼吸粗重之际，响起一声啪，宫本摇晃一下捂住肩膀，倒在梅奔及时伸出的双臂里。枪声引来瞬间的枪声大作，机枪声飞蝗一样扑向乞丐左边的墙头。乞丐耳朵里炸响了一个沉闷，跟我走，没命了什么仇都报不了。
月色漂染了破败的大殿，那些剥落、残缺和报废的什物乱糟糟地被月色刷成冷峻的画页，残留的热空气正在给冷峻固定色彩。外面，落单的子弹在夜空里划出垂死、暴虐的啸叫，粗暴的叫骂声，撞击木板的声音，割裂了本该平静的夜晚，哭喊声染着县城的夜色。
乞丐躺在草席上，头发分开落到脸的两边，暴露出一张虽然涂抹了泥灰但仍然好看的脸，她是个女人，她就是被迫出走的梅影。梅影诀别亲人，直奔县城，守在兵营前的目的显而易见，可惜，她的柳叶刀没有发出，就算发出了不知道能不能击中仇恨的目标，虽然她出生在书剑承传之家，从小也跟着父亲练过武，柳叶刀练得最称手，但是在失衡的心理作用下是否能保持平常的准头还得两说，再加上虚弱的体力，柳叶刀就是飞出去了能否有足够维持快速飞行的能量也是未知数。及时转移目标的那一枪是方鲁开的，方鲁那天离家出走后就发誓一定要杀了宫本，他在县城的行踪叫无处不在的乞丐探知，乞丐的头领七爷找到他，达成共同杀鬼子的合作协议。方鲁早就从身材和走路的姿势上，认出守在军营对面的乞丐就是梅影，他痛恨梅影失身失节，但是不忍心眼看着前去送死，心里还是放不下梅影，关键时候果断开枪。
好几个小乞丐瞪着黑生生的小眼睛盯着昏睡的梅影，十分担心，没有好办法。梅影在感知自己的手完不成击杀目的时，急怒攻心，虚弱的体力用尽晕倒当地，被人背进了关二爷的地盘。方鲁开了一枪后，及时抽身，他无法面对梅影，嘱咐七爷好生照看梅影，自己去继续训练田磊那班人，他要拉起一支复仇的队伍，七爷已经答应了方鲁，合成一股。
来了来了。乞丐头七爷一手端着一只盆子急匆匆进入，小乞丐分开。一只盆里是稀粥，分派小乞丐给梅影喂食，自己拿起另一只盆里棉布，在随后而来的水盆里蘸水，抓起梅影的脚清洗，去掉泥土和血污的脚板划痕杂乱，呲着一道道横七竖八的血口子，蒺藜露出黑乎乎脑袋。七爷拿出镊子夹住黑脑袋拔出，脚板微微颤抖。七爷告诫梅影不要乱动，伤口要是不清理会感染，那样还怎么报仇？
你是谁，为什么要阻止我？梅影气息奄奄地问。一个小乞丐说，他就是我们的七爷，玩枪的。七爷说，对，我就是玩枪的七爷，我是为了……砰，哗啦。梅影踢翻了水盆，怒叫，滚，我不要你管，我要杀宫本那个活畜生。暴怒支持梅影爬起来，摇晃了一下又躺倒。
梅影醒来时候躺在一个简陋的床上，房间里黑乎乎的很难看得清面貌，房间有门没有窗户，门把屋子锁进黑暗，从门缝里挤进来几丝光线泄露了这是一个发光的白天，门外没有任何人为响动，风从门缝里飙进来，在黑暗里斯斯叫，像无数条毒蛇在吐信子。梅影有气无力地看着听着，好像来到了另一个世界，她早已没有了惧怕，也不拿自己当人待，更不把自己当女人，她活着唯一目的就是杀了宫本那个禽兽、魔鬼，哪怕和他同归于尽，她活着就是为了死去，她努力让死去早一天到来。
斯斯的微风伴着丝丝缕缕光亮在黑屋里舞蹈，她不想听不想看，眼睛张得特别大，像要用眼睛吃人。黑暗能叫她安静，那就恰如其分地守着黑暗，直到自己身体完全有了行动能力。她清楚，她还活在人的世界里，但是已经失去了一切，再也不用想那个缥缈的醉心的事了，她只配拥有死亡。
门咬牙切齿地开了，光线轰隆一声扑入，同时送进来龇着毛发的七爷。七爷的脸埋没在光线的推送里，光影在嘴边颤动出声音，饿坏了吧，吃点东西，养好体力好杀鬼子。梅影在门开的瞬间关闭了眼睛，她不想和人有关系，尤其是对她关心的人，她要无情绝情。七爷陪着小心将碗放到床边一张椅子上，说，我叫七爷，也是东北军负伤的连长李湘林，我爱人也是被宫本那个畜生……所以，我脱离了部队，一路追踪下来，我还有十几个好兄弟。李湘林强行灌输自己的经历和苦难，暗示他们是一棵藤上的两个苦瓜，砥砺梅影的求生欲望。
十
梅影终于答应跟李湘林训练，坚持自己的独立单干，说自己的仇不依赖别人，哪怕是自己的亲兄弟都不行。李湘林痛快地答应，悉心教授梅影所有杀日本鬼子的技能。梅影开始了没日没夜的训练，伤痕累累遍体鳞伤，从不叫一声疼和苦，她把自己当成了一架机器，只要机器能运转绝对不会躺下，机器更不会有人的感受！陪练的几个东北军士兵开始个个都是能手，有的甚至不愿意做陪练，认为是耽误时间，摔得梅影浑身是伤。一个月后，士兵们被梅影摔得鼻青脸肿，三个人不是她的对手，各种技能一学就会一学就精，十几个人里只有李湘林和梅影不相伯仲。格斗中梅影不说一句话，完全把对手当成她的复仇对象，眼睛里全是刻骨的狠毒。
在一个无月的夜晚里，梅影从山中营地消失了。得知消息的李湘林随后追赶，哪里还有梅影的踪影。
两天后，县城传出惊人的消息，酒楼上炸死五个日本军官，妓院里两个日本兵死于柳叶飞刀之下。两个现场都留下一张纸，写着独孤二字。日本鬼子如同惊弓之鸟，一两个日本兵大白天都不敢出兵营，城里如临大敌戒备森严。看到纸条的中国人一传十十传百，都说城里来了一个来无影去无踪的独孤大侠，专杀日本鬼子。独孤大侠带给县城人一丝丝亮光，让久违的脸上有了笑的理由。
日本兵龟缩兵营，靠近兵营的地方时常响冷枪，每次枪响必有一个日本兵血花飞溅。凶残的日本兵连日来把县城翻了个底朝天，连独孤大侠的影子都没瞧见，还在清剿中接连死了九个官兵，全城通缉毫无结果，因为见过独孤大侠的日本兵都命丧黄泉。宫本看出了独孤大侠专杀日本兵不杀中国人的漏洞，严令那些汉奸出动四处搜捕，连梅奔也被派出去带队搜查。每天兵营门口绑着十几个老百姓，只要独孤大侠朝兵营开枪就杀三个中国人，这招够歹毒，兵营才得到暂时无事。
独孤大侠也改变了手法，蛰伏城外，专门对出城扫荡的日本兵动手，每次不是一个就是两个，打完就走，绝不恋战。穷凶极恶的鬼子兵毫无办法，好几次清剿变成对长官的保护。
县城出了这号人物，引起了多方寻找，最终都无功而返。独孤大侠行动在风里在迷雾里，没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只有日本兵死亡后出现的独孤二字，字是左手写的毛笔字，从字迹上根本无法判定需要的属性。城里的读书人可遭罪了，都被抓进兵营验证字迹，严刑逼问。
县城成了那些黑乌鸦横行的天下，黑乌鸦是县城百姓送给那些流着中国人的血帮着日本鬼子残害同胞的汉奸，是对汉奸的刻骨诅咒。梅奔试了几次，居然毫发无损，胆子开始发胖，带着手下四处横行。一个夜晚，梅奔醉醺醺从妓院出来，叫一个人薅住衣领，梅奔吓得跪地求饶，抓着的人像从地狱里发出的阴森，喝道，再叫送你见阎王！梅奔只磕头不敢出声。那个阴森低沉道：要想活命滚回梅镇，不要再给鬼子当狗！梅奔压低声音说，是是，再也不敢了，就走就走。阴森声音道：叫梅镇人明白，祸害他们的是日本强盗，不是其他人！梅奔磕头如捣蒜，是是是，一定相告一定相告！您是您是……啊哟。梅奔杀猪似的大叫，双手捂住耳朵，血从指缝里钻出，青石板上躺着一只血耳朵，腥亮地反射着照过来的灯光，血糊糊地悸动。
梅奔捂着耳朵连夜逃回梅镇，窝在家里养伤。听说梅翻译官回来了，梅孝先等人登门拜访，托梅翻译官在黄军面前多说好话，保全梅镇老少。梅奔叽叽哼哼地说不出所以，只让梅孝先他们不要让人知道自己回来了。梅奔害怕极了，血糊糊的耳朵让人终生不忘，一夜之间变了一个人，再也没有了那些恶习，劝说梅老妖赶紧搬离梅镇，不说搬离的原因。梅老妖哪里舍得家产，哪里听得进儿子的话。梅奔急得没办法，单独对爹说独孤大侠其实就是梅影。梅老妖不相信弱不禁风的女子怎么就变成杀人魔王，梅奔磕头赌咒说，梅影的声音他最熟悉，不管怎么变都能听出来。梅老妖拍着脑袋说，是了，梅思庭家世代习武，我怎么把这个忘记了，可是，她一个人，迟早会殃及梅镇，太君要是晓得是我们梅镇的人……爹，您想怎样，我的耳朵可是警告，万万不能啊。
很快，梅孝先知道独孤大侠就是梅影，带着枪兵连夜赶走梅思庭和家人，说不能叫黄军找到祸害梅镇的借口。梅思庭听说独孤大侠就是梅影，没说二话，带着家人乘着夜色离开。岔路口，梅思庭对着县城方向遥拜，嘴里念念有词说：家有此女，我梅思庭祖上积德了。闺女，是为父看错你了，你是贞烈女子，等到平安日，为父一定为你树碑立传，以飨后人！梅思庭洒泪离去，进入深山林场的老宅，留下四个枪兵，剩下的交给前来的田磊，带着进城协作梅影。
十一
连日来，梅孝先派人四处张贴告示，令全体梅镇人安心过日子，说前次日本人来是为了梅思庭的女子，现在梅思庭家走了，梅影也失踪了，再也没有值得黄军惦记的。如果黄军偶尔路过，千万别慌乱，要箪食壶浆以慰大军，定能逢凶化吉平安度过。梅孝先还怕人不识字看不懂，每天派两个枪兵提着铜锣沿街叫喊。那些有良心的人听了在背地里咒骂梅孝先是缩头乌龟是汉奸。田磊和方嫂等带人夜里撕毁告示，白天梅孝先叫人张贴，并说，如果发现再有人撕告示不听劝告，当同梅镇的罪人论处。
三天后的早上，阳光没有分别地照着梅镇，麻石街上有几家店铺刚刚打开门，一群黄祸涌入，皮鞋的铁掌狰狞地敲击麻石，溅起一溜溜火星。这次，日本兵没有大开杀戒，目的明确地直冲镇中而去。老板们吓得赶紧关上门，在门内哆嗦、喘息。
日本兵围住大户，强行带走他们的年轻女子。他们用惊恐的告饶，希求放过，招来的是无情的枪托和皮鞋。宫本领着兵冲进梅孝先家，梅孝先正在茅房里痛快，听到不同往日的嘈杂，吓得屎尿停滞，顾不上屎尿给屁股染色，提上裤子匆匆忙忙赶往客厅。三个老婆两个儿媳和闺女都叫日本兵刺刀押着跪了一大片，垂着脑袋簌簌发抖。梅孝先一手提着裤子放出无限欢笑说，太君太君辛苦，没想到太君如此勤劳，请坐请坐。高声叫道，来人啦，给太君备茶备饭，杀猪犒劳太君。宫本用生硬的中国话说，不用，梅桑，你是大日本大大的朋友，肯为大日本圣战出力？
梅孝先点头哈腰，一手紧紧抓住裤腰满面笑容说，一定出力一定出力，太君尽管吩咐。宫本哈哈笑，吆西，很好，大日本士兵前线作战的辛苦。
辛苦辛苦，大大的辛苦。梅孝先应和着，偷眼瞧着跪地的女人们，一个个像拔了毛的秃尾巴鸡。宫本说，那好，黄军需要你家的女人慰劳慰劳那些辛苦的士兵。
啊？太君太君，那可不行，她们是乡野之人，见不得大世面，惹怒了黄军，那可不是闹着玩的啊，太君太君太君您行行好。梅孝先眼泪鼻涕齐出，双手作揖，忘记了提着的裤子，裤子滑落，露出两只干帮帮的光葫芦腿，两股间夹了条变了形的小黄鱼。女人惊呼，梅孝先似乎意识到，赶紧提起裤子，急赤白眼地哀求，太君太君……八嘎！宫本身边的军官抽出抵住梅孝先的脖子。梅孝先妈呀一声瘫坐地面，浑身筛糠，他睡着想醒了也不愿意相信，自己真心求得共荣共存大计的黄军竟然不认他这个优良奴才，对他这个一心求安的良民顺民下毒手。脖子上寒冷钻心，眼前寒光闪闪，刀不是来跟他梅孝先商量共荣共存，是要吃他的肉，毁他的脸，如果不答应，人头立马搬家，女人照样被带走。宫本似乎并不同情颤抖的梅孝先，也不理会梅孝先的真心，挥手叫士兵带走哭哭啼啼的女人。梅孝先哭着喊道，不要反抗啊，要保全好自己啊。
呸，梅老狗，你也有今天啊，你不是一心巴结日本人吗，添鬼子的屁眼吗？咋样，日本人给你戴上多少顶绿帽子，够你老乌龟受用下半辈子！骂梅孝先是他的二姨太。骂完，二姨太乘日本兵不注意，一头撞死在客厅立柱上。
客厅里顿时沉寂，人们来不及思想，二姨太完成了她的忠烈和大义，倒在地面像一座躺着的不朽丰碑。
街上踢踢踏踏走着十几串穿银代金的富家女人，哭哭啼啼和叫骂声杂交。
那些平日很威风的狗们不知道躲到那个地洞里了。街上留着日本人的告示，令梅影三天内到军营自首，否则将这些女人统统充当慰安妇送往前线，然后梅镇鸡犬不留。女人们脚步沉重地踢打着麻石街道，仿佛踢打着在人们心头。人们虽然痛恨这些大户，也痛恨那些仗势欺人的太太小姐，但是他们毕竟是中国人。暗中盯着的人们个个咬牙切齿，但是毫无办法，空怀满腔悲愤。
十二
梅思庭面色晦暗地躺着唉声叹气，目光空前疲惫，头发似乎又白了些许，手里的书摇摇欲坠，管家匆匆跑来告诉他梅孝先他们来了。梅思庭目光冷悠悠地打向柴门，梅孝先等衣衫不整弓腰窜入，热切的目光碰触梅思庭冰冷的目光，搅扭着跌落泥地。梅孝先在梅思庭丈外止步垂首，后背上露出两根带刺的荆条，脸似乎从死人堆里捡回来。梅思庭将书放置竹椅上，微微挪挪屁股，端正身体问此来何事。梅孝先突然跪下双手合十，急切说，太爷，是我孝先对不住太爷，晚辈有眼无珠，可都是职责在身啊，是全镇三千多人的性命逼的啊，太爷能体谅晚辈吗？跟着梅孝先先后跪倒的乡绅齐声呼喊“太爷”。梅思庭再也坐不住了，站起来惊问又发生什么大事。梅思庭想到他们来肯定有事，没想居然以这种形式表示，他想到逼他们全家老少离开时候的绝情，何曾把他当太爷了！如此表示除非梅镇遭遇了空前灾变，有求自己，否则梅孝先和众乡绅不会自贬身份下贱到不齿地步，内心自然惊愕，脸上波纹不显。
荆条高高举在梅孝先手里，梅思庭瞧着并不接荆条，说，有话说，用不着古人那一套，起来说话。梅孝先诺诺连声，颤颤巍巍地爬起来，脸上泪水流出两条沟，将荆条递给管家说，太爷想什么时候惩罚，孝先随时恭候。梅思庭瞧着心有不忍，咽下嘴里的愤怒说，啥事？梅孝先嘴唇哆嗦着语言不清，身后的戴眼镜乡绅代替梅孝先说明刚刚镇上发生的大灾变。梅思庭听了阴霾覆面，低头不语。众乡绅恳求梅思庭救救他们的女人，神情垂死得像一只只瘟头鸡。
梅思庭背过身体，背对着众人，声音阴沉道，众位请回，恕梅某无能为力，请不要再拿小女做挡箭牌，小女可是众位的眼中钉，早已亡命天涯，就是梅某想出头也是心有余力不足。
太爷，姑奶奶可是叫日本人闻风丧胆的独孤大侠！
太爷，大姑可是女中豪杰！
太爷，我等有眼无珠，错怪了姑奶奶了！
太爷，姑奶奶可是活菩萨啊，那天乡场上要不是姑奶奶侠肝义胆挺身而出，不晓得有多少人被杀，有多少良家妇女被祸害啊，太爷！
乡绅们说得义正辞严，涕泪横流。现在的梅影在他们嘴里就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是舍身赴死的大义凛然。原来他们心里还存着如此圣神的判词，可是说在此时此地显得分外虚假，还滑稽。梅思庭明白他们都是为了自己才临时抱佛脚，想出手，却像深陷水井里的牯牛有劲使不出。他清楚，这些人是想女儿再次为他们牺牲，牺牲完了还不是……他的心在颤抖，不敢想下去。他痛恨自己，是自己的冲动和恶言逼走了女儿，现在是生事死都不知道，又能到哪里去找到女儿？梅思庭的为难似乎早就被来人料到，戴眼镜的说，只要太爷往城门上一站，保管大姑在一天之内现身。梅思庭没想到戴眼镜的如此歹毒，这是要把自己送给日本鬼子做人质，真正坏透了的烂瓤子。梅思庭仰面长吁，罢了罢了，看来我这把老骨头非要让日本人敲骨吸髓了。
镇前路上，众人挡住梅思庭的马车，不准前去送死。田磊等围住梅孝先等人大骂他们丧尽天良，为虎作伥，毁了人家女儿还想毁了年老的父亲。方嫂骂道，梅孝先，你枉披了一张人皮，怎么干出如此猪狗不如的蠢事，你们不是日本鬼子的良民吗，不是太君前太君后吗，不是要大东亚共荣吗，怎么你们的太君不拿你们当朋友了不拿你们当人了？梅孝先等人在众人群情汹汹里，老脸紫红，说不出半个字，像一只只丧家犬。
眼看走不成了，梅思庭站到车辕上高声喊道：父老乡亲们，为了我们梅镇的安宁，老朽父女愿意投身虎口，他们的家人也是梅镇人，也是中国人，救他们就是救我们自己，不要为难了，早一点救出他们早安宁。
不行，您去了就是有去无回！
您去了也救不回她们，日本人不是人是畜生！
我们不能再叫好人伤心又流泪，更不能无价值地牺牲！
不去，他们活该！平日里不是威风凛凛吗，不是欺男霸女吗？
梅思庭双手抱拳，高喊：众位乡亲，原先老朽也错怪了小女，认为她失节失贞，有辱门风愧对先人，现在老朽明白了，小女那是舍生取大义，救民于水火，那是大忠大孝，有女如此老朽值得了，列祖列宗有光彩了。
众人抬着泪眼喷着怒火盯着梅思庭。梅思庭泪流满面，一副慨然赴死的果决，说女儿尚且如此，老父何惜此衰残之身，但愿将来天下太平了，你们把老朽父女合葬于这东边山岗落日崖上，我们父女守着关隘保梅镇平安！说罢，不等众人反映，拿起马鞭狠抽马屁股，受惊的马拉着马车冲决而去，身后响起震天的哭喊、惨呼。
天边摇摇传来：我们死了，但愿乡亲们好好活着——
十三
众女人被关在一个尿骚扑鼻的屋子里，满室哭哭啼啼，一个个失去了往日的骄横，灰头土脸得像一群逃难的灾民。梅孝先小老婆呵斥众人，说黄军不会把我们咋样，是拿我们引梅家那个小荡妇现身，我们都会好好回家的。
一个女子道，早想到如此，我们就不该那么编排梅大姑，现在我们都这样了还有什么脸面说她！她好歹是杀日本鬼子的独孤大侠！
呸，啥子叫独孤大侠，骚货烂货，她也配跟咱们比，切，我们好歹完好。小老婆话还没落音，大门轰然打开，涌进来一大批日本兵。妇女们惊呼，互相扭抱在一切，浑身打着摆子。小老婆站立，笑对日本兵说，太君，我们都是良民，我是梅镇长夫人。当头的军官盯着小老婆嘎嘎怪叫，说夫人夫人好，来共荣共荣！上前抱住小老婆，小老婆惊叫、挣扎，还是被拖走。剩下的日本兵像饿狼张着血盆大口扑向一群惊恐的羔羊，惊呼、惨叫在军营里肆虐，那么苍白那么垂死，狂笑、怪笑在军营里横冲直撞，那是魔鬼的狂欢。
李湘林和方鲁一边一个死死抓着梅影的两只胳膊不松手。梅影刻骨地盯着两人，声音阴冷地说，就是死了也要救出父亲，不然我就是畜生不如。你们放开，你们怕死躲着。
李湘林、方鲁道：谁怕死了？李湘林说，要死也不是这个鲁莽的死法，我们要想个周全的法子，引开他们才好乘机动手。方鲁赞同说，往日我们用独孤大侠杀日本鬼子不都是采取多点呼应吗，他们哪次真正抓住我们了？梅影阴毒地分别盯了两人一眼，垂下脑袋。李湘林说，哎，这就对了。宫本绑着老父亲就是引你主动出现，清除你这个眼中钉独孤大侠。梅影似乎点了点头。两人放开梅影的胳膊，紧急讨论营救计划。梅影靠着墙壁闭上眼睛休息。
一个乞丐闯入，说宫本那狗日的放出话，梅小姐要再不出现，每隔一个时辰杀十个老百姓，还要……李湘林对乞丐摇手，指指睡着的梅影。乞丐凑近李湘林耳边细说。李湘林和方鲁万万没想到，就在他们商量计划的时候，梅影悄悄从窗户爬出。
十四
梅思庭吊在城门上方木笼里，宫本等站立城楼垛口，盯着下用枪赶来观看的老百姓。城楼和城门两边驾着机枪，如临大敌。一个戴金丝眼镜的汉奸在城楼高声叫唤，下面的百姓听着，笼子里的人就是你们所说的独孤大侠梅影的亲爹，谁和黄军作对就是这个下场。宫本太君说了，太君不想为难你们，只要梅影前来自首，你们会平安无事，如果执迷不悟，每隔一个时辰杀了你们中十个人。人群轰然，哭喊声震天动地。宫本瞧着从鼻子里哼哼怪笑，对着金丝眼镜挥手，你的告诉他们，叫他们跪求梅的。
是，太君。汉奸对着城下，声音撕裂地嚎叫，你们听着，求太君没用，还是跪下，跪下求梅影吧，求独孤大侠吧，她可是你们的活菩萨，她不会看着你们被杀不管！跪下跪下！
人群轰然跪了一地，声音嘈杂地惨呼，独孤大侠，救救我们吧！
看押的日本兵兴奋得嚎叫、怪笑。
笼子里的梅思庭悲愤地合上双目。
太阳火龙龙地炙烤着人群，绝望的哭喊声搅着热气喷向远方。他们无辜得像地上的蝼蚁，他们卑微地祈求生的希望。有人不跪，高声喝道，你们不要这样，这是日本鬼子的毒计，就是要利用你们当人质，引诱独孤大侠出来。独孤大侠可是我们民族的……砰的一声，那个有骨气的清醒的人倒在宫本的手枪下，枪口还冒着蓝幽幽的烟，宫本得意吹吹枪口，面露狰狞的笑。
众人咋听枪响，惊呆了，忘记了呼喊、哭诉。热血汉子身子摇晃着转身面对城楼，顽强抬起手指向城楼，说不出话，身体不甘心地向后倒下，灰尘四射。众人惊恐，大气不敢出。金丝眼镜狂躁地喊道，看到了吧，这就是不听黄军命令的下场，快点哭啊求啊，否则下一个就是你们。
哭喊声整齐地无目的地卷地扑出，涣散在苦难的土地上。
看，独孤大侠来了！不知谁惊叫了一声，哭喊声像一阵风快速远遁。众人游目四顾，梅影披着头发，腰间帮着一串手榴弹，一步一步从山岗上走下来，两只脚像两座沉重的山岳，砸地有声，土地震颤！很多年纪大的男女双手合十遥拜，活菩萨啊，救苦救难啊，大恩人啊！有人低低呼喝，快快给大恩人磕头。众人低头垂地：大恩人，活菩萨！
他们用他们仅能想到的仅能做到的，祭拜恩人。
热风掀开梅影的长发，脸色惨白，嘴角挂上轻蔑的微笑，脚步锤击地皮，地皮把震颤传导给每个人的身体，激荡心血。日本兵看到走来的梅影，端着枪呼啦一下子围上，看到梅影腰上的手榴弹和抓在手的引线惊恐地后退。
梅影走一步，鬼子兵惊恐地退后一步。
木笼里站着的梅思庭双手抓着木栅栏，拼死地高声喝道，女儿，好样的，老子有你这样的闺女死而无憾了！孩子，是爹不好，爹只顾着狗都不吃的所谓脸面，那样伤我儿的心，爹有罪啊，爹罪大恶极啊！
梅影站住，抬头盯着木笼，高呼，爹，有您理解就够了，女儿就能安心上路了。可是爹，女儿不孝，连带亲爹遭罪了，女儿给您磕头了。说着，梅影当地跪下，连着给梅思庭磕了三个头，脑袋把干燥的泥土磕下一个浅浅的凹印，凹印染着殷红的血，额头血粘着泥土。
梅思庭高叫，声音冲荡着空气，烈火般燃烧，说，儿啊，谁说忠孝不能两全，爹，今儿见着了！黄泉路上，我们父女作伴！
梅影高声大喝，声音尖利，像一把把锋利的匕首，直刺人们心灵深处，血呼啦啦流在每个有良心人的心里，加速血液的沸腾。梅影道：日本鬼子听着，我梅影就是你们要找的独孤大侠，是我亲手送走了你们四十九个东洋鬼子的命。现在，我来了，如果你们还有点日本武士的尊严，就放了这些老百姓，一切与他们无干！
好，我答应你。宫本得意非凡，朝城下挥手。围着的日本兵撤开包围圈。人们看到了生的希望，可是这个生的权利是一个弱女子用自己的生命和尊严换来的。人群不乏有明理有气节者，他们对着梅影再拜，高呼救命恩人。梅影朝他们微笑，挥挥手说，快快离去，鬼子不是人，防止他们反悔，快快走快走。众人哭泣着依照梅影意思，扶老携幼逃去。梅影瞧着悲惨又无奈的人们，两颗泪珠滑落地面，溅起两朵灰尘的花朵。
梅思庭哈哈大笑，说花木兰啊花木兰啊，哈哈哈哈哈哈……
宫本叫道，梅影，人我放了，该兑现你的诺言了。
梅影抬头大喝，你不是大日本武士吗，不是战无不胜吗，难道还惧怕我一个小女子！
宫本语塞，脸色酱紫。
梅影抓住机会说，我有两点，答应了，我立马卸下手榴弹，随你去报功领赏。
宫本轻狂大笑，说，好，哪两点。
梅影咬字准确，不疾不徐说，一，放下我爹，我们父女见面；二，将抓来的梅镇妇女送过来，我要看着他们离开，然后我随你处置。
宫本朝手下挥手说，放笼子，带上梅镇女人。
木笼在梅影注视里缓缓放下。
城里城外无数双眼睛注视着，随时准备着。一切出乎人们预料地发生了，留下的只有各自的良心和愧疚，还有一群和梅影一样的随时慷慨赴死者。
十五
所有的女人衣衫不整，有的衣服被扯破，鼻青脸肿，还有嘴角流血者，完全失去了往日的光鲜尊贵。梅孝先小老婆一惊一乍，絮絮叨叨，被扯破的胸衣搭拉着，脸上留着血迹，逢人就说，我是镇长三姨太，我没失身我没失身。惊叫，鬼呀鬼子啊！梅孝先闺女和两个儿媳妇按住她，闺女说，三娘，你没失身，我们都没失身……三人眼泪迷糊地看着众女，可怜兮兮。众女低头啜泣。
大门哐当打开，阳光汹涌而入，众女惊恐尖叫，浑身颤抖。那个城头上喊话的金丝眼镜蹬着马靴斜挎着王八盒子摇晃着身子闯入，后面跟着十几个端枪的日本兵。小老婆大笑着扑向金丝眼镜，叫着，我没失身我没失身。跪倒金丝眼镜面前。金丝眼镜抬起马靴大叫，去你老母，早就是黄军的玩物了，还他妈的装贞洁烈女。小老婆被瞪向墙角，脑袋撞到墙面，昏厥过去。金丝眼镜瞧都不瞧，大喝，宫本太君有令，放你等回家。众女惊恐地盯着金丝眼镜，谁也不敢相信。金丝眼镜大怒，咋啦，不想走，那好啊，外面的黄军可是等不及了。轰的一声，众女跌跌撞撞扑向门口。
街上疯跑着一群衣衫破片翻飞披头散发的女人，哭着叫着逃命。金丝眼镜和押解的鬼子兵走在后面。金丝眼镜大笑大叫，慢点慢点，跑那么快干嘛，又不是砍头，你们老爷都等着黄军的剩汤喝呢，哈哈哈。众女听了，停止了奔跑，脚步裹着心事重重，就像去刑场。金丝眼镜说，哎，这就对了，你们现在身份高贵了，黄军用过的女人，量你们老爷不敢慢待。刻毒的提醒，像重锤击打在众女心头，往日的骄狂、刻毒、不可一世死亡了，变回一群可怜可悲可叹的女人，她们深刻体会到了被迫、无奈、弱小。好几个女人又开始了哭哭啼啼，走成了一群悲惨的可怜虫。梅孝先家女人费力地拖着人事不省的小老婆，一路凄凄哀哀，往日的骄横落到烂泥淖里。
梅影和老父亲互相搀扶着矗立城门口，目睹女人们哭哭啼啼走来。梅思庭要上前，梅影拉住说，爹，不用管！梅思庭叹息一声说，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日本鬼子禽兽不如。
爹，畜生听不懂，省省吧。
众女见到梅影父女，特别是梅影绑在腰间的手榴弹，明白是怎么回事了，纷纷跪下，呼喊：恩人啦！梅影怒道，别假惺惺的了，还不赶快走，日本人要是反悔了，你们谁也走不成！众女一片低呼，像一个个丧家之犬跑过梅影父女身边。
看着快要到山岗的众女，梅影回头说，爹，您也走，有我在，他们不敢怎么样。梅思庭转身面对梅影，严肃地说，闺女，爹今儿长脸了，死而无憾！不要劝我，老爹陪着我的好闺女，生死与共！
突然城内枪声和爆炸声猛烈啸叫，梅影父女和日本兵惊愕，看向城内。宫本大喝，防止……没等他的话说完，城外枪声大作，子弹飞蝗般飞向城头，城门处十几个伪军突然朝身边的日本兵开枪。方鲁高声呼喊，梅影、伯父快跑。梅影明白了，这是李湘林方鲁他们在营救自己，带着爹跳下脚边的壕沟。反应过来的日本兵用重火力封锁壕沟，子弹冰雹那样密集，溅起一片片泥土的暴雨，压得父女两抬不起来头。忽然壕沟里窜过来三个伪军，梅影举起一颗手榴弹要同归于尽。伪军大喝，梅影，是我，李湘林。梅影松了一口气，晕倒沟壁，拉了弦的手榴弹嗤嗤地冒着白烟。李湘林纵身飞扑，抓过手榴弹压在身下，手榴弹在李湘林身体刚刚压住的瞬间爆炸。
天空黄橙橙，染了太多的血，硝烟在黄橙橙里弥散，血腥味罩着这片天地。
十六
血蒙蒙的斜阳撒了一路，男人女人走在血路上，一个个走得没心没肺。梅孝先发着垂死的尖叫，这可这么好这可这么好啊！腿一软跪倒泥地，仰面惨呼，祖宗啊，奇耻大辱啊奇耻大辱啊！梅孝先涕泪横流，拍打着泥地。
众人停下脚步，瞧着，谁也不敢上前劝说，因为谁也不知道拿什么劝说，谁都没有心情劝说，他们可都是奇耻大辱的同路人。一个女人咬牙切齿地说，都是你们弄的，整天仁义道德，睁着双眼说瞎话，生生的把一个忠烈女子说成是荡妇是水性杨花，败坏了梅镇侮辱了祖宗，还赶人家走。这下好了，都是荡妇了，你们这些老爷都戴上日本人的绿帽子了，看你们今后怎么办！
一直被人抬着的梅孝先小老婆从担架上翻身下来，她现在不疯了也不半死不活了，瞪着牛眼鄙视斥责的女人，散泼地大叫，咋啦咋啦，胡咧咧啥，啥叫荡妇，老娘身子干净净，拼死保住了身子，要不老娘也不会被打成这个样子！梅孝先家女人一起帮腔，都说他们都保了清白。那个女人哈哈大笑说，好啊，别扯臊了，脱了裤子叫你们男人查验，敢吗？顿时叫骂声四起，众女扑向怒斥的女人，揪头发扯衣服扭打，混乱一团。梅孝先拿过身边一个枪兵的枪朝天开了一枪，大喝，够了，还不够现眼吗？
众女人松手垂头。小老婆气咻咻说，老爷……
闭上你的臭嘴！梅孝先将枪扔给枪兵，拍拍手，厉声道，回镇里谁也不准说说……说这个事！谁说了就沉谁的河！听到没有！众人稀稀拉拉应和。梅孝先大喝，听着，这一切都是梅思庭家那个劣畜闹的，她才是梅镇的大罪人！
小老婆说，对对，一切都是那个梅影的罪恶，她是我们梅镇的公敌是梅镇的耻辱。大家不要互相针对，梅影才是我们受苦受难的根源。
戴眼镜说，对对对，大家统一说辞，这样，我们回家就没事了。听镇长和三姨太的，记住，梅思庭他们家才是我们的公敌。
众人轰然称是。
十七
梅镇四处浓烟滚滚，火光映红了半边天，燃烧的爆炸声此起彼伏，叫骂、哭喊声震得月亮闭上眼睛。
大榆树下挤满了战战兢兢的男女老少，四外的火把不断滴着血红的泪滴，空气里蓄满了死亡的腐败。宫本的脸在火光里摇晃，血红、暴戾，狠毒地盯着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男女老少。梅孝先等乡绅在刺刀的押解下，躬身垂头站在宫本面前，乖得像三孙子。宫本上前抽出指挥刀在梅孝先脑袋上比划，梅孝先妈呀一声跪倒地上，身子像狂风中的小树叶。宫本哈哈大笑，如厉鬼啸叫，插回刀，伸出手拍拍梅孝先的脸，说你的粮食大大的，送给黄军。
梅孝先点头如捣蒜说，有有，梅某倾尽所有，亲自给黄军送去送去。
宫本指着男女老少，说，他们的全部杀掉。
梅孝先急急巴巴说，太君太君，他们都是良民，大大的良民，梅影才是反抗分子，梅影该杀，她的家人该杀！
人群里有人高喊，你放屁，梅影是好人、恩人。
好些人呼喊好人、恩人。
宫本朝天空抬抬手，一梭子子弹掠过呼喊的人群头顶，很多人趴到地面颤抖不已。
梅孝先抬头惊恐地，太太君，我我说错了？宫本抓着梅孝先衣领提溜起来，对着梅孝先的脸咬牙喷射吐沫星子说，你的良心大大的坏了，梅校长救回了你们的女人，你还要杀梅校长？
梅孝先蹬着牛卵的眼睛，他搞不懂宫本怎么替敌人说话了，惶恐地说，是是，太君说得对，梅校长是好人好人，我是忘恩负义的畜生畜生！
那你就该杀！
梅孝先惊愕，气结，扑通跪倒，爬行宫本脚下，哭诉说，太君太君，我该杀，可是我能为太君办差啊，为太君效劳啊，太君您说，我天亮保证亲自带人送粮食到太君的军营。
宫本哈哈大笑说，东西的要，人我也要。
人？梅孝先惊恐地说，太君，我保证效劳，人人人……梅孝先啰嗦着。宫本暴怒，指着众人喝道：喊，叫梅影救你们！
哦，太君，我知道了。梅孝先飞快爬起来，转过身对着众人，大喊，大家一齐喊，请梅大姑出来救我们，不然我们都没命了。快喊快喊。梅大姑，梅菩萨，梅镇父老乡亲求求您了，出来吧，您出来了，三千多条命就保住了。喊啊快喊啊！
哭喊声震天动地冲击而去：梅大姑、梅菩萨在梅镇上空旋转，死亡扑着翅膀乱闯，怪诞地扑打着群山，月亮滴下清冷的泪水，在火光里虚化。
梅影从大榆树背后走出，立即引出群呼：梅大姑！
众日本兵端枪对着梅影，如临大敌。梅影走得地动山摇，地皮嘎嘎怪叫，脸上光影奔腾，眼睛平和地盯着众人，似乎有千言万语要告诉乡亲们，却一句话没说。
学生惨呼，梅老师。一片凄惨的哭泣。
大姑，您老不该出来，留着您能给我们报仇。梅奔捂着耳朵推开人群跑出来阻拦梅影，叫两个日本兵拦住。梅奔放开捂住的手，高喊，大姑，侄儿梅奔以前错了，我不该认贼作父，我们这些人死有余辜，不值得救，你救了他们，事后会反咬一口，不值得不值得啊，我们梅家的大姑奶奶！
砰的一声，梅奔张着嘴巴固定了垂死叫喊的面容，血从子弹击中的洞里汩汩流出，仰面朝天倒下。乡场上又是一片惨呼，人们怎么也没想到猪狗不如的梅奔，在关键时候挺身而出，勇敢地死在宫本的枪下。
宫本将王八盒子插回，朝着走来的梅影虚弱地怪笑。梅影站住，从容不迫地说，宫本，放了乡亲们，我跟你走。
吆西。宫本朝身边的军官耳语。军官大喝，撤退。
鬼子兵潮水般四散，空气骤然冷却。
梅孝先等跪在地上爬不起来。乡场上哭天抹地，人们只能用这个最直接的最无奈的方式感谢救命之恩，没有谁再敢说梅影的不是。谁也没想着离开乡场，梅孝先的女人低着脑袋躲在人群缝隙里，再也不敢耍横。
人们朝着出镇的方向跪着，一双双泪眼仿佛穿越黑暗陪着他们的救命恩人，他们仅能用这种方式表达对梅影的感激、崇敬，还有哀悼。他们心里都明白，梅影一去将再也不回头了。
轰的一声，镇外闪现灿烂的红光，璀璨如节日礼花，铺天盖地照亮了山河大地。
后来人们才从惊吓得连夜逃跑的一个小汉奸嘴里得知，那晚，梅影站到落日崖的山岗上朝着梅镇凝望，宫本来拉他走，梅影乘势抓着宫本，拉响了衣服里面的炸药，不但炸死了宫本还炸死了身边四五个鬼子。说梅大姑就是我们这块土地上的神。
十八
梅镇人找来经验丰富的退休仵作，将带着梅影血衣碎片和可能的骨头残片，归拢一处放入棺材。
出殡那天阴风惨惨，日色无光。全镇男女老少凡是能走动的全体出动，四外的村镇听说了来了很多人，连闻知此事的国民政府和共产党游击队都派了好些官员代表，前来为梅影送行。附近的三十八团团长亲临，带着一个连兵力护送梅影出殡。
梅影的棺木缓行在古老的梅镇街道上，白色的人群簇拥着棺木。人们用泪水洗面，用啼血感恩，用怒火宣誓。梅影死了，尸身残破，换来三千多条生命活着；梅影倒下了，三千多条生命站起来了。
山河哭泣，群山垂首，漫空飘舞着圣洁的雪花。
遵照梅思庭意思，将女儿梅影下葬在梅镇出山口落日崖上，看着梅镇，守护亲人。
古老的梅镇涌来上万人，还有漫山遍野持续赶来的扎白戴麻的人们，青绿的山被白色覆盖。他们为不屈的精神感召，他们为受尽屈辱还守护人民的灵魂送行。据说，梅影是在突然一片血红的阳光下下葬的，棺材落土，血红突然消失，剩下的是上万人的悲痛。
方鲁挖来一颗梅影最喜欢的并蒂山百合，小心栽种到梅影坟头。山百合清雅、高贵，一尘不染，在微风中含着微笑，像一面猎猎招展的旗帜。
好些学生哭晕，好些女人哭得气息奄奄。梅思庭夫妻坚持到女儿坟头堆起，双双晕倒坟地，被人抬回。梅孝先等长跪坟头，叫方嫂、田磊抓起，怒斥。梅孝先惊颤地后退，脚下一滑，顺着落日崖缓坡滚落，摔折了腿，从此躺在家里，直到抗战胜利后在出来过一次，于终日惶恐惊惧里死去。
方鲁栽种好山百合，神情严肃地对着坟头三鞠躬，庄重地说，梅影，那天早晨在河滩上，你说你希望能跟最喜欢的人办一场醉心的婚礼，尽管这里不是河滩，也没有婚纱，但是，我知道你是最喜欢我的，我曾经那么无情地伤害你，导致你的离家出走，希望你能原谅我。希望我们能在九泉之下举办那场醉心的婚礼。
啪的一声爆响，子弹划裂天幕，拖出悠长的尾音。方鲁的手枪抵着太阳穴，在众人目瞪口呆里徐徐倒下，脸上含着微笑房建辉
一
梅镇像头温顺的卧牛，静静地卧在群山怀抱中，浑身上下披绿裹青。麻石板街道被夜露洗得水滋滋亮汪汪，两边排列的早点铺炉火烘热了空气，唤醒了梅镇的早晨。
早起讨生活的人们用身体挖走挡住他们前行的浓雾，又在身后旋转出一朵朵雪莲花，诱人的吆喝声在初日的抬爱里温暖地舒展。镇中有一块不大不小的很有来头的乡场，偏后矗立一颗似乎和古镇同龄的老榆树，巨大的冠盖庇护了乡场，清朝那会用作贴告示和砍头的去处，后来延续了贴告示的传统，免除了杀人的功能，代之为开大会的聚集地，对面是绿茵拱卫的镇公所。挨着镇公所是一座拱背吊满青苔的小桥，清幽的河水绕一个弯划过新开的小学堂，甩向深山的怀抱。
阳光赶起群山的青翠倒立河水里，几只大白鹅嘎嘎叫着踏波掠浪，脚掌下快速开放一串青亮的水花，掩翅在两只翠羽鲜亮的鸭子身后。鸭子丝毫不以为意，专心埋头对着一丛银红色水中根须一通咕咕噜噜，搜食隐藏在根须间的美餐。河水绿茵茵地微笑，洁白的山百合不辞肥瘦地打扮着河滩，卵石在阳光下闪着温润的光泽。
年轻的梅影和方鲁并肩拥着温情漫步河滩鹅卵石，面对此情此景，他们很容易走出一个婚姻的完美。梅影抬手将一绺微风抓下的鬓发掖进眼镜腿里夹住，微笑牵着山光水色，她接受刚刚回国的洋博士方鲁之约，来到清晨的河滩，方鲁说要商量他们的终身大事，定下了他要立马返回重庆就任，抗战时期时间不等人。尽管他们来此目的明确，却谁也没有说正事，脚步徜徉在山水的舒美中，都不想破坏宁静、和平、阳光送暖的早晨。
梅影弯腰折了一支并蒂山百合，嗅着欣赏着，转向白西装白礼帽斜纹紫红领带的方鲁，送出绿茵茵的微笑说，看出什么了？方鲁从绅士的微笑里探出思想，费力地解读山百合，说她是白色的新鲜的。梅影说对也不对，你这个留法博士难道就学会这点浪漫？方鲁笑出不好意思说，我是学习军事的不是去进口他们的浪漫。那你说，我洗耳恭听。梅影笑了，笑碎了一河水，河水亮银子那样怂恿铺排。梅影收住笑说，你就没看出圣洁、高贵、顽强。方鲁哦了一声，像个开蒙的童子，说，那梅校长梅老师能不能为方某启蒙一二。梅影夹夹灵动的眼皮，微笑从嘴角滚落，说你没看出她们在任何地方任何环境里都能生长？河滩上山岗上到处都是她们的家她们的亲人。我是老师，我说一，你去反二反三吧。
方鲁微笑着推推鼻梁上的眼镜，说看来我这个洋博士要好好地解决水土不服了。方鲁起大早来河滩上可不是为了增长学问，他要在感情的热锅里炒出关于他们俩的未来幸福，这也是他在重庆的民国政府报道后就马不停蹄赶回来的原因，希望把小时候方梅两家定下的娃娃亲落到实处。梅影可是留过日本的学生，热心于教育，故而坚辞省府邀请回乡办了小学堂。方鲁不仅要摘婚姻的果实，还要设法打通梅影的思想和他一道去重庆。梅影不和方鲁讨论去重庆的事，指点山水树木花草说事，这里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情意满满。方鲁努力保持绅士风度，希望自己的热乎融化梅影的小心态，绅士地吸收梅影的芳心。梅影学生头上一缕头发再次调皮地滑落，只得重新将她们按捺进本该的座位里，嘴角掀开胜利的微笑，目光里绿意翻涌。方鲁有些急躁了，很想说出自己的大道理，看到梅影走在诗意的微笑里，只好在心里缓释急躁。梅影继续踏着小碎步，走出了温良恭俭让，好像忘记了让方鲁举一反二反三。
山亲爱地拥抱河水，舒展出一副宽大的绿色风景画，一两条小鱼跃出水面，似乎在向鹅们鸭们叫阵，远处几个牧童弃了牛儿不顾，尽情在沙滩上追逐、嬉戏，欢笑声撞进白云的怀抱。
梅影抬起笑意温和的脸庞，目光在画卷上移动，突然打向远处的追逐，把笑洒到他们的欢笑里，扫一眼急迫期待的方鲁，说，方大博士我是个小女子，只喜欢家乡的山水，希望生活在青山绿水的平静里，远离山外的炮火连天。
方鲁推推鼻梁上的眼镜，耐着性子问，难道一个留日学生就没有自己的理想，过着随遇而安的古老日子，这还是新女性吗？山外的炮弹迟早要落到山里，那时候你还能这么恬静、悠然？
梅影站住，瞧着倒映在河水里的蓝天说，理想，呵呵，谁没有理想，我的两个理想之一就是办好镇上新开的小学堂，听到孩子们朗朗的读书声就是天下最美的事，他们长大了会走出大山，去……梅影截断话语，弯腰捡起一块卵石砸进镜子般的河水，河水敞开了一朵喇叭花，飞溅的水珠落下重新砸开了一圈小喇叭花，清亮地笑出满河的畅快，河水的笑音在水面游行、飞越，连接青山扑向蓝天。
方鲁背对着河水挡住梅影的视线，坏笑着逼问梅影第二个理想是什么。梅影笑而不语，再次拾起一块扁平的卵石准备撒手河面，方鲁张开双手不让梅影投掷，说，有理想是好事，难道还怕说出来。梅影丢下卵石，拍拍手掌，目光越过方鲁头顶，投向远山的清越，迷蒙了双眼梦幻似的说，我希望在这里在一个宁静的下午，和我所喜爱的男子举行一场醉心的婚礼。
啪，方鲁拍手掌激发出温暖的脆响，说，那最好，别开生面别开生面，肯定终生不忘！我们俩在这一点上终于找到共同点了，太好了！
啪——勾——突兀、惊颤，拖着尖锐的啸叫撕裂群山的静谧，那是死神传送的请帖。方鲁和梅影终止了调蜜，目光打向声音发出处，那是牛头方向，那里连接山外的道路，火药爆发出强劲，推送子弹划破蓝天。方鲁惊呼，三八大盖，日本人来了！
枪声接二连三下着狗崽子，牛头那边呼喝声直冲云霄，惊恐的绝望的呼叫震动群山，整过镇子跟着震颤、慌乱。梅影急切地说，方鲁，我要去学校。不等方鲁回应，撒腿跑向能看到青绿覆盖下的部分白墙黛瓦。
“鬼子来了！”成为梅镇这个早晨永久的惊恐。
方鲁大喊，梅影，回来，日本人马上就到了，赶快往山里跑！
梅影裙裾翻飞，像一朵速开的蓝色山百合，像一面烈烈招展的旗帜，摇摇送来你走吧，那里有我的学生还有同事！梅影跑得飞快，和刚才判若两人，她在和死亡争抢时间。
进镇子的麻石街上男窜女叫，街面横躺着白的绿的红的各色吃的用的，还有躺在炸坑旁边血呼啦叽的尸体，硝烟弥漫。窝在店铺石阶台上女尸流着最后的血，烧饼摊子倒地旁边的店铺燃烧着大火，黑烟翻滚，冲天而起。啪勾不停，每啪勾一声，准有一个活生生的生命倒下。街口冲进来一群端着长枪戴着黄色招魂耳帖的嗷嗷怪叫的两条腿畜生，枪口冒着硝烟，刺刀上滴着殷红的血，他们见人就杀见东西就抢。两个黄衣畜生抬着一个拼命挣扎尖叫的妇女往门里窜，嘴里胡乱地大笑怪叫，一个鬼子兵枪刺上挑着一个四肢在空气里徒劳乱舞的婴儿，高声大笑大叫，几个围观的日本兵跟着胡叫怪笑。
大火四起，浓烟覆盖，叫声哭声和残忍的笑叫声构筑了梅镇灾难的全景图。
梅镇似乎醒在睡梦里，醒在枪炮的教训里。善良的人们似乎没来得及看清对方，就消失在子弹的扑击中。
这天，永远定格在公元1939年5月6日，湘西一个古镇的早晨。
青山绿水不再静谧优美，和平的阳光再也照不进古老的梅镇。
二
习惯生活在安步当车的千年古老里的山民百姓何曾遭受如此劫难，大部分人纷纷逃亡深山之中，暂时没有逃走的没头苍蝇样乱窜乱撞，烧香拜佛的人不在少处，佛祖非常吝啬他的无边佛法。
学校里早已乱成一锅粥，狼奔豕突，惊恐的哭喊声代替了朗朗的读书声。枪声咋起时，几个男女老师正带着学生准备排练梅影编写的抗日剧《血色》。初闻枪声，一个男老师还开玩笑说，这可是绝好的背景声响。随着更多的枪声还有炮声传来，玩笑声熄灭，惊恐挂到每个师生脸上。枪炮声下的惊叫、镇民的拼死逃跑给他们上了一节惊心动魄亡国课，慌乱哭喊改变了校园。院中竹林边，好几个女生抱团哭啼，余下的学生围住老师张着惊恐、希望的眼睛。老师们没了主意，一个女老师抱住另一个女老师哭泣。有人拉开校门，众人跟着逃出，很快退了回来，个个成了惊弓之鸟，五官变形。那个带头拉开门的田磊老师，狠狠闩上门，大叫，完了，鬼子兵冲过来了，怎么办啊，赶快想法子啊。
都不许哭！梅影如天兵天将突然降临，紧急大喝，说哭喊没用，反而给鬼子指示了方向，别哭别喊，跟我来。哭喊声随着梅影的镇定降温。梅影脸色煞白，胸口剧烈起伏，她是从河滩的爱情温柔地直接冲进可能随时丧命的火坑里，她要挽救她的学生。她的话镇住现场，绝望中的师生像找到生的寄托。梅影指挥老师们带着学生往学校后山跑，她断后，为师生的脱离拖延时间。田磊要和梅影留下来拖延时间，梅影厉声说，保护学生是你最大责任，不要叫我担心。田磊流下眼泪说，是，校长，我拼了命也要送他们走，你你也要……
别婆婆妈妈的，还是男子汉吗，快走！梅影柳眉倒竖，平时的循循善诱、温和的梅影不见了。门外叽里咕噜大叫，砸门声此起彼伏，门板嗦嗦颤抖。梅影上前一把推走田磊，大吼，记住，保护学生是当老师的责任！田磊抹了把眼睛，扛起一个吓晕的女生窜出后门。
梅影站立院中，整理了一下衣服，严肃地盯着被暴力摧残的门板，镇定得像一座巨石。门板哗啦一声向门内倒下，一群凶残的日本兵端着枪冲进来围住梅影。梅影在日本兵冲进来的瞬间身子哆嗦一下，随后稳住，迎着快要刺到脸上的刺刀丝毫不退缩。残暴的鬼子兵歇斯底里，抽回枪，准备将刺刀刺进梅影胸膛，被一个挎着腰刀的军官制止、训斥。鬼子兵收回枪，哈依一声退到一边侍立。军官朝围着的鬼子兵挥挥手，鬼子兵收枪撤围。军官上前用半生不熟的中国话说，你的梅校长？梅影急速打量军官，大义凛然道，是，本校不欢迎你们，请你们立即出去。军官嘿嘿笑说，我们是来帮助你们建立王道乐土，是朋友是客人，留学大日本帝国的梅校长难道没学到一点点礼貌。梅影冷笑，说有端着枪闯进来的客人吗，拿着刺刀威胁主人这还是朋友吗，这就是你们要建立的王道乐土？军官尴尬，脸色血红，尴尬地笑，说，我们不讨论这些，你的老同学在等着，我们是奉命邀请。请！梅影看一眼学校，平静地说，带路。
粗大的大榆树干上绑了七八个壮汉，鬼子兵端枪警戒。乡场上站着一两百哭哭啼啼男女老幼，鬼子兵用刺刀围住，四外高处架起几挺歪把子，虎视眈眈。树旁石凳子上坐着一个中佐鬼子军官，指挥刀立在岔开的两腿之间，一双戴白手套的手按住刀柄，瞪着三角眼欣赏他营造的这幅画面，得意在他脸上流窜。身后站立两个军官，脸上凶神恶煞，侧面躬身站立一个头戴日本军帽着中式衣裤挎盒子炮的中国人，他就是镇上梅老妖的儿子梅奔，因为吃喝嫖赌叫梅老妖赶出家门的败家子，后来听说去了东瀛岛国，没想到十年后成了鬼子兵的狗。
人群后面响起一阵叫骂，人群分开。鬼子兵押着绑缚着双手的梅影进来。众人惊呼，纷纷垂下头颅。田磊和几个男女学生随后押到。
梅影走得大义凛然。押解的军官跑到中佐面前讨好地报告一番，中佐放出微笑站起来走到梅影跟前，说，梅影小姐，没想到在这里见到老同学，难得难得。对不起，都是手下鲁莽，怎么能这么虐待老同学呢。伸手要替梅影解开绳索。梅影沉静地说，不必，这里只有中国人和日本人，没有其他的。中佐诞着脸皮呵呵笑说，误会误会了，我们是来大东亚共荣，建立王道乐土。梅影冷笑，目视现场，说，宫本，这就是你们的共荣，刺刀下的共荣？看着还在冒烟、燃烧的街道和街道上的尸体冷峻地说，这就是的乐土，鲜血、尸体、燃烧的乐土？畜生也讲乐土！
“八嘎”！宫本身边站立的军官狠狠打了梅影一耳光叫骂。宫本抬手制止，脸像个皮蛋，嘿嘿冷笑，指指大树，指指现场的人群，说，我今天只想和老同学畅叙同学之谊，没想到老同学如此不给面子，我是个说话算数的人，这些人是死是活都在老同学你的一念之间。如果答应和我回兵营，这些人马上自由。宫本抬手一招，身后躬身站立的梅奔扯着嗓子对众人道：宫本太君说了，这次来是诚心邀请梅影小姐去军营一叙，商谈建立大东亚共荣事宜，造成现在的不愉快都是不理解造成的，只要梅影小姐，不对，应该是梅影校长，梅校长要是过去商谈，你们不仅不会死而且还能好好地活着，等梅校长和宫本太君商谈好了，我们就是一家人了，你们可都要感谢梅校长啊！
人群里戴着瓜皮帽弓着细腰留着山羊胡子的镇长梅孝先扯着公鸭嗓子大叫，梅大姑，您就答应了吧，您答应了就是我们梅镇的活菩萨，观世音在世啊！好些人跟着附和，喊道，活菩萨啊，答应了吧。梅奔大喊，对，梅校长就是观世音菩萨，她答应了，你们就活了，能过好日子了！
凭什么叫一个姑娘担负这个天大的重责，你们你们还有人性吗？田磊怒声大喝。一个鬼子兵上前打到田磊，几个学生惊呼，护住田磊。中年妇女方嫂大喝，田老师说得对，我们这些人的生死怎么能搁在梅校长一个女子身上，你们这不是帮着鬼子逼梅校长吗？你们你们，还是人吗？镇长身边几个女人上前按住方嫂，一个三十几岁妖娆的女人用帕子塞住方嫂的嘴，阴沉地威胁说，方嫂，你还要不要你的烧饼铺子了。被堵住嘴巴又被人摁住的方嫂挣扎，呜呜地说不出话。
宫本看着现场嘿嘿冷笑。梅影怒喝，宫本，你还有人性吗？
宫本哈哈笑，说，我从来不强人所难，至于人性嘛，那是战争的人性。回头对围着那几个捆绑大汉的士兵挥挥手。啪的一声，一个大汉死在鬼子兵的子弹里。现场大乱，哭喊嚎叫。鬼子兵一阵紧急拉枪栓声。梅奔大喊，肃静肃静，难道你们真要惹怒黄军，统统给黄军做活靶子吗？梅孝先大喝，安静安静，不要惹怒太君！
梅影胸口起伏，脸色血红，对着宫本大喝，宫本，你要是一个军人，冲着我来，给我一颗子弹！
宫本哈哈笑，说，这可是你说的。
校长！学生惊呼。
啪的一声，又一个大汉垂下脑袋，血从胸口汩汩流出，宫本击毙的。全场死寂，睁大了眼睛盯着，惊愕、悲愤。
畜生！梅影怒骂。
梅孝先大呼，大姑，您不能再激怒太君了。求求您了，梅家姑太太！
姑太太，求求您了。梅孝先身边的几个女人齐声呼喊。
梅影盯着她们，激怒道，你们你们。梅影不知道说什么好。
宫本重新走到梅影身边皮笑肉不笑地问，怎么样，老同学，还是不愿意？梅影不愿意和宫本多说一句话，后背对着宫本。宫本盯着梅影的后背恼怒，转头对身边军官耳语。军官招来两个鬼子兵耳语。两个鬼子兵狂笑，放下枪，脱光了上衣。众人看着胆颤心惊，女学生和姑娘们或扭头不敢看或闭上双眼，呼吸凝重，空气仿佛在剧烈燃烧。鬼子兵脱得只剩下一条裤衩，推开前面的男人，一人一个抓出来两个十几岁的少女。少女大哭大叫，众人激动惊呼，想上前救护。鬼子军官对天鸣枪，众人惊恐后退。两个鬼子兵将少女带到大树下，在众目睽睽中按倒她们，骑上怪笑怪叫。
住手！梅影冲着宫本大喝。全场死了般，目光全部集中到梅影和宫本身上。宫本诡秘地笑。梅影决死地说，放开她们，我跟你走！
宫本嘎嘎怪笑，对大树下挥挥手，拍手说，早说，这一切都不会发生，请！
梅影转过身深情巡视在场的梅镇人，目光所到之处响起一片哀嚎，人们多么无奈多么可伶。梅影目光落到学生脸上。学生哭喊道，梅老师，您不能去！梅影闭上双眼，两滴泪水从眼角滚落。
梅影走了，走在一群蝗虫的队伍里，走在阳光惨淡里，走在满街尸体和烟熏火燎里。
三
日本兵满载着战利品撤走了，后面的一群兵还烧了几家房子，在狂笑里踏着梅镇人血迹走的。
梅孝先和他身边的几个女人兔子样窜回去，乡绅们看一眼大树摇摇头走开。乡场上人群哭哭啼啼扶老携幼散去。留下的是那些死了人的苦主和被绑着的家人，方嫂和田磊，还有哭泣的学生们。方鲁冲进现场目睹悲惨，看着参天大树，目光在燃烧，双手举过头顶嚎叫。
镇公所里斑斑驳驳，像个垂死的老人，阴气裹着发霉的空气，播弄死亡味道。梅孝先坐在太师椅里和众乡绅喝着茶商谈事情，好像根本没发生过灾难性事件，两个儿媳一个女儿和一个小老婆妖妖娆娆围拱着有说有笑。小老婆嗲着嗓子说，早知道黄军动用这么大阵仗只是为了一个梅影，还不如早点绑了送过去，免得全镇鸡犬不宁。女儿说，是啊，我瞧着就不舒服，一个女子不在家学女红，办什么新式学堂，镇上好像就她一个能人，这下好了，伤风败俗了吧，自找的。小老婆笑得热气噗噗，说，这下好了，梅思庭那个老东西攀上日本女婿了。大儿媳笑着说，三娘，说错了，那是日本人大公众的女婿呢，那可是一个兵营呢。
喝茶的乡绅有人摇头，有人放下茶杯脸色难看。
够了，都给老子滚，我们说正事。梅孝先听到她们说得不像话，看到乡绅们不满，只得赶她们走。
小老婆扭着水蛇腰不屑地说，媳妇们，跟小妈走，切，就这点能耐。梅孝先摔了茶碗，碎了的瓷片翻着筋斗飞溅，落出一片细碎的闪耀，眼睛瞪圆像要吃人。众人大惊。众女人这才悻悻地扭着屁股走进耳门。
抱着水烟袋乡绅问，要是梅思庭回来追问，我们怎么说？他们家可是有十几条枪。众乡绅附和，惶恐不安。梅孝先拍了桌子，拉着公鸭嗓子说，追问，追问啥，有本事到日本人哪里追问去，今儿这场大灾，根子都在他梅思庭身上，他要不把那丫头送到东洋上学，能认得那个叫宫本的吗？要不是跟宫本勾勾搭搭，他能带着兵来祸害咱们？众乡绅惊愕，张着嘴巴说不出话，目光可怜又可嫌地盯着梅孝先。靠梅孝先身边坐着的戴一副黑框眼镜的刀削脸连忙笑着说，梅翁目光如炬，看得透彻深远，归根结底还是他梅思庭种下的劣根，门风不正，怨谁！
乡绅们有叹息的有附和的，一场邪恶的闹剧在笼子里躁动。
方鲁气冲冲走进公堂，指着众人大怒说，你们你们可都是梅镇的头脑，出了这么大祸事死了那么多人，现在梅影为了保全你们被抓进日本兵营，你们居然还坐在这里喝茶说笑，你们喝下的可是他人的血泪，肠子不烂吗，还笑得出来！
戴眼镜的站起来愠怒，说你可是方家大公子还是留过洋的博士，怎么可以如此咆哮公堂？圣贤之书读到狗肚子里了！
去你妈的圣贤之书，圣贤之书教你见死不救，教你们把一个镇的安危推给一个弱女子！方鲁毫不退让大骂。啪，梅孝先拍桌子咆哮，这里是镇公所，不是你撒野的地方。方鲁盯着梅孝先，眼睛里充血，步步紧逼，咬牙说，哦，镇公所啊，死人了管不管，弱女子被抓了管不管，梅影把自己交出去了，就是为了换得你这样蛇蝎心肠的人活着，太不值得了！梅孝先双眼惊恐步步后退，脸色灰败。方鲁一把薅住梅孝先衣领，大喝，你到底救不救梅影？四个枪兵突然闯入抓住愤怒的方鲁。枪兵是戴眼镜的看到情况不妙，出门招呼进来的。见到枪兵，梅孝先活过来了，声嘶力竭道，拉出去拉出去！
方鲁挣扎着大叫，你们要还是人，要是还有一点点人性，就赶快组织人救梅影，梅影怎么说都是你们的救命恩人！
大榆树下，方嫂手里捧着写有“梅影长生”的木牌，带着学生们和田磊走近树干，把木牌恭恭敬敬放置粗大的树干下的石桌上。田磊带着学生在牌位前摆上香炉和祭品，点燃香插入香炉里。众人退后几步，方嫂双手合十跪下，田磊和学生跟着跪下。方嫂念叨着：大慈大悲的活菩萨梅影，梅大姑，您救了全镇的性命，但愿佛祖保佑您平安无事！学生哭泣，呼喊梅老师！田磊满面泪水说，梅校长，但愿您吉人自有天相，平安渡劫，我们都等着您回来呢！方嫂止不住嚎啕大哭，哭声响成一片，震撼大树，树叶似乎在嗦嗦颤抖。他们身后跪了黑压压一片男女老少，一片哭声。
青色的香烟绕护着哭喊声，震撼整过梅镇，日光惨白，流出殷红的血泪，血红蒙住了天地，风吹响了树梢，呜呜咽咽。
方鲁突然跑过来，抓起跪拜的田磊，怒喝，跟我走！
四
星星像从天幕的破洞里钻出来，繁密地滴着泪珠儿，月亮垂死地斜吊在天幕上，张着半边脸悲惨地瞧着人间。
房间里灯火迷糊一片，家具上像被涂抹了一层黏糊糊的死亡气息。梅影合目坐着，脸上全无血色，像个雕像。桌面摆放着糕点、水果，仍然保持它们的原始。门口两个背抢的日本兵锁住了梅影逃生的可能。自从离开乡场的第一步，梅影就没有打算逃跑，想着如何去死，只有死能解脱一切。一个被日本鬼子抓走的年轻女人，就是逃出去了很难消解那些怀疑的目光，如其忍受别人的怀疑活着还不如死了干净，到了如此地步再想别的那是虚幻的无益的，只能徒增心理负担。她想着如何有尊严的死去，她甚至想到被宫本五花大绑押解刑场，在枪弹的爆响后看着亲爱的蓝天微笑着倒下，倒在山百合的怀抱里，但是心里无数次想着自己的遗憾，再也没机会兑现在夏天的傍晚在美丽的河滩上和自己最爱的男人对着青山、河水还有山百合举办一场醉心的婚礼了，她只能在心里无数次设想那个热切的醉心场景。
一阵沉重的马靴敲击木质楼梯声强烈抬升，楼梯在强暴踢打下哼哼唧唧，像个濒死的病人。梅影呼吸了最后一口人间的空气，等待终极降临。上楼的是宫本，暴虐的马靴声就是宫本残暴的释放，宫本上次在这里带着暴怒离开，留给梅影一个最后的考虑。宫本的马靴踩着中国人的苦难和鲜血跨进房门，随手关闭了它，房间构成一个密闭的恐惧，空气瞬时坚硬。梅影继续保持死亡状态，灵魂似乎脱离身体飞升，在看不见的空中盘旋。宫本这次没有对梅影歇斯底里，马靴踏得轻柔，嘴角似乎挤出微笑，从木质化的空气里迅速传导给梅影耳朵。啪挲，像是一叠轻飘的纸片打击桌面，拍出来的风撞击梅影胸口，血液在血管里四处奔突，血管飘摇着随时爆裂。梅影咬着牙，忍受剧痛，脸色血红。
看看吧，他们都是你的亲人。宫本轻描淡写地笑了，那是吃人后张着血红的口说的，血腥扑鼻。梅影似乎嗅到亲人的熟悉，眼皮跳动，还是开启了眼睛，桌面散落着爸爸妈妈和七岁小弟的照片，这是宫本的恶毒和无人性，用家人来威逼。梅影感到自己像个大海中在狂风暴雨下摇曳的小船，气息悠悠地问，你把他们怎么了？
宫本诡秘地笑，笑声如瓦楞刮着梅影的耳朵、心，痛苦地滴着血。她知道人跟魔鬼无法交流，魔鬼嘴里永远吐不出莲花，问也是白问，合上眼睛在心里为爹妈小弟祈祷。又是啪的一声，一叠照片摔到桌面，阴冷地说，看看吧，他们可都是你的好学生。
你，猪狗不如，畜生！梅影爆出粗口，那是怒急恐惧至极的真实。宫本再次呵呵笑，说如果你好好活着，他们一根头发都不会少。怎么样，条件优厚吧。
无耻！梅影不再冷静了，她知道对面这个冷酷的魔鬼说到做到，只恨自己手里没有枪，怒气、戾气、伤心、悲痛涌上心头，堵塞了大脑，阻断了意识。
夜空泡在垂死里，半个月亮迷迷糊糊像在流泪，草丛里虫子低低地哀鸣，大地和天空在黑暗里颠倒。房间里灯光哀伤地探出窗口，又无力地下垂，跌落濡湿里。宫本那野兽的狰狞割碎了一片片花朵，旋转着飘落死亡的深渊。
骤然的枪声打破了魔鬼的舞会，枪声一声紧似一声，如一只只铁拳砸中魔鬼的头颅。楼门大开，宫本被灯光涂抹成黑炭，慌乱地冲出门，快速扣着衣扣，急问卫兵，哪里打枪？
卫兵指着一个方向说，好像是司令部那里。
枪声、火光编织了魔鬼的死亡链条，大地在颤抖摇晃。
五
城门外的小山岗像一条巨龙静静地卧着，方鲁和田磊等人拿着枪趴在山岗的树林里密切注视城门口。田磊低声问，这行吗？方鲁指指绑在身后树干上穿着和服的日本女人说，有她在，量他宫本没那个胆子，她可是宫本顶头上司的老婆。田磊还是不放心说，万一…
没什么万一。方鲁斩钉截铁道，一会交换后，你们几个不要管我，带着梅影从我们预定好的路线撤离。不用担心我，我可是学军事出身的，你们走得越远我越安全。
说话间，城门楼上火把大亮，烧红了半边天，鬼子兵如临大敌。梅奔的声音遥遥传来，对面的好汉听着，黄军答应你们交换人质，但是你们要确保人质安全，否则梅镇鸡犬不留，石头过刀草木过火！
田磊小声骂道，这个认贼作父的败类！方鲁指指日本女人，顾不上搭理田磊，高喊，你们不要心存侥幸，不要动歪脑筋，我们既然敢来，就有了万全的准备，告诉你们一个消息，不仅城外做好准备，在你们城内若干个要害部门也安放了炸弹，一旦你们打歪主意，城内马上爆炸四起火光冲天！
好，黄军答应你们。这就下去交换人质。
田磊有点发抖。方鲁厉声说，有点中国人骨气好不好，刚才你不是挺有骨气的吗，你没瞧见他们也害怕吗？按照计划行事。方鲁掏出毛巾塞住女人嘴巴，解开绳索，逼着跟自己走。
双方在城外抵近山岗地空地上对峙，火把照耀得如同白昼。大队的日本兵燕翅排开，抢上刺刀寒光闪烁。方鲁让对方士兵退到城门口，否则不交换。宫本只好照做，叫人带出批头散发衣衫不整被堵住嘴巴的梅影上前。
梅奔说黄军是讲信用的，请把夫人放过来。方鲁朝后面挥手，田磊等三人押着日本女人来到身边。方鲁说，看清楚了吗？要不梅奔你过来瞧瞧。梅奔低声告诉宫本，宫本挥手。梅奔胆颤心惊地走过来，仔细打量，回头说，太君，确实是司令夫人。
宫本要同时放人，方鲁不答应，说自己可以站在这里陪着，你们先放人，等我们的人安全了再放。宫本不同意。方鲁用驳壳枪顶着日本女人后脑，女人呜呜大叫。方鲁说，你们人多，有机枪有摩托车，只有我认为我们的人安全了才会放人，千万不要动歪心思。宫本犹豫，梅奔跑回去一阵耳语，宫本不得不下令放梅影。
梅影被绑着双手，走过宫本身边，突然一头撞向宫本，宫本连连后退，还是倒下。谁也没料到梅影不顾性命撞宫本，双方似乎一触即发。梅影要用这个方式激怒宫本杀了自己。宫本爬起来，暴怒，抽出刀要劈了梅影。梅影迎着刀再次冲击。
住手，敢动，立马毙了她！方鲁声嘶力竭道。
六
路上，梅影像个垂死的人，不说一句话，低着脑袋东倒西歪地走着。方鲁想搀扶，梅影尖利地叫道，别碰我！方鲁缩回手，万分惊恐地问，他们他们没把你怎么了吧？梅影不理会，疯了般跑去。
天，亮在满目疮痍里，青烟从废墟里袅袅升起，绕着群山的呜咽。镇口路边的落日崖上皤帆飘飘，纸钱当空，悲伤、凄凉的哭喊声萦绕着坟地，乌鸦盘旋着呱呱怪叫。
几株洁白的山百合，在微风的摇摆里流着泪水。
梅家大门紧闭，没有了往日的枪兵站岗，只有两只石狮子张着空洞的嘴巴无目的地悬望。
门前路上聚集了三三两两的男女，有意无意地瞧着紧闭的大门。梅孝先家的女人在小老婆率领下站到对面，向梅家大门指指点点，肆意嬉笑，招引了一大堆男男女女。听了她们的蛊惑，有人不相信，有人摇头叹息走开，有人随着她们的污蔑兴风作浪，责骂梅思庭门风败坏，表面道貌岸然背地里男盗女娼，将日本人祸害梅镇的责任全部推倒梅家头上，骂梅影臭不要脸，水性杨花，送给一个军营的日本兵用。骂得正起劲的时候，方鲁和田磊他们突然赶到。方鲁责骂他们没良心，说要不是梅影挺身而出那两个姑娘还能保得住清白？接下来还不知道要死多少人有多少妇女被糟蹋。指着梅孝先小老婆和闺女厉声道，要不是梅影挡着，说不定下一个就轮到你们！你们良心叫狗啃了叫猪吃了！方鲁满脸飞红，像一团燃烧的火焰，眼睛奓着，仿佛要吃人。田磊愤怒地说，就没见过你们这样的，真该叫日本兵抓了你们，梅校长为了谁？没有梅校长你们能站在这里说风凉话、侮辱人！
那些跟风的男女低下头，纷纷溜走。梅孝先小老婆和闺女想争辩，看到方鲁变了形的脸，扭屁股逃跑，边走嘴巴还不干不净地道，方家少爷，那可是一个叫猪拱了的烂白菜，你还好这一口。方鲁大怒，要追上去。田磊等强行拉住。田磊说，方博士好男不跟她们这些破烂斗。方鲁垂下胳膊，狠狠地吐口吐沫说，没想到不仅愚昧还是这等侮辱糟蹋人，简直猪狗不如，怎么能叫这样的人生存在这个世界上！
梅家院子空无一人，树叶挂着脑袋，花草抱紧了身子畏缩在阴惨惨的光线里。方鲁等直驱上房，厅堂里空无一人，后面隐隐传来低低的哭泣声，连带着空气叹息。方鲁连叫了几声梅伯父，好大一会儿，梅思庭才在丫头的搀扶下出现，一夜间乌黑的头发披上一层霜，脸像被水泡过的惨白肿胀，目光暗淡不看任何人，坐到太师椅子里似乎对着空气说，来了。方鲁赶紧近前，小心地说，来了，伯父。梅影还好吗，我想给她散散心。梅思庭合上双眼，悠悠地说，她她恐怕没有那个心事了。
怎么了，伯父？方鲁惊愕地问，不敢相信。顽固地说，我知道梅影一定受苦了，心情肯定不好，我还是想当面劝说，事情过去了，就当一阵风刮过去，没什么的，只要天没塌下来就好。梅思庭睁开眼睛，盯着诚意满满的方鲁说，你，真的这么想？
是，伯父，我想现在就见到梅影。梅思庭合上眼睛，搭在椅背上的手轻挥。丫头说，方少爷，我带你过去。
梅影躺在床上，双眼瞪着，好像僵死了。方鲁等梅伯母和丫头离开后，扑到梅影床边急切地说，影，到底怎么了，你要这样折磨自己。眼泪顺着腮流下，目光追着梅影惨白的脸。梅影不说一句话，就是一个活死人。方鲁愈发揪心，说，影，就是有天大的事我们俩个扛总比你一个人闷在心里好，你可是新女性啊，怎么这么想不开。梅影突然大笑，凄厉的声音刀子般扎进方鲁的心窝，血啪嗒啪嗒滴落。方鲁忍着痛苦说，影，别这样，我们可是要在河滩上举办美好婚礼的。梅影笑声骤停，双眼紧闭，眼角慢慢溢出两颗泪珠。方鲁急得在房间里转圈，像个斩掉头颅垂死挣扎的公鸡。
你，走吧，我已经是一个不干净的女人。梅影嘴巴丝毫没动，声音似乎是从地狱里冒上来的，阴冷、坚硬，房间随着这句话翻转。方鲁双眼圆瞪，全身颤栗，突然抱着脑袋嚎叫，发疯地奔出房间跑出梅家。
路上，人们听不清方鲁在叫喊什么，为何如此，只道他疯了。方鲁没头苍蝇样跑回家，气喘吁吁，紧急跪在父母面前连磕三个头，说，父亲母亲，恕孩儿不孝，我走了。老两口惊问去哪儿。母亲说，梅家的婚事怎么办？方鲁起身赤手空拳地雄赳赳走出，撂下一句话说，爱咋办咋办。说完，人已经在门外。老两口惊愕地看着空洞的门，僵在当地。母亲突然高声喊道，不带行李啊！
七
梅影闺房，灯黄光惨，浓重的悲哀装满了每一个空隙。母亲和弟弟守在梅影床边，像守着一个濒临死亡的人。阴风在房间里四下游走，似乎是阎王提前派鬼使来下通知。门哐当一声被推开，屋里人吓了一跳。梅思庭大步闯入。梅母哭泣道，老爷，这样下去可怎么好哇。梅思庭大怒，说，死了算了，梅家担不起这个污名！
什么！梅母惊叫说，她好歹是我们的女儿，外头叫鬼子欺负了，家里你还说这个话，你你这是在逼命吗！梅思庭喝道，妇人之见，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我梅家在镇上住了十几代，从来没有过……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梅影突然坐起来，双眼亮闪闪盯着父母，赤脚下床跪倒父母面前磕头，说女儿还二老养育之恩，从此刻起我不再是梅家女儿！说着，赤脚跑出。
母亲大哭，呼喊，影儿啊妈的心头肉啊，不要走哇。
弟弟惨呼，姐姐，不要走啊！
泪水漫出梅思庭抬着的眼眶，爬上脸，任其滴落。两手一边一个拉住夫人和儿子，厉声说，叫她走！
八
神经高度麻木的梅镇人半死不活地过着他们的日子，像悠悠的河水那样无声无息，唯有方鲁的出走和梅影的逃离重新牵动人们麻木的神经。一些人为方鲁抱屈，更多的人感叹梅影。人们心里都明白是梅影救了梅镇的人，保全那些女人的贞洁，可是又不能公开原谅梅影的失节，还是失节于日本鬼子。田磊、方嫂他们到处替梅影更名，可是没人敢当面赞同，一些好心人只有在夜幕掩护下去大榆树下，对存留着的梅影牌位烧香、拜谒。他们把梅影当成拯救他们的恩人、活菩萨。慢慢地祭拜的人多起来，大榆树下香火比山上仁义庙里的香火还旺盛，关二爷要是有知一定伤心落泪。人们在香烟缭绕里祷告梅影平安无事，在他们心里梅影就是他们的保护神。
香火照亮了人们心头的黑暗，却照不亮梅孝先他们那般人的心里阴暗。
梅孝先在小老婆等女人怂恿下特地召开乡绅会议，议题只有一个，定性梅影是严重失节，辱没梅镇和先人，还严重侮辱了中国人的尊严，派生出两个决定，驱逐梅思庭家出梅镇，不准人祭拜梅影。
梅思庭怎么也没想到，梅家十几代人辛苦攒下的基业毁在梅影手里，通知下达后，没有一句辩解，拖家带口三四十人被枪兵押着离开梅镇。一路上愁云惨淡，人们用眼泪为他们送行。那两个保全贞洁和被救下男人的家庭全体出动，不管梅孝先的什么禁令，带着好吃的哭喊着堵住大路，挡住梅家人，公开在道路上摆上香案祭拜心中的活菩萨梅影。跟来的全体师生哭祭，哭声震撼整过梅镇，哭倒了一大片男女和学生，也引来了更多平日不敢公开自己良心的人，还惊动了附近的山民。他们不辞路远，纷纷赶来祭拜女菩萨。
来祭拜梅影的山民络绎不绝，越来越多，气得梅孝先等人只敢龟缩在镇公所骂娘。
不知是谁喊了一句，梅老先生一家不该走，我们找梅孝先理论去。众人纷纷应和，簇拥着梅家人赶往镇公所。梅孝先何曾见过如此阵仗，绕他们怎么威吓、叫骂，没人理睬。梅孝先叫枪兵抓人，没有一个枪兵愿意出手，反倒是梅孝先被田磊等人抓住，逼梅孝先取消禁令。田磊说，你个黑白不分的老东西，如果你胆敢再如此，老子和你一道跳日落崖，敢不敢！有人干脆说，别跟老狗日的废话，他听不懂人话，干脆给他一粒枪子算了。
梅孝先在群情汹汹下被迫宣布取消驱逐令，保留大榆树下的供奉，派人寻找梅影。
九
山路尽头是一座古砖墙圈着悠久的县城，历经无数风雨的民居不堪重负地苟延着，街面冷冷清清，行人稀少，乞丐特别多，十个人里至少有一个是乞丐。这天，街上多了一个披头散发衣衫破烂的乞丐，脚上的污泥里掺着血污，走一步，青石板上落下一道血脚印，借着手里的树棍支持行走。准备驱逐的乞丐们瞧着血脚印，摇头叹息，无意中看到这个新来的腰间别着两把柳叶刀，更加不敢接近，只好用目光追随。乞丐一路艰难地走向军营，面向军营站了一会，躺倒军营对面的岔路口墙根睡觉大觉，眯缝的眼睛射出寒光，刺向军营门口。
远处的旮旯缝里，好几个乞丐盯着。
日头白花花地下着火，狗蛰伏阴凉之地伸出舌头嚯嚯地排热，乞丐一动不动躺在能烤熟麦饼的墙根，像条抽了脊梁的死狗。房顶上瓦面仿佛过了火，白气滋滋地升腾，空气里飘着焦糊味。军营门口有几次日本兵进出，每次进出，乞丐都放大了眯缝的眼皮。一个拉长的影子靠近乞丐，带来不断增强的喘息声。乞丐掉过手里的树棍，指着逼近的影子，影子不再逼近，声音嫩嫩地说，七爷让我们送水、吃的。乞丐收回树棍，影子缩短，递过来一只大饼一个豁口陶碗，碗里波光潋滟。乞丐夺过碗，把水倒进喉咙里，抓过大饼大口撕扯咀嚼。贴着乞丐耳朵再次爬过来带着奶味的童音，七爷说了，你一个人等于送死，我们在关二爷庙。乞丐停止咀嚼，脖子似乎僵硬，扭头看时，影子早已消失。
日光把墙面压缩为一块巨大的黑影，劈头盖脑蒙住墙根，也蒙住仿佛死了乞丐。黑影伸展到半个街面时候，军营门口响起叽里咕噜的疯狂，两个鬼子军官兴奋地冲着大门而来，梅奔矮了一节放着谄笑随在一个芦柴棒子日本军官身侧，嘴里放着叽里咕噜的马屁。乞丐身子一点一点离开了靠着的墙根，手伸向腰间插着的柳叶刀柄。芦柴棒子正是宫本，距离乞丐四十几步路，快要进入柳叶刀有效击发距离内。乞丐的手把住刀柄，下一秒就是抽刀击发了，抽刀的手腕却叫另一只铁钳子的手抓住，乞丐的手在铁钳子的钳制下像没有分量的棉花。正在乞丐激怒、呼吸粗重之际，响起一声啪，宫本摇晃一下捂住肩膀，倒在梅奔及时伸出的双臂里。枪声引来瞬间的枪声大作，机枪声飞蝗一样扑向乞丐左边的墙头。乞丐耳朵里炸响了一个沉闷，跟我走，没命了什么仇都报不了。
月色漂染了破败的大殿，那些剥落、残缺和报废的什物乱糟糟地被月色刷成冷峻的画页，残留的热空气正在给冷峻固定色彩。外面，落单的子弹在夜空里划出垂死、暴虐的啸叫，粗暴的叫骂声，撞击木板的声音，割裂了本该平静的夜晚，哭喊声染着县城的夜色。
乞丐躺在草席上，头发分开落到脸的两边，暴露出一张虽然涂抹了泥灰但仍然好看的脸，她是个女人，她就是被迫出走的梅影。梅影诀别亲人，直奔县城，守在兵营前的目的显而易见，可惜，她的柳叶刀没有发出，就算发出了不知道能不能击中仇恨的目标，虽然她出生在书剑承传之家，从小也跟着父亲练过武，柳叶刀练得最称手，但是在失衡的心理作用下是否能保持平常的准头还得两说，再加上虚弱的体力，柳叶刀就是飞出去了能否有足够维持快速飞行的能量也是未知数。及时转移目标的那一枪是方鲁开的，方鲁那天离家出走后就发誓一定要杀了宫本，他在县城的行踪叫无处不在的乞丐探知，乞丐的头领七爷找到他，达成共同杀鬼子的合作协议。方鲁早就从身材和走路的姿势上，认出守在军营对面的乞丐就是梅影，他痛恨梅影失身失节，但是不忍心眼看着前去送死，心里还是放不下梅影，关键时候果断开枪。
好几个小乞丐瞪着黑生生的小眼睛盯着昏睡的梅影，十分担心，没有好办法。梅影在感知自己的手完不成击杀目的时，急怒攻心，虚弱的体力用尽晕倒当地，被人背进了关二爷的地盘。方鲁开了一枪后，及时抽身，他无法面对梅影，嘱咐七爷好生照看梅影，自己去继续训练田磊那班人，他要拉起一支复仇的队伍，七爷已经答应了方鲁，合成一股。
来了来了。乞丐头七爷一手端着一只盆子急匆匆进入，小乞丐分开。一只盆里是稀粥，分派小乞丐给梅影喂食，自己拿起另一只盆里棉布，在随后而来的水盆里蘸水，抓起梅影的脚清洗，去掉泥土和血污的脚板划痕杂乱，呲着一道道横七竖八的血口子，蒺藜露出黑乎乎脑袋。七爷拿出镊子夹住黑脑袋拔出，脚板微微颤抖。七爷告诫梅影不要乱动，伤口要是不清理会感染，那样还怎么报仇？
你是谁，为什么要阻止我？梅影气息奄奄地问。一个小乞丐说，他就是我们的七爷，玩枪的。七爷说，对，我就是玩枪的七爷，我是为了……砰，哗啦。梅影踢翻了水盆，怒叫，滚，我不要你管，我要杀宫本那个活畜生。暴怒支持梅影爬起来，摇晃了一下又躺倒。
梅影醒来时候躺在一个简陋的床上，房间里黑乎乎的很难看得清面貌，房间有门没有窗户，门把屋子锁进黑暗，从门缝里挤进来几丝光线泄露了这是一个发光的白天，门外没有任何人为响动，风从门缝里飙进来，在黑暗里斯斯叫，像无数条毒蛇在吐信子。梅影有气无力地看着听着，好像来到了另一个世界，她早已没有了惧怕，也不拿自己当人待，更不把自己当女人，她活着唯一目的就是杀了宫本那个禽兽、魔鬼，哪怕和他同归于尽，她活着就是为了死去，她努力让死去早一天到来。
斯斯的微风伴着丝丝缕缕光亮在黑屋里舞蹈，她不想听不想看，眼睛张得特别大，像要用眼睛吃人。黑暗能叫她安静，那就恰如其分地守着黑暗，直到自己身体完全有了行动能力。她清楚，她还活在人的世界里，但是已经失去了一切，再也不用想那个缥缈的醉心的事了，她只配拥有死亡。
门咬牙切齿地开了，光线轰隆一声扑入，同时送进来龇着毛发的七爷。七爷的脸埋没在光线的推送里，光影在嘴边颤动出声音，饿坏了吧，吃点东西，养好体力好杀鬼子。梅影在门开的瞬间关闭了眼睛，她不想和人有关系，尤其是对她关心的人，她要无情绝情。七爷陪着小心将碗放到床边一张椅子上，说，我叫七爷，也是东北军负伤的连长李湘林，我爱人也是被宫本那个畜生……所以，我脱离了部队，一路追踪下来，我还有十几个好兄弟。李湘林强行灌输自己的经历和苦难，暗示他们是一棵藤上的两个苦瓜，砥砺梅影的求生欲望。
十
梅影终于答应跟李湘林训练，坚持自己的独立单干，说自己的仇不依赖别人，哪怕是自己的亲兄弟都不行。李湘林痛快地答应，悉心教授梅影所有杀日本鬼子的技能。梅影开始了没日没夜的训练，伤痕累累遍体鳞伤，从不叫一声疼和苦，她把自己当成了一架机器，只要机器能运转绝对不会躺下，机器更不会有人的感受！陪练的几个东北军士兵开始个个都是能手，有的甚至不愿意做陪练，认为是耽误时间，摔得梅影浑身是伤。一个月后，士兵们被梅影摔得鼻青脸肿，三个人不是她的对手，各种技能一学就会一学就精，十几个人里只有李湘林和梅影不相伯仲。格斗中梅影不说一句话，完全把对手当成她的复仇对象，眼睛里全是刻骨的狠毒。
在一个无月的夜晚里，梅影从山中营地消失了。得知消息的李湘林随后追赶，哪里还有梅影的踪影。
两天后，县城传出惊人的消息，酒楼上炸死五个日本军官，妓院里两个日本兵死于柳叶飞刀之下。两个现场都留下一张纸，写着独孤二字。日本鬼子如同惊弓之鸟，一两个日本兵大白天都不敢出兵营，城里如临大敌戒备森严。看到纸条的中国人一传十十传百，都说城里来了一个来无影去无踪的独孤大侠，专杀日本鬼子。独孤大侠带给县城人一丝丝亮光，让久违的脸上有了笑的理由。
日本兵龟缩兵营，靠近兵营的地方时常响冷枪，每次枪响必有一个日本兵血花飞溅。凶残的日本兵连日来把县城翻了个底朝天，连独孤大侠的影子都没瞧见，还在清剿中接连死了九个官兵，全城通缉毫无结果，因为见过独孤大侠的日本兵都命丧黄泉。宫本看出了独孤大侠专杀日本兵不杀中国人的漏洞，严令那些汉奸出动四处搜捕，连梅奔也被派出去带队搜查。每天兵营门口绑着十几个老百姓，只要独孤大侠朝兵营开枪就杀三个中国人，这招够歹毒，兵营才得到暂时无事。
独孤大侠也改变了手法，蛰伏城外，专门对出城扫荡的日本兵动手，每次不是一个就是两个，打完就走，绝不恋战。穷凶极恶的鬼子兵毫无办法，好几次清剿变成对长官的保护。
县城出了这号人物，引起了多方寻找，最终都无功而返。独孤大侠行动在风里在迷雾里，没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只有日本兵死亡后出现的独孤二字，字是左手写的毛笔字，从字迹上根本无法判定需要的属性。城里的读书人可遭罪了，都被抓进兵营验证字迹，严刑逼问。
县城成了那些黑乌鸦横行的天下，黑乌鸦是县城百姓送给那些流着中国人的血帮着日本鬼子残害同胞的汉奸，是对汉奸的刻骨诅咒。梅奔试了几次，居然毫发无损，胆子开始发胖，带着手下四处横行。一个夜晚，梅奔醉醺醺从妓院出来，叫一个人薅住衣领，梅奔吓得跪地求饶，抓着的人像从地狱里发出的阴森，喝道，再叫送你见阎王！梅奔只磕头不敢出声。那个阴森低沉道：要想活命滚回梅镇，不要再给鬼子当狗！梅奔压低声音说，是是，再也不敢了，就走就走。阴森声音道：叫梅镇人明白，祸害他们的是日本强盗，不是其他人！梅奔磕头如捣蒜，是是是，一定相告一定相告！您是您是……啊哟。梅奔杀猪似的大叫，双手捂住耳朵，血从指缝里钻出，青石板上躺着一只血耳朵，腥亮地反射着照过来的灯光，血糊糊地悸动。
梅奔捂着耳朵连夜逃回梅镇，窝在家里养伤。听说梅翻译官回来了，梅孝先等人登门拜访，托梅翻译官在黄军面前多说好话，保全梅镇老少。梅奔叽叽哼哼地说不出所以，只让梅孝先他们不要让人知道自己回来了。梅奔害怕极了，血糊糊的耳朵让人终生不忘，一夜之间变了一个人，再也没有了那些恶习，劝说梅老妖赶紧搬离梅镇，不说搬离的原因。梅老妖哪里舍得家产，哪里听得进儿子的话。梅奔急得没办法，单独对爹说独孤大侠其实就是梅影。梅老妖不相信弱不禁风的女子怎么就变成杀人魔王，梅奔磕头赌咒说，梅影的声音他最熟悉，不管怎么变都能听出来。梅老妖拍着脑袋说，是了，梅思庭家世代习武，我怎么把这个忘记了，可是，她一个人，迟早会殃及梅镇，太君要是晓得是我们梅镇的人……爹，您想怎样，我的耳朵可是警告，万万不能啊。
很快，梅孝先知道独孤大侠就是梅影，带着枪兵连夜赶走梅思庭和家人，说不能叫黄军找到祸害梅镇的借口。梅思庭听说独孤大侠就是梅影，没说二话，带着家人乘着夜色离开。岔路口，梅思庭对着县城方向遥拜，嘴里念念有词说：家有此女，我梅思庭祖上积德了。闺女，是为父看错你了，你是贞烈女子，等到平安日，为父一定为你树碑立传，以飨后人！梅思庭洒泪离去，进入深山林场的老宅，留下四个枪兵，剩下的交给前来的田磊，带着进城协作梅影。
十一
连日来，梅孝先派人四处张贴告示，令全体梅镇人安心过日子，说前次日本人来是为了梅思庭的女子，现在梅思庭家走了，梅影也失踪了，再也没有值得黄军惦记的。如果黄军偶尔路过，千万别慌乱，要箪食壶浆以慰大军，定能逢凶化吉平安度过。梅孝先还怕人不识字看不懂，每天派两个枪兵提着铜锣沿街叫喊。那些有良心的人听了在背地里咒骂梅孝先是缩头乌龟是汉奸。田磊和方嫂等带人夜里撕毁告示，白天梅孝先叫人张贴，并说，如果发现再有人撕告示不听劝告，当同梅镇的罪人论处。
三天后的早上，阳光没有分别地照着梅镇，麻石街上有几家店铺刚刚打开门，一群黄祸涌入，皮鞋的铁掌狰狞地敲击麻石，溅起一溜溜火星。这次，日本兵没有大开杀戒，目的明确地直冲镇中而去。老板们吓得赶紧关上门，在门内哆嗦、喘息。
日本兵围住大户，强行带走他们的年轻女子。他们用惊恐的告饶，希求放过，招来的是无情的枪托和皮鞋。宫本领着兵冲进梅孝先家，梅孝先正在茅房里痛快，听到不同往日的嘈杂，吓得屎尿停滞，顾不上屎尿给屁股染色，提上裤子匆匆忙忙赶往客厅。三个老婆两个儿媳和闺女都叫日本兵刺刀押着跪了一大片，垂着脑袋簌簌发抖。梅孝先一手提着裤子放出无限欢笑说，太君太君辛苦，没想到太君如此勤劳，请坐请坐。高声叫道，来人啦，给太君备茶备饭，杀猪犒劳太君。宫本用生硬的中国话说，不用，梅桑，你是大日本大大的朋友，肯为大日本圣战出力？
梅孝先点头哈腰，一手紧紧抓住裤腰满面笑容说，一定出力一定出力，太君尽管吩咐。宫本哈哈笑，吆西，很好，大日本士兵前线作战的辛苦。
辛苦辛苦，大大的辛苦。梅孝先应和着，偷眼瞧着跪地的女人们，一个个像拔了毛的秃尾巴鸡。宫本说，那好，黄军需要你家的女人慰劳慰劳那些辛苦的士兵。
啊？太君太君，那可不行，她们是乡野之人，见不得大世面，惹怒了黄军，那可不是闹着玩的啊，太君太君太君您行行好。梅孝先眼泪鼻涕齐出，双手作揖，忘记了提着的裤子，裤子滑落，露出两只干帮帮的光葫芦腿，两股间夹了条变了形的小黄鱼。女人惊呼，梅孝先似乎意识到，赶紧提起裤子，急赤白眼地哀求，太君太君……八嘎！宫本身边的军官抽出抵住梅孝先的脖子。梅孝先妈呀一声瘫坐地面，浑身筛糠，他睡着想醒了也不愿意相信，自己真心求得共荣共存大计的黄军竟然不认他这个优良奴才，对他这个一心求安的良民顺民下毒手。脖子上寒冷钻心，眼前寒光闪闪，刀不是来跟他梅孝先商量共荣共存，是要吃他的肉，毁他的脸，如果不答应，人头立马搬家，女人照样被带走。宫本似乎并不同情颤抖的梅孝先，也不理会梅孝先的真心，挥手叫士兵带走哭哭啼啼的女人。梅孝先哭着喊道，不要反抗啊，要保全好自己啊。
呸，梅老狗，你也有今天啊，你不是一心巴结日本人吗，添鬼子的屁眼吗？咋样，日本人给你戴上多少顶绿帽子，够你老乌龟受用下半辈子！骂梅孝先是他的二姨太。骂完，二姨太乘日本兵不注意，一头撞死在客厅立柱上。
客厅里顿时沉寂，人们来不及思想，二姨太完成了她的忠烈和大义，倒在地面像一座躺着的不朽丰碑。
街上踢踢踏踏走着十几串穿银代金的富家女人，哭哭啼啼和叫骂声杂交。
那些平日很威风的狗们不知道躲到那个地洞里了。街上留着日本人的告示，令梅影三天内到军营自首，否则将这些女人统统充当慰安妇送往前线，然后梅镇鸡犬不留。女人们脚步沉重地踢打着麻石街道，仿佛踢打着在人们心头。人们虽然痛恨这些大户，也痛恨那些仗势欺人的太太小姐，但是他们毕竟是中国人。暗中盯着的人们个个咬牙切齿，但是毫无办法，空怀满腔悲愤。
十二
梅思庭面色晦暗地躺着唉声叹气，目光空前疲惫，头发似乎又白了些许，手里的书摇摇欲坠，管家匆匆跑来告诉他梅孝先他们来了。梅思庭目光冷悠悠地打向柴门，梅孝先等衣衫不整弓腰窜入，热切的目光碰触梅思庭冰冷的目光，搅扭着跌落泥地。梅孝先在梅思庭丈外止步垂首，后背上露出两根带刺的荆条，脸似乎从死人堆里捡回来。梅思庭将书放置竹椅上，微微挪挪屁股，端正身体问此来何事。梅孝先突然跪下双手合十，急切说，太爷，是我孝先对不住太爷，晚辈有眼无珠，可都是职责在身啊，是全镇三千多人的性命逼的啊，太爷能体谅晚辈吗？跟着梅孝先先后跪倒的乡绅齐声呼喊“太爷”。梅思庭再也坐不住了，站起来惊问又发生什么大事。梅思庭想到他们来肯定有事，没想居然以这种形式表示，他想到逼他们全家老少离开时候的绝情，何曾把他当太爷了！如此表示除非梅镇遭遇了空前灾变，有求自己，否则梅孝先和众乡绅不会自贬身份下贱到不齿地步，内心自然惊愕，脸上波纹不显。
荆条高高举在梅孝先手里，梅思庭瞧着并不接荆条，说，有话说，用不着古人那一套，起来说话。梅孝先诺诺连声，颤颤巍巍地爬起来，脸上泪水流出两条沟，将荆条递给管家说，太爷想什么时候惩罚，孝先随时恭候。梅思庭瞧着心有不忍，咽下嘴里的愤怒说，啥事？梅孝先嘴唇哆嗦着语言不清，身后的戴眼镜乡绅代替梅孝先说明刚刚镇上发生的大灾变。梅思庭听了阴霾覆面，低头不语。众乡绅恳求梅思庭救救他们的女人，神情垂死得像一只只瘟头鸡。
梅思庭背过身体，背对着众人，声音阴沉道，众位请回，恕梅某无能为力，请不要再拿小女做挡箭牌，小女可是众位的眼中钉，早已亡命天涯，就是梅某想出头也是心有余力不足。
太爷，姑奶奶可是叫日本人闻风丧胆的独孤大侠！
太爷，大姑可是女中豪杰！
太爷，我等有眼无珠，错怪了姑奶奶了！
太爷，姑奶奶可是活菩萨啊，那天乡场上要不是姑奶奶侠肝义胆挺身而出，不晓得有多少人被杀，有多少良家妇女被祸害啊，太爷！
乡绅们说得义正辞严，涕泪横流。现在的梅影在他们嘴里就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是舍身赴死的大义凛然。原来他们心里还存着如此圣神的判词，可是说在此时此地显得分外虚假，还滑稽。梅思庭明白他们都是为了自己才临时抱佛脚，想出手，却像深陷水井里的牯牛有劲使不出。他清楚，这些人是想女儿再次为他们牺牲，牺牲完了还不是……他的心在颤抖，不敢想下去。他痛恨自己，是自己的冲动和恶言逼走了女儿，现在是生事死都不知道，又能到哪里去找到女儿？梅思庭的为难似乎早就被来人料到，戴眼镜的说，只要太爷往城门上一站，保管大姑在一天之内现身。梅思庭没想到戴眼镜的如此歹毒，这是要把自己送给日本鬼子做人质，真正坏透了的烂瓤子。梅思庭仰面长吁，罢了罢了，看来我这把老骨头非要让日本人敲骨吸髓了。
镇前路上，众人挡住梅思庭的马车，不准前去送死。田磊等围住梅孝先等人大骂他们丧尽天良，为虎作伥，毁了人家女儿还想毁了年老的父亲。方嫂骂道，梅孝先，你枉披了一张人皮，怎么干出如此猪狗不如的蠢事，你们不是日本鬼子的良民吗，不是太君前太君后吗，不是要大东亚共荣吗，怎么你们的太君不拿你们当朋友了不拿你们当人了？梅孝先等人在众人群情汹汹里，老脸紫红，说不出半个字，像一只只丧家犬。
眼看走不成了，梅思庭站到车辕上高声喊道：父老乡亲们，为了我们梅镇的安宁，老朽父女愿意投身虎口，他们的家人也是梅镇人，也是中国人，救他们就是救我们自己，不要为难了，早一点救出他们早安宁。
不行，您去了就是有去无回！
您去了也救不回她们，日本人不是人是畜生！
我们不能再叫好人伤心又流泪，更不能无价值地牺牲！
不去，他们活该！平日里不是威风凛凛吗，不是欺男霸女吗？
梅思庭双手抱拳，高喊：众位乡亲，原先老朽也错怪了小女，认为她失节失贞，有辱门风愧对先人，现在老朽明白了，小女那是舍生取大义，救民于水火，那是大忠大孝，有女如此老朽值得了，列祖列宗有光彩了。
众人抬着泪眼喷着怒火盯着梅思庭。梅思庭泪流满面，一副慨然赴死的果决，说女儿尚且如此，老父何惜此衰残之身，但愿将来天下太平了，你们把老朽父女合葬于这东边山岗落日崖上，我们父女守着关隘保梅镇平安！说罢，不等众人反映，拿起马鞭狠抽马屁股，受惊的马拉着马车冲决而去，身后响起震天的哭喊、惨呼。
天边摇摇传来：我们死了，但愿乡亲们好好活着——
十三
众女人被关在一个尿骚扑鼻的屋子里，满室哭哭啼啼，一个个失去了往日的骄横，灰头土脸得像一群逃难的灾民。梅孝先小老婆呵斥众人，说黄军不会把我们咋样，是拿我们引梅家那个小荡妇现身，我们都会好好回家的。
一个女子道，早想到如此，我们就不该那么编排梅大姑，现在我们都这样了还有什么脸面说她！她好歹是杀日本鬼子的独孤大侠！
呸，啥子叫独孤大侠，骚货烂货，她也配跟咱们比，切，我们好歹完好。小老婆话还没落音，大门轰然打开，涌进来一大批日本兵。妇女们惊呼，互相扭抱在一切，浑身打着摆子。小老婆站立，笑对日本兵说，太君，我们都是良民，我是梅镇长夫人。当头的军官盯着小老婆嘎嘎怪叫，说夫人夫人好，来共荣共荣！上前抱住小老婆，小老婆惊叫、挣扎，还是被拖走。剩下的日本兵像饿狼张着血盆大口扑向一群惊恐的羔羊，惊呼、惨叫在军营里肆虐，那么苍白那么垂死，狂笑、怪笑在军营里横冲直撞，那是魔鬼的狂欢。
李湘林和方鲁一边一个死死抓着梅影的两只胳膊不松手。梅影刻骨地盯着两人，声音阴冷地说，就是死了也要救出父亲，不然我就是畜生不如。你们放开，你们怕死躲着。
李湘林、方鲁道：谁怕死了？李湘林说，要死也不是这个鲁莽的死法，我们要想个周全的法子，引开他们才好乘机动手。方鲁赞同说，往日我们用独孤大侠杀日本鬼子不都是采取多点呼应吗，他们哪次真正抓住我们了？梅影阴毒地分别盯了两人一眼，垂下脑袋。李湘林说，哎，这就对了。宫本绑着老父亲就是引你主动出现，清除你这个眼中钉独孤大侠。梅影似乎点了点头。两人放开梅影的胳膊，紧急讨论营救计划。梅影靠着墙壁闭上眼睛休息。
一个乞丐闯入，说宫本那狗日的放出话，梅小姐要再不出现，每隔一个时辰杀十个老百姓，还要……李湘林对乞丐摇手，指指睡着的梅影。乞丐凑近李湘林耳边细说。李湘林和方鲁万万没想到，就在他们商量计划的时候，梅影悄悄从窗户爬出。
十四
梅思庭吊在城门上方木笼里，宫本等站立城楼垛口，盯着下用枪赶来观看的老百姓。城楼和城门两边驾着机枪，如临大敌。一个戴金丝眼镜的汉奸在城楼高声叫唤，下面的百姓听着，笼子里的人就是你们所说的独孤大侠梅影的亲爹，谁和黄军作对就是这个下场。宫本太君说了，太君不想为难你们，只要梅影前来自首，你们会平安无事，如果执迷不悟，每隔一个时辰杀了你们中十个人。人群轰然，哭喊声震天动地。宫本瞧着从鼻子里哼哼怪笑，对着金丝眼镜挥手，你的告诉他们，叫他们跪求梅的。
是，太君。汉奸对着城下，声音撕裂地嚎叫，你们听着，求太君没用，还是跪下，跪下求梅影吧，求独孤大侠吧，她可是你们的活菩萨，她不会看着你们被杀不管！跪下跪下！
人群轰然跪了一地，声音嘈杂地惨呼，独孤大侠，救救我们吧！
看押的日本兵兴奋得嚎叫、怪笑。
笼子里的梅思庭悲愤地合上双目。
太阳火龙龙地炙烤着人群，绝望的哭喊声搅着热气喷向远方。他们无辜得像地上的蝼蚁，他们卑微地祈求生的希望。有人不跪，高声喝道，你们不要这样，这是日本鬼子的毒计，就是要利用你们当人质，引诱独孤大侠出来。独孤大侠可是我们民族的……砰的一声，那个有骨气的清醒的人倒在宫本的手枪下，枪口还冒着蓝幽幽的烟，宫本得意吹吹枪口，面露狰狞的笑。
众人咋听枪响，惊呆了，忘记了呼喊、哭诉。热血汉子身子摇晃着转身面对城楼，顽强抬起手指向城楼，说不出话，身体不甘心地向后倒下，灰尘四射。众人惊恐，大气不敢出。金丝眼镜狂躁地喊道，看到了吧，这就是不听黄军命令的下场，快点哭啊求啊，否则下一个就是你们。
哭喊声整齐地无目的地卷地扑出，涣散在苦难的土地上。
看，独孤大侠来了！不知谁惊叫了一声，哭喊声像一阵风快速远遁。众人游目四顾，梅影披着头发，腰间帮着一串手榴弹，一步一步从山岗上走下来，两只脚像两座沉重的山岳，砸地有声，土地震颤！很多年纪大的男女双手合十遥拜，活菩萨啊，救苦救难啊，大恩人啊！有人低低呼喝，快快给大恩人磕头。众人低头垂地：大恩人，活菩萨！
他们用他们仅能想到的仅能做到的，祭拜恩人。
热风掀开梅影的长发，脸色惨白，嘴角挂上轻蔑的微笑，脚步锤击地皮，地皮把震颤传导给每个人的身体，激荡心血。日本兵看到走来的梅影，端着枪呼啦一下子围上，看到梅影腰上的手榴弹和抓在手的引线惊恐地后退。
梅影走一步，鬼子兵惊恐地退后一步。
木笼里站着的梅思庭双手抓着木栅栏，拼死地高声喝道，女儿，好样的，老子有你这样的闺女死而无憾了！孩子，是爹不好，爹只顾着狗都不吃的所谓脸面，那样伤我儿的心，爹有罪啊，爹罪大恶极啊！
梅影站住，抬头盯着木笼，高呼，爹，有您理解就够了，女儿就能安心上路了。可是爹，女儿不孝，连带亲爹遭罪了，女儿给您磕头了。说着，梅影当地跪下，连着给梅思庭磕了三个头，脑袋把干燥的泥土磕下一个浅浅的凹印，凹印染着殷红的血，额头血粘着泥土。
梅思庭高叫，声音冲荡着空气，烈火般燃烧，说，儿啊，谁说忠孝不能两全，爹，今儿见着了！黄泉路上，我们父女作伴！
梅影高声大喝，声音尖利，像一把把锋利的匕首，直刺人们心灵深处，血呼啦啦流在每个有良心人的心里，加速血液的沸腾。梅影道：日本鬼子听着，我梅影就是你们要找的独孤大侠，是我亲手送走了你们四十九个东洋鬼子的命。现在，我来了，如果你们还有点日本武士的尊严，就放了这些老百姓，一切与他们无干！
好，我答应你。宫本得意非凡，朝城下挥手。围着的日本兵撤开包围圈。人们看到了生的希望，可是这个生的权利是一个弱女子用自己的生命和尊严换来的。人群不乏有明理有气节者，他们对着梅影再拜，高呼救命恩人。梅影朝他们微笑，挥挥手说，快快离去，鬼子不是人，防止他们反悔，快快走快走。众人哭泣着依照梅影意思，扶老携幼逃去。梅影瞧着悲惨又无奈的人们，两颗泪珠滑落地面，溅起两朵灰尘的花朵。
梅思庭哈哈大笑，说花木兰啊花木兰啊，哈哈哈哈哈哈……
宫本叫道，梅影，人我放了，该兑现你的诺言了。
梅影抬头大喝，你不是大日本武士吗，不是战无不胜吗，难道还惧怕我一个小女子！
宫本语塞，脸色酱紫。
梅影抓住机会说，我有两点，答应了，我立马卸下手榴弹，随你去报功领赏。
宫本轻狂大笑，说，好，哪两点。
梅影咬字准确，不疾不徐说，一，放下我爹，我们父女见面；二，将抓来的梅镇妇女送过来，我要看着他们离开，然后我随你处置。
宫本朝手下挥手说，放笼子，带上梅镇女人。
木笼在梅影注视里缓缓放下。
城里城外无数双眼睛注视着，随时准备着。一切出乎人们预料地发生了，留下的只有各自的良心和愧疚，还有一群和梅影一样的随时慷慨赴死者。
十五
所有的女人衣衫不整，有的衣服被扯破，鼻青脸肿，还有嘴角流血者，完全失去了往日的光鲜尊贵。梅孝先小老婆一惊一乍，絮絮叨叨，被扯破的胸衣搭拉着，脸上留着血迹，逢人就说，我是镇长三姨太，我没失身我没失身。惊叫，鬼呀鬼子啊！梅孝先闺女和两个儿媳妇按住她，闺女说，三娘，你没失身，我们都没失身……三人眼泪迷糊地看着众女，可怜兮兮。众女低头啜泣。
大门哐当打开，阳光汹涌而入，众女惊恐尖叫，浑身颤抖。那个城头上喊话的金丝眼镜蹬着马靴斜挎着王八盒子摇晃着身子闯入，后面跟着十几个端枪的日本兵。小老婆大笑着扑向金丝眼镜，叫着，我没失身我没失身。跪倒金丝眼镜面前。金丝眼镜抬起马靴大叫，去你老母，早就是黄军的玩物了，还他妈的装贞洁烈女。小老婆被瞪向墙角，脑袋撞到墙面，昏厥过去。金丝眼镜瞧都不瞧，大喝，宫本太君有令，放你等回家。众女惊恐地盯着金丝眼镜，谁也不敢相信。金丝眼镜大怒，咋啦，不想走，那好啊，外面的黄军可是等不及了。轰的一声，众女跌跌撞撞扑向门口。
街上疯跑着一群衣衫破片翻飞披头散发的女人，哭着叫着逃命。金丝眼镜和押解的鬼子兵走在后面。金丝眼镜大笑大叫，慢点慢点，跑那么快干嘛，又不是砍头，你们老爷都等着黄军的剩汤喝呢，哈哈哈。众女听了，停止了奔跑，脚步裹着心事重重，就像去刑场。金丝眼镜说，哎，这就对了，你们现在身份高贵了，黄军用过的女人，量你们老爷不敢慢待。刻毒的提醒，像重锤击打在众女心头，往日的骄狂、刻毒、不可一世死亡了，变回一群可怜可悲可叹的女人，她们深刻体会到了被迫、无奈、弱小。好几个女人又开始了哭哭啼啼，走成了一群悲惨的可怜虫。梅孝先家女人费力地拖着人事不省的小老婆，一路凄凄哀哀，往日的骄横落到烂泥淖里。
梅影和老父亲互相搀扶着矗立城门口，目睹女人们哭哭啼啼走来。梅思庭要上前，梅影拉住说，爹，不用管！梅思庭叹息一声说，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日本鬼子禽兽不如。
爹，畜生听不懂，省省吧。
众女见到梅影父女，特别是梅影绑在腰间的手榴弹，明白是怎么回事了，纷纷跪下，呼喊：恩人啦！梅影怒道，别假惺惺的了，还不赶快走，日本人要是反悔了，你们谁也走不成！众女一片低呼，像一个个丧家之犬跑过梅影父女身边。
看着快要到山岗的众女，梅影回头说，爹，您也走，有我在，他们不敢怎么样。梅思庭转身面对梅影，严肃地说，闺女，爹今儿长脸了，死而无憾！不要劝我，老爹陪着我的好闺女，生死与共！
突然城内枪声和爆炸声猛烈啸叫，梅影父女和日本兵惊愕，看向城内。宫本大喝，防止……没等他的话说完，城外枪声大作，子弹飞蝗般飞向城头，城门处十几个伪军突然朝身边的日本兵开枪。方鲁高声呼喊，梅影、伯父快跑。梅影明白了，这是李湘林方鲁他们在营救自己，带着爹跳下脚边的壕沟。反应过来的日本兵用重火力封锁壕沟，子弹冰雹那样密集，溅起一片片泥土的暴雨，压得父女两抬不起来头。忽然壕沟里窜过来三个伪军，梅影举起一颗手榴弹要同归于尽。伪军大喝，梅影，是我，李湘林。梅影松了一口气，晕倒沟壁，拉了弦的手榴弹嗤嗤地冒着白烟。李湘林纵身飞扑，抓过手榴弹压在身下，手榴弹在李湘林身体刚刚压住的瞬间爆炸。
天空黄橙橙，染了太多的血，硝烟在黄橙橙里弥散，血腥味罩着这片天地。
十六
血蒙蒙的斜阳撒了一路，男人女人走在血路上，一个个走得没心没肺。梅孝先发着垂死的尖叫，这可这么好这可这么好啊！腿一软跪倒泥地，仰面惨呼，祖宗啊，奇耻大辱啊奇耻大辱啊！梅孝先涕泪横流，拍打着泥地。
众人停下脚步，瞧着，谁也不敢上前劝说，因为谁也不知道拿什么劝说，谁都没有心情劝说，他们可都是奇耻大辱的同路人。一个女人咬牙切齿地说，都是你们弄的，整天仁义道德，睁着双眼说瞎话，生生的把一个忠烈女子说成是荡妇是水性杨花，败坏了梅镇侮辱了祖宗，还赶人家走。这下好了，都是荡妇了，你们这些老爷都戴上日本人的绿帽子了，看你们今后怎么办！
一直被人抬着的梅孝先小老婆从担架上翻身下来，她现在不疯了也不半死不活了，瞪着牛眼鄙视斥责的女人，散泼地大叫，咋啦咋啦，胡咧咧啥，啥叫荡妇，老娘身子干净净，拼死保住了身子，要不老娘也不会被打成这个样子！梅孝先家女人一起帮腔，都说他们都保了清白。那个女人哈哈大笑说，好啊，别扯臊了，脱了裤子叫你们男人查验，敢吗？顿时叫骂声四起，众女扑向怒斥的女人，揪头发扯衣服扭打，混乱一团。梅孝先拿过身边一个枪兵的枪朝天开了一枪，大喝，够了，还不够现眼吗？
众女人松手垂头。小老婆气咻咻说，老爷……
闭上你的臭嘴！梅孝先将枪扔给枪兵，拍拍手，厉声道，回镇里谁也不准说说……说这个事！谁说了就沉谁的河！听到没有！众人稀稀拉拉应和。梅孝先大喝，听着，这一切都是梅思庭家那个劣畜闹的，她才是梅镇的大罪人！
小老婆说，对对，一切都是那个梅影的罪恶，她是我们梅镇的公敌是梅镇的耻辱。大家不要互相针对，梅影才是我们受苦受难的根源。
戴眼镜说，对对对，大家统一说辞，这样，我们回家就没事了。听镇长和三姨太的，记住，梅思庭他们家才是我们的公敌。
众人轰然称是。
十七
梅镇四处浓烟滚滚，火光映红了半边天，燃烧的爆炸声此起彼伏，叫骂、哭喊声震得月亮闭上眼睛。
大榆树下挤满了战战兢兢的男女老少，四外的火把不断滴着血红的泪滴，空气里蓄满了死亡的腐败。宫本的脸在火光里摇晃，血红、暴戾，狠毒地盯着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男女老少。梅孝先等乡绅在刺刀的押解下，躬身垂头站在宫本面前，乖得像三孙子。宫本上前抽出指挥刀在梅孝先脑袋上比划，梅孝先妈呀一声跪倒地上，身子像狂风中的小树叶。宫本哈哈大笑，如厉鬼啸叫，插回刀，伸出手拍拍梅孝先的脸，说你的粮食大大的，送给黄军。
梅孝先点头如捣蒜说，有有，梅某倾尽所有，亲自给黄军送去送去。
宫本指着男女老少，说，他们的全部杀掉。
梅孝先急急巴巴说，太君太君，他们都是良民，大大的良民，梅影才是反抗分子，梅影该杀，她的家人该杀！
人群里有人高喊，你放屁，梅影是好人、恩人。
好些人呼喊好人、恩人。
宫本朝天空抬抬手，一梭子子弹掠过呼喊的人群头顶，很多人趴到地面颤抖不已。
梅孝先抬头惊恐地，太太君，我我说错了？宫本抓着梅孝先衣领提溜起来，对着梅孝先的脸咬牙喷射吐沫星子说，你的良心大大的坏了，梅校长救回了你们的女人，你还要杀梅校长？
梅孝先蹬着牛卵的眼睛，他搞不懂宫本怎么替敌人说话了，惶恐地说，是是，太君说得对，梅校长是好人好人，我是忘恩负义的畜生畜生！
那你就该杀！
梅孝先惊愕，气结，扑通跪倒，爬行宫本脚下，哭诉说，太君太君，我该杀，可是我能为太君办差啊，为太君效劳啊，太君您说，我天亮保证亲自带人送粮食到太君的军营。
宫本哈哈大笑说，东西的要，人我也要。
人？梅孝先惊恐地说，太君，我保证效劳，人人人……梅孝先啰嗦着。宫本暴怒，指着众人喝道：喊，叫梅影救你们！
哦，太君，我知道了。梅孝先飞快爬起来，转过身对着众人，大喊，大家一齐喊，请梅大姑出来救我们，不然我们都没命了。快喊快喊。梅大姑，梅菩萨，梅镇父老乡亲求求您了，出来吧，您出来了，三千多条命就保住了。喊啊快喊啊！
哭喊声震天动地冲击而去：梅大姑、梅菩萨在梅镇上空旋转，死亡扑着翅膀乱闯，怪诞地扑打着群山，月亮滴下清冷的泪水，在火光里虚化。
梅影从大榆树背后走出，立即引出群呼：梅大姑！
众日本兵端枪对着梅影，如临大敌。梅影走得地动山摇，地皮嘎嘎怪叫，脸上光影奔腾，眼睛平和地盯着众人，似乎有千言万语要告诉乡亲们，却一句话没说。
学生惨呼，梅老师。一片凄惨的哭泣。
大姑，您老不该出来，留着您能给我们报仇。梅奔捂着耳朵推开人群跑出来阻拦梅影，叫两个日本兵拦住。梅奔放开捂住的手，高喊，大姑，侄儿梅奔以前错了，我不该认贼作父，我们这些人死有余辜，不值得救，你救了他们，事后会反咬一口，不值得不值得啊，我们梅家的大姑奶奶！
砰的一声，梅奔张着嘴巴固定了垂死叫喊的面容，血从子弹击中的洞里汩汩流出，仰面朝天倒下。乡场上又是一片惨呼，人们怎么也没想到猪狗不如的梅奔，在关键时候挺身而出，勇敢地死在宫本的枪下。
宫本将王八盒子插回，朝着走来的梅影虚弱地怪笑。梅影站住，从容不迫地说，宫本，放了乡亲们，我跟你走。
吆西。宫本朝身边的军官耳语。军官大喝，撤退。
鬼子兵潮水般四散，空气骤然冷却。
梅孝先等跪在地上爬不起来。乡场上哭天抹地，人们只能用这个最直接的最无奈的方式感谢救命之恩，没有谁再敢说梅影的不是。谁也没想着离开乡场，梅孝先的女人低着脑袋躲在人群缝隙里，再也不敢耍横。
人们朝着出镇的方向跪着，一双双泪眼仿佛穿越黑暗陪着他们的救命恩人，他们仅能用这种方式表达对梅影的感激、崇敬，还有哀悼。他们心里都明白，梅影一去将再也不回头了。
轰的一声，镇外闪现灿烂的红光，璀璨如节日礼花，铺天盖地照亮了山河大地。
后来人们才从惊吓得连夜逃跑的一个小汉奸嘴里得知，那晚，梅影站到落日崖的山岗上朝着梅镇凝望，宫本来拉他走，梅影乘势抓着宫本，拉响了衣服里面的炸药，不但炸死了宫本还炸死了身边四五个鬼子。说梅大姑就是我们这块土地上的神。
十八
梅镇人找来经验丰富的退休仵作，将带着梅影血衣碎片和可能的骨头残片，归拢一处放入棺材。
出殡那天阴风惨惨，日色无光。全镇男女老少凡是能走动的全体出动，四外的村镇听说了来了很多人，连闻知此事的国民政府和共产党游击队都派了好些官员代表，前来为梅影送行。附近的三十八团团长亲临，带着一个连兵力护送梅影出殡。
梅影的棺木缓行在古老的梅镇街道上，白色的人群簇拥着棺木。人们用泪水洗面，用啼血感恩，用怒火宣誓。梅影死了，尸身残破，换来三千多条生命活着；梅影倒下了，三千多条生命站起来了。
山河哭泣，群山垂首，漫空飘舞着圣洁的雪花。
遵照梅思庭意思，将女儿梅影下葬在梅镇出山口落日崖上，看着梅镇，守护亲人。
古老的梅镇涌来上万人，还有漫山遍野持续赶来的扎白戴麻的人们，青绿的山被白色覆盖。他们为不屈的精神感召，他们为受尽屈辱还守护人民的灵魂送行。据说，梅影是在突然一片血红的阳光下下葬的，棺材落土，血红突然消失，剩下的是上万人的悲痛。
方鲁挖来一颗梅影最喜欢的并蒂山百合，小心栽种到梅影坟头。山百合清雅、高贵，一尘不染，在微风中含着微笑，像一面猎猎招展的旗帜。
好些学生哭晕，好些女人哭得气息奄奄。梅思庭夫妻坚持到女儿坟头堆起，双双晕倒坟地，被人抬回。梅孝先等长跪坟头，叫方嫂、田磊抓起，怒斥。梅孝先惊颤地后退，脚下一滑，顺着落日崖缓坡滚落，摔折了腿，从此躺在家里，直到抗战胜利后在出来过一次，于终日惶恐惊惧里死去。
方鲁栽种好山百合，神情严肃地对着坟头三鞠躬，庄重地说，梅影，那天早晨在河滩上，你说你希望能跟最喜欢的人办一场醉心的婚礼，尽管这里不是河滩，也没有婚纱，但是，我知道你是最喜欢我的，我曾经那么无情地伤害你，导致你的离家出走，希望你能原谅我。希望我们能在九泉之下举办那场醉心的婚礼。
啪的一声爆响，子弹划裂天幕，拖出悠长的尾音。方鲁的手枪抵着太阳穴，在众人目瞪口呆里徐徐倒下，脸上含着微笑房建辉
一
梅镇像头温顺的卧牛，静静地卧在群山怀抱中，浑身上下披绿裹青。麻石板街道被夜露洗得水滋滋亮汪汪，两边排列的早点铺炉火烘热了空气，唤醒了梅镇的早晨。
早起讨生活的人们用身体挖走挡住他们前行的浓雾，又在身后旋转出一朵朵雪莲花，诱人的吆喝声在初日的抬爱里温暖地舒展。镇中有一块不大不小的很有来头的乡场，偏后矗立一颗似乎和古镇同龄的老榆树，巨大的冠盖庇护了乡场，清朝那会用作贴告示和砍头的去处，后来延续了贴告示的传统，免除了杀人的功能，代之为开大会的聚集地，对面是绿茵拱卫的镇公所。挨着镇公所是一座拱背吊满青苔的小桥，清幽的河水绕一个弯划过新开的小学堂，甩向深山的怀抱。
阳光赶起群山的青翠倒立河水里，几只大白鹅嘎嘎叫着踏波掠浪，脚掌下快速开放一串青亮的水花，掩翅在两只翠羽鲜亮的鸭子身后。鸭子丝毫不以为意，专心埋头对着一丛银红色水中根须一通咕咕噜噜，搜食隐藏在根须间的美餐。河水绿茵茵地微笑，洁白的山百合不辞肥瘦地打扮着河滩，卵石在阳光下闪着温润的光泽。
年轻的梅影和方鲁并肩拥着温情漫步河滩鹅卵石，面对此情此景，他们很容易走出一个婚姻的完美。梅影抬手将一绺微风抓下的鬓发掖进眼镜腿里夹住，微笑牵着山光水色，她接受刚刚回国的洋博士方鲁之约，来到清晨的河滩，方鲁说要商量他们的终身大事，定下了他要立马返回重庆就任，抗战时期时间不等人。尽管他们来此目的明确，却谁也没有说正事，脚步徜徉在山水的舒美中，都不想破坏宁静、和平、阳光送暖的早晨。
梅影弯腰折了一支并蒂山百合，嗅着欣赏着，转向白西装白礼帽斜纹紫红领带的方鲁，送出绿茵茵的微笑说，看出什么了？方鲁从绅士的微笑里探出思想，费力地解读山百合，说她是白色的新鲜的。梅影说对也不对，你这个留法博士难道就学会这点浪漫？方鲁笑出不好意思说，我是学习军事的不是去进口他们的浪漫。那你说，我洗耳恭听。梅影笑了，笑碎了一河水，河水亮银子那样怂恿铺排。梅影收住笑说，你就没看出圣洁、高贵、顽强。方鲁哦了一声，像个开蒙的童子，说，那梅校长梅老师能不能为方某启蒙一二。梅影夹夹灵动的眼皮，微笑从嘴角滚落，说你没看出她们在任何地方任何环境里都能生长？河滩上山岗上到处都是她们的家她们的亲人。我是老师，我说一，你去反二反三吧。
方鲁微笑着推推鼻梁上的眼镜，说看来我这个洋博士要好好地解决水土不服了。方鲁起大早来河滩上可不是为了增长学问，他要在感情的热锅里炒出关于他们俩的未来幸福，这也是他在重庆的民国政府报道后就马不停蹄赶回来的原因，希望把小时候方梅两家定下的娃娃亲落到实处。梅影可是留过日本的学生，热心于教育，故而坚辞省府邀请回乡办了小学堂。方鲁不仅要摘婚姻的果实，还要设法打通梅影的思想和他一道去重庆。梅影不和方鲁讨论去重庆的事，指点山水树木花草说事，这里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情意满满。方鲁努力保持绅士风度，希望自己的热乎融化梅影的小心态，绅士地吸收梅影的芳心。梅影学生头上一缕头发再次调皮地滑落，只得重新将她们按捺进本该的座位里，嘴角掀开胜利的微笑，目光里绿意翻涌。方鲁有些急躁了，很想说出自己的大道理，看到梅影走在诗意的微笑里，只好在心里缓释急躁。梅影继续踏着小碎步，走出了温良恭俭让，好像忘记了让方鲁举一反二反三。
山亲爱地拥抱河水，舒展出一副宽大的绿色风景画，一两条小鱼跃出水面，似乎在向鹅们鸭们叫阵，远处几个牧童弃了牛儿不顾，尽情在沙滩上追逐、嬉戏，欢笑声撞进白云的怀抱。
梅影抬起笑意温和的脸庞，目光在画卷上移动，突然打向远处的追逐，把笑洒到他们的欢笑里，扫一眼急迫期待的方鲁，说，方大博士我是个小女子，只喜欢家乡的山水，希望生活在青山绿水的平静里，远离山外的炮火连天。
方鲁推推鼻梁上的眼镜，耐着性子问，难道一个留日学生就没有自己的理想，过着随遇而安的古老日子，这还是新女性吗？山外的炮弹迟早要落到山里，那时候你还能这么恬静、悠然？
梅影站住，瞧着倒映在河水里的蓝天说，理想，呵呵，谁没有理想，我的两个理想之一就是办好镇上新开的小学堂，听到孩子们朗朗的读书声就是天下最美的事，他们长大了会走出大山，去……梅影截断话语，弯腰捡起一块卵石砸进镜子般的河水，河水敞开了一朵喇叭花，飞溅的水珠落下重新砸开了一圈小喇叭花，清亮地笑出满河的畅快，河水的笑音在水面游行、飞越，连接青山扑向蓝天。
方鲁背对着河水挡住梅影的视线，坏笑着逼问梅影第二个理想是什么。梅影笑而不语，再次拾起一块扁平的卵石准备撒手河面，方鲁张开双手不让梅影投掷，说，有理想是好事，难道还怕说出来。梅影丢下卵石，拍拍手掌，目光越过方鲁头顶，投向远山的清越，迷蒙了双眼梦幻似的说，我希望在这里在一个宁静的下午，和我所喜爱的男子举行一场醉心的婚礼。
啪，方鲁拍手掌激发出温暖的脆响，说，那最好，别开生面别开生面，肯定终生不忘！我们俩在这一点上终于找到共同点了，太好了！
啪——勾——突兀、惊颤，拖着尖锐的啸叫撕裂群山的静谧，那是死神传送的请帖。方鲁和梅影终止了调蜜，目光打向声音发出处，那是牛头方向，那里连接山外的道路，火药爆发出强劲，推送子弹划破蓝天。方鲁惊呼，三八大盖，日本人来了！
枪声接二连三下着狗崽子，牛头那边呼喝声直冲云霄，惊恐的绝望的呼叫震动群山，整过镇子跟着震颤、慌乱。梅影急切地说，方鲁，我要去学校。不等方鲁回应，撒腿跑向能看到青绿覆盖下的部分白墙黛瓦。
“鬼子来了！”成为梅镇这个早晨永久的惊恐。
方鲁大喊，梅影，回来，日本人马上就到了，赶快往山里跑！
梅影裙裾翻飞，像一朵速开的蓝色山百合，像一面烈烈招展的旗帜，摇摇送来你走吧，那里有我的学生还有同事！梅影跑得飞快，和刚才判若两人，她在和死亡争抢时间。
进镇子的麻石街上男窜女叫，街面横躺着白的绿的红的各色吃的用的，还有躺在炸坑旁边血呼啦叽的尸体，硝烟弥漫。窝在店铺石阶台上女尸流着最后的血，烧饼摊子倒地旁边的店铺燃烧着大火，黑烟翻滚，冲天而起。啪勾不停，每啪勾一声，准有一个活生生的生命倒下。街口冲进来一群端着长枪戴着黄色招魂耳帖的嗷嗷怪叫的两条腿畜生，枪口冒着硝烟，刺刀上滴着殷红的血，他们见人就杀见东西就抢。两个黄衣畜生抬着一个拼命挣扎尖叫的妇女往门里窜，嘴里胡乱地大笑怪叫，一个鬼子兵枪刺上挑着一个四肢在空气里徒劳乱舞的婴儿，高声大笑大叫，几个围观的日本兵跟着胡叫怪笑。
大火四起，浓烟覆盖，叫声哭声和残忍的笑叫声构筑了梅镇灾难的全景图。
梅镇似乎醒在睡梦里，醒在枪炮的教训里。善良的人们似乎没来得及看清对方，就消失在子弹的扑击中。
这天，永远定格在公元1939年5月6日，湘西一个古镇的早晨。
青山绿水不再静谧优美，和平的阳光再也照不进古老的梅镇。
二
习惯生活在安步当车的千年古老里的山民百姓何曾遭受如此劫难，大部分人纷纷逃亡深山之中，暂时没有逃走的没头苍蝇样乱窜乱撞，烧香拜佛的人不在少处，佛祖非常吝啬他的无边佛法。
学校里早已乱成一锅粥，狼奔豕突，惊恐的哭喊声代替了朗朗的读书声。枪声咋起时，几个男女老师正带着学生准备排练梅影编写的抗日剧《血色》。初闻枪声，一个男老师还开玩笑说，这可是绝好的背景声响。随着更多的枪声还有炮声传来，玩笑声熄灭，惊恐挂到每个师生脸上。枪炮声下的惊叫、镇民的拼死逃跑给他们上了一节惊心动魄亡国课，慌乱哭喊改变了校园。院中竹林边，好几个女生抱团哭啼，余下的学生围住老师张着惊恐、希望的眼睛。老师们没了主意，一个女老师抱住另一个女老师哭泣。有人拉开校门，众人跟着逃出，很快退了回来，个个成了惊弓之鸟，五官变形。那个带头拉开门的田磊老师，狠狠闩上门，大叫，完了，鬼子兵冲过来了，怎么办啊，赶快想法子啊。
都不许哭！梅影如天兵天将突然降临，紧急大喝，说哭喊没用，反而给鬼子指示了方向，别哭别喊，跟我来。哭喊声随着梅影的镇定降温。梅影脸色煞白，胸口剧烈起伏，她是从河滩的爱情温柔地直接冲进可能随时丧命的火坑里，她要挽救她的学生。她的话镇住现场，绝望中的师生像找到生的寄托。梅影指挥老师们带着学生往学校后山跑，她断后，为师生的脱离拖延时间。田磊要和梅影留下来拖延时间，梅影厉声说，保护学生是你最大责任，不要叫我担心。田磊流下眼泪说，是，校长，我拼了命也要送他们走，你你也要……
别婆婆妈妈的，还是男子汉吗，快走！梅影柳眉倒竖，平时的循循善诱、温和的梅影不见了。门外叽里咕噜大叫，砸门声此起彼伏，门板嗦嗦颤抖。梅影上前一把推走田磊，大吼，记住，保护学生是当老师的责任！田磊抹了把眼睛，扛起一个吓晕的女生窜出后门。
梅影站立院中，整理了一下衣服，严肃地盯着被暴力摧残的门板，镇定得像一座巨石。门板哗啦一声向门内倒下，一群凶残的日本兵端着枪冲进来围住梅影。梅影在日本兵冲进来的瞬间身子哆嗦一下，随后稳住，迎着快要刺到脸上的刺刀丝毫不退缩。残暴的鬼子兵歇斯底里，抽回枪，准备将刺刀刺进梅影胸膛，被一个挎着腰刀的军官制止、训斥。鬼子兵收回枪，哈依一声退到一边侍立。军官朝围着的鬼子兵挥挥手，鬼子兵收枪撤围。军官上前用半生不熟的中国话说，你的梅校长？梅影急速打量军官，大义凛然道，是，本校不欢迎你们，请你们立即出去。军官嘿嘿笑说，我们是来帮助你们建立王道乐土，是朋友是客人，留学大日本帝国的梅校长难道没学到一点点礼貌。梅影冷笑，说有端着枪闯进来的客人吗，拿着刺刀威胁主人这还是朋友吗，这就是你们要建立的王道乐土？军官尴尬，脸色血红，尴尬地笑，说，我们不讨论这些，你的老同学在等着，我们是奉命邀请。请！梅影看一眼学校，平静地说，带路。
粗大的大榆树干上绑了七八个壮汉，鬼子兵端枪警戒。乡场上站着一两百哭哭啼啼男女老幼，鬼子兵用刺刀围住，四外高处架起几挺歪把子，虎视眈眈。树旁石凳子上坐着一个中佐鬼子军官，指挥刀立在岔开的两腿之间，一双戴白手套的手按住刀柄，瞪着三角眼欣赏他营造的这幅画面，得意在他脸上流窜。身后站立两个军官，脸上凶神恶煞，侧面躬身站立一个头戴日本军帽着中式衣裤挎盒子炮的中国人，他就是镇上梅老妖的儿子梅奔，因为吃喝嫖赌叫梅老妖赶出家门的败家子，后来听说去了东瀛岛国，没想到十年后成了鬼子兵的狗。
人群后面响起一阵叫骂，人群分开。鬼子兵押着绑缚着双手的梅影进来。众人惊呼，纷纷垂下头颅。田磊和几个男女学生随后押到。
梅影走得大义凛然。押解的军官跑到中佐面前讨好地报告一番，中佐放出微笑站起来走到梅影跟前，说，梅影小姐，没想到在这里见到老同学，难得难得。对不起，都是手下鲁莽，怎么能这么虐待老同学呢。伸手要替梅影解开绳索。梅影沉静地说，不必，这里只有中国人和日本人，没有其他的。中佐诞着脸皮呵呵笑说，误会误会了，我们是来大东亚共荣，建立王道乐土。梅影冷笑，目视现场，说，宫本，这就是你们的共荣，刺刀下的共荣？看着还在冒烟、燃烧的街道和街道上的尸体冷峻地说，这就是的乐土，鲜血、尸体、燃烧的乐土？畜生也讲乐土！
“八嘎”！宫本身边站立的军官狠狠打了梅影一耳光叫骂。宫本抬手制止，脸像个皮蛋，嘿嘿冷笑，指指大树，指指现场的人群，说，我今天只想和老同学畅叙同学之谊，没想到老同学如此不给面子，我是个说话算数的人，这些人是死是活都在老同学你的一念之间。如果答应和我回兵营，这些人马上自由。宫本抬手一招，身后躬身站立的梅奔扯着嗓子对众人道：宫本太君说了，这次来是诚心邀请梅影小姐去军营一叙，商谈建立大东亚共荣事宜，造成现在的不愉快都是不理解造成的，只要梅影小姐，不对，应该是梅影校长，梅校长要是过去商谈，你们不仅不会死而且还能好好地活着，等梅校长和宫本太君商谈好了，我们就是一家人了，你们可都要感谢梅校长啊！
人群里戴着瓜皮帽弓着细腰留着山羊胡子的镇长梅孝先扯着公鸭嗓子大叫，梅大姑，您就答应了吧，您答应了就是我们梅镇的活菩萨，观世音在世啊！好些人跟着附和，喊道，活菩萨啊，答应了吧。梅奔大喊，对，梅校长就是观世音菩萨，她答应了，你们就活了，能过好日子了！
凭什么叫一个姑娘担负这个天大的重责，你们你们还有人性吗？田磊怒声大喝。一个鬼子兵上前打到田磊，几个学生惊呼，护住田磊。中年妇女方嫂大喝，田老师说得对，我们这些人的生死怎么能搁在梅校长一个女子身上，你们这不是帮着鬼子逼梅校长吗？你们你们，还是人吗？镇长身边几个女人上前按住方嫂，一个三十几岁妖娆的女人用帕子塞住方嫂的嘴，阴沉地威胁说，方嫂，你还要不要你的烧饼铺子了。被堵住嘴巴又被人摁住的方嫂挣扎，呜呜地说不出话。
宫本看着现场嘿嘿冷笑。梅影怒喝，宫本，你还有人性吗？
宫本哈哈笑，说，我从来不强人所难，至于人性嘛，那是战争的人性。回头对围着那几个捆绑大汉的士兵挥挥手。啪的一声，一个大汉死在鬼子兵的子弹里。现场大乱，哭喊嚎叫。鬼子兵一阵紧急拉枪栓声。梅奔大喊，肃静肃静，难道你们真要惹怒黄军，统统给黄军做活靶子吗？梅孝先大喝，安静安静，不要惹怒太君！
梅影胸口起伏，脸色血红，对着宫本大喝，宫本，你要是一个军人，冲着我来，给我一颗子弹！
宫本哈哈笑，说，这可是你说的。
校长！学生惊呼。
啪的一声，又一个大汉垂下脑袋，血从胸口汩汩流出，宫本击毙的。全场死寂，睁大了眼睛盯着，惊愕、悲愤。
畜生！梅影怒骂。
梅孝先大呼，大姑，您不能再激怒太君了。求求您了，梅家姑太太！
姑太太，求求您了。梅孝先身边的几个女人齐声呼喊。
梅影盯着她们，激怒道，你们你们。梅影不知道说什么好。
宫本重新走到梅影身边皮笑肉不笑地问，怎么样，老同学，还是不愿意？梅影不愿意和宫本多说一句话，后背对着宫本。宫本盯着梅影的后背恼怒，转头对身边军官耳语。军官招来两个鬼子兵耳语。两个鬼子兵狂笑，放下枪，脱光了上衣。众人看着胆颤心惊，女学生和姑娘们或扭头不敢看或闭上双眼，呼吸凝重，空气仿佛在剧烈燃烧。鬼子兵脱得只剩下一条裤衩，推开前面的男人，一人一个抓出来两个十几岁的少女。少女大哭大叫，众人激动惊呼，想上前救护。鬼子军官对天鸣枪，众人惊恐后退。两个鬼子兵将少女带到大树下，在众目睽睽中按倒她们，骑上怪笑怪叫。
住手！梅影冲着宫本大喝。全场死了般，目光全部集中到梅影和宫本身上。宫本诡秘地笑。梅影决死地说，放开她们，我跟你走！
宫本嘎嘎怪笑，对大树下挥挥手，拍手说，早说，这一切都不会发生，请！
梅影转过身深情巡视在场的梅镇人，目光所到之处响起一片哀嚎，人们多么无奈多么可伶。梅影目光落到学生脸上。学生哭喊道，梅老师，您不能去！梅影闭上双眼，两滴泪水从眼角滚落。
梅影走了，走在一群蝗虫的队伍里，走在阳光惨淡里，走在满街尸体和烟熏火燎里。
三
日本兵满载着战利品撤走了，后面的一群兵还烧了几家房子，在狂笑里踏着梅镇人血迹走的。
梅孝先和他身边的几个女人兔子样窜回去，乡绅们看一眼大树摇摇头走开。乡场上人群哭哭啼啼扶老携幼散去。留下的是那些死了人的苦主和被绑着的家人，方嫂和田磊，还有哭泣的学生们。方鲁冲进现场目睹悲惨，看着参天大树，目光在燃烧，双手举过头顶嚎叫。
镇公所里斑斑驳驳，像个垂死的老人，阴气裹着发霉的空气，播弄死亡味道。梅孝先坐在太师椅里和众乡绅喝着茶商谈事情，好像根本没发生过灾难性事件，两个儿媳一个女儿和一个小老婆妖妖娆娆围拱着有说有笑。小老婆嗲着嗓子说，早知道黄军动用这么大阵仗只是为了一个梅影，还不如早点绑了送过去，免得全镇鸡犬不宁。女儿说，是啊，我瞧着就不舒服，一个女子不在家学女红，办什么新式学堂，镇上好像就她一个能人，这下好了，伤风败俗了吧，自找的。小老婆笑得热气噗噗，说，这下好了，梅思庭那个老东西攀上日本女婿了。大儿媳笑着说，三娘，说错了，那是日本人大公众的女婿呢，那可是一个兵营呢。
喝茶的乡绅有人摇头，有人放下茶杯脸色难看。
够了，都给老子滚，我们说正事。梅孝先听到她们说得不像话，看到乡绅们不满，只得赶她们走。
小老婆扭着水蛇腰不屑地说，媳妇们，跟小妈走，切，就这点能耐。梅孝先摔了茶碗，碎了的瓷片翻着筋斗飞溅，落出一片细碎的闪耀，眼睛瞪圆像要吃人。众人大惊。众女人这才悻悻地扭着屁股走进耳门。
抱着水烟袋乡绅问，要是梅思庭回来追问，我们怎么说？他们家可是有十几条枪。众乡绅附和，惶恐不安。梅孝先拍了桌子，拉着公鸭嗓子说，追问，追问啥，有本事到日本人哪里追问去，今儿这场大灾，根子都在他梅思庭身上，他要不把那丫头送到东洋上学，能认得那个叫宫本的吗？要不是跟宫本勾勾搭搭，他能带着兵来祸害咱们？众乡绅惊愕，张着嘴巴说不出话，目光可怜又可嫌地盯着梅孝先。靠梅孝先身边坐着的戴一副黑框眼镜的刀削脸连忙笑着说，梅翁目光如炬，看得透彻深远，归根结底还是他梅思庭种下的劣根，门风不正，怨谁！
乡绅们有叹息的有附和的，一场邪恶的闹剧在笼子里躁动。
方鲁气冲冲走进公堂，指着众人大怒说，你们你们可都是梅镇的头脑，出了这么大祸事死了那么多人，现在梅影为了保全你们被抓进日本兵营，你们居然还坐在这里喝茶说笑，你们喝下的可是他人的血泪，肠子不烂吗，还笑得出来！
戴眼镜的站起来愠怒，说你可是方家大公子还是留过洋的博士，怎么可以如此咆哮公堂？圣贤之书读到狗肚子里了！
去你妈的圣贤之书，圣贤之书教你见死不救，教你们把一个镇的安危推给一个弱女子！方鲁毫不退让大骂。啪，梅孝先拍桌子咆哮，这里是镇公所，不是你撒野的地方。方鲁盯着梅孝先，眼睛里充血，步步紧逼，咬牙说，哦，镇公所啊，死人了管不管，弱女子被抓了管不管，梅影把自己交出去了，就是为了换得你这样蛇蝎心肠的人活着，太不值得了！梅孝先双眼惊恐步步后退，脸色灰败。方鲁一把薅住梅孝先衣领，大喝，你到底救不救梅影？四个枪兵突然闯入抓住愤怒的方鲁。枪兵是戴眼镜的看到情况不妙，出门招呼进来的。见到枪兵，梅孝先活过来了，声嘶力竭道，拉出去拉出去！
方鲁挣扎着大叫，你们要还是人，要是还有一点点人性，就赶快组织人救梅影，梅影怎么说都是你们的救命恩人！
大榆树下，方嫂手里捧着写有“梅影长生”的木牌，带着学生们和田磊走近树干，把木牌恭恭敬敬放置粗大的树干下的石桌上。田磊带着学生在牌位前摆上香炉和祭品，点燃香插入香炉里。众人退后几步，方嫂双手合十跪下，田磊和学生跟着跪下。方嫂念叨着：大慈大悲的活菩萨梅影，梅大姑，您救了全镇的性命，但愿佛祖保佑您平安无事！学生哭泣，呼喊梅老师！田磊满面泪水说，梅校长，但愿您吉人自有天相，平安渡劫，我们都等着您回来呢！方嫂止不住嚎啕大哭，哭声响成一片，震撼大树，树叶似乎在嗦嗦颤抖。他们身后跪了黑压压一片男女老少，一片哭声。
青色的香烟绕护着哭喊声，震撼整过梅镇，日光惨白，流出殷红的血泪，血红蒙住了天地，风吹响了树梢，呜呜咽咽。
方鲁突然跑过来，抓起跪拜的田磊，怒喝，跟我走！
四
星星像从天幕的破洞里钻出来，繁密地滴着泪珠儿，月亮垂死地斜吊在天幕上，张着半边脸悲惨地瞧着人间。
房间里灯火迷糊一片，家具上像被涂抹了一层黏糊糊的死亡气息。梅影合目坐着，脸上全无血色，像个雕像。桌面摆放着糕点、水果，仍然保持它们的原始。门口两个背抢的日本兵锁住了梅影逃生的可能。自从离开乡场的第一步，梅影就没有打算逃跑，想着如何去死，只有死能解脱一切。一个被日本鬼子抓走的年轻女人，就是逃出去了很难消解那些怀疑的目光，如其忍受别人的怀疑活着还不如死了干净，到了如此地步再想别的那是虚幻的无益的，只能徒增心理负担。她想着如何有尊严的死去，她甚至想到被宫本五花大绑押解刑场，在枪弹的爆响后看着亲爱的蓝天微笑着倒下，倒在山百合的怀抱里，但是心里无数次想着自己的遗憾，再也没机会兑现在夏天的傍晚在美丽的河滩上和自己最爱的男人对着青山、河水还有山百合举办一场醉心的婚礼了，她只能在心里无数次设想那个热切的醉心场景。
一阵沉重的马靴敲击木质楼梯声强烈抬升，楼梯在强暴踢打下哼哼唧唧，像个濒死的病人。梅影呼吸了最后一口人间的空气，等待终极降临。上楼的是宫本，暴虐的马靴声就是宫本残暴的释放，宫本上次在这里带着暴怒离开，留给梅影一个最后的考虑。宫本的马靴踩着中国人的苦难和鲜血跨进房门，随手关闭了它，房间构成一个密闭的恐惧，空气瞬时坚硬。梅影继续保持死亡状态，灵魂似乎脱离身体飞升，在看不见的空中盘旋。宫本这次没有对梅影歇斯底里，马靴踏得轻柔，嘴角似乎挤出微笑，从木质化的空气里迅速传导给梅影耳朵。啪挲，像是一叠轻飘的纸片打击桌面，拍出来的风撞击梅影胸口，血液在血管里四处奔突，血管飘摇着随时爆裂。梅影咬着牙，忍受剧痛，脸色血红。
看看吧，他们都是你的亲人。宫本轻描淡写地笑了，那是吃人后张着血红的口说的，血腥扑鼻。梅影似乎嗅到亲人的熟悉，眼皮跳动，还是开启了眼睛，桌面散落着爸爸妈妈和七岁小弟的照片，这是宫本的恶毒和无人性，用家人来威逼。梅影感到自己像个大海中在狂风暴雨下摇曳的小船，气息悠悠地问，你把他们怎么了？
宫本诡秘地笑，笑声如瓦楞刮着梅影的耳朵、心，痛苦地滴着血。她知道人跟魔鬼无法交流，魔鬼嘴里永远吐不出莲花，问也是白问，合上眼睛在心里为爹妈小弟祈祷。又是啪的一声，一叠照片摔到桌面，阴冷地说，看看吧，他们可都是你的好学生。
你，猪狗不如，畜生！梅影爆出粗口，那是怒急恐惧至极的真实。宫本再次呵呵笑，说如果你好好活着，他们一根头发都不会少。怎么样，条件优厚吧。
无耻！梅影不再冷静了，她知道对面这个冷酷的魔鬼说到做到，只恨自己手里没有枪，怒气、戾气、伤心、悲痛涌上心头，堵塞了大脑，阻断了意识。
夜空泡在垂死里，半个月亮迷迷糊糊像在流泪，草丛里虫子低低地哀鸣，大地和天空在黑暗里颠倒。房间里灯光哀伤地探出窗口，又无力地下垂，跌落濡湿里。宫本那野兽的狰狞割碎了一片片花朵，旋转着飘落死亡的深渊。
骤然的枪声打破了魔鬼的舞会，枪声一声紧似一声，如一只只铁拳砸中魔鬼的头颅。楼门大开，宫本被灯光涂抹成黑炭，慌乱地冲出门，快速扣着衣扣，急问卫兵，哪里打枪？
卫兵指着一个方向说，好像是司令部那里。
枪声、火光编织了魔鬼的死亡链条，大地在颤抖摇晃。
五
城门外的小山岗像一条巨龙静静地卧着，方鲁和田磊等人拿着枪趴在山岗的树林里密切注视城门口。田磊低声问，这行吗？方鲁指指绑在身后树干上穿着和服的日本女人说，有她在，量他宫本没那个胆子，她可是宫本顶头上司的老婆。田磊还是不放心说，万一…
没什么万一。方鲁斩钉截铁道，一会交换后，你们几个不要管我，带着梅影从我们预定好的路线撤离。不用担心我，我可是学军事出身的，你们走得越远我越安全。
说话间，城门楼上火把大亮，烧红了半边天，鬼子兵如临大敌。梅奔的声音遥遥传来，对面的好汉听着，黄军答应你们交换人质，但是你们要确保人质安全，否则梅镇鸡犬不留，石头过刀草木过火！
田磊小声骂道，这个认贼作父的败类！方鲁指指日本女人，顾不上搭理田磊，高喊，你们不要心存侥幸，不要动歪脑筋，我们既然敢来，就有了万全的准备，告诉你们一个消息，不仅城外做好准备，在你们城内若干个要害部门也安放了炸弹，一旦你们打歪主意，城内马上爆炸四起火光冲天！
好，黄军答应你们。这就下去交换人质。
田磊有点发抖。方鲁厉声说，有点中国人骨气好不好，刚才你不是挺有骨气的吗，你没瞧见他们也害怕吗？按照计划行事。方鲁掏出毛巾塞住女人嘴巴，解开绳索，逼着跟自己走。
双方在城外抵近山岗地空地上对峙，火把照耀得如同白昼。大队的日本兵燕翅排开，抢上刺刀寒光闪烁。方鲁让对方士兵退到城门口，否则不交换。宫本只好照做，叫人带出批头散发衣衫不整被堵住嘴巴的梅影上前。
梅奔说黄军是讲信用的，请把夫人放过来。方鲁朝后面挥手，田磊等三人押着日本女人来到身边。方鲁说，看清楚了吗？要不梅奔你过来瞧瞧。梅奔低声告诉宫本，宫本挥手。梅奔胆颤心惊地走过来，仔细打量，回头说，太君，确实是司令夫人。
宫本要同时放人，方鲁不答应，说自己可以站在这里陪着，你们先放人，等我们的人安全了再放。宫本不同意。方鲁用驳壳枪顶着日本女人后脑，女人呜呜大叫。方鲁说，你们人多，有机枪有摩托车，只有我认为我们的人安全了才会放人，千万不要动歪心思。宫本犹豫，梅奔跑回去一阵耳语，宫本不得不下令放梅影。
梅影被绑着双手，走过宫本身边，突然一头撞向宫本，宫本连连后退，还是倒下。谁也没料到梅影不顾性命撞宫本，双方似乎一触即发。梅影要用这个方式激怒宫本杀了自己。宫本爬起来，暴怒，抽出刀要劈了梅影。梅影迎着刀再次冲击。
住手，敢动，立马毙了她！方鲁声嘶力竭道。
六
路上，梅影像个垂死的人，不说一句话，低着脑袋东倒西歪地走着。方鲁想搀扶，梅影尖利地叫道，别碰我！方鲁缩回手，万分惊恐地问，他们他们没把你怎么了吧？梅影不理会，疯了般跑去。
天，亮在满目疮痍里，青烟从废墟里袅袅升起，绕着群山的呜咽。镇口路边的落日崖上皤帆飘飘，纸钱当空，悲伤、凄凉的哭喊声萦绕着坟地，乌鸦盘旋着呱呱怪叫。
几株洁白的山百合，在微风的摇摆里流着泪水。
梅家大门紧闭，没有了往日的枪兵站岗，只有两只石狮子张着空洞的嘴巴无目的地悬望。
门前路上聚集了三三两两的男女，有意无意地瞧着紧闭的大门。梅孝先家的女人在小老婆率领下站到对面，向梅家大门指指点点，肆意嬉笑，招引了一大堆男男女女。听了她们的蛊惑，有人不相信，有人摇头叹息走开，有人随着她们的污蔑兴风作浪，责骂梅思庭门风败坏，表面道貌岸然背地里男盗女娼，将日本人祸害梅镇的责任全部推倒梅家头上，骂梅影臭不要脸，水性杨花，送给一个军营的日本兵用。骂得正起劲的时候，方鲁和田磊他们突然赶到。方鲁责骂他们没良心，说要不是梅影挺身而出那两个姑娘还能保得住清白？接下来还不知道要死多少人有多少妇女被糟蹋。指着梅孝先小老婆和闺女厉声道，要不是梅影挡着，说不定下一个就轮到你们！你们良心叫狗啃了叫猪吃了！方鲁满脸飞红，像一团燃烧的火焰，眼睛奓着，仿佛要吃人。田磊愤怒地说，就没见过你们这样的，真该叫日本兵抓了你们，梅校长为了谁？没有梅校长你们能站在这里说风凉话、侮辱人！
那些跟风的男女低下头，纷纷溜走。梅孝先小老婆和闺女想争辩，看到方鲁变了形的脸，扭屁股逃跑，边走嘴巴还不干不净地道，方家少爷，那可是一个叫猪拱了的烂白菜，你还好这一口。方鲁大怒，要追上去。田磊等强行拉住。田磊说，方博士好男不跟她们这些破烂斗。方鲁垂下胳膊，狠狠地吐口吐沫说，没想到不仅愚昧还是这等侮辱糟蹋人，简直猪狗不如，怎么能叫这样的人生存在这个世界上！
梅家院子空无一人，树叶挂着脑袋，花草抱紧了身子畏缩在阴惨惨的光线里。方鲁等直驱上房，厅堂里空无一人，后面隐隐传来低低的哭泣声，连带着空气叹息。方鲁连叫了几声梅伯父，好大一会儿，梅思庭才在丫头的搀扶下出现，一夜间乌黑的头发披上一层霜，脸像被水泡过的惨白肿胀，目光暗淡不看任何人，坐到太师椅子里似乎对着空气说，来了。方鲁赶紧近前，小心地说，来了，伯父。梅影还好吗，我想给她散散心。梅思庭合上双眼，悠悠地说，她她恐怕没有那个心事了。
怎么了，伯父？方鲁惊愕地问，不敢相信。顽固地说，我知道梅影一定受苦了，心情肯定不好，我还是想当面劝说，事情过去了，就当一阵风刮过去，没什么的，只要天没塌下来就好。梅思庭睁开眼睛，盯着诚意满满的方鲁说，你，真的这么想？
是，伯父，我想现在就见到梅影。梅思庭合上眼睛，搭在椅背上的手轻挥。丫头说，方少爷，我带你过去。
梅影躺在床上，双眼瞪着，好像僵死了。方鲁等梅伯母和丫头离开后，扑到梅影床边急切地说，影，到底怎么了，你要这样折磨自己。眼泪顺着腮流下，目光追着梅影惨白的脸。梅影不说一句话，就是一个活死人。方鲁愈发揪心，说，影，就是有天大的事我们俩个扛总比你一个人闷在心里好，你可是新女性啊，怎么这么想不开。梅影突然大笑，凄厉的声音刀子般扎进方鲁的心窝，血啪嗒啪嗒滴落。方鲁忍着痛苦说，影，别这样，我们可是要在河滩上举办美好婚礼的。梅影笑声骤停，双眼紧闭，眼角慢慢溢出两颗泪珠。方鲁急得在房间里转圈，像个斩掉头颅垂死挣扎的公鸡。
你，走吧，我已经是一个不干净的女人。梅影嘴巴丝毫没动，声音似乎是从地狱里冒上来的，阴冷、坚硬，房间随着这句话翻转。方鲁双眼圆瞪，全身颤栗，突然抱着脑袋嚎叫，发疯地奔出房间跑出梅家。
路上，人们听不清方鲁在叫喊什么，为何如此，只道他疯了。方鲁没头苍蝇样跑回家，气喘吁吁，紧急跪在父母面前连磕三个头，说，父亲母亲，恕孩儿不孝，我走了。老两口惊问去哪儿。母亲说，梅家的婚事怎么办？方鲁起身赤手空拳地雄赳赳走出，撂下一句话说，爱咋办咋办。说完，人已经在门外。老两口惊愕地看着空洞的门，僵在当地。母亲突然高声喊道，不带行李啊！
七
梅影闺房，灯黄光惨，浓重的悲哀装满了每一个空隙。母亲和弟弟守在梅影床边，像守着一个濒临死亡的人。阴风在房间里四下游走，似乎是阎王提前派鬼使来下通知。门哐当一声被推开，屋里人吓了一跳。梅思庭大步闯入。梅母哭泣道，老爷，这样下去可怎么好哇。梅思庭大怒，说，死了算了，梅家担不起这个污名！
什么！梅母惊叫说，她好歹是我们的女儿，外头叫鬼子欺负了，家里你还说这个话，你你这是在逼命吗！梅思庭喝道，妇人之见，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我梅家在镇上住了十几代，从来没有过……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梅影突然坐起来，双眼亮闪闪盯着父母，赤脚下床跪倒父母面前磕头，说女儿还二老养育之恩，从此刻起我不再是梅家女儿！说着，赤脚跑出。
母亲大哭，呼喊，影儿啊妈的心头肉啊，不要走哇。
弟弟惨呼，姐姐，不要走啊！
泪水漫出梅思庭抬着的眼眶，爬上脸，任其滴落。两手一边一个拉住夫人和儿子，厉声说，叫她走！
八
神经高度麻木的梅镇人半死不活地过着他们的日子，像悠悠的河水那样无声无息，唯有方鲁的出走和梅影的逃离重新牵动人们麻木的神经。一些人为方鲁抱屈，更多的人感叹梅影。人们心里都明白是梅影救了梅镇的人，保全那些女人的贞洁，可是又不能公开原谅梅影的失节，还是失节于日本鬼子。田磊、方嫂他们到处替梅影更名，可是没人敢当面赞同，一些好心人只有在夜幕掩护下去大榆树下，对存留着的梅影牌位烧香、拜谒。他们把梅影当成拯救他们的恩人、活菩萨。慢慢地祭拜的人多起来，大榆树下香火比山上仁义庙里的香火还旺盛，关二爷要是有知一定伤心落泪。人们在香烟缭绕里祷告梅影平安无事，在他们心里梅影就是他们的保护神。
香火照亮了人们心头的黑暗，却照不亮梅孝先他们那般人的心里阴暗。
梅孝先在小老婆等女人怂恿下特地召开乡绅会议，议题只有一个，定性梅影是严重失节，辱没梅镇和先人，还严重侮辱了中国人的尊严，派生出两个决定，驱逐梅思庭家出梅镇，不准人祭拜梅影。
梅思庭怎么也没想到，梅家十几代人辛苦攒下的基业毁在梅影手里，通知下达后，没有一句辩解，拖家带口三四十人被枪兵押着离开梅镇。一路上愁云惨淡，人们用眼泪为他们送行。那两个保全贞洁和被救下男人的家庭全体出动，不管梅孝先的什么禁令，带着好吃的哭喊着堵住大路，挡住梅家人，公开在道路上摆上香案祭拜心中的活菩萨梅影。跟来的全体师生哭祭，哭声震撼整过梅镇，哭倒了一大片男女和学生，也引来了更多平日不敢公开自己良心的人，还惊动了附近的山民。他们不辞路远，纷纷赶来祭拜女菩萨。
来祭拜梅影的山民络绎不绝，越来越多，气得梅孝先等人只敢龟缩在镇公所骂娘。
不知是谁喊了一句，梅老先生一家不该走，我们找梅孝先理论去。众人纷纷应和，簇拥着梅家人赶往镇公所。梅孝先何曾见过如此阵仗，绕他们怎么威吓、叫骂，没人理睬。梅孝先叫枪兵抓人，没有一个枪兵愿意出手，反倒是梅孝先被田磊等人抓住，逼梅孝先取消禁令。田磊说，你个黑白不分的老东西，如果你胆敢再如此，老子和你一道跳日落崖，敢不敢！有人干脆说，别跟老狗日的废话，他听不懂人话，干脆给他一粒枪子算了。
梅孝先在群情汹汹下被迫宣布取消驱逐令，保留大榆树下的供奉，派人寻找梅影。
九
山路尽头是一座古砖墙圈着悠久的县城，历经无数风雨的民居不堪重负地苟延着，街面冷冷清清，行人稀少，乞丐特别多，十个人里至少有一个是乞丐。这天，街上多了一个披头散发衣衫破烂的乞丐，脚上的污泥里掺着血污，走一步，青石板上落下一道血脚印，借着手里的树棍支持行走。准备驱逐的乞丐们瞧着血脚印，摇头叹息，无意中看到这个新来的腰间别着两把柳叶刀，更加不敢接近，只好用目光追随。乞丐一路艰难地走向军营，面向军营站了一会，躺倒军营对面的岔路口墙根睡觉大觉，眯缝的眼睛射出寒光，刺向军营门口。
远处的旮旯缝里，好几个乞丐盯着。
日头白花花地下着火，狗蛰伏阴凉之地伸出舌头嚯嚯地排热，乞丐一动不动躺在能烤熟麦饼的墙根，像条抽了脊梁的死狗。房顶上瓦面仿佛过了火，白气滋滋地升腾，空气里飘着焦糊味。军营门口有几次日本兵进出，每次进出，乞丐都放大了眯缝的眼皮。一个拉长的影子靠近乞丐，带来不断增强的喘息声。乞丐掉过手里的树棍，指着逼近的影子，影子不再逼近，声音嫩嫩地说，七爷让我们送水、吃的。乞丐收回树棍，影子缩短，递过来一只大饼一个豁口陶碗，碗里波光潋滟。乞丐夺过碗，把水倒进喉咙里，抓过大饼大口撕扯咀嚼。贴着乞丐耳朵再次爬过来带着奶味的童音，七爷说了，你一个人等于送死，我们在关二爷庙。乞丐停止咀嚼，脖子似乎僵硬，扭头看时，影子早已消失。
日光把墙面压缩为一块巨大的黑影，劈头盖脑蒙住墙根，也蒙住仿佛死了乞丐。黑影伸展到半个街面时候，军营门口响起叽里咕噜的疯狂，两个鬼子军官兴奋地冲着大门而来，梅奔矮了一节放着谄笑随在一个芦柴棒子日本军官身侧，嘴里放着叽里咕噜的马屁。乞丐身子一点一点离开了靠着的墙根，手伸向腰间插着的柳叶刀柄。芦柴棒子正是宫本，距离乞丐四十几步路，快要进入柳叶刀有效击发距离内。乞丐的手把住刀柄，下一秒就是抽刀击发了，抽刀的手腕却叫另一只铁钳子的手抓住，乞丐的手在铁钳子的钳制下像没有分量的棉花。正在乞丐激怒、呼吸粗重之际，响起一声啪，宫本摇晃一下捂住肩膀，倒在梅奔及时伸出的双臂里。枪声引来瞬间的枪声大作，机枪声飞蝗一样扑向乞丐左边的墙头。乞丐耳朵里炸响了一个沉闷，跟我走，没命了什么仇都报不了。
月色漂染了破败的大殿，那些剥落、残缺和报废的什物乱糟糟地被月色刷成冷峻的画页，残留的热空气正在给冷峻固定色彩。外面，落单的子弹在夜空里划出垂死、暴虐的啸叫，粗暴的叫骂声，撞击木板的声音，割裂了本该平静的夜晚，哭喊声染着县城的夜色。
乞丐躺在草席上，头发分开落到脸的两边，暴露出一张虽然涂抹了泥灰但仍然好看的脸，她是个女人，她就是被迫出走的梅影。梅影诀别亲人，直奔县城，守在兵营前的目的显而易见，可惜，她的柳叶刀没有发出，就算发出了不知道能不能击中仇恨的目标，虽然她出生在书剑承传之家，从小也跟着父亲练过武，柳叶刀练得最称手，但是在失衡的心理作用下是否能保持平常的准头还得两说，再加上虚弱的体力，柳叶刀就是飞出去了能否有足够维持快速飞行的能量也是未知数。及时转移目标的那一枪是方鲁开的，方鲁那天离家出走后就发誓一定要杀了宫本，他在县城的行踪叫无处不在的乞丐探知，乞丐的头领七爷找到他，达成共同杀鬼子的合作协议。方鲁早就从身材和走路的姿势上，认出守在军营对面的乞丐就是梅影，他痛恨梅影失身失节，但是不忍心眼看着前去送死，心里还是放不下梅影，关键时候果断开枪。
好几个小乞丐瞪着黑生生的小眼睛盯着昏睡的梅影，十分担心，没有好办法。梅影在感知自己的手完不成击杀目的时，急怒攻心，虚弱的体力用尽晕倒当地，被人背进了关二爷的地盘。方鲁开了一枪后，及时抽身，他无法面对梅影，嘱咐七爷好生照看梅影，自己去继续训练田磊那班人，他要拉起一支复仇的队伍，七爷已经答应了方鲁，合成一股。
来了来了。乞丐头七爷一手端着一只盆子急匆匆进入，小乞丐分开。一只盆里是稀粥，分派小乞丐给梅影喂食，自己拿起另一只盆里棉布，在随后而来的水盆里蘸水，抓起梅影的脚清洗，去掉泥土和血污的脚板划痕杂乱，呲着一道道横七竖八的血口子，蒺藜露出黑乎乎脑袋。七爷拿出镊子夹住黑脑袋拔出，脚板微微颤抖。七爷告诫梅影不要乱动，伤口要是不清理会感染，那样还怎么报仇？
你是谁，为什么要阻止我？梅影气息奄奄地问。一个小乞丐说，他就是我们的七爷，玩枪的。七爷说，对，我就是玩枪的七爷，我是为了……砰，哗啦。梅影踢翻了水盆，怒叫，滚，我不要你管，我要杀宫本那个活畜生。暴怒支持梅影爬起来，摇晃了一下又躺倒。
梅影醒来时候躺在一个简陋的床上，房间里黑乎乎的很难看得清面貌，房间有门没有窗户，门把屋子锁进黑暗，从门缝里挤进来几丝光线泄露了这是一个发光的白天，门外没有任何人为响动，风从门缝里飙进来，在黑暗里斯斯叫，像无数条毒蛇在吐信子。梅影有气无力地看着听着，好像来到了另一个世界，她早已没有了惧怕，也不拿自己当人待，更不把自己当女人，她活着唯一目的就是杀了宫本那个禽兽、魔鬼，哪怕和他同归于尽，她活着就是为了死去，她努力让死去早一天到来。
斯斯的微风伴着丝丝缕缕光亮在黑屋里舞蹈，她不想听不想看，眼睛张得特别大，像要用眼睛吃人。黑暗能叫她安静，那就恰如其分地守着黑暗，直到自己身体完全有了行动能力。她清楚，她还活在人的世界里，但是已经失去了一切，再也不用想那个缥缈的醉心的事了，她只配拥有死亡。
门咬牙切齿地开了，光线轰隆一声扑入，同时送进来龇着毛发的七爷。七爷的脸埋没在光线的推送里，光影在嘴边颤动出声音，饿坏了吧，吃点东西，养好体力好杀鬼子。梅影在门开的瞬间关闭了眼睛，她不想和人有关系，尤其是对她关心的人，她要无情绝情。七爷陪着小心将碗放到床边一张椅子上，说，我叫七爷，也是东北军负伤的连长李湘林，我爱人也是被宫本那个畜生……所以，我脱离了部队，一路追踪下来，我还有十几个好兄弟。李湘林强行灌输自己的经历和苦难，暗示他们是一棵藤上的两个苦瓜，砥砺梅影的求生欲望。
十
梅影终于答应跟李湘林训练，坚持自己的独立单干，说自己的仇不依赖别人，哪怕是自己的亲兄弟都不行。李湘林痛快地答应，悉心教授梅影所有杀日本鬼子的技能。梅影开始了没日没夜的训练，伤痕累累遍体鳞伤，从不叫一声疼和苦，她把自己当成了一架机器，只要机器能运转绝对不会躺下，机器更不会有人的感受！陪练的几个东北军士兵开始个个都是能手，有的甚至不愿意做陪练，认为是耽误时间，摔得梅影浑身是伤。一个月后，士兵们被梅影摔得鼻青脸肿，三个人不是她的对手，各种技能一学就会一学就精，十几个人里只有李湘林和梅影不相伯仲。格斗中梅影不说一句话，完全把对手当成她的复仇对象，眼睛里全是刻骨的狠毒。
在一个无月的夜晚里，梅影从山中营地消失了。得知消息的李湘林随后追赶，哪里还有梅影的踪影。
两天后，县城传出惊人的消息，酒楼上炸死五个日本军官，妓院里两个日本兵死于柳叶飞刀之下。两个现场都留下一张纸，写着独孤二字。日本鬼子如同惊弓之鸟，一两个日本兵大白天都不敢出兵营，城里如临大敌戒备森严。看到纸条的中国人一传十十传百，都说城里来了一个来无影去无踪的独孤大侠，专杀日本鬼子。独孤大侠带给县城人一丝丝亮光，让久违的脸上有了笑的理由。
日本兵龟缩兵营，靠近兵营的地方时常响冷枪，每次枪响必有一个日本兵血花飞溅。凶残的日本兵连日来把县城翻了个底朝天，连独孤大侠的影子都没瞧见，还在清剿中接连死了九个官兵，全城通缉毫无结果，因为见过独孤大侠的日本兵都命丧黄泉。宫本看出了独孤大侠专杀日本兵不杀中国人的漏洞，严令那些汉奸出动四处搜捕，连梅奔也被派出去带队搜查。每天兵营门口绑着十几个老百姓，只要独孤大侠朝兵营开枪就杀三个中国人，这招够歹毒，兵营才得到暂时无事。
独孤大侠也改变了手法，蛰伏城外，专门对出城扫荡的日本兵动手，每次不是一个就是两个，打完就走，绝不恋战。穷凶极恶的鬼子兵毫无办法，好几次清剿变成对长官的保护。
县城出了这号人物，引起了多方寻找，最终都无功而返。独孤大侠行动在风里在迷雾里，没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只有日本兵死亡后出现的独孤二字，字是左手写的毛笔字，从字迹上根本无法判定需要的属性。城里的读书人可遭罪了，都被抓进兵营验证字迹，严刑逼问。
县城成了那些黑乌鸦横行的天下，黑乌鸦是县城百姓送给那些流着中国人的血帮着日本鬼子残害同胞的汉奸，是对汉奸的刻骨诅咒。梅奔试了几次，居然毫发无损，胆子开始发胖，带着手下四处横行。一个夜晚，梅奔醉醺醺从妓院出来，叫一个人薅住衣领，梅奔吓得跪地求饶，抓着的人像从地狱里发出的阴森，喝道，再叫送你见阎王！梅奔只磕头不敢出声。那个阴森低沉道：要想活命滚回梅镇，不要再给鬼子当狗！梅奔压低声音说，是是，再也不敢了，就走就走。阴森声音道：叫梅镇人明白，祸害他们的是日本强盗，不是其他人！梅奔磕头如捣蒜，是是是，一定相告一定相告！您是您是……啊哟。梅奔杀猪似的大叫，双手捂住耳朵，血从指缝里钻出，青石板上躺着一只血耳朵，腥亮地反射着照过来的灯光，血糊糊地悸动。
梅奔捂着耳朵连夜逃回梅镇，窝在家里养伤。听说梅翻译官回来了，梅孝先等人登门拜访，托梅翻译官在黄军面前多说好话，保全梅镇老少。梅奔叽叽哼哼地说不出所以，只让梅孝先他们不要让人知道自己回来了。梅奔害怕极了，血糊糊的耳朵让人终生不忘，一夜之间变了一个人，再也没有了那些恶习，劝说梅老妖赶紧搬离梅镇，不说搬离的原因。梅老妖哪里舍得家产，哪里听得进儿子的话。梅奔急得没办法，单独对爹说独孤大侠其实就是梅影。梅老妖不相信弱不禁风的女子怎么就变成杀人魔王，梅奔磕头赌咒说，梅影的声音他最熟悉，不管怎么变都能听出来。梅老妖拍着脑袋说，是了，梅思庭家世代习武，我怎么把这个忘记了，可是，她一个人，迟早会殃及梅镇，太君要是晓得是我们梅镇的人……爹，您想怎样，我的耳朵可是警告，万万不能啊。
很快，梅孝先知道独孤大侠就是梅影，带着枪兵连夜赶走梅思庭和家人，说不能叫黄军找到祸害梅镇的借口。梅思庭听说独孤大侠就是梅影，没说二话，带着家人乘着夜色离开。岔路口，梅思庭对着县城方向遥拜，嘴里念念有词说：家有此女，我梅思庭祖上积德了。闺女，是为父看错你了，你是贞烈女子，等到平安日，为父一定为你树碑立传，以飨后人！梅思庭洒泪离去，进入深山林场的老宅，留下四个枪兵，剩下的交给前来的田磊，带着进城协作梅影。
十一
连日来，梅孝先派人四处张贴告示，令全体梅镇人安心过日子，说前次日本人来是为了梅思庭的女子，现在梅思庭家走了，梅影也失踪了，再也没有值得黄军惦记的。如果黄军偶尔路过，千万别慌乱，要箪食壶浆以慰大军，定能逢凶化吉平安度过。梅孝先还怕人不识字看不懂，每天派两个枪兵提着铜锣沿街叫喊。那些有良心的人听了在背地里咒骂梅孝先是缩头乌龟是汉奸。田磊和方嫂等带人夜里撕毁告示，白天梅孝先叫人张贴，并说，如果发现再有人撕告示不听劝告，当同梅镇的罪人论处。
三天后的早上，阳光没有分别地照着梅镇，麻石街上有几家店铺刚刚打开门，一群黄祸涌入，皮鞋的铁掌狰狞地敲击麻石，溅起一溜溜火星。这次，日本兵没有大开杀戒，目的明确地直冲镇中而去。老板们吓得赶紧关上门，在门内哆嗦、喘息。
日本兵围住大户，强行带走他们的年轻女子。他们用惊恐的告饶，希求放过，招来的是无情的枪托和皮鞋。宫本领着兵冲进梅孝先家，梅孝先正在茅房里痛快，听到不同往日的嘈杂，吓得屎尿停滞，顾不上屎尿给屁股染色，提上裤子匆匆忙忙赶往客厅。三个老婆两个儿媳和闺女都叫日本兵刺刀押着跪了一大片，垂着脑袋簌簌发抖。梅孝先一手提着裤子放出无限欢笑说，太君太君辛苦，没想到太君如此勤劳，请坐请坐。高声叫道，来人啦，给太君备茶备饭，杀猪犒劳太君。宫本用生硬的中国话说，不用，梅桑，你是大日本大大的朋友，肯为大日本圣战出力？
梅孝先点头哈腰，一手紧紧抓住裤腰满面笑容说，一定出力一定出力，太君尽管吩咐。宫本哈哈笑，吆西，很好，大日本士兵前线作战的辛苦。
辛苦辛苦，大大的辛苦。梅孝先应和着，偷眼瞧着跪地的女人们，一个个像拔了毛的秃尾巴鸡。宫本说，那好，黄军需要你家的女人慰劳慰劳那些辛苦的士兵。
啊？太君太君，那可不行，她们是乡野之人，见不得大世面，惹怒了黄军，那可不是闹着玩的啊，太君太君太君您行行好。梅孝先眼泪鼻涕齐出，双手作揖，忘记了提着的裤子，裤子滑落，露出两只干帮帮的光葫芦腿，两股间夹了条变了形的小黄鱼。女人惊呼，梅孝先似乎意识到，赶紧提起裤子，急赤白眼地哀求，太君太君……八嘎！宫本身边的军官抽出抵住梅孝先的脖子。梅孝先妈呀一声瘫坐地面，浑身筛糠，他睡着想醒了也不愿意相信，自己真心求得共荣共存大计的黄军竟然不认他这个优良奴才，对他这个一心求安的良民顺民下毒手。脖子上寒冷钻心，眼前寒光闪闪，刀不是来跟他梅孝先商量共荣共存，是要吃他的肉，毁他的脸，如果不答应，人头立马搬家，女人照样被带走。宫本似乎并不同情颤抖的梅孝先，也不理会梅孝先的真心，挥手叫士兵带走哭哭啼啼的女人。梅孝先哭着喊道，不要反抗啊，要保全好自己啊。
呸，梅老狗，你也有今天啊，你不是一心巴结日本人吗，添鬼子的屁眼吗？咋样，日本人给你戴上多少顶绿帽子，够你老乌龟受用下半辈子！骂梅孝先是他的二姨太。骂完，二姨太乘日本兵不注意，一头撞死在客厅立柱上。
客厅里顿时沉寂，人们来不及思想，二姨太完成了她的忠烈和大义，倒在地面像一座躺着的不朽丰碑。
街上踢踢踏踏走着十几串穿银代金的富家女人，哭哭啼啼和叫骂声杂交。
那些平日很威风的狗们不知道躲到那个地洞里了。街上留着日本人的告示，令梅影三天内到军营自首，否则将这些女人统统充当慰安妇送往前线，然后梅镇鸡犬不留。女人们脚步沉重地踢打着麻石街道，仿佛踢打着在人们心头。人们虽然痛恨这些大户，也痛恨那些仗势欺人的太太小姐，但是他们毕竟是中国人。暗中盯着的人们个个咬牙切齿，但是毫无办法，空怀满腔悲愤。
十二
梅思庭面色晦暗地躺着唉声叹气，目光空前疲惫，头发似乎又白了些许，手里的书摇摇欲坠，管家匆匆跑来告诉他梅孝先他们来了。梅思庭目光冷悠悠地打向柴门，梅孝先等衣衫不整弓腰窜入，热切的目光碰触梅思庭冰冷的目光，搅扭着跌落泥地。梅孝先在梅思庭丈外止步垂首，后背上露出两根带刺的荆条，脸似乎从死人堆里捡回来。梅思庭将书放置竹椅上，微微挪挪屁股，端正身体问此来何事。梅孝先突然跪下双手合十，急切说，太爷，是我孝先对不住太爷，晚辈有眼无珠，可都是职责在身啊，是全镇三千多人的性命逼的啊，太爷能体谅晚辈吗？跟着梅孝先先后跪倒的乡绅齐声呼喊“太爷”。梅思庭再也坐不住了，站起来惊问又发生什么大事。梅思庭想到他们来肯定有事，没想居然以这种形式表示，他想到逼他们全家老少离开时候的绝情，何曾把他当太爷了！如此表示除非梅镇遭遇了空前灾变，有求自己，否则梅孝先和众乡绅不会自贬身份下贱到不齿地步，内心自然惊愕，脸上波纹不显。
荆条高高举在梅孝先手里，梅思庭瞧着并不接荆条，说，有话说，用不着古人那一套，起来说话。梅孝先诺诺连声，颤颤巍巍地爬起来，脸上泪水流出两条沟，将荆条递给管家说，太爷想什么时候惩罚，孝先随时恭候。梅思庭瞧着心有不忍，咽下嘴里的愤怒说，啥事？梅孝先嘴唇哆嗦着语言不清，身后的戴眼镜乡绅代替梅孝先说明刚刚镇上发生的大灾变。梅思庭听了阴霾覆面，低头不语。众乡绅恳求梅思庭救救他们的女人，神情垂死得像一只只瘟头鸡。
梅思庭背过身体，背对着众人，声音阴沉道，众位请回，恕梅某无能为力，请不要再拿小女做挡箭牌，小女可是众位的眼中钉，早已亡命天涯，就是梅某想出头也是心有余力不足。
太爷，姑奶奶可是叫日本人闻风丧胆的独孤大侠！
太爷，大姑可是女中豪杰！
太爷，我等有眼无珠，错怪了姑奶奶了！
太爷，姑奶奶可是活菩萨啊，那天乡场上要不是姑奶奶侠肝义胆挺身而出，不晓得有多少人被杀，有多少良家妇女被祸害啊，太爷！
乡绅们说得义正辞严，涕泪横流。现在的梅影在他们嘴里就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是舍身赴死的大义凛然。原来他们心里还存着如此圣神的判词，可是说在此时此地显得分外虚假，还滑稽。梅思庭明白他们都是为了自己才临时抱佛脚，想出手，却像深陷水井里的牯牛有劲使不出。他清楚，这些人是想女儿再次为他们牺牲，牺牲完了还不是……他的心在颤抖，不敢想下去。他痛恨自己，是自己的冲动和恶言逼走了女儿，现在是生事死都不知道，又能到哪里去找到女儿？梅思庭的为难似乎早就被来人料到，戴眼镜的说，只要太爷往城门上一站，保管大姑在一天之内现身。梅思庭没想到戴眼镜的如此歹毒，这是要把自己送给日本鬼子做人质，真正坏透了的烂瓤子。梅思庭仰面长吁，罢了罢了，看来我这把老骨头非要让日本人敲骨吸髓了。
镇前路上，众人挡住梅思庭的马车，不准前去送死。田磊等围住梅孝先等人大骂他们丧尽天良，为虎作伥，毁了人家女儿还想毁了年老的父亲。方嫂骂道，梅孝先，你枉披了一张人皮，怎么干出如此猪狗不如的蠢事，你们不是日本鬼子的良民吗，不是太君前太君后吗，不是要大东亚共荣吗，怎么你们的太君不拿你们当朋友了不拿你们当人了？梅孝先等人在众人群情汹汹里，老脸紫红，说不出半个字，像一只只丧家犬。
眼看走不成了，梅思庭站到车辕上高声喊道：父老乡亲们，为了我们梅镇的安宁，老朽父女愿意投身虎口，他们的家人也是梅镇人，也是中国人，救他们就是救我们自己，不要为难了，早一点救出他们早安宁。
不行，您去了就是有去无回！
您去了也救不回她们，日本人不是人是畜生！
我们不能再叫好人伤心又流泪，更不能无价值地牺牲！
不去，他们活该！平日里不是威风凛凛吗，不是欺男霸女吗？
梅思庭双手抱拳，高喊：众位乡亲，原先老朽也错怪了小女，认为她失节失贞，有辱门风愧对先人，现在老朽明白了，小女那是舍生取大义，救民于水火，那是大忠大孝，有女如此老朽值得了，列祖列宗有光彩了。
众人抬着泪眼喷着怒火盯着梅思庭。梅思庭泪流满面，一副慨然赴死的果决，说女儿尚且如此，老父何惜此衰残之身，但愿将来天下太平了，你们把老朽父女合葬于这东边山岗落日崖上，我们父女守着关隘保梅镇平安！说罢，不等众人反映，拿起马鞭狠抽马屁股，受惊的马拉着马车冲决而去，身后响起震天的哭喊、惨呼。
天边摇摇传来：我们死了，但愿乡亲们好好活着——
十三
众女人被关在一个尿骚扑鼻的屋子里，满室哭哭啼啼，一个个失去了往日的骄横，灰头土脸得像一群逃难的灾民。梅孝先小老婆呵斥众人，说黄军不会把我们咋样，是拿我们引梅家那个小荡妇现身，我们都会好好回家的。
一个女子道，早想到如此，我们就不该那么编排梅大姑，现在我们都这样了还有什么脸面说她！她好歹是杀日本鬼子的独孤大侠！
呸，啥子叫独孤大侠，骚货烂货，她也配跟咱们比，切，我们好歹完好。小老婆话还没落音，大门轰然打开，涌进来一大批日本兵。妇女们惊呼，互相扭抱在一切，浑身打着摆子。小老婆站立，笑对日本兵说，太君，我们都是良民，我是梅镇长夫人。当头的军官盯着小老婆嘎嘎怪叫，说夫人夫人好，来共荣共荣！上前抱住小老婆，小老婆惊叫、挣扎，还是被拖走。剩下的日本兵像饿狼张着血盆大口扑向一群惊恐的羔羊，惊呼、惨叫在军营里肆虐，那么苍白那么垂死，狂笑、怪笑在军营里横冲直撞，那是魔鬼的狂欢。
李湘林和方鲁一边一个死死抓着梅影的两只胳膊不松手。梅影刻骨地盯着两人，声音阴冷地说，就是死了也要救出父亲，不然我就是畜生不如。你们放开，你们怕死躲着。
李湘林、方鲁道：谁怕死了？李湘林说，要死也不是这个鲁莽的死法，我们要想个周全的法子，引开他们才好乘机动手。方鲁赞同说，往日我们用独孤大侠杀日本鬼子不都是采取多点呼应吗，他们哪次真正抓住我们了？梅影阴毒地分别盯了两人一眼，垂下脑袋。李湘林说，哎，这就对了。宫本绑着老父亲就是引你主动出现，清除你这个眼中钉独孤大侠。梅影似乎点了点头。两人放开梅影的胳膊，紧急讨论营救计划。梅影靠着墙壁闭上眼睛休息。
一个乞丐闯入，说宫本那狗日的放出话，梅小姐要再不出现，每隔一个时辰杀十个老百姓，还要……李湘林对乞丐摇手，指指睡着的梅影。乞丐凑近李湘林耳边细说。李湘林和方鲁万万没想到，就在他们商量计划的时候，梅影悄悄从窗户爬出。
十四
梅思庭吊在城门上方木笼里，宫本等站立城楼垛口，盯着下用枪赶来观看的老百姓。城楼和城门两边驾着机枪，如临大敌。一个戴金丝眼镜的汉奸在城楼高声叫唤，下面的百姓听着，笼子里的人就是你们所说的独孤大侠梅影的亲爹，谁和黄军作对就是这个下场。宫本太君说了，太君不想为难你们，只要梅影前来自首，你们会平安无事，如果执迷不悟，每隔一个时辰杀了你们中十个人。人群轰然，哭喊声震天动地。宫本瞧着从鼻子里哼哼怪笑，对着金丝眼镜挥手，你的告诉他们，叫他们跪求梅的。
是，太君。汉奸对着城下，声音撕裂地嚎叫，你们听着，求太君没用，还是跪下，跪下求梅影吧，求独孤大侠吧，她可是你们的活菩萨，她不会看着你们被杀不管！跪下跪下！
人群轰然跪了一地，声音嘈杂地惨呼，独孤大侠，救救我们吧！
看押的日本兵兴奋得嚎叫、怪笑。
笼子里的梅思庭悲愤地合上双目。
太阳火龙龙地炙烤着人群，绝望的哭喊声搅着热气喷向远方。他们无辜得像地上的蝼蚁，他们卑微地祈求生的希望。有人不跪，高声喝道，你们不要这样，这是日本鬼子的毒计，就是要利用你们当人质，引诱独孤大侠出来。独孤大侠可是我们民族的……砰的一声，那个有骨气的清醒的人倒在宫本的手枪下，枪口还冒着蓝幽幽的烟，宫本得意吹吹枪口，面露狰狞的笑。
众人咋听枪响，惊呆了，忘记了呼喊、哭诉。热血汉子身子摇晃着转身面对城楼，顽强抬起手指向城楼，说不出话，身体不甘心地向后倒下，灰尘四射。众人惊恐，大气不敢出。金丝眼镜狂躁地喊道，看到了吧，这就是不听黄军命令的下场，快点哭啊求啊，否则下一个就是你们。
哭喊声整齐地无目的地卷地扑出，涣散在苦难的土地上。
看，独孤大侠来了！不知谁惊叫了一声，哭喊声像一阵风快速远遁。众人游目四顾，梅影披着头发，腰间帮着一串手榴弹，一步一步从山岗上走下来，两只脚像两座沉重的山岳，砸地有声，土地震颤！很多年纪大的男女双手合十遥拜，活菩萨啊，救苦救难啊，大恩人啊！有人低低呼喝，快快给大恩人磕头。众人低头垂地：大恩人，活菩萨！
他们用他们仅能想到的仅能做到的，祭拜恩人。
热风掀开梅影的长发，脸色惨白，嘴角挂上轻蔑的微笑，脚步锤击地皮，地皮把震颤传导给每个人的身体，激荡心血。日本兵看到走来的梅影，端着枪呼啦一下子围上，看到梅影腰上的手榴弹和抓在手的引线惊恐地后退。
梅影走一步，鬼子兵惊恐地退后一步。
木笼里站着的梅思庭双手抓着木栅栏，拼死地高声喝道，女儿，好样的，老子有你这样的闺女死而无憾了！孩子，是爹不好，爹只顾着狗都不吃的所谓脸面，那样伤我儿的心，爹有罪啊，爹罪大恶极啊！
梅影站住，抬头盯着木笼，高呼，爹，有您理解就够了，女儿就能安心上路了。可是爹，女儿不孝，连带亲爹遭罪了，女儿给您磕头了。说着，梅影当地跪下，连着给梅思庭磕了三个头，脑袋把干燥的泥土磕下一个浅浅的凹印，凹印染着殷红的血，额头血粘着泥土。
梅思庭高叫，声音冲荡着空气，烈火般燃烧，说，儿啊，谁说忠孝不能两全，爹，今儿见着了！黄泉路上，我们父女作伴！
梅影高声大喝，声音尖利，像一把把锋利的匕首，直刺人们心灵深处，血呼啦啦流在每个有良心人的心里，加速血液的沸腾。梅影道：日本鬼子听着，我梅影就是你们要找的独孤大侠，是我亲手送走了你们四十九个东洋鬼子的命。现在，我来了，如果你们还有点日本武士的尊严，就放了这些老百姓，一切与他们无干！
好，我答应你。宫本得意非凡，朝城下挥手。围着的日本兵撤开包围圈。人们看到了生的希望，可是这个生的权利是一个弱女子用自己的生命和尊严换来的。人群不乏有明理有气节者，他们对着梅影再拜，高呼救命恩人。梅影朝他们微笑，挥挥手说，快快离去，鬼子不是人，防止他们反悔，快快走快走。众人哭泣着依照梅影意思，扶老携幼逃去。梅影瞧着悲惨又无奈的人们，两颗泪珠滑落地面，溅起两朵灰尘的花朵。
梅思庭哈哈大笑，说花木兰啊花木兰啊，哈哈哈哈哈哈……
宫本叫道，梅影，人我放了，该兑现你的诺言了。
梅影抬头大喝，你不是大日本武士吗，不是战无不胜吗，难道还惧怕我一个小女子！
宫本语塞，脸色酱紫。
梅影抓住机会说，我有两点，答应了，我立马卸下手榴弹，随你去报功领赏。
宫本轻狂大笑，说，好，哪两点。
梅影咬字准确，不疾不徐说，一，放下我爹，我们父女见面；二，将抓来的梅镇妇女送过来，我要看着他们离开，然后我随你处置。
宫本朝手下挥手说，放笼子，带上梅镇女人。
木笼在梅影注视里缓缓放下。
城里城外无数双眼睛注视着，随时准备着。一切出乎人们预料地发生了，留下的只有各自的良心和愧疚，还有一群和梅影一样的随时慷慨赴死者。
十五
所有的女人衣衫不整，有的衣服被扯破，鼻青脸肿，还有嘴角流血者，完全失去了往日的光鲜尊贵。梅孝先小老婆一惊一乍，絮絮叨叨，被扯破的胸衣搭拉着，脸上留着血迹，逢人就说，我是镇长三姨太，我没失身我没失身。惊叫，鬼呀鬼子啊！梅孝先闺女和两个儿媳妇按住她，闺女说，三娘，你没失身，我们都没失身……三人眼泪迷糊地看着众女，可怜兮兮。众女低头啜泣。
大门哐当打开，阳光汹涌而入，众女惊恐尖叫，浑身颤抖。那个城头上喊话的金丝眼镜蹬着马靴斜挎着王八盒子摇晃着身子闯入，后面跟着十几个端枪的日本兵。小老婆大笑着扑向金丝眼镜，叫着，我没失身我没失身。跪倒金丝眼镜面前。金丝眼镜抬起马靴大叫，去你老母，早就是黄军的玩物了，还他妈的装贞洁烈女。小老婆被瞪向墙角，脑袋撞到墙面，昏厥过去。金丝眼镜瞧都不瞧，大喝，宫本太君有令，放你等回家。众女惊恐地盯着金丝眼镜，谁也不敢相信。金丝眼镜大怒，咋啦，不想走，那好啊，外面的黄军可是等不及了。轰的一声，众女跌跌撞撞扑向门口。
街上疯跑着一群衣衫破片翻飞披头散发的女人，哭着叫着逃命。金丝眼镜和押解的鬼子兵走在后面。金丝眼镜大笑大叫，慢点慢点，跑那么快干嘛，又不是砍头，你们老爷都等着黄军的剩汤喝呢，哈哈哈。众女听了，停止了奔跑，脚步裹着心事重重，就像去刑场。金丝眼镜说，哎，这就对了，你们现在身份高贵了，黄军用过的女人，量你们老爷不敢慢待。刻毒的提醒，像重锤击打在众女心头，往日的骄狂、刻毒、不可一世死亡了，变回一群可怜可悲可叹的女人，她们深刻体会到了被迫、无奈、弱小。好几个女人又开始了哭哭啼啼，走成了一群悲惨的可怜虫。梅孝先家女人费力地拖着人事不省的小老婆，一路凄凄哀哀，往日的骄横落到烂泥淖里。
梅影和老父亲互相搀扶着矗立城门口，目睹女人们哭哭啼啼走来。梅思庭要上前，梅影拉住说，爹，不用管！梅思庭叹息一声说，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日本鬼子禽兽不如。
爹，畜生听不懂，省省吧。
众女见到梅影父女，特别是梅影绑在腰间的手榴弹，明白是怎么回事了，纷纷跪下，呼喊：恩人啦！梅影怒道，别假惺惺的了，还不赶快走，日本人要是反悔了，你们谁也走不成！众女一片低呼，像一个个丧家之犬跑过梅影父女身边。
看着快要到山岗的众女，梅影回头说，爹，您也走，有我在，他们不敢怎么样。梅思庭转身面对梅影，严肃地说，闺女，爹今儿长脸了，死而无憾！不要劝我，老爹陪着我的好闺女，生死与共！
突然城内枪声和爆炸声猛烈啸叫，梅影父女和日本兵惊愕，看向城内。宫本大喝，防止……没等他的话说完，城外枪声大作，子弹飞蝗般飞向城头，城门处十几个伪军突然朝身边的日本兵开枪。方鲁高声呼喊，梅影、伯父快跑。梅影明白了，这是李湘林方鲁他们在营救自己，带着爹跳下脚边的壕沟。反应过来的日本兵用重火力封锁壕沟，子弹冰雹那样密集，溅起一片片泥土的暴雨，压得父女两抬不起来头。忽然壕沟里窜过来三个伪军，梅影举起一颗手榴弹要同归于尽。伪军大喝，梅影，是我，李湘林。梅影松了一口气，晕倒沟壁，拉了弦的手榴弹嗤嗤地冒着白烟。李湘林纵身飞扑，抓过手榴弹压在身下，手榴弹在李湘林身体刚刚压住的瞬间爆炸。
天空黄橙橙，染了太多的血，硝烟在黄橙橙里弥散，血腥味罩着这片天地。
十六
血蒙蒙的斜阳撒了一路，男人女人走在血路上，一个个走得没心没肺。梅孝先发着垂死的尖叫，这可这么好这可这么好啊！腿一软跪倒泥地，仰面惨呼，祖宗啊，奇耻大辱啊奇耻大辱啊！梅孝先涕泪横流，拍打着泥地。
众人停下脚步，瞧着，谁也不敢上前劝说，因为谁也不知道拿什么劝说，谁都没有心情劝说，他们可都是奇耻大辱的同路人。一个女人咬牙切齿地说，都是你们弄的，整天仁义道德，睁着双眼说瞎话，生生的把一个忠烈女子说成是荡妇是水性杨花，败坏了梅镇侮辱了祖宗，还赶人家走。这下好了，都是荡妇了，你们这些老爷都戴上日本人的绿帽子了，看你们今后怎么办！
一直被人抬着的梅孝先小老婆从担架上翻身下来，她现在不疯了也不半死不活了，瞪着牛眼鄙视斥责的女人，散泼地大叫，咋啦咋啦，胡咧咧啥，啥叫荡妇，老娘身子干净净，拼死保住了身子，要不老娘也不会被打成这个样子！梅孝先家女人一起帮腔，都说他们都保了清白。那个女人哈哈大笑说，好啊，别扯臊了，脱了裤子叫你们男人查验，敢吗？顿时叫骂声四起，众女扑向怒斥的女人，揪头发扯衣服扭打，混乱一团。梅孝先拿过身边一个枪兵的枪朝天开了一枪，大喝，够了，还不够现眼吗？
众女人松手垂头。小老婆气咻咻说，老爷……
闭上你的臭嘴！梅孝先将枪扔给枪兵，拍拍手，厉声道，回镇里谁也不准说说……说这个事！谁说了就沉谁的河！听到没有！众人稀稀拉拉应和。梅孝先大喝，听着，这一切都是梅思庭家那个劣畜闹的，她才是梅镇的大罪人！
小老婆说，对对，一切都是那个梅影的罪恶，她是我们梅镇的公敌是梅镇的耻辱。大家不要互相针对，梅影才是我们受苦受难的根源。
戴眼镜说，对对对，大家统一说辞，这样，我们回家就没事了。听镇长和三姨太的，记住，梅思庭他们家才是我们的公敌。
众人轰然称是。
十七
梅镇四处浓烟滚滚，火光映红了半边天，燃烧的爆炸声此起彼伏，叫骂、哭喊声震得月亮闭上眼睛。
大榆树下挤满了战战兢兢的男女老少，四外的火把不断滴着血红的泪滴，空气里蓄满了死亡的腐败。宫本的脸在火光里摇晃，血红、暴戾，狠毒地盯着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男女老少。梅孝先等乡绅在刺刀的押解下，躬身垂头站在宫本面前，乖得像三孙子。宫本上前抽出指挥刀在梅孝先脑袋上比划，梅孝先妈呀一声跪倒地上，身子像狂风中的小树叶。宫本哈哈大笑，如厉鬼啸叫，插回刀，伸出手拍拍梅孝先的脸，说你的粮食大大的，送给黄军。
梅孝先点头如捣蒜说，有有，梅某倾尽所有，亲自给黄军送去送去。
宫本指着男女老少，说，他们的全部杀掉。
梅孝先急急巴巴说，太君太君，他们都是良民，大大的良民，梅影才是反抗分子，梅影该杀，她的家人该杀！
人群里有人高喊，你放屁，梅影是好人、恩人。
好些人呼喊好人、恩人。
宫本朝天空抬抬手，一梭子子弹掠过呼喊的人群头顶，很多人趴到地面颤抖不已。
梅孝先抬头惊恐地，太太君，我我说错了？宫本抓着梅孝先衣领提溜起来，对着梅孝先的脸咬牙喷射吐沫星子说，你的良心大大的坏了，梅校长救回了你们的女人，你还要杀梅校长？
梅孝先蹬着牛卵的眼睛，他搞不懂宫本怎么替敌人说话了，惶恐地说，是是，太君说得对，梅校长是好人好人，我是忘恩负义的畜生畜生！
那你就该杀！
梅孝先惊愕，气结，扑通跪倒，爬行宫本脚下，哭诉说，太君太君，我该杀，可是我能为太君办差啊，为太君效劳啊，太君您说，我天亮保证亲自带人送粮食到太君的军营。
宫本哈哈大笑说，东西的要，人我也要。
人？梅孝先惊恐地说，太君，我保证效劳，人人人……梅孝先啰嗦着。宫本暴怒，指着众人喝道：喊，叫梅影救你们！
哦，太君，我知道了。梅孝先飞快爬起来，转过身对着众人，大喊，大家一齐喊，请梅大姑出来救我们，不然我们都没命了。快喊快喊。梅大姑，梅菩萨，梅镇父老乡亲求求您了，出来吧，您出来了，三千多条命就保住了。喊啊快喊啊！
哭喊声震天动地冲击而去：梅大姑、梅菩萨在梅镇上空旋转，死亡扑着翅膀乱闯，怪诞地扑打着群山，月亮滴下清冷的泪水，在火光里虚化。
梅影从大榆树背后走出，立即引出群呼：梅大姑！
众日本兵端枪对着梅影，如临大敌。梅影走得地动山摇，地皮嘎嘎怪叫，脸上光影奔腾，眼睛平和地盯着众人，似乎有千言万语要告诉乡亲们，却一句话没说。
学生惨呼，梅老师。一片凄惨的哭泣。
大姑，您老不该出来，留着您能给我们报仇。梅奔捂着耳朵推开人群跑出来阻拦梅影，叫两个日本兵拦住。梅奔放开捂住的手，高喊，大姑，侄儿梅奔以前错了，我不该认贼作父，我们这些人死有余辜，不值得救，你救了他们，事后会反咬一口，不值得不值得啊，我们梅家的大姑奶奶！
砰的一声，梅奔张着嘴巴固定了垂死叫喊的面容，血从子弹击中的洞里汩汩流出，仰面朝天倒下。乡场上又是一片惨呼，人们怎么也没想到猪狗不如的梅奔，在关键时候挺身而出，勇敢地死在宫本的枪下。
宫本将王八盒子插回，朝着走来的梅影虚弱地怪笑。梅影站住，从容不迫地说，宫本，放了乡亲们，我跟你走。
吆西。宫本朝身边的军官耳语。军官大喝，撤退。
鬼子兵潮水般四散，空气骤然冷却。
梅孝先等跪在地上爬不起来。乡场上哭天抹地，人们只能用这个最直接的最无奈的方式感谢救命之恩，没有谁再敢说梅影的不是。谁也没想着离开乡场，梅孝先的女人低着脑袋躲在人群缝隙里，再也不敢耍横。
人们朝着出镇的方向跪着，一双双泪眼仿佛穿越黑暗陪着他们的救命恩人，他们仅能用这种方式表达对梅影的感激、崇敬，还有哀悼。他们心里都明白，梅影一去将再也不回头了。
轰的一声，镇外闪现灿烂的红光，璀璨如节日礼花，铺天盖地照亮了山河大地。
后来人们才从惊吓得连夜逃跑的一个小汉奸嘴里得知，那晚，梅影站到落日崖的山岗上朝着梅镇凝望，宫本来拉他走，梅影乘势抓着宫本，拉响了衣服里面的炸药，不但炸死了宫本还炸死了身边四五个鬼子。说梅大姑就是我们这块土地上的神。
十八
梅镇人找来经验丰富的退休仵作，将带着梅影血衣碎片和可能的骨头残片，归拢一处放入棺材。
出殡那天阴风惨惨，日色无光。全镇男女老少凡是能走动的全体出动，四外的村镇听说了来了很多人，连闻知此事的国民政府和共产党游击队都派了好些官员代表，前来为梅影送行。附近的三十八团团长亲临，带着一个连兵力护送梅影出殡。
梅影的棺木缓行在古老的梅镇街道上，白色的人群簇拥着棺木。人们用泪水洗面，用啼血感恩，用怒火宣誓。梅影死了，尸身残破，换来三千多条生命活着；梅影倒下了，三千多条生命站起来了。
山河哭泣，群山垂首，漫空飘舞着圣洁的雪花。
遵照梅思庭意思，将女儿梅影下葬在梅镇出山口落日崖上，看着梅镇，守护亲人。
古老的梅镇涌来上万人，还有漫山遍野持续赶来的扎白戴麻的人们，青绿的山被白色覆盖。他们为不屈的精神感召，他们为受尽屈辱还守护人民的灵魂送行。据说，梅影是在突然一片血红的阳光下下葬的，棺材落土，血红突然消失，剩下的是上万人的悲痛。
方鲁挖来一颗梅影最喜欢的并蒂山百合，小心栽种到梅影坟头。山百合清雅、高贵，一尘不染，在微风中含着微笑，像一面猎猎招展的旗帜。
好些学生哭晕，好些女人哭得气息奄奄。梅思庭夫妻坚持到女儿坟头堆起，双双晕倒坟地，被人抬回。梅孝先等长跪坟头，叫方嫂、田磊抓起，怒斥。梅孝先惊颤地后退，脚下一滑，顺着落日崖缓坡滚落，摔折了腿，从此躺在家里，直到抗战胜利后在出来过一次，于终日惶恐惊惧里死去。
方鲁栽种好山百合，神情严肃地对着坟头三鞠躬，庄重地说，梅影，那天早晨在河滩上，你说你希望能跟最喜欢的人办一场醉心的婚礼，尽管这里不是河滩，也没有婚纱，但是，我知道你是最喜欢我的，我曾经那么无情地伤害你，导致你的离家出走，希望你能原谅我。希望我们能在九泉之下举办那场醉心的婚礼。
啪的一声爆响，子弹划裂天幕，拖出悠长的尾音。方鲁的手枪抵着太阳穴，在众人目瞪口呆里徐徐倒下，脸上含着微笑房建辉
一
梅镇像头温顺的卧牛，静静地卧在群山怀抱中，浑身上下披绿裹青。麻石板街道被夜露洗得水滋滋亮汪汪，两边排列的早点铺炉火烘热了空气，唤醒了梅镇的早晨。
早起讨生活的人们用身体挖走挡住他们前行的浓雾，又在身后旋转出一朵朵雪莲花，诱人的吆喝声在初日的抬爱里温暖地舒展。镇中有一块不大不小的很有来头的乡场，偏后矗立一颗似乎和古镇同龄的老榆树，巨大的冠盖庇护了乡场，清朝那会用作贴告示和砍头的去处，后来延续了贴告示的传统，免除了杀人的功能，代之为开大会的聚集地，对面是绿茵拱卫的镇公所。挨着镇公所是一座拱背吊满青苔的小桥，清幽的河水绕一个弯划过新开的小学堂，甩向深山的怀抱。
阳光赶起群山的青翠倒立河水里，几只大白鹅嘎嘎叫着踏波掠浪，脚掌下快速开放一串青亮的水花，掩翅在两只翠羽鲜亮的鸭子身后。鸭子丝毫不以为意，专心埋头对着一丛银红色水中根须一通咕咕噜噜，搜食隐藏在根须间的美餐。河水绿茵茵地微笑，洁白的山百合不辞肥瘦地打扮着河滩，卵石在阳光下闪着温润的光泽。
年轻的梅影和方鲁并肩拥着温情漫步河滩鹅卵石，面对此情此景，他们很容易走出一个婚姻的完美。梅影抬手将一绺微风抓下的鬓发掖进眼镜腿里夹住，微笑牵着山光水色，她接受刚刚回国的洋博士方鲁之约，来到清晨的河滩，方鲁说要商量他们的终身大事，定下了他要立马返回重庆就任，抗战时期时间不等人。尽管他们来此目的明确，却谁也没有说正事，脚步徜徉在山水的舒美中，都不想破坏宁静、和平、阳光送暖的早晨。
梅影弯腰折了一支并蒂山百合，嗅着欣赏着，转向白西装白礼帽斜纹紫红领带的方鲁，送出绿茵茵的微笑说，看出什么了？方鲁从绅士的微笑里探出思想，费力地解读山百合，说她是白色的新鲜的。梅影说对也不对，你这个留法博士难道就学会这点浪漫？方鲁笑出不好意思说，我是学习军事的不是去进口他们的浪漫。那你说，我洗耳恭听。梅影笑了，笑碎了一河水，河水亮银子那样怂恿铺排。梅影收住笑说，你就没看出圣洁、高贵、顽强。方鲁哦了一声，像个开蒙的童子，说，那梅校长梅老师能不能为方某启蒙一二。梅影夹夹灵动的眼皮，微笑从嘴角滚落，说你没看出她们在任何地方任何环境里都能生长？河滩上山岗上到处都是她们的家她们的亲人。我是老师，我说一，你去反二反三吧。
方鲁微笑着推推鼻梁上的眼镜，说看来我这个洋博士要好好地解决水土不服了。方鲁起大早来河滩上可不是为了增长学问，他要在感情的热锅里炒出关于他们俩的未来幸福，这也是他在重庆的民国政府报道后就马不停蹄赶回来的原因，希望把小时候方梅两家定下的娃娃亲落到实处。梅影可是留过日本的学生，热心于教育，故而坚辞省府邀请回乡办了小学堂。方鲁不仅要摘婚姻的果实，还要设法打通梅影的思想和他一道去重庆。梅影不和方鲁讨论去重庆的事，指点山水树木花草说事，这里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情意满满。方鲁努力保持绅士风度，希望自己的热乎融化梅影的小心态，绅士地吸收梅影的芳心。梅影学生头上一缕头发再次调皮地滑落，只得重新将她们按捺进本该的座位里，嘴角掀开胜利的微笑，目光里绿意翻涌。方鲁有些急躁了，很想说出自己的大道理，看到梅影走在诗意的微笑里，只好在心里缓释急躁。梅影继续踏着小碎步，走出了温良恭俭让，好像忘记了让方鲁举一反二反三。
山亲爱地拥抱河水，舒展出一副宽大的绿色风景画，一两条小鱼跃出水面，似乎在向鹅们鸭们叫阵，远处几个牧童弃了牛儿不顾，尽情在沙滩上追逐、嬉戏，欢笑声撞进白云的怀抱。
梅影抬起笑意温和的脸庞，目光在画卷上移动，突然打向远处的追逐，把笑洒到他们的欢笑里，扫一眼急迫期待的方鲁，说，方大博士我是个小女子，只喜欢家乡的山水，希望生活在青山绿水的平静里，远离山外的炮火连天。
方鲁推推鼻梁上的眼镜，耐着性子问，难道一个留日学生就没有自己的理想，过着随遇而安的古老日子，这还是新女性吗？山外的炮弹迟早要落到山里，那时候你还能这么恬静、悠然？
梅影站住，瞧着倒映在河水里的蓝天说，理想，呵呵，谁没有理想，我的两个理想之一就是办好镇上新开的小学堂，听到孩子们朗朗的读书声就是天下最美的事，他们长大了会走出大山，去……梅影截断话语，弯腰捡起一块卵石砸进镜子般的河水，河水敞开了一朵喇叭花，飞溅的水珠落下重新砸开了一圈小喇叭花，清亮地笑出满河的畅快，河水的笑音在水面游行、飞越，连接青山扑向蓝天。
方鲁背对着河水挡住梅影的视线，坏笑着逼问梅影第二个理想是什么。梅影笑而不语，再次拾起一块扁平的卵石准备撒手河面，方鲁张开双手不让梅影投掷，说，有理想是好事，难道还怕说出来。梅影丢下卵石，拍拍手掌，目光越过方鲁头顶，投向远山的清越，迷蒙了双眼梦幻似的说，我希望在这里在一个宁静的下午，和我所喜爱的男子举行一场醉心的婚礼。
啪，方鲁拍手掌激发出温暖的脆响，说，那最好，别开生面别开生面，肯定终生不忘！我们俩在这一点上终于找到共同点了，太好了！
啪——勾——突兀、惊颤，拖着尖锐的啸叫撕裂群山的静谧，那是死神传送的请帖。方鲁和梅影终止了调蜜，目光打向声音发出处，那是牛头方向，那里连接山外的道路，火药爆发出强劲，推送子弹划破蓝天。方鲁惊呼，三八大盖，日本人来了！
枪声接二连三下着狗崽子，牛头那边呼喝声直冲云霄，惊恐的绝望的呼叫震动群山，整过镇子跟着震颤、慌乱。梅影急切地说，方鲁，我要去学校。不等方鲁回应，撒腿跑向能看到青绿覆盖下的部分白墙黛瓦。
“鬼子来了！”成为梅镇这个早晨永久的惊恐。
方鲁大喊，梅影，回来，日本人马上就到了，赶快往山里跑！
梅影裙裾翻飞，像一朵速开的蓝色山百合，像一面烈烈招展的旗帜，摇摇送来你走吧，那里有我的学生还有同事！梅影跑得飞快，和刚才判若两人，她在和死亡争抢时间。
进镇子的麻石街上男窜女叫，街面横躺着白的绿的红的各色吃的用的，还有躺在炸坑旁边血呼啦叽的尸体，硝烟弥漫。窝在店铺石阶台上女尸流着最后的血，烧饼摊子倒地旁边的店铺燃烧着大火，黑烟翻滚，冲天而起。啪勾不停，每啪勾一声，准有一个活生生的生命倒下。街口冲进来一群端着长枪戴着黄色招魂耳帖的嗷嗷怪叫的两条腿畜生，枪口冒着硝烟，刺刀上滴着殷红的血，他们见人就杀见东西就抢。两个黄衣畜生抬着一个拼命挣扎尖叫的妇女往门里窜，嘴里胡乱地大笑怪叫，一个鬼子兵枪刺上挑着一个四肢在空气里徒劳乱舞的婴儿，高声大笑大叫，几个围观的日本兵跟着胡叫怪笑。
大火四起，浓烟覆盖，叫声哭声和残忍的笑叫声构筑了梅镇灾难的全景图。
梅镇似乎醒在睡梦里，醒在枪炮的教训里。善良的人们似乎没来得及看清对方，就消失在子弹的扑击中。
这天，永远定格在公元1939年5月6日，湘西一个古镇的早晨。
青山绿水不再静谧优美，和平的阳光再也照不进古老的梅镇。
二
习惯生活在安步当车的千年古老里的山民百姓何曾遭受如此劫难，大部分人纷纷逃亡深山之中，暂时没有逃走的没头苍蝇样乱窜乱撞，烧香拜佛的人不在少处，佛祖非常吝啬他的无边佛法。
学校里早已乱成一锅粥，狼奔豕突，惊恐的哭喊声代替了朗朗的读书声。枪声咋起时，几个男女老师正带着学生准备排练梅影编写的抗日剧《血色》。初闻枪声，一个男老师还开玩笑说，这可是绝好的背景声响。随着更多的枪声还有炮声传来，玩笑声熄灭，惊恐挂到每个师生脸上。枪炮声下的惊叫、镇民的拼死逃跑给他们上了一节惊心动魄亡国课，慌乱哭喊改变了校园。院中竹林边，好几个女生抱团哭啼，余下的学生围住老师张着惊恐、希望的眼睛。老师们没了主意，一个女老师抱住另一个女老师哭泣。有人拉开校门，众人跟着逃出，很快退了回来，个个成了惊弓之鸟，五官变形。那个带头拉开门的田磊老师，狠狠闩上门，大叫，完了，鬼子兵冲过来了，怎么办啊，赶快想法子啊。
都不许哭！梅影如天兵天将突然降临，紧急大喝，说哭喊没用，反而给鬼子指示了方向，别哭别喊，跟我来。哭喊声随着梅影的镇定降温。梅影脸色煞白，胸口剧烈起伏，她是从河滩的爱情温柔地直接冲进可能随时丧命的火坑里，她要挽救她的学生。她的话镇住现场，绝望中的师生像找到生的寄托。梅影指挥老师们带着学生往学校后山跑，她断后，为师生的脱离拖延时间。田磊要和梅影留下来拖延时间，梅影厉声说，保护学生是你最大责任，不要叫我担心。田磊流下眼泪说，是，校长，我拼了命也要送他们走，你你也要……
别婆婆妈妈的，还是男子汉吗，快走！梅影柳眉倒竖，平时的循循善诱、温和的梅影不见了。门外叽里咕噜大叫，砸门声此起彼伏，门板嗦嗦颤抖。梅影上前一把推走田磊，大吼，记住，保护学生是当老师的责任！田磊抹了把眼睛，扛起一个吓晕的女生窜出后门。
梅影站立院中，整理了一下衣服，严肃地盯着被暴力摧残的门板，镇定得像一座巨石。门板哗啦一声向门内倒下，一群凶残的日本兵端着枪冲进来围住梅影。梅影在日本兵冲进来的瞬间身子哆嗦一下，随后稳住，迎着快要刺到脸上的刺刀丝毫不退缩。残暴的鬼子兵歇斯底里，抽回枪，准备将刺刀刺进梅影胸膛，被一个挎着腰刀的军官制止、训斥。鬼子兵收回枪，哈依一声退到一边侍立。军官朝围着的鬼子兵挥挥手，鬼子兵收枪撤围。军官上前用半生不熟的中国话说，你的梅校长？梅影急速打量军官，大义凛然道，是，本校不欢迎你们，请你们立即出去。军官嘿嘿笑说，我们是来帮助你们建立王道乐土，是朋友是客人，留学大日本帝国的梅校长难道没学到一点点礼貌。梅影冷笑，说有端着枪闯进来的客人吗，拿着刺刀威胁主人这还是朋友吗，这就是你们要建立的王道乐土？军官尴尬，脸色血红，尴尬地笑，说，我们不讨论这些，你的老同学在等着，我们是奉命邀请。请！梅影看一眼学校，平静地说，带路。
粗大的大榆树干上绑了七八个壮汉，鬼子兵端枪警戒。乡场上站着一两百哭哭啼啼男女老幼，鬼子兵用刺刀围住，四外高处架起几挺歪把子，虎视眈眈。树旁石凳子上坐着一个中佐鬼子军官，指挥刀立在岔开的两腿之间，一双戴白手套的手按住刀柄，瞪着三角眼欣赏他营造的这幅画面，得意在他脸上流窜。身后站立两个军官，脸上凶神恶煞，侧面躬身站立一个头戴日本军帽着中式衣裤挎盒子炮的中国人，他就是镇上梅老妖的儿子梅奔，因为吃喝嫖赌叫梅老妖赶出家门的败家子，后来听说去了东瀛岛国，没想到十年后成了鬼子兵的狗。
人群后面响起一阵叫骂，人群分开。鬼子兵押着绑缚着双手的梅影进来。众人惊呼，纷纷垂下头颅。田磊和几个男女学生随后押到。
梅影走得大义凛然。押解的军官跑到中佐面前讨好地报告一番，中佐放出微笑站起来走到梅影跟前，说，梅影小姐，没想到在这里见到老同学，难得难得。对不起，都是手下鲁莽，怎么能这么虐待老同学呢。伸手要替梅影解开绳索。梅影沉静地说，不必，这里只有中国人和日本人，没有其他的。中佐诞着脸皮呵呵笑说，误会误会了，我们是来大东亚共荣，建立王道乐土。梅影冷笑，目视现场，说，宫本，这就是你们的共荣，刺刀下的共荣？看着还在冒烟、燃烧的街道和街道上的尸体冷峻地说，这就是的乐土，鲜血、尸体、燃烧的乐土？畜生也讲乐土！
“八嘎”！宫本身边站立的军官狠狠打了梅影一耳光叫骂。宫本抬手制止，脸像个皮蛋，嘿嘿冷笑，指指大树，指指现场的人群，说，我今天只想和老同学畅叙同学之谊，没想到老同学如此不给面子，我是个说话算数的人，这些人是死是活都在老同学你的一念之间。如果答应和我回兵营，这些人马上自由。宫本抬手一招，身后躬身站立的梅奔扯着嗓子对众人道：宫本太君说了，这次来是诚心邀请梅影小姐去军营一叙，商谈建立大东亚共荣事宜，造成现在的不愉快都是不理解造成的，只要梅影小姐，不对，应该是梅影校长，梅校长要是过去商谈，你们不仅不会死而且还能好好地活着，等梅校长和宫本太君商谈好了，我们就是一家人了，你们可都要感谢梅校长啊！
人群里戴着瓜皮帽弓着细腰留着山羊胡子的镇长梅孝先扯着公鸭嗓子大叫，梅大姑，您就答应了吧，您答应了就是我们梅镇的活菩萨，观世音在世啊！好些人跟着附和，喊道，活菩萨啊，答应了吧。梅奔大喊，对，梅校长就是观世音菩萨，她答应了，你们就活了，能过好日子了！
凭什么叫一个姑娘担负这个天大的重责，你们你们还有人性吗？田磊怒声大喝。一个鬼子兵上前打到田磊，几个学生惊呼，护住田磊。中年妇女方嫂大喝，田老师说得对，我们这些人的生死怎么能搁在梅校长一个女子身上，你们这不是帮着鬼子逼梅校长吗？你们你们，还是人吗？镇长身边几个女人上前按住方嫂，一个三十几岁妖娆的女人用帕子塞住方嫂的嘴，阴沉地威胁说，方嫂，你还要不要你的烧饼铺子了。被堵住嘴巴又被人摁住的方嫂挣扎，呜呜地说不出话。
宫本看着现场嘿嘿冷笑。梅影怒喝，宫本，你还有人性吗？
宫本哈哈笑，说，我从来不强人所难，至于人性嘛，那是战争的人性。回头对围着那几个捆绑大汉的士兵挥挥手。啪的一声，一个大汉死在鬼子兵的子弹里。现场大乱，哭喊嚎叫。鬼子兵一阵紧急拉枪栓声。梅奔大喊，肃静肃静，难道你们真要惹怒黄军，统统给黄军做活靶子吗？梅孝先大喝，安静安静，不要惹怒太君！
梅影胸口起伏，脸色血红，对着宫本大喝，宫本，你要是一个军人，冲着我来，给我一颗子弹！
宫本哈哈笑，说，这可是你说的。
校长！学生惊呼。
啪的一声，又一个大汉垂下脑袋，血从胸口汩汩流出，宫本击毙的。全场死寂，睁大了眼睛盯着，惊愕、悲愤。
畜生！梅影怒骂。
梅孝先大呼，大姑，您不能再激怒太君了。求求您了，梅家姑太太！
姑太太，求求您了。梅孝先身边的几个女人齐声呼喊。
梅影盯着她们，激怒道，你们你们。梅影不知道说什么好。
宫本重新走到梅影身边皮笑肉不笑地问，怎么样，老同学，还是不愿意？梅影不愿意和宫本多说一句话，后背对着宫本。宫本盯着梅影的后背恼怒，转头对身边军官耳语。军官招来两个鬼子兵耳语。两个鬼子兵狂笑，放下枪，脱光了上衣。众人看着胆颤心惊，女学生和姑娘们或扭头不敢看或闭上双眼，呼吸凝重，空气仿佛在剧烈燃烧。鬼子兵脱得只剩下一条裤衩，推开前面的男人，一人一个抓出来两个十几岁的少女。少女大哭大叫，众人激动惊呼，想上前救护。鬼子军官对天鸣枪，众人惊恐后退。两个鬼子兵将少女带到大树下，在众目睽睽中按倒她们，骑上怪笑怪叫。
住手！梅影冲着宫本大喝。全场死了般，目光全部集中到梅影和宫本身上。宫本诡秘地笑。梅影决死地说，放开她们，我跟你走！
宫本嘎嘎怪笑，对大树下挥挥手，拍手说，早说，这一切都不会发生，请！
梅影转过身深情巡视在场的梅镇人，目光所到之处响起一片哀嚎，人们多么无奈多么可伶。梅影目光落到学生脸上。学生哭喊道，梅老师，您不能去！梅影闭上双眼，两滴泪水从眼角滚落。
梅影走了，走在一群蝗虫的队伍里，走在阳光惨淡里，走在满街尸体和烟熏火燎里。
三
日本兵满载着战利品撤走了，后面的一群兵还烧了几家房子，在狂笑里踏着梅镇人血迹走的。
梅孝先和他身边的几个女人兔子样窜回去，乡绅们看一眼大树摇摇头走开。乡场上人群哭哭啼啼扶老携幼散去。留下的是那些死了人的苦主和被绑着的家人，方嫂和田磊，还有哭泣的学生们。方鲁冲进现场目睹悲惨，看着参天大树，目光在燃烧，双手举过头顶嚎叫。
镇公所里斑斑驳驳，像个垂死的老人，阴气裹着发霉的空气，播弄死亡味道。梅孝先坐在太师椅里和众乡绅喝着茶商谈事情，好像根本没发生过灾难性事件，两个儿媳一个女儿和一个小老婆妖妖娆娆围拱着有说有笑。小老婆嗲着嗓子说，早知道黄军动用这么大阵仗只是为了一个梅影，还不如早点绑了送过去，免得全镇鸡犬不宁。女儿说，是啊，我瞧着就不舒服，一个女子不在家学女红，办什么新式学堂，镇上好像就她一个能人，这下好了，伤风败俗了吧，自找的。小老婆笑得热气噗噗，说，这下好了，梅思庭那个老东西攀上日本女婿了。大儿媳笑着说，三娘，说错了，那是日本人大公众的女婿呢，那可是一个兵营呢。
喝茶的乡绅有人摇头，有人放下茶杯脸色难看。
够了，都给老子滚，我们说正事。梅孝先听到她们说得不像话，看到乡绅们不满，只得赶她们走。
小老婆扭着水蛇腰不屑地说，媳妇们，跟小妈走，切，就这点能耐。梅孝先摔了茶碗，碎了的瓷片翻着筋斗飞溅，落出一片细碎的闪耀，眼睛瞪圆像要吃人。众人大惊。众女人这才悻悻地扭着屁股走进耳门。
抱着水烟袋乡绅问，要是梅思庭回来追问，我们怎么说？他们家可是有十几条枪。众乡绅附和，惶恐不安。梅孝先拍了桌子，拉着公鸭嗓子说，追问，追问啥，有本事到日本人哪里追问去，今儿这场大灾，根子都在他梅思庭身上，他要不把那丫头送到东洋上学，能认得那个叫宫本的吗？要不是跟宫本勾勾搭搭，他能带着兵来祸害咱们？众乡绅惊愕，张着嘴巴说不出话，目光可怜又可嫌地盯着梅孝先。靠梅孝先身边坐着的戴一副黑框眼镜的刀削脸连忙笑着说，梅翁目光如炬，看得透彻深远，归根结底还是他梅思庭种下的劣根，门风不正，怨谁！
乡绅们有叹息的有附和的，一场邪恶的闹剧在笼子里躁动。
方鲁气冲冲走进公堂，指着众人大怒说，你们你们可都是梅镇的头脑，出了这么大祸事死了那么多人，现在梅影为了保全你们被抓进日本兵营，你们居然还坐在这里喝茶说笑，你们喝下的可是他人的血泪，肠子不烂吗，还笑得出来！
戴眼镜的站起来愠怒，说你可是方家大公子还是留过洋的博士，怎么可以如此咆哮公堂？圣贤之书读到狗肚子里了！
去你妈的圣贤之书，圣贤之书教你见死不救，教你们把一个镇的安危推给一个弱女子！方鲁毫不退让大骂。啪，梅孝先拍桌子咆哮，这里是镇公所，不是你撒野的地方。方鲁盯着梅孝先，眼睛里充血，步步紧逼，咬牙说，哦，镇公所啊，死人了管不管，弱女子被抓了管不管，梅影把自己交出去了，就是为了换得你这样蛇蝎心肠的人活着，太不值得了！梅孝先双眼惊恐步步后退，脸色灰败。方鲁一把薅住梅孝先衣领，大喝，你到底救不救梅影？四个枪兵突然闯入抓住愤怒的方鲁。枪兵是戴眼镜的看到情况不妙，出门招呼进来的。见到枪兵，梅孝先活过来了，声嘶力竭道，拉出去拉出去！
方鲁挣扎着大叫，你们要还是人，要是还有一点点人性，就赶快组织人救梅影，梅影怎么说都是你们的救命恩人！
大榆树下，方嫂手里捧着写有“梅影长生”的木牌，带着学生们和田磊走近树干，把木牌恭恭敬敬放置粗大的树干下的石桌上。田磊带着学生在牌位前摆上香炉和祭品，点燃香插入香炉里。众人退后几步，方嫂双手合十跪下，田磊和学生跟着跪下。方嫂念叨着：大慈大悲的活菩萨梅影，梅大姑，您救了全镇的性命，但愿佛祖保佑您平安无事！学生哭泣，呼喊梅老师！田磊满面泪水说，梅校长，但愿您吉人自有天相，平安渡劫，我们都等着您回来呢！方嫂止不住嚎啕大哭，哭声响成一片，震撼大树，树叶似乎在嗦嗦颤抖。他们身后跪了黑压压一片男女老少，一片哭声。
青色的香烟绕护着哭喊声，震撼整过梅镇，日光惨白，流出殷红的血泪，血红蒙住了天地，风吹响了树梢，呜呜咽咽。
方鲁突然跑过来，抓起跪拜的田磊，怒喝，跟我走！
四
星星像从天幕的破洞里钻出来，繁密地滴着泪珠儿，月亮垂死地斜吊在天幕上，张着半边脸悲惨地瞧着人间。
房间里灯火迷糊一片，家具上像被涂抹了一层黏糊糊的死亡气息。梅影合目坐着，脸上全无血色，像个雕像。桌面摆放着糕点、水果，仍然保持它们的原始。门口两个背抢的日本兵锁住了梅影逃生的可能。自从离开乡场的第一步，梅影就没有打算逃跑，想着如何去死，只有死能解脱一切。一个被日本鬼子抓走的年轻女人，就是逃出去了很难消解那些怀疑的目光，如其忍受别人的怀疑活着还不如死了干净，到了如此地步再想别的那是虚幻的无益的，只能徒增心理负担。她想着如何有尊严的死去，她甚至想到被宫本五花大绑押解刑场，在枪弹的爆响后看着亲爱的蓝天微笑着倒下，倒在山百合的怀抱里，但是心里无数次想着自己的遗憾，再也没机会兑现在夏天的傍晚在美丽的河滩上和自己最爱的男人对着青山、河水还有山百合举办一场醉心的婚礼了，她只能在心里无数次设想那个热切的醉心场景。
一阵沉重的马靴敲击木质楼梯声强烈抬升，楼梯在强暴踢打下哼哼唧唧，像个濒死的病人。梅影呼吸了最后一口人间的空气，等待终极降临。上楼的是宫本，暴虐的马靴声就是宫本残暴的释放，宫本上次在这里带着暴怒离开，留给梅影一个最后的考虑。宫本的马靴踩着中国人的苦难和鲜血跨进房门，随手关闭了它，房间构成一个密闭的恐惧，空气瞬时坚硬。梅影继续保持死亡状态，灵魂似乎脱离身体飞升，在看不见的空中盘旋。宫本这次没有对梅影歇斯底里，马靴踏得轻柔，嘴角似乎挤出微笑，从木质化的空气里迅速传导给梅影耳朵。啪挲，像是一叠轻飘的纸片打击桌面，拍出来的风撞击梅影胸口，血液在血管里四处奔突，血管飘摇着随时爆裂。梅影咬着牙，忍受剧痛，脸色血红。
看看吧，他们都是你的亲人。宫本轻描淡写地笑了，那是吃人后张着血红的口说的，血腥扑鼻。梅影似乎嗅到亲人的熟悉，眼皮跳动，还是开启了眼睛，桌面散落着爸爸妈妈和七岁小弟的照片，这是宫本的恶毒和无人性，用家人来威逼。梅影感到自己像个大海中在狂风暴雨下摇曳的小船，气息悠悠地问，你把他们怎么了？
宫本诡秘地笑，笑声如瓦楞刮着梅影的耳朵、心，痛苦地滴着血。她知道人跟魔鬼无法交流，魔鬼嘴里永远吐不出莲花，问也是白问，合上眼睛在心里为爹妈小弟祈祷。又是啪的一声，一叠照片摔到桌面，阴冷地说，看看吧，他们可都是你的好学生。
你，猪狗不如，畜生！梅影爆出粗口，那是怒急恐惧至极的真实。宫本再次呵呵笑，说如果你好好活着，他们一根头发都不会少。怎么样，条件优厚吧。
无耻！梅影不再冷静了，她知道对面这个冷酷的魔鬼说到做到，只恨自己手里没有枪，怒气、戾气、伤心、悲痛涌上心头，堵塞了大脑，阻断了意识。
夜空泡在垂死里，半个月亮迷迷糊糊像在流泪，草丛里虫子低低地哀鸣，大地和天空在黑暗里颠倒。房间里灯光哀伤地探出窗口，又无力地下垂，跌落濡湿里。宫本那野兽的狰狞割碎了一片片花朵，旋转着飘落死亡的深渊。
骤然的枪声打破了魔鬼的舞会，枪声一声紧似一声，如一只只铁拳砸中魔鬼的头颅。楼门大开，宫本被灯光涂抹成黑炭，慌乱地冲出门，快速扣着衣扣，急问卫兵，哪里打枪？
卫兵指着一个方向说，好像是司令部那里。
枪声、火光编织了魔鬼的死亡链条，大地在颤抖摇晃。
五
城门外的小山岗像一条巨龙静静地卧着，方鲁和田磊等人拿着枪趴在山岗的树林里密切注视城门口。田磊低声问，这行吗？方鲁指指绑在身后树干上穿着和服的日本女人说，有她在，量他宫本没那个胆子，她可是宫本顶头上司的老婆。田磊还是不放心说，万一…
没什么万一。方鲁斩钉截铁道，一会交换后，你们几个不要管我，带着梅影从我们预定好的路线撤离。不用担心我，我可是学军事出身的，你们走得越远我越安全。
说话间，城门楼上火把大亮，烧红了半边天，鬼子兵如临大敌。梅奔的声音遥遥传来，对面的好汉听着，黄军答应你们交换人质，但是你们要确保人质安全，否则梅镇鸡犬不留，石头过刀草木过火！
田磊小声骂道，这个认贼作父的败类！方鲁指指日本女人，顾不上搭理田磊，高喊，你们不要心存侥幸，不要动歪脑筋，我们既然敢来，就有了万全的准备，告诉你们一个消息，不仅城外做好准备，在你们城内若干个要害部门也安放了炸弹，一旦你们打歪主意，城内马上爆炸四起火光冲天！
好，黄军答应你们。这就下去交换人质。
田磊有点发抖。方鲁厉声说，有点中国人骨气好不好，刚才你不是挺有骨气的吗，你没瞧见他们也害怕吗？按照计划行事。方鲁掏出毛巾塞住女人嘴巴，解开绳索，逼着跟自己走。
双方在城外抵近山岗地空地上对峙，火把照耀得如同白昼。大队的日本兵燕翅排开，抢上刺刀寒光闪烁。方鲁让对方士兵退到城门口，否则不交换。宫本只好照做，叫人带出批头散发衣衫不整被堵住嘴巴的梅影上前。
梅奔说黄军是讲信用的，请把夫人放过来。方鲁朝后面挥手，田磊等三人押着日本女人来到身边。方鲁说，看清楚了吗？要不梅奔你过来瞧瞧。梅奔低声告诉宫本，宫本挥手。梅奔胆颤心惊地走过来，仔细打量，回头说，太君，确实是司令夫人。
宫本要同时放人，方鲁不答应，说自己可以站在这里陪着，你们先放人，等我们的人安全了再放。宫本不同意。方鲁用驳壳枪顶着日本女人后脑，女人呜呜大叫。方鲁说，你们人多，有机枪有摩托车，只有我认为我们的人安全了才会放人，千万不要动歪心思。宫本犹豫，梅奔跑回去一阵耳语，宫本不得不下令放梅影。
梅影被绑着双手，走过宫本身边，突然一头撞向宫本，宫本连连后退，还是倒下。谁也没料到梅影不顾性命撞宫本，双方似乎一触即发。梅影要用这个方式激怒宫本杀了自己。宫本爬起来，暴怒，抽出刀要劈了梅影。梅影迎着刀再次冲击。
住手，敢动，立马毙了她！方鲁声嘶力竭道。
六
路上，梅影像个垂死的人，不说一句话，低着脑袋东倒西歪地走着。方鲁想搀扶，梅影尖利地叫道，别碰我！方鲁缩回手，万分惊恐地问，他们他们没把你怎么了吧？梅影不理会，疯了般跑去。
天，亮在满目疮痍里，青烟从废墟里袅袅升起，绕着群山的呜咽。镇口路边的落日崖上皤帆飘飘，纸钱当空，悲伤、凄凉的哭喊声萦绕着坟地，乌鸦盘旋着呱呱怪叫。
几株洁白的山百合，在微风的摇摆里流着泪水。
梅家大门紧闭，没有了往日的枪兵站岗，只有两只石狮子张着空洞的嘴巴无目的地悬望。
门前路上聚集了三三两两的男女，有意无意地瞧着紧闭的大门。梅孝先家的女人在小老婆率领下站到对面，向梅家大门指指点点，肆意嬉笑，招引了一大堆男男女女。听了她们的蛊惑，有人不相信，有人摇头叹息走开，有人随着她们的污蔑兴风作浪，责骂梅思庭门风败坏，表面道貌岸然背地里男盗女娼，将日本人祸害梅镇的责任全部推倒梅家头上，骂梅影臭不要脸，水性杨花，送给一个军营的日本兵用。骂得正起劲的时候，方鲁和田磊他们突然赶到。方鲁责骂他们没良心，说要不是梅影挺身而出那两个姑娘还能保得住清白？接下来还不知道要死多少人有多少妇女被糟蹋。指着梅孝先小老婆和闺女厉声道，要不是梅影挡着，说不定下一个就轮到你们！你们良心叫狗啃了叫猪吃了！方鲁满脸飞红，像一团燃烧的火焰，眼睛奓着，仿佛要吃人。田磊愤怒地说，就没见过你们这样的，真该叫日本兵抓了你们，梅校长为了谁？没有梅校长你们能站在这里说风凉话、侮辱人！
那些跟风的男女低下头，纷纷溜走。梅孝先小老婆和闺女想争辩，看到方鲁变了形的脸，扭屁股逃跑，边走嘴巴还不干不净地道，方家少爷，那可是一个叫猪拱了的烂白菜，你还好这一口。方鲁大怒，要追上去。田磊等强行拉住。田磊说，方博士好男不跟她们这些破烂斗。方鲁垂下胳膊，狠狠地吐口吐沫说，没想到不仅愚昧还是这等侮辱糟蹋人，简直猪狗不如，怎么能叫这样的人生存在这个世界上！
梅家院子空无一人，树叶挂着脑袋，花草抱紧了身子畏缩在阴惨惨的光线里。方鲁等直驱上房，厅堂里空无一人，后面隐隐传来低低的哭泣声，连带着空气叹息。方鲁连叫了几声梅伯父，好大一会儿，梅思庭才在丫头的搀扶下出现，一夜间乌黑的头发披上一层霜，脸像被水泡过的惨白肿胀，目光暗淡不看任何人，坐到太师椅子里似乎对着空气说，来了。方鲁赶紧近前，小心地说，来了，伯父。梅影还好吗，我想给她散散心。梅思庭合上双眼，悠悠地说，她她恐怕没有那个心事了。
怎么了，伯父？方鲁惊愕地问，不敢相信。顽固地说，我知道梅影一定受苦了，心情肯定不好，我还是想当面劝说，事情过去了，就当一阵风刮过去，没什么的，只要天没塌下来就好。梅思庭睁开眼睛，盯着诚意满满的方鲁说，你，真的这么想？
是，伯父，我想现在就见到梅影。梅思庭合上眼睛，搭在椅背上的手轻挥。丫头说，方少爷，我带你过去。
梅影躺在床上，双眼瞪着，好像僵死了。方鲁等梅伯母和丫头离开后，扑到梅影床边急切地说，影，到底怎么了，你要这样折磨自己。眼泪顺着腮流下，目光追着梅影惨白的脸。梅影不说一句话，就是一个活死人。方鲁愈发揪心，说，影，就是有天大的事我们俩个扛总比你一个人闷在心里好，你可是新女性啊，怎么这么想不开。梅影突然大笑，凄厉的声音刀子般扎进方鲁的心窝，血啪嗒啪嗒滴落。方鲁忍着痛苦说，影，别这样，我们可是要在河滩上举办美好婚礼的。梅影笑声骤停，双眼紧闭，眼角慢慢溢出两颗泪珠。方鲁急得在房间里转圈，像个斩掉头颅垂死挣扎的公鸡。
你，走吧，我已经是一个不干净的女人。梅影嘴巴丝毫没动，声音似乎是从地狱里冒上来的，阴冷、坚硬，房间随着这句话翻转。方鲁双眼圆瞪，全身颤栗，突然抱着脑袋嚎叫，发疯地奔出房间跑出梅家。
路上，人们听不清方鲁在叫喊什么，为何如此，只道他疯了。方鲁没头苍蝇样跑回家，气喘吁吁，紧急跪在父母面前连磕三个头，说，父亲母亲，恕孩儿不孝，我走了。老两口惊问去哪儿。母亲说，梅家的婚事怎么办？方鲁起身赤手空拳地雄赳赳走出，撂下一句话说，爱咋办咋办。说完，人已经在门外。老两口惊愕地看着空洞的门，僵在当地。母亲突然高声喊道，不带行李啊！
七
梅影闺房，灯黄光惨，浓重的悲哀装满了每一个空隙。母亲和弟弟守在梅影床边，像守着一个濒临死亡的人。阴风在房间里四下游走，似乎是阎王提前派鬼使来下通知。门哐当一声被推开，屋里人吓了一跳。梅思庭大步闯入。梅母哭泣道，老爷，这样下去可怎么好哇。梅思庭大怒，说，死了算了，梅家担不起这个污名！
什么！梅母惊叫说，她好歹是我们的女儿，外头叫鬼子欺负了，家里你还说这个话，你你这是在逼命吗！梅思庭喝道，妇人之见，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我梅家在镇上住了十几代，从来没有过……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梅影突然坐起来，双眼亮闪闪盯着父母，赤脚下床跪倒父母面前磕头，说女儿还二老养育之恩，从此刻起我不再是梅家女儿！说着，赤脚跑出。
母亲大哭，呼喊，影儿啊妈的心头肉啊，不要走哇。
弟弟惨呼，姐姐，不要走啊！
泪水漫出梅思庭抬着的眼眶，爬上脸，任其滴落。两手一边一个拉住夫人和儿子，厉声说，叫她走！
八
神经高度麻木的梅镇人半死不活地过着他们的日子，像悠悠的河水那样无声无息，唯有方鲁的出走和梅影的逃离重新牵动人们麻木的神经。一些人为方鲁抱屈，更多的人感叹梅影。人们心里都明白是梅影救了梅镇的人，保全那些女人的贞洁，可是又不能公开原谅梅影的失节，还是失节于日本鬼子。田磊、方嫂他们到处替梅影更名，可是没人敢当面赞同，一些好心人只有在夜幕掩护下去大榆树下，对存留着的梅影牌位烧香、拜谒。他们把梅影当成拯救他们的恩人、活菩萨。慢慢地祭拜的人多起来，大榆树下香火比山上仁义庙里的香火还旺盛，关二爷要是有知一定伤心落泪。人们在香烟缭绕里祷告梅影平安无事，在他们心里梅影就是他们的保护神。
香火照亮了人们心头的黑暗，却照不亮梅孝先他们那般人的心里阴暗。
梅孝先在小老婆等女人怂恿下特地召开乡绅会议，议题只有一个，定性梅影是严重失节，辱没梅镇和先人，还严重侮辱了中国人的尊严，派生出两个决定，驱逐梅思庭家出梅镇，不准人祭拜梅影。
梅思庭怎么也没想到，梅家十几代人辛苦攒下的基业毁在梅影手里，通知下达后，没有一句辩解，拖家带口三四十人被枪兵押着离开梅镇。一路上愁云惨淡，人们用眼泪为他们送行。那两个保全贞洁和被救下男人的家庭全体出动，不管梅孝先的什么禁令，带着好吃的哭喊着堵住大路，挡住梅家人，公开在道路上摆上香案祭拜心中的活菩萨梅影。跟来的全体师生哭祭，哭声震撼整过梅镇，哭倒了一大片男女和学生，也引来了更多平日不敢公开自己良心的人，还惊动了附近的山民。他们不辞路远，纷纷赶来祭拜女菩萨。
来祭拜梅影的山民络绎不绝，越来越多，气得梅孝先等人只敢龟缩在镇公所骂娘。
不知是谁喊了一句，梅老先生一家不该走，我们找梅孝先理论去。众人纷纷应和，簇拥着梅家人赶往镇公所。梅孝先何曾见过如此阵仗，绕他们怎么威吓、叫骂，没人理睬。梅孝先叫枪兵抓人，没有一个枪兵愿意出手，反倒是梅孝先被田磊等人抓住，逼梅孝先取消禁令。田磊说，你个黑白不分的老东西，如果你胆敢再如此，老子和你一道跳日落崖，敢不敢！有人干脆说，别跟老狗日的废话，他听不懂人话，干脆给他一粒枪子算了。
梅孝先在群情汹汹下被迫宣布取消驱逐令，保留大榆树下的供奉，派人寻找梅影。
九
山路尽头是一座古砖墙圈着悠久的县城，历经无数风雨的民居不堪重负地苟延着，街面冷冷清清，行人稀少，乞丐特别多，十个人里至少有一个是乞丐。这天，街上多了一个披头散发衣衫破烂的乞丐，脚上的污泥里掺着血污，走一步，青石板上落下一道血脚印，借着手里的树棍支持行走。准备驱逐的乞丐们瞧着血脚印，摇头叹息，无意中看到这个新来的腰间别着两把柳叶刀，更加不敢接近，只好用目光追随。乞丐一路艰难地走向军营，面向军营站了一会，躺倒军营对面的岔路口墙根睡觉大觉，眯缝的眼睛射出寒光，刺向军营门口。
远处的旮旯缝里，好几个乞丐盯着。
日头白花花地下着火，狗蛰伏阴凉之地伸出舌头嚯嚯地排热，乞丐一动不动躺在能烤熟麦饼的墙根，像条抽了脊梁的死狗。房顶上瓦面仿佛过了火，白气滋滋地升腾，空气里飘着焦糊味。军营门口有几次日本兵进出，每次进出，乞丐都放大了眯缝的眼皮。一个拉长的影子靠近乞丐，带来不断增强的喘息声。乞丐掉过手里的树棍，指着逼近的影子，影子不再逼近，声音嫩嫩地说，七爷让我们送水、吃的。乞丐收回树棍，影子缩短，递过来一只大饼一个豁口陶碗，碗里波光潋滟。乞丐夺过碗，把水倒进喉咙里，抓过大饼大口撕扯咀嚼。贴着乞丐耳朵再次爬过来带着奶味的童音，七爷说了，你一个人等于送死，我们在关二爷庙。乞丐停止咀嚼，脖子似乎僵硬，扭头看时，影子早已消失。
日光把墙面压缩为一块巨大的黑影，劈头盖脑蒙住墙根，也蒙住仿佛死了乞丐。黑影伸展到半个街面时候，军营门口响起叽里咕噜的疯狂，两个鬼子军官兴奋地冲着大门而来，梅奔矮了一节放着谄笑随在一个芦柴棒子日本军官身侧，嘴里放着叽里咕噜的马屁。乞丐身子一点一点离开了靠着的墙根，手伸向腰间插着的柳叶刀柄。芦柴棒子正是宫本，距离乞丐四十几步路，快要进入柳叶刀有效击发距离内。乞丐的手把住刀柄，下一秒就是抽刀击发了，抽刀的手腕却叫另一只铁钳子的手抓住，乞丐的手在铁钳子的钳制下像没有分量的棉花。正在乞丐激怒、呼吸粗重之际，响起一声啪，宫本摇晃一下捂住肩膀，倒在梅奔及时伸出的双臂里。枪声引来瞬间的枪声大作，机枪声飞蝗一样扑向乞丐左边的墙头。乞丐耳朵里炸响了一个沉闷，跟我走，没命了什么仇都报不了。
月色漂染了破败的大殿，那些剥落、残缺和报废的什物乱糟糟地被月色刷成冷峻的画页，残留的热空气正在给冷峻固定色彩。外面，落单的子弹在夜空里划出垂死、暴虐的啸叫，粗暴的叫骂声，撞击木板的声音，割裂了本该平静的夜晚，哭喊声染着县城的夜色。
乞丐躺在草席上，头发分开落到脸的两边，暴露出一张虽然涂抹了泥灰但仍然好看的脸，她是个女人，她就是被迫出走的梅影。梅影诀别亲人，直奔县城，守在兵营前的目的显而易见，可惜，她的柳叶刀没有发出，就算发出了不知道能不能击中仇恨的目标，虽然她出生在书剑承传之家，从小也跟着父亲练过武，柳叶刀练得最称手，但是在失衡的心理作用下是否能保持平常的准头还得两说，再加上虚弱的体力，柳叶刀就是飞出去了能否有足够维持快速飞行的能量也是未知数。及时转移目标的那一枪是方鲁开的，方鲁那天离家出走后就发誓一定要杀了宫本，他在县城的行踪叫无处不在的乞丐探知，乞丐的头领七爷找到他，达成共同杀鬼子的合作协议。方鲁早就从身材和走路的姿势上，认出守在军营对面的乞丐就是梅影，他痛恨梅影失身失节，但是不忍心眼看着前去送死，心里还是放不下梅影，关键时候果断开枪。
好几个小乞丐瞪着黑生生的小眼睛盯着昏睡的梅影，十分担心，没有好办法。梅影在感知自己的手完不成击杀目的时，急怒攻心，虚弱的体力用尽晕倒当地，被人背进了关二爷的地盘。方鲁开了一枪后，及时抽身，他无法面对梅影，嘱咐七爷好生照看梅影，自己去继续训练田磊那班人，他要拉起一支复仇的队伍，七爷已经答应了方鲁，合成一股。
来了来了。乞丐头七爷一手端着一只盆子急匆匆进入，小乞丐分开。一只盆里是稀粥，分派小乞丐给梅影喂食，自己拿起另一只盆里棉布，在随后而来的水盆里蘸水，抓起梅影的脚清洗，去掉泥土和血污的脚板划痕杂乱，呲着一道道横七竖八的血口子，蒺藜露出黑乎乎脑袋。七爷拿出镊子夹住黑脑袋拔出，脚板微微颤抖。七爷告诫梅影不要乱动，伤口要是不清理会感染，那样还怎么报仇？
你是谁，为什么要阻止我？梅影气息奄奄地问。一个小乞丐说，他就是我们的七爷，玩枪的。七爷说，对，我就是玩枪的七爷，我是为了……砰，哗啦。梅影踢翻了水盆，怒叫，滚，我不要你管，我要杀宫本那个活畜生。暴怒支持梅影爬起来，摇晃了一下又躺倒。
梅影醒来时候躺在一个简陋的床上，房间里黑乎乎的很难看得清面貌，房间有门没有窗户，门把屋子锁进黑暗，从门缝里挤进来几丝光线泄露了这是一个发光的白天，门外没有任何人为响动，风从门缝里飙进来，在黑暗里斯斯叫，像无数条毒蛇在吐信子。梅影有气无力地看着听着，好像来到了另一个世界，她早已没有了惧怕，也不拿自己当人待，更不把自己当女人，她活着唯一目的就是杀了宫本那个禽兽、魔鬼，哪怕和他同归于尽，她活着就是为了死去，她努力让死去早一天到来。
斯斯的微风伴着丝丝缕缕光亮在黑屋里舞蹈，她不想听不想看，眼睛张得特别大，像要用眼睛吃人。黑暗能叫她安静，那就恰如其分地守着黑暗，直到自己身体完全有了行动能力。她清楚，她还活在人的世界里，但是已经失去了一切，再也不用想那个缥缈的醉心的事了，她只配拥有死亡。
门咬牙切齿地开了，光线轰隆一声扑入，同时送进来龇着毛发的七爷。七爷的脸埋没在光线的推送里，光影在嘴边颤动出声音，饿坏了吧，吃点东西，养好体力好杀鬼子。梅影在门开的瞬间关闭了眼睛，她不想和人有关系，尤其是对她关心的人，她要无情绝情。七爷陪着小心将碗放到床边一张椅子上，说，我叫七爷，也是东北军负伤的连长李湘林，我爱人也是被宫本那个畜生……所以，我脱离了部队，一路追踪下来，我还有十几个好兄弟。李湘林强行灌输自己的经历和苦难，暗示他们是一棵藤上的两个苦瓜，砥砺梅影的求生欲望。
十
梅影终于答应跟李湘林训练，坚持自己的独立单干，说自己的仇不依赖别人，哪怕是自己的亲兄弟都不行。李湘林痛快地答应，悉心教授梅影所有杀日本鬼子的技能。梅影开始了没日没夜的训练，伤痕累累遍体鳞伤，从不叫一声疼和苦，她把自己当成了一架机器，只要机器能运转绝对不会躺下，机器更不会有人的感受！陪练的几个东北军士兵开始个个都是能手，有的甚至不愿意做陪练，认为是耽误时间，摔得梅影浑身是伤。一个月后，士兵们被梅影摔得鼻青脸肿，三个人不是她的对手，各种技能一学就会一学就精，十几个人里只有李湘林和梅影不相伯仲。格斗中梅影不说一句话，完全把对手当成她的复仇对象，眼睛里全是刻骨的狠毒。
在一个无月的夜晚里，梅影从山中营地消失了。得知消息的李湘林随后追赶，哪里还有梅影的踪影。
两天后，县城传出惊人的消息，酒楼上炸死五个日本军官，妓院里两个日本兵死于柳叶飞刀之下。两个现场都留下一张纸，写着独孤二字。日本鬼子如同惊弓之鸟，一两个日本兵大白天都不敢出兵营，城里如临大敌戒备森严。看到纸条的中国人一传十十传百，都说城里来了一个来无影去无踪的独孤大侠，专杀日本鬼子。独孤大侠带给县城人一丝丝亮光，让久违的脸上有了笑的理由。
日本兵龟缩兵营，靠近兵营的地方时常响冷枪，每次枪响必有一个日本兵血花飞溅。凶残的日本兵连日来把县城翻了个底朝天，连独孤大侠的影子都没瞧见，还在清剿中接连死了九个官兵，全城通缉毫无结果，因为见过独孤大侠的日本兵都命丧黄泉。宫本看出了独孤大侠专杀日本兵不杀中国人的漏洞，严令那些汉奸出动四处搜捕，连梅奔也被派出去带队搜查。每天兵营门口绑着十几个老百姓，只要独孤大侠朝兵营开枪就杀三个中国人，这招够歹毒，兵营才得到暂时无事。
独孤大侠也改变了手法，蛰伏城外，专门对出城扫荡的日本兵动手，每次不是一个就是两个，打完就走，绝不恋战。穷凶极恶的鬼子兵毫无办法，好几次清剿变成对长官的保护。
县城出了这号人物，引起了多方寻找，最终都无功而返。独孤大侠行动在风里在迷雾里，没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只有日本兵死亡后出现的独孤二字，字是左手写的毛笔字，从字迹上根本无法判定需要的属性。城里的读书人可遭罪了，都被抓进兵营验证字迹，严刑逼问。
县城成了那些黑乌鸦横行的天下，黑乌鸦是县城百姓送给那些流着中国人的血帮着日本鬼子残害同胞的汉奸，是对汉奸的刻骨诅咒。梅奔试了几次，居然毫发无损，胆子开始发胖，带着手下四处横行。一个夜晚，梅奔醉醺醺从妓院出来，叫一个人薅住衣领，梅奔吓得跪地求饶，抓着的人像从地狱里发出的阴森，喝道，再叫送你见阎王！梅奔只磕头不敢出声。那个阴森低沉道：要想活命滚回梅镇，不要再给鬼子当狗！梅奔压低声音说，是是，再也不敢了，就走就走。阴森声音道：叫梅镇人明白，祸害他们的是日本强盗，不是其他人！梅奔磕头如捣蒜，是是是，一定相告一定相告！您是您是……啊哟。梅奔杀猪似的大叫，双手捂住耳朵，血从指缝里钻出，青石板上躺着一只血耳朵，腥亮地反射着照过来的灯光，血糊糊地悸动。
梅奔捂着耳朵连夜逃回梅镇，窝在家里养伤。听说梅翻译官回来了，梅孝先等人登门拜访，托梅翻译官在黄军面前多说好话，保全梅镇老少。梅奔叽叽哼哼地说不出所以，只让梅孝先他们不要让人知道自己回来了。梅奔害怕极了，血糊糊的耳朵让人终生不忘，一夜之间变了一个人，再也没有了那些恶习，劝说梅老妖赶紧搬离梅镇，不说搬离的原因。梅老妖哪里舍得家产，哪里听得进儿子的话。梅奔急得没办法，单独对爹说独孤大侠其实就是梅影。梅老妖不相信弱不禁风的女子怎么就变成杀人魔王，梅奔磕头赌咒说，梅影的声音他最熟悉，不管怎么变都能听出来。梅老妖拍着脑袋说，是了，梅思庭家世代习武，我怎么把这个忘记了，可是，她一个人，迟早会殃及梅镇，太君要是晓得是我们梅镇的人……爹，您想怎样，我的耳朵可是警告，万万不能啊。
很快，梅孝先知道独孤大侠就是梅影，带着枪兵连夜赶走梅思庭和家人，说不能叫黄军找到祸害梅镇的借口。梅思庭听说独孤大侠就是梅影，没说二话，带着家人乘着夜色离开。岔路口，梅思庭对着县城方向遥拜，嘴里念念有词说：家有此女，我梅思庭祖上积德了。闺女，是为父看错你了，你是贞烈女子，等到平安日，为父一定为你树碑立传，以飨后人！梅思庭洒泪离去，进入深山林场的老宅，留下四个枪兵，剩下的交给前来的田磊，带着进城协作梅影。
十一
连日来，梅孝先派人四处张贴告示，令全体梅镇人安心过日子，说前次日本人来是为了梅思庭的女子，现在梅思庭家走了，梅影也失踪了，再也没有值得黄军惦记的。如果黄军偶尔路过，千万别慌乱，要箪食壶浆以慰大军，定能逢凶化吉平安度过。梅孝先还怕人不识字看不懂，每天派两个枪兵提着铜锣沿街叫喊。那些有良心的人听了在背地里咒骂梅孝先是缩头乌龟是汉奸。田磊和方嫂等带人夜里撕毁告示，白天梅孝先叫人张贴，并说，如果发现再有人撕告示不听劝告，当同梅镇的罪人论处。
三天后的早上，阳光没有分别地照着梅镇，麻石街上有几家店铺刚刚打开门，一群黄祸涌入，皮鞋的铁掌狰狞地敲击麻石，溅起一溜溜火星。这次，日本兵没有大开杀戒，目的明确地直冲镇中而去。老板们吓得赶紧关上门，在门内哆嗦、喘息。
日本兵围住大户，强行带走他们的年轻女子。他们用惊恐的告饶，希求放过，招来的是无情的枪托和皮鞋。宫本领着兵冲进梅孝先家，梅孝先正在茅房里痛快，听到不同往日的嘈杂，吓得屎尿停滞，顾不上屎尿给屁股染色，提上裤子匆匆忙忙赶往客厅。三个老婆两个儿媳和闺女都叫日本兵刺刀押着跪了一大片，垂着脑袋簌簌发抖。梅孝先一手提着裤子放出无限欢笑说，太君太君辛苦，没想到太君如此勤劳，请坐请坐。高声叫道，来人啦，给太君备茶备饭，杀猪犒劳太君。宫本用生硬的中国话说，不用，梅桑，你是大日本大大的朋友，肯为大日本圣战出力？
梅孝先点头哈腰，一手紧紧抓住裤腰满面笑容说，一定出力一定出力，太君尽管吩咐。宫本哈哈笑，吆西，很好，大日本士兵前线作战的辛苦。
辛苦辛苦，大大的辛苦。梅孝先应和着，偷眼瞧着跪地的女人们，一个个像拔了毛的秃尾巴鸡。宫本说，那好，黄军需要你家的女人慰劳慰劳那些辛苦的士兵。
啊？太君太君，那可不行，她们是乡野之人，见不得大世面，惹怒了黄军，那可不是闹着玩的啊，太君太君太君您行行好。梅孝先眼泪鼻涕齐出，双手作揖，忘记了提着的裤子，裤子滑落，露出两只干帮帮的光葫芦腿，两股间夹了条变了形的小黄鱼。女人惊呼，梅孝先似乎意识到，赶紧提起裤子，急赤白眼地哀求，太君太君……八嘎！宫本身边的军官抽出抵住梅孝先的脖子。梅孝先妈呀一声瘫坐地面，浑身筛糠，他睡着想醒了也不愿意相信，自己真心求得共荣共存大计的黄军竟然不认他这个优良奴才，对他这个一心求安的良民顺民下毒手。脖子上寒冷钻心，眼前寒光闪闪，刀不是来跟他梅孝先商量共荣共存，是要吃他的肉，毁他的脸，如果不答应，人头立马搬家，女人照样被带走。宫本似乎并不同情颤抖的梅孝先，也不理会梅孝先的真心，挥手叫士兵带走哭哭啼啼的女人。梅孝先哭着喊道，不要反抗啊，要保全好自己啊。
呸，梅老狗，你也有今天啊，你不是一心巴结日本人吗，添鬼子的屁眼吗？咋样，日本人给你戴上多少顶绿帽子，够你老乌龟受用下半辈子！骂梅孝先是他的二姨太。骂完，二姨太乘日本兵不注意，一头撞死在客厅立柱上。
客厅里顿时沉寂，人们来不及思想，二姨太完成了她的忠烈和大义，倒在地面像一座躺着的不朽丰碑。
街上踢踢踏踏走着十几串穿银代金的富家女人，哭哭啼啼和叫骂声杂交。
那些平日很威风的狗们不知道躲到那个地洞里了。街上留着日本人的告示，令梅影三天内到军营自首，否则将这些女人统统充当慰安妇送往前线，然后梅镇鸡犬不留。女人们脚步沉重地踢打着麻石街道，仿佛踢打着在人们心头。人们虽然痛恨这些大户，也痛恨那些仗势欺人的太太小姐，但是他们毕竟是中国人。暗中盯着的人们个个咬牙切齿，但是毫无办法，空怀满腔悲愤。
十二
梅思庭面色晦暗地躺着唉声叹气，目光空前疲惫，头发似乎又白了些许，手里的书摇摇欲坠，管家匆匆跑来告诉他梅孝先他们来了。梅思庭目光冷悠悠地打向柴门，梅孝先等衣衫不整弓腰窜入，热切的目光碰触梅思庭冰冷的目光，搅扭着跌落泥地。梅孝先在梅思庭丈外止步垂首，后背上露出两根带刺的荆条，脸似乎从死人堆里捡回来。梅思庭将书放置竹椅上，微微挪挪屁股，端正身体问此来何事。梅孝先突然跪下双手合十，急切说，太爷，是我孝先对不住太爷，晚辈有眼无珠，可都是职责在身啊，是全镇三千多人的性命逼的啊，太爷能体谅晚辈吗？跟着梅孝先先后跪倒的乡绅齐声呼喊“太爷”。梅思庭再也坐不住了，站起来惊问又发生什么大事。梅思庭想到他们来肯定有事，没想居然以这种形式表示，他想到逼他们全家老少离开时候的绝情，何曾把他当太爷了！如此表示除非梅镇遭遇了空前灾变，有求自己，否则梅孝先和众乡绅不会自贬身份下贱到不齿地步，内心自然惊愕，脸上波纹不显。
荆条高高举在梅孝先手里，梅思庭瞧着并不接荆条，说，有话说，用不着古人那一套，起来说话。梅孝先诺诺连声，颤颤巍巍地爬起来，脸上泪水流出两条沟，将荆条递给管家说，太爷想什么时候惩罚，孝先随时恭候。梅思庭瞧着心有不忍，咽下嘴里的愤怒说，啥事？梅孝先嘴唇哆嗦着语言不清，身后的戴眼镜乡绅代替梅孝先说明刚刚镇上发生的大灾变。梅思庭听了阴霾覆面，低头不语。众乡绅恳求梅思庭救救他们的女人，神情垂死得像一只只瘟头鸡。
梅思庭背过身体，背对着众人，声音阴沉道，众位请回，恕梅某无能为力，请不要再拿小女做挡箭牌，小女可是众位的眼中钉，早已亡命天涯，就是梅某想出头也是心有余力不足。
太爷，姑奶奶可是叫日本人闻风丧胆的独孤大侠！
太爷，大姑可是女中豪杰！
太爷，我等有眼无珠，错怪了姑奶奶了！
太爷，姑奶奶可是活菩萨啊，那天乡场上要不是姑奶奶侠肝义胆挺身而出，不晓得有多少人被杀，有多少良家妇女被祸害啊，太爷！
乡绅们说得义正辞严，涕泪横流。现在的梅影在他们嘴里就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是舍身赴死的大义凛然。原来他们心里还存着如此圣神的判词，可是说在此时此地显得分外虚假，还滑稽。梅思庭明白他们都是为了自己才临时抱佛脚，想出手，却像深陷水井里的牯牛有劲使不出。他清楚，这些人是想女儿再次为他们牺牲，牺牲完了还不是……他的心在颤抖，不敢想下去。他痛恨自己，是自己的冲动和恶言逼走了女儿，现在是生事死都不知道，又能到哪里去找到女儿？梅思庭的为难似乎早就被来人料到，戴眼镜的说，只要太爷往城门上一站，保管大姑在一天之内现身。梅思庭没想到戴眼镜的如此歹毒，这是要把自己送给日本鬼子做人质，真正坏透了的烂瓤子。梅思庭仰面长吁，罢了罢了，看来我这把老骨头非要让日本人敲骨吸髓了。
镇前路上，众人挡住梅思庭的马车，不准前去送死。田磊等围住梅孝先等人大骂他们丧尽天良，为虎作伥，毁了人家女儿还想毁了年老的父亲。方嫂骂道，梅孝先，你枉披了一张人皮，怎么干出如此猪狗不如的蠢事，你们不是日本鬼子的良民吗，不是太君前太君后吗，不是要大东亚共荣吗，怎么你们的太君不拿你们当朋友了不拿你们当人了？梅孝先等人在众人群情汹汹里，老脸紫红，说不出半个字，像一只只丧家犬。
眼看走不成了，梅思庭站到车辕上高声喊道：父老乡亲们，为了我们梅镇的安宁，老朽父女愿意投身虎口，他们的家人也是梅镇人，也是中国人，救他们就是救我们自己，不要为难了，早一点救出他们早安宁。
不行，您去了就是有去无回！
您去了也救不回她们，日本人不是人是畜生！
我们不能再叫好人伤心又流泪，更不能无价值地牺牲！
不去，他们活该！平日里不是威风凛凛吗，不是欺男霸女吗？
梅思庭双手抱拳，高喊：众位乡亲，原先老朽也错怪了小女，认为她失节失贞，有辱门风愧对先人，现在老朽明白了，小女那是舍生取大义，救民于水火，那是大忠大孝，有女如此老朽值得了，列祖列宗有光彩了。
众人抬着泪眼喷着怒火盯着梅思庭。梅思庭泪流满面，一副慨然赴死的果决，说女儿尚且如此，老父何惜此衰残之身，但愿将来天下太平了，你们把老朽父女合葬于这东边山岗落日崖上，我们父女守着关隘保梅镇平安！说罢，不等众人反映，拿起马鞭狠抽马屁股，受惊的马拉着马车冲决而去，身后响起震天的哭喊、惨呼。
天边摇摇传来：我们死了，但愿乡亲们好好活着——
十三
众女人被关在一个尿骚扑鼻的屋子里，满室哭哭啼啼，一个个失去了往日的骄横，灰头土脸得像一群逃难的灾民。梅孝先小老婆呵斥众人，说黄军不会把我们咋样，是拿我们引梅家那个小荡妇现身，我们都会好好回家的。
一个女子道，早想到如此，我们就不该那么编排梅大姑，现在我们都这样了还有什么脸面说她！她好歹是杀日本鬼子的独孤大侠！
呸，啥子叫独孤大侠，骚货烂货，她也配跟咱们比，切，我们好歹完好。小老婆话还没落音，大门轰然打开，涌进来一大批日本兵。妇女们惊呼，互相扭抱在一切，浑身打着摆子。小老婆站立，笑对日本兵说，太君，我们都是良民，我是梅镇长夫人。当头的军官盯着小老婆嘎嘎怪叫，说夫人夫人好，来共荣共荣！上前抱住小老婆，小老婆惊叫、挣扎，还是被拖走。剩下的日本兵像饿狼张着血盆大口扑向一群惊恐的羔羊，惊呼、惨叫在军营里肆虐，那么苍白那么垂死，狂笑、怪笑在军营里横冲直撞，那是魔鬼的狂欢。
李湘林和方鲁一边一个死死抓着梅影的两只胳膊不松手。梅影刻骨地盯着两人，声音阴冷地说，就是死了也要救出父亲，不然我就是畜生不如。你们放开，你们怕死躲着。
李湘林、方鲁道：谁怕死了？李湘林说，要死也不是这个鲁莽的死法，我们要想个周全的法子，引开他们才好乘机动手。方鲁赞同说，往日我们用独孤大侠杀日本鬼子不都是采取多点呼应吗，他们哪次真正抓住我们了？梅影阴毒地分别盯了两人一眼，垂下脑袋。李湘林说，哎，这就对了。宫本绑着老父亲就是引你主动出现，清除你这个眼中钉独孤大侠。梅影似乎点了点头。两人放开梅影的胳膊，紧急讨论营救计划。梅影靠着墙壁闭上眼睛休息。
一个乞丐闯入，说宫本那狗日的放出话，梅小姐要再不出现，每隔一个时辰杀十个老百姓，还要……李湘林对乞丐摇手，指指睡着的梅影。乞丐凑近李湘林耳边细说。李湘林和方鲁万万没想到，就在他们商量计划的时候，梅影悄悄从窗户爬出。
十四
梅思庭吊在城门上方木笼里，宫本等站立城楼垛口，盯着下用枪赶来观看的老百姓。城楼和城门两边驾着机枪，如临大敌。一个戴金丝眼镜的汉奸在城楼高声叫唤，下面的百姓听着，笼子里的人就是你们所说的独孤大侠梅影的亲爹，谁和黄军作对就是这个下场。宫本太君说了，太君不想为难你们，只要梅影前来自首，你们会平安无事，如果执迷不悟，每隔一个时辰杀了你们中十个人。人群轰然，哭喊声震天动地。宫本瞧着从鼻子里哼哼怪笑，对着金丝眼镜挥手，你的告诉他们，叫他们跪求梅的。
是，太君。汉奸对着城下，声音撕裂地嚎叫，你们听着，求太君没用，还是跪下，跪下求梅影吧，求独孤大侠吧，她可是你们的活菩萨，她不会看着你们被杀不管！跪下跪下！
人群轰然跪了一地，声音嘈杂地惨呼，独孤大侠，救救我们吧！
看押的日本兵兴奋得嚎叫、怪笑。
笼子里的梅思庭悲愤地合上双目。
太阳火龙龙地炙烤着人群，绝望的哭喊声搅着热气喷向远方。他们无辜得像地上的蝼蚁，他们卑微地祈求生的希望。有人不跪，高声喝道，你们不要这样，这是日本鬼子的毒计，就是要利用你们当人质，引诱独孤大侠出来。独孤大侠可是我们民族的……砰的一声，那个有骨气的清醒的人倒在宫本的手枪下，枪口还冒着蓝幽幽的烟，宫本得意吹吹枪口，面露狰狞的笑。
众人咋听枪响，惊呆了，忘记了呼喊、哭诉。热血汉子身子摇晃着转身面对城楼，顽强抬起手指向城楼，说不出话，身体不甘心地向后倒下，灰尘四射。众人惊恐，大气不敢出。金丝眼镜狂躁地喊道，看到了吧，这就是不听黄军命令的下场，快点哭啊求啊，否则下一个就是你们。
哭喊声整齐地无目的地卷地扑出，涣散在苦难的土地上。
看，独孤大侠来了！不知谁惊叫了一声，哭喊声像一阵风快速远遁。众人游目四顾，梅影披着头发，腰间帮着一串手榴弹，一步一步从山岗上走下来，两只脚像两座沉重的山岳，砸地有声，土地震颤！很多年纪大的男女双手合十遥拜，活菩萨啊，救苦救难啊，大恩人啊！有人低低呼喝，快快给大恩人磕头。众人低头垂地：大恩人，活菩萨！
他们用他们仅能想到的仅能做到的，祭拜恩人。
热风掀开梅影的长发，脸色惨白，嘴角挂上轻蔑的微笑，脚步锤击地皮，地皮把震颤传导给每个人的身体，激荡心血。日本兵看到走来的梅影，端着枪呼啦一下子围上，看到梅影腰上的手榴弹和抓在手的引线惊恐地后退。
梅影走一步，鬼子兵惊恐地退后一步。
木笼里站着的梅思庭双手抓着木栅栏，拼死地高声喝道，女儿，好样的，老子有你这样的闺女死而无憾了！孩子，是爹不好，爹只顾着狗都不吃的所谓脸面，那样伤我儿的心，爹有罪啊，爹罪大恶极啊！
梅影站住，抬头盯着木笼，高呼，爹，有您理解就够了，女儿就能安心上路了。可是爹，女儿不孝，连带亲爹遭罪了，女儿给您磕头了。说着，梅影当地跪下，连着给梅思庭磕了三个头，脑袋把干燥的泥土磕下一个浅浅的凹印，凹印染着殷红的血，额头血粘着泥土。
梅思庭高叫，声音冲荡着空气，烈火般燃烧，说，儿啊，谁说忠孝不能两全，爹，今儿见着了！黄泉路上，我们父女作伴！
梅影高声大喝，声音尖利，像一把把锋利的匕首，直刺人们心灵深处，血呼啦啦流在每个有良心人的心里，加速血液的沸腾。梅影道：日本鬼子听着，我梅影就是你们要找的独孤大侠，是我亲手送走了你们四十九个东洋鬼子的命。现在，我来了，如果你们还有点日本武士的尊严，就放了这些老百姓，一切与他们无干！
好，我答应你。宫本得意非凡，朝城下挥手。围着的日本兵撤开包围圈。人们看到了生的希望，可是这个生的权利是一个弱女子用自己的生命和尊严换来的。人群不乏有明理有气节者，他们对着梅影再拜，高呼救命恩人。梅影朝他们微笑，挥挥手说，快快离去，鬼子不是人，防止他们反悔，快快走快走。众人哭泣着依照梅影意思，扶老携幼逃去。梅影瞧着悲惨又无奈的人们，两颗泪珠滑落地面，溅起两朵灰尘的花朵。
梅思庭哈哈大笑，说花木兰啊花木兰啊，哈哈哈哈哈哈……
宫本叫道，梅影，人我放了，该兑现你的诺言了。
梅影抬头大喝，你不是大日本武士吗，不是战无不胜吗，难道还惧怕我一个小女子！
宫本语塞，脸色酱紫。
梅影抓住机会说，我有两点，答应了，我立马卸下手榴弹，随你去报功领赏。
宫本轻狂大笑，说，好，哪两点。
梅影咬字准确，不疾不徐说，一，放下我爹，我们父女见面；二，将抓来的梅镇妇女送过来，我要看着他们离开，然后我随你处置。
宫本朝手下挥手说，放笼子，带上梅镇女人。
木笼在梅影注视里缓缓放下。
城里城外无数双眼睛注视着，随时准备着。一切出乎人们预料地发生了，留下的只有各自的良心和愧疚，还有一群和梅影一样的随时慷慨赴死者。
十五
所有的女人衣衫不整，有的衣服被扯破，鼻青脸肿，还有嘴角流血者，完全失去了往日的光鲜尊贵。梅孝先小老婆一惊一乍，絮絮叨叨，被扯破的胸衣搭拉着，脸上留着血迹，逢人就说，我是镇长三姨太，我没失身我没失身。惊叫，鬼呀鬼子啊！梅孝先闺女和两个儿媳妇按住她，闺女说，三娘，你没失身，我们都没失身……三人眼泪迷糊地看着众女，可怜兮兮。众女低头啜泣。
大门哐当打开，阳光汹涌而入，众女惊恐尖叫，浑身颤抖。那个城头上喊话的金丝眼镜蹬着马靴斜挎着王八盒子摇晃着身子闯入，后面跟着十几个端枪的日本兵。小老婆大笑着扑向金丝眼镜，叫着，我没失身我没失身。跪倒金丝眼镜面前。金丝眼镜抬起马靴大叫，去你老母，早就是黄军的玩物了，还他妈的装贞洁烈女。小老婆被瞪向墙角，脑袋撞到墙面，昏厥过去。金丝眼镜瞧都不瞧，大喝，宫本太君有令，放你等回家。众女惊恐地盯着金丝眼镜，谁也不敢相信。金丝眼镜大怒，咋啦，不想走，那好啊，外面的黄军可是等不及了。轰的一声，众女跌跌撞撞扑向门口。
街上疯跑着一群衣衫破片翻飞披头散发的女人，哭着叫着逃命。金丝眼镜和押解的鬼子兵走在后面。金丝眼镜大笑大叫，慢点慢点，跑那么快干嘛，又不是砍头，你们老爷都等着黄军的剩汤喝呢，哈哈哈。众女听了，停止了奔跑，脚步裹着心事重重，就像去刑场。金丝眼镜说，哎，这就对了，你们现在身份高贵了，黄军用过的女人，量你们老爷不敢慢待。刻毒的提醒，像重锤击打在众女心头，往日的骄狂、刻毒、不可一世死亡了，变回一群可怜可悲可叹的女人，她们深刻体会到了被迫、无奈、弱小。好几个女人又开始了哭哭啼啼，走成了一群悲惨的可怜虫。梅孝先家女人费力地拖着人事不省的小老婆，一路凄凄哀哀，往日的骄横落到烂泥淖里。
梅影和老父亲互相搀扶着矗立城门口，目睹女人们哭哭啼啼走来。梅思庭要上前，梅影拉住说，爹，不用管！梅思庭叹息一声说，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日本鬼子禽兽不如。
爹，畜生听不懂，省省吧。
众女见到梅影父女，特别是梅影绑在腰间的手榴弹，明白是怎么回事了，纷纷跪下，呼喊：恩人啦！梅影怒道，别假惺惺的了，还不赶快走，日本人要是反悔了，你们谁也走不成！众女一片低呼，像一个个丧家之犬跑过梅影父女身边。
看着快要到山岗的众女，梅影回头说，爹，您也走，有我在，他们不敢怎么样。梅思庭转身面对梅影，严肃地说，闺女，爹今儿长脸了，死而无憾！不要劝我，老爹陪着我的好闺女，生死与共！
突然城内枪声和爆炸声猛烈啸叫，梅影父女和日本兵惊愕，看向城内。宫本大喝，防止……没等他的话说完，城外枪声大作，子弹飞蝗般飞向城头，城门处十几个伪军突然朝身边的日本兵开枪。方鲁高声呼喊，梅影、伯父快跑。梅影明白了，这是李湘林方鲁他们在营救自己，带着爹跳下脚边的壕沟。反应过来的日本兵用重火力封锁壕沟，子弹冰雹那样密集，溅起一片片泥土的暴雨，压得父女两抬不起来头。忽然壕沟里窜过来三个伪军，梅影举起一颗手榴弹要同归于尽。伪军大喝，梅影，是我，李湘林。梅影松了一口气，晕倒沟壁，拉了弦的手榴弹嗤嗤地冒着白烟。李湘林纵身飞扑，抓过手榴弹压在身下，手榴弹在李湘林身体刚刚压住的瞬间爆炸。
天空黄橙橙，染了太多的血，硝烟在黄橙橙里弥散，血腥味罩着这片天地。
十六
血蒙蒙的斜阳撒了一路，男人女人走在血路上，一个个走得没心没肺。梅孝先发着垂死的尖叫，这可这么好这可这么好啊！腿一软跪倒泥地，仰面惨呼，祖宗啊，奇耻大辱啊奇耻大辱啊！梅孝先涕泪横流，拍打着泥地。
众人停下脚步，瞧着，谁也不敢上前劝说，因为谁也不知道拿什么劝说，谁都没有心情劝说，他们可都是奇耻大辱的同路人。一个女人咬牙切齿地说，都是你们弄的，整天仁义道德，睁着双眼说瞎话，生生的把一个忠烈女子说成是荡妇是水性杨花，败坏了梅镇侮辱了祖宗，还赶人家走。这下好了，都是荡妇了，你们这些老爷都戴上日本人的绿帽子了，看你们今后怎么办！
一直被人抬着的梅孝先小老婆从担架上翻身下来，她现在不疯了也不半死不活了，瞪着牛眼鄙视斥责的女人，散泼地大叫，咋啦咋啦，胡咧咧啥，啥叫荡妇，老娘身子干净净，拼死保住了身子，要不老娘也不会被打成这个样子！梅孝先家女人一起帮腔，都说他们都保了清白。那个女人哈哈大笑说，好啊，别扯臊了，脱了裤子叫你们男人查验，敢吗？顿时叫骂声四起，众女扑向怒斥的女人，揪头发扯衣服扭打，混乱一团。梅孝先拿过身边一个枪兵的枪朝天开了一枪，大喝，够了，还不够现眼吗？
众女人松手垂头。小老婆气咻咻说，老爷……
闭上你的臭嘴！梅孝先将枪扔给枪兵，拍拍手，厉声道，回镇里谁也不准说说……说这个事！谁说了就沉谁的河！听到没有！众人稀稀拉拉应和。梅孝先大喝，听着，这一切都是梅思庭家那个劣畜闹的，她才是梅镇的大罪人！
小老婆说，对对，一切都是那个梅影的罪恶，她是我们梅镇的公敌是梅镇的耻辱。大家不要互相针对，梅影才是我们受苦受难的根源。
戴眼镜说，对对对，大家统一说辞，这样，我们回家就没事了。听镇长和三姨太的，记住，梅思庭他们家才是我们的公敌。
众人轰然称是。
十七
梅镇四处浓烟滚滚，火光映红了半边天，燃烧的爆炸声此起彼伏，叫骂、哭喊声震得月亮闭上眼睛。
大榆树下挤满了战战兢兢的男女老少，四外的火把不断滴着血红的泪滴，空气里蓄满了死亡的腐败。宫本的脸在火光里摇晃，血红、暴戾，狠毒地盯着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男女老少。梅孝先等乡绅在刺刀的押解下，躬身垂头站在宫本面前，乖得像三孙子。宫本上前抽出指挥刀在梅孝先脑袋上比划，梅孝先妈呀一声跪倒地上，身子像狂风中的小树叶。宫本哈哈大笑，如厉鬼啸叫，插回刀，伸出手拍拍梅孝先的脸，说你的粮食大大的，送给黄军。
梅孝先点头如捣蒜说，有有，梅某倾尽所有，亲自给黄军送去送去。
宫本指着男女老少，说，他们的全部杀掉。
梅孝先急急巴巴说，太君太君，他们都是良民，大大的良民，梅影才是反抗分子，梅影该杀，她的家人该杀！
人群里有人高喊，你放屁，梅影是好人、恩人。
好些人呼喊好人、恩人。
宫本朝天空抬抬手，一梭子子弹掠过呼喊的人群头顶，很多人趴到地面颤抖不已。
梅孝先抬头惊恐地，太太君，我我说错了？宫本抓着梅孝先衣领提溜起来，对着梅孝先的脸咬牙喷射吐沫星子说，你的良心大大的坏了，梅校长救回了你们的女人，你还要杀梅校长？
梅孝先蹬着牛卵的眼睛，他搞不懂宫本怎么替敌人说话了，惶恐地说，是是，太君说得对，梅校长是好人好人，我是忘恩负义的畜生畜生！
那你就该杀！
梅孝先惊愕，气结，扑通跪倒，爬行宫本脚下，哭诉说，太君太君，我该杀，可是我能为太君办差啊，为太君效劳啊，太君您说，我天亮保证亲自带人送粮食到太君的军营。
宫本哈哈大笑说，东西的要，人我也要。
人？梅孝先惊恐地说，太君，我保证效劳，人人人……梅孝先啰嗦着。宫本暴怒，指着众人喝道：喊，叫梅影救你们！
哦，太君，我知道了。梅孝先飞快爬起来，转过身对着众人，大喊，大家一齐喊，请梅大姑出来救我们，不然我们都没命了。快喊快喊。梅大姑，梅菩萨，梅镇父老乡亲求求您了，出来吧，您出来了，三千多条命就保住了。喊啊快喊啊！
哭喊声震天动地冲击而去：梅大姑、梅菩萨在梅镇上空旋转，死亡扑着翅膀乱闯，怪诞地扑打着群山，月亮滴下清冷的泪水，在火光里虚化。
梅影从大榆树背后走出，立即引出群呼：梅大姑！
众日本兵端枪对着梅影，如临大敌。梅影走得地动山摇，地皮嘎嘎怪叫，脸上光影奔腾，眼睛平和地盯着众人，似乎有千言万语要告诉乡亲们，却一句话没说。
学生惨呼，梅老师。一片凄惨的哭泣。
大姑，您老不该出来，留着您能给我们报仇。梅奔捂着耳朵推开人群跑出来阻拦梅影，叫两个日本兵拦住。梅奔放开捂住的手，高喊，大姑，侄儿梅奔以前错了，我不该认贼作父，我们这些人死有余辜，不值得救，你救了他们，事后会反咬一口，不值得不值得啊，我们梅家的大姑奶奶！
砰的一声，梅奔张着嘴巴固定了垂死叫喊的面容，血从子弹击中的洞里汩汩流出，仰面朝天倒下。乡场上又是一片惨呼，人们怎么也没想到猪狗不如的梅奔，在关键时候挺身而出，勇敢地死在宫本的枪下。
宫本将王八盒子插回，朝着走来的梅影虚弱地怪笑。梅影站住，从容不迫地说，宫本，放了乡亲们，我跟你走。
吆西。宫本朝身边的军官耳语。军官大喝，撤退。
鬼子兵潮水般四散，空气骤然冷却。
梅孝先等跪在地上爬不起来。乡场上哭天抹地，人们只能用这个最直接的最无奈的方式感谢救命之恩，没有谁再敢说梅影的不是。谁也没想着离开乡场，梅孝先的女人低着脑袋躲在人群缝隙里，再也不敢耍横。
人们朝着出镇的方向跪着，一双双泪眼仿佛穿越黑暗陪着他们的救命恩人，他们仅能用这种方式表达对梅影的感激、崇敬，还有哀悼。他们心里都明白，梅影一去将再也不回头了。
轰的一声，镇外闪现灿烂的红光，璀璨如节日礼花，铺天盖地照亮了山河大地。
后来人们才从惊吓得连夜逃跑的一个小汉奸嘴里得知，那晚，梅影站到落日崖的山岗上朝着梅镇凝望，宫本来拉他走，梅影乘势抓着宫本，拉响了衣服里面的炸药，不但炸死了宫本还炸死了身边四五个鬼子。说梅大姑就是我们这块土地上的神。
十八
梅镇人找来经验丰富的退休仵作，将带着梅影血衣碎片和可能的骨头残片，归拢一处放入棺材。
出殡那天阴风惨惨，日色无光。全镇男女老少凡是能走动的全体出动，四外的村镇听说了来了很多人，连闻知此事的国民政府和共产党游击队都派了好些官员代表，前来为梅影送行。附近的三十八团团长亲临，带着一个连兵力护送梅影出殡。
梅影的棺木缓行在古老的梅镇街道上，白色的人群簇拥着棺木。人们用泪水洗面，用啼血感恩，用怒火宣誓。梅影死了，尸身残破，换来三千多条生命活着；梅影倒下了，三千多条生命站起来了。
山河哭泣，群山垂首，漫空飘舞着圣洁的雪花。
遵照梅思庭意思，将女儿梅影下葬在梅镇出山口落日崖上，看着梅镇，守护亲人。
古老的梅镇涌来上万人，还有漫山遍野持续赶来的扎白戴麻的人们，青绿的山被白色覆盖。他们为不屈的精神感召，他们为受尽屈辱还守护人民的灵魂送行。据说，梅影是在突然一片血红的阳光下下葬的，棺材落土，血红突然消失，剩下的是上万人的悲痛。
方鲁挖来一颗梅影最喜欢的并蒂山百合，小心栽种到梅影坟头。山百合清雅、高贵，一尘不染，在微风中含着微笑，像一面猎猎招展的旗帜。
好些学生哭晕，好些女人哭得气息奄奄。梅思庭夫妻坚持到女儿坟头堆起，双双晕倒坟地，被人抬回。梅孝先等长跪坟头，叫方嫂、田磊抓起，怒斥。梅孝先惊颤地后退，脚下一滑，顺着落日崖缓坡滚落，摔折了腿，从此躺在家里，直到抗战胜利后在出来过一次，于终日惶恐惊惧里死去。
方鲁栽种好山百合，神情严肃地对着坟头三鞠躬，庄重地说，梅影，那天早晨在河滩上，你说你希望能跟最喜欢的人办一场醉心的婚礼，尽管这里不是河滩，也没有婚纱，但是，我知道你是最喜欢我的，我曾经那么无情地伤害你，导致你的离家出走，希望你能原谅我。希望我们能在九泉之下举办那场醉心的婚礼。
啪的一声爆响，子弹划裂天幕，拖出悠长的尾音。方鲁的手枪抵着太阳穴，在众人目瞪口呆里徐徐倒下，脸上含着微笑房建辉
一
梅镇像头温顺的卧牛，静静地卧在群山怀抱中，浑身上下披绿裹青。麻石板街道被夜露洗得水滋滋亮汪汪，两边排列的早点铺炉火烘热了空气，唤醒了梅镇的早晨。
早起讨生活的人们用身体挖走挡住他们前行的浓雾，又在身后旋转出一朵朵雪莲花，诱人的吆喝声在初日的抬爱里温暖地舒展。镇中有一块不大不小的很有来头的乡场，偏后矗立一颗似乎和古镇同龄的老榆树，巨大的冠盖庇护了乡场，清朝那会用作贴告示和砍头的去处，后来延续了贴告示的传统，免除了杀人的功能，代之为开大会的聚集地，对面是绿茵拱卫的镇公所。挨着镇公所是一座拱背吊满青苔的小桥，清幽的河水绕一个弯划过新开的小学堂，甩向深山的怀抱。
阳光赶起群山的青翠倒立河水里，几只大白鹅嘎嘎叫着踏波掠浪，脚掌下快速开放一串青亮的水花，掩翅在两只翠羽鲜亮的鸭子身后。鸭子丝毫不以为意，专心埋头对着一丛银红色水中根须一通咕咕噜噜，搜食隐藏在根须间的美餐。河水绿茵茵地微笑，洁白的山百合不辞肥瘦地打扮着河滩，卵石在阳光下闪着温润的光泽。
年轻的梅影和方鲁并肩拥着温情漫步河滩鹅卵石，面对此情此景，他们很容易走出一个婚姻的完美。梅影抬手将一绺微风抓下的鬓发掖进眼镜腿里夹住，微笑牵着山光水色，她接受刚刚回国的洋博士方鲁之约，来到清晨的河滩，方鲁说要商量他们的终身大事，定下了他要立马返回重庆就任，抗战时期时间不等人。尽管他们来此目的明确，却谁也没有说正事，脚步徜徉在山水的舒美中，都不想破坏宁静、和平、阳光送暖的早晨。
梅影弯腰折了一支并蒂山百合，嗅着欣赏着，转向白西装白礼帽斜纹紫红领带的方鲁，送出绿茵茵的微笑说，看出什么了？方鲁从绅士的微笑里探出思想，费力地解读山百合，说她是白色的新鲜的。梅影说对也不对，你这个留法博士难道就学会这点浪漫？方鲁笑出不好意思说，我是学习军事的不是去进口他们的浪漫。那你说，我洗耳恭听。梅影笑了，笑碎了一河水，河水亮银子那样怂恿铺排。梅影收住笑说，你就没看出圣洁、高贵、顽强。方鲁哦了一声，像个开蒙的童子，说，那梅校长梅老师能不能为方某启蒙一二。梅影夹夹灵动的眼皮，微笑从嘴角滚落，说你没看出她们在任何地方任何环境里都能生长？河滩上山岗上到处都是她们的家她们的亲人。我是老师，我说一，你去反二反三吧。
方鲁微笑着推推鼻梁上的眼镜，说看来我这个洋博士要好好地解决水土不服了。方鲁起大早来河滩上可不是为了增长学问，他要在感情的热锅里炒出关于他们俩的未来幸福，这也是他在重庆的民国政府报道后就马不停蹄赶回来的原因，希望把小时候方梅两家定下的娃娃亲落到实处。梅影可是留过日本的学生，热心于教育，故而坚辞省府邀请回乡办了小学堂。方鲁不仅要摘婚姻的果实，还要设法打通梅影的思想和他一道去重庆。梅影不和方鲁讨论去重庆的事，指点山水树木花草说事，这里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情意满满。方鲁努力保持绅士风度，希望自己的热乎融化梅影的小心态，绅士地吸收梅影的芳心。梅影学生头上一缕头发再次调皮地滑落，只得重新将她们按捺进本该的座位里，嘴角掀开胜利的微笑，目光里绿意翻涌。方鲁有些急躁了，很想说出自己的大道理，看到梅影走在诗意的微笑里，只好在心里缓释急躁。梅影继续踏着小碎步，走出了温良恭俭让，好像忘记了让方鲁举一反二反三。
山亲爱地拥抱河水，舒展出一副宽大的绿色风景画，一两条小鱼跃出水面，似乎在向鹅们鸭们叫阵，远处几个牧童弃了牛儿不顾，尽情在沙滩上追逐、嬉戏，欢笑声撞进白云的怀抱。
梅影抬起笑意温和的脸庞，目光在画卷上移动，突然打向远处的追逐，把笑洒到他们的欢笑里，扫一眼急迫期待的方鲁，说，方大博士我是个小女子，只喜欢家乡的山水，希望生活在青山绿水的平静里，远离山外的炮火连天。
方鲁推推鼻梁上的眼镜，耐着性子问，难道一个留日学生就没有自己的理想，过着随遇而安的古老日子，这还是新女性吗？山外的炮弹迟早要落到山里，那时候你还能这么恬静、悠然？
梅影站住，瞧着倒映在河水里的蓝天说，理想，呵呵，谁没有理想，我的两个理想之一就是办好镇上新开的小学堂，听到孩子们朗朗的读书声就是天下最美的事，他们长大了会走出大山，去……梅影截断话语，弯腰捡起一块卵石砸进镜子般的河水，河水敞开了一朵喇叭花，飞溅的水珠落下重新砸开了一圈小喇叭花，清亮地笑出满河的畅快，河水的笑音在水面游行、飞越，连接青山扑向蓝天。
方鲁背对着河水挡住梅影的视线，坏笑着逼问梅影第二个理想是什么。梅影笑而不语，再次拾起一块扁平的卵石准备撒手河面，方鲁张开双手不让梅影投掷，说，有理想是好事，难道还怕说出来。梅影丢下卵石，拍拍手掌，目光越过方鲁头顶，投向远山的清越，迷蒙了双眼梦幻似的说，我希望在这里在一个宁静的下午，和我所喜爱的男子举行一场醉心的婚礼。
啪，方鲁拍手掌激发出温暖的脆响，说，那最好，别开生面别开生面，肯定终生不忘！我们俩在这一点上终于找到共同点了，太好了！
啪——勾——突兀、惊颤，拖着尖锐的啸叫撕裂群山的静谧，那是死神传送的请帖。方鲁和梅影终止了调蜜，目光打向声音发出处，那是牛头方向，那里连接山外的道路，火药爆发出强劲，推送子弹划破蓝天。方鲁惊呼，三八大盖，日本人来了！
枪声接二连三下着狗崽子，牛头那边呼喝声直冲云霄，惊恐的绝望的呼叫震动群山，整过镇子跟着震颤、慌乱。梅影急切地说，方鲁，我要去学校。不等方鲁回应，撒腿跑向能看到青绿覆盖下的部分白墙黛瓦。
“鬼子来了！”成为梅镇这个早晨永久的惊恐。
方鲁大喊，梅影，回来，日本人马上就到了，赶快往山里跑！
梅影裙裾翻飞，像一朵速开的蓝色山百合，像一面烈烈招展的旗帜，摇摇送来你走吧，那里有我的学生还有同事！梅影跑得飞快，和刚才判若两人，她在和死亡争抢时间。
进镇子的麻石街上男窜女叫，街面横躺着白的绿的红的各色吃的用的，还有躺在炸坑旁边血呼啦叽的尸体，硝烟弥漫。窝在店铺石阶台上女尸流着最后的血，烧饼摊子倒地旁边的店铺燃烧着大火，黑烟翻滚，冲天而起。啪勾不停，每啪勾一声，准有一个活生生的生命倒下。街口冲进来一群端着长枪戴着黄色招魂耳帖的嗷嗷怪叫的两条腿畜生，枪口冒着硝烟，刺刀上滴着殷红的血，他们见人就杀见东西就抢。两个黄衣畜生抬着一个拼命挣扎尖叫的妇女往门里窜，嘴里胡乱地大笑怪叫，一个鬼子兵枪刺上挑着一个四肢在空气里徒劳乱舞的婴儿，高声大笑大叫，几个围观的日本兵跟着胡叫怪笑。
大火四起，浓烟覆盖，叫声哭声和残忍的笑叫声构筑了梅镇灾难的全景图。
梅镇似乎醒在睡梦里，醒在枪炮的教训里。善良的人们似乎没来得及看清对方，就消失在子弹的扑击中。
这天，永远定格在公元1939年5月6日，湘西一个古镇的早晨。
青山绿水不再静谧优美，和平的阳光再也照不进古老的梅镇。
二
习惯生活在安步当车的千年古老里的山民百姓何曾遭受如此劫难，大部分人纷纷逃亡深山之中，暂时没有逃走的没头苍蝇样乱窜乱撞，烧香拜佛的人不在少处，佛祖非常吝啬他的无边佛法。
学校里早已乱成一锅粥，狼奔豕突，惊恐的哭喊声代替了朗朗的读书声。枪声咋起时，几个男女老师正带着学生准备排练梅影编写的抗日剧《血色》。初闻枪声，一个男老师还开玩笑说，这可是绝好的背景声响。随着更多的枪声还有炮声传来，玩笑声熄灭，惊恐挂到每个师生脸上。枪炮声下的惊叫、镇民的拼死逃跑给他们上了一节惊心动魄亡国课，慌乱哭喊改变了校园。院中竹林边，好几个女生抱团哭啼，余下的学生围住老师张着惊恐、希望的眼睛。老师们没了主意，一个女老师抱住另一个女老师哭泣。有人拉开校门，众人跟着逃出，很快退了回来，个个成了惊弓之鸟，五官变形。那个带头拉开门的田磊老师，狠狠闩上门，大叫，完了，鬼子兵冲过来了，怎么办啊，赶快想法子啊。
都不许哭！梅影如天兵天将突然降临，紧急大喝，说哭喊没用，反而给鬼子指示了方向，别哭别喊，跟我来。哭喊声随着梅影的镇定降温。梅影脸色煞白，胸口剧烈起伏，她是从河滩的爱情温柔地直接冲进可能随时丧命的火坑里，她要挽救她的学生。她的话镇住现场，绝望中的师生像找到生的寄托。梅影指挥老师们带着学生往学校后山跑，她断后，为师生的脱离拖延时间。田磊要和梅影留下来拖延时间，梅影厉声说，保护学生是你最大责任，不要叫我担心。田磊流下眼泪说，是，校长，我拼了命也要送他们走，你你也要……
别婆婆妈妈的，还是男子汉吗，快走！梅影柳眉倒竖，平时的循循善诱、温和的梅影不见了。门外叽里咕噜大叫，砸门声此起彼伏，门板嗦嗦颤抖。梅影上前一把推走田磊，大吼，记住，保护学生是当老师的责任！田磊抹了把眼睛，扛起一个吓晕的女生窜出后门。
梅影站立院中，整理了一下衣服，严肃地盯着被暴力摧残的门板，镇定得像一座巨石。门板哗啦一声向门内倒下，一群凶残的日本兵端着枪冲进来围住梅影。梅影在日本兵冲进来的瞬间身子哆嗦一下，随后稳住，迎着快要刺到脸上的刺刀丝毫不退缩。残暴的鬼子兵歇斯底里，抽回枪，准备将刺刀刺进梅影胸膛，被一个挎着腰刀的军官制止、训斥。鬼子兵收回枪，哈依一声退到一边侍立。军官朝围着的鬼子兵挥挥手，鬼子兵收枪撤围。军官上前用半生不熟的中国话说，你的梅校长？梅影急速打量军官，大义凛然道，是，本校不欢迎你们，请你们立即出去。军官嘿嘿笑说，我们是来帮助你们建立王道乐土，是朋友是客人，留学大日本帝国的梅校长难道没学到一点点礼貌。梅影冷笑，说有端着枪闯进来的客人吗，拿着刺刀威胁主人这还是朋友吗，这就是你们要建立的王道乐土？军官尴尬，脸色血红，尴尬地笑，说，我们不讨论这些，你的老同学在等着，我们是奉命邀请。请！梅影看一眼学校，平静地说，带路。
粗大的大榆树干上绑了七八个壮汉，鬼子兵端枪警戒。乡场上站着一两百哭哭啼啼男女老幼，鬼子兵用刺刀围住，四外高处架起几挺歪把子，虎视眈眈。树旁石凳子上坐着一个中佐鬼子军官，指挥刀立在岔开的两腿之间，一双戴白手套的手按住刀柄，瞪着三角眼欣赏他营造的这幅画面，得意在他脸上流窜。身后站立两个军官，脸上凶神恶煞，侧面躬身站立一个头戴日本军帽着中式衣裤挎盒子炮的中国人，他就是镇上梅老妖的儿子梅奔，因为吃喝嫖赌叫梅老妖赶出家门的败家子，后来听说去了东瀛岛国，没想到十年后成了鬼子兵的狗。
人群后面响起一阵叫骂，人群分开。鬼子兵押着绑缚着双手的梅影进来。众人惊呼，纷纷垂下头颅。田磊和几个男女学生随后押到。
梅影走得大义凛然。押解的军官跑到中佐面前讨好地报告一番，中佐放出微笑站起来走到梅影跟前，说，梅影小姐，没想到在这里见到老同学，难得难得。对不起，都是手下鲁莽，怎么能这么虐待老同学呢。伸手要替梅影解开绳索。梅影沉静地说，不必，这里只有中国人和日本人，没有其他的。中佐诞着脸皮呵呵笑说，误会误会了，我们是来大东亚共荣，建立王道乐土。梅影冷笑，目视现场，说，宫本，这就是你们的共荣，刺刀下的共荣？看着还在冒烟、燃烧的街道和街道上的尸体冷峻地说，这就是的乐土，鲜血、尸体、燃烧的乐土？畜生也讲乐土！
“八嘎”！宫本身边站立的军官狠狠打了梅影一耳光叫骂。宫本抬手制止，脸像个皮蛋，嘿嘿冷笑，指指大树，指指现场的人群，说，我今天只想和老同学畅叙同学之谊，没想到老同学如此不给面子，我是个说话算数的人，这些人是死是活都在老同学你的一念之间。如果答应和我回兵营，这些人马上自由。宫本抬手一招，身后躬身站立的梅奔扯着嗓子对众人道：宫本太君说了，这次来是诚心邀请梅影小姐去军营一叙，商谈建立大东亚共荣事宜，造成现在的不愉快都是不理解造成的，只要梅影小姐，不对，应该是梅影校长，梅校长要是过去商谈，你们不仅不会死而且还能好好地活着，等梅校长和宫本太君商谈好了，我们就是一家人了，你们可都要感谢梅校长啊！
人群里戴着瓜皮帽弓着细腰留着山羊胡子的镇长梅孝先扯着公鸭嗓子大叫，梅大姑，您就答应了吧，您答应了就是我们梅镇的活菩萨，观世音在世啊！好些人跟着附和，喊道，活菩萨啊，答应了吧。梅奔大喊，对，梅校长就是观世音菩萨，她答应了，你们就活了，能过好日子了！
凭什么叫一个姑娘担负这个天大的重责，你们你们还有人性吗？田磊怒声大喝。一个鬼子兵上前打到田磊，几个学生惊呼，护住田磊。中年妇女方嫂大喝，田老师说得对，我们这些人的生死怎么能搁在梅校长一个女子身上，你们这不是帮着鬼子逼梅校长吗？你们你们，还是人吗？镇长身边几个女人上前按住方嫂，一个三十几岁妖娆的女人用帕子塞住方嫂的嘴，阴沉地威胁说，方嫂，你还要不要你的烧饼铺子了。被堵住嘴巴又被人摁住的方嫂挣扎，呜呜地说不出话。
宫本看着现场嘿嘿冷笑。梅影怒喝，宫本，你还有人性吗？
宫本哈哈笑，说，我从来不强人所难，至于人性嘛，那是战争的人性。回头对围着那几个捆绑大汉的士兵挥挥手。啪的一声，一个大汉死在鬼子兵的子弹里。现场大乱，哭喊嚎叫。鬼子兵一阵紧急拉枪栓声。梅奔大喊，肃静肃静，难道你们真要惹怒黄军，统统给黄军做活靶子吗？梅孝先大喝，安静安静，不要惹怒太君！
梅影胸口起伏，脸色血红，对着宫本大喝，宫本，你要是一个军人，冲着我来，给我一颗子弹！
宫本哈哈笑，说，这可是你说的。
校长！学生惊呼。
啪的一声，又一个大汉垂下脑袋，血从胸口汩汩流出，宫本击毙的。全场死寂，睁大了眼睛盯着，惊愕、悲愤。
畜生！梅影怒骂。
梅孝先大呼，大姑，您不能再激怒太君了。求求您了，梅家姑太太！
姑太太，求求您了。梅孝先身边的几个女人齐声呼喊。
梅影盯着她们，激怒道，你们你们。梅影不知道说什么好。
宫本重新走到梅影身边皮笑肉不笑地问，怎么样，老同学，还是不愿意？梅影不愿意和宫本多说一句话，后背对着宫本。宫本盯着梅影的后背恼怒，转头对身边军官耳语。军官招来两个鬼子兵耳语。两个鬼子兵狂笑，放下枪，脱光了上衣。众人看着胆颤心惊，女学生和姑娘们或扭头不敢看或闭上双眼，呼吸凝重，空气仿佛在剧烈燃烧。鬼子兵脱得只剩下一条裤衩，推开前面的男人，一人一个抓出来两个十几岁的少女。少女大哭大叫，众人激动惊呼，想上前救护。鬼子军官对天鸣枪，众人惊恐后退。两个鬼子兵将少女带到大树下，在众目睽睽中按倒她们，骑上怪笑怪叫。
住手！梅影冲着宫本大喝。全场死了般，目光全部集中到梅影和宫本身上。宫本诡秘地笑。梅影决死地说，放开她们，我跟你走！
宫本嘎嘎怪笑，对大树下挥挥手，拍手说，早说，这一切都不会发生，请！
梅影转过身深情巡视在场的梅镇人，目光所到之处响起一片哀嚎，人们多么无奈多么可伶。梅影目光落到学生脸上。学生哭喊道，梅老师，您不能去！梅影闭上双眼，两滴泪水从眼角滚落。
梅影走了，走在一群蝗虫的队伍里，走在阳光惨淡里，走在满街尸体和烟熏火燎里。
三
日本兵满载着战利品撤走了，后面的一群兵还烧了几家房子，在狂笑里踏着梅镇人血迹走的。
梅孝先和他身边的几个女人兔子样窜回去，乡绅们看一眼大树摇摇头走开。乡场上人群哭哭啼啼扶老携幼散去。留下的是那些死了人的苦主和被绑着的家人，方嫂和田磊，还有哭泣的学生们。方鲁冲进现场目睹悲惨，看着参天大树，目光在燃烧，双手举过头顶嚎叫。
镇公所里斑斑驳驳，像个垂死的老人，阴气裹着发霉的空气，播弄死亡味道。梅孝先坐在太师椅里和众乡绅喝着茶商谈事情，好像根本没发生过灾难性事件，两个儿媳一个女儿和一个小老婆妖妖娆娆围拱着有说有笑。小老婆嗲着嗓子说，早知道黄军动用这么大阵仗只是为了一个梅影，还不如早点绑了送过去，免得全镇鸡犬不宁。女儿说，是啊，我瞧着就不舒服，一个女子不在家学女红，办什么新式学堂，镇上好像就她一个能人，这下好了，伤风败俗了吧，自找的。小老婆笑得热气噗噗，说，这下好了，梅思庭那个老东西攀上日本女婿了。大儿媳笑着说，三娘，说错了，那是日本人大公众的女婿呢，那可是一个兵营呢。
喝茶的乡绅有人摇头，有人放下茶杯脸色难看。
够了，都给老子滚，我们说正事。梅孝先听到她们说得不像话，看到乡绅们不满，只得赶她们走。
小老婆扭着水蛇腰不屑地说，媳妇们，跟小妈走，切，就这点能耐。梅孝先摔了茶碗，碎了的瓷片翻着筋斗飞溅，落出一片细碎的闪耀，眼睛瞪圆像要吃人。众人大惊。众女人这才悻悻地扭着屁股走进耳门。
抱着水烟袋乡绅问，要是梅思庭回来追问，我们怎么说？他们家可是有十几条枪。众乡绅附和，惶恐不安。梅孝先拍了桌子，拉着公鸭嗓子说，追问，追问啥，有本事到日本人哪里追问去，今儿这场大灾，根子都在他梅思庭身上，他要不把那丫头送到东洋上学，能认得那个叫宫本的吗？要不是跟宫本勾勾搭搭，他能带着兵来祸害咱们？众乡绅惊愕，张着嘴巴说不出话，目光可怜又可嫌地盯着梅孝先。靠梅孝先身边坐着的戴一副黑框眼镜的刀削脸连忙笑着说，梅翁目光如炬，看得透彻深远，归根结底还是他梅思庭种下的劣根，门风不正，怨谁！
乡绅们有叹息的有附和的，一场邪恶的闹剧在笼子里躁动。
方鲁气冲冲走进公堂，指着众人大怒说，你们你们可都是梅镇的头脑，出了这么大祸事死了那么多人，现在梅影为了保全你们被抓进日本兵营，你们居然还坐在这里喝茶说笑，你们喝下的可是他人的血泪，肠子不烂吗，还笑得出来！
戴眼镜的站起来愠怒，说你可是方家大公子还是留过洋的博士，怎么可以如此咆哮公堂？圣贤之书读到狗肚子里了！
去你妈的圣贤之书，圣贤之书教你见死不救，教你们把一个镇的安危推给一个弱女子！方鲁毫不退让大骂。啪，梅孝先拍桌子咆哮，这里是镇公所，不是你撒野的地方。方鲁盯着梅孝先，眼睛里充血，步步紧逼，咬牙说，哦，镇公所啊，死人了管不管，弱女子被抓了管不管，梅影把自己交出去了，就是为了换得你这样蛇蝎心肠的人活着，太不值得了！梅孝先双眼惊恐步步后退，脸色灰败。方鲁一把薅住梅孝先衣领，大喝，你到底救不救梅影？四个枪兵突然闯入抓住愤怒的方鲁。枪兵是戴眼镜的看到情况不妙，出门招呼进来的。见到枪兵，梅孝先活过来了，声嘶力竭道，拉出去拉出去！
方鲁挣扎着大叫，你们要还是人，要是还有一点点人性，就赶快组织人救梅影，梅影怎么说都是你们的救命恩人！
大榆树下，方嫂手里捧着写有“梅影长生”的木牌，带着学生们和田磊走近树干，把木牌恭恭敬敬放置粗大的树干下的石桌上。田磊带着学生在牌位前摆上香炉和祭品，点燃香插入香炉里。众人退后几步，方嫂双手合十跪下，田磊和学生跟着跪下。方嫂念叨着：大慈大悲的活菩萨梅影，梅大姑，您救了全镇的性命，但愿佛祖保佑您平安无事！学生哭泣，呼喊梅老师！田磊满面泪水说，梅校长，但愿您吉人自有天相，平安渡劫，我们都等着您回来呢！方嫂止不住嚎啕大哭，哭声响成一片，震撼大树，树叶似乎在嗦嗦颤抖。他们身后跪了黑压压一片男女老少，一片哭声。
青色的香烟绕护着哭喊声，震撼整过梅镇，日光惨白，流出殷红的血泪，血红蒙住了天地，风吹响了树梢，呜呜咽咽。
方鲁突然跑过来，抓起跪拜的田磊，怒喝，跟我走！
四
星星像从天幕的破洞里钻出来，繁密地滴着泪珠儿，月亮垂死地斜吊在天幕上，张着半边脸悲惨地瞧着人间。
房间里灯火迷糊一片，家具上像被涂抹了一层黏糊糊的死亡气息。梅影合目坐着，脸上全无血色，像个雕像。桌面摆放着糕点、水果，仍然保持它们的原始。门口两个背抢的日本兵锁住了梅影逃生的可能。自从离开乡场的第一步，梅影就没有打算逃跑，想着如何去死，只有死能解脱一切。一个被日本鬼子抓走的年轻女人，就是逃出去了很难消解那些怀疑的目光，如其忍受别人的怀疑活着还不如死了干净，到了如此地步再想别的那是虚幻的无益的，只能徒增心理负担。她想着如何有尊严的死去，她甚至想到被宫本五花大绑押解刑场，在枪弹的爆响后看着亲爱的蓝天微笑着倒下，倒在山百合的怀抱里，但是心里无数次想着自己的遗憾，再也没机会兑现在夏天的傍晚在美丽的河滩上和自己最爱的男人对着青山、河水还有山百合举办一场醉心的婚礼了，她只能在心里无数次设想那个热切的醉心场景。
一阵沉重的马靴敲击木质楼梯声强烈抬升，楼梯在强暴踢打下哼哼唧唧，像个濒死的病人。梅影呼吸了最后一口人间的空气，等待终极降临。上楼的是宫本，暴虐的马靴声就是宫本残暴的释放，宫本上次在这里带着暴怒离开，留给梅影一个最后的考虑。宫本的马靴踩着中国人的苦难和鲜血跨进房门，随手关闭了它，房间构成一个密闭的恐惧，空气瞬时坚硬。梅影继续保持死亡状态，灵魂似乎脱离身体飞升，在看不见的空中盘旋。宫本这次没有对梅影歇斯底里，马靴踏得轻柔，嘴角似乎挤出微笑，从木质化的空气里迅速传导给梅影耳朵。啪挲，像是一叠轻飘的纸片打击桌面，拍出来的风撞击梅影胸口，血液在血管里四处奔突，血管飘摇着随时爆裂。梅影咬着牙，忍受剧痛，脸色血红。
看看吧，他们都是你的亲人。宫本轻描淡写地笑了，那是吃人后张着血红的口说的，血腥扑鼻。梅影似乎嗅到亲人的熟悉，眼皮跳动，还是开启了眼睛，桌面散落着爸爸妈妈和七岁小弟的照片，这是宫本的恶毒和无人性，用家人来威逼。梅影感到自己像个大海中在狂风暴雨下摇曳的小船，气息悠悠地问，你把他们怎么了？
宫本诡秘地笑，笑声如瓦楞刮着梅影的耳朵、心，痛苦地滴着血。她知道人跟魔鬼无法交流，魔鬼嘴里永远吐不出莲花，问也是白问，合上眼睛在心里为爹妈小弟祈祷。又是啪的一声，一叠照片摔到桌面，阴冷地说，看看吧，他们可都是你的好学生。
你，猪狗不如，畜生！梅影爆出粗口，那是怒急恐惧至极的真实。宫本再次呵呵笑，说如果你好好活着，他们一根头发都不会少。怎么样，条件优厚吧。
无耻！梅影不再冷静了，她知道对面这个冷酷的魔鬼说到做到，只恨自己手里没有枪，怒气、戾气、伤心、悲痛涌上心头，堵塞了大脑，阻断了意识。
夜空泡在垂死里，半个月亮迷迷糊糊像在流泪，草丛里虫子低低地哀鸣，大地和天空在黑暗里颠倒。房间里灯光哀伤地探出窗口，又无力地下垂，跌落濡湿里。宫本那野兽的狰狞割碎了一片片花朵，旋转着飘落死亡的深渊。
骤然的枪声打破了魔鬼的舞会，枪声一声紧似一声，如一只只铁拳砸中魔鬼的头颅。楼门大开，宫本被灯光涂抹成黑炭，慌乱地冲出门，快速扣着衣扣，急问卫兵，哪里打枪？
卫兵指着一个方向说，好像是司令部那里。
枪声、火光编织了魔鬼的死亡链条，大地在颤抖摇晃。
五
城门外的小山岗像一条巨龙静静地卧着，方鲁和田磊等人拿着枪趴在山岗的树林里密切注视城门口。田磊低声问，这行吗？方鲁指指绑在身后树干上穿着和服的日本女人说，有她在，量他宫本没那个胆子，她可是宫本顶头上司的老婆。田磊还是不放心说，万一…
没什么万一。方鲁斩钉截铁道，一会交换后，你们几个不要管我，带着梅影从我们预定好的路线撤离。不用担心我，我可是学军事出身的，你们走得越远我越安全。
说话间，城门楼上火把大亮，烧红了半边天，鬼子兵如临大敌。梅奔的声音遥遥传来，对面的好汉听着，黄军答应你们交换人质，但是你们要确保人质安全，否则梅镇鸡犬不留，石头过刀草木过火！
田磊小声骂道，这个认贼作父的败类！方鲁指指日本女人，顾不上搭理田磊，高喊，你们不要心存侥幸，不要动歪脑筋，我们既然敢来，就有了万全的准备，告诉你们一个消息，不仅城外做好准备，在你们城内若干个要害部门也安放了炸弹，一旦你们打歪主意，城内马上爆炸四起火光冲天！
好，黄军答应你们。这就下去交换人质。
田磊有点发抖。方鲁厉声说，有点中国人骨气好不好，刚才你不是挺有骨气的吗，你没瞧见他们也害怕吗？按照计划行事。方鲁掏出毛巾塞住女人嘴巴，解开绳索，逼着跟自己走。
双方在城外抵近山岗地空地上对峙，火把照耀得如同白昼。大队的日本兵燕翅排开，抢上刺刀寒光闪烁。方鲁让对方士兵退到城门口，否则不交换。宫本只好照做，叫人带出批头散发衣衫不整被堵住嘴巴的梅影上前。
梅奔说黄军是讲信用的，请把夫人放过来。方鲁朝后面挥手，田磊等三人押着日本女人来到身边。方鲁说，看清楚了吗？要不梅奔你过来瞧瞧。梅奔低声告诉宫本，宫本挥手。梅奔胆颤心惊地走过来，仔细打量，回头说，太君，确实是司令夫人。
宫本要同时放人，方鲁不答应，说自己可以站在这里陪着，你们先放人，等我们的人安全了再放。宫本不同意。方鲁用驳壳枪顶着日本女人后脑，女人呜呜大叫。方鲁说，你们人多，有机枪有摩托车，只有我认为我们的人安全了才会放人，千万不要动歪心思。宫本犹豫，梅奔跑回去一阵耳语，宫本不得不下令放梅影。
梅影被绑着双手，走过宫本身边，突然一头撞向宫本，宫本连连后退，还是倒下。谁也没料到梅影不顾性命撞宫本，双方似乎一触即发。梅影要用这个方式激怒宫本杀了自己。宫本爬起来，暴怒，抽出刀要劈了梅影。梅影迎着刀再次冲击。
住手，敢动，立马毙了她！方鲁声嘶力竭道。
六
路上，梅影像个垂死的人，不说一句话，低着脑袋东倒西歪地走着。方鲁想搀扶，梅影尖利地叫道，别碰我！方鲁缩回手，万分惊恐地问，他们他们没把你怎么了吧？梅影不理会，疯了般跑去。
天，亮在满目疮痍里，青烟从废墟里袅袅升起，绕着群山的呜咽。镇口路边的落日崖上皤帆飘飘，纸钱当空，悲伤、凄凉的哭喊声萦绕着坟地，乌鸦盘旋着呱呱怪叫。
几株洁白的山百合，在微风的摇摆里流着泪水。
梅家大门紧闭，没有了往日的枪兵站岗，只有两只石狮子张着空洞的嘴巴无目的地悬望。
门前路上聚集了三三两两的男女，有意无意地瞧着紧闭的大门。梅孝先家的女人在小老婆率领下站到对面，向梅家大门指指点点，肆意嬉笑，招引了一大堆男男女女。听了她们的蛊惑，有人不相信，有人摇头叹息走开，有人随着她们的污蔑兴风作浪，责骂梅思庭门风败坏，表面道貌岸然背地里男盗女娼，将日本人祸害梅镇的责任全部推倒梅家头上，骂梅影臭不要脸，水性杨花，送给一个军营的日本兵用。骂得正起劲的时候，方鲁和田磊他们突然赶到。方鲁责骂他们没良心，说要不是梅影挺身而出那两个姑娘还能保得住清白？接下来还不知道要死多少人有多少妇女被糟蹋。指着梅孝先小老婆和闺女厉声道，要不是梅影挡着，说不定下一个就轮到你们！你们良心叫狗啃了叫猪吃了！方鲁满脸飞红，像一团燃烧的火焰，眼睛奓着，仿佛要吃人。田磊愤怒地说，就没见过你们这样的，真该叫日本兵抓了你们，梅校长为了谁？没有梅校长你们能站在这里说风凉话、侮辱人！
那些跟风的男女低下头，纷纷溜走。梅孝先小老婆和闺女想争辩，看到方鲁变了形的脸，扭屁股逃跑，边走嘴巴还不干不净地道，方家少爷，那可是一个叫猪拱了的烂白菜，你还好这一口。方鲁大怒，要追上去。田磊等强行拉住。田磊说，方博士好男不跟她们这些破烂斗。方鲁垂下胳膊，狠狠地吐口吐沫说，没想到不仅愚昧还是这等侮辱糟蹋人，简直猪狗不如，怎么能叫这样的人生存在这个世界上！
梅家院子空无一人，树叶挂着脑袋，花草抱紧了身子畏缩在阴惨惨的光线里。方鲁等直驱上房，厅堂里空无一人，后面隐隐传来低低的哭泣声，连带着空气叹息。方鲁连叫了几声梅伯父，好大一会儿，梅思庭才在丫头的搀扶下出现，一夜间乌黑的头发披上一层霜，脸像被水泡过的惨白肿胀，目光暗淡不看任何人，坐到太师椅子里似乎对着空气说，来了。方鲁赶紧近前，小心地说，来了，伯父。梅影还好吗，我想给她散散心。梅思庭合上双眼，悠悠地说，她她恐怕没有那个心事了。
怎么了，伯父？方鲁惊愕地问，不敢相信。顽固地说，我知道梅影一定受苦了，心情肯定不好，我还是想当面劝说，事情过去了，就当一阵风刮过去，没什么的，只要天没塌下来就好。梅思庭睁开眼睛，盯着诚意满满的方鲁说，你，真的这么想？
是，伯父，我想现在就见到梅影。梅思庭合上眼睛，搭在椅背上的手轻挥。丫头说，方少爷，我带你过去。
梅影躺在床上，双眼瞪着，好像僵死了。方鲁等梅伯母和丫头离开后，扑到梅影床边急切地说，影，到底怎么了，你要这样折磨自己。眼泪顺着腮流下，目光追着梅影惨白的脸。梅影不说一句话，就是一个活死人。方鲁愈发揪心，说，影，就是有天大的事我们俩个扛总比你一个人闷在心里好，你可是新女性啊，怎么这么想不开。梅影突然大笑，凄厉的声音刀子般扎进方鲁的心窝，血啪嗒啪嗒滴落。方鲁忍着痛苦说，影，别这样，我们可是要在河滩上举办美好婚礼的。梅影笑声骤停，双眼紧闭，眼角慢慢溢出两颗泪珠。方鲁急得在房间里转圈，像个斩掉头颅垂死挣扎的公鸡。
你，走吧，我已经是一个不干净的女人。梅影嘴巴丝毫没动，声音似乎是从地狱里冒上来的，阴冷、坚硬，房间随着这句话翻转。方鲁双眼圆瞪，全身颤栗，突然抱着脑袋嚎叫，发疯地奔出房间跑出梅家。
路上，人们听不清方鲁在叫喊什么，为何如此，只道他疯了。方鲁没头苍蝇样跑回家，气喘吁吁，紧急跪在父母面前连磕三个头，说，父亲母亲，恕孩儿不孝，我走了。老两口惊问去哪儿。母亲说，梅家的婚事怎么办？方鲁起身赤手空拳地雄赳赳走出，撂下一句话说，爱咋办咋办。说完，人已经在门外。老两口惊愕地看着空洞的门，僵在当地。母亲突然高声喊道，不带行李啊！
七
梅影闺房，灯黄光惨，浓重的悲哀装满了每一个空隙。母亲和弟弟守在梅影床边，像守着一个濒临死亡的人。阴风在房间里四下游走，似乎是阎王提前派鬼使来下通知。门哐当一声被推开，屋里人吓了一跳。梅思庭大步闯入。梅母哭泣道，老爷，这样下去可怎么好哇。梅思庭大怒，说，死了算了，梅家担不起这个污名！
什么！梅母惊叫说，她好歹是我们的女儿，外头叫鬼子欺负了，家里你还说这个话，你你这是在逼命吗！梅思庭喝道，妇人之见，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我梅家在镇上住了十几代，从来没有过……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梅影突然坐起来，双眼亮闪闪盯着父母，赤脚下床跪倒父母面前磕头，说女儿还二老养育之恩，从此刻起我不再是梅家女儿！说着，赤脚跑出。
母亲大哭，呼喊，影儿啊妈的心头肉啊，不要走哇。
弟弟惨呼，姐姐，不要走啊！
泪水漫出梅思庭抬着的眼眶，爬上脸，任其滴落。两手一边一个拉住夫人和儿子，厉声说，叫她走！
八
神经高度麻木的梅镇人半死不活地过着他们的日子，像悠悠的河水那样无声无息，唯有方鲁的出走和梅影的逃离重新牵动人们麻木的神经。一些人为方鲁抱屈，更多的人感叹梅影。人们心里都明白是梅影救了梅镇的人，保全那些女人的贞洁，可是又不能公开原谅梅影的失节，还是失节于日本鬼子。田磊、方嫂他们到处替梅影更名，可是没人敢当面赞同，一些好心人只有在夜幕掩护下去大榆树下，对存留着的梅影牌位烧香、拜谒。他们把梅影当成拯救他们的恩人、活菩萨。慢慢地祭拜的人多起来，大榆树下香火比山上仁义庙里的香火还旺盛，关二爷要是有知一定伤心落泪。人们在香烟缭绕里祷告梅影平安无事，在他们心里梅影就是他们的保护神。
香火照亮了人们心头的黑暗，却照不亮梅孝先他们那般人的心里阴暗。
梅孝先在小老婆等女人怂恿下特地召开乡绅会议，议题只有一个，定性梅影是严重失节，辱没梅镇和先人，还严重侮辱了中国人的尊严，派生出两个决定，驱逐梅思庭家出梅镇，不准人祭拜梅影。
梅思庭怎么也没想到，梅家十几代人辛苦攒下的基业毁在梅影手里，通知下达后，没有一句辩解，拖家带口三四十人被枪兵押着离开梅镇。一路上愁云惨淡，人们用眼泪为他们送行。那两个保全贞洁和被救下男人的家庭全体出动，不管梅孝先的什么禁令，带着好吃的哭喊着堵住大路，挡住梅家人，公开在道路上摆上香案祭拜心中的活菩萨梅影。跟来的全体师生哭祭，哭声震撼整过梅镇，哭倒了一大片男女和学生，也引来了更多平日不敢公开自己良心的人，还惊动了附近的山民。他们不辞路远，纷纷赶来祭拜女菩萨。
来祭拜梅影的山民络绎不绝，越来越多，气得梅孝先等人只敢龟缩在镇公所骂娘。
不知是谁喊了一句，梅老先生一家不该走，我们找梅孝先理论去。众人纷纷应和，簇拥着梅家人赶往镇公所。梅孝先何曾见过如此阵仗，绕他们怎么威吓、叫骂，没人理睬。梅孝先叫枪兵抓人，没有一个枪兵愿意出手，反倒是梅孝先被田磊等人抓住，逼梅孝先取消禁令。田磊说，你个黑白不分的老东西，如果你胆敢再如此，老子和你一道跳日落崖，敢不敢！有人干脆说，别跟老狗日的废话，他听不懂人话，干脆给他一粒枪子算了。
梅孝先在群情汹汹下被迫宣布取消驱逐令，保留大榆树下的供奉，派人寻找梅影。
九
山路尽头是一座古砖墙圈着悠久的县城，历经无数风雨的民居不堪重负地苟延着，街面冷冷清清，行人稀少，乞丐特别多，十个人里至少有一个是乞丐。这天，街上多了一个披头散发衣衫破烂的乞丐，脚上的污泥里掺着血污，走一步，青石板上落下一道血脚印，借着手里的树棍支持行走。准备驱逐的乞丐们瞧着血脚印，摇头叹息，无意中看到这个新来的腰间别着两把柳叶刀，更加不敢接近，只好用目光追随。乞丐一路艰难地走向军营，面向军营站了一会，躺倒军营对面的岔路口墙根睡觉大觉，眯缝的眼睛射出寒光，刺向军营门口。
远处的旮旯缝里，好几个乞丐盯着。
日头白花花地下着火，狗蛰伏阴凉之地伸出舌头嚯嚯地排热，乞丐一动不动躺在能烤熟麦饼的墙根，像条抽了脊梁的死狗。房顶上瓦面仿佛过了火，白气滋滋地升腾，空气里飘着焦糊味。军营门口有几次日本兵进出，每次进出，乞丐都放大了眯缝的眼皮。一个拉长的影子靠近乞丐，带来不断增强的喘息声。乞丐掉过手里的树棍，指着逼近的影子，影子不再逼近，声音嫩嫩地说，七爷让我们送水、吃的。乞丐收回树棍，影子缩短，递过来一只大饼一个豁口陶碗，碗里波光潋滟。乞丐夺过碗，把水倒进喉咙里，抓过大饼大口撕扯咀嚼。贴着乞丐耳朵再次爬过来带着奶味的童音，七爷说了，你一个人等于送死，我们在关二爷庙。乞丐停止咀嚼，脖子似乎僵硬，扭头看时，影子早已消失。
日光把墙面压缩为一块巨大的黑影，劈头盖脑蒙住墙根，也蒙住仿佛死了乞丐。黑影伸展到半个街面时候，军营门口响起叽里咕噜的疯狂，两个鬼子军官兴奋地冲着大门而来，梅奔矮了一节放着谄笑随在一个芦柴棒子日本军官身侧，嘴里放着叽里咕噜的马屁。乞丐身子一点一点离开了靠着的墙根，手伸向腰间插着的柳叶刀柄。芦柴棒子正是宫本，距离乞丐四十几步路，快要进入柳叶刀有效击发距离内。乞丐的手把住刀柄，下一秒就是抽刀击发了，抽刀的手腕却叫另一只铁钳子的手抓住，乞丐的手在铁钳子的钳制下像没有分量的棉花。正在乞丐激怒、呼吸粗重之际，响起一声啪，宫本摇晃一下捂住肩膀，倒在梅奔及时伸出的双臂里。枪声引来瞬间的枪声大作，机枪声飞蝗一样扑向乞丐左边的墙头。乞丐耳朵里炸响了一个沉闷，跟我走，没命了什么仇都报不了。
月色漂染了破败的大殿，那些剥落、残缺和报废的什物乱糟糟地被月色刷成冷峻的画页，残留的热空气正在给冷峻固定色彩。外面，落单的子弹在夜空里划出垂死、暴虐的啸叫，粗暴的叫骂声，撞击木板的声音，割裂了本该平静的夜晚，哭喊声染着县城的夜色。
乞丐躺在草席上，头发分开落到脸的两边，暴露出一张虽然涂抹了泥灰但仍然好看的脸，她是个女人，她就是被迫出走的梅影。梅影诀别亲人，直奔县城，守在兵营前的目的显而易见，可惜，她的柳叶刀没有发出，就算发出了不知道能不能击中仇恨的目标，虽然她出生在书剑承传之家，从小也跟着父亲练过武，柳叶刀练得最称手，但是在失衡的心理作用下是否能保持平常的准头还得两说，再加上虚弱的体力，柳叶刀就是飞出去了能否有足够维持快速飞行的能量也是未知数。及时转移目标的那一枪是方鲁开的，方鲁那天离家出走后就发誓一定要杀了宫本，他在县城的行踪叫无处不在的乞丐探知，乞丐的头领七爷找到他，达成共同杀鬼子的合作协议。方鲁早就从身材和走路的姿势上，认出守在军营对面的乞丐就是梅影，他痛恨梅影失身失节，但是不忍心眼看着前去送死，心里还是放不下梅影，关键时候果断开枪。
好几个小乞丐瞪着黑生生的小眼睛盯着昏睡的梅影，十分担心，没有好办法。梅影在感知自己的手完不成击杀目的时，急怒攻心，虚弱的体力用尽晕倒当地，被人背进了关二爷的地盘。方鲁开了一枪后，及时抽身，他无法面对梅影，嘱咐七爷好生照看梅影，自己去继续训练田磊那班人，他要拉起一支复仇的队伍，七爷已经答应了方鲁，合成一股。
来了来了。乞丐头七爷一手端着一只盆子急匆匆进入，小乞丐分开。一只盆里是稀粥，分派小乞丐给梅影喂食，自己拿起另一只盆里棉布，在随后而来的水盆里蘸水，抓起梅影的脚清洗，去掉泥土和血污的脚板划痕杂乱，呲着一道道横七竖八的血口子，蒺藜露出黑乎乎脑袋。七爷拿出镊子夹住黑脑袋拔出，脚板微微颤抖。七爷告诫梅影不要乱动，伤口要是不清理会感染，那样还怎么报仇？
你是谁，为什么要阻止我？梅影气息奄奄地问。一个小乞丐说，他就是我们的七爷，玩枪的。七爷说，对，我就是玩枪的七爷，我是为了……砰，哗啦。梅影踢翻了水盆，怒叫，滚，我不要你管，我要杀宫本那个活畜生。暴怒支持梅影爬起来，摇晃了一下又躺倒。
梅影醒来时候躺在一个简陋的床上，房间里黑乎乎的很难看得清面貌，房间有门没有窗户，门把屋子锁进黑暗，从门缝里挤进来几丝光线泄露了这是一个发光的白天，门外没有任何人为响动，风从门缝里飙进来，在黑暗里斯斯叫，像无数条毒蛇在吐信子。梅影有气无力地看着听着，好像来到了另一个世界，她早已没有了惧怕，也不拿自己当人待，更不把自己当女人，她活着唯一目的就是杀了宫本那个禽兽、魔鬼，哪怕和他同归于尽，她活着就是为了死去，她努力让死去早一天到来。
斯斯的微风伴着丝丝缕缕光亮在黑屋里舞蹈，她不想听不想看，眼睛张得特别大，像要用眼睛吃人。黑暗能叫她安静，那就恰如其分地守着黑暗，直到自己身体完全有了行动能力。她清楚，她还活在人的世界里，但是已经失去了一切，再也不用想那个缥缈的醉心的事了，她只配拥有死亡。
门咬牙切齿地开了，光线轰隆一声扑入，同时送进来龇着毛发的七爷。七爷的脸埋没在光线的推送里，光影在嘴边颤动出声音，饿坏了吧，吃点东西，养好体力好杀鬼子。梅影在门开的瞬间关闭了眼睛，她不想和人有关系，尤其是对她关心的人，她要无情绝情。七爷陪着小心将碗放到床边一张椅子上，说，我叫七爷，也是东北军负伤的连长李湘林，我爱人也是被宫本那个畜生……所以，我脱离了部队，一路追踪下来，我还有十几个好兄弟。李湘林强行灌输自己的经历和苦难，暗示他们是一棵藤上的两个苦瓜，砥砺梅影的求生欲望。
十
梅影终于答应跟李湘林训练，坚持自己的独立单干，说自己的仇不依赖别人，哪怕是自己的亲兄弟都不行。李湘林痛快地答应，悉心教授梅影所有杀日本鬼子的技能。梅影开始了没日没夜的训练，伤痕累累遍体鳞伤，从不叫一声疼和苦，她把自己当成了一架机器，只要机器能运转绝对不会躺下，机器更不会有人的感受！陪练的几个东北军士兵开始个个都是能手，有的甚至不愿意做陪练，认为是耽误时间，摔得梅影浑身是伤。一个月后，士兵们被梅影摔得鼻青脸肿，三个人不是她的对手，各种技能一学就会一学就精，十几个人里只有李湘林和梅影不相伯仲。格斗中梅影不说一句话，完全把对手当成她的复仇对象，眼睛里全是刻骨的狠毒。
在一个无月的夜晚里，梅影从山中营地消失了。得知消息的李湘林随后追赶，哪里还有梅影的踪影。
两天后，县城传出惊人的消息，酒楼上炸死五个日本军官，妓院里两个日本兵死于柳叶飞刀之下。两个现场都留下一张纸，写着独孤二字。日本鬼子如同惊弓之鸟，一两个日本兵大白天都不敢出兵营，城里如临大敌戒备森严。看到纸条的中国人一传十十传百，都说城里来了一个来无影去无踪的独孤大侠，专杀日本鬼子。独孤大侠带给县城人一丝丝亮光，让久违的脸上有了笑的理由。
日本兵龟缩兵营，靠近兵营的地方时常响冷枪，每次枪响必有一个日本兵血花飞溅。凶残的日本兵连日来把县城翻了个底朝天，连独孤大侠的影子都没瞧见，还在清剿中接连死了九个官兵，全城通缉毫无结果，因为见过独孤大侠的日本兵都命丧黄泉。宫本看出了独孤大侠专杀日本兵不杀中国人的漏洞，严令那些汉奸出动四处搜捕，连梅奔也被派出去带队搜查。每天兵营门口绑着十几个老百姓，只要独孤大侠朝兵营开枪就杀三个中国人，这招够歹毒，兵营才得到暂时无事。
独孤大侠也改变了手法，蛰伏城外，专门对出城扫荡的日本兵动手，每次不是一个就是两个，打完就走，绝不恋战。穷凶极恶的鬼子兵毫无办法，好几次清剿变成对长官的保护。
县城出了这号人物，引起了多方寻找，最终都无功而返。独孤大侠行动在风里在迷雾里，没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只有日本兵死亡后出现的独孤二字，字是左手写的毛笔字，从字迹上根本无法判定需要的属性。城里的读书人可遭罪了，都被抓进兵营验证字迹，严刑逼问。
县城成了那些黑乌鸦横行的天下，黑乌鸦是县城百姓送给那些流着中国人的血帮着日本鬼子残害同胞的汉奸，是对汉奸的刻骨诅咒。梅奔试了几次，居然毫发无损，胆子开始发胖，带着手下四处横行。一个夜晚，梅奔醉醺醺从妓院出来，叫一个人薅住衣领，梅奔吓得跪地求饶，抓着的人像从地狱里发出的阴森，喝道，再叫送你见阎王！梅奔只磕头不敢出声。那个阴森低沉道：要想活命滚回梅镇，不要再给鬼子当狗！梅奔压低声音说，是是，再也不敢了，就走就走。阴森声音道：叫梅镇人明白，祸害他们的是日本强盗，不是其他人！梅奔磕头如捣蒜，是是是，一定相告一定相告！您是您是……啊哟。梅奔杀猪似的大叫，双手捂住耳朵，血从指缝里钻出，青石板上躺着一只血耳朵，腥亮地反射着照过来的灯光，血糊糊地悸动。
梅奔捂着耳朵连夜逃回梅镇，窝在家里养伤。听说梅翻译官回来了，梅孝先等人登门拜访，托梅翻译官在黄军面前多说好话，保全梅镇老少。梅奔叽叽哼哼地说不出所以，只让梅孝先他们不要让人知道自己回来了。梅奔害怕极了，血糊糊的耳朵让人终生不忘，一夜之间变了一个人，再也没有了那些恶习，劝说梅老妖赶紧搬离梅镇，不说搬离的原因。梅老妖哪里舍得家产，哪里听得进儿子的话。梅奔急得没办法，单独对爹说独孤大侠其实就是梅影。梅老妖不相信弱不禁风的女子怎么就变成杀人魔王，梅奔磕头赌咒说，梅影的声音他最熟悉，不管怎么变都能听出来。梅老妖拍着脑袋说，是了，梅思庭家世代习武，我怎么把这个忘记了，可是，她一个人，迟早会殃及梅镇，太君要是晓得是我们梅镇的人……爹，您想怎样，我的耳朵可是警告，万万不能啊。
很快，梅孝先知道独孤大侠就是梅影，带着枪兵连夜赶走梅思庭和家人，说不能叫黄军找到祸害梅镇的借口。梅思庭听说独孤大侠就是梅影，没说二话，带着家人乘着夜色离开。岔路口，梅思庭对着县城方向遥拜，嘴里念念有词说：家有此女，我梅思庭祖上积德了。闺女，是为父看错你了，你是贞烈女子，等到平安日，为父一定为你树碑立传，以飨后人！梅思庭洒泪离去，进入深山林场的老宅，留下四个枪兵，剩下的交给前来的田磊，带着进城协作梅影。
十一
连日来，梅孝先派人四处张贴告示，令全体梅镇人安心过日子，说前次日本人来是为了梅思庭的女子，现在梅思庭家走了，梅影也失踪了，再也没有值得黄军惦记的。如果黄军偶尔路过，千万别慌乱，要箪食壶浆以慰大军，定能逢凶化吉平安度过。梅孝先还怕人不识字看不懂，每天派两个枪兵提着铜锣沿街叫喊。那些有良心的人听了在背地里咒骂梅孝先是缩头乌龟是汉奸。田磊和方嫂等带人夜里撕毁告示，白天梅孝先叫人张贴，并说，如果发现再有人撕告示不听劝告，当同梅镇的罪人论处。
三天后的早上，阳光没有分别地照着梅镇，麻石街上有几家店铺刚刚打开门，一群黄祸涌入，皮鞋的铁掌狰狞地敲击麻石，溅起一溜溜火星。这次，日本兵没有大开杀戒，目的明确地直冲镇中而去。老板们吓得赶紧关上门，在门内哆嗦、喘息。
日本兵围住大户，强行带走他们的年轻女子。他们用惊恐的告饶，希求放过，招来的是无情的枪托和皮鞋。宫本领着兵冲进梅孝先家，梅孝先正在茅房里痛快，听到不同往日的嘈杂，吓得屎尿停滞，顾不上屎尿给屁股染色，提上裤子匆匆忙忙赶往客厅。三个老婆两个儿媳和闺女都叫日本兵刺刀押着跪了一大片，垂着脑袋簌簌发抖。梅孝先一手提着裤子放出无限欢笑说，太君太君辛苦，没想到太君如此勤劳，请坐请坐。高声叫道，来人啦，给太君备茶备饭，杀猪犒劳太君。宫本用生硬的中国话说，不用，梅桑，你是大日本大大的朋友，肯为大日本圣战出力？
梅孝先点头哈腰，一手紧紧抓住裤腰满面笑容说，一定出力一定出力，太君尽管吩咐。宫本哈哈笑，吆西，很好，大日本士兵前线作战的辛苦。
辛苦辛苦，大大的辛苦。梅孝先应和着，偷眼瞧着跪地的女人们，一个个像拔了毛的秃尾巴鸡。宫本说，那好，黄军需要你家的女人慰劳慰劳那些辛苦的士兵。
啊？太君太君，那可不行，她们是乡野之人，见不得大世面，惹怒了黄军，那可不是闹着玩的啊，太君太君太君您行行好。梅孝先眼泪鼻涕齐出，双手作揖，忘记了提着的裤子，裤子滑落，露出两只干帮帮的光葫芦腿，两股间夹了条变了形的小黄鱼。女人惊呼，梅孝先似乎意识到，赶紧提起裤子，急赤白眼地哀求，太君太君……八嘎！宫本身边的军官抽出抵住梅孝先的脖子。梅孝先妈呀一声瘫坐地面，浑身筛糠，他睡着想醒了也不愿意相信，自己真心求得共荣共存大计的黄军竟然不认他这个优良奴才，对他这个一心求安的良民顺民下毒手。脖子上寒冷钻心，眼前寒光闪闪，刀不是来跟他梅孝先商量共荣共存，是要吃他的肉，毁他的脸，如果不答应，人头立马搬家，女人照样被带走。宫本似乎并不同情颤抖的梅孝先，也不理会梅孝先的真心，挥手叫士兵带走哭哭啼啼的女人。梅孝先哭着喊道，不要反抗啊，要保全好自己啊。
呸，梅老狗，你也有今天啊，你不是一心巴结日本人吗，添鬼子的屁眼吗？咋样，日本人给你戴上多少顶绿帽子，够你老乌龟受用下半辈子！骂梅孝先是他的二姨太。骂完，二姨太乘日本兵不注意，一头撞死在客厅立柱上。
客厅里顿时沉寂，人们来不及思想，二姨太完成了她的忠烈和大义，倒在地面像一座躺着的不朽丰碑。
街上踢踢踏踏走着十几串穿银代金的富家女人，哭哭啼啼和叫骂声杂交。
那些平日很威风的狗们不知道躲到那个地洞里了。街上留着日本人的告示，令梅影三天内到军营自首，否则将这些女人统统充当慰安妇送往前线，然后梅镇鸡犬不留。女人们脚步沉重地踢打着麻石街道，仿佛踢打着在人们心头。人们虽然痛恨这些大户，也痛恨那些仗势欺人的太太小姐，但是他们毕竟是中国人。暗中盯着的人们个个咬牙切齿，但是毫无办法，空怀满腔悲愤。
十二
梅思庭面色晦暗地躺着唉声叹气，目光空前疲惫，头发似乎又白了些许，手里的书摇摇欲坠，管家匆匆跑来告诉他梅孝先他们来了。梅思庭目光冷悠悠地打向柴门，梅孝先等衣衫不整弓腰窜入，热切的目光碰触梅思庭冰冷的目光，搅扭着跌落泥地。梅孝先在梅思庭丈外止步垂首，后背上露出两根带刺的荆条，脸似乎从死人堆里捡回来。梅思庭将书放置竹椅上，微微挪挪屁股，端正身体问此来何事。梅孝先突然跪下双手合十，急切说，太爷，是我孝先对不住太爷，晚辈有眼无珠，可都是职责在身啊，是全镇三千多人的性命逼的啊，太爷能体谅晚辈吗？跟着梅孝先先后跪倒的乡绅齐声呼喊“太爷”。梅思庭再也坐不住了，站起来惊问又发生什么大事。梅思庭想到他们来肯定有事，没想居然以这种形式表示，他想到逼他们全家老少离开时候的绝情，何曾把他当太爷了！如此表示除非梅镇遭遇了空前灾变，有求自己，否则梅孝先和众乡绅不会自贬身份下贱到不齿地步，内心自然惊愕，脸上波纹不显。
荆条高高举在梅孝先手里，梅思庭瞧着并不接荆条，说，有话说，用不着古人那一套，起来说话。梅孝先诺诺连声，颤颤巍巍地爬起来，脸上泪水流出两条沟，将荆条递给管家说，太爷想什么时候惩罚，孝先随时恭候。梅思庭瞧着心有不忍，咽下嘴里的愤怒说，啥事？梅孝先嘴唇哆嗦着语言不清，身后的戴眼镜乡绅代替梅孝先说明刚刚镇上发生的大灾变。梅思庭听了阴霾覆面，低头不语。众乡绅恳求梅思庭救救他们的女人，神情垂死得像一只只瘟头鸡。
梅思庭背过身体，背对着众人，声音阴沉道，众位请回，恕梅某无能为力，请不要再拿小女做挡箭牌，小女可是众位的眼中钉，早已亡命天涯，就是梅某想出头也是心有余力不足。
太爷，姑奶奶可是叫日本人闻风丧胆的独孤大侠！
太爷，大姑可是女中豪杰！
太爷，我等有眼无珠，错怪了姑奶奶了！
太爷，姑奶奶可是活菩萨啊，那天乡场上要不是姑奶奶侠肝义胆挺身而出，不晓得有多少人被杀，有多少良家妇女被祸害啊，太爷！
乡绅们说得义正辞严，涕泪横流。现在的梅影在他们嘴里就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是舍身赴死的大义凛然。原来他们心里还存着如此圣神的判词，可是说在此时此地显得分外虚假，还滑稽。梅思庭明白他们都是为了自己才临时抱佛脚，想出手，却像深陷水井里的牯牛有劲使不出。他清楚，这些人是想女儿再次为他们牺牲，牺牲完了还不是……他的心在颤抖，不敢想下去。他痛恨自己，是自己的冲动和恶言逼走了女儿，现在是生事死都不知道，又能到哪里去找到女儿？梅思庭的为难似乎早就被来人料到，戴眼镜的说，只要太爷往城门上一站，保管大姑在一天之内现身。梅思庭没想到戴眼镜的如此歹毒，这是要把自己送给日本鬼子做人质，真正坏透了的烂瓤子。梅思庭仰面长吁，罢了罢了，看来我这把老骨头非要让日本人敲骨吸髓了。
镇前路上，众人挡住梅思庭的马车，不准前去送死。田磊等围住梅孝先等人大骂他们丧尽天良，为虎作伥，毁了人家女儿还想毁了年老的父亲。方嫂骂道，梅孝先，你枉披了一张人皮，怎么干出如此猪狗不如的蠢事，你们不是日本鬼子的良民吗，不是太君前太君后吗，不是要大东亚共荣吗，怎么你们的太君不拿你们当朋友了不拿你们当人了？梅孝先等人在众人群情汹汹里，老脸紫红，说不出半个字，像一只只丧家犬。
眼看走不成了，梅思庭站到车辕上高声喊道：父老乡亲们，为了我们梅镇的安宁，老朽父女愿意投身虎口，他们的家人也是梅镇人，也是中国人，救他们就是救我们自己，不要为难了，早一点救出他们早安宁。
不行，您去了就是有去无回！
您去了也救不回她们，日本人不是人是畜生！
我们不能再叫好人伤心又流泪，更不能无价值地牺牲！
不去，他们活该！平日里不是威风凛凛吗，不是欺男霸女吗？
梅思庭双手抱拳，高喊：众位乡亲，原先老朽也错怪了小女，认为她失节失贞，有辱门风愧对先人，现在老朽明白了，小女那是舍生取大义，救民于水火，那是大忠大孝，有女如此老朽值得了，列祖列宗有光彩了。
众人抬着泪眼喷着怒火盯着梅思庭。梅思庭泪流满面，一副慨然赴死的果决，说女儿尚且如此，老父何惜此衰残之身，但愿将来天下太平了，你们把老朽父女合葬于这东边山岗落日崖上，我们父女守着关隘保梅镇平安！说罢，不等众人反映，拿起马鞭狠抽马屁股，受惊的马拉着马车冲决而去，身后响起震天的哭喊、惨呼。
天边摇摇传来：我们死了，但愿乡亲们好好活着——
十三
众女人被关在一个尿骚扑鼻的屋子里，满室哭哭啼啼，一个个失去了往日的骄横，灰头土脸得像一群逃难的灾民。梅孝先小老婆呵斥众人，说黄军不会把我们咋样，是拿我们引梅家那个小荡妇现身，我们都会好好回家的。
一个女子道，早想到如此，我们就不该那么编排梅大姑，现在我们都这样了还有什么脸面说她！她好歹是杀日本鬼子的独孤大侠！
呸，啥子叫独孤大侠，骚货烂货，她也配跟咱们比，切，我们好歹完好。小老婆话还没落音，大门轰然打开，涌进来一大批日本兵。妇女们惊呼，互相扭抱在一切，浑身打着摆子。小老婆站立，笑对日本兵说，太君，我们都是良民，我是梅镇长夫人。当头的军官盯着小老婆嘎嘎怪叫，说夫人夫人好，来共荣共荣！上前抱住小老婆，小老婆惊叫、挣扎，还是被拖走。剩下的日本兵像饿狼张着血盆大口扑向一群惊恐的羔羊，惊呼、惨叫在军营里肆虐，那么苍白那么垂死，狂笑、怪笑在军营里横冲直撞，那是魔鬼的狂欢。
李湘林和方鲁一边一个死死抓着梅影的两只胳膊不松手。梅影刻骨地盯着两人，声音阴冷地说，就是死了也要救出父亲，不然我就是畜生不如。你们放开，你们怕死躲着。
李湘林、方鲁道：谁怕死了？李湘林说，要死也不是这个鲁莽的死法，我们要想个周全的法子，引开他们才好乘机动手。方鲁赞同说，往日我们用独孤大侠杀日本鬼子不都是采取多点呼应吗，他们哪次真正抓住我们了？梅影阴毒地分别盯了两人一眼，垂下脑袋。李湘林说，哎，这就对了。宫本绑着老父亲就是引你主动出现，清除你这个眼中钉独孤大侠。梅影似乎点了点头。两人放开梅影的胳膊，紧急讨论营救计划。梅影靠着墙壁闭上眼睛休息。
一个乞丐闯入，说宫本那狗日的放出话，梅小姐要再不出现，每隔一个时辰杀十个老百姓，还要……李湘林对乞丐摇手，指指睡着的梅影。乞丐凑近李湘林耳边细说。李湘林和方鲁万万没想到，就在他们商量计划的时候，梅影悄悄从窗户爬出。
十四
梅思庭吊在城门上方木笼里，宫本等站立城楼垛口，盯着下用枪赶来观看的老百姓。城楼和城门两边驾着机枪，如临大敌。一个戴金丝眼镜的汉奸在城楼高声叫唤，下面的百姓听着，笼子里的人就是你们所说的独孤大侠梅影的亲爹，谁和黄军作对就是这个下场。宫本太君说了，太君不想为难你们，只要梅影前来自首，你们会平安无事，如果执迷不悟，每隔一个时辰杀了你们中十个人。人群轰然，哭喊声震天动地。宫本瞧着从鼻子里哼哼怪笑，对着金丝眼镜挥手，你的告诉他们，叫他们跪求梅的。
是，太君。汉奸对着城下，声音撕裂地嚎叫，你们听着，求太君没用，还是跪下，跪下求梅影吧，求独孤大侠吧，她可是你们的活菩萨，她不会看着你们被杀不管！跪下跪下！
人群轰然跪了一地，声音嘈杂地惨呼，独孤大侠，救救我们吧！
看押的日本兵兴奋得嚎叫、怪笑。
笼子里的梅思庭悲愤地合上双目。
太阳火龙龙地炙烤着人群，绝望的哭喊声搅着热气喷向远方。他们无辜得像地上的蝼蚁，他们卑微地祈求生的希望。有人不跪，高声喝道，你们不要这样，这是日本鬼子的毒计，就是要利用你们当人质，引诱独孤大侠出来。独孤大侠可是我们民族的……砰的一声，那个有骨气的清醒的人倒在宫本的手枪下，枪口还冒着蓝幽幽的烟，宫本得意吹吹枪口，面露狰狞的笑。
众人咋听枪响，惊呆了，忘记了呼喊、哭诉。热血汉子身子摇晃着转身面对城楼，顽强抬起手指向城楼，说不出话，身体不甘心地向后倒下，灰尘四射。众人惊恐，大气不敢出。金丝眼镜狂躁地喊道，看到了吧，这就是不听黄军命令的下场，快点哭啊求啊，否则下一个就是你们。
哭喊声整齐地无目的地卷地扑出，涣散在苦难的土地上。
看，独孤大侠来了！不知谁惊叫了一声，哭喊声像一阵风快速远遁。众人游目四顾，梅影披着头发，腰间帮着一串手榴弹，一步一步从山岗上走下来，两只脚像两座沉重的山岳，砸地有声，土地震颤！很多年纪大的男女双手合十遥拜，活菩萨啊，救苦救难啊，大恩人啊！有人低低呼喝，快快给大恩人磕头。众人低头垂地：大恩人，活菩萨！
他们用他们仅能想到的仅能做到的，祭拜恩人。
热风掀开梅影的长发，脸色惨白，嘴角挂上轻蔑的微笑，脚步锤击地皮，地皮把震颤传导给每个人的身体，激荡心血。日本兵看到走来的梅影，端着枪呼啦一下子围上，看到梅影腰上的手榴弹和抓在手的引线惊恐地后退。
梅影走一步，鬼子兵惊恐地退后一步。
木笼里站着的梅思庭双手抓着木栅栏，拼死地高声喝道，女儿，好样的，老子有你这样的闺女死而无憾了！孩子，是爹不好，爹只顾着狗都不吃的所谓脸面，那样伤我儿的心，爹有罪啊，爹罪大恶极啊！
梅影站住，抬头盯着木笼，高呼，爹，有您理解就够了，女儿就能安心上路了。可是爹，女儿不孝，连带亲爹遭罪了，女儿给您磕头了。说着，梅影当地跪下，连着给梅思庭磕了三个头，脑袋把干燥的泥土磕下一个浅浅的凹印，凹印染着殷红的血，额头血粘着泥土。
梅思庭高叫，声音冲荡着空气，烈火般燃烧，说，儿啊，谁说忠孝不能两全，爹，今儿见着了！黄泉路上，我们父女作伴！
梅影高声大喝，声音尖利，像一把把锋利的匕首，直刺人们心灵深处，血呼啦啦流在每个有良心人的心里，加速血液的沸腾。梅影道：日本鬼子听着，我梅影就是你们要找的独孤大侠，是我亲手送走了你们四十九个东洋鬼子的命。现在，我来了，如果你们还有点日本武士的尊严，就放了这些老百姓，一切与他们无干！
好，我答应你。宫本得意非凡，朝城下挥手。围着的日本兵撤开包围圈。人们看到了生的希望，可是这个生的权利是一个弱女子用自己的生命和尊严换来的。人群不乏有明理有气节者，他们对着梅影再拜，高呼救命恩人。梅影朝他们微笑，挥挥手说，快快离去，鬼子不是人，防止他们反悔，快快走快走。众人哭泣着依照梅影意思，扶老携幼逃去。梅影瞧着悲惨又无奈的人们，两颗泪珠滑落地面，溅起两朵灰尘的花朵。
梅思庭哈哈大笑，说花木兰啊花木兰啊，哈哈哈哈哈哈……
宫本叫道，梅影，人我放了，该兑现你的诺言了。
梅影抬头大喝，你不是大日本武士吗，不是战无不胜吗，难道还惧怕我一个小女子！
宫本语塞，脸色酱紫。
梅影抓住机会说，我有两点，答应了，我立马卸下手榴弹，随你去报功领赏。
宫本轻狂大笑，说，好，哪两点。
梅影咬字准确，不疾不徐说，一，放下我爹，我们父女见面；二，将抓来的梅镇妇女送过来，我要看着他们离开，然后我随你处置。
宫本朝手下挥手说，放笼子，带上梅镇女人。
木笼在梅影注视里缓缓放下。
城里城外无数双眼睛注视着，随时准备着。一切出乎人们预料地发生了，留下的只有各自的良心和愧疚，还有一群和梅影一样的随时慷慨赴死者。
十五
所有的女人衣衫不整，有的衣服被扯破，鼻青脸肿，还有嘴角流血者，完全失去了往日的光鲜尊贵。梅孝先小老婆一惊一乍，絮絮叨叨，被扯破的胸衣搭拉着，脸上留着血迹，逢人就说，我是镇长三姨太，我没失身我没失身。惊叫，鬼呀鬼子啊！梅孝先闺女和两个儿媳妇按住她，闺女说，三娘，你没失身，我们都没失身……三人眼泪迷糊地看着众女，可怜兮兮。众女低头啜泣。
大门哐当打开，阳光汹涌而入，众女惊恐尖叫，浑身颤抖。那个城头上喊话的金丝眼镜蹬着马靴斜挎着王八盒子摇晃着身子闯入，后面跟着十几个端枪的日本兵。小老婆大笑着扑向金丝眼镜，叫着，我没失身我没失身。跪倒金丝眼镜面前。金丝眼镜抬起马靴大叫，去你老母，早就是黄军的玩物了，还他妈的装贞洁烈女。小老婆被瞪向墙角，脑袋撞到墙面，昏厥过去。金丝眼镜瞧都不瞧，大喝，宫本太君有令，放你等回家。众女惊恐地盯着金丝眼镜，谁也不敢相信。金丝眼镜大怒，咋啦，不想走，那好啊，外面的黄军可是等不及了。轰的一声，众女跌跌撞撞扑向门口。
街上疯跑着一群衣衫破片翻飞披头散发的女人，哭着叫着逃命。金丝眼镜和押解的鬼子兵走在后面。金丝眼镜大笑大叫，慢点慢点，跑那么快干嘛，又不是砍头，你们老爷都等着黄军的剩汤喝呢，哈哈哈。众女听了，停止了奔跑，脚步裹着心事重重，就像去刑场。金丝眼镜说，哎，这就对了，你们现在身份高贵了，黄军用过的女人，量你们老爷不敢慢待。刻毒的提醒，像重锤击打在众女心头，往日的骄狂、刻毒、不可一世死亡了，变回一群可怜可悲可叹的女人，她们深刻体会到了被迫、无奈、弱小。好几个女人又开始了哭哭啼啼，走成了一群悲惨的可怜虫。梅孝先家女人费力地拖着人事不省的小老婆，一路凄凄哀哀，往日的骄横落到烂泥淖里。
梅影和老父亲互相搀扶着矗立城门口，目睹女人们哭哭啼啼走来。梅思庭要上前，梅影拉住说，爹，不用管！梅思庭叹息一声说，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日本鬼子禽兽不如。
爹，畜生听不懂，省省吧。
众女见到梅影父女，特别是梅影绑在腰间的手榴弹，明白是怎么回事了，纷纷跪下，呼喊：恩人啦！梅影怒道，别假惺惺的了，还不赶快走，日本人要是反悔了，你们谁也走不成！众女一片低呼，像一个个丧家之犬跑过梅影父女身边。
看着快要到山岗的众女，梅影回头说，爹，您也走，有我在，他们不敢怎么样。梅思庭转身面对梅影，严肃地说，闺女，爹今儿长脸了，死而无憾！不要劝我，老爹陪着我的好闺女，生死与共！
突然城内枪声和爆炸声猛烈啸叫，梅影父女和日本兵惊愕，看向城内。宫本大喝，防止……没等他的话说完，城外枪声大作，子弹飞蝗般飞向城头，城门处十几个伪军突然朝身边的日本兵开枪。方鲁高声呼喊，梅影、伯父快跑。梅影明白了，这是李湘林方鲁他们在营救自己，带着爹跳下脚边的壕沟。反应过来的日本兵用重火力封锁壕沟，子弹冰雹那样密集，溅起一片片泥土的暴雨，压得父女两抬不起来头。忽然壕沟里窜过来三个伪军，梅影举起一颗手榴弹要同归于尽。伪军大喝，梅影，是我，李湘林。梅影松了一口气，晕倒沟壁，拉了弦的手榴弹嗤嗤地冒着白烟。李湘林纵身飞扑，抓过手榴弹压在身下，手榴弹在李湘林身体刚刚压住的瞬间爆炸。
天空黄橙橙，染了太多的血，硝烟在黄橙橙里弥散，血腥味罩着这片天地。
十六
血蒙蒙的斜阳撒了一路，男人女人走在血路上，一个个走得没心没肺。梅孝先发着垂死的尖叫，这可这么好这可这么好啊！腿一软跪倒泥地，仰面惨呼，祖宗啊，奇耻大辱啊奇耻大辱啊！梅孝先涕泪横流，拍打着泥地。
众人停下脚步，瞧着，谁也不敢上前劝说，因为谁也不知道拿什么劝说，谁都没有心情劝说，他们可都是奇耻大辱的同路人。一个女人咬牙切齿地说，都是你们弄的，整天仁义道德，睁着双眼说瞎话，生生的把一个忠烈女子说成是荡妇是水性杨花，败坏了梅镇侮辱了祖宗，还赶人家走。这下好了，都是荡妇了，你们这些老爷都戴上日本人的绿帽子了，看你们今后怎么办！
一直被人抬着的梅孝先小老婆从担架上翻身下来，她现在不疯了也不半死不活了，瞪着牛眼鄙视斥责的女人，散泼地大叫，咋啦咋啦，胡咧咧啥，啥叫荡妇，老娘身子干净净，拼死保住了身子，要不老娘也不会被打成这个样子！梅孝先家女人一起帮腔，都说他们都保了清白。那个女人哈哈大笑说，好啊，别扯臊了，脱了裤子叫你们男人查验，敢吗？顿时叫骂声四起，众女扑向怒斥的女人，揪头发扯衣服扭打，混乱一团。梅孝先拿过身边一个枪兵的枪朝天开了一枪，大喝，够了，还不够现眼吗？
众女人松手垂头。小老婆气咻咻说，老爷……
闭上你的臭嘴！梅孝先将枪扔给枪兵，拍拍手，厉声道，回镇里谁也不准说说……说这个事！谁说了就沉谁的河！听到没有！众人稀稀拉拉应和。梅孝先大喝，听着，这一切都是梅思庭家那个劣畜闹的，她才是梅镇的大罪人！
小老婆说，对对，一切都是那个梅影的罪恶，她是我们梅镇的公敌是梅镇的耻辱。大家不要互相针对，梅影才是我们受苦受难的根源。
戴眼镜说，对对对，大家统一说辞，这样，我们回家就没事了。听镇长和三姨太的，记住，梅思庭他们家才是我们的公敌。
众人轰然称是。
十七
梅镇四处浓烟滚滚，火光映红了半边天，燃烧的爆炸声此起彼伏，叫骂、哭喊声震得月亮闭上眼睛。
大榆树下挤满了战战兢兢的男女老少，四外的火把不断滴着血红的泪滴，空气里蓄满了死亡的腐败。宫本的脸在火光里摇晃，血红、暴戾，狠毒地盯着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男女老少。梅孝先等乡绅在刺刀的押解下，躬身垂头站在宫本面前，乖得像三孙子。宫本上前抽出指挥刀在梅孝先脑袋上比划，梅孝先妈呀一声跪倒地上，身子像狂风中的小树叶。宫本哈哈大笑，如厉鬼啸叫，插回刀，伸出手拍拍梅孝先的脸，说你的粮食大大的，送给黄军。
梅孝先点头如捣蒜说，有有，梅某倾尽所有，亲自给黄军送去送去。
宫本指着男女老少，说，他们的全部杀掉。
梅孝先急急巴巴说，太君太君，他们都是良民，大大的良民，梅影才是反抗分子，梅影该杀，她的家人该杀！
人群里有人高喊，你放屁，梅影是好人、恩人。
好些人呼喊好人、恩人。
宫本朝天空抬抬手，一梭子子弹掠过呼喊的人群头顶，很多人趴到地面颤抖不已。
梅孝先抬头惊恐地，太太君，我我说错了？宫本抓着梅孝先衣领提溜起来，对着梅孝先的脸咬牙喷射吐沫星子说，你的良心大大的坏了，梅校长救回了你们的女人，你还要杀梅校长？
梅孝先蹬着牛卵的眼睛，他搞不懂宫本怎么替敌人说话了，惶恐地说，是是，太君说得对，梅校长是好人好人，我是忘恩负义的畜生畜生！
那你就该杀！
梅孝先惊愕，气结，扑通跪倒，爬行宫本脚下，哭诉说，太君太君，我该杀，可是我能为太君办差啊，为太君效劳啊，太君您说，我天亮保证亲自带人送粮食到太君的军营。
宫本哈哈大笑说，东西的要，人我也要。
人？梅孝先惊恐地说，太君，我保证效劳，人人人……梅孝先啰嗦着。宫本暴怒，指着众人喝道：喊，叫梅影救你们！
哦，太君，我知道了。梅孝先飞快爬起来，转过身对着众人，大喊，大家一齐喊，请梅大姑出来救我们，不然我们都没命了。快喊快喊。梅大姑，梅菩萨，梅镇父老乡亲求求您了，出来吧，您出来了，三千多条命就保住了。喊啊快喊啊！
哭喊声震天动地冲击而去：梅大姑、梅菩萨在梅镇上空旋转，死亡扑着翅膀乱闯，怪诞地扑打着群山，月亮滴下清冷的泪水，在火光里虚化。
梅影从大榆树背后走出，立即引出群呼：梅大姑！
众日本兵端枪对着梅影，如临大敌。梅影走得地动山摇，地皮嘎嘎怪叫，脸上光影奔腾，眼睛平和地盯着众人，似乎有千言万语要告诉乡亲们，却一句话没说。
学生惨呼，梅老师。一片凄惨的哭泣。
大姑，您老不该出来，留着您能给我们报仇。梅奔捂着耳朵推开人群跑出来阻拦梅影，叫两个日本兵拦住。梅奔放开捂住的手，高喊，大姑，侄儿梅奔以前错了，我不该认贼作父，我们这些人死有余辜，不值得救，你救了他们，事后会反咬一口，不值得不值得啊，我们梅家的大姑奶奶！
砰的一声，梅奔张着嘴巴固定了垂死叫喊的面容，血从子弹击中的洞里汩汩流出，仰面朝天倒下。乡场上又是一片惨呼，人们怎么也没想到猪狗不如的梅奔，在关键时候挺身而出，勇敢地死在宫本的枪下。
宫本将王八盒子插回，朝着走来的梅影虚弱地怪笑。梅影站住，从容不迫地说，宫本，放了乡亲们，我跟你走。
吆西。宫本朝身边的军官耳语。军官大喝，撤退。
鬼子兵潮水般四散，空气骤然冷却。
梅孝先等跪在地上爬不起来。乡场上哭天抹地，人们只能用这个最直接的最无奈的方式感谢救命之恩，没有谁再敢说梅影的不是。谁也没想着离开乡场，梅孝先的女人低着脑袋躲在人群缝隙里，再也不敢耍横。
人们朝着出镇的方向跪着，一双双泪眼仿佛穿越黑暗陪着他们的救命恩人，他们仅能用这种方式表达对梅影的感激、崇敬，还有哀悼。他们心里都明白，梅影一去将再也不回头了。
轰的一声，镇外闪现灿烂的红光，璀璨如节日礼花，铺天盖地照亮了山河大地。
后来人们才从惊吓得连夜逃跑的一个小汉奸嘴里得知，那晚，梅影站到落日崖的山岗上朝着梅镇凝望，宫本来拉他走，梅影乘势抓着宫本，拉响了衣服里面的炸药，不但炸死了宫本还炸死了身边四五个鬼子。说梅大姑就是我们这块土地上的神。
十八
梅镇人找来经验丰富的退休仵作，将带着梅影血衣碎片和可能的骨头残片，归拢一处放入棺材。
出殡那天阴风惨惨，日色无光。全镇男女老少凡是能走动的全体出动，四外的村镇听说了来了很多人，连闻知此事的国民政府和共产党游击队都派了好些官员代表，前来为梅影送行。附近的三十八团团长亲临，带着一个连兵力护送梅影出殡。
梅影的棺木缓行在古老的梅镇街道上，白色的人群簇拥着棺木。人们用泪水洗面，用啼血感恩，用怒火宣誓。梅影死了，尸身残破，换来三千多条生命活着；梅影倒下了，三千多条生命站起来了。
山河哭泣，群山垂首，漫空飘舞着圣洁的雪花。
遵照梅思庭意思，将女儿梅影下葬在梅镇出山口落日崖上，看着梅镇，守护亲人。
古老的梅镇涌来上万人，还有漫山遍野持续赶来的扎白戴麻的人们，青绿的山被白色覆盖。他们为不屈的精神感召，他们为受尽屈辱还守护人民的灵魂送行。据说，梅影是在突然一片血红的阳光下下葬的，棺材落土，血红突然消失，剩下的是上万人的悲痛。
方鲁挖来一颗梅影最喜欢的并蒂山百合，小心栽种到梅影坟头。山百合清雅、高贵，一尘不染，在微风中含着微笑，像一面猎猎招展的旗帜。
好些学生哭晕，好些女人哭得气息奄奄。梅思庭夫妻坚持到女儿坟头堆起，双双晕倒坟地，被人抬回。梅孝先等长跪坟头，叫方嫂、田磊抓起，怒斥。梅孝先惊颤地后退，脚下一滑，顺着落日崖缓坡滚落，摔折了腿，从此躺在家里，直到抗战胜利后在出来过一次，于终日惶恐惊惧里死去。
方鲁栽种好山百合，神情严肃地对着坟头三鞠躬，庄重地说，梅影，那天早晨在河滩上，你说你希望能跟最喜欢的人办一场醉心的婚礼，尽管这里不是河滩，也没有婚纱，但是，我知道你是最喜欢我的，我曾经那么无情地伤害你，导致你的离家出走，希望你能原谅我。希望我们能在九泉之下举办那场醉心的婚礼。
啪的一声爆响，子弹划裂天幕，拖出悠长的尾音。方鲁的手枪抵着太阳穴，在众人目瞪口呆里徐徐倒下，脸上含着微笑房建辉
一
梅镇像头温顺的卧牛，静静地卧在群山怀抱中，浑身上下披绿裹青。麻石板街道被夜露洗得水滋滋亮汪汪，两边排列的早点铺炉火烘热了空气，唤醒了梅镇的早晨。
早起讨生活的人们用身体挖走挡住他们前行的浓雾，又在身后旋转出一朵朵雪莲花，诱人的吆喝声在初日的抬爱里温暖地舒展。镇中有一块不大不小的很有来头的乡场，偏后矗立一颗似乎和古镇同龄的老榆树，巨大的冠盖庇护了乡场，清朝那会用作贴告示和砍头的去处，后来延续了贴告示的传统，免除了杀人的功能，代之为开大会的聚集地，对面是绿茵拱卫的镇公所。挨着镇公所是一座拱背吊满青苔的小桥，清幽的河水绕一个弯划过新开的小学堂，甩向深山的怀抱。
阳光赶起群山的青翠倒立河水里，几只大白鹅嘎嘎叫着踏波掠浪，脚掌下快速开放一串青亮的水花，掩翅在两只翠羽鲜亮的鸭子身后。鸭子丝毫不以为意，专心埋头对着一丛银红色水中根须一通咕咕噜噜，搜食隐藏在根须间的美餐。河水绿茵茵地微笑，洁白的山百合不辞肥瘦地打扮着河滩，卵石在阳光下闪着温润的光泽。
年轻的梅影和方鲁并肩拥着温情漫步河滩鹅卵石，面对此情此景，他们很容易走出一个婚姻的完美。梅影抬手将一绺微风抓下的鬓发掖进眼镜腿里夹住，微笑牵着山光水色，她接受刚刚回国的洋博士方鲁之约，来到清晨的河滩，方鲁说要商量他们的终身大事，定下了他要立马返回重庆就任，抗战时期时间不等人。尽管他们来此目的明确，却谁也没有说正事，脚步徜徉在山水的舒美中，都不想破坏宁静、和平、阳光送暖的早晨。
梅影弯腰折了一支并蒂山百合，嗅着欣赏着，转向白西装白礼帽斜纹紫红领带的方鲁，送出绿茵茵的微笑说，看出什么了？方鲁从绅士的微笑里探出思想，费力地解读山百合，说她是白色的新鲜的。梅影说对也不对，你这个留法博士难道就学会这点浪漫？方鲁笑出不好意思说，我是学习军事的不是去进口他们的浪漫。那你说，我洗耳恭听。梅影笑了，笑碎了一河水，河水亮银子那样怂恿铺排。梅影收住笑说，你就没看出圣洁、高贵、顽强。方鲁哦了一声，像个开蒙的童子，说，那梅校长梅老师能不能为方某启蒙一二。梅影夹夹灵动的眼皮，微笑从嘴角滚落，说你没看出她们在任何地方任何环境里都能生长？河滩上山岗上到处都是她们的家她们的亲人。我是老师，我说一，你去反二反三吧。
方鲁微笑着推推鼻梁上的眼镜，说看来我这个洋博士要好好地解决水土不服了。方鲁起大早来河滩上可不是为了增长学问，他要在感情的热锅里炒出关于他们俩的未来幸福，这也是他在重庆的民国政府报道后就马不停蹄赶回来的原因，希望把小时候方梅两家定下的娃娃亲落到实处。梅影可是留过日本的学生，热心于教育，故而坚辞省府邀请回乡办了小学堂。方鲁不仅要摘婚姻的果实，还要设法打通梅影的思想和他一道去重庆。梅影不和方鲁讨论去重庆的事，指点山水树木花草说事，这里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情意满满。方鲁努力保持绅士风度，希望自己的热乎融化梅影的小心态，绅士地吸收梅影的芳心。梅影学生头上一缕头发再次调皮地滑落，只得重新将她们按捺进本该的座位里，嘴角掀开胜利的微笑，目光里绿意翻涌。方鲁有些急躁了，很想说出自己的大道理，看到梅影走在诗意的微笑里，只好在心里缓释急躁。梅影继续踏着小碎步，走出了温良恭俭让，好像忘记了让方鲁举一反二反三。
山亲爱地拥抱河水，舒展出一副宽大的绿色风景画，一两条小鱼跃出水面，似乎在向鹅们鸭们叫阵，远处几个牧童弃了牛儿不顾，尽情在沙滩上追逐、嬉戏，欢笑声撞进白云的怀抱。
梅影抬起笑意温和的脸庞，目光在画卷上移动，突然打向远处的追逐，把笑洒到他们的欢笑里，扫一眼急迫期待的方鲁，说，方大博士我是个小女子，只喜欢家乡的山水，希望生活在青山绿水的平静里，远离山外的炮火连天。
方鲁推推鼻梁上的眼镜，耐着性子问，难道一个留日学生就没有自己的理想，过着随遇而安的古老日子，这还是新女性吗？山外的炮弹迟早要落到山里，那时候你还能这么恬静、悠然？
梅影站住，瞧着倒映在河水里的蓝天说，理想，呵呵，谁没有理想，我的两个理想之一就是办好镇上新开的小学堂，听到孩子们朗朗的读书声就是天下最美的事，他们长大了会走出大山，去……梅影截断话语，弯腰捡起一块卵石砸进镜子般的河水，河水敞开了一朵喇叭花，飞溅的水珠落下重新砸开了一圈小喇叭花，清亮地笑出满河的畅快，河水的笑音在水面游行、飞越，连接青山扑向蓝天。
方鲁背对着河水挡住梅影的视线，坏笑着逼问梅影第二个理想是什么。梅影笑而不语，再次拾起一块扁平的卵石准备撒手河面，方鲁张开双手不让梅影投掷，说，有理想是好事，难道还怕说出来。梅影丢下卵石，拍拍手掌，目光越过方鲁头顶，投向远山的清越，迷蒙了双眼梦幻似的说，我希望在这里在一个宁静的下午，和我所喜爱的男子举行一场醉心的婚礼。
啪，方鲁拍手掌激发出温暖的脆响，说，那最好，别开生面别开生面，肯定终生不忘！我们俩在这一点上终于找到共同点了，太好了！
啪——勾——突兀、惊颤，拖着尖锐的啸叫撕裂群山的静谧，那是死神传送的请帖。方鲁和梅影终止了调蜜，目光打向声音发出处，那是牛头方向，那里连接山外的道路，火药爆发出强劲，推送子弹划破蓝天。方鲁惊呼，三八大盖，日本人来了！
枪声接二连三下着狗崽子，牛头那边呼喝声直冲云霄，惊恐的绝望的呼叫震动群山，整过镇子跟着震颤、慌乱。梅影急切地说，方鲁，我要去学校。不等方鲁回应，撒腿跑向能看到青绿覆盖下的部分白墙黛瓦。
“鬼子来了！”成为梅镇这个早晨永久的惊恐。
方鲁大喊，梅影，回来，日本人马上就到了，赶快往山里跑！
梅影裙裾翻飞，像一朵速开的蓝色山百合，像一面烈烈招展的旗帜，摇摇送来你走吧，那里有我的学生还有同事！梅影跑得飞快，和刚才判若两人，她在和死亡争抢时间。
进镇子的麻石街上男窜女叫，街面横躺着白的绿的红的各色吃的用的，还有躺在炸坑旁边血呼啦叽的尸体，硝烟弥漫。窝在店铺石阶台上女尸流着最后的血，烧饼摊子倒地旁边的店铺燃烧着大火，黑烟翻滚，冲天而起。啪勾不停，每啪勾一声，准有一个活生生的生命倒下。街口冲进来一群端着长枪戴着黄色招魂耳帖的嗷嗷怪叫的两条腿畜生，枪口冒着硝烟，刺刀上滴着殷红的血，他们见人就杀见东西就抢。两个黄衣畜生抬着一个拼命挣扎尖叫的妇女往门里窜，嘴里胡乱地大笑怪叫，一个鬼子兵枪刺上挑着一个四肢在空气里徒劳乱舞的婴儿，高声大笑大叫，几个围观的日本兵跟着胡叫怪笑。
大火四起，浓烟覆盖，叫声哭声和残忍的笑叫声构筑了梅镇灾难的全景图。
梅镇似乎醒在睡梦里，醒在枪炮的教训里。善良的人们似乎没来得及看清对方，就消失在子弹的扑击中。
这天，永远定格在公元1939年5月6日，湘西一个古镇的早晨。
青山绿水不再静谧优美，和平的阳光再也照不进古老的梅镇。
二
习惯生活在安步当车的千年古老里的山民百姓何曾遭受如此劫难，大部分人纷纷逃亡深山之中，暂时没有逃走的没头苍蝇样乱窜乱撞，烧香拜佛的人不在少处，佛祖非常吝啬他的无边佛法。
学校里早已乱成一锅粥，狼奔豕突，惊恐的哭喊声代替了朗朗的读书声。枪声咋起时，几个男女老师正带着学生准备排练梅影编写的抗日剧《血色》。初闻枪声，一个男老师还开玩笑说，这可是绝好的背景声响。随着更多的枪声还有炮声传来，玩笑声熄灭，惊恐挂到每个师生脸上。枪炮声下的惊叫、镇民的拼死逃跑给他们上了一节惊心动魄亡国课，慌乱哭喊改变了校园。院中竹林边，好几个女生抱团哭啼，余下的学生围住老师张着惊恐、希望的眼睛。老师们没了主意，一个女老师抱住另一个女老师哭泣。有人拉开校门，众人跟着逃出，很快退了回来，个个成了惊弓之鸟，五官变形。那个带头拉开门的田磊老师，狠狠闩上门，大叫，完了，鬼子兵冲过来了，怎么办啊，赶快想法子啊。
都不许哭！梅影如天兵天将突然降临，紧急大喝，说哭喊没用，反而给鬼子指示了方向，别哭别喊，跟我来。哭喊声随着梅影的镇定降温。梅影脸色煞白，胸口剧烈起伏，她是从河滩的爱情温柔地直接冲进可能随时丧命的火坑里，她要挽救她的学生。她的话镇住现场，绝望中的师生像找到生的寄托。梅影指挥老师们带着学生往学校后山跑，她断后，为师生的脱离拖延时间。田磊要和梅影留下来拖延时间，梅影厉声说，保护学生是你最大责任，不要叫我担心。田磊流下眼泪说，是，校长，我拼了命也要送他们走，你你也要……
别婆婆妈妈的，还是男子汉吗，快走！梅影柳眉倒竖，平时的循循善诱、温和的梅影不见了。门外叽里咕噜大叫，砸门声此起彼伏，门板嗦嗦颤抖。梅影上前一把推走田磊，大吼，记住，保护学生是当老师的责任！田磊抹了把眼睛，扛起一个吓晕的女生窜出后门。
梅影站立院中，整理了一下衣服，严肃地盯着被暴力摧残的门板，镇定得像一座巨石。门板哗啦一声向门内倒下，一群凶残的日本兵端着枪冲进来围住梅影。梅影在日本兵冲进来的瞬间身子哆嗦一下，随后稳住，迎着快要刺到脸上的刺刀丝毫不退缩。残暴的鬼子兵歇斯底里，抽回枪，准备将刺刀刺进梅影胸膛，被一个挎着腰刀的军官制止、训斥。鬼子兵收回枪，哈依一声退到一边侍立。军官朝围着的鬼子兵挥挥手，鬼子兵收枪撤围。军官上前用半生不熟的中国话说，你的梅校长？梅影急速打量军官，大义凛然道，是，本校不欢迎你们，请你们立即出去。军官嘿嘿笑说，我们是来帮助你们建立王道乐土，是朋友是客人，留学大日本帝国的梅校长难道没学到一点点礼貌。梅影冷笑，说有端着枪闯进来的客人吗，拿着刺刀威胁主人这还是朋友吗，这就是你们要建立的王道乐土？军官尴尬，脸色血红，尴尬地笑，说，我们不讨论这些，你的老同学在等着，我们是奉命邀请。请！梅影看一眼学校，平静地说，带路。
粗大的大榆树干上绑了七八个壮汉，鬼子兵端枪警戒。乡场上站着一两百哭哭啼啼男女老幼，鬼子兵用刺刀围住，四外高处架起几挺歪把子，虎视眈眈。树旁石凳子上坐着一个中佐鬼子军官，指挥刀立在岔开的两腿之间，一双戴白手套的手按住刀柄，瞪着三角眼欣赏他营造的这幅画面，得意在他脸上流窜。身后站立两个军官，脸上凶神恶煞，侧面躬身站立一个头戴日本军帽着中式衣裤挎盒子炮的中国人，他就是镇上梅老妖的儿子梅奔，因为吃喝嫖赌叫梅老妖赶出家门的败家子，后来听说去了东瀛岛国，没想到十年后成了鬼子兵的狗。
人群后面响起一阵叫骂，人群分开。鬼子兵押着绑缚着双手的梅影进来。众人惊呼，纷纷垂下头颅。田磊和几个男女学生随后押到。
梅影走得大义凛然。押解的军官跑到中佐面前讨好地报告一番，中佐放出微笑站起来走到梅影跟前，说，梅影小姐，没想到在这里见到老同学，难得难得。对不起，都是手下鲁莽，怎么能这么虐待老同学呢。伸手要替梅影解开绳索。梅影沉静地说，不必，这里只有中国人和日本人，没有其他的。中佐诞着脸皮呵呵笑说，误会误会了，我们是来大东亚共荣，建立王道乐土。梅影冷笑，目视现场，说，宫本，这就是你们的共荣，刺刀下的共荣？看着还在冒烟、燃烧的街道和街道上的尸体冷峻地说，这就是的乐土，鲜血、尸体、燃烧的乐土？畜生也讲乐土！
“八嘎”！宫本身边站立的军官狠狠打了梅影一耳光叫骂。宫本抬手制止，脸像个皮蛋，嘿嘿冷笑，指指大树，指指现场的人群，说，我今天只想和老同学畅叙同学之谊，没想到老同学如此不给面子，我是个说话算数的人，这些人是死是活都在老同学你的一念之间。如果答应和我回兵营，这些人马上自由。宫本抬手一招，身后躬身站立的梅奔扯着嗓子对众人道：宫本太君说了，这次来是诚心邀请梅影小姐去军营一叙，商谈建立大东亚共荣事宜，造成现在的不愉快都是不理解造成的，只要梅影小姐，不对，应该是梅影校长，梅校长要是过去商谈，你们不仅不会死而且还能好好地活着，等梅校长和宫本太君商谈好了，我们就是一家人了，你们可都要感谢梅校长啊！
人群里戴着瓜皮帽弓着细腰留着山羊胡子的镇长梅孝先扯着公鸭嗓子大叫，梅大姑，您就答应了吧，您答应了就是我们梅镇的活菩萨，观世音在世啊！好些人跟着附和，喊道，活菩萨啊，答应了吧。梅奔大喊，对，梅校长就是观世音菩萨，她答应了，你们就活了，能过好日子了！
凭什么叫一个姑娘担负这个天大的重责，你们你们还有人性吗？田磊怒声大喝。一个鬼子兵上前打到田磊，几个学生惊呼，护住田磊。中年妇女方嫂大喝，田老师说得对，我们这些人的生死怎么能搁在梅校长一个女子身上，你们这不是帮着鬼子逼梅校长吗？你们你们，还是人吗？镇长身边几个女人上前按住方嫂，一个三十几岁妖娆的女人用帕子塞住方嫂的嘴，阴沉地威胁说，方嫂，你还要不要你的烧饼铺子了。被堵住嘴巴又被人摁住的方嫂挣扎，呜呜地说不出话。
宫本看着现场嘿嘿冷笑。梅影怒喝，宫本，你还有人性吗？
宫本哈哈笑，说，我从来不强人所难，至于人性嘛，那是战争的人性。回头对围着那几个捆绑大汉的士兵挥挥手。啪的一声，一个大汉死在鬼子兵的子弹里。现场大乱，哭喊嚎叫。鬼子兵一阵紧急拉枪栓声。梅奔大喊，肃静肃静，难道你们真要惹怒黄军，统统给黄军做活靶子吗？梅孝先大喝，安静安静，不要惹怒太君！
梅影胸口起伏，脸色血红，对着宫本大喝，宫本，你要是一个军人，冲着我来，给我一颗子弹！
宫本哈哈笑，说，这可是你说的。
校长！学生惊呼。
啪的一声，又一个大汉垂下脑袋，血从胸口汩汩流出，宫本击毙的。全场死寂，睁大了眼睛盯着，惊愕、悲愤。
畜生！梅影怒骂。
梅孝先大呼，大姑，您不能再激怒太君了。求求您了，梅家姑太太！
姑太太，求求您了。梅孝先身边的几个女人齐声呼喊。
梅影盯着她们，激怒道，你们你们。梅影不知道说什么好。
宫本重新走到梅影身边皮笑肉不笑地问，怎么样，老同学，还是不愿意？梅影不愿意和宫本多说一句话，后背对着宫本。宫本盯着梅影的后背恼怒，转头对身边军官耳语。军官招来两个鬼子兵耳语。两个鬼子兵狂笑，放下枪，脱光了上衣。众人看着胆颤心惊，女学生和姑娘们或扭头不敢看或闭上双眼，呼吸凝重，空气仿佛在剧烈燃烧。鬼子兵脱得只剩下一条裤衩，推开前面的男人，一人一个抓出来两个十几岁的少女。少女大哭大叫，众人激动惊呼，想上前救护。鬼子军官对天鸣枪，众人惊恐后退。两个鬼子兵将少女带到大树下，在众目睽睽中按倒她们，骑上怪笑怪叫。
住手！梅影冲着宫本大喝。全场死了般，目光全部集中到梅影和宫本身上。宫本诡秘地笑。梅影决死地说，放开她们，我跟你走！
宫本嘎嘎怪笑，对大树下挥挥手，拍手说，早说，这一切都不会发生，请！
梅影转过身深情巡视在场的梅镇人，目光所到之处响起一片哀嚎，人们多么无奈多么可伶。梅影目光落到学生脸上。学生哭喊道，梅老师，您不能去！梅影闭上双眼，两滴泪水从眼角滚落。
梅影走了，走在一群蝗虫的队伍里，走在阳光惨淡里，走在满街尸体和烟熏火燎里。
三
日本兵满载着战利品撤走了，后面的一群兵还烧了几家房子，在狂笑里踏着梅镇人血迹走的。
梅孝先和他身边的几个女人兔子样窜回去，乡绅们看一眼大树摇摇头走开。乡场上人群哭哭啼啼扶老携幼散去。留下的是那些死了人的苦主和被绑着的家人，方嫂和田磊，还有哭泣的学生们。方鲁冲进现场目睹悲惨，看着参天大树，目光在燃烧，双手举过头顶嚎叫。
镇公所里斑斑驳驳，像个垂死的老人，阴气裹着发霉的空气，播弄死亡味道。梅孝先坐在太师椅里和众乡绅喝着茶商谈事情，好像根本没发生过灾难性事件，两个儿媳一个女儿和一个小老婆妖妖娆娆围拱着有说有笑。小老婆嗲着嗓子说，早知道黄军动用这么大阵仗只是为了一个梅影，还不如早点绑了送过去，免得全镇鸡犬不宁。女儿说，是啊，我瞧着就不舒服，一个女子不在家学女红，办什么新式学堂，镇上好像就她一个能人，这下好了，伤风败俗了吧，自找的。小老婆笑得热气噗噗，说，这下好了，梅思庭那个老东西攀上日本女婿了。大儿媳笑着说，三娘，说错了，那是日本人大公众的女婿呢，那可是一个兵营呢。
喝茶的乡绅有人摇头，有人放下茶杯脸色难看。
够了，都给老子滚，我们说正事。梅孝先听到她们说得不像话，看到乡绅们不满，只得赶她们走。
小老婆扭着水蛇腰不屑地说，媳妇们，跟小妈走，切，就这点能耐。梅孝先摔了茶碗，碎了的瓷片翻着筋斗飞溅，落出一片细碎的闪耀，眼睛瞪圆像要吃人。众人大惊。众女人这才悻悻地扭着屁股走进耳门。
抱着水烟袋乡绅问，要是梅思庭回来追问，我们怎么说？他们家可是有十几条枪。众乡绅附和，惶恐不安。梅孝先拍了桌子，拉着公鸭嗓子说，追问，追问啥，有本事到日本人哪里追问去，今儿这场大灾，根子都在他梅思庭身上，他要不把那丫头送到东洋上学，能认得那个叫宫本的吗？要不是跟宫本勾勾搭搭，他能带着兵来祸害咱们？众乡绅惊愕，张着嘴巴说不出话，目光可怜又可嫌地盯着梅孝先。靠梅孝先身边坐着的戴一副黑框眼镜的刀削脸连忙笑着说，梅翁目光如炬，看得透彻深远，归根结底还是他梅思庭种下的劣根，门风不正，怨谁！
乡绅们有叹息的有附和的，一场邪恶的闹剧在笼子里躁动。
方鲁气冲冲走进公堂，指着众人大怒说，你们你们可都是梅镇的头脑，出了这么大祸事死了那么多人，现在梅影为了保全你们被抓进日本兵营，你们居然还坐在这里喝茶说笑，你们喝下的可是他人的血泪，肠子不烂吗，还笑得出来！
戴眼镜的站起来愠怒，说你可是方家大公子还是留过洋的博士，怎么可以如此咆哮公堂？圣贤之书读到狗肚子里了！
去你妈的圣贤之书，圣贤之书教你见死不救，教你们把一个镇的安危推给一个弱女子！方鲁毫不退让大骂。啪，梅孝先拍桌子咆哮，这里是镇公所，不是你撒野的地方。方鲁盯着梅孝先，眼睛里充血，步步紧逼，咬牙说，哦，镇公所啊，死人了管不管，弱女子被抓了管不管，梅影把自己交出去了，就是为了换得你这样蛇蝎心肠的人活着，太不值得了！梅孝先双眼惊恐步步后退，脸色灰败。方鲁一把薅住梅孝先衣领，大喝，你到底救不救梅影？四个枪兵突然闯入抓住愤怒的方鲁。枪兵是戴眼镜的看到情况不妙，出门招呼进来的。见到枪兵，梅孝先活过来了，声嘶力竭道，拉出去拉出去！
方鲁挣扎着大叫，你们要还是人，要是还有一点点人性，就赶快组织人救梅影，梅影怎么说都是你们的救命恩人！
大榆树下，方嫂手里捧着写有“梅影长生”的木牌，带着学生们和田磊走近树干，把木牌恭恭敬敬放置粗大的树干下的石桌上。田磊带着学生在牌位前摆上香炉和祭品，点燃香插入香炉里。众人退后几步，方嫂双手合十跪下，田磊和学生跟着跪下。方嫂念叨着：大慈大悲的活菩萨梅影，梅大姑，您救了全镇的性命，但愿佛祖保佑您平安无事！学生哭泣，呼喊梅老师！田磊满面泪水说，梅校长，但愿您吉人自有天相，平安渡劫，我们都等着您回来呢！方嫂止不住嚎啕大哭，哭声响成一片，震撼大树，树叶似乎在嗦嗦颤抖。他们身后跪了黑压压一片男女老少，一片哭声。
青色的香烟绕护着哭喊声，震撼整过梅镇，日光惨白，流出殷红的血泪，血红蒙住了天地，风吹响了树梢，呜呜咽咽。
方鲁突然跑过来，抓起跪拜的田磊，怒喝，跟我走！
四
星星像从天幕的破洞里钻出来，繁密地滴着泪珠儿，月亮垂死地斜吊在天幕上，张着半边脸悲惨地瞧着人间。
房间里灯火迷糊一片，家具上像被涂抹了一层黏糊糊的死亡气息。梅影合目坐着，脸上全无血色，像个雕像。桌面摆放着糕点、水果，仍然保持它们的原始。门口两个背抢的日本兵锁住了梅影逃生的可能。自从离开乡场的第一步，梅影就没有打算逃跑，想着如何去死，只有死能解脱一切。一个被日本鬼子抓走的年轻女人，就是逃出去了很难消解那些怀疑的目光，如其忍受别人的怀疑活着还不如死了干净，到了如此地步再想别的那是虚幻的无益的，只能徒增心理负担。她想着如何有尊严的死去，她甚至想到被宫本五花大绑押解刑场，在枪弹的爆响后看着亲爱的蓝天微笑着倒下，倒在山百合的怀抱里，但是心里无数次想着自己的遗憾，再也没机会兑现在夏天的傍晚在美丽的河滩上和自己最爱的男人对着青山、河水还有山百合举办一场醉心的婚礼了，她只能在心里无数次设想那个热切的醉心场景。
一阵沉重的马靴敲击木质楼梯声强烈抬升，楼梯在强暴踢打下哼哼唧唧，像个濒死的病人。梅影呼吸了最后一口人间的空气，等待终极降临。上楼的是宫本，暴虐的马靴声就是宫本残暴的释放，宫本上次在这里带着暴怒离开，留给梅影一个最后的考虑。宫本的马靴踩着中国人的苦难和鲜血跨进房门，随手关闭了它，房间构成一个密闭的恐惧，空气瞬时坚硬。梅影继续保持死亡状态，灵魂似乎脱离身体飞升，在看不见的空中盘旋。宫本这次没有对梅影歇斯底里，马靴踏得轻柔，嘴角似乎挤出微笑，从木质化的空气里迅速传导给梅影耳朵。啪挲，像是一叠轻飘的纸片打击桌面，拍出来的风撞击梅影胸口，血液在血管里四处奔突，血管飘摇着随时爆裂。梅影咬着牙，忍受剧痛，脸色血红。
看看吧，他们都是你的亲人。宫本轻描淡写地笑了，那是吃人后张着血红的口说的，血腥扑鼻。梅影似乎嗅到亲人的熟悉，眼皮跳动，还是开启了眼睛，桌面散落着爸爸妈妈和七岁小弟的照片，这是宫本的恶毒和无人性，用家人来威逼。梅影感到自己像个大海中在狂风暴雨下摇曳的小船，气息悠悠地问，你把他们怎么了？
宫本诡秘地笑，笑声如瓦楞刮着梅影的耳朵、心，痛苦地滴着血。她知道人跟魔鬼无法交流，魔鬼嘴里永远吐不出莲花，问也是白问，合上眼睛在心里为爹妈小弟祈祷。又是啪的一声，一叠照片摔到桌面，阴冷地说，看看吧，他们可都是你的好学生。
你，猪狗不如，畜生！梅影爆出粗口，那是怒急恐惧至极的真实。宫本再次呵呵笑，说如果你好好活着，他们一根头发都不会少。怎么样，条件优厚吧。
无耻！梅影不再冷静了，她知道对面这个冷酷的魔鬼说到做到，只恨自己手里没有枪，怒气、戾气、伤心、悲痛涌上心头，堵塞了大脑，阻断了意识。
夜空泡在垂死里，半个月亮迷迷糊糊像在流泪，草丛里虫子低低地哀鸣，大地和天空在黑暗里颠倒。房间里灯光哀伤地探出窗口，又无力地下垂，跌落濡湿里。宫本那野兽的狰狞割碎了一片片花朵，旋转着飘落死亡的深渊。
骤然的枪声打破了魔鬼的舞会，枪声一声紧似一声，如一只只铁拳砸中魔鬼的头颅。楼门大开，宫本被灯光涂抹成黑炭，慌乱地冲出门，快速扣着衣扣，急问卫兵，哪里打枪？
卫兵指着一个方向说，好像是司令部那里。
枪声、火光编织了魔鬼的死亡链条，大地在颤抖摇晃。
五
城门外的小山岗像一条巨龙静静地卧着，方鲁和田磊等人拿着枪趴在山岗的树林里密切注视城门口。田磊低声问，这行吗？方鲁指指绑在身后树干上穿着和服的日本女人说，有她在，量他宫本没那个胆子，她可是宫本顶头上司的老婆。田磊还是不放心说，万一…
没什么万一。方鲁斩钉截铁道，一会交换后，你们几个不要管我，带着梅影从我们预定好的路线撤离。不用担心我，我可是学军事出身的，你们走得越远我越安全。
说话间，城门楼上火把大亮，烧红了半边天，鬼子兵如临大敌。梅奔的声音遥遥传来，对面的好汉听着，黄军答应你们交换人质，但是你们要确保人质安全，否则梅镇鸡犬不留，石头过刀草木过火！
田磊小声骂道，这个认贼作父的败类！方鲁指指日本女人，顾不上搭理田磊，高喊，你们不要心存侥幸，不要动歪脑筋，我们既然敢来，就有了万全的准备，告诉你们一个消息，不仅城外做好准备，在你们城内若干个要害部门也安放了炸弹，一旦你们打歪主意，城内马上爆炸四起火光冲天！
好，黄军答应你们。这就下去交换人质。
田磊有点发抖。方鲁厉声说，有点中国人骨气好不好，刚才你不是挺有骨气的吗，你没瞧见他们也害怕吗？按照计划行事。方鲁掏出毛巾塞住女人嘴巴，解开绳索，逼着跟自己走。
双方在城外抵近山岗地空地上对峙，火把照耀得如同白昼。大队的日本兵燕翅排开，抢上刺刀寒光闪烁。方鲁让对方士兵退到城门口，否则不交换。宫本只好照做，叫人带出批头散发衣衫不整被堵住嘴巴的梅影上前。
梅奔说黄军是讲信用的，请把夫人放过来。方鲁朝后面挥手，田磊等三人押着日本女人来到身边。方鲁说，看清楚了吗？要不梅奔你过来瞧瞧。梅奔低声告诉宫本，宫本挥手。梅奔胆颤心惊地走过来，仔细打量，回头说，太君，确实是司令夫人。
宫本要同时放人，方鲁不答应，说自己可以站在这里陪着，你们先放人，等我们的人安全了再放。宫本不同意。方鲁用驳壳枪顶着日本女人后脑，女人呜呜大叫。方鲁说，你们人多，有机枪有摩托车，只有我认为我们的人安全了才会放人，千万不要动歪心思。宫本犹豫，梅奔跑回去一阵耳语，宫本不得不下令放梅影。
梅影被绑着双手，走过宫本身边，突然一头撞向宫本，宫本连连后退，还是倒下。谁也没料到梅影不顾性命撞宫本，双方似乎一触即发。梅影要用这个方式激怒宫本杀了自己。宫本爬起来，暴怒，抽出刀要劈了梅影。梅影迎着刀再次冲击。
住手，敢动，立马毙了她！方鲁声嘶力竭道。
六
路上，梅影像个垂死的人，不说一句话，低着脑袋东倒西歪地走着。方鲁想搀扶，梅影尖利地叫道，别碰我！方鲁缩回手，万分惊恐地问，他们他们没把你怎么了吧？梅影不理会，疯了般跑去。
天，亮在满目疮痍里，青烟从废墟里袅袅升起，绕着群山的呜咽。镇口路边的落日崖上皤帆飘飘，纸钱当空，悲伤、凄凉的哭喊声萦绕着坟地，乌鸦盘旋着呱呱怪叫。
几株洁白的山百合，在微风的摇摆里流着泪水。
梅家大门紧闭，没有了往日的枪兵站岗，只有两只石狮子张着空洞的嘴巴无目的地悬望。
门前路上聚集了三三两两的男女，有意无意地瞧着紧闭的大门。梅孝先家的女人在小老婆率领下站到对面，向梅家大门指指点点，肆意嬉笑，招引了一大堆男男女女。听了她们的蛊惑，有人不相信，有人摇头叹息走开，有人随着她们的污蔑兴风作浪，责骂梅思庭门风败坏，表面道貌岸然背地里男盗女娼，将日本人祸害梅镇的责任全部推倒梅家头上，骂梅影臭不要脸，水性杨花，送给一个军营的日本兵用。骂得正起劲的时候，方鲁和田磊他们突然赶到。方鲁责骂他们没良心，说要不是梅影挺身而出那两个姑娘还能保得住清白？接下来还不知道要死多少人有多少妇女被糟蹋。指着梅孝先小老婆和闺女厉声道，要不是梅影挡着，说不定下一个就轮到你们！你们良心叫狗啃了叫猪吃了！方鲁满脸飞红，像一团燃烧的火焰，眼睛奓着，仿佛要吃人。田磊愤怒地说，就没见过你们这样的，真该叫日本兵抓了你们，梅校长为了谁？没有梅校长你们能站在这里说风凉话、侮辱人！
那些跟风的男女低下头，纷纷溜走。梅孝先小老婆和闺女想争辩，看到方鲁变了形的脸，扭屁股逃跑，边走嘴巴还不干不净地道，方家少爷，那可是一个叫猪拱了的烂白菜，你还好这一口。方鲁大怒，要追上去。田磊等强行拉住。田磊说，方博士好男不跟她们这些破烂斗。方鲁垂下胳膊，狠狠地吐口吐沫说，没想到不仅愚昧还是这等侮辱糟蹋人，简直猪狗不如，怎么能叫这样的人生存在这个世界上！
梅家院子空无一人，树叶挂着脑袋，花草抱紧了身子畏缩在阴惨惨的光线里。方鲁等直驱上房，厅堂里空无一人，后面隐隐传来低低的哭泣声，连带着空气叹息。方鲁连叫了几声梅伯父，好大一会儿，梅思庭才在丫头的搀扶下出现，一夜间乌黑的头发披上一层霜，脸像被水泡过的惨白肿胀，目光暗淡不看任何人，坐到太师椅子里似乎对着空气说，来了。方鲁赶紧近前，小心地说，来了，伯父。梅影还好吗，我想给她散散心。梅思庭合上双眼，悠悠地说，她她恐怕没有那个心事了。
怎么了，伯父？方鲁惊愕地问，不敢相信。顽固地说，我知道梅影一定受苦了，心情肯定不好，我还是想当面劝说，事情过去了，就当一阵风刮过去，没什么的，只要天没塌下来就好。梅思庭睁开眼睛，盯着诚意满满的方鲁说，你，真的这么想？
是，伯父，我想现在就见到梅影。梅思庭合上眼睛，搭在椅背上的手轻挥。丫头说，方少爷，我带你过去。
梅影躺在床上，双眼瞪着，好像僵死了。方鲁等梅伯母和丫头离开后，扑到梅影床边急切地说，影，到底怎么了，你要这样折磨自己。眼泪顺着腮流下，目光追着梅影惨白的脸。梅影不说一句话，就是一个活死人。方鲁愈发揪心，说，影，就是有天大的事我们俩个扛总比你一个人闷在心里好，你可是新女性啊，怎么这么想不开。梅影突然大笑，凄厉的声音刀子般扎进方鲁的心窝，血啪嗒啪嗒滴落。方鲁忍着痛苦说，影，别这样，我们可是要在河滩上举办美好婚礼的。梅影笑声骤停，双眼紧闭，眼角慢慢溢出两颗泪珠。方鲁急得在房间里转圈，像个斩掉头颅垂死挣扎的公鸡。
你，走吧，我已经是一个不干净的女人。梅影嘴巴丝毫没动，声音似乎是从地狱里冒上来的，阴冷、坚硬，房间随着这句话翻转。方鲁双眼圆瞪，全身颤栗，突然抱着脑袋嚎叫，发疯地奔出房间跑出梅家。
路上，人们听不清方鲁在叫喊什么，为何如此，只道他疯了。方鲁没头苍蝇样跑回家，气喘吁吁，紧急跪在父母面前连磕三个头，说，父亲母亲，恕孩儿不孝，我走了。老两口惊问去哪儿。母亲说，梅家的婚事怎么办？方鲁起身赤手空拳地雄赳赳走出，撂下一句话说，爱咋办咋办。说完，人已经在门外。老两口惊愕地看着空洞的门，僵在当地。母亲突然高声喊道，不带行李啊！
七
梅影闺房，灯黄光惨，浓重的悲哀装满了每一个空隙。母亲和弟弟守在梅影床边，像守着一个濒临死亡的人。阴风在房间里四下游走，似乎是阎王提前派鬼使来下通知。门哐当一声被推开，屋里人吓了一跳。梅思庭大步闯入。梅母哭泣道，老爷，这样下去可怎么好哇。梅思庭大怒，说，死了算了，梅家担不起这个污名！
什么！梅母惊叫说，她好歹是我们的女儿，外头叫鬼子欺负了，家里你还说这个话，你你这是在逼命吗！梅思庭喝道，妇人之见，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我梅家在镇上住了十几代，从来没有过……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梅影突然坐起来，双眼亮闪闪盯着父母，赤脚下床跪倒父母面前磕头，说女儿还二老养育之恩，从此刻起我不再是梅家女儿！说着，赤脚跑出。
母亲大哭，呼喊，影儿啊妈的心头肉啊，不要走哇。
弟弟惨呼，姐姐，不要走啊！
泪水漫出梅思庭抬着的眼眶，爬上脸，任其滴落。两手一边一个拉住夫人和儿子，厉声说，叫她走！
八
神经高度麻木的梅镇人半死不活地过着他们的日子，像悠悠的河水那样无声无息，唯有方鲁的出走和梅影的逃离重新牵动人们麻木的神经。一些人为方鲁抱屈，更多的人感叹梅影。人们心里都明白是梅影救了梅镇的人，保全那些女人的贞洁，可是又不能公开原谅梅影的失节，还是失节于日本鬼子。田磊、方嫂他们到处替梅影更名，可是没人敢当面赞同，一些好心人只有在夜幕掩护下去大榆树下，对存留着的梅影牌位烧香、拜谒。他们把梅影当成拯救他们的恩人、活菩萨。慢慢地祭拜的人多起来，大榆树下香火比山上仁义庙里的香火还旺盛，关二爷要是有知一定伤心落泪。人们在香烟缭绕里祷告梅影平安无事，在他们心里梅影就是他们的保护神。
香火照亮了人们心头的黑暗，却照不亮梅孝先他们那般人的心里阴暗。
梅孝先在小老婆等女人怂恿下特地召开乡绅会议，议题只有一个，定性梅影是严重失节，辱没梅镇和先人，还严重侮辱了中国人的尊严，派生出两个决定，驱逐梅思庭家出梅镇，不准人祭拜梅影。
梅思庭怎么也没想到，梅家十几代人辛苦攒下的基业毁在梅影手里，通知下达后，没有一句辩解，拖家带口三四十人被枪兵押着离开梅镇。一路上愁云惨淡，人们用眼泪为他们送行。那两个保全贞洁和被救下男人的家庭全体出动，不管梅孝先的什么禁令，带着好吃的哭喊着堵住大路，挡住梅家人，公开在道路上摆上香案祭拜心中的活菩萨梅影。跟来的全体师生哭祭，哭声震撼整过梅镇，哭倒了一大片男女和学生，也引来了更多平日不敢公开自己良心的人，还惊动了附近的山民。他们不辞路远，纷纷赶来祭拜女菩萨。
来祭拜梅影的山民络绎不绝，越来越多，气得梅孝先等人只敢龟缩在镇公所骂娘。
不知是谁喊了一句，梅老先生一家不该走，我们找梅孝先理论去。众人纷纷应和，簇拥着梅家人赶往镇公所。梅孝先何曾见过如此阵仗，绕他们怎么威吓、叫骂，没人理睬。梅孝先叫枪兵抓人，没有一个枪兵愿意出手，反倒是梅孝先被田磊等人抓住，逼梅孝先取消禁令。田磊说，你个黑白不分的老东西，如果你胆敢再如此，老子和你一道跳日落崖，敢不敢！有人干脆说，别跟老狗日的废话，他听不懂人话，干脆给他一粒枪子算了。
梅孝先在群情汹汹下被迫宣布取消驱逐令，保留大榆树下的供奉，派人寻找梅影。
九
山路尽头是一座古砖墙圈着悠久的县城，历经无数风雨的民居不堪重负地苟延着，街面冷冷清清，行人稀少，乞丐特别多，十个人里至少有一个是乞丐。这天，街上多了一个披头散发衣衫破烂的乞丐，脚上的污泥里掺着血污，走一步，青石板上落下一道血脚印，借着手里的树棍支持行走。准备驱逐的乞丐们瞧着血脚印，摇头叹息，无意中看到这个新来的腰间别着两把柳叶刀，更加不敢接近，只好用目光追随。乞丐一路艰难地走向军营，面向军营站了一会，躺倒军营对面的岔路口墙根睡觉大觉，眯缝的眼睛射出寒光，刺向军营门口。
远处的旮旯缝里，好几个乞丐盯着。
日头白花花地下着火，狗蛰伏阴凉之地伸出舌头嚯嚯地排热，乞丐一动不动躺在能烤熟麦饼的墙根，像条抽了脊梁的死狗。房顶上瓦面仿佛过了火，白气滋滋地升腾，空气里飘着焦糊味。军营门口有几次日本兵进出，每次进出，乞丐都放大了眯缝的眼皮。一个拉长的影子靠近乞丐，带来不断增强的喘息声。乞丐掉过手里的树棍，指着逼近的影子，影子不再逼近，声音嫩嫩地说，七爷让我们送水、吃的。乞丐收回树棍，影子缩短，递过来一只大饼一个豁口陶碗，碗里波光潋滟。乞丐夺过碗，把水倒进喉咙里，抓过大饼大口撕扯咀嚼。贴着乞丐耳朵再次爬过来带着奶味的童音，七爷说了，你一个人等于送死，我们在关二爷庙。乞丐停止咀嚼，脖子似乎僵硬，扭头看时，影子早已消失。
日光把墙面压缩为一块巨大的黑影，劈头盖脑蒙住墙根，也蒙住仿佛死了乞丐。黑影伸展到半个街面时候，军营门口响起叽里咕噜的疯狂，两个鬼子军官兴奋地冲着大门而来，梅奔矮了一节放着谄笑随在一个芦柴棒子日本军官身侧，嘴里放着叽里咕噜的马屁。乞丐身子一点一点离开了靠着的墙根，手伸向腰间插着的柳叶刀柄。芦柴棒子正是宫本，距离乞丐四十几步路，快要进入柳叶刀有效击发距离内。乞丐的手把住刀柄，下一秒就是抽刀击发了，抽刀的手腕却叫另一只铁钳子的手抓住，乞丐的手在铁钳子的钳制下像没有分量的棉花。正在乞丐激怒、呼吸粗重之际，响起一声啪，宫本摇晃一下捂住肩膀，倒在梅奔及时伸出的双臂里。枪声引来瞬间的枪声大作，机枪声飞蝗一样扑向乞丐左边的墙头。乞丐耳朵里炸响了一个沉闷，跟我走，没命了什么仇都报不了。
月色漂染了破败的大殿，那些剥落、残缺和报废的什物乱糟糟地被月色刷成冷峻的画页，残留的热空气正在给冷峻固定色彩。外面，落单的子弹在夜空里划出垂死、暴虐的啸叫，粗暴的叫骂声，撞击木板的声音，割裂了本该平静的夜晚，哭喊声染着县城的夜色。
乞丐躺在草席上，头发分开落到脸的两边，暴露出一张虽然涂抹了泥灰但仍然好看的脸，她是个女人，她就是被迫出走的梅影。梅影诀别亲人，直奔县城，守在兵营前的目的显而易见，可惜，她的柳叶刀没有发出，就算发出了不知道能不能击中仇恨的目标，虽然她出生在书剑承传之家，从小也跟着父亲练过武，柳叶刀练得最称手，但是在失衡的心理作用下是否能保持平常的准头还得两说，再加上虚弱的体力，柳叶刀就是飞出去了能否有足够维持快速飞行的能量也是未知数。及时转移目标的那一枪是方鲁开的，方鲁那天离家出走后就发誓一定要杀了宫本，他在县城的行踪叫无处不在的乞丐探知，乞丐的头领七爷找到他，达成共同杀鬼子的合作协议。方鲁早就从身材和走路的姿势上，认出守在军营对面的乞丐就是梅影，他痛恨梅影失身失节，但是不忍心眼看着前去送死，心里还是放不下梅影，关键时候果断开枪。
好几个小乞丐瞪着黑生生的小眼睛盯着昏睡的梅影，十分担心，没有好办法。梅影在感知自己的手完不成击杀目的时，急怒攻心，虚弱的体力用尽晕倒当地，被人背进了关二爷的地盘。方鲁开了一枪后，及时抽身，他无法面对梅影，嘱咐七爷好生照看梅影，自己去继续训练田磊那班人，他要拉起一支复仇的队伍，七爷已经答应了方鲁，合成一股。
来了来了。乞丐头七爷一手端着一只盆子急匆匆进入，小乞丐分开。一只盆里是稀粥，分派小乞丐给梅影喂食，自己拿起另一只盆里棉布，在随后而来的水盆里蘸水，抓起梅影的脚清洗，去掉泥土和血污的脚板划痕杂乱，呲着一道道横七竖八的血口子，蒺藜露出黑乎乎脑袋。七爷拿出镊子夹住黑脑袋拔出，脚板微微颤抖。七爷告诫梅影不要乱动，伤口要是不清理会感染，那样还怎么报仇？
你是谁，为什么要阻止我？梅影气息奄奄地问。一个小乞丐说，他就是我们的七爷，玩枪的。七爷说，对，我就是玩枪的七爷，我是为了……砰，哗啦。梅影踢翻了水盆，怒叫，滚，我不要你管，我要杀宫本那个活畜生。暴怒支持梅影爬起来，摇晃了一下又躺倒。
梅影醒来时候躺在一个简陋的床上，房间里黑乎乎的很难看得清面貌，房间有门没有窗户，门把屋子锁进黑暗，从门缝里挤进来几丝光线泄露了这是一个发光的白天，门外没有任何人为响动，风从门缝里飙进来，在黑暗里斯斯叫，像无数条毒蛇在吐信子。梅影有气无力地看着听着，好像来到了另一个世界，她早已没有了惧怕，也不拿自己当人待，更不把自己当女人，她活着唯一目的就是杀了宫本那个禽兽、魔鬼，哪怕和他同归于尽，她活着就是为了死去，她努力让死去早一天到来。
斯斯的微风伴着丝丝缕缕光亮在黑屋里舞蹈，她不想听不想看，眼睛张得特别大，像要用眼睛吃人。黑暗能叫她安静，那就恰如其分地守着黑暗，直到自己身体完全有了行动能力。她清楚，她还活在人的世界里，但是已经失去了一切，再也不用想那个缥缈的醉心的事了，她只配拥有死亡。
门咬牙切齿地开了，光线轰隆一声扑入，同时送进来龇着毛发的七爷。七爷的脸埋没在光线的推送里，光影在嘴边颤动出声音，饿坏了吧，吃点东西，养好体力好杀鬼子。梅影在门开的瞬间关闭了眼睛，她不想和人有关系，尤其是对她关心的人，她要无情绝情。七爷陪着小心将碗放到床边一张椅子上，说，我叫七爷，也是东北军负伤的连长李湘林，我爱人也是被宫本那个畜生……所以，我脱离了部队，一路追踪下来，我还有十几个好兄弟。李湘林强行灌输自己的经历和苦难，暗示他们是一棵藤上的两个苦瓜，砥砺梅影的求生欲望。
十
梅影终于答应跟李湘林训练，坚持自己的独立单干，说自己的仇不依赖别人，哪怕是自己的亲兄弟都不行。李湘林痛快地答应，悉心教授梅影所有杀日本鬼子的技能。梅影开始了没日没夜的训练，伤痕累累遍体鳞伤，从不叫一声疼和苦，她把自己当成了一架机器，只要机器能运转绝对不会躺下，机器更不会有人的感受！陪练的几个东北军士兵开始个个都是能手，有的甚至不愿意做陪练，认为是耽误时间，摔得梅影浑身是伤。一个月后，士兵们被梅影摔得鼻青脸肿，三个人不是她的对手，各种技能一学就会一学就精，十几个人里只有李湘林和梅影不相伯仲。格斗中梅影不说一句话，完全把对手当成她的复仇对象，眼睛里全是刻骨的狠毒。
在一个无月的夜晚里，梅影从山中营地消失了。得知消息的李湘林随后追赶，哪里还有梅影的踪影。
两天后，县城传出惊人的消息，酒楼上炸死五个日本军官，妓院里两个日本兵死于柳叶飞刀之下。两个现场都留下一张纸，写着独孤二字。日本鬼子如同惊弓之鸟，一两个日本兵大白天都不敢出兵营，城里如临大敌戒备森严。看到纸条的中国人一传十十传百，都说城里来了一个来无影去无踪的独孤大侠，专杀日本鬼子。独孤大侠带给县城人一丝丝亮光，让久违的脸上有了笑的理由。
日本兵龟缩兵营，靠近兵营的地方时常响冷枪，每次枪响必有一个日本兵血花飞溅。凶残的日本兵连日来把县城翻了个底朝天，连独孤大侠的影子都没瞧见，还在清剿中接连死了九个官兵，全城通缉毫无结果，因为见过独孤大侠的日本兵都命丧黄泉。宫本看出了独孤大侠专杀日本兵不杀中国人的漏洞，严令那些汉奸出动四处搜捕，连梅奔也被派出去带队搜查。每天兵营门口绑着十几个老百姓，只要独孤大侠朝兵营开枪就杀三个中国人，这招够歹毒，兵营才得到暂时无事。
独孤大侠也改变了手法，蛰伏城外，专门对出城扫荡的日本兵动手，每次不是一个就是两个，打完就走，绝不恋战。穷凶极恶的鬼子兵毫无办法，好几次清剿变成对长官的保护。
县城出了这号人物，引起了多方寻找，最终都无功而返。独孤大侠行动在风里在迷雾里，没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只有日本兵死亡后出现的独孤二字，字是左手写的毛笔字，从字迹上根本无法判定需要的属性。城里的读书人可遭罪了，都被抓进兵营验证字迹，严刑逼问。
县城成了那些黑乌鸦横行的天下，黑乌鸦是县城百姓送给那些流着中国人的血帮着日本鬼子残害同胞的汉奸，是对汉奸的刻骨诅咒。梅奔试了几次，居然毫发无损，胆子开始发胖，带着手下四处横行。一个夜晚，梅奔醉醺醺从妓院出来，叫一个人薅住衣领，梅奔吓得跪地求饶，抓着的人像从地狱里发出的阴森，喝道，再叫送你见阎王！梅奔只磕头不敢出声。那个阴森低沉道：要想活命滚回梅镇，不要再给鬼子当狗！梅奔压低声音说，是是，再也不敢了，就走就走。阴森声音道：叫梅镇人明白，祸害他们的是日本强盗，不是其他人！梅奔磕头如捣蒜，是是是，一定相告一定相告！您是您是……啊哟。梅奔杀猪似的大叫，双手捂住耳朵，血从指缝里钻出，青石板上躺着一只血耳朵，腥亮地反射着照过来的灯光，血糊糊地悸动。
梅奔捂着耳朵连夜逃回梅镇，窝在家里养伤。听说梅翻译官回来了，梅孝先等人登门拜访，托梅翻译官在黄军面前多说好话，保全梅镇老少。梅奔叽叽哼哼地说不出所以，只让梅孝先他们不要让人知道自己回来了。梅奔害怕极了，血糊糊的耳朵让人终生不忘，一夜之间变了一个人，再也没有了那些恶习，劝说梅老妖赶紧搬离梅镇，不说搬离的原因。梅老妖哪里舍得家产，哪里听得进儿子的话。梅奔急得没办法，单独对爹说独孤大侠其实就是梅影。梅老妖不相信弱不禁风的女子怎么就变成杀人魔王，梅奔磕头赌咒说，梅影的声音他最熟悉，不管怎么变都能听出来。梅老妖拍着脑袋说，是了，梅思庭家世代习武，我怎么把这个忘记了，可是，她一个人，迟早会殃及梅镇，太君要是晓得是我们梅镇的人……爹，您想怎样，我的耳朵可是警告，万万不能啊。
很快，梅孝先知道独孤大侠就是梅影，带着枪兵连夜赶走梅思庭和家人，说不能叫黄军找到祸害梅镇的借口。梅思庭听说独孤大侠就是梅影，没说二话，带着家人乘着夜色离开。岔路口，梅思庭对着县城方向遥拜，嘴里念念有词说：家有此女，我梅思庭祖上积德了。闺女，是为父看错你了，你是贞烈女子，等到平安日，为父一定为你树碑立传，以飨后人！梅思庭洒泪离去，进入深山林场的老宅，留下四个枪兵，剩下的交给前来的田磊，带着进城协作梅影。
十一
连日来，梅孝先派人四处张贴告示，令全体梅镇人安心过日子，说前次日本人来是为了梅思庭的女子，现在梅思庭家走了，梅影也失踪了，再也没有值得黄军惦记的。如果黄军偶尔路过，千万别慌乱，要箪食壶浆以慰大军，定能逢凶化吉平安度过。梅孝先还怕人不识字看不懂，每天派两个枪兵提着铜锣沿街叫喊。那些有良心的人听了在背地里咒骂梅孝先是缩头乌龟是汉奸。田磊和方嫂等带人夜里撕毁告示，白天梅孝先叫人张贴，并说，如果发现再有人撕告示不听劝告，当同梅镇的罪人论处。
三天后的早上，阳光没有分别地照着梅镇，麻石街上有几家店铺刚刚打开门，一群黄祸涌入，皮鞋的铁掌狰狞地敲击麻石，溅起一溜溜火星。这次，日本兵没有大开杀戒，目的明确地直冲镇中而去。老板们吓得赶紧关上门，在门内哆嗦、喘息。
日本兵围住大户，强行带走他们的年轻女子。他们用惊恐的告饶，希求放过，招来的是无情的枪托和皮鞋。宫本领着兵冲进梅孝先家，梅孝先正在茅房里痛快，听到不同往日的嘈杂，吓得屎尿停滞，顾不上屎尿给屁股染色，提上裤子匆匆忙忙赶往客厅。三个老婆两个儿媳和闺女都叫日本兵刺刀押着跪了一大片，垂着脑袋簌簌发抖。梅孝先一手提着裤子放出无限欢笑说，太君太君辛苦，没想到太君如此勤劳，请坐请坐。高声叫道，来人啦，给太君备茶备饭，杀猪犒劳太君。宫本用生硬的中国话说，不用，梅桑，你是大日本大大的朋友，肯为大日本圣战出力？
梅孝先点头哈腰，一手紧紧抓住裤腰满面笑容说，一定出力一定出力，太君尽管吩咐。宫本哈哈笑，吆西，很好，大日本士兵前线作战的辛苦。
辛苦辛苦，大大的辛苦。梅孝先应和着，偷眼瞧着跪地的女人们，一个个像拔了毛的秃尾巴鸡。宫本说，那好，黄军需要你家的女人慰劳慰劳那些辛苦的士兵。
啊？太君太君，那可不行，她们是乡野之人，见不得大世面，惹怒了黄军，那可不是闹着玩的啊，太君太君太君您行行好。梅孝先眼泪鼻涕齐出，双手作揖，忘记了提着的裤子，裤子滑落，露出两只干帮帮的光葫芦腿，两股间夹了条变了形的小黄鱼。女人惊呼，梅孝先似乎意识到，赶紧提起裤子，急赤白眼地哀求，太君太君……八嘎！宫本身边的军官抽出抵住梅孝先的脖子。梅孝先妈呀一声瘫坐地面，浑身筛糠，他睡着想醒了也不愿意相信，自己真心求得共荣共存大计的黄军竟然不认他这个优良奴才，对他这个一心求安的良民顺民下毒手。脖子上寒冷钻心，眼前寒光闪闪，刀不是来跟他梅孝先商量共荣共存，是要吃他的肉，毁他的脸，如果不答应，人头立马搬家，女人照样被带走。宫本似乎并不同情颤抖的梅孝先，也不理会梅孝先的真心，挥手叫士兵带走哭哭啼啼的女人。梅孝先哭着喊道，不要反抗啊，要保全好自己啊。
呸，梅老狗，你也有今天啊，你不是一心巴结日本人吗，添鬼子的屁眼吗？咋样，日本人给你戴上多少顶绿帽子，够你老乌龟受用下半辈子！骂梅孝先是他的二姨太。骂完，二姨太乘日本兵不注意，一头撞死在客厅立柱上。
客厅里顿时沉寂，人们来不及思想，二姨太完成了她的忠烈和大义，倒在地面像一座躺着的不朽丰碑。
街上踢踢踏踏走着十几串穿银代金的富家女人，哭哭啼啼和叫骂声杂交。
那些平日很威风的狗们不知道躲到那个地洞里了。街上留着日本人的告示，令梅影三天内到军营自首，否则将这些女人统统充当慰安妇送往前线，然后梅镇鸡犬不留。女人们脚步沉重地踢打着麻石街道，仿佛踢打着在人们心头。人们虽然痛恨这些大户，也痛恨那些仗势欺人的太太小姐，但是他们毕竟是中国人。暗中盯着的人们个个咬牙切齿，但是毫无办法，空怀满腔悲愤。
十二
梅思庭面色晦暗地躺着唉声叹气，目光空前疲惫，头发似乎又白了些许，手里的书摇摇欲坠，管家匆匆跑来告诉他梅孝先他们来了。梅思庭目光冷悠悠地打向柴门，梅孝先等衣衫不整弓腰窜入，热切的目光碰触梅思庭冰冷的目光，搅扭着跌落泥地。梅孝先在梅思庭丈外止步垂首，后背上露出两根带刺的荆条，脸似乎从死人堆里捡回来。梅思庭将书放置竹椅上，微微挪挪屁股，端正身体问此来何事。梅孝先突然跪下双手合十，急切说，太爷，是我孝先对不住太爷，晚辈有眼无珠，可都是职责在身啊，是全镇三千多人的性命逼的啊，太爷能体谅晚辈吗？跟着梅孝先先后跪倒的乡绅齐声呼喊“太爷”。梅思庭再也坐不住了，站起来惊问又发生什么大事。梅思庭想到他们来肯定有事，没想居然以这种形式表示，他想到逼他们全家老少离开时候的绝情，何曾把他当太爷了！如此表示除非梅镇遭遇了空前灾变，有求自己，否则梅孝先和众乡绅不会自贬身份下贱到不齿地步，内心自然惊愕，脸上波纹不显。
荆条高高举在梅孝先手里，梅思庭瞧着并不接荆条，说，有话说，用不着古人那一套，起来说话。梅孝先诺诺连声，颤颤巍巍地爬起来，脸上泪水流出两条沟，将荆条递给管家说，太爷想什么时候惩罚，孝先随时恭候。梅思庭瞧着心有不忍，咽下嘴里的愤怒说，啥事？梅孝先嘴唇哆嗦着语言不清，身后的戴眼镜乡绅代替梅孝先说明刚刚镇上发生的大灾变。梅思庭听了阴霾覆面，低头不语。众乡绅恳求梅思庭救救他们的女人，神情垂死得像一只只瘟头鸡。
梅思庭背过身体，背对着众人，声音阴沉道，众位请回，恕梅某无能为力，请不要再拿小女做挡箭牌，小女可是众位的眼中钉，早已亡命天涯，就是梅某想出头也是心有余力不足。
太爷，姑奶奶可是叫日本人闻风丧胆的独孤大侠！
太爷，大姑可是女中豪杰！
太爷，我等有眼无珠，错怪了姑奶奶了！
太爷，姑奶奶可是活菩萨啊，那天乡场上要不是姑奶奶侠肝义胆挺身而出，不晓得有多少人被杀，有多少良家妇女被祸害啊，太爷！
乡绅们说得义正辞严，涕泪横流。现在的梅影在他们嘴里就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是舍身赴死的大义凛然。原来他们心里还存着如此圣神的判词，可是说在此时此地显得分外虚假，还滑稽。梅思庭明白他们都是为了自己才临时抱佛脚，想出手，却像深陷水井里的牯牛有劲使不出。他清楚，这些人是想女儿再次为他们牺牲，牺牲完了还不是……他的心在颤抖，不敢想下去。他痛恨自己，是自己的冲动和恶言逼走了女儿，现在是生事死都不知道，又能到哪里去找到女儿？梅思庭的为难似乎早就被来人料到，戴眼镜的说，只要太爷往城门上一站，保管大姑在一天之内现身。梅思庭没想到戴眼镜的如此歹毒，这是要把自己送给日本鬼子做人质，真正坏透了的烂瓤子。梅思庭仰面长吁，罢了罢了，看来我这把老骨头非要让日本人敲骨吸髓了。
镇前路上，众人挡住梅思庭的马车，不准前去送死。田磊等围住梅孝先等人大骂他们丧尽天良，为虎作伥，毁了人家女儿还想毁了年老的父亲。方嫂骂道，梅孝先，你枉披了一张人皮，怎么干出如此猪狗不如的蠢事，你们不是日本鬼子的良民吗，不是太君前太君后吗，不是要大东亚共荣吗，怎么你们的太君不拿你们当朋友了不拿你们当人了？梅孝先等人在众人群情汹汹里，老脸紫红，说不出半个字，像一只只丧家犬。
眼看走不成了，梅思庭站到车辕上高声喊道：父老乡亲们，为了我们梅镇的安宁，老朽父女愿意投身虎口，他们的家人也是梅镇人，也是中国人，救他们就是救我们自己，不要为难了，早一点救出他们早安宁。
不行，您去了就是有去无回！
您去了也救不回她们，日本人不是人是畜生！
我们不能再叫好人伤心又流泪，更不能无价值地牺牲！
不去，他们活该！平日里不是威风凛凛吗，不是欺男霸女吗？
梅思庭双手抱拳，高喊：众位乡亲，原先老朽也错怪了小女，认为她失节失贞，有辱门风愧对先人，现在老朽明白了，小女那是舍生取大义，救民于水火，那是大忠大孝，有女如此老朽值得了，列祖列宗有光彩了。
众人抬着泪眼喷着怒火盯着梅思庭。梅思庭泪流满面，一副慨然赴死的果决，说女儿尚且如此，老父何惜此衰残之身，但愿将来天下太平了，你们把老朽父女合葬于这东边山岗落日崖上，我们父女守着关隘保梅镇平安！说罢，不等众人反映，拿起马鞭狠抽马屁股，受惊的马拉着马车冲决而去，身后响起震天的哭喊、惨呼。
天边摇摇传来：我们死了，但愿乡亲们好好活着——
十三
众女人被关在一个尿骚扑鼻的屋子里，满室哭哭啼啼，一个个失去了往日的骄横，灰头土脸得像一群逃难的灾民。梅孝先小老婆呵斥众人，说黄军不会把我们咋样，是拿我们引梅家那个小荡妇现身，我们都会好好回家的。
一个女子道，早想到如此，我们就不该那么编排梅大姑，现在我们都这样了还有什么脸面说她！她好歹是杀日本鬼子的独孤大侠！
呸，啥子叫独孤大侠，骚货烂货，她也配跟咱们比，切，我们好歹完好。小老婆话还没落音，大门轰然打开，涌进来一大批日本兵。妇女们惊呼，互相扭抱在一切，浑身打着摆子。小老婆站立，笑对日本兵说，太君，我们都是良民，我是梅镇长夫人。当头的军官盯着小老婆嘎嘎怪叫，说夫人夫人好，来共荣共荣！上前抱住小老婆，小老婆惊叫、挣扎，还是被拖走。剩下的日本兵像饿狼张着血盆大口扑向一群惊恐的羔羊，惊呼、惨叫在军营里肆虐，那么苍白那么垂死，狂笑、怪笑在军营里横冲直撞，那是魔鬼的狂欢。
李湘林和方鲁一边一个死死抓着梅影的两只胳膊不松手。梅影刻骨地盯着两人，声音阴冷地说，就是死了也要救出父亲，不然我就是畜生不如。你们放开，你们怕死躲着。
李湘林、方鲁道：谁怕死了？李湘林说，要死也不是这个鲁莽的死法，我们要想个周全的法子，引开他们才好乘机动手。方鲁赞同说，往日我们用独孤大侠杀日本鬼子不都是采取多点呼应吗，他们哪次真正抓住我们了？梅影阴毒地分别盯了两人一眼，垂下脑袋。李湘林说，哎，这就对了。宫本绑着老父亲就是引你主动出现，清除你这个眼中钉独孤大侠。梅影似乎点了点头。两人放开梅影的胳膊，紧急讨论营救计划。梅影靠着墙壁闭上眼睛休息。
一个乞丐闯入，说宫本那狗日的放出话，梅小姐要再不出现，每隔一个时辰杀十个老百姓，还要……李湘林对乞丐摇手，指指睡着的梅影。乞丐凑近李湘林耳边细说。李湘林和方鲁万万没想到，就在他们商量计划的时候，梅影悄悄从窗户爬出。
十四
梅思庭吊在城门上方木笼里，宫本等站立城楼垛口，盯着下用枪赶来观看的老百姓。城楼和城门两边驾着机枪，如临大敌。一个戴金丝眼镜的汉奸在城楼高声叫唤，下面的百姓听着，笼子里的人就是你们所说的独孤大侠梅影的亲爹，谁和黄军作对就是这个下场。宫本太君说了，太君不想为难你们，只要梅影前来自首，你们会平安无事，如果执迷不悟，每隔一个时辰杀了你们中十个人。人群轰然，哭喊声震天动地。宫本瞧着从鼻子里哼哼怪笑，对着金丝眼镜挥手，你的告诉他们，叫他们跪求梅的。
是，太君。汉奸对着城下，声音撕裂地嚎叫，你们听着，求太君没用，还是跪下，跪下求梅影吧，求独孤大侠吧，她可是你们的活菩萨，她不会看着你们被杀不管！跪下跪下！
人群轰然跪了一地，声音嘈杂地惨呼，独孤大侠，救救我们吧！
看押的日本兵兴奋得嚎叫、怪笑。
笼子里的梅思庭悲愤地合上双目。
太阳火龙龙地炙烤着人群，绝望的哭喊声搅着热气喷向远方。他们无辜得像地上的蝼蚁，他们卑微地祈求生的希望。有人不跪，高声喝道，你们不要这样，这是日本鬼子的毒计，就是要利用你们当人质，引诱独孤大侠出来。独孤大侠可是我们民族的……砰的一声，那个有骨气的清醒的人倒在宫本的手枪下，枪口还冒着蓝幽幽的烟，宫本得意吹吹枪口，面露狰狞的笑。
众人咋听枪响，惊呆了，忘记了呼喊、哭诉。热血汉子身子摇晃着转身面对城楼，顽强抬起手指向城楼，说不出话，身体不甘心地向后倒下，灰尘四射。众人惊恐，大气不敢出。金丝眼镜狂躁地喊道，看到了吧，这就是不听黄军命令的下场，快点哭啊求啊，否则下一个就是你们。
哭喊声整齐地无目的地卷地扑出，涣散在苦难的土地上。
看，独孤大侠来了！不知谁惊叫了一声，哭喊声像一阵风快速远遁。众人游目四顾，梅影披着头发，腰间帮着一串手榴弹，一步一步从山岗上走下来，两只脚像两座沉重的山岳，砸地有声，土地震颤！很多年纪大的男女双手合十遥拜，活菩萨啊，救苦救难啊，大恩人啊！有人低低呼喝，快快给大恩人磕头。众人低头垂地：大恩人，活菩萨！
他们用他们仅能想到的仅能做到的，祭拜恩人。
热风掀开梅影的长发，脸色惨白，嘴角挂上轻蔑的微笑，脚步锤击地皮，地皮把震颤传导给每个人的身体，激荡心血。日本兵看到走来的梅影，端着枪呼啦一下子围上，看到梅影腰上的手榴弹和抓在手的引线惊恐地后退。
梅影走一步，鬼子兵惊恐地退后一步。
木笼里站着的梅思庭双手抓着木栅栏，拼死地高声喝道，女儿，好样的，老子有你这样的闺女死而无憾了！孩子，是爹不好，爹只顾着狗都不吃的所谓脸面，那样伤我儿的心，爹有罪啊，爹罪大恶极啊！
梅影站住，抬头盯着木笼，高呼，爹，有您理解就够了，女儿就能安心上路了。可是爹，女儿不孝，连带亲爹遭罪了，女儿给您磕头了。说着，梅影当地跪下，连着给梅思庭磕了三个头，脑袋把干燥的泥土磕下一个浅浅的凹印，凹印染着殷红的血，额头血粘着泥土。
梅思庭高叫，声音冲荡着空气，烈火般燃烧，说，儿啊，谁说忠孝不能两全，爹，今儿见着了！黄泉路上，我们父女作伴！
梅影高声大喝，声音尖利，像一把把锋利的匕首，直刺人们心灵深处，血呼啦啦流在每个有良心人的心里，加速血液的沸腾。梅影道：日本鬼子听着，我梅影就是你们要找的独孤大侠，是我亲手送走了你们四十九个东洋鬼子的命。现在，我来了，如果你们还有点日本武士的尊严，就放了这些老百姓，一切与他们无干！
好，我答应你。宫本得意非凡，朝城下挥手。围着的日本兵撤开包围圈。人们看到了生的希望，可是这个生的权利是一个弱女子用自己的生命和尊严换来的。人群不乏有明理有气节者，他们对着梅影再拜，高呼救命恩人。梅影朝他们微笑，挥挥手说，快快离去，鬼子不是人，防止他们反悔，快快走快走。众人哭泣着依照梅影意思，扶老携幼逃去。梅影瞧着悲惨又无奈的人们，两颗泪珠滑落地面，溅起两朵灰尘的花朵。
梅思庭哈哈大笑，说花木兰啊花木兰啊，哈哈哈哈哈哈……
宫本叫道，梅影，人我放了，该兑现你的诺言了。
梅影抬头大喝，你不是大日本武士吗，不是战无不胜吗，难道还惧怕我一个小女子！
宫本语塞，脸色酱紫。
梅影抓住机会说，我有两点，答应了，我立马卸下手榴弹，随你去报功领赏。
宫本轻狂大笑，说，好，哪两点。
梅影咬字准确，不疾不徐说，一，放下我爹，我们父女见面；二，将抓来的梅镇妇女送过来，我要看着他们离开，然后我随你处置。
宫本朝手下挥手说，放笼子，带上梅镇女人。
木笼在梅影注视里缓缓放下。
城里城外无数双眼睛注视着，随时准备着。一切出乎人们预料地发生了，留下的只有各自的良心和愧疚，还有一群和梅影一样的随时慷慨赴死者。
十五
所有的女人衣衫不整，有的衣服被扯破，鼻青脸肿，还有嘴角流血者，完全失去了往日的光鲜尊贵。梅孝先小老婆一惊一乍，絮絮叨叨，被扯破的胸衣搭拉着，脸上留着血迹，逢人就说，我是镇长三姨太，我没失身我没失身。惊叫，鬼呀鬼子啊！梅孝先闺女和两个儿媳妇按住她，闺女说，三娘，你没失身，我们都没失身……三人眼泪迷糊地看着众女，可怜兮兮。众女低头啜泣。
大门哐当打开，阳光汹涌而入，众女惊恐尖叫，浑身颤抖。那个城头上喊话的金丝眼镜蹬着马靴斜挎着王八盒子摇晃着身子闯入，后面跟着十几个端枪的日本兵。小老婆大笑着扑向金丝眼镜，叫着，我没失身我没失身。跪倒金丝眼镜面前。金丝眼镜抬起马靴大叫，去你老母，早就是黄军的玩物了，还他妈的装贞洁烈女。小老婆被瞪向墙角，脑袋撞到墙面，昏厥过去。金丝眼镜瞧都不瞧，大喝，宫本太君有令，放你等回家。众女惊恐地盯着金丝眼镜，谁也不敢相信。金丝眼镜大怒，咋啦，不想走，那好啊，外面的黄军可是等不及了。轰的一声，众女跌跌撞撞扑向门口。
街上疯跑着一群衣衫破片翻飞披头散发的女人，哭着叫着逃命。金丝眼镜和押解的鬼子兵走在后面。金丝眼镜大笑大叫，慢点慢点，跑那么快干嘛，又不是砍头，你们老爷都等着黄军的剩汤喝呢，哈哈哈。众女听了，停止了奔跑，脚步裹着心事重重，就像去刑场。金丝眼镜说，哎，这就对了，你们现在身份高贵了，黄军用过的女人，量你们老爷不敢慢待。刻毒的提醒，像重锤击打在众女心头，往日的骄狂、刻毒、不可一世死亡了，变回一群可怜可悲可叹的女人，她们深刻体会到了被迫、无奈、弱小。好几个女人又开始了哭哭啼啼，走成了一群悲惨的可怜虫。梅孝先家女人费力地拖着人事不省的小老婆，一路凄凄哀哀，往日的骄横落到烂泥淖里。
梅影和老父亲互相搀扶着矗立城门口，目睹女人们哭哭啼啼走来。梅思庭要上前，梅影拉住说，爹，不用管！梅思庭叹息一声说，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日本鬼子禽兽不如。
爹，畜生听不懂，省省吧。
众女见到梅影父女，特别是梅影绑在腰间的手榴弹，明白是怎么回事了，纷纷跪下，呼喊：恩人啦！梅影怒道，别假惺惺的了，还不赶快走，日本人要是反悔了，你们谁也走不成！众女一片低呼，像一个个丧家之犬跑过梅影父女身边。
看着快要到山岗的众女，梅影回头说，爹，您也走，有我在，他们不敢怎么样。梅思庭转身面对梅影，严肃地说，闺女，爹今儿长脸了，死而无憾！不要劝我，老爹陪着我的好闺女，生死与共！
突然城内枪声和爆炸声猛烈啸叫，梅影父女和日本兵惊愕，看向城内。宫本大喝，防止……没等他的话说完，城外枪声大作，子弹飞蝗般飞向城头，城门处十几个伪军突然朝身边的日本兵开枪。方鲁高声呼喊，梅影、伯父快跑。梅影明白了，这是李湘林方鲁他们在营救自己，带着爹跳下脚边的壕沟。反应过来的日本兵用重火力封锁壕沟，子弹冰雹那样密集，溅起一片片泥土的暴雨，压得父女两抬不起来头。忽然壕沟里窜过来三个伪军，梅影举起一颗手榴弹要同归于尽。伪军大喝，梅影，是我，李湘林。梅影松了一口气，晕倒沟壁，拉了弦的手榴弹嗤嗤地冒着白烟。李湘林纵身飞扑，抓过手榴弹压在身下，手榴弹在李湘林身体刚刚压住的瞬间爆炸。
天空黄橙橙，染了太多的血，硝烟在黄橙橙里弥散，血腥味罩着这片天地。
十六
血蒙蒙的斜阳撒了一路，男人女人走在血路上，一个个走得没心没肺。梅孝先发着垂死的尖叫，这可这么好这可这么好啊！腿一软跪倒泥地，仰面惨呼，祖宗啊，奇耻大辱啊奇耻大辱啊！梅孝先涕泪横流，拍打着泥地。
众人停下脚步，瞧着，谁也不敢上前劝说，因为谁也不知道拿什么劝说，谁都没有心情劝说，他们可都是奇耻大辱的同路人。一个女人咬牙切齿地说，都是你们弄的，整天仁义道德，睁着双眼说瞎话，生生的把一个忠烈女子说成是荡妇是水性杨花，败坏了梅镇侮辱了祖宗，还赶人家走。这下好了，都是荡妇了，你们这些老爷都戴上日本人的绿帽子了，看你们今后怎么办！
一直被人抬着的梅孝先小老婆从担架上翻身下来，她现在不疯了也不半死不活了，瞪着牛眼鄙视斥责的女人，散泼地大叫，咋啦咋啦，胡咧咧啥，啥叫荡妇，老娘身子干净净，拼死保住了身子，要不老娘也不会被打成这个样子！梅孝先家女人一起帮腔，都说他们都保了清白。那个女人哈哈大笑说，好啊，别扯臊了，脱了裤子叫你们男人查验，敢吗？顿时叫骂声四起，众女扑向怒斥的女人，揪头发扯衣服扭打，混乱一团。梅孝先拿过身边一个枪兵的枪朝天开了一枪，大喝，够了，还不够现眼吗？
众女人松手垂头。小老婆气咻咻说，老爷……
闭上你的臭嘴！梅孝先将枪扔给枪兵，拍拍手，厉声道，回镇里谁也不准说说……说这个事！谁说了就沉谁的河！听到没有！众人稀稀拉拉应和。梅孝先大喝，听着，这一切都是梅思庭家那个劣畜闹的，她才是梅镇的大罪人！
小老婆说，对对，一切都是那个梅影的罪恶，她是我们梅镇的公敌是梅镇的耻辱。大家不要互相针对，梅影才是我们受苦受难的根源。
戴眼镜说，对对对，大家统一说辞，这样，我们回家就没事了。听镇长和三姨太的，记住，梅思庭他们家才是我们的公敌。
众人轰然称是。
十七
梅镇四处浓烟滚滚，火光映红了半边天，燃烧的爆炸声此起彼伏，叫骂、哭喊声震得月亮闭上眼睛。
大榆树下挤满了战战兢兢的男女老少，四外的火把不断滴着血红的泪滴，空气里蓄满了死亡的腐败。宫本的脸在火光里摇晃，血红、暴戾，狠毒地盯着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男女老少。梅孝先等乡绅在刺刀的押解下，躬身垂头站在宫本面前，乖得像三孙子。宫本上前抽出指挥刀在梅孝先脑袋上比划，梅孝先妈呀一声跪倒地上，身子像狂风中的小树叶。宫本哈哈大笑，如厉鬼啸叫，插回刀，伸出手拍拍梅孝先的脸，说你的粮食大大的，送给黄军。
梅孝先点头如捣蒜说，有有，梅某倾尽所有，亲自给黄军送去送去。
宫本指着男女老少，说，他们的全部杀掉。
梅孝先急急巴巴说，太君太君，他们都是良民，大大的良民，梅影才是反抗分子，梅影该杀，她的家人该杀！
人群里有人高喊，你放屁，梅影是好人、恩人。
好些人呼喊好人、恩人。
宫本朝天空抬抬手，一梭子子弹掠过呼喊的人群头顶，很多人趴到地面颤抖不已。
梅孝先抬头惊恐地，太太君，我我说错了？宫本抓着梅孝先衣领提溜起来，对着梅孝先的脸咬牙喷射吐沫星子说，你的良心大大的坏了，梅校长救回了你们的女人，你还要杀梅校长？
梅孝先蹬着牛卵的眼睛，他搞不懂宫本怎么替敌人说话了，惶恐地说，是是，太君说得对，梅校长是好人好人，我是忘恩负义的畜生畜生！
那你就该杀！
梅孝先惊愕，气结，扑通跪倒，爬行宫本脚下，哭诉说，太君太君，我该杀，可是我能为太君办差啊，为太君效劳啊，太君您说，我天亮保证亲自带人送粮食到太君的军营。
宫本哈哈大笑说，东西的要，人我也要。
人？梅孝先惊恐地说，太君，我保证效劳，人人人……梅孝先啰嗦着。宫本暴怒，指着众人喝道：喊，叫梅影救你们！
哦，太君，我知道了。梅孝先飞快爬起来，转过身对着众人，大喊，大家一齐喊，请梅大姑出来救我们，不然我们都没命了。快喊快喊。梅大姑，梅菩萨，梅镇父老乡亲求求您了，出来吧，您出来了，三千多条命就保住了。喊啊快喊啊！
哭喊声震天动地冲击而去：梅大姑、梅菩萨在梅镇上空旋转，死亡扑着翅膀乱闯，怪诞地扑打着群山，月亮滴下清冷的泪水，在火光里虚化。
梅影从大榆树背后走出，立即引出群呼：梅大姑！
众日本兵端枪对着梅影，如临大敌。梅影走得地动山摇，地皮嘎嘎怪叫，脸上光影奔腾，眼睛平和地盯着众人，似乎有千言万语要告诉乡亲们，却一句话没说。
学生惨呼，梅老师。一片凄惨的哭泣。
大姑，您老不该出来，留着您能给我们报仇。梅奔捂着耳朵推开人群跑出来阻拦梅影，叫两个日本兵拦住。梅奔放开捂住的手，高喊，大姑，侄儿梅奔以前错了，我不该认贼作父，我们这些人死有余辜，不值得救，你救了他们，事后会反咬一口，不值得不值得啊，我们梅家的大姑奶奶！
砰的一声，梅奔张着嘴巴固定了垂死叫喊的面容，血从子弹击中的洞里汩汩流出，仰面朝天倒下。乡场上又是一片惨呼，人们怎么也没想到猪狗不如的梅奔，在关键时候挺身而出，勇敢地死在宫本的枪下。
宫本将王八盒子插回，朝着走来的梅影虚弱地怪笑。梅影站住，从容不迫地说，宫本，放了乡亲们，我跟你走。
吆西。宫本朝身边的军官耳语。军官大喝，撤退。
鬼子兵潮水般四散，空气骤然冷却。
梅孝先等跪在地上爬不起来。乡场上哭天抹地，人们只能用这个最直接的最无奈的方式感谢救命之恩，没有谁再敢说梅影的不是。谁也没想着离开乡场，梅孝先的女人低着脑袋躲在人群缝隙里，再也不敢耍横。
人们朝着出镇的方向跪着，一双双泪眼仿佛穿越黑暗陪着他们的救命恩人，他们仅能用这种方式表达对梅影的感激、崇敬，还有哀悼。他们心里都明白，梅影一去将再也不回头了。
轰的一声，镇外闪现灿烂的红光，璀璨如节日礼花，铺天盖地照亮了山河大地。
后来人们才从惊吓得连夜逃跑的一个小汉奸嘴里得知，那晚，梅影站到落日崖的山岗上朝着梅镇凝望，宫本来拉他走，梅影乘势抓着宫本，拉响了衣服里面的炸药，不但炸死了宫本还炸死了身边四五个鬼子。说梅大姑就是我们这块土地上的神。
十八
梅镇人找来经验丰富的退休仵作，将带着梅影血衣碎片和可能的骨头残片，归拢一处放入棺材。
出殡那天阴风惨惨，日色无光。全镇男女老少凡是能走动的全体出动，四外的村镇听说了来了很多人，连闻知此事的国民政府和共产党游击队都派了好些官员代表，前来为梅影送行。附近的三十八团团长亲临，带着一个连兵力护送梅影出殡。
梅影的棺木缓行在古老的梅镇街道上，白色的人群簇拥着棺木。人们用泪水洗面，用啼血感恩，用怒火宣誓。梅影死了，尸身残破，换来三千多条生命活着；梅影倒下了，三千多条生命站起来了。
山河哭泣，群山垂首，漫空飘舞着圣洁的雪花。
遵照梅思庭意思，将女儿梅影下葬在梅镇出山口落日崖上，看着梅镇，守护亲人。
古老的梅镇涌来上万人，还有漫山遍野持续赶来的扎白戴麻的人们，青绿的山被白色覆盖。他们为不屈的精神感召，他们为受尽屈辱还守护人民的灵魂送行。据说，梅影是在突然一片血红的阳光下下葬的，棺材落土，血红突然消失，剩下的是上万人的悲痛。
方鲁挖来一颗梅影最喜欢的并蒂山百合，小心栽种到梅影坟头。山百合清雅、高贵，一尘不染，在微风中含着微笑，像一面猎猎招展的旗帜。
好些学生哭晕，好些女人哭得气息奄奄。梅思庭夫妻坚持到女儿坟头堆起，双双晕倒坟地，被人抬回。梅孝先等长跪坟头，叫方嫂、田磊抓起，怒斥。梅孝先惊颤地后退，脚下一滑，顺着落日崖缓坡滚落，摔折了腿，从此躺在家里，直到抗战胜利后在出来过一次，于终日惶恐惊惧里死去。
方鲁栽种好山百合，神情严肃地对着坟头三鞠躬，庄重地说，梅影，那天早晨在河滩上，你说你希望能跟最喜欢的人办一场醉心的婚礼，尽管这里不是河滩，也没有婚纱，但是，我知道你是最喜欢我的，我曾经那么无情地伤害你，导致你的离家出走，希望你能原谅我。希望我们能在九泉之下举办那场醉心的婚礼。
啪的一声爆响，子弹划裂天幕，拖出悠长的尾音。方鲁的手枪抵着太阳穴，在众人目瞪口呆里徐徐倒下，脸上含着微笑房建辉
一
梅镇像头温顺的卧牛，静静地卧在群山怀抱中，浑身上下披绿裹青。麻石板街道被夜露洗得水滋滋亮汪汪，两边排列的早点铺炉火烘热了空气，唤醒了梅镇的早晨。
早起讨生活的人们用身体挖走挡住他们前行的浓雾，又在身后旋转出一朵朵雪莲花，诱人的吆喝声在初日的抬爱里温暖地舒展。镇中有一块不大不小的很有来头的乡场，偏后矗立一颗似乎和古镇同龄的老榆树，巨大的冠盖庇护了乡场，清朝那会用作贴告示和砍头的去处，后来延续了贴告示的传统，免除了杀人的功能，代之为开大会的聚集地，对面是绿茵拱卫的镇公所。挨着镇公所是一座拱背吊满青苔的小桥，清幽的河水绕一个弯划过新开的小学堂，甩向深山的怀抱。
阳光赶起群山的青翠倒立河水里，几只大白鹅嘎嘎叫着踏波掠浪，脚掌下快速开放一串青亮的水花，掩翅在两只翠羽鲜亮的鸭子身后。鸭子丝毫不以为意，专心埋头对着一丛银红色水中根须一通咕咕噜噜，搜食隐藏在根须间的美餐。河水绿茵茵地微笑，洁白的山百合不辞肥瘦地打扮着河滩，卵石在阳光下闪着温润的光泽。
年轻的梅影和方鲁并肩拥着温情漫步河滩鹅卵石，面对此情此景，他们很容易走出一个婚姻的完美。梅影抬手将一绺微风抓下的鬓发掖进眼镜腿里夹住，微笑牵着山光水色，她接受刚刚回国的洋博士方鲁之约，来到清晨的河滩，方鲁说要商量他们的终身大事，定下了他要立马返回重庆就任，抗战时期时间不等人。尽管他们来此目的明确，却谁也没有说正事，脚步徜徉在山水的舒美中，都不想破坏宁静、和平、阳光送暖的早晨。
梅影弯腰折了一支并蒂山百合，嗅着欣赏着，转向白西装白礼帽斜纹紫红领带的方鲁，送出绿茵茵的微笑说，看出什么了？方鲁从绅士的微笑里探出思想，费力地解读山百合，说她是白色的新鲜的。梅影说对也不对，你这个留法博士难道就学会这点浪漫？方鲁笑出不好意思说，我是学习军事的不是去进口他们的浪漫。那你说，我洗耳恭听。梅影笑了，笑碎了一河水，河水亮银子那样怂恿铺排。梅影收住笑说，你就没看出圣洁、高贵、顽强。方鲁哦了一声，像个开蒙的童子，说，那梅校长梅老师能不能为方某启蒙一二。梅影夹夹灵动的眼皮，微笑从嘴角滚落，说你没看出她们在任何地方任何环境里都能生长？河滩上山岗上到处都是她们的家她们的亲人。我是老师，我说一，你去反二反三吧。
方鲁微笑着推推鼻梁上的眼镜，说看来我这个洋博士要好好地解决水土不服了。方鲁起大早来河滩上可不是为了增长学问，他要在感情的热锅里炒出关于他们俩的未来幸福，这也是他在重庆的民国政府报道后就马不停蹄赶回来的原因，希望把小时候方梅两家定下的娃娃亲落到实处。梅影可是留过日本的学生，热心于教育，故而坚辞省府邀请回乡办了小学堂。方鲁不仅要摘婚姻的果实，还要设法打通梅影的思想和他一道去重庆。梅影不和方鲁讨论去重庆的事，指点山水树木花草说事，这里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情意满满。方鲁努力保持绅士风度，希望自己的热乎融化梅影的小心态，绅士地吸收梅影的芳心。梅影学生头上一缕头发再次调皮地滑落，只得重新将她们按捺进本该的座位里，嘴角掀开胜利的微笑，目光里绿意翻涌。方鲁有些急躁了，很想说出自己的大道理，看到梅影走在诗意的微笑里，只好在心里缓释急躁。梅影继续踏着小碎步，走出了温良恭俭让，好像忘记了让方鲁举一反二反三。
山亲爱地拥抱河水，舒展出一副宽大的绿色风景画，一两条小鱼跃出水面，似乎在向鹅们鸭们叫阵，远处几个牧童弃了牛儿不顾，尽情在沙滩上追逐、嬉戏，欢笑声撞进白云的怀抱。
梅影抬起笑意温和的脸庞，目光在画卷上移动，突然打向远处的追逐，把笑洒到他们的欢笑里，扫一眼急迫期待的方鲁，说，方大博士我是个小女子，只喜欢家乡的山水，希望生活在青山绿水的平静里，远离山外的炮火连天。
方鲁推推鼻梁上的眼镜，耐着性子问，难道一个留日学生就没有自己的理想，过着随遇而安的古老日子，这还是新女性吗？山外的炮弹迟早要落到山里，那时候你还能这么恬静、悠然？
梅影站住，瞧着倒映在河水里的蓝天说，理想，呵呵，谁没有理想，我的两个理想之一就是办好镇上新开的小学堂，听到孩子们朗朗的读书声就是天下最美的事，他们长大了会走出大山，去……梅影截断话语，弯腰捡起一块卵石砸进镜子般的河水，河水敞开了一朵喇叭花，飞溅的水珠落下重新砸开了一圈小喇叭花，清亮地笑出满河的畅快，河水的笑音在水面游行、飞越，连接青山扑向蓝天。
方鲁背对着河水挡住梅影的视线，坏笑着逼问梅影第二个理想是什么。梅影笑而不语，再次拾起一块扁平的卵石准备撒手河面，方鲁张开双手不让梅影投掷，说，有理想是好事，难道还怕说出来。梅影丢下卵石，拍拍手掌，目光越过方鲁头顶，投向远山的清越，迷蒙了双眼梦幻似的说，我希望在这里在一个宁静的下午，和我所喜爱的男子举行一场醉心的婚礼。
啪，方鲁拍手掌激发出温暖的脆响，说，那最好，别开生面别开生面，肯定终生不忘！我们俩在这一点上终于找到共同点了，太好了！
啪——勾——突兀、惊颤，拖着尖锐的啸叫撕裂群山的静谧，那是死神传送的请帖。方鲁和梅影终止了调蜜，目光打向声音发出处，那是牛头方向，那里连接山外的道路，火药爆发出强劲，推送子弹划破蓝天。方鲁惊呼，三八大盖，日本人来了！
枪声接二连三下着狗崽子，牛头那边呼喝声直冲云霄，惊恐的绝望的呼叫震动群山，整过镇子跟着震颤、慌乱。梅影急切地说，方鲁，我要去学校。不等方鲁回应，撒腿跑向能看到青绿覆盖下的部分白墙黛瓦。
“鬼子来了！”成为梅镇这个早晨永久的惊恐。
方鲁大喊，梅影，回来，日本人马上就到了，赶快往山里跑！
梅影裙裾翻飞，像一朵速开的蓝色山百合，像一面烈烈招展的旗帜，摇摇送来你走吧，那里有我的学生还有同事！梅影跑得飞快，和刚才判若两人，她在和死亡争抢时间。
进镇子的麻石街上男窜女叫，街面横躺着白的绿的红的各色吃的用的，还有躺在炸坑旁边血呼啦叽的尸体，硝烟弥漫。窝在店铺石阶台上女尸流着最后的血，烧饼摊子倒地旁边的店铺燃烧着大火，黑烟翻滚，冲天而起。啪勾不停，每啪勾一声，准有一个活生生的生命倒下。街口冲进来一群端着长枪戴着黄色招魂耳帖的嗷嗷怪叫的两条腿畜生，枪口冒着硝烟，刺刀上滴着殷红的血，他们见人就杀见东西就抢。两个黄衣畜生抬着一个拼命挣扎尖叫的妇女往门里窜，嘴里胡乱地大笑怪叫，一个鬼子兵枪刺上挑着一个四肢在空气里徒劳乱舞的婴儿，高声大笑大叫，几个围观的日本兵跟着胡叫怪笑。
大火四起，浓烟覆盖，叫声哭声和残忍的笑叫声构筑了梅镇灾难的全景图。
梅镇似乎醒在睡梦里，醒在枪炮的教训里。善良的人们似乎没来得及看清对方，就消失在子弹的扑击中。
这天，永远定格在公元1939年5月6日，湘西一个古镇的早晨。
青山绿水不再静谧优美，和平的阳光再也照不进古老的梅镇。
二
习惯生活在安步当车的千年古老里的山民百姓何曾遭受如此劫难，大部分人纷纷逃亡深山之中，暂时没有逃走的没头苍蝇样乱窜乱撞，烧香拜佛的人不在少处，佛祖非常吝啬他的无边佛法。
学校里早已乱成一锅粥，狼奔豕突，惊恐的哭喊声代替了朗朗的读书声。枪声咋起时，几个男女老师正带着学生准备排练梅影编写的抗日剧《血色》。初闻枪声，一个男老师还开玩笑说，这可是绝好的背景声响。随着更多的枪声还有炮声传来，玩笑声熄灭，惊恐挂到每个师生脸上。枪炮声下的惊叫、镇民的拼死逃跑给他们上了一节惊心动魄亡国课，慌乱哭喊改变了校园。院中竹林边，好几个女生抱团哭啼，余下的学生围住老师张着惊恐、希望的眼睛。老师们没了主意，一个女老师抱住另一个女老师哭泣。有人拉开校门，众人跟着逃出，很快退了回来，个个成了惊弓之鸟，五官变形。那个带头拉开门的田磊老师，狠狠闩上门，大叫，完了，鬼子兵冲过来了，怎么办啊，赶快想法子啊。
都不许哭！梅影如天兵天将突然降临，紧急大喝，说哭喊没用，反而给鬼子指示了方向，别哭别喊，跟我来。哭喊声随着梅影的镇定降温。梅影脸色煞白，胸口剧烈起伏，她是从河滩的爱情温柔地直接冲进可能随时丧命的火坑里，她要挽救她的学生。她的话镇住现场，绝望中的师生像找到生的寄托。梅影指挥老师们带着学生往学校后山跑，她断后，为师生的脱离拖延时间。田磊要和梅影留下来拖延时间，梅影厉声说，保护学生是你最大责任，不要叫我担心。田磊流下眼泪说，是，校长，我拼了命也要送他们走，你你也要……
别婆婆妈妈的，还是男子汉吗，快走！梅影柳眉倒竖，平时的循循善诱、温和的梅影不见了。门外叽里咕噜大叫，砸门声此起彼伏，门板嗦嗦颤抖。梅影上前一把推走田磊，大吼，记住，保护学生是当老师的责任！田磊抹了把眼睛，扛起一个吓晕的女生窜出后门。
梅影站立院中，整理了一下衣服，严肃地盯着被暴力摧残的门板，镇定得像一座巨石。门板哗啦一声向门内倒下，一群凶残的日本兵端着枪冲进来围住梅影。梅影在日本兵冲进来的瞬间身子哆嗦一下，随后稳住，迎着快要刺到脸上的刺刀丝毫不退缩。残暴的鬼子兵歇斯底里，抽回枪，准备将刺刀刺进梅影胸膛，被一个挎着腰刀的军官制止、训斥。鬼子兵收回枪，哈依一声退到一边侍立。军官朝围着的鬼子兵挥挥手，鬼子兵收枪撤围。军官上前用半生不熟的中国话说，你的梅校长？梅影急速打量军官，大义凛然道，是，本校不欢迎你们，请你们立即出去。军官嘿嘿笑说，我们是来帮助你们建立王道乐土，是朋友是客人，留学大日本帝国的梅校长难道没学到一点点礼貌。梅影冷笑，说有端着枪闯进来的客人吗，拿着刺刀威胁主人这还是朋友吗，这就是你们要建立的王道乐土？军官尴尬，脸色血红，尴尬地笑，说，我们不讨论这些，你的老同学在等着，我们是奉命邀请。请！梅影看一眼学校，平静地说，带路。
粗大的大榆树干上绑了七八个壮汉，鬼子兵端枪警戒。乡场上站着一两百哭哭啼啼男女老幼，鬼子兵用刺刀围住，四外高处架起几挺歪把子，虎视眈眈。树旁石凳子上坐着一个中佐鬼子军官，指挥刀立在岔开的两腿之间，一双戴白手套的手按住刀柄，瞪着三角眼欣赏他营造的这幅画面，得意在他脸上流窜。身后站立两个军官，脸上凶神恶煞，侧面躬身站立一个头戴日本军帽着中式衣裤挎盒子炮的中国人，他就是镇上梅老妖的儿子梅奔，因为吃喝嫖赌叫梅老妖赶出家门的败家子，后来听说去了东瀛岛国，没想到十年后成了鬼子兵的狗。
人群后面响起一阵叫骂，人群分开。鬼子兵押着绑缚着双手的梅影进来。众人惊呼，纷纷垂下头颅。田磊和几个男女学生随后押到。
梅影走得大义凛然。押解的军官跑到中佐面前讨好地报告一番，中佐放出微笑站起来走到梅影跟前，说，梅影小姐，没想到在这里见到老同学，难得难得。对不起，都是手下鲁莽，怎么能这么虐待老同学呢。伸手要替梅影解开绳索。梅影沉静地说，不必，这里只有中国人和日本人，没有其他的。中佐诞着脸皮呵呵笑说，误会误会了，我们是来大东亚共荣，建立王道乐土。梅影冷笑，目视现场，说，宫本，这就是你们的共荣，刺刀下的共荣？看着还在冒烟、燃烧的街道和街道上的尸体冷峻地说，这就是的乐土，鲜血、尸体、燃烧的乐土？畜生也讲乐土！
“八嘎”！宫本身边站立的军官狠狠打了梅影一耳光叫骂。宫本抬手制止，脸像个皮蛋，嘿嘿冷笑，指指大树，指指现场的人群，说，我今天只想和老同学畅叙同学之谊，没想到老同学如此不给面子，我是个说话算数的人，这些人是死是活都在老同学你的一念之间。如果答应和我回兵营，这些人马上自由。宫本抬手一招，身后躬身站立的梅奔扯着嗓子对众人道：宫本太君说了，这次来是诚心邀请梅影小姐去军营一叙，商谈建立大东亚共荣事宜，造成现在的不愉快都是不理解造成的，只要梅影小姐，不对，应该是梅影校长，梅校长要是过去商谈，你们不仅不会死而且还能好好地活着，等梅校长和宫本太君商谈好了，我们就是一家人了，你们可都要感谢梅校长啊！
人群里戴着瓜皮帽弓着细腰留着山羊胡子的镇长梅孝先扯着公鸭嗓子大叫，梅大姑，您就答应了吧，您答应了就是我们梅镇的活菩萨，观世音在世啊！好些人跟着附和，喊道，活菩萨啊，答应了吧。梅奔大喊，对，梅校长就是观世音菩萨，她答应了，你们就活了，能过好日子了！
凭什么叫一个姑娘担负这个天大的重责，你们你们还有人性吗？田磊怒声大喝。一个鬼子兵上前打到田磊，几个学生惊呼，护住田磊。中年妇女方嫂大喝，田老师说得对，我们这些人的生死怎么能搁在梅校长一个女子身上，你们这不是帮着鬼子逼梅校长吗？你们你们，还是人吗？镇长身边几个女人上前按住方嫂，一个三十几岁妖娆的女人用帕子塞住方嫂的嘴，阴沉地威胁说，方嫂，你还要不要你的烧饼铺子了。被堵住嘴巴又被人摁住的方嫂挣扎，呜呜地说不出话。
宫本看着现场嘿嘿冷笑。梅影怒喝，宫本，你还有人性吗？
宫本哈哈笑，说，我从来不强人所难，至于人性嘛，那是战争的人性。回头对围着那几个捆绑大汉的士兵挥挥手。啪的一声，一个大汉死在鬼子兵的子弹里。现场大乱，哭喊嚎叫。鬼子兵一阵紧急拉枪栓声。梅奔大喊，肃静肃静，难道你们真要惹怒黄军，统统给黄军做活靶子吗？梅孝先大喝，安静安静，不要惹怒太君！
梅影胸口起伏，脸色血红，对着宫本大喝，宫本，你要是一个军人，冲着我来，给我一颗子弹！
宫本哈哈笑，说，这可是你说的。
校长！学生惊呼。
啪的一声，又一个大汉垂下脑袋，血从胸口汩汩流出，宫本击毙的。全场死寂，睁大了眼睛盯着，惊愕、悲愤。
畜生！梅影怒骂。
梅孝先大呼，大姑，您不能再激怒太君了。求求您了，梅家姑太太！
姑太太，求求您了。梅孝先身边的几个女人齐声呼喊。
梅影盯着她们，激怒道，你们你们。梅影不知道说什么好。
宫本重新走到梅影身边皮笑肉不笑地问，怎么样，老同学，还是不愿意？梅影不愿意和宫本多说一句话，后背对着宫本。宫本盯着梅影的后背恼怒，转头对身边军官耳语。军官招来两个鬼子兵耳语。两个鬼子兵狂笑，放下枪，脱光了上衣。众人看着胆颤心惊，女学生和姑娘们或扭头不敢看或闭上双眼，呼吸凝重，空气仿佛在剧烈燃烧。鬼子兵脱得只剩下一条裤衩，推开前面的男人，一人一个抓出来两个十几岁的少女。少女大哭大叫，众人激动惊呼，想上前救护。鬼子军官对天鸣枪，众人惊恐后退。两个鬼子兵将少女带到大树下，在众目睽睽中按倒她们，骑上怪笑怪叫。
住手！梅影冲着宫本大喝。全场死了般，目光全部集中到梅影和宫本身上。宫本诡秘地笑。梅影决死地说，放开她们，我跟你走！
宫本嘎嘎怪笑，对大树下挥挥手，拍手说，早说，这一切都不会发生，请！
梅影转过身深情巡视在场的梅镇人，目光所到之处响起一片哀嚎，人们多么无奈多么可伶。梅影目光落到学生脸上。学生哭喊道，梅老师，您不能去！梅影闭上双眼，两滴泪水从眼角滚落。
梅影走了，走在一群蝗虫的队伍里，走在阳光惨淡里，走在满街尸体和烟熏火燎里。
三
日本兵满载着战利品撤走了，后面的一群兵还烧了几家房子，在狂笑里踏着梅镇人血迹走的。
梅孝先和他身边的几个女人兔子样窜回去，乡绅们看一眼大树摇摇头走开。乡场上人群哭哭啼啼扶老携幼散去。留下的是那些死了人的苦主和被绑着的家人，方嫂和田磊，还有哭泣的学生们。方鲁冲进现场目睹悲惨，看着参天大树，目光在燃烧，双手举过头顶嚎叫。
镇公所里斑斑驳驳，像个垂死的老人，阴气裹着发霉的空气，播弄死亡味道。梅孝先坐在太师椅里和众乡绅喝着茶商谈事情，好像根本没发生过灾难性事件，两个儿媳一个女儿和一个小老婆妖妖娆娆围拱着有说有笑。小老婆嗲着嗓子说，早知道黄军动用这么大阵仗只是为了一个梅影，还不如早点绑了送过去，免得全镇鸡犬不宁。女儿说，是啊，我瞧着就不舒服，一个女子不在家学女红，办什么新式学堂，镇上好像就她一个能人，这下好了，伤风败俗了吧，自找的。小老婆笑得热气噗噗，说，这下好了，梅思庭那个老东西攀上日本女婿了。大儿媳笑着说，三娘，说错了，那是日本人大公众的女婿呢，那可是一个兵营呢。
喝茶的乡绅有人摇头，有人放下茶杯脸色难看。
够了，都给老子滚，我们说正事。梅孝先听到她们说得不像话，看到乡绅们不满，只得赶她们走。
小老婆扭着水蛇腰不屑地说，媳妇们，跟小妈走，切，就这点能耐。梅孝先摔了茶碗，碎了的瓷片翻着筋斗飞溅，落出一片细碎的闪耀，眼睛瞪圆像要吃人。众人大惊。众女人这才悻悻地扭着屁股走进耳门。
抱着水烟袋乡绅问，要是梅思庭回来追问，我们怎么说？他们家可是有十几条枪。众乡绅附和，惶恐不安。梅孝先拍了桌子，拉着公鸭嗓子说，追问，追问啥，有本事到日本人哪里追问去，今儿这场大灾，根子都在他梅思庭身上，他要不把那丫头送到东洋上学，能认得那个叫宫本的吗？要不是跟宫本勾勾搭搭，他能带着兵来祸害咱们？众乡绅惊愕，张着嘴巴说不出话，目光可怜又可嫌地盯着梅孝先。靠梅孝先身边坐着的戴一副黑框眼镜的刀削脸连忙笑着说，梅翁目光如炬，看得透彻深远，归根结底还是他梅思庭种下的劣根，门风不正，怨谁！
乡绅们有叹息的有附和的，一场邪恶的闹剧在笼子里躁动。
方鲁气冲冲走进公堂，指着众人大怒说，你们你们可都是梅镇的头脑，出了这么大祸事死了那么多人，现在梅影为了保全你们被抓进日本兵营，你们居然还坐在这里喝茶说笑，你们喝下的可是他人的血泪，肠子不烂吗，还笑得出来！
戴眼镜的站起来愠怒，说你可是方家大公子还是留过洋的博士，怎么可以如此咆哮公堂？圣贤之书读到狗肚子里了！
去你妈的圣贤之书，圣贤之书教你见死不救，教你们把一个镇的安危推给一个弱女子！方鲁毫不退让大骂。啪，梅孝先拍桌子咆哮，这里是镇公所，不是你撒野的地方。方鲁盯着梅孝先，眼睛里充血，步步紧逼，咬牙说，哦，镇公所啊，死人了管不管，弱女子被抓了管不管，梅影把自己交出去了，就是为了换得你这样蛇蝎心肠的人活着，太不值得了！梅孝先双眼惊恐步步后退，脸色灰败。方鲁一把薅住梅孝先衣领，大喝，你到底救不救梅影？四个枪兵突然闯入抓住愤怒的方鲁。枪兵是戴眼镜的看到情况不妙，出门招呼进来的。见到枪兵，梅孝先活过来了，声嘶力竭道，拉出去拉出去！
方鲁挣扎着大叫，你们要还是人，要是还有一点点人性，就赶快组织人救梅影，梅影怎么说都是你们的救命恩人！
大榆树下，方嫂手里捧着写有“梅影长生”的木牌，带着学生们和田磊走近树干，把木牌恭恭敬敬放置粗大的树干下的石桌上。田磊带着学生在牌位前摆上香炉和祭品，点燃香插入香炉里。众人退后几步，方嫂双手合十跪下，田磊和学生跟着跪下。方嫂念叨着：大慈大悲的活菩萨梅影，梅大姑，您救了全镇的性命，但愿佛祖保佑您平安无事！学生哭泣，呼喊梅老师！田磊满面泪水说，梅校长，但愿您吉人自有天相，平安渡劫，我们都等着您回来呢！方嫂止不住嚎啕大哭，哭声响成一片，震撼大树，树叶似乎在嗦嗦颤抖。他们身后跪了黑压压一片男女老少，一片哭声。
青色的香烟绕护着哭喊声，震撼整过梅镇，日光惨白，流出殷红的血泪，血红蒙住了天地，风吹响了树梢，呜呜咽咽。
方鲁突然跑过来，抓起跪拜的田磊，怒喝，跟我走！
四
星星像从天幕的破洞里钻出来，繁密地滴着泪珠儿，月亮垂死地斜吊在天幕上，张着半边脸悲惨地瞧着人间。
房间里灯火迷糊一片，家具上像被涂抹了一层黏糊糊的死亡气息。梅影合目坐着，脸上全无血色，像个雕像。桌面摆放着糕点、水果，仍然保持它们的原始。门口两个背抢的日本兵锁住了梅影逃生的可能。自从离开乡场的第一步，梅影就没有打算逃跑，想着如何去死，只有死能解脱一切。一个被日本鬼子抓走的年轻女人，就是逃出去了很难消解那些怀疑的目光，如其忍受别人的怀疑活着还不如死了干净，到了如此地步再想别的那是虚幻的无益的，只能徒增心理负担。她想着如何有尊严的死去，她甚至想到被宫本五花大绑押解刑场，在枪弹的爆响后看着亲爱的蓝天微笑着倒下，倒在山百合的怀抱里，但是心里无数次想着自己的遗憾，再也没机会兑现在夏天的傍晚在美丽的河滩上和自己最爱的男人对着青山、河水还有山百合举办一场醉心的婚礼了，她只能在心里无数次设想那个热切的醉心场景。
一阵沉重的马靴敲击木质楼梯声强烈抬升，楼梯在强暴踢打下哼哼唧唧，像个濒死的病人。梅影呼吸了最后一口人间的空气，等待终极降临。上楼的是宫本，暴虐的马靴声就是宫本残暴的释放，宫本上次在这里带着暴怒离开，留给梅影一个最后的考虑。宫本的马靴踩着中国人的苦难和鲜血跨进房门，随手关闭了它，房间构成一个密闭的恐惧，空气瞬时坚硬。梅影继续保持死亡状态，灵魂似乎脱离身体飞升，在看不见的空中盘旋。宫本这次没有对梅影歇斯底里，马靴踏得轻柔，嘴角似乎挤出微笑，从木质化的空气里迅速传导给梅影耳朵。啪挲，像是一叠轻飘的纸片打击桌面，拍出来的风撞击梅影胸口，血液在血管里四处奔突，血管飘摇着随时爆裂。梅影咬着牙，忍受剧痛，脸色血红。
看看吧，他们都是你的亲人。宫本轻描淡写地笑了，那是吃人后张着血红的口说的，血腥扑鼻。梅影似乎嗅到亲人的熟悉，眼皮跳动，还是开启了眼睛，桌面散落着爸爸妈妈和七岁小弟的照片，这是宫本的恶毒和无人性，用家人来威逼。梅影感到自己像个大海中在狂风暴雨下摇曳的小船，气息悠悠地问，你把他们怎么了？
宫本诡秘地笑，笑声如瓦楞刮着梅影的耳朵、心，痛苦地滴着血。她知道人跟魔鬼无法交流，魔鬼嘴里永远吐不出莲花，问也是白问，合上眼睛在心里为爹妈小弟祈祷。又是啪的一声，一叠照片摔到桌面，阴冷地说，看看吧，他们可都是你的好学生。
你，猪狗不如，畜生！梅影爆出粗口，那是怒急恐惧至极的真实。宫本再次呵呵笑，说如果你好好活着，他们一根头发都不会少。怎么样，条件优厚吧。
无耻！梅影不再冷静了，她知道对面这个冷酷的魔鬼说到做到，只恨自己手里没有枪，怒气、戾气、伤心、悲痛涌上心头，堵塞了大脑，阻断了意识。
夜空泡在垂死里，半个月亮迷迷糊糊像在流泪，草丛里虫子低低地哀鸣，大地和天空在黑暗里颠倒。房间里灯光哀伤地探出窗口，又无力地下垂，跌落濡湿里。宫本那野兽的狰狞割碎了一片片花朵，旋转着飘落死亡的深渊。
骤然的枪声打破了魔鬼的舞会，枪声一声紧似一声，如一只只铁拳砸中魔鬼的头颅。楼门大开，宫本被灯光涂抹成黑炭，慌乱地冲出门，快速扣着衣扣，急问卫兵，哪里打枪？
卫兵指着一个方向说，好像是司令部那里。
枪声、火光编织了魔鬼的死亡链条，大地在颤抖摇晃。
五
城门外的小山岗像一条巨龙静静地卧着，方鲁和田磊等人拿着枪趴在山岗的树林里密切注视城门口。田磊低声问，这行吗？方鲁指指绑在身后树干上穿着和服的日本女人说，有她在，量他宫本没那个胆子，她可是宫本顶头上司的老婆。田磊还是不放心说，万一…
没什么万一。方鲁斩钉截铁道，一会交换后，你们几个不要管我，带着梅影从我们预定好的路线撤离。不用担心我，我可是学军事出身的，你们走得越远我越安全。
说话间，城门楼上火把大亮，烧红了半边天，鬼子兵如临大敌。梅奔的声音遥遥传来，对面的好汉听着，黄军答应你们交换人质，但是你们要确保人质安全，否则梅镇鸡犬不留，石头过刀草木过火！
田磊小声骂道，这个认贼作父的败类！方鲁指指日本女人，顾不上搭理田磊，高喊，你们不要心存侥幸，不要动歪脑筋，我们既然敢来，就有了万全的准备，告诉你们一个消息，不仅城外做好准备，在你们城内若干个要害部门也安放了炸弹，一旦你们打歪主意，城内马上爆炸四起火光冲天！
好，黄军答应你们。这就下去交换人质。
田磊有点发抖。方鲁厉声说，有点中国人骨气好不好，刚才你不是挺有骨气的吗，你没瞧见他们也害怕吗？按照计划行事。方鲁掏出毛巾塞住女人嘴巴，解开绳索，逼着跟自己走。
双方在城外抵近山岗地空地上对峙，火把照耀得如同白昼。大队的日本兵燕翅排开，抢上刺刀寒光闪烁。方鲁让对方士兵退到城门口，否则不交换。宫本只好照做，叫人带出批头散发衣衫不整被堵住嘴巴的梅影上前。
梅奔说黄军是讲信用的，请把夫人放过来。方鲁朝后面挥手，田磊等三人押着日本女人来到身边。方鲁说，看清楚了吗？要不梅奔你过来瞧瞧。梅奔低声告诉宫本，宫本挥手。梅奔胆颤心惊地走过来，仔细打量，回头说，太君，确实是司令夫人。
宫本要同时放人，方鲁不答应，说自己可以站在这里陪着，你们先放人，等我们的人安全了再放。宫本不同意。方鲁用驳壳枪顶着日本女人后脑，女人呜呜大叫。方鲁说，你们人多，有机枪有摩托车，只有我认为我们的人安全了才会放人，千万不要动歪心思。宫本犹豫，梅奔跑回去一阵耳语，宫本不得不下令放梅影。
梅影被绑着双手，走过宫本身边，突然一头撞向宫本，宫本连连后退，还是倒下。谁也没料到梅影不顾性命撞宫本，双方似乎一触即发。梅影要用这个方式激怒宫本杀了自己。宫本爬起来，暴怒，抽出刀要劈了梅影。梅影迎着刀再次冲击。
住手，敢动，立马毙了她！方鲁声嘶力竭道。
六
路上，梅影像个垂死的人，不说一句话，低着脑袋东倒西歪地走着。方鲁想搀扶，梅影尖利地叫道，别碰我！方鲁缩回手，万分惊恐地问，他们他们没把你怎么了吧？梅影不理会，疯了般跑去。
天，亮在满目疮痍里，青烟从废墟里袅袅升起，绕着群山的呜咽。镇口路边的落日崖上皤帆飘飘，纸钱当空，悲伤、凄凉的哭喊声萦绕着坟地，乌鸦盘旋着呱呱怪叫。
几株洁白的山百合，在微风的摇摆里流着泪水。
梅家大门紧闭，没有了往日的枪兵站岗，只有两只石狮子张着空洞的嘴巴无目的地悬望。
门前路上聚集了三三两两的男女，有意无意地瞧着紧闭的大门。梅孝先家的女人在小老婆率领下站到对面，向梅家大门指指点点，肆意嬉笑，招引了一大堆男男女女。听了她们的蛊惑，有人不相信，有人摇头叹息走开，有人随着她们的污蔑兴风作浪，责骂梅思庭门风败坏，表面道貌岸然背地里男盗女娼，将日本人祸害梅镇的责任全部推倒梅家头上，骂梅影臭不要脸，水性杨花，送给一个军营的日本兵用。骂得正起劲的时候，方鲁和田磊他们突然赶到。方鲁责骂他们没良心，说要不是梅影挺身而出那两个姑娘还能保得住清白？接下来还不知道要死多少人有多少妇女被糟蹋。指着梅孝先小老婆和闺女厉声道，要不是梅影挡着，说不定下一个就轮到你们！你们良心叫狗啃了叫猪吃了！方鲁满脸飞红，像一团燃烧的火焰，眼睛奓着，仿佛要吃人。田磊愤怒地说，就没见过你们这样的，真该叫日本兵抓了你们，梅校长为了谁？没有梅校长你们能站在这里说风凉话、侮辱人！
那些跟风的男女低下头，纷纷溜走。梅孝先小老婆和闺女想争辩，看到方鲁变了形的脸，扭屁股逃跑，边走嘴巴还不干不净地道，方家少爷，那可是一个叫猪拱了的烂白菜，你还好这一口。方鲁大怒，要追上去。田磊等强行拉住。田磊说，方博士好男不跟她们这些破烂斗。方鲁垂下胳膊，狠狠地吐口吐沫说，没想到不仅愚昧还是这等侮辱糟蹋人，简直猪狗不如，怎么能叫这样的人生存在这个世界上！
梅家院子空无一人，树叶挂着脑袋，花草抱紧了身子畏缩在阴惨惨的光线里。方鲁等直驱上房，厅堂里空无一人，后面隐隐传来低低的哭泣声，连带着空气叹息。方鲁连叫了几声梅伯父，好大一会儿，梅思庭才在丫头的搀扶下出现，一夜间乌黑的头发披上一层霜，脸像被水泡过的惨白肿胀，目光暗淡不看任何人，坐到太师椅子里似乎对着空气说，来了。方鲁赶紧近前，小心地说，来了，伯父。梅影还好吗，我想给她散散心。梅思庭合上双眼，悠悠地说，她她恐怕没有那个心事了。
怎么了，伯父？方鲁惊愕地问，不敢相信。顽固地说，我知道梅影一定受苦了，心情肯定不好，我还是想当面劝说，事情过去了，就当一阵风刮过去，没什么的，只要天没塌下来就好。梅思庭睁开眼睛，盯着诚意满满的方鲁说，你，真的这么想？
是，伯父，我想现在就见到梅影。梅思庭合上眼睛，搭在椅背上的手轻挥。丫头说，方少爷，我带你过去。
梅影躺在床上，双眼瞪着，好像僵死了。方鲁等梅伯母和丫头离开后，扑到梅影床边急切地说，影，到底怎么了，你要这样折磨自己。眼泪顺着腮流下，目光追着梅影惨白的脸。梅影不说一句话，就是一个活死人。方鲁愈发揪心，说，影，就是有天大的事我们俩个扛总比你一个人闷在心里好，你可是新女性啊，怎么这么想不开。梅影突然大笑，凄厉的声音刀子般扎进方鲁的心窝，血啪嗒啪嗒滴落。方鲁忍着痛苦说，影，别这样，我们可是要在河滩上举办美好婚礼的。梅影笑声骤停，双眼紧闭，眼角慢慢溢出两颗泪珠。方鲁急得在房间里转圈，像个斩掉头颅垂死挣扎的公鸡。
你，走吧，我已经是一个不干净的女人。梅影嘴巴丝毫没动，声音似乎是从地狱里冒上来的，阴冷、坚硬，房间随着这句话翻转。方鲁双眼圆瞪，全身颤栗，突然抱着脑袋嚎叫，发疯地奔出房间跑出梅家。
路上，人们听不清方鲁在叫喊什么，为何如此，只道他疯了。方鲁没头苍蝇样跑回家，气喘吁吁，紧急跪在父母面前连磕三个头，说，父亲母亲，恕孩儿不孝，我走了。老两口惊问去哪儿。母亲说，梅家的婚事怎么办？方鲁起身赤手空拳地雄赳赳走出，撂下一句话说，爱咋办咋办。说完，人已经在门外。老两口惊愕地看着空洞的门，僵在当地。母亲突然高声喊道，不带行李啊！
七
梅影闺房，灯黄光惨，浓重的悲哀装满了每一个空隙。母亲和弟弟守在梅影床边，像守着一个濒临死亡的人。阴风在房间里四下游走，似乎是阎王提前派鬼使来下通知。门哐当一声被推开，屋里人吓了一跳。梅思庭大步闯入。梅母哭泣道，老爷，这样下去可怎么好哇。梅思庭大怒，说，死了算了，梅家担不起这个污名！
什么！梅母惊叫说，她好歹是我们的女儿，外头叫鬼子欺负了，家里你还说这个话，你你这是在逼命吗！梅思庭喝道，妇人之见，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我梅家在镇上住了十几代，从来没有过……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梅影突然坐起来，双眼亮闪闪盯着父母，赤脚下床跪倒父母面前磕头，说女儿还二老养育之恩，从此刻起我不再是梅家女儿！说着，赤脚跑出。
母亲大哭，呼喊，影儿啊妈的心头肉啊，不要走哇。
弟弟惨呼，姐姐，不要走啊！
泪水漫出梅思庭抬着的眼眶，爬上脸，任其滴落。两手一边一个拉住夫人和儿子，厉声说，叫她走！
八
神经高度麻木的梅镇人半死不活地过着他们的日子，像悠悠的河水那样无声无息，唯有方鲁的出走和梅影的逃离重新牵动人们麻木的神经。一些人为方鲁抱屈，更多的人感叹梅影。人们心里都明白是梅影救了梅镇的人，保全那些女人的贞洁，可是又不能公开原谅梅影的失节，还是失节于日本鬼子。田磊、方嫂他们到处替梅影更名，可是没人敢当面赞同，一些好心人只有在夜幕掩护下去大榆树下，对存留着的梅影牌位烧香、拜谒。他们把梅影当成拯救他们的恩人、活菩萨。慢慢地祭拜的人多起来，大榆树下香火比山上仁义庙里的香火还旺盛，关二爷要是有知一定伤心落泪。人们在香烟缭绕里祷告梅影平安无事，在他们心里梅影就是他们的保护神。
香火照亮了人们心头的黑暗，却照不亮梅孝先他们那般人的心里阴暗。
梅孝先在小老婆等女人怂恿下特地召开乡绅会议，议题只有一个，定性梅影是严重失节，辱没梅镇和先人，还严重侮辱了中国人的尊严，派生出两个决定，驱逐梅思庭家出梅镇，不准人祭拜梅影。
梅思庭怎么也没想到，梅家十几代人辛苦攒下的基业毁在梅影手里，通知下达后，没有一句辩解，拖家带口三四十人被枪兵押着离开梅镇。一路上愁云惨淡，人们用眼泪为他们送行。那两个保全贞洁和被救下男人的家庭全体出动，不管梅孝先的什么禁令，带着好吃的哭喊着堵住大路，挡住梅家人，公开在道路上摆上香案祭拜心中的活菩萨梅影。跟来的全体师生哭祭，哭声震撼整过梅镇，哭倒了一大片男女和学生，也引来了更多平日不敢公开自己良心的人，还惊动了附近的山民。他们不辞路远，纷纷赶来祭拜女菩萨。
来祭拜梅影的山民络绎不绝，越来越多，气得梅孝先等人只敢龟缩在镇公所骂娘。
不知是谁喊了一句，梅老先生一家不该走，我们找梅孝先理论去。众人纷纷应和，簇拥着梅家人赶往镇公所。梅孝先何曾见过如此阵仗，绕他们怎么威吓、叫骂，没人理睬。梅孝先叫枪兵抓人，没有一个枪兵愿意出手，反倒是梅孝先被田磊等人抓住，逼梅孝先取消禁令。田磊说，你个黑白不分的老东西，如果你胆敢再如此，老子和你一道跳日落崖，敢不敢！有人干脆说，别跟老狗日的废话，他听不懂人话，干脆给他一粒枪子算了。
梅孝先在群情汹汹下被迫宣布取消驱逐令，保留大榆树下的供奉，派人寻找梅影。
九
山路尽头是一座古砖墙圈着悠久的县城，历经无数风雨的民居不堪重负地苟延着，街面冷冷清清，行人稀少，乞丐特别多，十个人里至少有一个是乞丐。这天，街上多了一个披头散发衣衫破烂的乞丐，脚上的污泥里掺着血污，走一步，青石板上落下一道血脚印，借着手里的树棍支持行走。准备驱逐的乞丐们瞧着血脚印，摇头叹息，无意中看到这个新来的腰间别着两把柳叶刀，更加不敢接近，只好用目光追随。乞丐一路艰难地走向军营，面向军营站了一会，躺倒军营对面的岔路口墙根睡觉大觉，眯缝的眼睛射出寒光，刺向军营门口。
远处的旮旯缝里，好几个乞丐盯着。
日头白花花地下着火，狗蛰伏阴凉之地伸出舌头嚯嚯地排热，乞丐一动不动躺在能烤熟麦饼的墙根，像条抽了脊梁的死狗。房顶上瓦面仿佛过了火，白气滋滋地升腾，空气里飘着焦糊味。军营门口有几次日本兵进出，每次进出，乞丐都放大了眯缝的眼皮。一个拉长的影子靠近乞丐，带来不断增强的喘息声。乞丐掉过手里的树棍，指着逼近的影子，影子不再逼近，声音嫩嫩地说，七爷让我们送水、吃的。乞丐收回树棍，影子缩短，递过来一只大饼一个豁口陶碗，碗里波光潋滟。乞丐夺过碗，把水倒进喉咙里，抓过大饼大口撕扯咀嚼。贴着乞丐耳朵再次爬过来带着奶味的童音，七爷说了，你一个人等于送死，我们在关二爷庙。乞丐停止咀嚼，脖子似乎僵硬，扭头看时，影子早已消失。
日光把墙面压缩为一块巨大的黑影，劈头盖脑蒙住墙根，也蒙住仿佛死了乞丐。黑影伸展到半个街面时候，军营门口响起叽里咕噜的疯狂，两个鬼子军官兴奋地冲着大门而来，梅奔矮了一节放着谄笑随在一个芦柴棒子日本军官身侧，嘴里放着叽里咕噜的马屁。乞丐身子一点一点离开了靠着的墙根，手伸向腰间插着的柳叶刀柄。芦柴棒子正是宫本，距离乞丐四十几步路，快要进入柳叶刀有效击发距离内。乞丐的手把住刀柄，下一秒就是抽刀击发了，抽刀的手腕却叫另一只铁钳子的手抓住，乞丐的手在铁钳子的钳制下像没有分量的棉花。正在乞丐激怒、呼吸粗重之际，响起一声啪，宫本摇晃一下捂住肩膀，倒在梅奔及时伸出的双臂里。枪声引来瞬间的枪声大作，机枪声飞蝗一样扑向乞丐左边的墙头。乞丐耳朵里炸响了一个沉闷，跟我走，没命了什么仇都报不了。
月色漂染了破败的大殿，那些剥落、残缺和报废的什物乱糟糟地被月色刷成冷峻的画页，残留的热空气正在给冷峻固定色彩。外面，落单的子弹在夜空里划出垂死、暴虐的啸叫，粗暴的叫骂声，撞击木板的声音，割裂了本该平静的夜晚，哭喊声染着县城的夜色。
乞丐躺在草席上，头发分开落到脸的两边，暴露出一张虽然涂抹了泥灰但仍然好看的脸，她是个女人，她就是被迫出走的梅影。梅影诀别亲人，直奔县城，守在兵营前的目的显而易见，可惜，她的柳叶刀没有发出，就算发出了不知道能不能击中仇恨的目标，虽然她出生在书剑承传之家，从小也跟着父亲练过武，柳叶刀练得最称手，但是在失衡的心理作用下是否能保持平常的准头还得两说，再加上虚弱的体力，柳叶刀就是飞出去了能否有足够维持快速飞行的能量也是未知数。及时转移目标的那一枪是方鲁开的，方鲁那天离家出走后就发誓一定要杀了宫本，他在县城的行踪叫无处不在的乞丐探知，乞丐的头领七爷找到他，达成共同杀鬼子的合作协议。方鲁早就从身材和走路的姿势上，认出守在军营对面的乞丐就是梅影，他痛恨梅影失身失节，但是不忍心眼看着前去送死，心里还是放不下梅影，关键时候果断开枪。
好几个小乞丐瞪着黑生生的小眼睛盯着昏睡的梅影，十分担心，没有好办法。梅影在感知自己的手完不成击杀目的时，急怒攻心，虚弱的体力用尽晕倒当地，被人背进了关二爷的地盘。方鲁开了一枪后，及时抽身，他无法面对梅影，嘱咐七爷好生照看梅影，自己去继续训练田磊那班人，他要拉起一支复仇的队伍，七爷已经答应了方鲁，合成一股。
来了来了。乞丐头七爷一手端着一只盆子急匆匆进入，小乞丐分开。一只盆里是稀粥，分派小乞丐给梅影喂食，自己拿起另一只盆里棉布，在随后而来的水盆里蘸水，抓起梅影的脚清洗，去掉泥土和血污的脚板划痕杂乱，呲着一道道横七竖八的血口子，蒺藜露出黑乎乎脑袋。七爷拿出镊子夹住黑脑袋拔出，脚板微微颤抖。七爷告诫梅影不要乱动，伤口要是不清理会感染，那样还怎么报仇？
你是谁，为什么要阻止我？梅影气息奄奄地问。一个小乞丐说，他就是我们的七爷，玩枪的。七爷说，对，我就是玩枪的七爷，我是为了……砰，哗啦。梅影踢翻了水盆，怒叫，滚，我不要你管，我要杀宫本那个活畜生。暴怒支持梅影爬起来，摇晃了一下又躺倒。
梅影醒来时候躺在一个简陋的床上，房间里黑乎乎的很难看得清面貌，房间有门没有窗户，门把屋子锁进黑暗，从门缝里挤进来几丝光线泄露了这是一个发光的白天，门外没有任何人为响动，风从门缝里飙进来，在黑暗里斯斯叫，像无数条毒蛇在吐信子。梅影有气无力地看着听着，好像来到了另一个世界，她早已没有了惧怕，也不拿自己当人待，更不把自己当女人，她活着唯一目的就是杀了宫本那个禽兽、魔鬼，哪怕和他同归于尽，她活着就是为了死去，她努力让死去早一天到来。
斯斯的微风伴着丝丝缕缕光亮在黑屋里舞蹈，她不想听不想看，眼睛张得特别大，像要用眼睛吃人。黑暗能叫她安静，那就恰如其分地守着黑暗，直到自己身体完全有了行动能力。她清楚，她还活在人的世界里，但是已经失去了一切，再也不用想那个缥缈的醉心的事了，她只配拥有死亡。
门咬牙切齿地开了，光线轰隆一声扑入，同时送进来龇着毛发的七爷。七爷的脸埋没在光线的推送里，光影在嘴边颤动出声音，饿坏了吧，吃点东西，养好体力好杀鬼子。梅影在门开的瞬间关闭了眼睛，她不想和人有关系，尤其是对她关心的人，她要无情绝情。七爷陪着小心将碗放到床边一张椅子上，说，我叫七爷，也是东北军负伤的连长李湘林，我爱人也是被宫本那个畜生……所以，我脱离了部队，一路追踪下来，我还有十几个好兄弟。李湘林强行灌输自己的经历和苦难，暗示他们是一棵藤上的两个苦瓜，砥砺梅影的求生欲望。
十
梅影终于答应跟李湘林训练，坚持自己的独立单干，说自己的仇不依赖别人，哪怕是自己的亲兄弟都不行。李湘林痛快地答应，悉心教授梅影所有杀日本鬼子的技能。梅影开始了没日没夜的训练，伤痕累累遍体鳞伤，从不叫一声疼和苦，她把自己当成了一架机器，只要机器能运转绝对不会躺下，机器更不会有人的感受！陪练的几个东北军士兵开始个个都是能手，有的甚至不愿意做陪练，认为是耽误时间，摔得梅影浑身是伤。一个月后，士兵们被梅影摔得鼻青脸肿，三个人不是她的对手，各种技能一学就会一学就精，十几个人里只有李湘林和梅影不相伯仲。格斗中梅影不说一句话，完全把对手当成她的复仇对象，眼睛里全是刻骨的狠毒。
在一个无月的夜晚里，梅影从山中营地消失了。得知消息的李湘林随后追赶，哪里还有梅影的踪影。
两天后，县城传出惊人的消息，酒楼上炸死五个日本军官，妓院里两个日本兵死于柳叶飞刀之下。两个现场都留下一张纸，写着独孤二字。日本鬼子如同惊弓之鸟，一两个日本兵大白天都不敢出兵营，城里如临大敌戒备森严。看到纸条的中国人一传十十传百，都说城里来了一个来无影去无踪的独孤大侠，专杀日本鬼子。独孤大侠带给县城人一丝丝亮光，让久违的脸上有了笑的理由。
日本兵龟缩兵营，靠近兵营的地方时常响冷枪，每次枪响必有一个日本兵血花飞溅。凶残的日本兵连日来把县城翻了个底朝天，连独孤大侠的影子都没瞧见，还在清剿中接连死了九个官兵，全城通缉毫无结果，因为见过独孤大侠的日本兵都命丧黄泉。宫本看出了独孤大侠专杀日本兵不杀中国人的漏洞，严令那些汉奸出动四处搜捕，连梅奔也被派出去带队搜查。每天兵营门口绑着十几个老百姓，只要独孤大侠朝兵营开枪就杀三个中国人，这招够歹毒，兵营才得到暂时无事。
独孤大侠也改变了手法，蛰伏城外，专门对出城扫荡的日本兵动手，每次不是一个就是两个，打完就走，绝不恋战。穷凶极恶的鬼子兵毫无办法，好几次清剿变成对长官的保护。
县城出了这号人物，引起了多方寻找，最终都无功而返。独孤大侠行动在风里在迷雾里，没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只有日本兵死亡后出现的独孤二字，字是左手写的毛笔字，从字迹上根本无法判定需要的属性。城里的读书人可遭罪了，都被抓进兵营验证字迹，严刑逼问。
县城成了那些黑乌鸦横行的天下，黑乌鸦是县城百姓送给那些流着中国人的血帮着日本鬼子残害同胞的汉奸，是对汉奸的刻骨诅咒。梅奔试了几次，居然毫发无损，胆子开始发胖，带着手下四处横行。一个夜晚，梅奔醉醺醺从妓院出来，叫一个人薅住衣领，梅奔吓得跪地求饶，抓着的人像从地狱里发出的阴森，喝道，再叫送你见阎王！梅奔只磕头不敢出声。那个阴森低沉道：要想活命滚回梅镇，不要再给鬼子当狗！梅奔压低声音说，是是，再也不敢了，就走就走。阴森声音道：叫梅镇人明白，祸害他们的是日本强盗，不是其他人！梅奔磕头如捣蒜，是是是，一定相告一定相告！您是您是……啊哟。梅奔杀猪似的大叫，双手捂住耳朵，血从指缝里钻出，青石板上躺着一只血耳朵，腥亮地反射着照过来的灯光，血糊糊地悸动。
梅奔捂着耳朵连夜逃回梅镇，窝在家里养伤。听说梅翻译官回来了，梅孝先等人登门拜访，托梅翻译官在黄军面前多说好话，保全梅镇老少。梅奔叽叽哼哼地说不出所以，只让梅孝先他们不要让人知道自己回来了。梅奔害怕极了，血糊糊的耳朵让人终生不忘，一夜之间变了一个人，再也没有了那些恶习，劝说梅老妖赶紧搬离梅镇，不说搬离的原因。梅老妖哪里舍得家产，哪里听得进儿子的话。梅奔急得没办法，单独对爹说独孤大侠其实就是梅影。梅老妖不相信弱不禁风的女子怎么就变成杀人魔王，梅奔磕头赌咒说，梅影的声音他最熟悉，不管怎么变都能听出来。梅老妖拍着脑袋说，是了，梅思庭家世代习武，我怎么把这个忘记了，可是，她一个人，迟早会殃及梅镇，太君要是晓得是我们梅镇的人……爹，您想怎样，我的耳朵可是警告，万万不能啊。
很快，梅孝先知道独孤大侠就是梅影，带着枪兵连夜赶走梅思庭和家人，说不能叫黄军找到祸害梅镇的借口。梅思庭听说独孤大侠就是梅影，没说二话，带着家人乘着夜色离开。岔路口，梅思庭对着县城方向遥拜，嘴里念念有词说：家有此女，我梅思庭祖上积德了。闺女，是为父看错你了，你是贞烈女子，等到平安日，为父一定为你树碑立传，以飨后人！梅思庭洒泪离去，进入深山林场的老宅，留下四个枪兵，剩下的交给前来的田磊，带着进城协作梅影。
十一
连日来，梅孝先派人四处张贴告示，令全体梅镇人安心过日子，说前次日本人来是为了梅思庭的女子，现在梅思庭家走了，梅影也失踪了，再也没有值得黄军惦记的。如果黄军偶尔路过，千万别慌乱，要箪食壶浆以慰大军，定能逢凶化吉平安度过。梅孝先还怕人不识字看不懂，每天派两个枪兵提着铜锣沿街叫喊。那些有良心的人听了在背地里咒骂梅孝先是缩头乌龟是汉奸。田磊和方嫂等带人夜里撕毁告示，白天梅孝先叫人张贴，并说，如果发现再有人撕告示不听劝告，当同梅镇的罪人论处。
三天后的早上，阳光没有分别地照着梅镇，麻石街上有几家店铺刚刚打开门，一群黄祸涌入，皮鞋的铁掌狰狞地敲击麻石，溅起一溜溜火星。这次，日本兵没有大开杀戒，目的明确地直冲镇中而去。老板们吓得赶紧关上门，在门内哆嗦、喘息。
日本兵围住大户，强行带走他们的年轻女子。他们用惊恐的告饶，希求放过，招来的是无情的枪托和皮鞋。宫本领着兵冲进梅孝先家，梅孝先正在茅房里痛快，听到不同往日的嘈杂，吓得屎尿停滞，顾不上屎尿给屁股染色，提上裤子匆匆忙忙赶往客厅。三个老婆两个儿媳和闺女都叫日本兵刺刀押着跪了一大片，垂着脑袋簌簌发抖。梅孝先一手提着裤子放出无限欢笑说，太君太君辛苦，没想到太君如此勤劳，请坐请坐。高声叫道，来人啦，给太君备茶备饭，杀猪犒劳太君。宫本用生硬的中国话说，不用，梅桑，你是大日本大大的朋友，肯为大日本圣战出力？
梅孝先点头哈腰，一手紧紧抓住裤腰满面笑容说，一定出力一定出力，太君尽管吩咐。宫本哈哈笑，吆西，很好，大日本士兵前线作战的辛苦。
辛苦辛苦，大大的辛苦。梅孝先应和着，偷眼瞧着跪地的女人们，一个个像拔了毛的秃尾巴鸡。宫本说，那好，黄军需要你家的女人慰劳慰劳那些辛苦的士兵。
啊？太君太君，那可不行，她们是乡野之人，见不得大世面，惹怒了黄军，那可不是闹着玩的啊，太君太君太君您行行好。梅孝先眼泪鼻涕齐出，双手作揖，忘记了提着的裤子，裤子滑落，露出两只干帮帮的光葫芦腿，两股间夹了条变了形的小黄鱼。女人惊呼，梅孝先似乎意识到，赶紧提起裤子，急赤白眼地哀求，太君太君……八嘎！宫本身边的军官抽出抵住梅孝先的脖子。梅孝先妈呀一声瘫坐地面，浑身筛糠，他睡着想醒了也不愿意相信，自己真心求得共荣共存大计的黄军竟然不认他这个优良奴才，对他这个一心求安的良民顺民下毒手。脖子上寒冷钻心，眼前寒光闪闪，刀不是来跟他梅孝先商量共荣共存，是要吃他的肉，毁他的脸，如果不答应，人头立马搬家，女人照样被带走。宫本似乎并不同情颤抖的梅孝先，也不理会梅孝先的真心，挥手叫士兵带走哭哭啼啼的女人。梅孝先哭着喊道，不要反抗啊，要保全好自己啊。
呸，梅老狗，你也有今天啊，你不是一心巴结日本人吗，添鬼子的屁眼吗？咋样，日本人给你戴上多少顶绿帽子，够你老乌龟受用下半辈子！骂梅孝先是他的二姨太。骂完，二姨太乘日本兵不注意，一头撞死在客厅立柱上。
客厅里顿时沉寂，人们来不及思想，二姨太完成了她的忠烈和大义，倒在地面像一座躺着的不朽丰碑。
街上踢踢踏踏走着十几串穿银代金的富家女人，哭哭啼啼和叫骂声杂交。
那些平日很威风的狗们不知道躲到那个地洞里了。街上留着日本人的告示，令梅影三天内到军营自首，否则将这些女人统统充当慰安妇送往前线，然后梅镇鸡犬不留。女人们脚步沉重地踢打着麻石街道，仿佛踢打着在人们心头。人们虽然痛恨这些大户，也痛恨那些仗势欺人的太太小姐，但是他们毕竟是中国人。暗中盯着的人们个个咬牙切齿，但是毫无办法，空怀满腔悲愤。
十二
梅思庭面色晦暗地躺着唉声叹气，目光空前疲惫，头发似乎又白了些许，手里的书摇摇欲坠，管家匆匆跑来告诉他梅孝先他们来了。梅思庭目光冷悠悠地打向柴门，梅孝先等衣衫不整弓腰窜入，热切的目光碰触梅思庭冰冷的目光，搅扭着跌落泥地。梅孝先在梅思庭丈外止步垂首，后背上露出两根带刺的荆条，脸似乎从死人堆里捡回来。梅思庭将书放置竹椅上，微微挪挪屁股，端正身体问此来何事。梅孝先突然跪下双手合十，急切说，太爷，是我孝先对不住太爷，晚辈有眼无珠，可都是职责在身啊，是全镇三千多人的性命逼的啊，太爷能体谅晚辈吗？跟着梅孝先先后跪倒的乡绅齐声呼喊“太爷”。梅思庭再也坐不住了，站起来惊问又发生什么大事。梅思庭想到他们来肯定有事，没想居然以这种形式表示，他想到逼他们全家老少离开时候的绝情，何曾把他当太爷了！如此表示除非梅镇遭遇了空前灾变，有求自己，否则梅孝先和众乡绅不会自贬身份下贱到不齿地步，内心自然惊愕，脸上波纹不显。
荆条高高举在梅孝先手里，梅思庭瞧着并不接荆条，说，有话说，用不着古人那一套，起来说话。梅孝先诺诺连声，颤颤巍巍地爬起来，脸上泪水流出两条沟，将荆条递给管家说，太爷想什么时候惩罚，孝先随时恭候。梅思庭瞧着心有不忍，咽下嘴里的愤怒说，啥事？梅孝先嘴唇哆嗦着语言不清，身后的戴眼镜乡绅代替梅孝先说明刚刚镇上发生的大灾变。梅思庭听了阴霾覆面，低头不语。众乡绅恳求梅思庭救救他们的女人，神情垂死得像一只只瘟头鸡。
梅思庭背过身体，背对着众人，声音阴沉道，众位请回，恕梅某无能为力，请不要再拿小女做挡箭牌，小女可是众位的眼中钉，早已亡命天涯，就是梅某想出头也是心有余力不足。
太爷，姑奶奶可是叫日本人闻风丧胆的独孤大侠！
太爷，大姑可是女中豪杰！
太爷，我等有眼无珠，错怪了姑奶奶了！
太爷，姑奶奶可是活菩萨啊，那天乡场上要不是姑奶奶侠肝义胆挺身而出，不晓得有多少人被杀，有多少良家妇女被祸害啊，太爷！
乡绅们说得义正辞严，涕泪横流。现在的梅影在他们嘴里就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是舍身赴死的大义凛然。原来他们心里还存着如此圣神的判词，可是说在此时此地显得分外虚假，还滑稽。梅思庭明白他们都是为了自己才临时抱佛脚，想出手，却像深陷水井里的牯牛有劲使不出。他清楚，这些人是想女儿再次为他们牺牲，牺牲完了还不是……他的心在颤抖，不敢想下去。他痛恨自己，是自己的冲动和恶言逼走了女儿，现在是生事死都不知道，又能到哪里去找到女儿？梅思庭的为难似乎早就被来人料到，戴眼镜的说，只要太爷往城门上一站，保管大姑在一天之内现身。梅思庭没想到戴眼镜的如此歹毒，这是要把自己送给日本鬼子做人质，真正坏透了的烂瓤子。梅思庭仰面长吁，罢了罢了，看来我这把老骨头非要让日本人敲骨吸髓了。
镇前路上，众人挡住梅思庭的马车，不准前去送死。田磊等围住梅孝先等人大骂他们丧尽天良，为虎作伥，毁了人家女儿还想毁了年老的父亲。方嫂骂道，梅孝先，你枉披了一张人皮，怎么干出如此猪狗不如的蠢事，你们不是日本鬼子的良民吗，不是太君前太君后吗，不是要大东亚共荣吗，怎么你们的太君不拿你们当朋友了不拿你们当人了？梅孝先等人在众人群情汹汹里，老脸紫红，说不出半个字，像一只只丧家犬。
眼看走不成了，梅思庭站到车辕上高声喊道：父老乡亲们，为了我们梅镇的安宁，老朽父女愿意投身虎口，他们的家人也是梅镇人，也是中国人，救他们就是救我们自己，不要为难了，早一点救出他们早安宁。
不行，您去了就是有去无回！
您去了也救不回她们，日本人不是人是畜生！
我们不能再叫好人伤心又流泪，更不能无价值地牺牲！
不去，他们活该！平日里不是威风凛凛吗，不是欺男霸女吗？
梅思庭双手抱拳，高喊：众位乡亲，原先老朽也错怪了小女，认为她失节失贞，有辱门风愧对先人，现在老朽明白了，小女那是舍生取大义，救民于水火，那是大忠大孝，有女如此老朽值得了，列祖列宗有光彩了。
众人抬着泪眼喷着怒火盯着梅思庭。梅思庭泪流满面，一副慨然赴死的果决，说女儿尚且如此，老父何惜此衰残之身，但愿将来天下太平了，你们把老朽父女合葬于这东边山岗落日崖上，我们父女守着关隘保梅镇平安！说罢，不等众人反映，拿起马鞭狠抽马屁股，受惊的马拉着马车冲决而去，身后响起震天的哭喊、惨呼。
天边摇摇传来：我们死了，但愿乡亲们好好活着——
十三
众女人被关在一个尿骚扑鼻的屋子里，满室哭哭啼啼，一个个失去了往日的骄横，灰头土脸得像一群逃难的灾民。梅孝先小老婆呵斥众人，说黄军不会把我们咋样，是拿我们引梅家那个小荡妇现身，我们都会好好回家的。
一个女子道，早想到如此，我们就不该那么编排梅大姑，现在我们都这样了还有什么脸面说她！她好歹是杀日本鬼子的独孤大侠！
呸，啥子叫独孤大侠，骚货烂货，她也配跟咱们比，切，我们好歹完好。小老婆话还没落音，大门轰然打开，涌进来一大批日本兵。妇女们惊呼，互相扭抱在一切，浑身打着摆子。小老婆站立，笑对日本兵说，太君，我们都是良民，我是梅镇长夫人。当头的军官盯着小老婆嘎嘎怪叫，说夫人夫人好，来共荣共荣！上前抱住小老婆，小老婆惊叫、挣扎，还是被拖走。剩下的日本兵像饿狼张着血盆大口扑向一群惊恐的羔羊，惊呼、惨叫在军营里肆虐，那么苍白那么垂死，狂笑、怪笑在军营里横冲直撞，那是魔鬼的狂欢。
李湘林和方鲁一边一个死死抓着梅影的两只胳膊不松手。梅影刻骨地盯着两人，声音阴冷地说，就是死了也要救出父亲，不然我就是畜生不如。你们放开，你们怕死躲着。
李湘林、方鲁道：谁怕死了？李湘林说，要死也不是这个鲁莽的死法，我们要想个周全的法子，引开他们才好乘机动手。方鲁赞同说，往日我们用独孤大侠杀日本鬼子不都是采取多点呼应吗，他们哪次真正抓住我们了？梅影阴毒地分别盯了两人一眼，垂下脑袋。李湘林说，哎，这就对了。宫本绑着老父亲就是引你主动出现，清除你这个眼中钉独孤大侠。梅影似乎点了点头。两人放开梅影的胳膊，紧急讨论营救计划。梅影靠着墙壁闭上眼睛休息。
一个乞丐闯入，说宫本那狗日的放出话，梅小姐要再不出现，每隔一个时辰杀十个老百姓，还要……李湘林对乞丐摇手，指指睡着的梅影。乞丐凑近李湘林耳边细说。李湘林和方鲁万万没想到，就在他们商量计划的时候，梅影悄悄从窗户爬出。
十四
梅思庭吊在城门上方木笼里，宫本等站立城楼垛口，盯着下用枪赶来观看的老百姓。城楼和城门两边驾着机枪，如临大敌。一个戴金丝眼镜的汉奸在城楼高声叫唤，下面的百姓听着，笼子里的人就是你们所说的独孤大侠梅影的亲爹，谁和黄军作对就是这个下场。宫本太君说了，太君不想为难你们，只要梅影前来自首，你们会平安无事，如果执迷不悟，每隔一个时辰杀了你们中十个人。人群轰然，哭喊声震天动地。宫本瞧着从鼻子里哼哼怪笑，对着金丝眼镜挥手，你的告诉他们，叫他们跪求梅的。
是，太君。汉奸对着城下，声音撕裂地嚎叫，你们听着，求太君没用，还是跪下，跪下求梅影吧，求独孤大侠吧，她可是你们的活菩萨，她不会看着你们被杀不管！跪下跪下！
人群轰然跪了一地，声音嘈杂地惨呼，独孤大侠，救救我们吧！
看押的日本兵兴奋得嚎叫、怪笑。
笼子里的梅思庭悲愤地合上双目。
太阳火龙龙地炙烤着人群，绝望的哭喊声搅着热气喷向远方。他们无辜得像地上的蝼蚁，他们卑微地祈求生的希望。有人不跪，高声喝道，你们不要这样，这是日本鬼子的毒计，就是要利用你们当人质，引诱独孤大侠出来。独孤大侠可是我们民族的……砰的一声，那个有骨气的清醒的人倒在宫本的手枪下，枪口还冒着蓝幽幽的烟，宫本得意吹吹枪口，面露狰狞的笑。
众人咋听枪响，惊呆了，忘记了呼喊、哭诉。热血汉子身子摇晃着转身面对城楼，顽强抬起手指向城楼，说不出话，身体不甘心地向后倒下，灰尘四射。众人惊恐，大气不敢出。金丝眼镜狂躁地喊道，看到了吧，这就是不听黄军命令的下场，快点哭啊求啊，否则下一个就是你们。
哭喊声整齐地无目的地卷地扑出，涣散在苦难的土地上。
看，独孤大侠来了！不知谁惊叫了一声，哭喊声像一阵风快速远遁。众人游目四顾，梅影披着头发，腰间帮着一串手榴弹，一步一步从山岗上走下来，两只脚像两座沉重的山岳，砸地有声，土地震颤！很多年纪大的男女双手合十遥拜，活菩萨啊，救苦救难啊，大恩人啊！有人低低呼喝，快快给大恩人磕头。众人低头垂地：大恩人，活菩萨！
他们用他们仅能想到的仅能做到的，祭拜恩人。
热风掀开梅影的长发，脸色惨白，嘴角挂上轻蔑的微笑，脚步锤击地皮，地皮把震颤传导给每个人的身体，激荡心血。日本兵看到走来的梅影，端着枪呼啦一下子围上，看到梅影腰上的手榴弹和抓在手的引线惊恐地后退。
梅影走一步，鬼子兵惊恐地退后一步。
木笼里站着的梅思庭双手抓着木栅栏，拼死地高声喝道，女儿，好样的，老子有你这样的闺女死而无憾了！孩子，是爹不好，爹只顾着狗都不吃的所谓脸面，那样伤我儿的心，爹有罪啊，爹罪大恶极啊！
梅影站住，抬头盯着木笼，高呼，爹，有您理解就够了，女儿就能安心上路了。可是爹，女儿不孝，连带亲爹遭罪了，女儿给您磕头了。说着，梅影当地跪下，连着给梅思庭磕了三个头，脑袋把干燥的泥土磕下一个浅浅的凹印，凹印染着殷红的血，额头血粘着泥土。
梅思庭高叫，声音冲荡着空气，烈火般燃烧，说，儿啊，谁说忠孝不能两全，爹，今儿见着了！黄泉路上，我们父女作伴！
梅影高声大喝，声音尖利，像一把把锋利的匕首，直刺人们心灵深处，血呼啦啦流在每个有良心人的心里，加速血液的沸腾。梅影道：日本鬼子听着，我梅影就是你们要找的独孤大侠，是我亲手送走了你们四十九个东洋鬼子的命。现在，我来了，如果你们还有点日本武士的尊严，就放了这些老百姓，一切与他们无干！
好，我答应你。宫本得意非凡，朝城下挥手。围着的日本兵撤开包围圈。人们看到了生的希望，可是这个生的权利是一个弱女子用自己的生命和尊严换来的。人群不乏有明理有气节者，他们对着梅影再拜，高呼救命恩人。梅影朝他们微笑，挥挥手说，快快离去，鬼子不是人，防止他们反悔，快快走快走。众人哭泣着依照梅影意思，扶老携幼逃去。梅影瞧着悲惨又无奈的人们，两颗泪珠滑落地面，溅起两朵灰尘的花朵。
梅思庭哈哈大笑，说花木兰啊花木兰啊，哈哈哈哈哈哈……
宫本叫道，梅影，人我放了，该兑现你的诺言了。
梅影抬头大喝，你不是大日本武士吗，不是战无不胜吗，难道还惧怕我一个小女子！
宫本语塞，脸色酱紫。
梅影抓住机会说，我有两点，答应了，我立马卸下手榴弹，随你去报功领赏。
宫本轻狂大笑，说，好，哪两点。
梅影咬字准确，不疾不徐说，一，放下我爹，我们父女见面；二，将抓来的梅镇妇女送过来，我要看着他们离开，然后我随你处置。
宫本朝手下挥手说，放笼子，带上梅镇女人。
木笼在梅影注视里缓缓放下。
城里城外无数双眼睛注视着，随时准备着。一切出乎人们预料地发生了，留下的只有各自的良心和愧疚，还有一群和梅影一样的随时慷慨赴死者。
十五
所有的女人衣衫不整，有的衣服被扯破，鼻青脸肿，还有嘴角流血者，完全失去了往日的光鲜尊贵。梅孝先小老婆一惊一乍，絮絮叨叨，被扯破的胸衣搭拉着，脸上留着血迹，逢人就说，我是镇长三姨太，我没失身我没失身。惊叫，鬼呀鬼子啊！梅孝先闺女和两个儿媳妇按住她，闺女说，三娘，你没失身，我们都没失身……三人眼泪迷糊地看着众女，可怜兮兮。众女低头啜泣。
大门哐当打开，阳光汹涌而入，众女惊恐尖叫，浑身颤抖。那个城头上喊话的金丝眼镜蹬着马靴斜挎着王八盒子摇晃着身子闯入，后面跟着十几个端枪的日本兵。小老婆大笑着扑向金丝眼镜，叫着，我没失身我没失身。跪倒金丝眼镜面前。金丝眼镜抬起马靴大叫，去你老母，早就是黄军的玩物了，还他妈的装贞洁烈女。小老婆被瞪向墙角，脑袋撞到墙面，昏厥过去。金丝眼镜瞧都不瞧，大喝，宫本太君有令，放你等回家。众女惊恐地盯着金丝眼镜，谁也不敢相信。金丝眼镜大怒，咋啦，不想走，那好啊，外面的黄军可是等不及了。轰的一声，众女跌跌撞撞扑向门口。
街上疯跑着一群衣衫破片翻飞披头散发的女人，哭着叫着逃命。金丝眼镜和押解的鬼子兵走在后面。金丝眼镜大笑大叫，慢点慢点，跑那么快干嘛，又不是砍头，你们老爷都等着黄军的剩汤喝呢，哈哈哈。众女听了，停止了奔跑，脚步裹着心事重重，就像去刑场。金丝眼镜说，哎，这就对了，你们现在身份高贵了，黄军用过的女人，量你们老爷不敢慢待。刻毒的提醒，像重锤击打在众女心头，往日的骄狂、刻毒、不可一世死亡了，变回一群可怜可悲可叹的女人，她们深刻体会到了被迫、无奈、弱小。好几个女人又开始了哭哭啼啼，走成了一群悲惨的可怜虫。梅孝先家女人费力地拖着人事不省的小老婆，一路凄凄哀哀，往日的骄横落到烂泥淖里。
梅影和老父亲互相搀扶着矗立城门口，目睹女人们哭哭啼啼走来。梅思庭要上前，梅影拉住说，爹，不用管！梅思庭叹息一声说，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日本鬼子禽兽不如。
爹，畜生听不懂，省省吧。
众女见到梅影父女，特别是梅影绑在腰间的手榴弹，明白是怎么回事了，纷纷跪下，呼喊：恩人啦！梅影怒道，别假惺惺的了，还不赶快走，日本人要是反悔了，你们谁也走不成！众女一片低呼，像一个个丧家之犬跑过梅影父女身边。
看着快要到山岗的众女，梅影回头说，爹，您也走，有我在，他们不敢怎么样。梅思庭转身面对梅影，严肃地说，闺女，爹今儿长脸了，死而无憾！不要劝我，老爹陪着我的好闺女，生死与共！
突然城内枪声和爆炸声猛烈啸叫，梅影父女和日本兵惊愕，看向城内。宫本大喝，防止……没等他的话说完，城外枪声大作，子弹飞蝗般飞向城头，城门处十几个伪军突然朝身边的日本兵开枪。方鲁高声呼喊，梅影、伯父快跑。梅影明白了，这是李湘林方鲁他们在营救自己，带着爹跳下脚边的壕沟。反应过来的日本兵用重火力封锁壕沟，子弹冰雹那样密集，溅起一片片泥土的暴雨，压得父女两抬不起来头。忽然壕沟里窜过来三个伪军，梅影举起一颗手榴弹要同归于尽。伪军大喝，梅影，是我，李湘林。梅影松了一口气，晕倒沟壁，拉了弦的手榴弹嗤嗤地冒着白烟。李湘林纵身飞扑，抓过手榴弹压在身下，手榴弹在李湘林身体刚刚压住的瞬间爆炸。
天空黄橙橙，染了太多的血，硝烟在黄橙橙里弥散，血腥味罩着这片天地。
十六
血蒙蒙的斜阳撒了一路，男人女人走在血路上，一个个走得没心没肺。梅孝先发着垂死的尖叫，这可这么好这可这么好啊！腿一软跪倒泥地，仰面惨呼，祖宗啊，奇耻大辱啊奇耻大辱啊！梅孝先涕泪横流，拍打着泥地。
众人停下脚步，瞧着，谁也不敢上前劝说，因为谁也不知道拿什么劝说，谁都没有心情劝说，他们可都是奇耻大辱的同路人。一个女人咬牙切齿地说，都是你们弄的，整天仁义道德，睁着双眼说瞎话，生生的把一个忠烈女子说成是荡妇是水性杨花，败坏了梅镇侮辱了祖宗，还赶人家走。这下好了，都是荡妇了，你们这些老爷都戴上日本人的绿帽子了，看你们今后怎么办！
一直被人抬着的梅孝先小老婆从担架上翻身下来，她现在不疯了也不半死不活了，瞪着牛眼鄙视斥责的女人，散泼地大叫，咋啦咋啦，胡咧咧啥，啥叫荡妇，老娘身子干净净，拼死保住了身子，要不老娘也不会被打成这个样子！梅孝先家女人一起帮腔，都说他们都保了清白。那个女人哈哈大笑说，好啊，别扯臊了，脱了裤子叫你们男人查验，敢吗？顿时叫骂声四起，众女扑向怒斥的女人，揪头发扯衣服扭打，混乱一团。梅孝先拿过身边一个枪兵的枪朝天开了一枪，大喝，够了，还不够现眼吗？
众女人松手垂头。小老婆气咻咻说，老爷……
闭上你的臭嘴！梅孝先将枪扔给枪兵，拍拍手，厉声道，回镇里谁也不准说说……说这个事！谁说了就沉谁的河！听到没有！众人稀稀拉拉应和。梅孝先大喝，听着，这一切都是梅思庭家那个劣畜闹的，她才是梅镇的大罪人！
小老婆说，对对，一切都是那个梅影的罪恶，她是我们梅镇的公敌是梅镇的耻辱。大家不要互相针对，梅影才是我们受苦受难的根源。
戴眼镜说，对对对，大家统一说辞，这样，我们回家就没事了。听镇长和三姨太的，记住，梅思庭他们家才是我们的公敌。
众人轰然称是。
十七
梅镇四处浓烟滚滚，火光映红了半边天，燃烧的爆炸声此起彼伏，叫骂、哭喊声震得月亮闭上眼睛。
大榆树下挤满了战战兢兢的男女老少，四外的火把不断滴着血红的泪滴，空气里蓄满了死亡的腐败。宫本的脸在火光里摇晃，血红、暴戾，狠毒地盯着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男女老少。梅孝先等乡绅在刺刀的押解下，躬身垂头站在宫本面前，乖得像三孙子。宫本上前抽出指挥刀在梅孝先脑袋上比划，梅孝先妈呀一声跪倒地上，身子像狂风中的小树叶。宫本哈哈大笑，如厉鬼啸叫，插回刀，伸出手拍拍梅孝先的脸，说你的粮食大大的，送给黄军。
梅孝先点头如捣蒜说，有有，梅某倾尽所有，亲自给黄军送去送去。
宫本指着男女老少，说，他们的全部杀掉。
梅孝先急急巴巴说，太君太君，他们都是良民，大大的良民，梅影才是反抗分子，梅影该杀，她的家人该杀！
人群里有人高喊，你放屁，梅影是好人、恩人。
好些人呼喊好人、恩人。
宫本朝天空抬抬手，一梭子子弹掠过呼喊的人群头顶，很多人趴到地面颤抖不已。
梅孝先抬头惊恐地，太太君，我我说错了？宫本抓着梅孝先衣领提溜起来，对着梅孝先的脸咬牙喷射吐沫星子说，你的良心大大的坏了，梅校长救回了你们的女人，你还要杀梅校长？
梅孝先蹬着牛卵的眼睛，他搞不懂宫本怎么替敌人说话了，惶恐地说，是是，太君说得对，梅校长是好人好人，我是忘恩负义的畜生畜生！
那你就该杀！
梅孝先惊愕，气结，扑通跪倒，爬行宫本脚下，哭诉说，太君太君，我该杀，可是我能为太君办差啊，为太君效劳啊，太君您说，我天亮保证亲自带人送粮食到太君的军营。
宫本哈哈大笑说，东西的要，人我也要。
人？梅孝先惊恐地说，太君，我保证效劳，人人人……梅孝先啰嗦着。宫本暴怒，指着众人喝道：喊，叫梅影救你们！
哦，太君，我知道了。梅孝先飞快爬起来，转过身对着众人，大喊，大家一齐喊，请梅大姑出来救我们，不然我们都没命了。快喊快喊。梅大姑，梅菩萨，梅镇父老乡亲求求您了，出来吧，您出来了，三千多条命就保住了。喊啊快喊啊！
哭喊声震天动地冲击而去：梅大姑、梅菩萨在梅镇上空旋转，死亡扑着翅膀乱闯，怪诞地扑打着群山，月亮滴下清冷的泪水，在火光里虚化。
梅影从大榆树背后走出，立即引出群呼：梅大姑！
众日本兵端枪对着梅影，如临大敌。梅影走得地动山摇，地皮嘎嘎怪叫，脸上光影奔腾，眼睛平和地盯着众人，似乎有千言万语要告诉乡亲们，却一句话没说。
学生惨呼，梅老师。一片凄惨的哭泣。
大姑，您老不该出来，留着您能给我们报仇。梅奔捂着耳朵推开人群跑出来阻拦梅影，叫两个日本兵拦住。梅奔放开捂住的手，高喊，大姑，侄儿梅奔以前错了，我不该认贼作父，我们这些人死有余辜，不值得救，你救了他们，事后会反咬一口，不值得不值得啊，我们梅家的大姑奶奶！
砰的一声，梅奔张着嘴巴固定了垂死叫喊的面容，血从子弹击中的洞里汩汩流出，仰面朝天倒下。乡场上又是一片惨呼，人们怎么也没想到猪狗不如的梅奔，在关键时候挺身而出，勇敢地死在宫本的枪下。
宫本将王八盒子插回，朝着走来的梅影虚弱地怪笑。梅影站住，从容不迫地说，宫本，放了乡亲们，我跟你走。
吆西。宫本朝身边的军官耳语。军官大喝，撤退。
鬼子兵潮水般四散，空气骤然冷却。
梅孝先等跪在地上爬不起来。乡场上哭天抹地，人们只能用这个最直接的最无奈的方式感谢救命之恩，没有谁再敢说梅影的不是。谁也没想着离开乡场，梅孝先的女人低着脑袋躲在人群缝隙里，再也不敢耍横。
人们朝着出镇的方向跪着，一双双泪眼仿佛穿越黑暗陪着他们的救命恩人，他们仅能用这种方式表达对梅影的感激、崇敬，还有哀悼。他们心里都明白，梅影一去将再也不回头了。
轰的一声，镇外闪现灿烂的红光，璀璨如节日礼花，铺天盖地照亮了山河大地。
后来人们才从惊吓得连夜逃跑的一个小汉奸嘴里得知，那晚，梅影站到落日崖的山岗上朝着梅镇凝望，宫本来拉他走，梅影乘势抓着宫本，拉响了衣服里面的炸药，不但炸死了宫本还炸死了身边四五个鬼子。说梅大姑就是我们这块土地上的神。
十八
梅镇人找来经验丰富的退休仵作，将带着梅影血衣碎片和可能的骨头残片，归拢一处放入棺材。
出殡那天阴风惨惨，日色无光。全镇男女老少凡是能走动的全体出动，四外的村镇听说了来了很多人，连闻知此事的国民政府和共产党游击队都派了好些官员代表，前来为梅影送行。附近的三十八团团长亲临，带着一个连兵力护送梅影出殡。
梅影的棺木缓行在古老的梅镇街道上，白色的人群簇拥着棺木。人们用泪水洗面，用啼血感恩，用怒火宣誓。梅影死了，尸身残破，换来三千多条生命活着；梅影倒下了，三千多条生命站起来了。
山河哭泣，群山垂首，漫空飘舞着圣洁的雪花。
遵照梅思庭意思，将女儿梅影下葬在梅镇出山口落日崖上，看着梅镇，守护亲人。
古老的梅镇涌来上万人，还有漫山遍野持续赶来的扎白戴麻的人们，青绿的山被白色覆盖。他们为不屈的精神感召，他们为受尽屈辱还守护人民的灵魂送行。据说，梅影是在突然一片血红的阳光下下葬的，棺材落土，血红突然消失，剩下的是上万人的悲痛。
方鲁挖来一颗梅影最喜欢的并蒂山百合，小心栽种到梅影坟头。山百合清雅、高贵，一尘不染，在微风中含着微笑，像一面猎猎招展的旗帜。
好些学生哭晕，好些女人哭得气息奄奄。梅思庭夫妻坚持到女儿坟头堆起，双双晕倒坟地，被人抬回。梅孝先等长跪坟头，叫方嫂、田磊抓起，怒斥。梅孝先惊颤地后退，脚下一滑，顺着落日崖缓坡滚落，摔折了腿，从此躺在家里，直到抗战胜利后在出来过一次，于终日惶恐惊惧里死去。
方鲁栽种好山百合，神情严肃地对着坟头三鞠躬，庄重地说，梅影，那天早晨在河滩上，你说你希望能跟最喜欢的人办一场醉心的婚礼，尽管这里不是河滩，也没有婚纱，但是，我知道你是最喜欢我的，我曾经那么无情地伤害你，导致你的离家出走，希望你能原谅我。希望我们能在九泉之下举办那场醉心的婚礼。
啪的一声爆响，子弹划裂天幕，拖出悠长的尾音。方鲁的手枪抵着太阳穴，在众人目瞪口呆里徐徐倒下，脸上含着微笑房建辉
一
梅镇像头温顺的卧牛，静静地卧在群山怀抱中，浑身上下披绿裹青。麻石板街道被夜露洗得水滋滋亮汪汪，两边排列的早点铺炉火烘热了空气，唤醒了梅镇的早晨。
早起讨生活的人们用身体挖走挡住他们前行的浓雾，又在身后旋转出一朵朵雪莲花，诱人的吆喝声在初日的抬爱里温暖地舒展。镇中有一块不大不小的很有来头的乡场，偏后矗立一颗似乎和古镇同龄的老榆树，巨大的冠盖庇护了乡场，清朝那会用作贴告示和砍头的去处，后来延续了贴告示的传统，免除了杀人的功能，代之为开大会的聚集地，对面是绿茵拱卫的镇公所。挨着镇公所是一座拱背吊满青苔的小桥，清幽的河水绕一个弯划过新开的小学堂，甩向深山的怀抱。
阳光赶起群山的青翠倒立河水里，几只大白鹅嘎嘎叫着踏波掠浪，脚掌下快速开放一串青亮的水花，掩翅在两只翠羽鲜亮的鸭子身后。鸭子丝毫不以为意，专心埋头对着一丛银红色水中根须一通咕咕噜噜，搜食隐藏在根须间的美餐。河水绿茵茵地微笑，洁白的山百合不辞肥瘦地打扮着河滩，卵石在阳光下闪着温润的光泽。
年轻的梅影和方鲁并肩拥着温情漫步河滩鹅卵石，面对此情此景，他们很容易走出一个婚姻的完美。梅影抬手将一绺微风抓下的鬓发掖进眼镜腿里夹住，微笑牵着山光水色，她接受刚刚回国的洋博士方鲁之约，来到清晨的河滩，方鲁说要商量他们的终身大事，定下了他要立马返回重庆就任，抗战时期时间不等人。尽管他们来此目的明确，却谁也没有说正事，脚步徜徉在山水的舒美中，都不想破坏宁静、和平、阳光送暖的早晨。
梅影弯腰折了一支并蒂山百合，嗅着欣赏着，转向白西装白礼帽斜纹紫红领带的方鲁，送出绿茵茵的微笑说，看出什么了？方鲁从绅士的微笑里探出思想，费力地解读山百合，说她是白色的新鲜的。梅影说对也不对，你这个留法博士难道就学会这点浪漫？方鲁笑出不好意思说，我是学习军事的不是去进口他们的浪漫。那你说，我洗耳恭听。梅影笑了，笑碎了一河水，河水亮银子那样怂恿铺排。梅影收住笑说，你就没看出圣洁、高贵、顽强。方鲁哦了一声，像个开蒙的童子，说，那梅校长梅老师能不能为方某启蒙一二。梅影夹夹灵动的眼皮，微笑从嘴角滚落，说你没看出她们在任何地方任何环境里都能生长？河滩上山岗上到处都是她们的家她们的亲人。我是老师，我说一，你去反二反三吧。
方鲁微笑着推推鼻梁上的眼镜，说看来我这个洋博士要好好地解决水土不服了。方鲁起大早来河滩上可不是为了增长学问，他要在感情的热锅里炒出关于他们俩的未来幸福，这也是他在重庆的民国政府报道后就马不停蹄赶回来的原因，希望把小时候方梅两家定下的娃娃亲落到实处。梅影可是留过日本的学生，热心于教育，故而坚辞省府邀请回乡办了小学堂。方鲁不仅要摘婚姻的果实，还要设法打通梅影的思想和他一道去重庆。梅影不和方鲁讨论去重庆的事，指点山水树木花草说事，这里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情意满满。方鲁努力保持绅士风度，希望自己的热乎融化梅影的小心态，绅士地吸收梅影的芳心。梅影学生头上一缕头发再次调皮地滑落，只得重新将她们按捺进本该的座位里，嘴角掀开胜利的微笑，目光里绿意翻涌。方鲁有些急躁了，很想说出自己的大道理，看到梅影走在诗意的微笑里，只好在心里缓释急躁。梅影继续踏着小碎步，走出了温良恭俭让，好像忘记了让方鲁举一反二反三。
山亲爱地拥抱河水，舒展出一副宽大的绿色风景画，一两条小鱼跃出水面，似乎在向鹅们鸭们叫阵，远处几个牧童弃了牛儿不顾，尽情在沙滩上追逐、嬉戏，欢笑声撞进白云的怀抱。
梅影抬起笑意温和的脸庞，目光在画卷上移动，突然打向远处的追逐，把笑洒到他们的欢笑里，扫一眼急迫期待的方鲁，说，方大博士我是个小女子，只喜欢家乡的山水，希望生活在青山绿水的平静里，远离山外的炮火连天。
方鲁推推鼻梁上的眼镜，耐着性子问，难道一个留日学生就没有自己的理想，过着随遇而安的古老日子，这还是新女性吗？山外的炮弹迟早要落到山里，那时候你还能这么恬静、悠然？
梅影站住，瞧着倒映在河水里的蓝天说，理想，呵呵，谁没有理想，我的两个理想之一就是办好镇上新开的小学堂，听到孩子们朗朗的读书声就是天下最美的事，他们长大了会走出大山，去……梅影截断话语，弯腰捡起一块卵石砸进镜子般的河水，河水敞开了一朵喇叭花，飞溅的水珠落下重新砸开了一圈小喇叭花，清亮地笑出满河的畅快，河水的笑音在水面游行、飞越，连接青山扑向蓝天。
方鲁背对着河水挡住梅影的视线，坏笑着逼问梅影第二个理想是什么。梅影笑而不语，再次拾起一块扁平的卵石准备撒手河面，方鲁张开双手不让梅影投掷，说，有理想是好事，难道还怕说出来。梅影丢下卵石，拍拍手掌，目光越过方鲁头顶，投向远山的清越，迷蒙了双眼梦幻似的说，我希望在这里在一个宁静的下午，和我所喜爱的男子举行一场醉心的婚礼。
啪，方鲁拍手掌激发出温暖的脆响，说，那最好，别开生面别开生面，肯定终生不忘！我们俩在这一点上终于找到共同点了，太好了！
啪——勾——突兀、惊颤，拖着尖锐的啸叫撕裂群山的静谧，那是死神传送的请帖。方鲁和梅影终止了调蜜，目光打向声音发出处，那是牛头方向，那里连接山外的道路，火药爆发出强劲，推送子弹划破蓝天。方鲁惊呼，三八大盖，日本人来了！
枪声接二连三下着狗崽子，牛头那边呼喝声直冲云霄，惊恐的绝望的呼叫震动群山，整过镇子跟着震颤、慌乱。梅影急切地说，方鲁，我要去学校。不等方鲁回应，撒腿跑向能看到青绿覆盖下的部分白墙黛瓦。
“鬼子来了！”成为梅镇这个早晨永久的惊恐。
方鲁大喊，梅影，回来，日本人马上就到了，赶快往山里跑！
梅影裙裾翻飞，像一朵速开的蓝色山百合，像一面烈烈招展的旗帜，摇摇送来你走吧，那里有我的学生还有同事！梅影跑得飞快，和刚才判若两人，她在和死亡争抢时间。
进镇子的麻石街上男窜女叫，街面横躺着白的绿的红的各色吃的用的，还有躺在炸坑旁边血呼啦叽的尸体，硝烟弥漫。窝在店铺石阶台上女尸流着最后的血，烧饼摊子倒地旁边的店铺燃烧着大火，黑烟翻滚，冲天而起。啪勾不停，每啪勾一声，准有一个活生生的生命倒下。街口冲进来一群端着长枪戴着黄色招魂耳帖的嗷嗷怪叫的两条腿畜生，枪口冒着硝烟，刺刀上滴着殷红的血，他们见人就杀见东西就抢。两个黄衣畜生抬着一个拼命挣扎尖叫的妇女往门里窜，嘴里胡乱地大笑怪叫，一个鬼子兵枪刺上挑着一个四肢在空气里徒劳乱舞的婴儿，高声大笑大叫，几个围观的日本兵跟着胡叫怪笑。
大火四起，浓烟覆盖，叫声哭声和残忍的笑叫声构筑了梅镇灾难的全景图。
梅镇似乎醒在睡梦里，醒在枪炮的教训里。善良的人们似乎没来得及看清对方，就消失在子弹的扑击中。
这天，永远定格在公元1939年5月6日，湘西一个古镇的早晨。
青山绿水不再静谧优美，和平的阳光再也照不进古老的梅镇。
二
习惯生活在安步当车的千年古老里的山民百姓何曾遭受如此劫难，大部分人纷纷逃亡深山之中，暂时没有逃走的没头苍蝇样乱窜乱撞，烧香拜佛的人不在少处，佛祖非常吝啬他的无边佛法。
学校里早已乱成一锅粥，狼奔豕突，惊恐的哭喊声代替了朗朗的读书声。枪声咋起时，几个男女老师正带着学生准备排练梅影编写的抗日剧《血色》。初闻枪声，一个男老师还开玩笑说，这可是绝好的背景声响。随着更多的枪声还有炮声传来，玩笑声熄灭，惊恐挂到每个师生脸上。枪炮声下的惊叫、镇民的拼死逃跑给他们上了一节惊心动魄亡国课，慌乱哭喊改变了校园。院中竹林边，好几个女生抱团哭啼，余下的学生围住老师张着惊恐、希望的眼睛。老师们没了主意，一个女老师抱住另一个女老师哭泣。有人拉开校门，众人跟着逃出，很快退了回来，个个成了惊弓之鸟，五官变形。那个带头拉开门的田磊老师，狠狠闩上门，大叫，完了，鬼子兵冲过来了，怎么办啊，赶快想法子啊。
都不许哭！梅影如天兵天将突然降临，紧急大喝，说哭喊没用，反而给鬼子指示了方向，别哭别喊，跟我来。哭喊声随着梅影的镇定降温。梅影脸色煞白，胸口剧烈起伏，她是从河滩的爱情温柔地直接冲进可能随时丧命的火坑里，她要挽救她的学生。她的话镇住现场，绝望中的师生像找到生的寄托。梅影指挥老师们带着学生往学校后山跑，她断后，为师生的脱离拖延时间。田磊要和梅影留下来拖延时间，梅影厉声说，保护学生是你最大责任，不要叫我担心。田磊流下眼泪说，是，校长，我拼了命也要送他们走，你你也要……
别婆婆妈妈的，还是男子汉吗，快走！梅影柳眉倒竖，平时的循循善诱、温和的梅影不见了。门外叽里咕噜大叫，砸门声此起彼伏，门板嗦嗦颤抖。梅影上前一把推走田磊，大吼，记住，保护学生是当老师的责任！田磊抹了把眼睛，扛起一个吓晕的女生窜出后门。
梅影站立院中，整理了一下衣服，严肃地盯着被暴力摧残的门板，镇定得像一座巨石。门板哗啦一声向门内倒下，一群凶残的日本兵端着枪冲进来围住梅影。梅影在日本兵冲进来的瞬间身子哆嗦一下，随后稳住，迎着快要刺到脸上的刺刀丝毫不退缩。残暴的鬼子兵歇斯底里，抽回枪，准备将刺刀刺进梅影胸膛，被一个挎着腰刀的军官制止、训斥。鬼子兵收回枪，哈依一声退到一边侍立。军官朝围着的鬼子兵挥挥手，鬼子兵收枪撤围。军官上前用半生不熟的中国话说，你的梅校长？梅影急速打量军官，大义凛然道，是，本校不欢迎你们，请你们立即出去。军官嘿嘿笑说，我们是来帮助你们建立王道乐土，是朋友是客人，留学大日本帝国的梅校长难道没学到一点点礼貌。梅影冷笑，说有端着枪闯进来的客人吗，拿着刺刀威胁主人这还是朋友吗，这就是你们要建立的王道乐土？军官尴尬，脸色血红，尴尬地笑，说，我们不讨论这些，你的老同学在等着，我们是奉命邀请。请！梅影看一眼学校，平静地说，带路。
粗大的大榆树干上绑了七八个壮汉，鬼子兵端枪警戒。乡场上站着一两百哭哭啼啼男女老幼，鬼子兵用刺刀围住，四外高处架起几挺歪把子，虎视眈眈。树旁石凳子上坐着一个中佐鬼子军官，指挥刀立在岔开的两腿之间，一双戴白手套的手按住刀柄，瞪着三角眼欣赏他营造的这幅画面，得意在他脸上流窜。身后站立两个军官，脸上凶神恶煞，侧面躬身站立一个头戴日本军帽着中式衣裤挎盒子炮的中国人，他就是镇上梅老妖的儿子梅奔，因为吃喝嫖赌叫梅老妖赶出家门的败家子，后来听说去了东瀛岛国，没想到十年后成了鬼子兵的狗。
人群后面响起一阵叫骂，人群分开。鬼子兵押着绑缚着双手的梅影进来。众人惊呼，纷纷垂下头颅。田磊和几个男女学生随后押到。
梅影走得大义凛然。押解的军官跑到中佐面前讨好地报告一番，中佐放出微笑站起来走到梅影跟前，说，梅影小姐，没想到在这里见到老同学，难得难得。对不起，都是手下鲁莽，怎么能这么虐待老同学呢。伸手要替梅影解开绳索。梅影沉静地说，不必，这里只有中国人和日本人，没有其他的。中佐诞着脸皮呵呵笑说，误会误会了，我们是来大东亚共荣，建立王道乐土。梅影冷笑，目视现场，说，宫本，这就是你们的共荣，刺刀下的共荣？看着还在冒烟、燃烧的街道和街道上的尸体冷峻地说，这就是的乐土，鲜血、尸体、燃烧的乐土？畜生也讲乐土！
“八嘎”！宫本身边站立的军官狠狠打了梅影一耳光叫骂。宫本抬手制止，脸像个皮蛋，嘿嘿冷笑，指指大树，指指现场的人群，说，我今天只想和老同学畅叙同学之谊，没想到老同学如此不给面子，我是个说话算数的人，这些人是死是活都在老同学你的一念之间。如果答应和我回兵营，这些人马上自由。宫本抬手一招，身后躬身站立的梅奔扯着嗓子对众人道：宫本太君说了，这次来是诚心邀请梅影小姐去军营一叙，商谈建立大东亚共荣事宜，造成现在的不愉快都是不理解造成的，只要梅影小姐，不对，应该是梅影校长，梅校长要是过去商谈，你们不仅不会死而且还能好好地活着，等梅校长和宫本太君商谈好了，我们就是一家人了，你们可都要感谢梅校长啊！
人群里戴着瓜皮帽弓着细腰留着山羊胡子的镇长梅孝先扯着公鸭嗓子大叫，梅大姑，您就答应了吧，您答应了就是我们梅镇的活菩萨，观世音在世啊！好些人跟着附和，喊道，活菩萨啊，答应了吧。梅奔大喊，对，梅校长就是观世音菩萨，她答应了，你们就活了，能过好日子了！
凭什么叫一个姑娘担负这个天大的重责，你们你们还有人性吗？田磊怒声大喝。一个鬼子兵上前打到田磊，几个学生惊呼，护住田磊。中年妇女方嫂大喝，田老师说得对，我们这些人的生死怎么能搁在梅校长一个女子身上，你们这不是帮着鬼子逼梅校长吗？你们你们，还是人吗？镇长身边几个女人上前按住方嫂，一个三十几岁妖娆的女人用帕子塞住方嫂的嘴，阴沉地威胁说，方嫂，你还要不要你的烧饼铺子了。被堵住嘴巴又被人摁住的方嫂挣扎，呜呜地说不出话。
宫本看着现场嘿嘿冷笑。梅影怒喝，宫本，你还有人性吗？
宫本哈哈笑，说，我从来不强人所难，至于人性嘛，那是战争的人性。回头对围着那几个捆绑大汉的士兵挥挥手。啪的一声，一个大汉死在鬼子兵的子弹里。现场大乱，哭喊嚎叫。鬼子兵一阵紧急拉枪栓声。梅奔大喊，肃静肃静，难道你们真要惹怒黄军，统统给黄军做活靶子吗？梅孝先大喝，安静安静，不要惹怒太君！
梅影胸口起伏，脸色血红，对着宫本大喝，宫本，你要是一个军人，冲着我来，给我一颗子弹！
宫本哈哈笑，说，这可是你说的。
校长！学生惊呼。
啪的一声，又一个大汉垂下脑袋，血从胸口汩汩流出，宫本击毙的。全场死寂，睁大了眼睛盯着，惊愕、悲愤。
畜生！梅影怒骂。
梅孝先大呼，大姑，您不能再激怒太君了。求求您了，梅家姑太太！
姑太太，求求您了。梅孝先身边的几个女人齐声呼喊。
梅影盯着她们，激怒道，你们你们。梅影不知道说什么好。
宫本重新走到梅影身边皮笑肉不笑地问，怎么样，老同学，还是不愿意？梅影不愿意和宫本多说一句话，后背对着宫本。宫本盯着梅影的后背恼怒，转头对身边军官耳语。军官招来两个鬼子兵耳语。两个鬼子兵狂笑，放下枪，脱光了上衣。众人看着胆颤心惊，女学生和姑娘们或扭头不敢看或闭上双眼，呼吸凝重，空气仿佛在剧烈燃烧。鬼子兵脱得只剩下一条裤衩，推开前面的男人，一人一个抓出来两个十几岁的少女。少女大哭大叫，众人激动惊呼，想上前救护。鬼子军官对天鸣枪，众人惊恐后退。两个鬼子兵将少女带到大树下，在众目睽睽中按倒她们，骑上怪笑怪叫。
住手！梅影冲着宫本大喝。全场死了般，目光全部集中到梅影和宫本身上。宫本诡秘地笑。梅影决死地说，放开她们，我跟你走！
宫本嘎嘎怪笑，对大树下挥挥手，拍手说，早说，这一切都不会发生，请！
梅影转过身深情巡视在场的梅镇人，目光所到之处响起一片哀嚎，人们多么无奈多么可伶。梅影目光落到学生脸上。学生哭喊道，梅老师，您不能去！梅影闭上双眼，两滴泪水从眼角滚落。
梅影走了，走在一群蝗虫的队伍里，走在阳光惨淡里，走在满街尸体和烟熏火燎里。
三
日本兵满载着战利品撤走了，后面的一群兵还烧了几家房子，在狂笑里踏着梅镇人血迹走的。
梅孝先和他身边的几个女人兔子样窜回去，乡绅们看一眼大树摇摇头走开。乡场上人群哭哭啼啼扶老携幼散去。留下的是那些死了人的苦主和被绑着的家人，方嫂和田磊，还有哭泣的学生们。方鲁冲进现场目睹悲惨，看着参天大树，目光在燃烧，双手举过头顶嚎叫。
镇公所里斑斑驳驳，像个垂死的老人，阴气裹着发霉的空气，播弄死亡味道。梅孝先坐在太师椅里和众乡绅喝着茶商谈事情，好像根本没发生过灾难性事件，两个儿媳一个女儿和一个小老婆妖妖娆娆围拱着有说有笑。小老婆嗲着嗓子说，早知道黄军动用这么大阵仗只是为了一个梅影，还不如早点绑了送过去，免得全镇鸡犬不宁。女儿说，是啊，我瞧着就不舒服，一个女子不在家学女红，办什么新式学堂，镇上好像就她一个能人，这下好了，伤风败俗了吧，自找的。小老婆笑得热气噗噗，说，这下好了，梅思庭那个老东西攀上日本女婿了。大儿媳笑着说，三娘，说错了，那是日本人大公众的女婿呢，那可是一个兵营呢。
喝茶的乡绅有人摇头，有人放下茶杯脸色难看。
够了，都给老子滚，我们说正事。梅孝先听到她们说得不像话，看到乡绅们不满，只得赶她们走。
小老婆扭着水蛇腰不屑地说，媳妇们，跟小妈走，切，就这点能耐。梅孝先摔了茶碗，碎了的瓷片翻着筋斗飞溅，落出一片细碎的闪耀，眼睛瞪圆像要吃人。众人大惊。众女人这才悻悻地扭着屁股走进耳门。
抱着水烟袋乡绅问，要是梅思庭回来追问，我们怎么说？他们家可是有十几条枪。众乡绅附和，惶恐不安。梅孝先拍了桌子，拉着公鸭嗓子说，追问，追问啥，有本事到日本人哪里追问去，今儿这场大灾，根子都在他梅思庭身上，他要不把那丫头送到东洋上学，能认得那个叫宫本的吗？要不是跟宫本勾勾搭搭，他能带着兵来祸害咱们？众乡绅惊愕，张着嘴巴说不出话，目光可怜又可嫌地盯着梅孝先。靠梅孝先身边坐着的戴一副黑框眼镜的刀削脸连忙笑着说，梅翁目光如炬，看得透彻深远，归根结底还是他梅思庭种下的劣根，门风不正，怨谁！
乡绅们有叹息的有附和的，一场邪恶的闹剧在笼子里躁动。
方鲁气冲冲走进公堂，指着众人大怒说，你们你们可都是梅镇的头脑，出了这么大祸事死了那么多人，现在梅影为了保全你们被抓进日本兵营，你们居然还坐在这里喝茶说笑，你们喝下的可是他人的血泪，肠子不烂吗，还笑得出来！
戴眼镜的站起来愠怒，说你可是方家大公子还是留过洋的博士，怎么可以如此咆哮公堂？圣贤之书读到狗肚子里了！
去你妈的圣贤之书，圣贤之书教你见死不救，教你们把一个镇的安危推给一个弱女子！方鲁毫不退让大骂。啪，梅孝先拍桌子咆哮，这里是镇公所，不是你撒野的地方。方鲁盯着梅孝先，眼睛里充血，步步紧逼，咬牙说，哦，镇公所啊，死人了管不管，弱女子被抓了管不管，梅影把自己交出去了，就是为了换得你这样蛇蝎心肠的人活着，太不值得了！梅孝先双眼惊恐步步后退，脸色灰败。方鲁一把薅住梅孝先衣领，大喝，你到底救不救梅影？四个枪兵突然闯入抓住愤怒的方鲁。枪兵是戴眼镜的看到情况不妙，出门招呼进来的。见到枪兵，梅孝先活过来了，声嘶力竭道，拉出去拉出去！
方鲁挣扎着大叫，你们要还是人，要是还有一点点人性，就赶快组织人救梅影，梅影怎么说都是你们的救命恩人！
大榆树下，方嫂手里捧着写有“梅影长生”的木牌，带着学生们和田磊走近树干，把木牌恭恭敬敬放置粗大的树干下的石桌上。田磊带着学生在牌位前摆上香炉和祭品，点燃香插入香炉里。众人退后几步，方嫂双手合十跪下，田磊和学生跟着跪下。方嫂念叨着：大慈大悲的活菩萨梅影，梅大姑，您救了全镇的性命，但愿佛祖保佑您平安无事！学生哭泣，呼喊梅老师！田磊满面泪水说，梅校长，但愿您吉人自有天相，平安渡劫，我们都等着您回来呢！方嫂止不住嚎啕大哭，哭声响成一片，震撼大树，树叶似乎在嗦嗦颤抖。他们身后跪了黑压压一片男女老少，一片哭声。
青色的香烟绕护着哭喊声，震撼整过梅镇，日光惨白，流出殷红的血泪，血红蒙住了天地，风吹响了树梢，呜呜咽咽。
方鲁突然跑过来，抓起跪拜的田磊，怒喝，跟我走！
四
星星像从天幕的破洞里钻出来，繁密地滴着泪珠儿，月亮垂死地斜吊在天幕上，张着半边脸悲惨地瞧着人间。
房间里灯火迷糊一片，家具上像被涂抹了一层黏糊糊的死亡气息。梅影合目坐着，脸上全无血色，像个雕像。桌面摆放着糕点、水果，仍然保持它们的原始。门口两个背抢的日本兵锁住了梅影逃生的可能。自从离开乡场的第一步，梅影就没有打算逃跑，想着如何去死，只有死能解脱一切。一个被日本鬼子抓走的年轻女人，就是逃出去了很难消解那些怀疑的目光，如其忍受别人的怀疑活着还不如死了干净，到了如此地步再想别的那是虚幻的无益的，只能徒增心理负担。她想着如何有尊严的死去，她甚至想到被宫本五花大绑押解刑场，在枪弹的爆响后看着亲爱的蓝天微笑着倒下，倒在山百合的怀抱里，但是心里无数次想着自己的遗憾，再也没机会兑现在夏天的傍晚在美丽的河滩上和自己最爱的男人对着青山、河水还有山百合举办一场醉心的婚礼了，她只能在心里无数次设想那个热切的醉心场景。
一阵沉重的马靴敲击木质楼梯声强烈抬升，楼梯在强暴踢打下哼哼唧唧，像个濒死的病人。梅影呼吸了最后一口人间的空气，等待终极降临。上楼的是宫本，暴虐的马靴声就是宫本残暴的释放，宫本上次在这里带着暴怒离开，留给梅影一个最后的考虑。宫本的马靴踩着中国人的苦难和鲜血跨进房门，随手关闭了它，房间构成一个密闭的恐惧，空气瞬时坚硬。梅影继续保持死亡状态，灵魂似乎脱离身体飞升，在看不见的空中盘旋。宫本这次没有对梅影歇斯底里，马靴踏得轻柔，嘴角似乎挤出微笑，从木质化的空气里迅速传导给梅影耳朵。啪挲，像是一叠轻飘的纸片打击桌面，拍出来的风撞击梅影胸口，血液在血管里四处奔突，血管飘摇着随时爆裂。梅影咬着牙，忍受剧痛，脸色血红。
看看吧，他们都是你的亲人。宫本轻描淡写地笑了，那是吃人后张着血红的口说的，血腥扑鼻。梅影似乎嗅到亲人的熟悉，眼皮跳动，还是开启了眼睛，桌面散落着爸爸妈妈和七岁小弟的照片，这是宫本的恶毒和无人性，用家人来威逼。梅影感到自己像个大海中在狂风暴雨下摇曳的小船，气息悠悠地问，你把他们怎么了？
宫本诡秘地笑，笑声如瓦楞刮着梅影的耳朵、心，痛苦地滴着血。她知道人跟魔鬼无法交流，魔鬼嘴里永远吐不出莲花，问也是白问，合上眼睛在心里为爹妈小弟祈祷。又是啪的一声，一叠照片摔到桌面，阴冷地说，看看吧，他们可都是你的好学生。
你，猪狗不如，畜生！梅影爆出粗口，那是怒急恐惧至极的真实。宫本再次呵呵笑，说如果你好好活着，他们一根头发都不会少。怎么样，条件优厚吧。
无耻！梅影不再冷静了，她知道对面这个冷酷的魔鬼说到做到，只恨自己手里没有枪，怒气、戾气、伤心、悲痛涌上心头，堵塞了大脑，阻断了意识。
夜空泡在垂死里，半个月亮迷迷糊糊像在流泪，草丛里虫子低低地哀鸣，大地和天空在黑暗里颠倒。房间里灯光哀伤地探出窗口，又无力地下垂，跌落濡湿里。宫本那野兽的狰狞割碎了一片片花朵，旋转着飘落死亡的深渊。
骤然的枪声打破了魔鬼的舞会，枪声一声紧似一声，如一只只铁拳砸中魔鬼的头颅。楼门大开，宫本被灯光涂抹成黑炭，慌乱地冲出门，快速扣着衣扣，急问卫兵，哪里打枪？
卫兵指着一个方向说，好像是司令部那里。
枪声、火光编织了魔鬼的死亡链条，大地在颤抖摇晃。
五
城门外的小山岗像一条巨龙静静地卧着，方鲁和田磊等人拿着枪趴在山岗的树林里密切注视城门口。田磊低声问，这行吗？方鲁指指绑在身后树干上穿着和服的日本女人说，有她在，量他宫本没那个胆子，她可是宫本顶头上司的老婆。田磊还是不放心说，万一…
没什么万一。方鲁斩钉截铁道，一会交换后，你们几个不要管我，带着梅影从我们预定好的路线撤离。不用担心我，我可是学军事出身的，你们走得越远我越安全。
说话间，城门楼上火把大亮，烧红了半边天，鬼子兵如临大敌。梅奔的声音遥遥传来，对面的好汉听着，黄军答应你们交换人质，但是你们要确保人质安全，否则梅镇鸡犬不留，石头过刀草木过火！
田磊小声骂道，这个认贼作父的败类！方鲁指指日本女人，顾不上搭理田磊，高喊，你们不要心存侥幸，不要动歪脑筋，我们既然敢来，就有了万全的准备，告诉你们一个消息，不仅城外做好准备，在你们城内若干个要害部门也安放了炸弹，一旦你们打歪主意，城内马上爆炸四起火光冲天！
好，黄军答应你们。这就下去交换人质。
田磊有点发抖。方鲁厉声说，有点中国人骨气好不好，刚才你不是挺有骨气的吗，你没瞧见他们也害怕吗？按照计划行事。方鲁掏出毛巾塞住女人嘴巴，解开绳索，逼着跟自己走。
双方在城外抵近山岗地空地上对峙，火把照耀得如同白昼。大队的日本兵燕翅排开，抢上刺刀寒光闪烁。方鲁让对方士兵退到城门口，否则不交换。宫本只好照做，叫人带出批头散发衣衫不整被堵住嘴巴的梅影上前。
梅奔说黄军是讲信用的，请把夫人放过来。方鲁朝后面挥手，田磊等三人押着日本女人来到身边。方鲁说，看清楚了吗？要不梅奔你过来瞧瞧。梅奔低声告诉宫本，宫本挥手。梅奔胆颤心惊地走过来，仔细打量，回头说，太君，确实是司令夫人。
宫本要同时放人，方鲁不答应，说自己可以站在这里陪着，你们先放人，等我们的人安全了再放。宫本不同意。方鲁用驳壳枪顶着日本女人后脑，女人呜呜大叫。方鲁说，你们人多，有机枪有摩托车，只有我认为我们的人安全了才会放人，千万不要动歪心思。宫本犹豫，梅奔跑回去一阵耳语，宫本不得不下令放梅影。
梅影被绑着双手，走过宫本身边，突然一头撞向宫本，宫本连连后退，还是倒下。谁也没料到梅影不顾性命撞宫本，双方似乎一触即发。梅影要用这个方式激怒宫本杀了自己。宫本爬起来，暴怒，抽出刀要劈了梅影。梅影迎着刀再次冲击。
住手，敢动，立马毙了她！方鲁声嘶力竭道。
六
路上，梅影像个垂死的人，不说一句话，低着脑袋东倒西歪地走着。方鲁想搀扶，梅影尖利地叫道，别碰我！方鲁缩回手，万分惊恐地问，他们他们没把你怎么了吧？梅影不理会，疯了般跑去。
天，亮在满目疮痍里，青烟从废墟里袅袅升起，绕着群山的呜咽。镇口路边的落日崖上皤帆飘飘，纸钱当空，悲伤、凄凉的哭喊声萦绕着坟地，乌鸦盘旋着呱呱怪叫。
几株洁白的山百合，在微风的摇摆里流着泪水。
梅家大门紧闭，没有了往日的枪兵站岗，只有两只石狮子张着空洞的嘴巴无目的地悬望。
门前路上聚集了三三两两的男女，有意无意地瞧着紧闭的大门。梅孝先家的女人在小老婆率领下站到对面，向梅家大门指指点点，肆意嬉笑，招引了一大堆男男女女。听了她们的蛊惑，有人不相信，有人摇头叹息走开，有人随着她们的污蔑兴风作浪，责骂梅思庭门风败坏，表面道貌岸然背地里男盗女娼，将日本人祸害梅镇的责任全部推倒梅家头上，骂梅影臭不要脸，水性杨花，送给一个军营的日本兵用。骂得正起劲的时候，方鲁和田磊他们突然赶到。方鲁责骂他们没良心，说要不是梅影挺身而出那两个姑娘还能保得住清白？接下来还不知道要死多少人有多少妇女被糟蹋。指着梅孝先小老婆和闺女厉声道，要不是梅影挡着，说不定下一个就轮到你们！你们良心叫狗啃了叫猪吃了！方鲁满脸飞红，像一团燃烧的火焰，眼睛奓着，仿佛要吃人。田磊愤怒地说，就没见过你们这样的，真该叫日本兵抓了你们，梅校长为了谁？没有梅校长你们能站在这里说风凉话、侮辱人！
那些跟风的男女低下头，纷纷溜走。梅孝先小老婆和闺女想争辩，看到方鲁变了形的脸，扭屁股逃跑，边走嘴巴还不干不净地道，方家少爷，那可是一个叫猪拱了的烂白菜，你还好这一口。方鲁大怒，要追上去。田磊等强行拉住。田磊说，方博士好男不跟她们这些破烂斗。方鲁垂下胳膊，狠狠地吐口吐沫说，没想到不仅愚昧还是这等侮辱糟蹋人，简直猪狗不如，怎么能叫这样的人生存在这个世界上！
梅家院子空无一人，树叶挂着脑袋，花草抱紧了身子畏缩在阴惨惨的光线里。方鲁等直驱上房，厅堂里空无一人，后面隐隐传来低低的哭泣声，连带着空气叹息。方鲁连叫了几声梅伯父，好大一会儿，梅思庭才在丫头的搀扶下出现，一夜间乌黑的头发披上一层霜，脸像被水泡过的惨白肿胀，目光暗淡不看任何人，坐到太师椅子里似乎对着空气说，来了。方鲁赶紧近前，小心地说，来了，伯父。梅影还好吗，我想给她散散心。梅思庭合上双眼，悠悠地说，她她恐怕没有那个心事了。
怎么了，伯父？方鲁惊愕地问，不敢相信。顽固地说，我知道梅影一定受苦了，心情肯定不好，我还是想当面劝说，事情过去了，就当一阵风刮过去，没什么的，只要天没塌下来就好。梅思庭睁开眼睛，盯着诚意满满的方鲁说，你，真的这么想？
是，伯父，我想现在就见到梅影。梅思庭合上眼睛，搭在椅背上的手轻挥。丫头说，方少爷，我带你过去。
梅影躺在床上，双眼瞪着，好像僵死了。方鲁等梅伯母和丫头离开后，扑到梅影床边急切地说，影，到底怎么了，你要这样折磨自己。眼泪顺着腮流下，目光追着梅影惨白的脸。梅影不说一句话，就是一个活死人。方鲁愈发揪心，说，影，就是有天大的事我们俩个扛总比你一个人闷在心里好，你可是新女性啊，怎么这么想不开。梅影突然大笑，凄厉的声音刀子般扎进方鲁的心窝，血啪嗒啪嗒滴落。方鲁忍着痛苦说，影，别这样，我们可是要在河滩上举办美好婚礼的。梅影笑声骤停，双眼紧闭，眼角慢慢溢出两颗泪珠。方鲁急得在房间里转圈，像个斩掉头颅垂死挣扎的公鸡。
你，走吧，我已经是一个不干净的女人。梅影嘴巴丝毫没动，声音似乎是从地狱里冒上来的，阴冷、坚硬，房间随着这句话翻转。方鲁双眼圆瞪，全身颤栗，突然抱着脑袋嚎叫，发疯地奔出房间跑出梅家。
路上，人们听不清方鲁在叫喊什么，为何如此，只道他疯了。方鲁没头苍蝇样跑回家，气喘吁吁，紧急跪在父母面前连磕三个头，说，父亲母亲，恕孩儿不孝，我走了。老两口惊问去哪儿。母亲说，梅家的婚事怎么办？方鲁起身赤手空拳地雄赳赳走出，撂下一句话说，爱咋办咋办。说完，人已经在门外。老两口惊愕地看着空洞的门，僵在当地。母亲突然高声喊道，不带行李啊！
七
梅影闺房，灯黄光惨，浓重的悲哀装满了每一个空隙。母亲和弟弟守在梅影床边，像守着一个濒临死亡的人。阴风在房间里四下游走，似乎是阎王提前派鬼使来下通知。门哐当一声被推开，屋里人吓了一跳。梅思庭大步闯入。梅母哭泣道，老爷，这样下去可怎么好哇。梅思庭大怒，说，死了算了，梅家担不起这个污名！
什么！梅母惊叫说，她好歹是我们的女儿，外头叫鬼子欺负了，家里你还说这个话，你你这是在逼命吗！梅思庭喝道，妇人之见，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我梅家在镇上住了十几代，从来没有过……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梅影突然坐起来，双眼亮闪闪盯着父母，赤脚下床跪倒父母面前磕头，说女儿还二老养育之恩，从此刻起我不再是梅家女儿！说着，赤脚跑出。
母亲大哭，呼喊，影儿啊妈的心头肉啊，不要走哇。
弟弟惨呼，姐姐，不要走啊！
泪水漫出梅思庭抬着的眼眶，爬上脸，任其滴落。两手一边一个拉住夫人和儿子，厉声说，叫她走！
八
神经高度麻木的梅镇人半死不活地过着他们的日子，像悠悠的河水那样无声无息，唯有方鲁的出走和梅影的逃离重新牵动人们麻木的神经。一些人为方鲁抱屈，更多的人感叹梅影。人们心里都明白是梅影救了梅镇的人，保全那些女人的贞洁，可是又不能公开原谅梅影的失节，还是失节于日本鬼子。田磊、方嫂他们到处替梅影更名，可是没人敢当面赞同，一些好心人只有在夜幕掩护下去大榆树下，对存留着的梅影牌位烧香、拜谒。他们把梅影当成拯救他们的恩人、活菩萨。慢慢地祭拜的人多起来，大榆树下香火比山上仁义庙里的香火还旺盛，关二爷要是有知一定伤心落泪。人们在香烟缭绕里祷告梅影平安无事，在他们心里梅影就是他们的保护神。
香火照亮了人们心头的黑暗，却照不亮梅孝先他们那般人的心里阴暗。
梅孝先在小老婆等女人怂恿下特地召开乡绅会议，议题只有一个，定性梅影是严重失节，辱没梅镇和先人，还严重侮辱了中国人的尊严，派生出两个决定，驱逐梅思庭家出梅镇，不准人祭拜梅影。
梅思庭怎么也没想到，梅家十几代人辛苦攒下的基业毁在梅影手里，通知下达后，没有一句辩解，拖家带口三四十人被枪兵押着离开梅镇。一路上愁云惨淡，人们用眼泪为他们送行。那两个保全贞洁和被救下男人的家庭全体出动，不管梅孝先的什么禁令，带着好吃的哭喊着堵住大路，挡住梅家人，公开在道路上摆上香案祭拜心中的活菩萨梅影。跟来的全体师生哭祭，哭声震撼整过梅镇，哭倒了一大片男女和学生，也引来了更多平日不敢公开自己良心的人，还惊动了附近的山民。他们不辞路远，纷纷赶来祭拜女菩萨。
来祭拜梅影的山民络绎不绝，越来越多，气得梅孝先等人只敢龟缩在镇公所骂娘。
不知是谁喊了一句，梅老先生一家不该走，我们找梅孝先理论去。众人纷纷应和，簇拥着梅家人赶往镇公所。梅孝先何曾见过如此阵仗，绕他们怎么威吓、叫骂，没人理睬。梅孝先叫枪兵抓人，没有一个枪兵愿意出手，反倒是梅孝先被田磊等人抓住，逼梅孝先取消禁令。田磊说，你个黑白不分的老东西，如果你胆敢再如此，老子和你一道跳日落崖，敢不敢！有人干脆说，别跟老狗日的废话，他听不懂人话，干脆给他一粒枪子算了。
梅孝先在群情汹汹下被迫宣布取消驱逐令，保留大榆树下的供奉，派人寻找梅影。
九
山路尽头是一座古砖墙圈着悠久的县城，历经无数风雨的民居不堪重负地苟延着，街面冷冷清清，行人稀少，乞丐特别多，十个人里至少有一个是乞丐。这天，街上多了一个披头散发衣衫破烂的乞丐，脚上的污泥里掺着血污，走一步，青石板上落下一道血脚印，借着手里的树棍支持行走。准备驱逐的乞丐们瞧着血脚印，摇头叹息，无意中看到这个新来的腰间别着两把柳叶刀，更加不敢接近，只好用目光追随。乞丐一路艰难地走向军营，面向军营站了一会，躺倒军营对面的岔路口墙根睡觉大觉，眯缝的眼睛射出寒光，刺向军营门口。
远处的旮旯缝里，好几个乞丐盯着。
日头白花花地下着火，狗蛰伏阴凉之地伸出舌头嚯嚯地排热，乞丐一动不动躺在能烤熟麦饼的墙根，像条抽了脊梁的死狗。房顶上瓦面仿佛过了火，白气滋滋地升腾，空气里飘着焦糊味。军营门口有几次日本兵进出，每次进出，乞丐都放大了眯缝的眼皮。一个拉长的影子靠近乞丐，带来不断增强的喘息声。乞丐掉过手里的树棍，指着逼近的影子，影子不再逼近，声音嫩嫩地说，七爷让我们送水、吃的。乞丐收回树棍，影子缩短，递过来一只大饼一个豁口陶碗，碗里波光潋滟。乞丐夺过碗，把水倒进喉咙里，抓过大饼大口撕扯咀嚼。贴着乞丐耳朵再次爬过来带着奶味的童音，七爷说了，你一个人等于送死，我们在关二爷庙。乞丐停止咀嚼，脖子似乎僵硬，扭头看时，影子早已消失。
日光把墙面压缩为一块巨大的黑影，劈头盖脑蒙住墙根，也蒙住仿佛死了乞丐。黑影伸展到半个街面时候，军营门口响起叽里咕噜的疯狂，两个鬼子军官兴奋地冲着大门而来，梅奔矮了一节放着谄笑随在一个芦柴棒子日本军官身侧，嘴里放着叽里咕噜的马屁。乞丐身子一点一点离开了靠着的墙根，手伸向腰间插着的柳叶刀柄。芦柴棒子正是宫本，距离乞丐四十几步路，快要进入柳叶刀有效击发距离内。乞丐的手把住刀柄，下一秒就是抽刀击发了，抽刀的手腕却叫另一只铁钳子的手抓住，乞丐的手在铁钳子的钳制下像没有分量的棉花。正在乞丐激怒、呼吸粗重之际，响起一声啪，宫本摇晃一下捂住肩膀，倒在梅奔及时伸出的双臂里。枪声引来瞬间的枪声大作，机枪声飞蝗一样扑向乞丐左边的墙头。乞丐耳朵里炸响了一个沉闷，跟我走，没命了什么仇都报不了。
月色漂染了破败的大殿，那些剥落、残缺和报废的什物乱糟糟地被月色刷成冷峻的画页，残留的热空气正在给冷峻固定色彩。外面，落单的子弹在夜空里划出垂死、暴虐的啸叫，粗暴的叫骂声，撞击木板的声音，割裂了本该平静的夜晚，哭喊声染着县城的夜色。
乞丐躺在草席上，头发分开落到脸的两边，暴露出一张虽然涂抹了泥灰但仍然好看的脸，她是个女人，她就是被迫出走的梅影。梅影诀别亲人，直奔县城，守在兵营前的目的显而易见，可惜，她的柳叶刀没有发出，就算发出了不知道能不能击中仇恨的目标，虽然她出生在书剑承传之家，从小也跟着父亲练过武，柳叶刀练得最称手，但是在失衡的心理作用下是否能保持平常的准头还得两说，再加上虚弱的体力，柳叶刀就是飞出去了能否有足够维持快速飞行的能量也是未知数。及时转移目标的那一枪是方鲁开的，方鲁那天离家出走后就发誓一定要杀了宫本，他在县城的行踪叫无处不在的乞丐探知，乞丐的头领七爷找到他，达成共同杀鬼子的合作协议。方鲁早就从身材和走路的姿势上，认出守在军营对面的乞丐就是梅影，他痛恨梅影失身失节，但是不忍心眼看着前去送死，心里还是放不下梅影，关键时候果断开枪。
好几个小乞丐瞪着黑生生的小眼睛盯着昏睡的梅影，十分担心，没有好办法。梅影在感知自己的手完不成击杀目的时，急怒攻心，虚弱的体力用尽晕倒当地，被人背进了关二爷的地盘。方鲁开了一枪后，及时抽身，他无法面对梅影，嘱咐七爷好生照看梅影，自己去继续训练田磊那班人，他要拉起一支复仇的队伍，七爷已经答应了方鲁，合成一股。
来了来了。乞丐头七爷一手端着一只盆子急匆匆进入，小乞丐分开。一只盆里是稀粥，分派小乞丐给梅影喂食，自己拿起另一只盆里棉布，在随后而来的水盆里蘸水，抓起梅影的脚清洗，去掉泥土和血污的脚板划痕杂乱，呲着一道道横七竖八的血口子，蒺藜露出黑乎乎脑袋。七爷拿出镊子夹住黑脑袋拔出，脚板微微颤抖。七爷告诫梅影不要乱动，伤口要是不清理会感染，那样还怎么报仇？
你是谁，为什么要阻止我？梅影气息奄奄地问。一个小乞丐说，他就是我们的七爷，玩枪的。七爷说，对，我就是玩枪的七爷，我是为了……砰，哗啦。梅影踢翻了水盆，怒叫，滚，我不要你管，我要杀宫本那个活畜生。暴怒支持梅影爬起来，摇晃了一下又躺倒。
梅影醒来时候躺在一个简陋的床上，房间里黑乎乎的很难看得清面貌，房间有门没有窗户，门把屋子锁进黑暗，从门缝里挤进来几丝光线泄露了这是一个发光的白天，门外没有任何人为响动，风从门缝里飙进来，在黑暗里斯斯叫，像无数条毒蛇在吐信子。梅影有气无力地看着听着，好像来到了另一个世界，她早已没有了惧怕，也不拿自己当人待，更不把自己当女人，她活着唯一目的就是杀了宫本那个禽兽、魔鬼，哪怕和他同归于尽，她活着就是为了死去，她努力让死去早一天到来。
斯斯的微风伴着丝丝缕缕光亮在黑屋里舞蹈，她不想听不想看，眼睛张得特别大，像要用眼睛吃人。黑暗能叫她安静，那就恰如其分地守着黑暗，直到自己身体完全有了行动能力。她清楚，她还活在人的世界里，但是已经失去了一切，再也不用想那个缥缈的醉心的事了，她只配拥有死亡。
门咬牙切齿地开了，光线轰隆一声扑入，同时送进来龇着毛发的七爷。七爷的脸埋没在光线的推送里，光影在嘴边颤动出声音，饿坏了吧，吃点东西，养好体力好杀鬼子。梅影在门开的瞬间关闭了眼睛，她不想和人有关系，尤其是对她关心的人，她要无情绝情。七爷陪着小心将碗放到床边一张椅子上，说，我叫七爷，也是东北军负伤的连长李湘林，我爱人也是被宫本那个畜生……所以，我脱离了部队，一路追踪下来，我还有十几个好兄弟。李湘林强行灌输自己的经历和苦难，暗示他们是一棵藤上的两个苦瓜，砥砺梅影的求生欲望。
十
梅影终于答应跟李湘林训练，坚持自己的独立单干，说自己的仇不依赖别人，哪怕是自己的亲兄弟都不行。李湘林痛快地答应，悉心教授梅影所有杀日本鬼子的技能。梅影开始了没日没夜的训练，伤痕累累遍体鳞伤，从不叫一声疼和苦，她把自己当成了一架机器，只要机器能运转绝对不会躺下，机器更不会有人的感受！陪练的几个东北军士兵开始个个都是能手，有的甚至不愿意做陪练，认为是耽误时间，摔得梅影浑身是伤。一个月后，士兵们被梅影摔得鼻青脸肿，三个人不是她的对手，各种技能一学就会一学就精，十几个人里只有李湘林和梅影不相伯仲。格斗中梅影不说一句话，完全把对手当成她的复仇对象，眼睛里全是刻骨的狠毒。
在一个无月的夜晚里，梅影从山中营地消失了。得知消息的李湘林随后追赶，哪里还有梅影的踪影。
两天后，县城传出惊人的消息，酒楼上炸死五个日本军官，妓院里两个日本兵死于柳叶飞刀之下。两个现场都留下一张纸，写着独孤二字。日本鬼子如同惊弓之鸟，一两个日本兵大白天都不敢出兵营，城里如临大敌戒备森严。看到纸条的中国人一传十十传百，都说城里来了一个来无影去无踪的独孤大侠，专杀日本鬼子。独孤大侠带给县城人一丝丝亮光，让久违的脸上有了笑的理由。
日本兵龟缩兵营，靠近兵营的地方时常响冷枪，每次枪响必有一个日本兵血花飞溅。凶残的日本兵连日来把县城翻了个底朝天，连独孤大侠的影子都没瞧见，还在清剿中接连死了九个官兵，全城通缉毫无结果，因为见过独孤大侠的日本兵都命丧黄泉。宫本看出了独孤大侠专杀日本兵不杀中国人的漏洞，严令那些汉奸出动四处搜捕，连梅奔也被派出去带队搜查。每天兵营门口绑着十几个老百姓，只要独孤大侠朝兵营开枪就杀三个中国人，这招够歹毒，兵营才得到暂时无事。
独孤大侠也改变了手法，蛰伏城外，专门对出城扫荡的日本兵动手，每次不是一个就是两个，打完就走，绝不恋战。穷凶极恶的鬼子兵毫无办法，好几次清剿变成对长官的保护。
县城出了这号人物，引起了多方寻找，最终都无功而返。独孤大侠行动在风里在迷雾里，没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只有日本兵死亡后出现的独孤二字，字是左手写的毛笔字，从字迹上根本无法判定需要的属性。城里的读书人可遭罪了，都被抓进兵营验证字迹，严刑逼问。
县城成了那些黑乌鸦横行的天下，黑乌鸦是县城百姓送给那些流着中国人的血帮着日本鬼子残害同胞的汉奸，是对汉奸的刻骨诅咒。梅奔试了几次，居然毫发无损，胆子开始发胖，带着手下四处横行。一个夜晚，梅奔醉醺醺从妓院出来，叫一个人薅住衣领，梅奔吓得跪地求饶，抓着的人像从地狱里发出的阴森，喝道，再叫送你见阎王！梅奔只磕头不敢出声。那个阴森低沉道：要想活命滚回梅镇，不要再给鬼子当狗！梅奔压低声音说，是是，再也不敢了，就走就走。阴森声音道：叫梅镇人明白，祸害他们的是日本强盗，不是其他人！梅奔磕头如捣蒜，是是是，一定相告一定相告！您是您是……啊哟。梅奔杀猪似的大叫，双手捂住耳朵，血从指缝里钻出，青石板上躺着一只血耳朵，腥亮地反射着照过来的灯光，血糊糊地悸动。
梅奔捂着耳朵连夜逃回梅镇，窝在家里养伤。听说梅翻译官回来了，梅孝先等人登门拜访，托梅翻译官在黄军面前多说好话，保全梅镇老少。梅奔叽叽哼哼地说不出所以，只让梅孝先他们不要让人知道自己回来了。梅奔害怕极了，血糊糊的耳朵让人终生不忘，一夜之间变了一个人，再也没有了那些恶习，劝说梅老妖赶紧搬离梅镇，不说搬离的原因。梅老妖哪里舍得家产，哪里听得进儿子的话。梅奔急得没办法，单独对爹说独孤大侠其实就是梅影。梅老妖不相信弱不禁风的女子怎么就变成杀人魔王，梅奔磕头赌咒说，梅影的声音他最熟悉，不管怎么变都能听出来。梅老妖拍着脑袋说，是了，梅思庭家世代习武，我怎么把这个忘记了，可是，她一个人，迟早会殃及梅镇，太君要是晓得是我们梅镇的人……爹，您想怎样，我的耳朵可是警告，万万不能啊。
很快，梅孝先知道独孤大侠就是梅影，带着枪兵连夜赶走梅思庭和家人，说不能叫黄军找到祸害梅镇的借口。梅思庭听说独孤大侠就是梅影，没说二话，带着家人乘着夜色离开。岔路口，梅思庭对着县城方向遥拜，嘴里念念有词说：家有此女，我梅思庭祖上积德了。闺女，是为父看错你了，你是贞烈女子，等到平安日，为父一定为你树碑立传，以飨后人！梅思庭洒泪离去，进入深山林场的老宅，留下四个枪兵，剩下的交给前来的田磊，带着进城协作梅影。
十一
连日来，梅孝先派人四处张贴告示，令全体梅镇人安心过日子，说前次日本人来是为了梅思庭的女子，现在梅思庭家走了，梅影也失踪了，再也没有值得黄军惦记的。如果黄军偶尔路过，千万别慌乱，要箪食壶浆以慰大军，定能逢凶化吉平安度过。梅孝先还怕人不识字看不懂，每天派两个枪兵提着铜锣沿街叫喊。那些有良心的人听了在背地里咒骂梅孝先是缩头乌龟是汉奸。田磊和方嫂等带人夜里撕毁告示，白天梅孝先叫人张贴，并说，如果发现再有人撕告示不听劝告，当同梅镇的罪人论处。
三天后的早上，阳光没有分别地照着梅镇，麻石街上有几家店铺刚刚打开门，一群黄祸涌入，皮鞋的铁掌狰狞地敲击麻石，溅起一溜溜火星。这次，日本兵没有大开杀戒，目的明确地直冲镇中而去。老板们吓得赶紧关上门，在门内哆嗦、喘息。
日本兵围住大户，强行带走他们的年轻女子。他们用惊恐的告饶，希求放过，招来的是无情的枪托和皮鞋。宫本领着兵冲进梅孝先家，梅孝先正在茅房里痛快，听到不同往日的嘈杂，吓得屎尿停滞，顾不上屎尿给屁股染色，提上裤子匆匆忙忙赶往客厅。三个老婆两个儿媳和闺女都叫日本兵刺刀押着跪了一大片，垂着脑袋簌簌发抖。梅孝先一手提着裤子放出无限欢笑说，太君太君辛苦，没想到太君如此勤劳，请坐请坐。高声叫道，来人啦，给太君备茶备饭，杀猪犒劳太君。宫本用生硬的中国话说，不用，梅桑，你是大日本大大的朋友，肯为大日本圣战出力？
梅孝先点头哈腰，一手紧紧抓住裤腰满面笑容说，一定出力一定出力，太君尽管吩咐。宫本哈哈笑，吆西，很好，大日本士兵前线作战的辛苦。
辛苦辛苦，大大的辛苦。梅孝先应和着，偷眼瞧着跪地的女人们，一个个像拔了毛的秃尾巴鸡。宫本说，那好，黄军需要你家的女人慰劳慰劳那些辛苦的士兵。
啊？太君太君，那可不行，她们是乡野之人，见不得大世面，惹怒了黄军，那可不是闹着玩的啊，太君太君太君您行行好。梅孝先眼泪鼻涕齐出，双手作揖，忘记了提着的裤子，裤子滑落，露出两只干帮帮的光葫芦腿，两股间夹了条变了形的小黄鱼。女人惊呼，梅孝先似乎意识到，赶紧提起裤子，急赤白眼地哀求，太君太君……八嘎！宫本身边的军官抽出抵住梅孝先的脖子。梅孝先妈呀一声瘫坐地面，浑身筛糠，他睡着想醒了也不愿意相信，自己真心求得共荣共存大计的黄军竟然不认他这个优良奴才，对他这个一心求安的良民顺民下毒手。脖子上寒冷钻心，眼前寒光闪闪，刀不是来跟他梅孝先商量共荣共存，是要吃他的肉，毁他的脸，如果不答应，人头立马搬家，女人照样被带走。宫本似乎并不同情颤抖的梅孝先，也不理会梅孝先的真心，挥手叫士兵带走哭哭啼啼的女人。梅孝先哭着喊道，不要反抗啊，要保全好自己啊。
呸，梅老狗，你也有今天啊，你不是一心巴结日本人吗，添鬼子的屁眼吗？咋样，日本人给你戴上多少顶绿帽子，够你老乌龟受用下半辈子！骂梅孝先是他的二姨太。骂完，二姨太乘日本兵不注意，一头撞死在客厅立柱上。
客厅里顿时沉寂，人们来不及思想，二姨太完成了她的忠烈和大义，倒在地面像一座躺着的不朽丰碑。
街上踢踢踏踏走着十几串穿银代金的富家女人，哭哭啼啼和叫骂声杂交。
那些平日很威风的狗们不知道躲到那个地洞里了。街上留着日本人的告示，令梅影三天内到军营自首，否则将这些女人统统充当慰安妇送往前线，然后梅镇鸡犬不留。女人们脚步沉重地踢打着麻石街道，仿佛踢打着在人们心头。人们虽然痛恨这些大户，也痛恨那些仗势欺人的太太小姐，但是他们毕竟是中国人。暗中盯着的人们个个咬牙切齿，但是毫无办法，空怀满腔悲愤。
十二
梅思庭面色晦暗地躺着唉声叹气，目光空前疲惫，头发似乎又白了些许，手里的书摇摇欲坠，管家匆匆跑来告诉他梅孝先他们来了。梅思庭目光冷悠悠地打向柴门，梅孝先等衣衫不整弓腰窜入，热切的目光碰触梅思庭冰冷的目光，搅扭着跌落泥地。梅孝先在梅思庭丈外止步垂首，后背上露出两根带刺的荆条，脸似乎从死人堆里捡回来。梅思庭将书放置竹椅上，微微挪挪屁股，端正身体问此来何事。梅孝先突然跪下双手合十，急切说，太爷，是我孝先对不住太爷，晚辈有眼无珠，可都是职责在身啊，是全镇三千多人的性命逼的啊，太爷能体谅晚辈吗？跟着梅孝先先后跪倒的乡绅齐声呼喊“太爷”。梅思庭再也坐不住了，站起来惊问又发生什么大事。梅思庭想到他们来肯定有事，没想居然以这种形式表示，他想到逼他们全家老少离开时候的绝情，何曾把他当太爷了！如此表示除非梅镇遭遇了空前灾变，有求自己，否则梅孝先和众乡绅不会自贬身份下贱到不齿地步，内心自然惊愕，脸上波纹不显。
荆条高高举在梅孝先手里，梅思庭瞧着并不接荆条，说，有话说，用不着古人那一套，起来说话。梅孝先诺诺连声，颤颤巍巍地爬起来，脸上泪水流出两条沟，将荆条递给管家说，太爷想什么时候惩罚，孝先随时恭候。梅思庭瞧着心有不忍，咽下嘴里的愤怒说，啥事？梅孝先嘴唇哆嗦着语言不清，身后的戴眼镜乡绅代替梅孝先说明刚刚镇上发生的大灾变。梅思庭听了阴霾覆面，低头不语。众乡绅恳求梅思庭救救他们的女人，神情垂死得像一只只瘟头鸡。
梅思庭背过身体，背对着众人，声音阴沉道，众位请回，恕梅某无能为力，请不要再拿小女做挡箭牌，小女可是众位的眼中钉，早已亡命天涯，就是梅某想出头也是心有余力不足。
太爷，姑奶奶可是叫日本人闻风丧胆的独孤大侠！
太爷，大姑可是女中豪杰！
太爷，我等有眼无珠，错怪了姑奶奶了！
太爷，姑奶奶可是活菩萨啊，那天乡场上要不是姑奶奶侠肝义胆挺身而出，不晓得有多少人被杀，有多少良家妇女被祸害啊，太爷！
乡绅们说得义正辞严，涕泪横流。现在的梅影在他们嘴里就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是舍身赴死的大义凛然。原来他们心里还存着如此圣神的判词，可是说在此时此地显得分外虚假，还滑稽。梅思庭明白他们都是为了自己才临时抱佛脚，想出手，却像深陷水井里的牯牛有劲使不出。他清楚，这些人是想女儿再次为他们牺牲，牺牲完了还不是……他的心在颤抖，不敢想下去。他痛恨自己，是自己的冲动和恶言逼走了女儿，现在是生事死都不知道，又能到哪里去找到女儿？梅思庭的为难似乎早就被来人料到，戴眼镜的说，只要太爷往城门上一站，保管大姑在一天之内现身。梅思庭没想到戴眼镜的如此歹毒，这是要把自己送给日本鬼子做人质，真正坏透了的烂瓤子。梅思庭仰面长吁，罢了罢了，看来我这把老骨头非要让日本人敲骨吸髓了。
镇前路上，众人挡住梅思庭的马车，不准前去送死。田磊等围住梅孝先等人大骂他们丧尽天良，为虎作伥，毁了人家女儿还想毁了年老的父亲。方嫂骂道，梅孝先，你枉披了一张人皮，怎么干出如此猪狗不如的蠢事，你们不是日本鬼子的良民吗，不是太君前太君后吗，不是要大东亚共荣吗，怎么你们的太君不拿你们当朋友了不拿你们当人了？梅孝先等人在众人群情汹汹里，老脸紫红，说不出半个字，像一只只丧家犬。
眼看走不成了，梅思庭站到车辕上高声喊道：父老乡亲们，为了我们梅镇的安宁，老朽父女愿意投身虎口，他们的家人也是梅镇人，也是中国人，救他们就是救我们自己，不要为难了，早一点救出他们早安宁。
不行，您去了就是有去无回！
您去了也救不回她们，日本人不是人是畜生！
我们不能再叫好人伤心又流泪，更不能无价值地牺牲！
不去，他们活该！平日里不是威风凛凛吗，不是欺男霸女吗？
梅思庭双手抱拳，高喊：众位乡亲，原先老朽也错怪了小女，认为她失节失贞，有辱门风愧对先人，现在老朽明白了，小女那是舍生取大义，救民于水火，那是大忠大孝，有女如此老朽值得了，列祖列宗有光彩了。
众人抬着泪眼喷着怒火盯着梅思庭。梅思庭泪流满面，一副慨然赴死的果决，说女儿尚且如此，老父何惜此衰残之身，但愿将来天下太平了，你们把老朽父女合葬于这东边山岗落日崖上，我们父女守着关隘保梅镇平安！说罢，不等众人反映，拿起马鞭狠抽马屁股，受惊的马拉着马车冲决而去，身后响起震天的哭喊、惨呼。
天边摇摇传来：我们死了，但愿乡亲们好好活着——
十三
众女人被关在一个尿骚扑鼻的屋子里，满室哭哭啼啼，一个个失去了往日的骄横，灰头土脸得像一群逃难的灾民。梅孝先小老婆呵斥众人，说黄军不会把我们咋样，是拿我们引梅家那个小荡妇现身，我们都会好好回家的。
一个女子道，早想到如此，我们就不该那么编排梅大姑，现在我们都这样了还有什么脸面说她！她好歹是杀日本鬼子的独孤大侠！
呸，啥子叫独孤大侠，骚货烂货，她也配跟咱们比，切，我们好歹完好。小老婆话还没落音，大门轰然打开，涌进来一大批日本兵。妇女们惊呼，互相扭抱在一切，浑身打着摆子。小老婆站立，笑对日本兵说，太君，我们都是良民，我是梅镇长夫人。当头的军官盯着小老婆嘎嘎怪叫，说夫人夫人好，来共荣共荣！上前抱住小老婆，小老婆惊叫、挣扎，还是被拖走。剩下的日本兵像饿狼张着血盆大口扑向一群惊恐的羔羊，惊呼、惨叫在军营里肆虐，那么苍白那么垂死，狂笑、怪笑在军营里横冲直撞，那是魔鬼的狂欢。
李湘林和方鲁一边一个死死抓着梅影的两只胳膊不松手。梅影刻骨地盯着两人，声音阴冷地说，就是死了也要救出父亲，不然我就是畜生不如。你们放开，你们怕死躲着。
李湘林、方鲁道：谁怕死了？李湘林说，要死也不是这个鲁莽的死法，我们要想个周全的法子，引开他们才好乘机动手。方鲁赞同说，往日我们用独孤大侠杀日本鬼子不都是采取多点呼应吗，他们哪次真正抓住我们了？梅影阴毒地分别盯了两人一眼，垂下脑袋。李湘林说，哎，这就对了。宫本绑着老父亲就是引你主动出现，清除你这个眼中钉独孤大侠。梅影似乎点了点头。两人放开梅影的胳膊，紧急讨论营救计划。梅影靠着墙壁闭上眼睛休息。
一个乞丐闯入，说宫本那狗日的放出话，梅小姐要再不出现，每隔一个时辰杀十个老百姓，还要……李湘林对乞丐摇手，指指睡着的梅影。乞丐凑近李湘林耳边细说。李湘林和方鲁万万没想到，就在他们商量计划的时候，梅影悄悄从窗户爬出。
十四
梅思庭吊在城门上方木笼里，宫本等站立城楼垛口，盯着下用枪赶来观看的老百姓。城楼和城门两边驾着机枪，如临大敌。一个戴金丝眼镜的汉奸在城楼高声叫唤，下面的百姓听着，笼子里的人就是你们所说的独孤大侠梅影的亲爹，谁和黄军作对就是这个下场。宫本太君说了，太君不想为难你们，只要梅影前来自首，你们会平安无事，如果执迷不悟，每隔一个时辰杀了你们中十个人。人群轰然，哭喊声震天动地。宫本瞧着从鼻子里哼哼怪笑，对着金丝眼镜挥手，你的告诉他们，叫他们跪求梅的。
是，太君。汉奸对着城下，声音撕裂地嚎叫，你们听着，求太君没用，还是跪下，跪下求梅影吧，求独孤大侠吧，她可是你们的活菩萨，她不会看着你们被杀不管！跪下跪下！
人群轰然跪了一地，声音嘈杂地惨呼，独孤大侠，救救我们吧！
看押的日本兵兴奋得嚎叫、怪笑。
笼子里的梅思庭悲愤地合上双目。
太阳火龙龙地炙烤着人群，绝望的哭喊声搅着热气喷向远方。他们无辜得像地上的蝼蚁，他们卑微地祈求生的希望。有人不跪，高声喝道，你们不要这样，这是日本鬼子的毒计，就是要利用你们当人质，引诱独孤大侠出来。独孤大侠可是我们民族的……砰的一声，那个有骨气的清醒的人倒在宫本的手枪下，枪口还冒着蓝幽幽的烟，宫本得意吹吹枪口，面露狰狞的笑。
众人咋听枪响，惊呆了，忘记了呼喊、哭诉。热血汉子身子摇晃着转身面对城楼，顽强抬起手指向城楼，说不出话，身体不甘心地向后倒下，灰尘四射。众人惊恐，大气不敢出。金丝眼镜狂躁地喊道，看到了吧，这就是不听黄军命令的下场，快点哭啊求啊，否则下一个就是你们。
哭喊声整齐地无目的地卷地扑出，涣散在苦难的土地上。
看，独孤大侠来了！不知谁惊叫了一声，哭喊声像一阵风快速远遁。众人游目四顾，梅影披着头发，腰间帮着一串手榴弹，一步一步从山岗上走下来，两只脚像两座沉重的山岳，砸地有声，土地震颤！很多年纪大的男女双手合十遥拜，活菩萨啊，救苦救难啊，大恩人啊！有人低低呼喝，快快给大恩人磕头。众人低头垂地：大恩人，活菩萨！
他们用他们仅能想到的仅能做到的，祭拜恩人。
热风掀开梅影的长发，脸色惨白，嘴角挂上轻蔑的微笑，脚步锤击地皮，地皮把震颤传导给每个人的身体，激荡心血。日本兵看到走来的梅影，端着枪呼啦一下子围上，看到梅影腰上的手榴弹和抓在手的引线惊恐地后退。
梅影走一步，鬼子兵惊恐地退后一步。
木笼里站着的梅思庭双手抓着木栅栏，拼死地高声喝道，女儿，好样的，老子有你这样的闺女死而无憾了！孩子，是爹不好，爹只顾着狗都不吃的所谓脸面，那样伤我儿的心，爹有罪啊，爹罪大恶极啊！
梅影站住，抬头盯着木笼，高呼，爹，有您理解就够了，女儿就能安心上路了。可是爹，女儿不孝，连带亲爹遭罪了，女儿给您磕头了。说着，梅影当地跪下，连着给梅思庭磕了三个头，脑袋把干燥的泥土磕下一个浅浅的凹印，凹印染着殷红的血，额头血粘着泥土。
梅思庭高叫，声音冲荡着空气，烈火般燃烧，说，儿啊，谁说忠孝不能两全，爹，今儿见着了！黄泉路上，我们父女作伴！
梅影高声大喝，声音尖利，像一把把锋利的匕首，直刺人们心灵深处，血呼啦啦流在每个有良心人的心里，加速血液的沸腾。梅影道：日本鬼子听着，我梅影就是你们要找的独孤大侠，是我亲手送走了你们四十九个东洋鬼子的命。现在，我来了，如果你们还有点日本武士的尊严，就放了这些老百姓，一切与他们无干！
好，我答应你。宫本得意非凡，朝城下挥手。围着的日本兵撤开包围圈。人们看到了生的希望，可是这个生的权利是一个弱女子用自己的生命和尊严换来的。人群不乏有明理有气节者，他们对着梅影再拜，高呼救命恩人。梅影朝他们微笑，挥挥手说，快快离去，鬼子不是人，防止他们反悔，快快走快走。众人哭泣着依照梅影意思，扶老携幼逃去。梅影瞧着悲惨又无奈的人们，两颗泪珠滑落地面，溅起两朵灰尘的花朵。
梅思庭哈哈大笑，说花木兰啊花木兰啊，哈哈哈哈哈哈……
宫本叫道，梅影，人我放了，该兑现你的诺言了。
梅影抬头大喝，你不是大日本武士吗，不是战无不胜吗，难道还惧怕我一个小女子！
宫本语塞，脸色酱紫。
梅影抓住机会说，我有两点，答应了，我立马卸下手榴弹，随你去报功领赏。
宫本轻狂大笑，说，好，哪两点。
梅影咬字准确，不疾不徐说，一，放下我爹，我们父女见面；二，将抓来的梅镇妇女送过来，我要看着他们离开，然后我随你处置。
宫本朝手下挥手说，放笼子，带上梅镇女人。
木笼在梅影注视里缓缓放下。
城里城外无数双眼睛注视着，随时准备着。一切出乎人们预料地发生了，留下的只有各自的良心和愧疚，还有一群和梅影一样的随时慷慨赴死者。
十五
所有的女人衣衫不整，有的衣服被扯破，鼻青脸肿，还有嘴角流血者，完全失去了往日的光鲜尊贵。梅孝先小老婆一惊一乍，絮絮叨叨，被扯破的胸衣搭拉着，脸上留着血迹，逢人就说，我是镇长三姨太，我没失身我没失身。惊叫，鬼呀鬼子啊！梅孝先闺女和两个儿媳妇按住她，闺女说，三娘，你没失身，我们都没失身……三人眼泪迷糊地看着众女，可怜兮兮。众女低头啜泣。
大门哐当打开，阳光汹涌而入，众女惊恐尖叫，浑身颤抖。那个城头上喊话的金丝眼镜蹬着马靴斜挎着王八盒子摇晃着身子闯入，后面跟着十几个端枪的日本兵。小老婆大笑着扑向金丝眼镜，叫着，我没失身我没失身。跪倒金丝眼镜面前。金丝眼镜抬起马靴大叫，去你老母，早就是黄军的玩物了，还他妈的装贞洁烈女。小老婆被瞪向墙角，脑袋撞到墙面，昏厥过去。金丝眼镜瞧都不瞧，大喝，宫本太君有令，放你等回家。众女惊恐地盯着金丝眼镜，谁也不敢相信。金丝眼镜大怒，咋啦，不想走，那好啊，外面的黄军可是等不及了。轰的一声，众女跌跌撞撞扑向门口。
街上疯跑着一群衣衫破片翻飞披头散发的女人，哭着叫着逃命。金丝眼镜和押解的鬼子兵走在后面。金丝眼镜大笑大叫，慢点慢点，跑那么快干嘛，又不是砍头，你们老爷都等着黄军的剩汤喝呢，哈哈哈。众女听了，停止了奔跑，脚步裹着心事重重，就像去刑场。金丝眼镜说，哎，这就对了，你们现在身份高贵了，黄军用过的女人，量你们老爷不敢慢待。刻毒的提醒，像重锤击打在众女心头，往日的骄狂、刻毒、不可一世死亡了，变回一群可怜可悲可叹的女人，她们深刻体会到了被迫、无奈、弱小。好几个女人又开始了哭哭啼啼，走成了一群悲惨的可怜虫。梅孝先家女人费力地拖着人事不省的小老婆，一路凄凄哀哀，往日的骄横落到烂泥淖里。
梅影和老父亲互相搀扶着矗立城门口，目睹女人们哭哭啼啼走来。梅思庭要上前，梅影拉住说，爹，不用管！梅思庭叹息一声说，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日本鬼子禽兽不如。
爹，畜生听不懂，省省吧。
众女见到梅影父女，特别是梅影绑在腰间的手榴弹，明白是怎么回事了，纷纷跪下，呼喊：恩人啦！梅影怒道，别假惺惺的了，还不赶快走，日本人要是反悔了，你们谁也走不成！众女一片低呼，像一个个丧家之犬跑过梅影父女身边。
看着快要到山岗的众女，梅影回头说，爹，您也走，有我在，他们不敢怎么样。梅思庭转身面对梅影，严肃地说，闺女，爹今儿长脸了，死而无憾！不要劝我，老爹陪着我的好闺女，生死与共！
突然城内枪声和爆炸声猛烈啸叫，梅影父女和日本兵惊愕，看向城内。宫本大喝，防止……没等他的话说完，城外枪声大作，子弹飞蝗般飞向城头，城门处十几个伪军突然朝身边的日本兵开枪。方鲁高声呼喊，梅影、伯父快跑。梅影明白了，这是李湘林方鲁他们在营救自己，带着爹跳下脚边的壕沟。反应过来的日本兵用重火力封锁壕沟，子弹冰雹那样密集，溅起一片片泥土的暴雨，压得父女两抬不起来头。忽然壕沟里窜过来三个伪军，梅影举起一颗手榴弹要同归于尽。伪军大喝，梅影，是我，李湘林。梅影松了一口气，晕倒沟壁，拉了弦的手榴弹嗤嗤地冒着白烟。李湘林纵身飞扑，抓过手榴弹压在身下，手榴弹在李湘林身体刚刚压住的瞬间爆炸。
天空黄橙橙，染了太多的血，硝烟在黄橙橙里弥散，血腥味罩着这片天地。
十六
血蒙蒙的斜阳撒了一路，男人女人走在血路上，一个个走得没心没肺。梅孝先发着垂死的尖叫，这可这么好这可这么好啊！腿一软跪倒泥地，仰面惨呼，祖宗啊，奇耻大辱啊奇耻大辱啊！梅孝先涕泪横流，拍打着泥地。
众人停下脚步，瞧着，谁也不敢上前劝说，因为谁也不知道拿什么劝说，谁都没有心情劝说，他们可都是奇耻大辱的同路人。一个女人咬牙切齿地说，都是你们弄的，整天仁义道德，睁着双眼说瞎话，生生的把一个忠烈女子说成是荡妇是水性杨花，败坏了梅镇侮辱了祖宗，还赶人家走。这下好了，都是荡妇了，你们这些老爷都戴上日本人的绿帽子了，看你们今后怎么办！
一直被人抬着的梅孝先小老婆从担架上翻身下来，她现在不疯了也不半死不活了，瞪着牛眼鄙视斥责的女人，散泼地大叫，咋啦咋啦，胡咧咧啥，啥叫荡妇，老娘身子干净净，拼死保住了身子，要不老娘也不会被打成这个样子！梅孝先家女人一起帮腔，都说他们都保了清白。那个女人哈哈大笑说，好啊，别扯臊了，脱了裤子叫你们男人查验，敢吗？顿时叫骂声四起，众女扑向怒斥的女人，揪头发扯衣服扭打，混乱一团。梅孝先拿过身边一个枪兵的枪朝天开了一枪，大喝，够了，还不够现眼吗？
众女人松手垂头。小老婆气咻咻说，老爷……
闭上你的臭嘴！梅孝先将枪扔给枪兵，拍拍手，厉声道，回镇里谁也不准说说……说这个事！谁说了就沉谁的河！听到没有！众人稀稀拉拉应和。梅孝先大喝，听着，这一切都是梅思庭家那个劣畜闹的，她才是梅镇的大罪人！
小老婆说，对对，一切都是那个梅影的罪恶，她是我们梅镇的公敌是梅镇的耻辱。大家不要互相针对，梅影才是我们受苦受难的根源。
戴眼镜说，对对对，大家统一说辞，这样，我们回家就没事了。听镇长和三姨太的，记住，梅思庭他们家才是我们的公敌。
众人轰然称是。
十七
梅镇四处浓烟滚滚，火光映红了半边天，燃烧的爆炸声此起彼伏，叫骂、哭喊声震得月亮闭上眼睛。
大榆树下挤满了战战兢兢的男女老少，四外的火把不断滴着血红的泪滴，空气里蓄满了死亡的腐败。宫本的脸在火光里摇晃，血红、暴戾，狠毒地盯着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男女老少。梅孝先等乡绅在刺刀的押解下，躬身垂头站在宫本面前，乖得像三孙子。宫本上前抽出指挥刀在梅孝先脑袋上比划，梅孝先妈呀一声跪倒地上，身子像狂风中的小树叶。宫本哈哈大笑，如厉鬼啸叫，插回刀，伸出手拍拍梅孝先的脸，说你的粮食大大的，送给黄军。
梅孝先点头如捣蒜说，有有，梅某倾尽所有，亲自给黄军送去送去。
宫本指着男女老少，说，他们的全部杀掉。
梅孝先急急巴巴说，太君太君，他们都是良民，大大的良民，梅影才是反抗分子，梅影该杀，她的家人该杀！
人群里有人高喊，你放屁，梅影是好人、恩人。
好些人呼喊好人、恩人。
宫本朝天空抬抬手，一梭子子弹掠过呼喊的人群头顶，很多人趴到地面颤抖不已。
梅孝先抬头惊恐地，太太君，我我说错了？宫本抓着梅孝先衣领提溜起来，对着梅孝先的脸咬牙喷射吐沫星子说，你的良心大大的坏了，梅校长救回了你们的女人，你还要杀梅校长？
梅孝先蹬着牛卵的眼睛，他搞不懂宫本怎么替敌人说话了，惶恐地说，是是，太君说得对，梅校长是好人好人，我是忘恩负义的畜生畜生！
那你就该杀！
梅孝先惊愕，气结，扑通跪倒，爬行宫本脚下，哭诉说，太君太君，我该杀，可是我能为太君办差啊，为太君效劳啊，太君您说，我天亮保证亲自带人送粮食到太君的军营。
宫本哈哈大笑说，东西的要，人我也要。
人？梅孝先惊恐地说，太君，我保证效劳，人人人……梅孝先啰嗦着。宫本暴怒，指着众人喝道：喊，叫梅影救你们！
哦，太君，我知道了。梅孝先飞快爬起来，转过身对着众人，大喊，大家一齐喊，请梅大姑出来救我们，不然我们都没命了。快喊快喊。梅大姑，梅菩萨，梅镇父老乡亲求求您了，出来吧，您出来了，三千多条命就保住了。喊啊快喊啊！
哭喊声震天动地冲击而去：梅大姑、梅菩萨在梅镇上空旋转，死亡扑着翅膀乱闯，怪诞地扑打着群山，月亮滴下清冷的泪水，在火光里虚化。
梅影从大榆树背后走出，立即引出群呼：梅大姑！
众日本兵端枪对着梅影，如临大敌。梅影走得地动山摇，地皮嘎嘎怪叫，脸上光影奔腾，眼睛平和地盯着众人，似乎有千言万语要告诉乡亲们，却一句话没说。
学生惨呼，梅老师。一片凄惨的哭泣。
大姑，您老不该出来，留着您能给我们报仇。梅奔捂着耳朵推开人群跑出来阻拦梅影，叫两个日本兵拦住。梅奔放开捂住的手，高喊，大姑，侄儿梅奔以前错了，我不该认贼作父，我们这些人死有余辜，不值得救，你救了他们，事后会反咬一口，不值得不值得啊，我们梅家的大姑奶奶！
砰的一声，梅奔张着嘴巴固定了垂死叫喊的面容，血从子弹击中的洞里汩汩流出，仰面朝天倒下。乡场上又是一片惨呼，人们怎么也没想到猪狗不如的梅奔，在关键时候挺身而出，勇敢地死在宫本的枪下。
宫本将王八盒子插回，朝着走来的梅影虚弱地怪笑。梅影站住，从容不迫地说，宫本，放了乡亲们，我跟你走。
吆西。宫本朝身边的军官耳语。军官大喝，撤退。
鬼子兵潮水般四散，空气骤然冷却。
梅孝先等跪在地上爬不起来。乡场上哭天抹地，人们只能用这个最直接的最无奈的方式感谢救命之恩，没有谁再敢说梅影的不是。谁也没想着离开乡场，梅孝先的女人低着脑袋躲在人群缝隙里，再也不敢耍横。
人们朝着出镇的方向跪着，一双双泪眼仿佛穿越黑暗陪着他们的救命恩人，他们仅能用这种方式表达对梅影的感激、崇敬，还有哀悼。他们心里都明白，梅影一去将再也不回头了。
轰的一声，镇外闪现灿烂的红光，璀璨如节日礼花，铺天盖地照亮了山河大地。
后来人们才从惊吓得连夜逃跑的一个小汉奸嘴里得知，那晚，梅影站到落日崖的山岗上朝着梅镇凝望，宫本来拉他走，梅影乘势抓着宫本，拉响了衣服里面的炸药，不但炸死了宫本还炸死了身边四五个鬼子。说梅大姑就是我们这块土地上的神。
十八
梅镇人找来经验丰富的退休仵作，将带着梅影血衣碎片和可能的骨头残片，归拢一处放入棺材。
出殡那天阴风惨惨，日色无光。全镇男女老少凡是能走动的全体出动，四外的村镇听说了来了很多人，连闻知此事的国民政府和共产党游击队都派了好些官员代表，前来为梅影送行。附近的三十八团团长亲临，带着一个连兵力护送梅影出殡。
梅影的棺木缓行在古老的梅镇街道上，白色的人群簇拥着棺木。人们用泪水洗面，用啼血感恩，用怒火宣誓。梅影死了，尸身残破，换来三千多条生命活着；梅影倒下了，三千多条生命站起来了。
山河哭泣，群山垂首，漫空飘舞着圣洁的雪花。
遵照梅思庭意思，将女儿梅影下葬在梅镇出山口落日崖上，看着梅镇，守护亲人。
古老的梅镇涌来上万人，还有漫山遍野持续赶来的扎白戴麻的人们，青绿的山被白色覆盖。他们为不屈的精神感召，他们为受尽屈辱还守护人民的灵魂送行。据说，梅影是在突然一片血红的阳光下下葬的，棺材落土，血红突然消失，剩下的是上万人的悲痛。
方鲁挖来一颗梅影最喜欢的并蒂山百合，小心栽种到梅影坟头。山百合清雅、高贵，一尘不染，在微风中含着微笑，像一面猎猎招展的旗帜。
好些学生哭晕，好些女人哭得气息奄奄。梅思庭夫妻坚持到女儿坟头堆起，双双晕倒坟地，被人抬回。梅孝先等长跪坟头，叫方嫂、田磊抓起，怒斥。梅孝先惊颤地后退，脚下一滑，顺着落日崖缓坡滚落，摔折了腿，从此躺在家里，直到抗战胜利后在出来过一次，于终日惶恐惊惧里死去。
方鲁栽种好山百合，神情严肃地对着坟头三鞠躬，庄重地说，梅影，那天早晨在河滩上，你说你希望能跟最喜欢的人办一场醉心的婚礼，尽管这里不是河滩，也没有婚纱，但是，我知道你是最喜欢我的，我曾经那么无情地伤害你，导致你的离家出走，希望你能原谅我。希望我们能在九泉之下举办那场醉心的婚礼。
啪的一声爆响，子弹划裂天幕，拖出悠长的尾音。方鲁的手枪抵着太阳穴，在众人目瞪口呆里徐徐倒下，脸上含着微笑房建辉
一
梅镇像头温顺的卧牛，静静地卧在群山怀抱中，浑身上下披绿裹青。麻石板街道被夜露洗得水滋滋亮汪汪，两边排列的早点铺炉火烘热了空气，唤醒了梅镇的早晨。
早起讨生活的人们用身体挖走挡住他们前行的浓雾，又在身后旋转出一朵朵雪莲花，诱人的吆喝声在初日的抬爱里温暖地舒展。镇中有一块不大不小的很有来头的乡场，偏后矗立一颗似乎和古镇同龄的老榆树，巨大的冠盖庇护了乡场，清朝那会用作贴告示和砍头的去处，后来延续了贴告示的传统，免除了杀人的功能，代之为开大会的聚集地，对面是绿茵拱卫的镇公所。挨着镇公所是一座拱背吊满青苔的小桥，清幽的河水绕一个弯划过新开的小学堂，甩向深山的怀抱。
阳光赶起群山的青翠倒立河水里，几只大白鹅嘎嘎叫着踏波掠浪，脚掌下快速开放一串青亮的水花，掩翅在两只翠羽鲜亮的鸭子身后。鸭子丝毫不以为意，专心埋头对着一丛银红色水中根须一通咕咕噜噜，搜食隐藏在根须间的美餐。河水绿茵茵地微笑，洁白的山百合不辞肥瘦地打扮着河滩，卵石在阳光下闪着温润的光泽。
年轻的梅影和方鲁并肩拥着温情漫步河滩鹅卵石，面对此情此景，他们很容易走出一个婚姻的完美。梅影抬手将一绺微风抓下的鬓发掖进眼镜腿里夹住，微笑牵着山光水色，她接受刚刚回国的洋博士方鲁之约，来到清晨的河滩，方鲁说要商量他们的终身大事，定下了他要立马返回重庆就任，抗战时期时间不等人。尽管他们来此目的明确，却谁也没有说正事，脚步徜徉在山水的舒美中，都不想破坏宁静、和平、阳光送暖的早晨。
梅影弯腰折了一支并蒂山百合，嗅着欣赏着，转向白西装白礼帽斜纹紫红领带的方鲁，送出绿茵茵的微笑说，看出什么了？方鲁从绅士的微笑里探出思想，费力地解读山百合，说她是白色的新鲜的。梅影说对也不对，你这个留法博士难道就学会这点浪漫？方鲁笑出不好意思说，我是学习军事的不是去进口他们的浪漫。那你说，我洗耳恭听。梅影笑了，笑碎了一河水，河水亮银子那样怂恿铺排。梅影收住笑说，你就没看出圣洁、高贵、顽强。方鲁哦了一声，像个开蒙的童子，说，那梅校长梅老师能不能为方某启蒙一二。梅影夹夹灵动的眼皮，微笑从嘴角滚落，说你没看出她们在任何地方任何环境里都能生长？河滩上山岗上到处都是她们的家她们的亲人。我是老师，我说一，你去反二反三吧。
方鲁微笑着推推鼻梁上的眼镜，说看来我这个洋博士要好好地解决水土不服了。方鲁起大早来河滩上可不是为了增长学问，他要在感情的热锅里炒出关于他们俩的未来幸福，这也是他在重庆的民国政府报道后就马不停蹄赶回来的原因，希望把小时候方梅两家定下的娃娃亲落到实处。梅影可是留过日本的学生，热心于教育，故而坚辞省府邀请回乡办了小学堂。方鲁不仅要摘婚姻的果实，还要设法打通梅影的思想和他一道去重庆。梅影不和方鲁讨论去重庆的事，指点山水树木花草说事，这里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情意满满。方鲁努力保持绅士风度，希望自己的热乎融化梅影的小心态，绅士地吸收梅影的芳心。梅影学生头上一缕头发再次调皮地滑落，只得重新将她们按捺进本该的座位里，嘴角掀开胜利的微笑，目光里绿意翻涌。方鲁有些急躁了，很想说出自己的大道理，看到梅影走在诗意的微笑里，只好在心里缓释急躁。梅影继续踏着小碎步，走出了温良恭俭让，好像忘记了让方鲁举一反二反三。
山亲爱地拥抱河水，舒展出一副宽大的绿色风景画，一两条小鱼跃出水面，似乎在向鹅们鸭们叫阵，远处几个牧童弃了牛儿不顾，尽情在沙滩上追逐、嬉戏，欢笑声撞进白云的怀抱。
梅影抬起笑意温和的脸庞，目光在画卷上移动，突然打向远处的追逐，把笑洒到他们的欢笑里，扫一眼急迫期待的方鲁，说，方大博士我是个小女子，只喜欢家乡的山水，希望生活在青山绿水的平静里，远离山外的炮火连天。
方鲁推推鼻梁上的眼镜，耐着性子问，难道一个留日学生就没有自己的理想，过着随遇而安的古老日子，这还是新女性吗？山外的炮弹迟早要落到山里，那时候你还能这么恬静、悠然？
梅影站住，瞧着倒映在河水里的蓝天说，理想，呵呵，谁没有理想，我的两个理想之一就是办好镇上新开的小学堂，听到孩子们朗朗的读书声就是天下最美的事，他们长大了会走出大山，去……梅影截断话语，弯腰捡起一块卵石砸进镜子般的河水，河水敞开了一朵喇叭花，飞溅的水珠落下重新砸开了一圈小喇叭花，清亮地笑出满河的畅快，河水的笑音在水面游行、飞越，连接青山扑向蓝天。
方鲁背对着河水挡住梅影的视线，坏笑着逼问梅影第二个理想是什么。梅影笑而不语，再次拾起一块扁平的卵石准备撒手河面，方鲁张开双手不让梅影投掷，说，有理想是好事，难道还怕说出来。梅影丢下卵石，拍拍手掌，目光越过方鲁头顶，投向远山的清越，迷蒙了双眼梦幻似的说，我希望在这里在一个宁静的下午，和我所喜爱的男子举行一场醉心的婚礼。
啪，方鲁拍手掌激发出温暖的脆响，说，那最好，别开生面别开生面，肯定终生不忘！我们俩在这一点上终于找到共同点了，太好了！
啪——勾——突兀、惊颤，拖着尖锐的啸叫撕裂群山的静谧，那是死神传送的请帖。方鲁和梅影终止了调蜜，目光打向声音发出处，那是牛头方向，那里连接山外的道路，火药爆发出强劲，推送子弹划破蓝天。方鲁惊呼，三八大盖，日本人来了！
枪声接二连三下着狗崽子，牛头那边呼喝声直冲云霄，惊恐的绝望的呼叫震动群山，整过镇子跟着震颤、慌乱。梅影急切地说，方鲁，我要去学校。不等方鲁回应，撒腿跑向能看到青绿覆盖下的部分白墙黛瓦。
“鬼子来了！”成为梅镇这个早晨永久的惊恐。
方鲁大喊，梅影，回来，日本人马上就到了，赶快往山里跑！
梅影裙裾翻飞，像一朵速开的蓝色山百合，像一面烈烈招展的旗帜，摇摇送来你走吧，那里有我的学生还有同事！梅影跑得飞快，和刚才判若两人，她在和死亡争抢时间。
进镇子的麻石街上男窜女叫，街面横躺着白的绿的红的各色吃的用的，还有躺在炸坑旁边血呼啦叽的尸体，硝烟弥漫。窝在店铺石阶台上女尸流着最后的血，烧饼摊子倒地旁边的店铺燃烧着大火，黑烟翻滚，冲天而起。啪勾不停，每啪勾一声，准有一个活生生的生命倒下。街口冲进来一群端着长枪戴着黄色招魂耳帖的嗷嗷怪叫的两条腿畜生，枪口冒着硝烟，刺刀上滴着殷红的血，他们见人就杀见东西就抢。两个黄衣畜生抬着一个拼命挣扎尖叫的妇女往门里窜，嘴里胡乱地大笑怪叫，一个鬼子兵枪刺上挑着一个四肢在空气里徒劳乱舞的婴儿，高声大笑大叫，几个围观的日本兵跟着胡叫怪笑。
大火四起，浓烟覆盖，叫声哭声和残忍的笑叫声构筑了梅镇灾难的全景图。
梅镇似乎醒在睡梦里，醒在枪炮的教训里。善良的人们似乎没来得及看清对方，就消失在子弹的扑击中。
这天，永远定格在公元1939年5月6日，湘西一个古镇的早晨。
青山绿水不再静谧优美，和平的阳光再也照不进古老的梅镇。
二
习惯生活在安步当车的千年古老里的山民百姓何曾遭受如此劫难，大部分人纷纷逃亡深山之中，暂时没有逃走的没头苍蝇样乱窜乱撞，烧香拜佛的人不在少处，佛祖非常吝啬他的无边佛法。
学校里早已乱成一锅粥，狼奔豕突，惊恐的哭喊声代替了朗朗的读书声。枪声咋起时，几个男女老师正带着学生准备排练梅影编写的抗日剧《血色》。初闻枪声，一个男老师还开玩笑说，这可是绝好的背景声响。随着更多的枪声还有炮声传来，玩笑声熄灭，惊恐挂到每个师生脸上。枪炮声下的惊叫、镇民的拼死逃跑给他们上了一节惊心动魄亡国课，慌乱哭喊改变了校园。院中竹林边，好几个女生抱团哭啼，余下的学生围住老师张着惊恐、希望的眼睛。老师们没了主意，一个女老师抱住另一个女老师哭泣。有人拉开校门，众人跟着逃出，很快退了回来，个个成了惊弓之鸟，五官变形。那个带头拉开门的田磊老师，狠狠闩上门，大叫，完了，鬼子兵冲过来了，怎么办啊，赶快想法子啊。
都不许哭！梅影如天兵天将突然降临，紧急大喝，说哭喊没用，反而给鬼子指示了方向，别哭别喊，跟我来。哭喊声随着梅影的镇定降温。梅影脸色煞白，胸口剧烈起伏，她是从河滩的爱情温柔地直接冲进可能随时丧命的火坑里，她要挽救她的学生。她的话镇住现场，绝望中的师生像找到生的寄托。梅影指挥老师们带着学生往学校后山跑，她断后，为师生的脱离拖延时间。田磊要和梅影留下来拖延时间，梅影厉声说，保护学生是你最大责任，不要叫我担心。田磊流下眼泪说，是，校长，我拼了命也要送他们走，你你也要……
别婆婆妈妈的，还是男子汉吗，快走！梅影柳眉倒竖，平时的循循善诱、温和的梅影不见了。门外叽里咕噜大叫，砸门声此起彼伏，门板嗦嗦颤抖。梅影上前一把推走田磊，大吼，记住，保护学生是当老师的责任！田磊抹了把眼睛，扛起一个吓晕的女生窜出后门。
梅影站立院中，整理了一下衣服，严肃地盯着被暴力摧残的门板，镇定得像一座巨石。门板哗啦一声向门内倒下，一群凶残的日本兵端着枪冲进来围住梅影。梅影在日本兵冲进来的瞬间身子哆嗦一下，随后稳住，迎着快要刺到脸上的刺刀丝毫不退缩。残暴的鬼子兵歇斯底里，抽回枪，准备将刺刀刺进梅影胸膛，被一个挎着腰刀的军官制止、训斥。鬼子兵收回枪，哈依一声退到一边侍立。军官朝围着的鬼子兵挥挥手，鬼子兵收枪撤围。军官上前用半生不熟的中国话说，你的梅校长？梅影急速打量军官，大义凛然道，是，本校不欢迎你们，请你们立即出去。军官嘿嘿笑说，我们是来帮助你们建立王道乐土，是朋友是客人，留学大日本帝国的梅校长难道没学到一点点礼貌。梅影冷笑，说有端着枪闯进来的客人吗，拿着刺刀威胁主人这还是朋友吗，这就是你们要建立的王道乐土？军官尴尬，脸色血红，尴尬地笑，说，我们不讨论这些，你的老同学在等着，我们是奉命邀请。请！梅影看一眼学校，平静地说，带路。
粗大的大榆树干上绑了七八个壮汉，鬼子兵端枪警戒。乡场上站着一两百哭哭啼啼男女老幼，鬼子兵用刺刀围住，四外高处架起几挺歪把子，虎视眈眈。树旁石凳子上坐着一个中佐鬼子军官，指挥刀立在岔开的两腿之间，一双戴白手套的手按住刀柄，瞪着三角眼欣赏他营造的这幅画面，得意在他脸上流窜。身后站立两个军官，脸上凶神恶煞，侧面躬身站立一个头戴日本军帽着中式衣裤挎盒子炮的中国人，他就是镇上梅老妖的儿子梅奔，因为吃喝嫖赌叫梅老妖赶出家门的败家子，后来听说去了东瀛岛国，没想到十年后成了鬼子兵的狗。
人群后面响起一阵叫骂，人群分开。鬼子兵押着绑缚着双手的梅影进来。众人惊呼，纷纷垂下头颅。田磊和几个男女学生随后押到。
梅影走得大义凛然。押解的军官跑到中佐面前讨好地报告一番，中佐放出微笑站起来走到梅影跟前，说，梅影小姐，没想到在这里见到老同学，难得难得。对不起，都是手下鲁莽，怎么能这么虐待老同学呢。伸手要替梅影解开绳索。梅影沉静地说，不必，这里只有中国人和日本人，没有其他的。中佐诞着脸皮呵呵笑说，误会误会了，我们是来大东亚共荣，建立王道乐土。梅影冷笑，目视现场，说，宫本，这就是你们的共荣，刺刀下的共荣？看着还在冒烟、燃烧的街道和街道上的尸体冷峻地说，这就是的乐土，鲜血、尸体、燃烧的乐土？畜生也讲乐土！
“八嘎”！宫本身边站立的军官狠狠打了梅影一耳光叫骂。宫本抬手制止，脸像个皮蛋，嘿嘿冷笑，指指大树，指指现场的人群，说，我今天只想和老同学畅叙同学之谊，没想到老同学如此不给面子，我是个说话算数的人，这些人是死是活都在老同学你的一念之间。如果答应和我回兵营，这些人马上自由。宫本抬手一招，身后躬身站立的梅奔扯着嗓子对众人道：宫本太君说了，这次来是诚心邀请梅影小姐去军营一叙，商谈建立大东亚共荣事宜，造成现在的不愉快都是不理解造成的，只要梅影小姐，不对，应该是梅影校长，梅校长要是过去商谈，你们不仅不会死而且还能好好地活着，等梅校长和宫本太君商谈好了，我们就是一家人了，你们可都要感谢梅校长啊！
人群里戴着瓜皮帽弓着细腰留着山羊胡子的镇长梅孝先扯着公鸭嗓子大叫，梅大姑，您就答应了吧，您答应了就是我们梅镇的活菩萨，观世音在世啊！好些人跟着附和，喊道，活菩萨啊，答应了吧。梅奔大喊，对，梅校长就是观世音菩萨，她答应了，你们就活了，能过好日子了！
凭什么叫一个姑娘担负这个天大的重责，你们你们还有人性吗？田磊怒声大喝。一个鬼子兵上前打到田磊，几个学生惊呼，护住田磊。中年妇女方嫂大喝，田老师说得对，我们这些人的生死怎么能搁在梅校长一个女子身上，你们这不是帮着鬼子逼梅校长吗？你们你们，还是人吗？镇长身边几个女人上前按住方嫂，一个三十几岁妖娆的女人用帕子塞住方嫂的嘴，阴沉地威胁说，方嫂，你还要不要你的烧饼铺子了。被堵住嘴巴又被人摁住的方嫂挣扎，呜呜地说不出话。
宫本看着现场嘿嘿冷笑。梅影怒喝，宫本，你还有人性吗？
宫本哈哈笑，说，我从来不强人所难，至于人性嘛，那是战争的人性。回头对围着那几个捆绑大汉的士兵挥挥手。啪的一声，一个大汉死在鬼子兵的子弹里。现场大乱，哭喊嚎叫。鬼子兵一阵紧急拉枪栓声。梅奔大喊，肃静肃静，难道你们真要惹怒黄军，统统给黄军做活靶子吗？梅孝先大喝，安静安静，不要惹怒太君！
梅影胸口起伏，脸色血红，对着宫本大喝，宫本，你要是一个军人，冲着我来，给我一颗子弹！
宫本哈哈笑，说，这可是你说的。
校长！学生惊呼。
啪的一声，又一个大汉垂下脑袋，血从胸口汩汩流出，宫本击毙的。全场死寂，睁大了眼睛盯着，惊愕、悲愤。
畜生！梅影怒骂。
梅孝先大呼，大姑，您不能再激怒太君了。求求您了，梅家姑太太！
姑太太，求求您了。梅孝先身边的几个女人齐声呼喊。
梅影盯着她们，激怒道，你们你们。梅影不知道说什么好。
宫本重新走到梅影身边皮笑肉不笑地问，怎么样，老同学，还是不愿意？梅影不愿意和宫本多说一句话，后背对着宫本。宫本盯着梅影的后背恼怒，转头对身边军官耳语。军官招来两个鬼子兵耳语。两个鬼子兵狂笑，放下枪，脱光了上衣。众人看着胆颤心惊，女学生和姑娘们或扭头不敢看或闭上双眼，呼吸凝重，空气仿佛在剧烈燃烧。鬼子兵脱得只剩下一条裤衩，推开前面的男人，一人一个抓出来两个十几岁的少女。少女大哭大叫，众人激动惊呼，想上前救护。鬼子军官对天鸣枪，众人惊恐后退。两个鬼子兵将少女带到大树下，在众目睽睽中按倒她们，骑上怪笑怪叫。
住手！梅影冲着宫本大喝。全场死了般，目光全部集中到梅影和宫本身上。宫本诡秘地笑。梅影决死地说，放开她们，我跟你走！
宫本嘎嘎怪笑，对大树下挥挥手，拍手说，早说，这一切都不会发生，请！
梅影转过身深情巡视在场的梅镇人，目光所到之处响起一片哀嚎，人们多么无奈多么可伶。梅影目光落到学生脸上。学生哭喊道，梅老师，您不能去！梅影闭上双眼，两滴泪水从眼角滚落。
梅影走了，走在一群蝗虫的队伍里，走在阳光惨淡里，走在满街尸体和烟熏火燎里。
三
日本兵满载着战利品撤走了，后面的一群兵还烧了几家房子，在狂笑里踏着梅镇人血迹走的。
梅孝先和他身边的几个女人兔子样窜回去，乡绅们看一眼大树摇摇头走开。乡场上人群哭哭啼啼扶老携幼散去。留下的是那些死了人的苦主和被绑着的家人，方嫂和田磊，还有哭泣的学生们。方鲁冲进现场目睹悲惨，看着参天大树，目光在燃烧，双手举过头顶嚎叫。
镇公所里斑斑驳驳，像个垂死的老人，阴气裹着发霉的空气，播弄死亡味道。梅孝先坐在太师椅里和众乡绅喝着茶商谈事情，好像根本没发生过灾难性事件，两个儿媳一个女儿和一个小老婆妖妖娆娆围拱着有说有笑。小老婆嗲着嗓子说，早知道黄军动用这么大阵仗只是为了一个梅影，还不如早点绑了送过去，免得全镇鸡犬不宁。女儿说，是啊，我瞧着就不舒服，一个女子不在家学女红，办什么新式学堂，镇上好像就她一个能人，这下好了，伤风败俗了吧，自找的。小老婆笑得热气噗噗，说，这下好了，梅思庭那个老东西攀上日本女婿了。大儿媳笑着说，三娘，说错了，那是日本人大公众的女婿呢，那可是一个兵营呢。
喝茶的乡绅有人摇头，有人放下茶杯脸色难看。
够了，都给老子滚，我们说正事。梅孝先听到她们说得不像话，看到乡绅们不满，只得赶她们走。
小老婆扭着水蛇腰不屑地说，媳妇们，跟小妈走，切，就这点能耐。梅孝先摔了茶碗，碎了的瓷片翻着筋斗飞溅，落出一片细碎的闪耀，眼睛瞪圆像要吃人。众人大惊。众女人这才悻悻地扭着屁股走进耳门。
抱着水烟袋乡绅问，要是梅思庭回来追问，我们怎么说？他们家可是有十几条枪。众乡绅附和，惶恐不安。梅孝先拍了桌子，拉着公鸭嗓子说，追问，追问啥，有本事到日本人哪里追问去，今儿这场大灾，根子都在他梅思庭身上，他要不把那丫头送到东洋上学，能认得那个叫宫本的吗？要不是跟宫本勾勾搭搭，他能带着兵来祸害咱们？众乡绅惊愕，张着嘴巴说不出话，目光可怜又可嫌地盯着梅孝先。靠梅孝先身边坐着的戴一副黑框眼镜的刀削脸连忙笑着说，梅翁目光如炬，看得透彻深远，归根结底还是他梅思庭种下的劣根，门风不正，怨谁！
乡绅们有叹息的有附和的，一场邪恶的闹剧在笼子里躁动。
方鲁气冲冲走进公堂，指着众人大怒说，你们你们可都是梅镇的头脑，出了这么大祸事死了那么多人，现在梅影为了保全你们被抓进日本兵营，你们居然还坐在这里喝茶说笑，你们喝下的可是他人的血泪，肠子不烂吗，还笑得出来！
戴眼镜的站起来愠怒，说你可是方家大公子还是留过洋的博士，怎么可以如此咆哮公堂？圣贤之书读到狗肚子里了！
去你妈的圣贤之书，圣贤之书教你见死不救，教你们把一个镇的安危推给一个弱女子！方鲁毫不退让大骂。啪，梅孝先拍桌子咆哮，这里是镇公所，不是你撒野的地方。方鲁盯着梅孝先，眼睛里充血，步步紧逼，咬牙说，哦，镇公所啊，死人了管不管，弱女子被抓了管不管，梅影把自己交出去了，就是为了换得你这样蛇蝎心肠的人活着，太不值得了！梅孝先双眼惊恐步步后退，脸色灰败。方鲁一把薅住梅孝先衣领，大喝，你到底救不救梅影？四个枪兵突然闯入抓住愤怒的方鲁。枪兵是戴眼镜的看到情况不妙，出门招呼进来的。见到枪兵，梅孝先活过来了，声嘶力竭道，拉出去拉出去！
方鲁挣扎着大叫，你们要还是人，要是还有一点点人性，就赶快组织人救梅影，梅影怎么说都是你们的救命恩人！
大榆树下，方嫂手里捧着写有“梅影长生”的木牌，带着学生们和田磊走近树干，把木牌恭恭敬敬放置粗大的树干下的石桌上。田磊带着学生在牌位前摆上香炉和祭品，点燃香插入香炉里。众人退后几步，方嫂双手合十跪下，田磊和学生跟着跪下。方嫂念叨着：大慈大悲的活菩萨梅影，梅大姑，您救了全镇的性命，但愿佛祖保佑您平安无事！学生哭泣，呼喊梅老师！田磊满面泪水说，梅校长，但愿您吉人自有天相，平安渡劫，我们都等着您回来呢！方嫂止不住嚎啕大哭，哭声响成一片，震撼大树，树叶似乎在嗦嗦颤抖。他们身后跪了黑压压一片男女老少，一片哭声。
青色的香烟绕护着哭喊声，震撼整过梅镇，日光惨白，流出殷红的血泪，血红蒙住了天地，风吹响了树梢，呜呜咽咽。
方鲁突然跑过来，抓起跪拜的田磊，怒喝，跟我走！
四
星星像从天幕的破洞里钻出来，繁密地滴着泪珠儿，月亮垂死地斜吊在天幕上，张着半边脸悲惨地瞧着人间。
房间里灯火迷糊一片，家具上像被涂抹了一层黏糊糊的死亡气息。梅影合目坐着，脸上全无血色，像个雕像。桌面摆放着糕点、水果，仍然保持它们的原始。门口两个背抢的日本兵锁住了梅影逃生的可能。自从离开乡场的第一步，梅影就没有打算逃跑，想着如何去死，只有死能解脱一切。一个被日本鬼子抓走的年轻女人，就是逃出去了很难消解那些怀疑的目光，如其忍受别人的怀疑活着还不如死了干净，到了如此地步再想别的那是虚幻的无益的，只能徒增心理负担。她想着如何有尊严的死去，她甚至想到被宫本五花大绑押解刑场，在枪弹的爆响后看着亲爱的蓝天微笑着倒下，倒在山百合的怀抱里，但是心里无数次想着自己的遗憾，再也没机会兑现在夏天的傍晚在美丽的河滩上和自己最爱的男人对着青山、河水还有山百合举办一场醉心的婚礼了，她只能在心里无数次设想那个热切的醉心场景。
一阵沉重的马靴敲击木质楼梯声强烈抬升，楼梯在强暴踢打下哼哼唧唧，像个濒死的病人。梅影呼吸了最后一口人间的空气，等待终极降临。上楼的是宫本，暴虐的马靴声就是宫本残暴的释放，宫本上次在这里带着暴怒离开，留给梅影一个最后的考虑。宫本的马靴踩着中国人的苦难和鲜血跨进房门，随手关闭了它，房间构成一个密闭的恐惧，空气瞬时坚硬。梅影继续保持死亡状态，灵魂似乎脱离身体飞升，在看不见的空中盘旋。宫本这次没有对梅影歇斯底里，马靴踏得轻柔，嘴角似乎挤出微笑，从木质化的空气里迅速传导给梅影耳朵。啪挲，像是一叠轻飘的纸片打击桌面，拍出来的风撞击梅影胸口，血液在血管里四处奔突，血管飘摇着随时爆裂。梅影咬着牙，忍受剧痛，脸色血红。
看看吧，他们都是你的亲人。宫本轻描淡写地笑了，那是吃人后张着血红的口说的，血腥扑鼻。梅影似乎嗅到亲人的熟悉，眼皮跳动，还是开启了眼睛，桌面散落着爸爸妈妈和七岁小弟的照片，这是宫本的恶毒和无人性，用家人来威逼。梅影感到自己像个大海中在狂风暴雨下摇曳的小船，气息悠悠地问，你把他们怎么了？
宫本诡秘地笑，笑声如瓦楞刮着梅影的耳朵、心，痛苦地滴着血。她知道人跟魔鬼无法交流，魔鬼嘴里永远吐不出莲花，问也是白问，合上眼睛在心里为爹妈小弟祈祷。又是啪的一声，一叠照片摔到桌面，阴冷地说，看看吧，他们可都是你的好学生。
你，猪狗不如，畜生！梅影爆出粗口，那是怒急恐惧至极的真实。宫本再次呵呵笑，说如果你好好活着，他们一根头发都不会少。怎么样，条件优厚吧。
无耻！梅影不再冷静了，她知道对面这个冷酷的魔鬼说到做到，只恨自己手里没有枪，怒气、戾气、伤心、悲痛涌上心头，堵塞了大脑，阻断了意识。
夜空泡在垂死里，半个月亮迷迷糊糊像在流泪，草丛里虫子低低地哀鸣，大地和天空在黑暗里颠倒。房间里灯光哀伤地探出窗口，又无力地下垂，跌落濡湿里。宫本那野兽的狰狞割碎了一片片花朵，旋转着飘落死亡的深渊。
骤然的枪声打破了魔鬼的舞会，枪声一声紧似一声，如一只只铁拳砸中魔鬼的头颅。楼门大开，宫本被灯光涂抹成黑炭，慌乱地冲出门，快速扣着衣扣，急问卫兵，哪里打枪？
卫兵指着一个方向说，好像是司令部那里。
枪声、火光编织了魔鬼的死亡链条，大地在颤抖摇晃。
五
城门外的小山岗像一条巨龙静静地卧着，方鲁和田磊等人拿着枪趴在山岗的树林里密切注视城门口。田磊低声问，这行吗？方鲁指指绑在身后树干上穿着和服的日本女人说，有她在，量他宫本没那个胆子，她可是宫本顶头上司的老婆。田磊还是不放心说，万一…
没什么万一。方鲁斩钉截铁道，一会交换后，你们几个不要管我，带着梅影从我们预定好的路线撤离。不用担心我，我可是学军事出身的，你们走得越远我越安全。
说话间，城门楼上火把大亮，烧红了半边天，鬼子兵如临大敌。梅奔的声音遥遥传来，对面的好汉听着，黄军答应你们交换人质，但是你们要确保人质安全，否则梅镇鸡犬不留，石头过刀草木过火！
田磊小声骂道，这个认贼作父的败类！方鲁指指日本女人，顾不上搭理田磊，高喊，你们不要心存侥幸，不要动歪脑筋，我们既然敢来，就有了万全的准备，告诉你们一个消息，不仅城外做好准备，在你们城内若干个要害部门也安放了炸弹，一旦你们打歪主意，城内马上爆炸四起火光冲天！
好，黄军答应你们。这就下去交换人质。
田磊有点发抖。方鲁厉声说，有点中国人骨气好不好，刚才你不是挺有骨气的吗，你没瞧见他们也害怕吗？按照计划行事。方鲁掏出毛巾塞住女人嘴巴，解开绳索，逼着跟自己走。
双方在城外抵近山岗地空地上对峙，火把照耀得如同白昼。大队的日本兵燕翅排开，抢上刺刀寒光闪烁。方鲁让对方士兵退到城门口，否则不交换。宫本只好照做，叫人带出批头散发衣衫不整被堵住嘴巴的梅影上前。
梅奔说黄军是讲信用的，请把夫人放过来。方鲁朝后面挥手，田磊等三人押着日本女人来到身边。方鲁说，看清楚了吗？要不梅奔你过来瞧瞧。梅奔低声告诉宫本，宫本挥手。梅奔胆颤心惊地走过来，仔细打量，回头说，太君，确实是司令夫人。
宫本要同时放人，方鲁不答应，说自己可以站在这里陪着，你们先放人，等我们的人安全了再放。宫本不同意。方鲁用驳壳枪顶着日本女人后脑，女人呜呜大叫。方鲁说，你们人多，有机枪有摩托车，只有我认为我们的人安全了才会放人，千万不要动歪心思。宫本犹豫，梅奔跑回去一阵耳语，宫本不得不下令放梅影。
梅影被绑着双手，走过宫本身边，突然一头撞向宫本，宫本连连后退，还是倒下。谁也没料到梅影不顾性命撞宫本，双方似乎一触即发。梅影要用这个方式激怒宫本杀了自己。宫本爬起来，暴怒，抽出刀要劈了梅影。梅影迎着刀再次冲击。
住手，敢动，立马毙了她！方鲁声嘶力竭道。
六
路上，梅影像个垂死的人，不说一句话，低着脑袋东倒西歪地走着。方鲁想搀扶，梅影尖利地叫道，别碰我！方鲁缩回手，万分惊恐地问，他们他们没把你怎么了吧？梅影不理会，疯了般跑去。
天，亮在满目疮痍里，青烟从废墟里袅袅升起，绕着群山的呜咽。镇口路边的落日崖上皤帆飘飘，纸钱当空，悲伤、凄凉的哭喊声萦绕着坟地，乌鸦盘旋着呱呱怪叫。
几株洁白的山百合，在微风的摇摆里流着泪水。
梅家大门紧闭，没有了往日的枪兵站岗，只有两只石狮子张着空洞的嘴巴无目的地悬望。
门前路上聚集了三三两两的男女，有意无意地瞧着紧闭的大门。梅孝先家的女人在小老婆率领下站到对面，向梅家大门指指点点，肆意嬉笑，招引了一大堆男男女女。听了她们的蛊惑，有人不相信，有人摇头叹息走开，有人随着她们的污蔑兴风作浪，责骂梅思庭门风败坏，表面道貌岸然背地里男盗女娼，将日本人祸害梅镇的责任全部推倒梅家头上，骂梅影臭不要脸，水性杨花，送给一个军营的日本兵用。骂得正起劲的时候，方鲁和田磊他们突然赶到。方鲁责骂他们没良心，说要不是梅影挺身而出那两个姑娘还能保得住清白？接下来还不知道要死多少人有多少妇女被糟蹋。指着梅孝先小老婆和闺女厉声道，要不是梅影挡着，说不定下一个就轮到你们！你们良心叫狗啃了叫猪吃了！方鲁满脸飞红，像一团燃烧的火焰，眼睛奓着，仿佛要吃人。田磊愤怒地说，就没见过你们这样的，真该叫日本兵抓了你们，梅校长为了谁？没有梅校长你们能站在这里说风凉话、侮辱人！
那些跟风的男女低下头，纷纷溜走。梅孝先小老婆和闺女想争辩，看到方鲁变了形的脸，扭屁股逃跑，边走嘴巴还不干不净地道，方家少爷，那可是一个叫猪拱了的烂白菜，你还好这一口。方鲁大怒，要追上去。田磊等强行拉住。田磊说，方博士好男不跟她们这些破烂斗。方鲁垂下胳膊，狠狠地吐口吐沫说，没想到不仅愚昧还是这等侮辱糟蹋人，简直猪狗不如，怎么能叫这样的人生存在这个世界上！
梅家院子空无一人，树叶挂着脑袋，花草抱紧了身子畏缩在阴惨惨的光线里。方鲁等直驱上房，厅堂里空无一人，后面隐隐传来低低的哭泣声，连带着空气叹息。方鲁连叫了几声梅伯父，好大一会儿，梅思庭才在丫头的搀扶下出现，一夜间乌黑的头发披上一层霜，脸像被水泡过的惨白肿胀，目光暗淡不看任何人，坐到太师椅子里似乎对着空气说，来了。方鲁赶紧近前，小心地说，来了，伯父。梅影还好吗，我想给她散散心。梅思庭合上双眼，悠悠地说，她她恐怕没有那个心事了。
怎么了，伯父？方鲁惊愕地问，不敢相信。顽固地说，我知道梅影一定受苦了，心情肯定不好，我还是想当面劝说，事情过去了，就当一阵风刮过去，没什么的，只要天没塌下来就好。梅思庭睁开眼睛，盯着诚意满满的方鲁说，你，真的这么想？
是，伯父，我想现在就见到梅影。梅思庭合上眼睛，搭在椅背上的手轻挥。丫头说，方少爷，我带你过去。
梅影躺在床上，双眼瞪着，好像僵死了。方鲁等梅伯母和丫头离开后，扑到梅影床边急切地说，影，到底怎么了，你要这样折磨自己。眼泪顺着腮流下，目光追着梅影惨白的脸。梅影不说一句话，就是一个活死人。方鲁愈发揪心，说，影，就是有天大的事我们俩个扛总比你一个人闷在心里好，你可是新女性啊，怎么这么想不开。梅影突然大笑，凄厉的声音刀子般扎进方鲁的心窝，血啪嗒啪嗒滴落。方鲁忍着痛苦说，影，别这样，我们可是要在河滩上举办美好婚礼的。梅影笑声骤停，双眼紧闭，眼角慢慢溢出两颗泪珠。方鲁急得在房间里转圈，像个斩掉头颅垂死挣扎的公鸡。
你，走吧，我已经是一个不干净的女人。梅影嘴巴丝毫没动，声音似乎是从地狱里冒上来的，阴冷、坚硬，房间随着这句话翻转。方鲁双眼圆瞪，全身颤栗，突然抱着脑袋嚎叫，发疯地奔出房间跑出梅家。
路上，人们听不清方鲁在叫喊什么，为何如此，只道他疯了。方鲁没头苍蝇样跑回家，气喘吁吁，紧急跪在父母面前连磕三个头，说，父亲母亲，恕孩儿不孝，我走了。老两口惊问去哪儿。母亲说，梅家的婚事怎么办？方鲁起身赤手空拳地雄赳赳走出，撂下一句话说，爱咋办咋办。说完，人已经在门外。老两口惊愕地看着空洞的门，僵在当地。母亲突然高声喊道，不带行李啊！
七
梅影闺房，灯黄光惨，浓重的悲哀装满了每一个空隙。母亲和弟弟守在梅影床边，像守着一个濒临死亡的人。阴风在房间里四下游走，似乎是阎王提前派鬼使来下通知。门哐当一声被推开，屋里人吓了一跳。梅思庭大步闯入。梅母哭泣道，老爷，这样下去可怎么好哇。梅思庭大怒，说，死了算了，梅家担不起这个污名！
什么！梅母惊叫说，她好歹是我们的女儿，外头叫鬼子欺负了，家里你还说这个话，你你这是在逼命吗！梅思庭喝道，妇人之见，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我梅家在镇上住了十几代，从来没有过……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梅影突然坐起来，双眼亮闪闪盯着父母，赤脚下床跪倒父母面前磕头，说女儿还二老养育之恩，从此刻起我不再是梅家女儿！说着，赤脚跑出。
母亲大哭，呼喊，影儿啊妈的心头肉啊，不要走哇。
弟弟惨呼，姐姐，不要走啊！
泪水漫出梅思庭抬着的眼眶，爬上脸，任其滴落。两手一边一个拉住夫人和儿子，厉声说，叫她走！
八
神经高度麻木的梅镇人半死不活地过着他们的日子，像悠悠的河水那样无声无息，唯有方鲁的出走和梅影的逃离重新牵动人们麻木的神经。一些人为方鲁抱屈，更多的人感叹梅影。人们心里都明白是梅影救了梅镇的人，保全那些女人的贞洁，可是又不能公开原谅梅影的失节，还是失节于日本鬼子。田磊、方嫂他们到处替梅影更名，可是没人敢当面赞同，一些好心人只有在夜幕掩护下去大榆树下，对存留着的梅影牌位烧香、拜谒。他们把梅影当成拯救他们的恩人、活菩萨。慢慢地祭拜的人多起来，大榆树下香火比山上仁义庙里的香火还旺盛，关二爷要是有知一定伤心落泪。人们在香烟缭绕里祷告梅影平安无事，在他们心里梅影就是他们的保护神。
香火照亮了人们心头的黑暗，却照不亮梅孝先他们那般人的心里阴暗。
梅孝先在小老婆等女人怂恿下特地召开乡绅会议，议题只有一个，定性梅影是严重失节，辱没梅镇和先人，还严重侮辱了中国人的尊严，派生出两个决定，驱逐梅思庭家出梅镇，不准人祭拜梅影。
梅思庭怎么也没想到，梅家十几代人辛苦攒下的基业毁在梅影手里，通知下达后，没有一句辩解，拖家带口三四十人被枪兵押着离开梅镇。一路上愁云惨淡，人们用眼泪为他们送行。那两个保全贞洁和被救下男人的家庭全体出动，不管梅孝先的什么禁令，带着好吃的哭喊着堵住大路，挡住梅家人，公开在道路上摆上香案祭拜心中的活菩萨梅影。跟来的全体师生哭祭，哭声震撼整过梅镇，哭倒了一大片男女和学生，也引来了更多平日不敢公开自己良心的人，还惊动了附近的山民。他们不辞路远，纷纷赶来祭拜女菩萨。
来祭拜梅影的山民络绎不绝，越来越多，气得梅孝先等人只敢龟缩在镇公所骂娘。
不知是谁喊了一句，梅老先生一家不该走，我们找梅孝先理论去。众人纷纷应和，簇拥着梅家人赶往镇公所。梅孝先何曾见过如此阵仗，绕他们怎么威吓、叫骂，没人理睬。梅孝先叫枪兵抓人，没有一个枪兵愿意出手，反倒是梅孝先被田磊等人抓住，逼梅孝先取消禁令。田磊说，你个黑白不分的老东西，如果你胆敢再如此，老子和你一道跳日落崖，敢不敢！有人干脆说，别跟老狗日的废话，他听不懂人话，干脆给他一粒枪子算了。
梅孝先在群情汹汹下被迫宣布取消驱逐令，保留大榆树下的供奉，派人寻找梅影。
九
山路尽头是一座古砖墙圈着悠久的县城，历经无数风雨的民居不堪重负地苟延着，街面冷冷清清，行人稀少，乞丐特别多，十个人里至少有一个是乞丐。这天，街上多了一个披头散发衣衫破烂的乞丐，脚上的污泥里掺着血污，走一步，青石板上落下一道血脚印，借着手里的树棍支持行走。准备驱逐的乞丐们瞧着血脚印，摇头叹息，无意中看到这个新来的腰间别着两把柳叶刀，更加不敢接近，只好用目光追随。乞丐一路艰难地走向军营，面向军营站了一会，躺倒军营对面的岔路口墙根睡觉大觉，眯缝的眼睛射出寒光，刺向军营门口。
远处的旮旯缝里，好几个乞丐盯着。
日头白花花地下着火，狗蛰伏阴凉之地伸出舌头嚯嚯地排热，乞丐一动不动躺在能烤熟麦饼的墙根，像条抽了脊梁的死狗。房顶上瓦面仿佛过了火，白气滋滋地升腾，空气里飘着焦糊味。军营门口有几次日本兵进出，每次进出，乞丐都放大了眯缝的眼皮。一个拉长的影子靠近乞丐，带来不断增强的喘息声。乞丐掉过手里的树棍，指着逼近的影子，影子不再逼近，声音嫩嫩地说，七爷让我们送水、吃的。乞丐收回树棍，影子缩短，递过来一只大饼一个豁口陶碗，碗里波光潋滟。乞丐夺过碗，把水倒进喉咙里，抓过大饼大口撕扯咀嚼。贴着乞丐耳朵再次爬过来带着奶味的童音，七爷说了，你一个人等于送死，我们在关二爷庙。乞丐停止咀嚼，脖子似乎僵硬，扭头看时，影子早已消失。
日光把墙面压缩为一块巨大的黑影，劈头盖脑蒙住墙根，也蒙住仿佛死了乞丐。黑影伸展到半个街面时候，军营门口响起叽里咕噜的疯狂，两个鬼子军官兴奋地冲着大门而来，梅奔矮了一节放着谄笑随在一个芦柴棒子日本军官身侧，嘴里放着叽里咕噜的马屁。乞丐身子一点一点离开了靠着的墙根，手伸向腰间插着的柳叶刀柄。芦柴棒子正是宫本，距离乞丐四十几步路，快要进入柳叶刀有效击发距离内。乞丐的手把住刀柄，下一秒就是抽刀击发了，抽刀的手腕却叫另一只铁钳子的手抓住，乞丐的手在铁钳子的钳制下像没有分量的棉花。正在乞丐激怒、呼吸粗重之际，响起一声啪，宫本摇晃一下捂住肩膀，倒在梅奔及时伸出的双臂里。枪声引来瞬间的枪声大作，机枪声飞蝗一样扑向乞丐左边的墙头。乞丐耳朵里炸响了一个沉闷，跟我走，没命了什么仇都报不了。
月色漂染了破败的大殿，那些剥落、残缺和报废的什物乱糟糟地被月色刷成冷峻的画页，残留的热空气正在给冷峻固定色彩。外面，落单的子弹在夜空里划出垂死、暴虐的啸叫，粗暴的叫骂声，撞击木板的声音，割裂了本该平静的夜晚，哭喊声染着县城的夜色。
乞丐躺在草席上，头发分开落到脸的两边，暴露出一张虽然涂抹了泥灰但仍然好看的脸，她是个女人，她就是被迫出走的梅影。梅影诀别亲人，直奔县城，守在兵营前的目的显而易见，可惜，她的柳叶刀没有发出，就算发出了不知道能不能击中仇恨的目标，虽然她出生在书剑承传之家，从小也跟着父亲练过武，柳叶刀练得最称手，但是在失衡的心理作用下是否能保持平常的准头还得两说，再加上虚弱的体力，柳叶刀就是飞出去了能否有足够维持快速飞行的能量也是未知数。及时转移目标的那一枪是方鲁开的，方鲁那天离家出走后就发誓一定要杀了宫本，他在县城的行踪叫无处不在的乞丐探知，乞丐的头领七爷找到他，达成共同杀鬼子的合作协议。方鲁早就从身材和走路的姿势上，认出守在军营对面的乞丐就是梅影，他痛恨梅影失身失节，但是不忍心眼看着前去送死，心里还是放不下梅影，关键时候果断开枪。
好几个小乞丐瞪着黑生生的小眼睛盯着昏睡的梅影，十分担心，没有好办法。梅影在感知自己的手完不成击杀目的时，急怒攻心，虚弱的体力用尽晕倒当地，被人背进了关二爷的地盘。方鲁开了一枪后，及时抽身，他无法面对梅影，嘱咐七爷好生照看梅影，自己去继续训练田磊那班人，他要拉起一支复仇的队伍，七爷已经答应了方鲁，合成一股。
来了来了。乞丐头七爷一手端着一只盆子急匆匆进入，小乞丐分开。一只盆里是稀粥，分派小乞丐给梅影喂食，自己拿起另一只盆里棉布，在随后而来的水盆里蘸水，抓起梅影的脚清洗，去掉泥土和血污的脚板划痕杂乱，呲着一道道横七竖八的血口子，蒺藜露出黑乎乎脑袋。七爷拿出镊子夹住黑脑袋拔出，脚板微微颤抖。七爷告诫梅影不要乱动，伤口要是不清理会感染，那样还怎么报仇？
你是谁，为什么要阻止我？梅影气息奄奄地问。一个小乞丐说，他就是我们的七爷，玩枪的。七爷说，对，我就是玩枪的七爷，我是为了……砰，哗啦。梅影踢翻了水盆，怒叫，滚，我不要你管，我要杀宫本那个活畜生。暴怒支持梅影爬起来，摇晃了一下又躺倒。
梅影醒来时候躺在一个简陋的床上，房间里黑乎乎的很难看得清面貌，房间有门没有窗户，门把屋子锁进黑暗，从门缝里挤进来几丝光线泄露了这是一个发光的白天，门外没有任何人为响动，风从门缝里飙进来，在黑暗里斯斯叫，像无数条毒蛇在吐信子。梅影有气无力地看着听着，好像来到了另一个世界，她早已没有了惧怕，也不拿自己当人待，更不把自己当女人，她活着唯一目的就是杀了宫本那个禽兽、魔鬼，哪怕和他同归于尽，她活着就是为了死去，她努力让死去早一天到来。
斯斯的微风伴着丝丝缕缕光亮在黑屋里舞蹈，她不想听不想看，眼睛张得特别大，像要用眼睛吃人。黑暗能叫她安静，那就恰如其分地守着黑暗，直到自己身体完全有了行动能力。她清楚，她还活在人的世界里，但是已经失去了一切，再也不用想那个缥缈的醉心的事了，她只配拥有死亡。
门咬牙切齿地开了，光线轰隆一声扑入，同时送进来龇着毛发的七爷。七爷的脸埋没在光线的推送里，光影在嘴边颤动出声音，饿坏了吧，吃点东西，养好体力好杀鬼子。梅影在门开的瞬间关闭了眼睛，她不想和人有关系，尤其是对她关心的人，她要无情绝情。七爷陪着小心将碗放到床边一张椅子上，说，我叫七爷，也是东北军负伤的连长李湘林，我爱人也是被宫本那个畜生……所以，我脱离了部队，一路追踪下来，我还有十几个好兄弟。李湘林强行灌输自己的经历和苦难，暗示他们是一棵藤上的两个苦瓜，砥砺梅影的求生欲望。
十
梅影终于答应跟李湘林训练，坚持自己的独立单干，说自己的仇不依赖别人，哪怕是自己的亲兄弟都不行。李湘林痛快地答应，悉心教授梅影所有杀日本鬼子的技能。梅影开始了没日没夜的训练，伤痕累累遍体鳞伤，从不叫一声疼和苦，她把自己当成了一架机器，只要机器能运转绝对不会躺下，机器更不会有人的感受！陪练的几个东北军士兵开始个个都是能手，有的甚至不愿意做陪练，认为是耽误时间，摔得梅影浑身是伤。一个月后，士兵们被梅影摔得鼻青脸肿，三个人不是她的对手，各种技能一学就会一学就精，十几个人里只有李湘林和梅影不相伯仲。格斗中梅影不说一句话，完全把对手当成她的复仇对象，眼睛里全是刻骨的狠毒。
在一个无月的夜晚里，梅影从山中营地消失了。得知消息的李湘林随后追赶，哪里还有梅影的踪影。
两天后，县城传出惊人的消息，酒楼上炸死五个日本军官，妓院里两个日本兵死于柳叶飞刀之下。两个现场都留下一张纸，写着独孤二字。日本鬼子如同惊弓之鸟，一两个日本兵大白天都不敢出兵营，城里如临大敌戒备森严。看到纸条的中国人一传十十传百，都说城里来了一个来无影去无踪的独孤大侠，专杀日本鬼子。独孤大侠带给县城人一丝丝亮光，让久违的脸上有了笑的理由。
日本兵龟缩兵营，靠近兵营的地方时常响冷枪，每次枪响必有一个日本兵血花飞溅。凶残的日本兵连日来把县城翻了个底朝天，连独孤大侠的影子都没瞧见，还在清剿中接连死了九个官兵，全城通缉毫无结果，因为见过独孤大侠的日本兵都命丧黄泉。宫本看出了独孤大侠专杀日本兵不杀中国人的漏洞，严令那些汉奸出动四处搜捕，连梅奔也被派出去带队搜查。每天兵营门口绑着十几个老百姓，只要独孤大侠朝兵营开枪就杀三个中国人，这招够歹毒，兵营才得到暂时无事。
独孤大侠也改变了手法，蛰伏城外，专门对出城扫荡的日本兵动手，每次不是一个就是两个，打完就走，绝不恋战。穷凶极恶的鬼子兵毫无办法，好几次清剿变成对长官的保护。
县城出了这号人物，引起了多方寻找，最终都无功而返。独孤大侠行动在风里在迷雾里，没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只有日本兵死亡后出现的独孤二字，字是左手写的毛笔字，从字迹上根本无法判定需要的属性。城里的读书人可遭罪了，都被抓进兵营验证字迹，严刑逼问。
县城成了那些黑乌鸦横行的天下，黑乌鸦是县城百姓送给那些流着中国人的血帮着日本鬼子残害同胞的汉奸，是对汉奸的刻骨诅咒。梅奔试了几次，居然毫发无损，胆子开始发胖，带着手下四处横行。一个夜晚，梅奔醉醺醺从妓院出来，叫一个人薅住衣领，梅奔吓得跪地求饶，抓着的人像从地狱里发出的阴森，喝道，再叫送你见阎王！梅奔只磕头不敢出声。那个阴森低沉道：要想活命滚回梅镇，不要再给鬼子当狗！梅奔压低声音说，是是，再也不敢了，就走就走。阴森声音道：叫梅镇人明白，祸害他们的是日本强盗，不是其他人！梅奔磕头如捣蒜，是是是，一定相告一定相告！您是您是……啊哟。梅奔杀猪似的大叫，双手捂住耳朵，血从指缝里钻出，青石板上躺着一只血耳朵，腥亮地反射着照过来的灯光，血糊糊地悸动。
梅奔捂着耳朵连夜逃回梅镇，窝在家里养伤。听说梅翻译官回来了，梅孝先等人登门拜访，托梅翻译官在黄军面前多说好话，保全梅镇老少。梅奔叽叽哼哼地说不出所以，只让梅孝先他们不要让人知道自己回来了。梅奔害怕极了，血糊糊的耳朵让人终生不忘，一夜之间变了一个人，再也没有了那些恶习，劝说梅老妖赶紧搬离梅镇，不说搬离的原因。梅老妖哪里舍得家产，哪里听得进儿子的话。梅奔急得没办法，单独对爹说独孤大侠其实就是梅影。梅老妖不相信弱不禁风的女子怎么就变成杀人魔王，梅奔磕头赌咒说，梅影的声音他最熟悉，不管怎么变都能听出来。梅老妖拍着脑袋说，是了，梅思庭家世代习武，我怎么把这个忘记了，可是，她一个人，迟早会殃及梅镇，太君要是晓得是我们梅镇的人……爹，您想怎样，我的耳朵可是警告，万万不能啊。
很快，梅孝先知道独孤大侠就是梅影，带着枪兵连夜赶走梅思庭和家人，说不能叫黄军找到祸害梅镇的借口。梅思庭听说独孤大侠就是梅影，没说二话，带着家人乘着夜色离开。岔路口，梅思庭对着县城方向遥拜，嘴里念念有词说：家有此女，我梅思庭祖上积德了。闺女，是为父看错你了，你是贞烈女子，等到平安日，为父一定为你树碑立传，以飨后人！梅思庭洒泪离去，进入深山林场的老宅，留下四个枪兵，剩下的交给前来的田磊，带着进城协作梅影。
十一
连日来，梅孝先派人四处张贴告示，令全体梅镇人安心过日子，说前次日本人来是为了梅思庭的女子，现在梅思庭家走了，梅影也失踪了，再也没有值得黄军惦记的。如果黄军偶尔路过，千万别慌乱，要箪食壶浆以慰大军，定能逢凶化吉平安度过。梅孝先还怕人不识字看不懂，每天派两个枪兵提着铜锣沿街叫喊。那些有良心的人听了在背地里咒骂梅孝先是缩头乌龟是汉奸。田磊和方嫂等带人夜里撕毁告示，白天梅孝先叫人张贴，并说，如果发现再有人撕告示不听劝告，当同梅镇的罪人论处。
三天后的早上，阳光没有分别地照着梅镇，麻石街上有几家店铺刚刚打开门，一群黄祸涌入，皮鞋的铁掌狰狞地敲击麻石，溅起一溜溜火星。这次，日本兵没有大开杀戒，目的明确地直冲镇中而去。老板们吓得赶紧关上门，在门内哆嗦、喘息。
日本兵围住大户，强行带走他们的年轻女子。他们用惊恐的告饶，希求放过，招来的是无情的枪托和皮鞋。宫本领着兵冲进梅孝先家，梅孝先正在茅房里痛快，听到不同往日的嘈杂，吓得屎尿停滞，顾不上屎尿给屁股染色，提上裤子匆匆忙忙赶往客厅。三个老婆两个儿媳和闺女都叫日本兵刺刀押着跪了一大片，垂着脑袋簌簌发抖。梅孝先一手提着裤子放出无限欢笑说，太君太君辛苦，没想到太君如此勤劳，请坐请坐。高声叫道，来人啦，给太君备茶备饭，杀猪犒劳太君。宫本用生硬的中国话说，不用，梅桑，你是大日本大大的朋友，肯为大日本圣战出力？
梅孝先点头哈腰，一手紧紧抓住裤腰满面笑容说，一定出力一定出力，太君尽管吩咐。宫本哈哈笑，吆西，很好，大日本士兵前线作战的辛苦。
辛苦辛苦，大大的辛苦。梅孝先应和着，偷眼瞧着跪地的女人们，一个个像拔了毛的秃尾巴鸡。宫本说，那好，黄军需要你家的女人慰劳慰劳那些辛苦的士兵。
啊？太君太君，那可不行，她们是乡野之人，见不得大世面，惹怒了黄军，那可不是闹着玩的啊，太君太君太君您行行好。梅孝先眼泪鼻涕齐出，双手作揖，忘记了提着的裤子，裤子滑落，露出两只干帮帮的光葫芦腿，两股间夹了条变了形的小黄鱼。女人惊呼，梅孝先似乎意识到，赶紧提起裤子，急赤白眼地哀求，太君太君……八嘎！宫本身边的军官抽出抵住梅孝先的脖子。梅孝先妈呀一声瘫坐地面，浑身筛糠，他睡着想醒了也不愿意相信，自己真心求得共荣共存大计的黄军竟然不认他这个优良奴才，对他这个一心求安的良民顺民下毒手。脖子上寒冷钻心，眼前寒光闪闪，刀不是来跟他梅孝先商量共荣共存，是要吃他的肉，毁他的脸，如果不答应，人头立马搬家，女人照样被带走。宫本似乎并不同情颤抖的梅孝先，也不理会梅孝先的真心，挥手叫士兵带走哭哭啼啼的女人。梅孝先哭着喊道，不要反抗啊，要保全好自己啊。
呸，梅老狗，你也有今天啊，你不是一心巴结日本人吗，添鬼子的屁眼吗？咋样，日本人给你戴上多少顶绿帽子，够你老乌龟受用下半辈子！骂梅孝先是他的二姨太。骂完，二姨太乘日本兵不注意，一头撞死在客厅立柱上。
客厅里顿时沉寂，人们来不及思想，二姨太完成了她的忠烈和大义，倒在地面像一座躺着的不朽丰碑。
街上踢踢踏踏走着十几串穿银代金的富家女人，哭哭啼啼和叫骂声杂交。
那些平日很威风的狗们不知道躲到那个地洞里了。街上留着日本人的告示，令梅影三天内到军营自首，否则将这些女人统统充当慰安妇送往前线，然后梅镇鸡犬不留。女人们脚步沉重地踢打着麻石街道，仿佛踢打着在人们心头。人们虽然痛恨这些大户，也痛恨那些仗势欺人的太太小姐，但是他们毕竟是中国人。暗中盯着的人们个个咬牙切齿，但是毫无办法，空怀满腔悲愤。
十二
梅思庭面色晦暗地躺着唉声叹气，目光空前疲惫，头发似乎又白了些许，手里的书摇摇欲坠，管家匆匆跑来告诉他梅孝先他们来了。梅思庭目光冷悠悠地打向柴门，梅孝先等衣衫不整弓腰窜入，热切的目光碰触梅思庭冰冷的目光，搅扭着跌落泥地。梅孝先在梅思庭丈外止步垂首，后背上露出两根带刺的荆条，脸似乎从死人堆里捡回来。梅思庭将书放置竹椅上，微微挪挪屁股，端正身体问此来何事。梅孝先突然跪下双手合十，急切说，太爷，是我孝先对不住太爷，晚辈有眼无珠，可都是职责在身啊，是全镇三千多人的性命逼的啊，太爷能体谅晚辈吗？跟着梅孝先先后跪倒的乡绅齐声呼喊“太爷”。梅思庭再也坐不住了，站起来惊问又发生什么大事。梅思庭想到他们来肯定有事，没想居然以这种形式表示，他想到逼他们全家老少离开时候的绝情，何曾把他当太爷了！如此表示除非梅镇遭遇了空前灾变，有求自己，否则梅孝先和众乡绅不会自贬身份下贱到不齿地步，内心自然惊愕，脸上波纹不显。
荆条高高举在梅孝先手里，梅思庭瞧着并不接荆条，说，有话说，用不着古人那一套，起来说话。梅孝先诺诺连声，颤颤巍巍地爬起来，脸上泪水流出两条沟，将荆条递给管家说，太爷想什么时候惩罚，孝先随时恭候。梅思庭瞧着心有不忍，咽下嘴里的愤怒说，啥事？梅孝先嘴唇哆嗦着语言不清，身后的戴眼镜乡绅代替梅孝先说明刚刚镇上发生的大灾变。梅思庭听了阴霾覆面，低头不语。众乡绅恳求梅思庭救救他们的女人，神情垂死得像一只只瘟头鸡。
梅思庭背过身体，背对着众人，声音阴沉道，众位请回，恕梅某无能为力，请不要再拿小女做挡箭牌，小女可是众位的眼中钉，早已亡命天涯，就是梅某想出头也是心有余力不足。
太爷，姑奶奶可是叫日本人闻风丧胆的独孤大侠！
太爷，大姑可是女中豪杰！
太爷，我等有眼无珠，错怪了姑奶奶了！
太爷，姑奶奶可是活菩萨啊，那天乡场上要不是姑奶奶侠肝义胆挺身而出，不晓得有多少人被杀，有多少良家妇女被祸害啊，太爷！
乡绅们说得义正辞严，涕泪横流。现在的梅影在他们嘴里就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是舍身赴死的大义凛然。原来他们心里还存着如此圣神的判词，可是说在此时此地显得分外虚假，还滑稽。梅思庭明白他们都是为了自己才临时抱佛脚，想出手，却像深陷水井里的牯牛有劲使不出。他清楚，这些人是想女儿再次为他们牺牲，牺牲完了还不是……他的心在颤抖，不敢想下去。他痛恨自己，是自己的冲动和恶言逼走了女儿，现在是生事死都不知道，又能到哪里去找到女儿？梅思庭的为难似乎早就被来人料到，戴眼镜的说，只要太爷往城门上一站，保管大姑在一天之内现身。梅思庭没想到戴眼镜的如此歹毒，这是要把自己送给日本鬼子做人质，真正坏透了的烂瓤子。梅思庭仰面长吁，罢了罢了，看来我这把老骨头非要让日本人敲骨吸髓了。
镇前路上，众人挡住梅思庭的马车，不准前去送死。田磊等围住梅孝先等人大骂他们丧尽天良，为虎作伥，毁了人家女儿还想毁了年老的父亲。方嫂骂道，梅孝先，你枉披了一张人皮，怎么干出如此猪狗不如的蠢事，你们不是日本鬼子的良民吗，不是太君前太君后吗，不是要大东亚共荣吗，怎么你们的太君不拿你们当朋友了不拿你们当人了？梅孝先等人在众人群情汹汹里，老脸紫红，说不出半个字，像一只只丧家犬。
眼看走不成了，梅思庭站到车辕上高声喊道：父老乡亲们，为了我们梅镇的安宁，老朽父女愿意投身虎口，他们的家人也是梅镇人，也是中国人，救他们就是救我们自己，不要为难了，早一点救出他们早安宁。
不行，您去了就是有去无回！
您去了也救不回她们，日本人不是人是畜生！
我们不能再叫好人伤心又流泪，更不能无价值地牺牲！
不去，他们活该！平日里不是威风凛凛吗，不是欺男霸女吗？
梅思庭双手抱拳，高喊：众位乡亲，原先老朽也错怪了小女，认为她失节失贞，有辱门风愧对先人，现在老朽明白了，小女那是舍生取大义，救民于水火，那是大忠大孝，有女如此老朽值得了，列祖列宗有光彩了。
众人抬着泪眼喷着怒火盯着梅思庭。梅思庭泪流满面，一副慨然赴死的果决，说女儿尚且如此，老父何惜此衰残之身，但愿将来天下太平了，你们把老朽父女合葬于这东边山岗落日崖上，我们父女守着关隘保梅镇平安！说罢，不等众人反映，拿起马鞭狠抽马屁股，受惊的马拉着马车冲决而去，身后响起震天的哭喊、惨呼。
天边摇摇传来：我们死了，但愿乡亲们好好活着——
十三
众女人被关在一个尿骚扑鼻的屋子里，满室哭哭啼啼，一个个失去了往日的骄横，灰头土脸得像一群逃难的灾民。梅孝先小老婆呵斥众人，说黄军不会把我们咋样，是拿我们引梅家那个小荡妇现身，我们都会好好回家的。
一个女子道，早想到如此，我们就不该那么编排梅大姑，现在我们都这样了还有什么脸面说她！她好歹是杀日本鬼子的独孤大侠！
呸，啥子叫独孤大侠，骚货烂货，她也配跟咱们比，切，我们好歹完好。小老婆话还没落音，大门轰然打开，涌进来一大批日本兵。妇女们惊呼，互相扭抱在一切，浑身打着摆子。小老婆站立，笑对日本兵说，太君，我们都是良民，我是梅镇长夫人。当头的军官盯着小老婆嘎嘎怪叫，说夫人夫人好，来共荣共荣！上前抱住小老婆，小老婆惊叫、挣扎，还是被拖走。剩下的日本兵像饿狼张着血盆大口扑向一群惊恐的羔羊，惊呼、惨叫在军营里肆虐，那么苍白那么垂死，狂笑、怪笑在军营里横冲直撞，那是魔鬼的狂欢。
李湘林和方鲁一边一个死死抓着梅影的两只胳膊不松手。梅影刻骨地盯着两人，声音阴冷地说，就是死了也要救出父亲，不然我就是畜生不如。你们放开，你们怕死躲着。
李湘林、方鲁道：谁怕死了？李湘林说，要死也不是这个鲁莽的死法，我们要想个周全的法子，引开他们才好乘机动手。方鲁赞同说，往日我们用独孤大侠杀日本鬼子不都是采取多点呼应吗，他们哪次真正抓住我们了？梅影阴毒地分别盯了两人一眼，垂下脑袋。李湘林说，哎，这就对了。宫本绑着老父亲就是引你主动出现，清除你这个眼中钉独孤大侠。梅影似乎点了点头。两人放开梅影的胳膊，紧急讨论营救计划。梅影靠着墙壁闭上眼睛休息。
一个乞丐闯入，说宫本那狗日的放出话，梅小姐要再不出现，每隔一个时辰杀十个老百姓，还要……李湘林对乞丐摇手，指指睡着的梅影。乞丐凑近李湘林耳边细说。李湘林和方鲁万万没想到，就在他们商量计划的时候，梅影悄悄从窗户爬出。
十四
梅思庭吊在城门上方木笼里，宫本等站立城楼垛口，盯着下用枪赶来观看的老百姓。城楼和城门两边驾着机枪，如临大敌。一个戴金丝眼镜的汉奸在城楼高声叫唤，下面的百姓听着，笼子里的人就是你们所说的独孤大侠梅影的亲爹，谁和黄军作对就是这个下场。宫本太君说了，太君不想为难你们，只要梅影前来自首，你们会平安无事，如果执迷不悟，每隔一个时辰杀了你们中十个人。人群轰然，哭喊声震天动地。宫本瞧着从鼻子里哼哼怪笑，对着金丝眼镜挥手，你的告诉他们，叫他们跪求梅的。
是，太君。汉奸对着城下，声音撕裂地嚎叫，你们听着，求太君没用，还是跪下，跪下求梅影吧，求独孤大侠吧，她可是你们的活菩萨，她不会看着你们被杀不管！跪下跪下！
人群轰然跪了一地，声音嘈杂地惨呼，独孤大侠，救救我们吧！
看押的日本兵兴奋得嚎叫、怪笑。
笼子里的梅思庭悲愤地合上双目。
太阳火龙龙地炙烤着人群，绝望的哭喊声搅着热气喷向远方。他们无辜得像地上的蝼蚁，他们卑微地祈求生的希望。有人不跪，高声喝道，你们不要这样，这是日本鬼子的毒计，就是要利用你们当人质，引诱独孤大侠出来。独孤大侠可是我们民族的……砰的一声，那个有骨气的清醒的人倒在宫本的手枪下，枪口还冒着蓝幽幽的烟，宫本得意吹吹枪口，面露狰狞的笑。
众人咋听枪响，惊呆了，忘记了呼喊、哭诉。热血汉子身子摇晃着转身面对城楼，顽强抬起手指向城楼，说不出话，身体不甘心地向后倒下，灰尘四射。众人惊恐，大气不敢出。金丝眼镜狂躁地喊道，看到了吧，这就是不听黄军命令的下场，快点哭啊求啊，否则下一个就是你们。
哭喊声整齐地无目的地卷地扑出，涣散在苦难的土地上。
看，独孤大侠来了！不知谁惊叫了一声，哭喊声像一阵风快速远遁。众人游目四顾，梅影披着头发，腰间帮着一串手榴弹，一步一步从山岗上走下来，两只脚像两座沉重的山岳，砸地有声，土地震颤！很多年纪大的男女双手合十遥拜，活菩萨啊，救苦救难啊，大恩人啊！有人低低呼喝，快快给大恩人磕头。众人低头垂地：大恩人，活菩萨！
他们用他们仅能想到的仅能做到的，祭拜恩人。
热风掀开梅影的长发，脸色惨白，嘴角挂上轻蔑的微笑，脚步锤击地皮，地皮把震颤传导给每个人的身体，激荡心血。日本兵看到走来的梅影，端着枪呼啦一下子围上，看到梅影腰上的手榴弹和抓在手的引线惊恐地后退。
梅影走一步，鬼子兵惊恐地退后一步。
木笼里站着的梅思庭双手抓着木栅栏，拼死地高声喝道，女儿，好样的，老子有你这样的闺女死而无憾了！孩子，是爹不好，爹只顾着狗都不吃的所谓脸面，那样伤我儿的心，爹有罪啊，爹罪大恶极啊！
梅影站住，抬头盯着木笼，高呼，爹，有您理解就够了，女儿就能安心上路了。可是爹，女儿不孝，连带亲爹遭罪了，女儿给您磕头了。说着，梅影当地跪下，连着给梅思庭磕了三个头，脑袋把干燥的泥土磕下一个浅浅的凹印，凹印染着殷红的血，额头血粘着泥土。
梅思庭高叫，声音冲荡着空气，烈火般燃烧，说，儿啊，谁说忠孝不能两全，爹，今儿见着了！黄泉路上，我们父女作伴！
梅影高声大喝，声音尖利，像一把把锋利的匕首，直刺人们心灵深处，血呼啦啦流在每个有良心人的心里，加速血液的沸腾。梅影道：日本鬼子听着，我梅影就是你们要找的独孤大侠，是我亲手送走了你们四十九个东洋鬼子的命。现在，我来了，如果你们还有点日本武士的尊严，就放了这些老百姓，一切与他们无干！
好，我答应你。宫本得意非凡，朝城下挥手。围着的日本兵撤开包围圈。人们看到了生的希望，可是这个生的权利是一个弱女子用自己的生命和尊严换来的。人群不乏有明理有气节者，他们对着梅影再拜，高呼救命恩人。梅影朝他们微笑，挥挥手说，快快离去，鬼子不是人，防止他们反悔，快快走快走。众人哭泣着依照梅影意思，扶老携幼逃去。梅影瞧着悲惨又无奈的人们，两颗泪珠滑落地面，溅起两朵灰尘的花朵。
梅思庭哈哈大笑，说花木兰啊花木兰啊，哈哈哈哈哈哈……
宫本叫道，梅影，人我放了，该兑现你的诺言了。
梅影抬头大喝，你不是大日本武士吗，不是战无不胜吗，难道还惧怕我一个小女子！
宫本语塞，脸色酱紫。
梅影抓住机会说，我有两点，答应了，我立马卸下手榴弹，随你去报功领赏。
宫本轻狂大笑，说，好，哪两点。
梅影咬字准确，不疾不徐说，一，放下我爹，我们父女见面；二，将抓来的梅镇妇女送过来，我要看着他们离开，然后我随你处置。
宫本朝手下挥手说，放笼子，带上梅镇女人。
木笼在梅影注视里缓缓放下。
城里城外无数双眼睛注视着，随时准备着。一切出乎人们预料地发生了，留下的只有各自的良心和愧疚，还有一群和梅影一样的随时慷慨赴死者。
十五
所有的女人衣衫不整，有的衣服被扯破，鼻青脸肿，还有嘴角流血者，完全失去了往日的光鲜尊贵。梅孝先小老婆一惊一乍，絮絮叨叨，被扯破的胸衣搭拉着，脸上留着血迹，逢人就说，我是镇长三姨太，我没失身我没失身。惊叫，鬼呀鬼子啊！梅孝先闺女和两个儿媳妇按住她，闺女说，三娘，你没失身，我们都没失身……三人眼泪迷糊地看着众女，可怜兮兮。众女低头啜泣。
大门哐当打开，阳光汹涌而入，众女惊恐尖叫，浑身颤抖。那个城头上喊话的金丝眼镜蹬着马靴斜挎着王八盒子摇晃着身子闯入，后面跟着十几个端枪的日本兵。小老婆大笑着扑向金丝眼镜，叫着，我没失身我没失身。跪倒金丝眼镜面前。金丝眼镜抬起马靴大叫，去你老母，早就是黄军的玩物了，还他妈的装贞洁烈女。小老婆被瞪向墙角，脑袋撞到墙面，昏厥过去。金丝眼镜瞧都不瞧，大喝，宫本太君有令，放你等回家。众女惊恐地盯着金丝眼镜，谁也不敢相信。金丝眼镜大怒，咋啦，不想走，那好啊，外面的黄军可是等不及了。轰的一声，众女跌跌撞撞扑向门口。
街上疯跑着一群衣衫破片翻飞披头散发的女人，哭着叫着逃命。金丝眼镜和押解的鬼子兵走在后面。金丝眼镜大笑大叫，慢点慢点，跑那么快干嘛，又不是砍头，你们老爷都等着黄军的剩汤喝呢，哈哈哈。众女听了，停止了奔跑，脚步裹着心事重重，就像去刑场。金丝眼镜说，哎，这就对了，你们现在身份高贵了，黄军用过的女人，量你们老爷不敢慢待。刻毒的提醒，像重锤击打在众女心头，往日的骄狂、刻毒、不可一世死亡了，变回一群可怜可悲可叹的女人，她们深刻体会到了被迫、无奈、弱小。好几个女人又开始了哭哭啼啼，走成了一群悲惨的可怜虫。梅孝先家女人费力地拖着人事不省的小老婆，一路凄凄哀哀，往日的骄横落到烂泥淖里。
梅影和老父亲互相搀扶着矗立城门口，目睹女人们哭哭啼啼走来。梅思庭要上前，梅影拉住说，爹，不用管！梅思庭叹息一声说，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日本鬼子禽兽不如。
爹，畜生听不懂，省省吧。
众女见到梅影父女，特别是梅影绑在腰间的手榴弹，明白是怎么回事了，纷纷跪下，呼喊：恩人啦！梅影怒道，别假惺惺的了，还不赶快走，日本人要是反悔了，你们谁也走不成！众女一片低呼，像一个个丧家之犬跑过梅影父女身边。
看着快要到山岗的众女，梅影回头说，爹，您也走，有我在，他们不敢怎么样。梅思庭转身面对梅影，严肃地说，闺女，爹今儿长脸了，死而无憾！不要劝我，老爹陪着我的好闺女，生死与共！
突然城内枪声和爆炸声猛烈啸叫，梅影父女和日本兵惊愕，看向城内。宫本大喝，防止……没等他的话说完，城外枪声大作，子弹飞蝗般飞向城头，城门处十几个伪军突然朝身边的日本兵开枪。方鲁高声呼喊，梅影、伯父快跑。梅影明白了，这是李湘林方鲁他们在营救自己，带着爹跳下脚边的壕沟。反应过来的日本兵用重火力封锁壕沟，子弹冰雹那样密集，溅起一片片泥土的暴雨，压得父女两抬不起来头。忽然壕沟里窜过来三个伪军，梅影举起一颗手榴弹要同归于尽。伪军大喝，梅影，是我，李湘林。梅影松了一口气，晕倒沟壁，拉了弦的手榴弹嗤嗤地冒着白烟。李湘林纵身飞扑，抓过手榴弹压在身下，手榴弹在李湘林身体刚刚压住的瞬间爆炸。
天空黄橙橙，染了太多的血，硝烟在黄橙橙里弥散，血腥味罩着这片天地。
十六
血蒙蒙的斜阳撒了一路，男人女人走在血路上，一个个走得没心没肺。梅孝先发着垂死的尖叫，这可这么好这可这么好啊！腿一软跪倒泥地，仰面惨呼，祖宗啊，奇耻大辱啊奇耻大辱啊！梅孝先涕泪横流，拍打着泥地。
众人停下脚步，瞧着，谁也不敢上前劝说，因为谁也不知道拿什么劝说，谁都没有心情劝说，他们可都是奇耻大辱的同路人。一个女人咬牙切齿地说，都是你们弄的，整天仁义道德，睁着双眼说瞎话，生生的把一个忠烈女子说成是荡妇是水性杨花，败坏了梅镇侮辱了祖宗，还赶人家走。这下好了，都是荡妇了，你们这些老爷都戴上日本人的绿帽子了，看你们今后怎么办！
一直被人抬着的梅孝先小老婆从担架上翻身下来，她现在不疯了也不半死不活了，瞪着牛眼鄙视斥责的女人，散泼地大叫，咋啦咋啦，胡咧咧啥，啥叫荡妇，老娘身子干净净，拼死保住了身子，要不老娘也不会被打成这个样子！梅孝先家女人一起帮腔，都说他们都保了清白。那个女人哈哈大笑说，好啊，别扯臊了，脱了裤子叫你们男人查验，敢吗？顿时叫骂声四起，众女扑向怒斥的女人，揪头发扯衣服扭打，混乱一团。梅孝先拿过身边一个枪兵的枪朝天开了一枪，大喝，够了，还不够现眼吗？
众女人松手垂头。小老婆气咻咻说，老爷……
闭上你的臭嘴！梅孝先将枪扔给枪兵，拍拍手，厉声道，回镇里谁也不准说说……说这个事！谁说了就沉谁的河！听到没有！众人稀稀拉拉应和。梅孝先大喝，听着，这一切都是梅思庭家那个劣畜闹的，她才是梅镇的大罪人！
小老婆说，对对，一切都是那个梅影的罪恶，她是我们梅镇的公敌是梅镇的耻辱。大家不要互相针对，梅影才是我们受苦受难的根源。
戴眼镜说，对对对，大家统一说辞，这样，我们回家就没事了。听镇长和三姨太的，记住，梅思庭他们家才是我们的公敌。
众人轰然称是。
十七
梅镇四处浓烟滚滚，火光映红了半边天，燃烧的爆炸声此起彼伏，叫骂、哭喊声震得月亮闭上眼睛。
大榆树下挤满了战战兢兢的男女老少，四外的火把不断滴着血红的泪滴，空气里蓄满了死亡的腐败。宫本的脸在火光里摇晃，血红、暴戾，狠毒地盯着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男女老少。梅孝先等乡绅在刺刀的押解下，躬身垂头站在宫本面前，乖得像三孙子。宫本上前抽出指挥刀在梅孝先脑袋上比划，梅孝先妈呀一声跪倒地上，身子像狂风中的小树叶。宫本哈哈大笑，如厉鬼啸叫，插回刀，伸出手拍拍梅孝先的脸，说你的粮食大大的，送给黄军。
梅孝先点头如捣蒜说，有有，梅某倾尽所有，亲自给黄军送去送去。
宫本指着男女老少，说，他们的全部杀掉。
梅孝先急急巴巴说，太君太君，他们都是良民，大大的良民，梅影才是反抗分子，梅影该杀，她的家人该杀！
人群里有人高喊，你放屁，梅影是好人、恩人。
好些人呼喊好人、恩人。
宫本朝天空抬抬手，一梭子子弹掠过呼喊的人群头顶，很多人趴到地面颤抖不已。
梅孝先抬头惊恐地，太太君，我我说错了？宫本抓着梅孝先衣领提溜起来，对着梅孝先的脸咬牙喷射吐沫星子说，你的良心大大的坏了，梅校长救回了你们的女人，你还要杀梅校长？
梅孝先蹬着牛卵的眼睛，他搞不懂宫本怎么替敌人说话了，惶恐地说，是是，太君说得对，梅校长是好人好人，我是忘恩负义的畜生畜生！
那你就该杀！
梅孝先惊愕，气结，扑通跪倒，爬行宫本脚下，哭诉说，太君太君，我该杀，可是我能为太君办差啊，为太君效劳啊，太君您说，我天亮保证亲自带人送粮食到太君的军营。
宫本哈哈大笑说，东西的要，人我也要。
人？梅孝先惊恐地说，太君，我保证效劳，人人人……梅孝先啰嗦着。宫本暴怒，指着众人喝道：喊，叫梅影救你们！
哦，太君，我知道了。梅孝先飞快爬起来，转过身对着众人，大喊，大家一齐喊，请梅大姑出来救我们，不然我们都没命了。快喊快喊。梅大姑，梅菩萨，梅镇父老乡亲求求您了，出来吧，您出来了，三千多条命就保住了。喊啊快喊啊！
哭喊声震天动地冲击而去：梅大姑、梅菩萨在梅镇上空旋转，死亡扑着翅膀乱闯，怪诞地扑打着群山，月亮滴下清冷的泪水，在火光里虚化。
梅影从大榆树背后走出，立即引出群呼：梅大姑！
众日本兵端枪对着梅影，如临大敌。梅影走得地动山摇，地皮嘎嘎怪叫，脸上光影奔腾，眼睛平和地盯着众人，似乎有千言万语要告诉乡亲们，却一句话没说。
学生惨呼，梅老师。一片凄惨的哭泣。
大姑，您老不该出来，留着您能给我们报仇。梅奔捂着耳朵推开人群跑出来阻拦梅影，叫两个日本兵拦住。梅奔放开捂住的手，高喊，大姑，侄儿梅奔以前错了，我不该认贼作父，我们这些人死有余辜，不值得救，你救了他们，事后会反咬一口，不值得不值得啊，我们梅家的大姑奶奶！
砰的一声，梅奔张着嘴巴固定了垂死叫喊的面容，血从子弹击中的洞里汩汩流出，仰面朝天倒下。乡场上又是一片惨呼，人们怎么也没想到猪狗不如的梅奔，在关键时候挺身而出，勇敢地死在宫本的枪下。
宫本将王八盒子插回，朝着走来的梅影虚弱地怪笑。梅影站住，从容不迫地说，宫本，放了乡亲们，我跟你走。
吆西。宫本朝身边的军官耳语。军官大喝，撤退。
鬼子兵潮水般四散，空气骤然冷却。
梅孝先等跪在地上爬不起来。乡场上哭天抹地，人们只能用这个最直接的最无奈的方式感谢救命之恩，没有谁再敢说梅影的不是。谁也没想着离开乡场，梅孝先的女人低着脑袋躲在人群缝隙里，再也不敢耍横。
人们朝着出镇的方向跪着，一双双泪眼仿佛穿越黑暗陪着他们的救命恩人，他们仅能用这种方式表达对梅影的感激、崇敬，还有哀悼。他们心里都明白，梅影一去将再也不回头了。
轰的一声，镇外闪现灿烂的红光，璀璨如节日礼花，铺天盖地照亮了山河大地。
后来人们才从惊吓得连夜逃跑的一个小汉奸嘴里得知，那晚，梅影站到落日崖的山岗上朝着梅镇凝望，宫本来拉他走，梅影乘势抓着宫本，拉响了衣服里面的炸药，不但炸死了宫本还炸死了身边四五个鬼子。说梅大姑就是我们这块土地上的神。
十八
梅镇人找来经验丰富的退休仵作，将带着梅影血衣碎片和可能的骨头残片，归拢一处放入棺材。
出殡那天阴风惨惨，日色无光。全镇男女老少凡是能走动的全体出动，四外的村镇听说了来了很多人，连闻知此事的国民政府和共产党游击队都派了好些官员代表，前来为梅影送行。附近的三十八团团长亲临，带着一个连兵力护送梅影出殡。
梅影的棺木缓行在古老的梅镇街道上，白色的人群簇拥着棺木。人们用泪水洗面，用啼血感恩，用怒火宣誓。梅影死了，尸身残破，换来三千多条生命活着；梅影倒下了，三千多条生命站起来了。
山河哭泣，群山垂首，漫空飘舞着圣洁的雪花。
遵照梅思庭意思，将女儿梅影下葬在梅镇出山口落日崖上，看着梅镇，守护亲人。
古老的梅镇涌来上万人，还有漫山遍野持续赶来的扎白戴麻的人们，青绿的山被白色覆盖。他们为不屈的精神感召，他们为受尽屈辱还守护人民的灵魂送行。据说，梅影是在突然一片血红的阳光下下葬的，棺材落土，血红突然消失，剩下的是上万人的悲痛。
方鲁挖来一颗梅影最喜欢的并蒂山百合，小心栽种到梅影坟头。山百合清雅、高贵，一尘不染，在微风中含着微笑，像一面猎猎招展的旗帜。
好些学生哭晕，好些女人哭得气息奄奄。梅思庭夫妻坚持到女儿坟头堆起，双双晕倒坟地，被人抬回。梅孝先等长跪坟头，叫方嫂、田磊抓起，怒斥。梅孝先惊颤地后退，脚下一滑，顺着落日崖缓坡滚落，摔折了腿，从此躺在家里，直到抗战胜利后在出来过一次，于终日惶恐惊惧里死去。
方鲁栽种好山百合，神情严肃地对着坟头三鞠躬，庄重地说，梅影，那天早晨在河滩上，你说你希望能跟最喜欢的人办一场醉心的婚礼，尽管这里不是河滩，也没有婚纱，但是，我知道你是最喜欢我的，我曾经那么无情地伤害你，导致你的离家出走，希望你能原谅我。希望我们能在九泉之下举办那场醉心的婚礼。
啪的一声爆响，子弹划裂天幕，拖出悠长的尾音。方鲁的手枪抵着太阳穴，在众人目瞪口呆里徐徐倒下，脸上含着微笑房建辉
一
梅镇像头温顺的卧牛，静静地卧在群山怀抱中，浑身上下披绿裹青。麻石板街道被夜露洗得水滋滋亮汪汪，两边排列的早点铺炉火烘热了空气，唤醒了梅镇的早晨。
早起讨生活的人们用身体挖走挡住他们前行的浓雾，又在身后旋转出一朵朵雪莲花，诱人的吆喝声在初日的抬爱里温暖地舒展。镇中有一块不大不小的很有来头的乡场，偏后矗立一颗似乎和古镇同龄的老榆树，巨大的冠盖庇护了乡场，清朝那会用作贴告示和砍头的去处，后来延续了贴告示的传统，免除了杀人的功能，代之为开大会的聚集地，对面是绿茵拱卫的镇公所。挨着镇公所是一座拱背吊满青苔的小桥，清幽的河水绕一个弯划过新开的小学堂，甩向深山的怀抱。
阳光赶起群山的青翠倒立河水里，几只大白鹅嘎嘎叫着踏波掠浪，脚掌下快速开放一串青亮的水花，掩翅在两只翠羽鲜亮的鸭子身后。鸭子丝毫不以为意，专心埋头对着一丛银红色水中根须一通咕咕噜噜，搜食隐藏在根须间的美餐。河水绿茵茵地微笑，洁白的山百合不辞肥瘦地打扮着河滩，卵石在阳光下闪着温润的光泽。
年轻的梅影和方鲁并肩拥着温情漫步河滩鹅卵石，面对此情此景，他们很容易走出一个婚姻的完美。梅影抬手将一绺微风抓下的鬓发掖进眼镜腿里夹住，微笑牵着山光水色，她接受刚刚回国的洋博士方鲁之约，来到清晨的河滩，方鲁说要商量他们的终身大事，定下了他要立马返回重庆就任，抗战时期时间不等人。尽管他们来此目的明确，却谁也没有说正事，脚步徜徉在山水的舒美中，都不想破坏宁静、和平、阳光送暖的早晨。
梅影弯腰折了一支并蒂山百合，嗅着欣赏着，转向白西装白礼帽斜纹紫红领带的方鲁，送出绿茵茵的微笑说，看出什么了？方鲁从绅士的微笑里探出思想，费力地解读山百合，说她是白色的新鲜的。梅影说对也不对，你这个留法博士难道就学会这点浪漫？方鲁笑出不好意思说，我是学习军事的不是去进口他们的浪漫。那你说，我洗耳恭听。梅影笑了，笑碎了一河水，河水亮银子那样怂恿铺排。梅影收住笑说，你就没看出圣洁、高贵、顽强。方鲁哦了一声，像个开蒙的童子，说，那梅校长梅老师能不能为方某启蒙一二。梅影夹夹灵动的眼皮，微笑从嘴角滚落，说你没看出她们在任何地方任何环境里都能生长？河滩上山岗上到处都是她们的家她们的亲人。我是老师，我说一，你去反二反三吧。
方鲁微笑着推推鼻梁上的眼镜，说看来我这个洋博士要好好地解决水土不服了。方鲁起大早来河滩上可不是为了增长学问，他要在感情的热锅里炒出关于他们俩的未来幸福，这也是他在重庆的民国政府报道后就马不停蹄赶回来的原因，希望把小时候方梅两家定下的娃娃亲落到实处。梅影可是留过日本的学生，热心于教育，故而坚辞省府邀请回乡办了小学堂。方鲁不仅要摘婚姻的果实，还要设法打通梅影的思想和他一道去重庆。梅影不和方鲁讨论去重庆的事，指点山水树木花草说事，这里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情意满满。方鲁努力保持绅士风度，希望自己的热乎融化梅影的小心态，绅士地吸收梅影的芳心。梅影学生头上一缕头发再次调皮地滑落，只得重新将她们按捺进本该的座位里，嘴角掀开胜利的微笑，目光里绿意翻涌。方鲁有些急躁了，很想说出自己的大道理，看到梅影走在诗意的微笑里，只好在心里缓释急躁。梅影继续踏着小碎步，走出了温良恭俭让，好像忘记了让方鲁举一反二反三。
山亲爱地拥抱河水，舒展出一副宽大的绿色风景画，一两条小鱼跃出水面，似乎在向鹅们鸭们叫阵，远处几个牧童弃了牛儿不顾，尽情在沙滩上追逐、嬉戏，欢笑声撞进白云的怀抱。
梅影抬起笑意温和的脸庞，目光在画卷上移动，突然打向远处的追逐，把笑洒到他们的欢笑里，扫一眼急迫期待的方鲁，说，方大博士我是个小女子，只喜欢家乡的山水，希望生活在青山绿水的平静里，远离山外的炮火连天。
方鲁推推鼻梁上的眼镜，耐着性子问，难道一个留日学生就没有自己的理想，过着随遇而安的古老日子，这还是新女性吗？山外的炮弹迟早要落到山里，那时候你还能这么恬静、悠然？
梅影站住，瞧着倒映在河水里的蓝天说，理想，呵呵，谁没有理想，我的两个理想之一就是办好镇上新开的小学堂，听到孩子们朗朗的读书声就是天下最美的事，他们长大了会走出大山，去……梅影截断话语，弯腰捡起一块卵石砸进镜子般的河水，河水敞开了一朵喇叭花，飞溅的水珠落下重新砸开了一圈小喇叭花，清亮地笑出满河的畅快，河水的笑音在水面游行、飞越，连接青山扑向蓝天。
方鲁背对着河水挡住梅影的视线，坏笑着逼问梅影第二个理想是什么。梅影笑而不语，再次拾起一块扁平的卵石准备撒手河面，方鲁张开双手不让梅影投掷，说，有理想是好事，难道还怕说出来。梅影丢下卵石，拍拍手掌，目光越过方鲁头顶，投向远山的清越，迷蒙了双眼梦幻似的说，我希望在这里在一个宁静的下午，和我所喜爱的男子举行一场醉心的婚礼。
啪，方鲁拍手掌激发出温暖的脆响，说，那最好，别开生面别开生面，肯定终生不忘！我们俩在这一点上终于找到共同点了，太好了！
啪——勾——突兀、惊颤，拖着尖锐的啸叫撕裂群山的静谧，那是死神传送的请帖。方鲁和梅影终止了调蜜，目光打向声音发出处，那是牛头方向，那里连接山外的道路，火药爆发出强劲，推送子弹划破蓝天。方鲁惊呼，三八大盖，日本人来了！
枪声接二连三下着狗崽子，牛头那边呼喝声直冲云霄，惊恐的绝望的呼叫震动群山，整过镇子跟着震颤、慌乱。梅影急切地说，方鲁，我要去学校。不等方鲁回应，撒腿跑向能看到青绿覆盖下的部分白墙黛瓦。
“鬼子来了！”成为梅镇这个早晨永久的惊恐。
方鲁大喊，梅影，回来，日本人马上就到了，赶快往山里跑！
梅影裙裾翻飞，像一朵速开的蓝色山百合，像一面烈烈招展的旗帜，摇摇送来你走吧，那里有我的学生还有同事！梅影跑得飞快，和刚才判若两人，她在和死亡争抢时间。
进镇子的麻石街上男窜女叫，街面横躺着白的绿的红的各色吃的用的，还有躺在炸坑旁边血呼啦叽的尸体，硝烟弥漫。窝在店铺石阶台上女尸流着最后的血，烧饼摊子倒地旁边的店铺燃烧着大火，黑烟翻滚，冲天而起。啪勾不停，每啪勾一声，准有一个活生生的生命倒下。街口冲进来一群端着长枪戴着黄色招魂耳帖的嗷嗷怪叫的两条腿畜生，枪口冒着硝烟，刺刀上滴着殷红的血，他们见人就杀见东西就抢。两个黄衣畜生抬着一个拼命挣扎尖叫的妇女往门里窜，嘴里胡乱地大笑怪叫，一个鬼子兵枪刺上挑着一个四肢在空气里徒劳乱舞的婴儿，高声大笑大叫，几个围观的日本兵跟着胡叫怪笑。
大火四起，浓烟覆盖，叫声哭声和残忍的笑叫声构筑了梅镇灾难的全景图。
梅镇似乎醒在睡梦里，醒在枪炮的教训里。善良的人们似乎没来得及看清对方，就消失在子弹的扑击中。
这天，永远定格在公元1939年5月6日，湘西一个古镇的早晨。
青山绿水不再静谧优美，和平的阳光再也照不进古老的梅镇。
二
习惯生活在安步当车的千年古老里的山民百姓何曾遭受如此劫难，大部分人纷纷逃亡深山之中，暂时没有逃走的没头苍蝇样乱窜乱撞，烧香拜佛的人不在少处，佛祖非常吝啬他的无边佛法。
学校里早已乱成一锅粥，狼奔豕突，惊恐的哭喊声代替了朗朗的读书声。枪声咋起时，几个男女老师正带着学生准备排练梅影编写的抗日剧《血色》。初闻枪声，一个男老师还开玩笑说，这可是绝好的背景声响。随着更多的枪声还有炮声传来，玩笑声熄灭，惊恐挂到每个师生脸上。枪炮声下的惊叫、镇民的拼死逃跑给他们上了一节惊心动魄亡国课，慌乱哭喊改变了校园。院中竹林边，好几个女生抱团哭啼，余下的学生围住老师张着惊恐、希望的眼睛。老师们没了主意，一个女老师抱住另一个女老师哭泣。有人拉开校门，众人跟着逃出，很快退了回来，个个成了惊弓之鸟，五官变形。那个带头拉开门的田磊老师，狠狠闩上门，大叫，完了，鬼子兵冲过来了，怎么办啊，赶快想法子啊。
都不许哭！梅影如天兵天将突然降临，紧急大喝，说哭喊没用，反而给鬼子指示了方向，别哭别喊，跟我来。哭喊声随着梅影的镇定降温。梅影脸色煞白，胸口剧烈起伏，她是从河滩的爱情温柔地直接冲进可能随时丧命的火坑里，她要挽救她的学生。她的话镇住现场，绝望中的师生像找到生的寄托。梅影指挥老师们带着学生往学校后山跑，她断后，为师生的脱离拖延时间。田磊要和梅影留下来拖延时间，梅影厉声说，保护学生是你最大责任，不要叫我担心。田磊流下眼泪说，是，校长，我拼了命也要送他们走，你你也要……
别婆婆妈妈的，还是男子汉吗，快走！梅影柳眉倒竖，平时的循循善诱、温和的梅影不见了。门外叽里咕噜大叫，砸门声此起彼伏，门板嗦嗦颤抖。梅影上前一把推走田磊，大吼，记住，保护学生是当老师的责任！田磊抹了把眼睛，扛起一个吓晕的女生窜出后门。
梅影站立院中，整理了一下衣服，严肃地盯着被暴力摧残的门板，镇定得像一座巨石。门板哗啦一声向门内倒下，一群凶残的日本兵端着枪冲进来围住梅影。梅影在日本兵冲进来的瞬间身子哆嗦一下，随后稳住，迎着快要刺到脸上的刺刀丝毫不退缩。残暴的鬼子兵歇斯底里，抽回枪，准备将刺刀刺进梅影胸膛，被一个挎着腰刀的军官制止、训斥。鬼子兵收回枪，哈依一声退到一边侍立。军官朝围着的鬼子兵挥挥手，鬼子兵收枪撤围。军官上前用半生不熟的中国话说，你的梅校长？梅影急速打量军官，大义凛然道，是，本校不欢迎你们，请你们立即出去。军官嘿嘿笑说，我们是来帮助你们建立王道乐土，是朋友是客人，留学大日本帝国的梅校长难道没学到一点点礼貌。梅影冷笑，说有端着枪闯进来的客人吗，拿着刺刀威胁主人这还是朋友吗，这就是你们要建立的王道乐土？军官尴尬，脸色血红，尴尬地笑，说，我们不讨论这些，你的老同学在等着，我们是奉命邀请。请！梅影看一眼学校，平静地说，带路。
粗大的大榆树干上绑了七八个壮汉，鬼子兵端枪警戒。乡场上站着一两百哭哭啼啼男女老幼，鬼子兵用刺刀围住，四外高处架起几挺歪把子，虎视眈眈。树旁石凳子上坐着一个中佐鬼子军官，指挥刀立在岔开的两腿之间，一双戴白手套的手按住刀柄，瞪着三角眼欣赏他营造的这幅画面，得意在他脸上流窜。身后站立两个军官，脸上凶神恶煞，侧面躬身站立一个头戴日本军帽着中式衣裤挎盒子炮的中国人，他就是镇上梅老妖的儿子梅奔，因为吃喝嫖赌叫梅老妖赶出家门的败家子，后来听说去了东瀛岛国，没想到十年后成了鬼子兵的狗。
人群后面响起一阵叫骂，人群分开。鬼子兵押着绑缚着双手的梅影进来。众人惊呼，纷纷垂下头颅。田磊和几个男女学生随后押到。
梅影走得大义凛然。押解的军官跑到中佐面前讨好地报告一番，中佐放出微笑站起来走到梅影跟前，说，梅影小姐，没想到在这里见到老同学，难得难得。对不起，都是手下鲁莽，怎么能这么虐待老同学呢。伸手要替梅影解开绳索。梅影沉静地说，不必，这里只有中国人和日本人，没有其他的。中佐诞着脸皮呵呵笑说，误会误会了，我们是来大东亚共荣，建立王道乐土。梅影冷笑，目视现场，说，宫本，这就是你们的共荣，刺刀下的共荣？看着还在冒烟、燃烧的街道和街道上的尸体冷峻地说，这就是的乐土，鲜血、尸体、燃烧的乐土？畜生也讲乐土！
“八嘎”！宫本身边站立的军官狠狠打了梅影一耳光叫骂。宫本抬手制止，脸像个皮蛋，嘿嘿冷笑，指指大树，指指现场的人群，说，我今天只想和老同学畅叙同学之谊，没想到老同学如此不给面子，我是个说话算数的人，这些人是死是活都在老同学你的一念之间。如果答应和我回兵营，这些人马上自由。宫本抬手一招，身后躬身站立的梅奔扯着嗓子对众人道：宫本太君说了，这次来是诚心邀请梅影小姐去军营一叙，商谈建立大东亚共荣事宜，造成现在的不愉快都是不理解造成的，只要梅影小姐，不对，应该是梅影校长，梅校长要是过去商谈，你们不仅不会死而且还能好好地活着，等梅校长和宫本太君商谈好了，我们就是一家人了，你们可都要感谢梅校长啊！
人群里戴着瓜皮帽弓着细腰留着山羊胡子的镇长梅孝先扯着公鸭嗓子大叫，梅大姑，您就答应了吧，您答应了就是我们梅镇的活菩萨，观世音在世啊！好些人跟着附和，喊道，活菩萨啊，答应了吧。梅奔大喊，对，梅校长就是观世音菩萨，她答应了，你们就活了，能过好日子了！
凭什么叫一个姑娘担负这个天大的重责，你们你们还有人性吗？田磊怒声大喝。一个鬼子兵上前打到田磊，几个学生惊呼，护住田磊。中年妇女方嫂大喝，田老师说得对，我们这些人的生死怎么能搁在梅校长一个女子身上，你们这不是帮着鬼子逼梅校长吗？你们你们，还是人吗？镇长身边几个女人上前按住方嫂，一个三十几岁妖娆的女人用帕子塞住方嫂的嘴，阴沉地威胁说，方嫂，你还要不要你的烧饼铺子了。被堵住嘴巴又被人摁住的方嫂挣扎，呜呜地说不出话。
宫本看着现场嘿嘿冷笑。梅影怒喝，宫本，你还有人性吗？
宫本哈哈笑，说，我从来不强人所难，至于人性嘛，那是战争的人性。回头对围着那几个捆绑大汉的士兵挥挥手。啪的一声，一个大汉死在鬼子兵的子弹里。现场大乱，哭喊嚎叫。鬼子兵一阵紧急拉枪栓声。梅奔大喊，肃静肃静，难道你们真要惹怒黄军，统统给黄军做活靶子吗？梅孝先大喝，安静安静，不要惹怒太君！
梅影胸口起伏，脸色血红，对着宫本大喝，宫本，你要是一个军人，冲着我来，给我一颗子弹！
宫本哈哈笑，说，这可是你说的。
校长！学生惊呼。
啪的一声，又一个大汉垂下脑袋，血从胸口汩汩流出，宫本击毙的。全场死寂，睁大了眼睛盯着，惊愕、悲愤。
畜生！梅影怒骂。
梅孝先大呼，大姑，您不能再激怒太君了。求求您了，梅家姑太太！
姑太太，求求您了。梅孝先身边的几个女人齐声呼喊。
梅影盯着她们，激怒道，你们你们。梅影不知道说什么好。
宫本重新走到梅影身边皮笑肉不笑地问，怎么样，老同学，还是不愿意？梅影不愿意和宫本多说一句话，后背对着宫本。宫本盯着梅影的后背恼怒，转头对身边军官耳语。军官招来两个鬼子兵耳语。两个鬼子兵狂笑，放下枪，脱光了上衣。众人看着胆颤心惊，女学生和姑娘们或扭头不敢看或闭上双眼，呼吸凝重，空气仿佛在剧烈燃烧。鬼子兵脱得只剩下一条裤衩，推开前面的男人，一人一个抓出来两个十几岁的少女。少女大哭大叫，众人激动惊呼，想上前救护。鬼子军官对天鸣枪，众人惊恐后退。两个鬼子兵将少女带到大树下，在众目睽睽中按倒她们，骑上怪笑怪叫。
住手！梅影冲着宫本大喝。全场死了般，目光全部集中到梅影和宫本身上。宫本诡秘地笑。梅影决死地说，放开她们，我跟你走！
宫本嘎嘎怪笑，对大树下挥挥手，拍手说，早说，这一切都不会发生，请！
梅影转过身深情巡视在场的梅镇人，目光所到之处响起一片哀嚎，人们多么无奈多么可伶。梅影目光落到学生脸上。学生哭喊道，梅老师，您不能去！梅影闭上双眼，两滴泪水从眼角滚落。
梅影走了，走在一群蝗虫的队伍里，走在阳光惨淡里，走在满街尸体和烟熏火燎里。
三
日本兵满载着战利品撤走了，后面的一群兵还烧了几家房子，在狂笑里踏着梅镇人血迹走的。
梅孝先和他身边的几个女人兔子样窜回去，乡绅们看一眼大树摇摇头走开。乡场上人群哭哭啼啼扶老携幼散去。留下的是那些死了人的苦主和被绑着的家人，方嫂和田磊，还有哭泣的学生们。方鲁冲进现场目睹悲惨，看着参天大树，目光在燃烧，双手举过头顶嚎叫。
镇公所里斑斑驳驳，像个垂死的老人，阴气裹着发霉的空气，播弄死亡味道。梅孝先坐在太师椅里和众乡绅喝着茶商谈事情，好像根本没发生过灾难性事件，两个儿媳一个女儿和一个小老婆妖妖娆娆围拱着有说有笑。小老婆嗲着嗓子说，早知道黄军动用这么大阵仗只是为了一个梅影，还不如早点绑了送过去，免得全镇鸡犬不宁。女儿说，是啊，我瞧着就不舒服，一个女子不在家学女红，办什么新式学堂，镇上好像就她一个能人，这下好了，伤风败俗了吧，自找的。小老婆笑得热气噗噗，说，这下好了，梅思庭那个老东西攀上日本女婿了。大儿媳笑着说，三娘，说错了，那是日本人大公众的女婿呢，那可是一个兵营呢。
喝茶的乡绅有人摇头，有人放下茶杯脸色难看。
够了，都给老子滚，我们说正事。梅孝先听到她们说得不像话，看到乡绅们不满，只得赶她们走。
小老婆扭着水蛇腰不屑地说，媳妇们，跟小妈走，切，就这点能耐。梅孝先摔了茶碗，碎了的瓷片翻着筋斗飞溅，落出一片细碎的闪耀，眼睛瞪圆像要吃人。众人大惊。众女人这才悻悻地扭着屁股走进耳门。
抱着水烟袋乡绅问，要是梅思庭回来追问，我们怎么说？他们家可是有十几条枪。众乡绅附和，惶恐不安。梅孝先拍了桌子，拉着公鸭嗓子说，追问，追问啥，有本事到日本人哪里追问去，今儿这场大灾，根子都在他梅思庭身上，他要不把那丫头送到东洋上学，能认得那个叫宫本的吗？要不是跟宫本勾勾搭搭，他能带着兵来祸害咱们？众乡绅惊愕，张着嘴巴说不出话，目光可怜又可嫌地盯着梅孝先。靠梅孝先身边坐着的戴一副黑框眼镜的刀削脸连忙笑着说，梅翁目光如炬，看得透彻深远，归根结底还是他梅思庭种下的劣根，门风不正，怨谁！
乡绅们有叹息的有附和的，一场邪恶的闹剧在笼子里躁动。
方鲁气冲冲走进公堂，指着众人大怒说，你们你们可都是梅镇的头脑，出了这么大祸事死了那么多人，现在梅影为了保全你们被抓进日本兵营，你们居然还坐在这里喝茶说笑，你们喝下的可是他人的血泪，肠子不烂吗，还笑得出来！
戴眼镜的站起来愠怒，说你可是方家大公子还是留过洋的博士，怎么可以如此咆哮公堂？圣贤之书读到狗肚子里了！
去你妈的圣贤之书，圣贤之书教你见死不救，教你们把一个镇的安危推给一个弱女子！方鲁毫不退让大骂。啪，梅孝先拍桌子咆哮，这里是镇公所，不是你撒野的地方。方鲁盯着梅孝先，眼睛里充血，步步紧逼，咬牙说，哦，镇公所啊，死人了管不管，弱女子被抓了管不管，梅影把自己交出去了，就是为了换得你这样蛇蝎心肠的人活着，太不值得了！梅孝先双眼惊恐步步后退，脸色灰败。方鲁一把薅住梅孝先衣领，大喝，你到底救不救梅影？四个枪兵突然闯入抓住愤怒的方鲁。枪兵是戴眼镜的看到情况不妙，出门招呼进来的。见到枪兵，梅孝先活过来了，声嘶力竭道，拉出去拉出去！
方鲁挣扎着大叫，你们要还是人，要是还有一点点人性，就赶快组织人救梅影，梅影怎么说都是你们的救命恩人！
大榆树下，方嫂手里捧着写有“梅影长生”的木牌，带着学生们和田磊走近树干，把木牌恭恭敬敬放置粗大的树干下的石桌上。田磊带着学生在牌位前摆上香炉和祭品，点燃香插入香炉里。众人退后几步，方嫂双手合十跪下，田磊和学生跟着跪下。方嫂念叨着：大慈大悲的活菩萨梅影，梅大姑，您救了全镇的性命，但愿佛祖保佑您平安无事！学生哭泣，呼喊梅老师！田磊满面泪水说，梅校长，但愿您吉人自有天相，平安渡劫，我们都等着您回来呢！方嫂止不住嚎啕大哭，哭声响成一片，震撼大树，树叶似乎在嗦嗦颤抖。他们身后跪了黑压压一片男女老少，一片哭声。
青色的香烟绕护着哭喊声，震撼整过梅镇，日光惨白，流出殷红的血泪，血红蒙住了天地，风吹响了树梢，呜呜咽咽。
方鲁突然跑过来，抓起跪拜的田磊，怒喝，跟我走！
四
星星像从天幕的破洞里钻出来，繁密地滴着泪珠儿，月亮垂死地斜吊在天幕上，张着半边脸悲惨地瞧着人间。
房间里灯火迷糊一片，家具上像被涂抹了一层黏糊糊的死亡气息。梅影合目坐着，脸上全无血色，像个雕像。桌面摆放着糕点、水果，仍然保持它们的原始。门口两个背抢的日本兵锁住了梅影逃生的可能。自从离开乡场的第一步，梅影就没有打算逃跑，想着如何去死，只有死能解脱一切。一个被日本鬼子抓走的年轻女人，就是逃出去了很难消解那些怀疑的目光，如其忍受别人的怀疑活着还不如死了干净，到了如此地步再想别的那是虚幻的无益的，只能徒增心理负担。她想着如何有尊严的死去，她甚至想到被宫本五花大绑押解刑场，在枪弹的爆响后看着亲爱的蓝天微笑着倒下，倒在山百合的怀抱里，但是心里无数次想着自己的遗憾，再也没机会兑现在夏天的傍晚在美丽的河滩上和自己最爱的男人对着青山、河水还有山百合举办一场醉心的婚礼了，她只能在心里无数次设想那个热切的醉心场景。
一阵沉重的马靴敲击木质楼梯声强烈抬升，楼梯在强暴踢打下哼哼唧唧，像个濒死的病人。梅影呼吸了最后一口人间的空气，等待终极降临。上楼的是宫本，暴虐的马靴声就是宫本残暴的释放，宫本上次在这里带着暴怒离开，留给梅影一个最后的考虑。宫本的马靴踩着中国人的苦难和鲜血跨进房门，随手关闭了它，房间构成一个密闭的恐惧，空气瞬时坚硬。梅影继续保持死亡状态，灵魂似乎脱离身体飞升，在看不见的空中盘旋。宫本这次没有对梅影歇斯底里，马靴踏得轻柔，嘴角似乎挤出微笑，从木质化的空气里迅速传导给梅影耳朵。啪挲，像是一叠轻飘的纸片打击桌面，拍出来的风撞击梅影胸口，血液在血管里四处奔突，血管飘摇着随时爆裂。梅影咬着牙，忍受剧痛，脸色血红。
看看吧，他们都是你的亲人。宫本轻描淡写地笑了，那是吃人后张着血红的口说的，血腥扑鼻。梅影似乎嗅到亲人的熟悉，眼皮跳动，还是开启了眼睛，桌面散落着爸爸妈妈和七岁小弟的照片，这是宫本的恶毒和无人性，用家人来威逼。梅影感到自己像个大海中在狂风暴雨下摇曳的小船，气息悠悠地问，你把他们怎么了？
宫本诡秘地笑，笑声如瓦楞刮着梅影的耳朵、心，痛苦地滴着血。她知道人跟魔鬼无法交流，魔鬼嘴里永远吐不出莲花，问也是白问，合上眼睛在心里为爹妈小弟祈祷。又是啪的一声，一叠照片摔到桌面，阴冷地说，看看吧，他们可都是你的好学生。
你，猪狗不如，畜生！梅影爆出粗口，那是怒急恐惧至极的真实。宫本再次呵呵笑，说如果你好好活着，他们一根头发都不会少。怎么样，条件优厚吧。
无耻！梅影不再冷静了，她知道对面这个冷酷的魔鬼说到做到，只恨自己手里没有枪，怒气、戾气、伤心、悲痛涌上心头，堵塞了大脑，阻断了意识。
夜空泡在垂死里，半个月亮迷迷糊糊像在流泪，草丛里虫子低低地哀鸣，大地和天空在黑暗里颠倒。房间里灯光哀伤地探出窗口，又无力地下垂，跌落濡湿里。宫本那野兽的狰狞割碎了一片片花朵，旋转着飘落死亡的深渊。
骤然的枪声打破了魔鬼的舞会，枪声一声紧似一声，如一只只铁拳砸中魔鬼的头颅。楼门大开，宫本被灯光涂抹成黑炭，慌乱地冲出门，快速扣着衣扣，急问卫兵，哪里打枪？
卫兵指着一个方向说，好像是司令部那里。
枪声、火光编织了魔鬼的死亡链条，大地在颤抖摇晃。
五
城门外的小山岗像一条巨龙静静地卧着，方鲁和田磊等人拿着枪趴在山岗的树林里密切注视城门口。田磊低声问，这行吗？方鲁指指绑在身后树干上穿着和服的日本女人说，有她在，量他宫本没那个胆子，她可是宫本顶头上司的老婆。田磊还是不放心说，万一…
没什么万一。方鲁斩钉截铁道，一会交换后，你们几个不要管我，带着梅影从我们预定好的路线撤离。不用担心我，我可是学军事出身的，你们走得越远我越安全。
说话间，城门楼上火把大亮，烧红了半边天，鬼子兵如临大敌。梅奔的声音遥遥传来，对面的好汉听着，黄军答应你们交换人质，但是你们要确保人质安全，否则梅镇鸡犬不留，石头过刀草木过火！
田磊小声骂道，这个认贼作父的败类！方鲁指指日本女人，顾不上搭理田磊，高喊，你们不要心存侥幸，不要动歪脑筋，我们既然敢来，就有了万全的准备，告诉你们一个消息，不仅城外做好准备，在你们城内若干个要害部门也安放了炸弹，一旦你们打歪主意，城内马上爆炸四起火光冲天！
好，黄军答应你们。这就下去交换人质。
田磊有点发抖。方鲁厉声说，有点中国人骨气好不好，刚才你不是挺有骨气的吗，你没瞧见他们也害怕吗？按照计划行事。方鲁掏出毛巾塞住女人嘴巴，解开绳索，逼着跟自己走。
双方在城外抵近山岗地空地上对峙，火把照耀得如同白昼。大队的日本兵燕翅排开，抢上刺刀寒光闪烁。方鲁让对方士兵退到城门口，否则不交换。宫本只好照做，叫人带出批头散发衣衫不整被堵住嘴巴的梅影上前。
梅奔说黄军是讲信用的，请把夫人放过来。方鲁朝后面挥手，田磊等三人押着日本女人来到身边。方鲁说，看清楚了吗？要不梅奔你过来瞧瞧。梅奔低声告诉宫本，宫本挥手。梅奔胆颤心惊地走过来，仔细打量，回头说，太君，确实是司令夫人。
宫本要同时放人，方鲁不答应，说自己可以站在这里陪着，你们先放人，等我们的人安全了再放。宫本不同意。方鲁用驳壳枪顶着日本女人后脑，女人呜呜大叫。方鲁说，你们人多，有机枪有摩托车，只有我认为我们的人安全了才会放人，千万不要动歪心思。宫本犹豫，梅奔跑回去一阵耳语，宫本不得不下令放梅影。
梅影被绑着双手，走过宫本身边，突然一头撞向宫本，宫本连连后退，还是倒下。谁也没料到梅影不顾性命撞宫本，双方似乎一触即发。梅影要用这个方式激怒宫本杀了自己。宫本爬起来，暴怒，抽出刀要劈了梅影。梅影迎着刀再次冲击。
住手，敢动，立马毙了她！方鲁声嘶力竭道。
六
路上，梅影像个垂死的人，不说一句话，低着脑袋东倒西歪地走着。方鲁想搀扶，梅影尖利地叫道，别碰我！方鲁缩回手，万分惊恐地问，他们他们没把你怎么了吧？梅影不理会，疯了般跑去。
天，亮在满目疮痍里，青烟从废墟里袅袅升起，绕着群山的呜咽。镇口路边的落日崖上皤帆飘飘，纸钱当空，悲伤、凄凉的哭喊声萦绕着坟地，乌鸦盘旋着呱呱怪叫。
几株洁白的山百合，在微风的摇摆里流着泪水。
梅家大门紧闭，没有了往日的枪兵站岗，只有两只石狮子张着空洞的嘴巴无目的地悬望。
门前路上聚集了三三两两的男女，有意无意地瞧着紧闭的大门。梅孝先家的女人在小老婆率领下站到对面，向梅家大门指指点点，肆意嬉笑，招引了一大堆男男女女。听了她们的蛊惑，有人不相信，有人摇头叹息走开，有人随着她们的污蔑兴风作浪，责骂梅思庭门风败坏，表面道貌岸然背地里男盗女娼，将日本人祸害梅镇的责任全部推倒梅家头上，骂梅影臭不要脸，水性杨花，送给一个军营的日本兵用。骂得正起劲的时候，方鲁和田磊他们突然赶到。方鲁责骂他们没良心，说要不是梅影挺身而出那两个姑娘还能保得住清白？接下来还不知道要死多少人有多少妇女被糟蹋。指着梅孝先小老婆和闺女厉声道，要不是梅影挡着，说不定下一个就轮到你们！你们良心叫狗啃了叫猪吃了！方鲁满脸飞红，像一团燃烧的火焰，眼睛奓着，仿佛要吃人。田磊愤怒地说，就没见过你们这样的，真该叫日本兵抓了你们，梅校长为了谁？没有梅校长你们能站在这里说风凉话、侮辱人！
那些跟风的男女低下头，纷纷溜走。梅孝先小老婆和闺女想争辩，看到方鲁变了形的脸，扭屁股逃跑，边走嘴巴还不干不净地道，方家少爷，那可是一个叫猪拱了的烂白菜，你还好这一口。方鲁大怒，要追上去。田磊等强行拉住。田磊说，方博士好男不跟她们这些破烂斗。方鲁垂下胳膊，狠狠地吐口吐沫说，没想到不仅愚昧还是这等侮辱糟蹋人，简直猪狗不如，怎么能叫这样的人生存在这个世界上！
梅家院子空无一人，树叶挂着脑袋，花草抱紧了身子畏缩在阴惨惨的光线里。方鲁等直驱上房，厅堂里空无一人，后面隐隐传来低低的哭泣声，连带着空气叹息。方鲁连叫了几声梅伯父，好大一会儿，梅思庭才在丫头的搀扶下出现，一夜间乌黑的头发披上一层霜，脸像被水泡过的惨白肿胀，目光暗淡不看任何人，坐到太师椅子里似乎对着空气说，来了。方鲁赶紧近前，小心地说，来了，伯父。梅影还好吗，我想给她散散心。梅思庭合上双眼，悠悠地说，她她恐怕没有那个心事了。
怎么了，伯父？方鲁惊愕地问，不敢相信。顽固地说，我知道梅影一定受苦了，心情肯定不好，我还是想当面劝说，事情过去了，就当一阵风刮过去，没什么的，只要天没塌下来就好。梅思庭睁开眼睛，盯着诚意满满的方鲁说，你，真的这么想？
是，伯父，我想现在就见到梅影。梅思庭合上眼睛，搭在椅背上的手轻挥。丫头说，方少爷，我带你过去。
梅影躺在床上，双眼瞪着，好像僵死了。方鲁等梅伯母和丫头离开后，扑到梅影床边急切地说，影，到底怎么了，你要这样折磨自己。眼泪顺着腮流下，目光追着梅影惨白的脸。梅影不说一句话，就是一个活死人。方鲁愈发揪心，说，影，就是有天大的事我们俩个扛总比你一个人闷在心里好，你可是新女性啊，怎么这么想不开。梅影突然大笑，凄厉的声音刀子般扎进方鲁的心窝，血啪嗒啪嗒滴落。方鲁忍着痛苦说，影，别这样，我们可是要在河滩上举办美好婚礼的。梅影笑声骤停，双眼紧闭，眼角慢慢溢出两颗泪珠。方鲁急得在房间里转圈，像个斩掉头颅垂死挣扎的公鸡。
你，走吧，我已经是一个不干净的女人。梅影嘴巴丝毫没动，声音似乎是从地狱里冒上来的，阴冷、坚硬，房间随着这句话翻转。方鲁双眼圆瞪，全身颤栗，突然抱着脑袋嚎叫，发疯地奔出房间跑出梅家。
路上，人们听不清方鲁在叫喊什么，为何如此，只道他疯了。方鲁没头苍蝇样跑回家，气喘吁吁，紧急跪在父母面前连磕三个头，说，父亲母亲，恕孩儿不孝，我走了。老两口惊问去哪儿。母亲说，梅家的婚事怎么办？方鲁起身赤手空拳地雄赳赳走出，撂下一句话说，爱咋办咋办。说完，人已经在门外。老两口惊愕地看着空洞的门，僵在当地。母亲突然高声喊道，不带行李啊！
七
梅影闺房，灯黄光惨，浓重的悲哀装满了每一个空隙。母亲和弟弟守在梅影床边，像守着一个濒临死亡的人。阴风在房间里四下游走，似乎是阎王提前派鬼使来下通知。门哐当一声被推开，屋里人吓了一跳。梅思庭大步闯入。梅母哭泣道，老爷，这样下去可怎么好哇。梅思庭大怒，说，死了算了，梅家担不起这个污名！
什么！梅母惊叫说，她好歹是我们的女儿，外头叫鬼子欺负了，家里你还说这个话，你你这是在逼命吗！梅思庭喝道，妇人之见，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我梅家在镇上住了十几代，从来没有过……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梅影突然坐起来，双眼亮闪闪盯着父母，赤脚下床跪倒父母面前磕头，说女儿还二老养育之恩，从此刻起我不再是梅家女儿！说着，赤脚跑出。
母亲大哭，呼喊，影儿啊妈的心头肉啊，不要走哇。
弟弟惨呼，姐姐，不要走啊！
泪水漫出梅思庭抬着的眼眶，爬上脸，任其滴落。两手一边一个拉住夫人和儿子，厉声说，叫她走！
八
神经高度麻木的梅镇人半死不活地过着他们的日子，像悠悠的河水那样无声无息，唯有方鲁的出走和梅影的逃离重新牵动人们麻木的神经。一些人为方鲁抱屈，更多的人感叹梅影。人们心里都明白是梅影救了梅镇的人，保全那些女人的贞洁，可是又不能公开原谅梅影的失节，还是失节于日本鬼子。田磊、方嫂他们到处替梅影更名，可是没人敢当面赞同，一些好心人只有在夜幕掩护下去大榆树下，对存留着的梅影牌位烧香、拜谒。他们把梅影当成拯救他们的恩人、活菩萨。慢慢地祭拜的人多起来，大榆树下香火比山上仁义庙里的香火还旺盛，关二爷要是有知一定伤心落泪。人们在香烟缭绕里祷告梅影平安无事，在他们心里梅影就是他们的保护神。
香火照亮了人们心头的黑暗，却照不亮梅孝先他们那般人的心里阴暗。
梅孝先在小老婆等女人怂恿下特地召开乡绅会议，议题只有一个，定性梅影是严重失节，辱没梅镇和先人，还严重侮辱了中国人的尊严，派生出两个决定，驱逐梅思庭家出梅镇，不准人祭拜梅影。
梅思庭怎么也没想到，梅家十几代人辛苦攒下的基业毁在梅影手里，通知下达后，没有一句辩解，拖家带口三四十人被枪兵押着离开梅镇。一路上愁云惨淡，人们用眼泪为他们送行。那两个保全贞洁和被救下男人的家庭全体出动，不管梅孝先的什么禁令，带着好吃的哭喊着堵住大路，挡住梅家人，公开在道路上摆上香案祭拜心中的活菩萨梅影。跟来的全体师生哭祭，哭声震撼整过梅镇，哭倒了一大片男女和学生，也引来了更多平日不敢公开自己良心的人，还惊动了附近的山民。他们不辞路远，纷纷赶来祭拜女菩萨。
来祭拜梅影的山民络绎不绝，越来越多，气得梅孝先等人只敢龟缩在镇公所骂娘。
不知是谁喊了一句，梅老先生一家不该走，我们找梅孝先理论去。众人纷纷应和，簇拥着梅家人赶往镇公所。梅孝先何曾见过如此阵仗，绕他们怎么威吓、叫骂，没人理睬。梅孝先叫枪兵抓人，没有一个枪兵愿意出手，反倒是梅孝先被田磊等人抓住，逼梅孝先取消禁令。田磊说，你个黑白不分的老东西，如果你胆敢再如此，老子和你一道跳日落崖，敢不敢！有人干脆说，别跟老狗日的废话，他听不懂人话，干脆给他一粒枪子算了。
梅孝先在群情汹汹下被迫宣布取消驱逐令，保留大榆树下的供奉，派人寻找梅影。
九
山路尽头是一座古砖墙圈着悠久的县城，历经无数风雨的民居不堪重负地苟延着，街面冷冷清清，行人稀少，乞丐特别多，十个人里至少有一个是乞丐。这天，街上多了一个披头散发衣衫破烂的乞丐，脚上的污泥里掺着血污，走一步，青石板上落下一道血脚印，借着手里的树棍支持行走。准备驱逐的乞丐们瞧着血脚印，摇头叹息，无意中看到这个新来的腰间别着两把柳叶刀，更加不敢接近，只好用目光追随。乞丐一路艰难地走向军营，面向军营站了一会，躺倒军营对面的岔路口墙根睡觉大觉，眯缝的眼睛射出寒光，刺向军营门口。
远处的旮旯缝里，好几个乞丐盯着。
日头白花花地下着火，狗蛰伏阴凉之地伸出舌头嚯嚯地排热，乞丐一动不动躺在能烤熟麦饼的墙根，像条抽了脊梁的死狗。房顶上瓦面仿佛过了火，白气滋滋地升腾，空气里飘着焦糊味。军营门口有几次日本兵进出，每次进出，乞丐都放大了眯缝的眼皮。一个拉长的影子靠近乞丐，带来不断增强的喘息声。乞丐掉过手里的树棍，指着逼近的影子，影子不再逼近，声音嫩嫩地说，七爷让我们送水、吃的。乞丐收回树棍，影子缩短，递过来一只大饼一个豁口陶碗，碗里波光潋滟。乞丐夺过碗，把水倒进喉咙里，抓过大饼大口撕扯咀嚼。贴着乞丐耳朵再次爬过来带着奶味的童音，七爷说了，你一个人等于送死，我们在关二爷庙。乞丐停止咀嚼，脖子似乎僵硬，扭头看时，影子早已消失。
日光把墙面压缩为一块巨大的黑影，劈头盖脑蒙住墙根，也蒙住仿佛死了乞丐。黑影伸展到半个街面时候，军营门口响起叽里咕噜的疯狂，两个鬼子军官兴奋地冲着大门而来，梅奔矮了一节放着谄笑随在一个芦柴棒子日本军官身侧，嘴里放着叽里咕噜的马屁。乞丐身子一点一点离开了靠着的墙根，手伸向腰间插着的柳叶刀柄。芦柴棒子正是宫本，距离乞丐四十几步路，快要进入柳叶刀有效击发距离内。乞丐的手把住刀柄，下一秒就是抽刀击发了，抽刀的手腕却叫另一只铁钳子的手抓住，乞丐的手在铁钳子的钳制下像没有分量的棉花。正在乞丐激怒、呼吸粗重之际，响起一声啪，宫本摇晃一下捂住肩膀，倒在梅奔及时伸出的双臂里。枪声引来瞬间的枪声大作，机枪声飞蝗一样扑向乞丐左边的墙头。乞丐耳朵里炸响了一个沉闷，跟我走，没命了什么仇都报不了。
月色漂染了破败的大殿，那些剥落、残缺和报废的什物乱糟糟地被月色刷成冷峻的画页，残留的热空气正在给冷峻固定色彩。外面，落单的子弹在夜空里划出垂死、暴虐的啸叫，粗暴的叫骂声，撞击木板的声音，割裂了本该平静的夜晚，哭喊声染着县城的夜色。
乞丐躺在草席上，头发分开落到脸的两边，暴露出一张虽然涂抹了泥灰但仍然好看的脸，她是个女人，她就是被迫出走的梅影。梅影诀别亲人，直奔县城，守在兵营前的目的显而易见，可惜，她的柳叶刀没有发出，就算发出了不知道能不能击中仇恨的目标，虽然她出生在书剑承传之家，从小也跟着父亲练过武，柳叶刀练得最称手，但是在失衡的心理作用下是否能保持平常的准头还得两说，再加上虚弱的体力，柳叶刀就是飞出去了能否有足够维持快速飞行的能量也是未知数。及时转移目标的那一枪是方鲁开的，方鲁那天离家出走后就发誓一定要杀了宫本，他在县城的行踪叫无处不在的乞丐探知，乞丐的头领七爷找到他，达成共同杀鬼子的合作协议。方鲁早就从身材和走路的姿势上，认出守在军营对面的乞丐就是梅影，他痛恨梅影失身失节，但是不忍心眼看着前去送死，心里还是放不下梅影，关键时候果断开枪。
好几个小乞丐瞪着黑生生的小眼睛盯着昏睡的梅影，十分担心，没有好办法。梅影在感知自己的手完不成击杀目的时，急怒攻心，虚弱的体力用尽晕倒当地，被人背进了关二爷的地盘。方鲁开了一枪后，及时抽身，他无法面对梅影，嘱咐七爷好生照看梅影，自己去继续训练田磊那班人，他要拉起一支复仇的队伍，七爷已经答应了方鲁，合成一股。
来了来了。乞丐头七爷一手端着一只盆子急匆匆进入，小乞丐分开。一只盆里是稀粥，分派小乞丐给梅影喂食，自己拿起另一只盆里棉布，在随后而来的水盆里蘸水，抓起梅影的脚清洗，去掉泥土和血污的脚板划痕杂乱，呲着一道道横七竖八的血口子，蒺藜露出黑乎乎脑袋。七爷拿出镊子夹住黑脑袋拔出，脚板微微颤抖。七爷告诫梅影不要乱动，伤口要是不清理会感染，那样还怎么报仇？
你是谁，为什么要阻止我？梅影气息奄奄地问。一个小乞丐说，他就是我们的七爷，玩枪的。七爷说，对，我就是玩枪的七爷，我是为了……砰，哗啦。梅影踢翻了水盆，怒叫，滚，我不要你管，我要杀宫本那个活畜生。暴怒支持梅影爬起来，摇晃了一下又躺倒。
梅影醒来时候躺在一个简陋的床上，房间里黑乎乎的很难看得清面貌，房间有门没有窗户，门把屋子锁进黑暗，从门缝里挤进来几丝光线泄露了这是一个发光的白天，门外没有任何人为响动，风从门缝里飙进来，在黑暗里斯斯叫，像无数条毒蛇在吐信子。梅影有气无力地看着听着，好像来到了另一个世界，她早已没有了惧怕，也不拿自己当人待，更不把自己当女人，她活着唯一目的就是杀了宫本那个禽兽、魔鬼，哪怕和他同归于尽，她活着就是为了死去，她努力让死去早一天到来。
斯斯的微风伴着丝丝缕缕光亮在黑屋里舞蹈，她不想听不想看，眼睛张得特别大，像要用眼睛吃人。黑暗能叫她安静，那就恰如其分地守着黑暗，直到自己身体完全有了行动能力。她清楚，她还活在人的世界里，但是已经失去了一切，再也不用想那个缥缈的醉心的事了，她只配拥有死亡。
门咬牙切齿地开了，光线轰隆一声扑入，同时送进来龇着毛发的七爷。七爷的脸埋没在光线的推送里，光影在嘴边颤动出声音，饿坏了吧，吃点东西，养好体力好杀鬼子。梅影在门开的瞬间关闭了眼睛，她不想和人有关系，尤其是对她关心的人，她要无情绝情。七爷陪着小心将碗放到床边一张椅子上，说，我叫七爷，也是东北军负伤的连长李湘林，我爱人也是被宫本那个畜生……所以，我脱离了部队，一路追踪下来，我还有十几个好兄弟。李湘林强行灌输自己的经历和苦难，暗示他们是一棵藤上的两个苦瓜，砥砺梅影的求生欲望。
十
梅影终于答应跟李湘林训练，坚持自己的独立单干，说自己的仇不依赖别人，哪怕是自己的亲兄弟都不行。李湘林痛快地答应，悉心教授梅影所有杀日本鬼子的技能。梅影开始了没日没夜的训练，伤痕累累遍体鳞伤，从不叫一声疼和苦，她把自己当成了一架机器，只要机器能运转绝对不会躺下，机器更不会有人的感受！陪练的几个东北军士兵开始个个都是能手，有的甚至不愿意做陪练，认为是耽误时间，摔得梅影浑身是伤。一个月后，士兵们被梅影摔得鼻青脸肿，三个人不是她的对手，各种技能一学就会一学就精，十几个人里只有李湘林和梅影不相伯仲。格斗中梅影不说一句话，完全把对手当成她的复仇对象，眼睛里全是刻骨的狠毒。
在一个无月的夜晚里，梅影从山中营地消失了。得知消息的李湘林随后追赶，哪里还有梅影的踪影。
两天后，县城传出惊人的消息，酒楼上炸死五个日本军官，妓院里两个日本兵死于柳叶飞刀之下。两个现场都留下一张纸，写着独孤二字。日本鬼子如同惊弓之鸟，一两个日本兵大白天都不敢出兵营，城里如临大敌戒备森严。看到纸条的中国人一传十十传百，都说城里来了一个来无影去无踪的独孤大侠，专杀日本鬼子。独孤大侠带给县城人一丝丝亮光，让久违的脸上有了笑的理由。
日本兵龟缩兵营，靠近兵营的地方时常响冷枪，每次枪响必有一个日本兵血花飞溅。凶残的日本兵连日来把县城翻了个底朝天，连独孤大侠的影子都没瞧见，还在清剿中接连死了九个官兵，全城通缉毫无结果，因为见过独孤大侠的日本兵都命丧黄泉。宫本看出了独孤大侠专杀日本兵不杀中国人的漏洞，严令那些汉奸出动四处搜捕，连梅奔也被派出去带队搜查。每天兵营门口绑着十几个老百姓，只要独孤大侠朝兵营开枪就杀三个中国人，这招够歹毒，兵营才得到暂时无事。
独孤大侠也改变了手法，蛰伏城外，专门对出城扫荡的日本兵动手，每次不是一个就是两个，打完就走，绝不恋战。穷凶极恶的鬼子兵毫无办法，好几次清剿变成对长官的保护。
县城出了这号人物，引起了多方寻找，最终都无功而返。独孤大侠行动在风里在迷雾里，没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只有日本兵死亡后出现的独孤二字，字是左手写的毛笔字，从字迹上根本无法判定需要的属性。城里的读书人可遭罪了，都被抓进兵营验证字迹，严刑逼问。
县城成了那些黑乌鸦横行的天下，黑乌鸦是县城百姓送给那些流着中国人的血帮着日本鬼子残害同胞的汉奸，是对汉奸的刻骨诅咒。梅奔试了几次，居然毫发无损，胆子开始发胖，带着手下四处横行。一个夜晚，梅奔醉醺醺从妓院出来，叫一个人薅住衣领，梅奔吓得跪地求饶，抓着的人像从地狱里发出的阴森，喝道，再叫送你见阎王！梅奔只磕头不敢出声。那个阴森低沉道：要想活命滚回梅镇，不要再给鬼子当狗！梅奔压低声音说，是是，再也不敢了，就走就走。阴森声音道：叫梅镇人明白，祸害他们的是日本强盗，不是其他人！梅奔磕头如捣蒜，是是是，一定相告一定相告！您是您是……啊哟。梅奔杀猪似的大叫，双手捂住耳朵，血从指缝里钻出，青石板上躺着一只血耳朵，腥亮地反射着照过来的灯光，血糊糊地悸动。
梅奔捂着耳朵连夜逃回梅镇，窝在家里养伤。听说梅翻译官回来了，梅孝先等人登门拜访，托梅翻译官在黄军面前多说好话，保全梅镇老少。梅奔叽叽哼哼地说不出所以，只让梅孝先他们不要让人知道自己回来了。梅奔害怕极了，血糊糊的耳朵让人终生不忘，一夜之间变了一个人，再也没有了那些恶习，劝说梅老妖赶紧搬离梅镇，不说搬离的原因。梅老妖哪里舍得家产，哪里听得进儿子的话。梅奔急得没办法，单独对爹说独孤大侠其实就是梅影。梅老妖不相信弱不禁风的女子怎么就变成杀人魔王，梅奔磕头赌咒说，梅影的声音他最熟悉，不管怎么变都能听出来。梅老妖拍着脑袋说，是了，梅思庭家世代习武，我怎么把这个忘记了，可是，她一个人，迟早会殃及梅镇，太君要是晓得是我们梅镇的人……爹，您想怎样，我的耳朵可是警告，万万不能啊。
很快，梅孝先知道独孤大侠就是梅影，带着枪兵连夜赶走梅思庭和家人，说不能叫黄军找到祸害梅镇的借口。梅思庭听说独孤大侠就是梅影，没说二话，带着家人乘着夜色离开。岔路口，梅思庭对着县城方向遥拜，嘴里念念有词说：家有此女，我梅思庭祖上积德了。闺女，是为父看错你了，你是贞烈女子，等到平安日，为父一定为你树碑立传，以飨后人！梅思庭洒泪离去，进入深山林场的老宅，留下四个枪兵，剩下的交给前来的田磊，带着进城协作梅影。
十一
连日来，梅孝先派人四处张贴告示，令全体梅镇人安心过日子，说前次日本人来是为了梅思庭的女子，现在梅思庭家走了，梅影也失踪了，再也没有值得黄军惦记的。如果黄军偶尔路过，千万别慌乱，要箪食壶浆以慰大军，定能逢凶化吉平安度过。梅孝先还怕人不识字看不懂，每天派两个枪兵提着铜锣沿街叫喊。那些有良心的人听了在背地里咒骂梅孝先是缩头乌龟是汉奸。田磊和方嫂等带人夜里撕毁告示，白天梅孝先叫人张贴，并说，如果发现再有人撕告示不听劝告，当同梅镇的罪人论处。
三天后的早上，阳光没有分别地照着梅镇，麻石街上有几家店铺刚刚打开门，一群黄祸涌入，皮鞋的铁掌狰狞地敲击麻石，溅起一溜溜火星。这次，日本兵没有大开杀戒，目的明确地直冲镇中而去。老板们吓得赶紧关上门，在门内哆嗦、喘息。
日本兵围住大户，强行带走他们的年轻女子。他们用惊恐的告饶，希求放过，招来的是无情的枪托和皮鞋。宫本领着兵冲进梅孝先家，梅孝先正在茅房里痛快，听到不同往日的嘈杂，吓得屎尿停滞，顾不上屎尿给屁股染色，提上裤子匆匆忙忙赶往客厅。三个老婆两个儿媳和闺女都叫日本兵刺刀押着跪了一大片，垂着脑袋簌簌发抖。梅孝先一手提着裤子放出无限欢笑说，太君太君辛苦，没想到太君如此勤劳，请坐请坐。高声叫道，来人啦，给太君备茶备饭，杀猪犒劳太君。宫本用生硬的中国话说，不用，梅桑，你是大日本大大的朋友，肯为大日本圣战出力？
梅孝先点头哈腰，一手紧紧抓住裤腰满面笑容说，一定出力一定出力，太君尽管吩咐。宫本哈哈笑，吆西，很好，大日本士兵前线作战的辛苦。
辛苦辛苦，大大的辛苦。梅孝先应和着，偷眼瞧着跪地的女人们，一个个像拔了毛的秃尾巴鸡。宫本说，那好，黄军需要你家的女人慰劳慰劳那些辛苦的士兵。
啊？太君太君，那可不行，她们是乡野之人，见不得大世面，惹怒了黄军，那可不是闹着玩的啊，太君太君太君您行行好。梅孝先眼泪鼻涕齐出，双手作揖，忘记了提着的裤子，裤子滑落，露出两只干帮帮的光葫芦腿，两股间夹了条变了形的小黄鱼。女人惊呼，梅孝先似乎意识到，赶紧提起裤子，急赤白眼地哀求，太君太君……八嘎！宫本身边的军官抽出抵住梅孝先的脖子。梅孝先妈呀一声瘫坐地面，浑身筛糠，他睡着想醒了也不愿意相信，自己真心求得共荣共存大计的黄军竟然不认他这个优良奴才，对他这个一心求安的良民顺民下毒手。脖子上寒冷钻心，眼前寒光闪闪，刀不是来跟他梅孝先商量共荣共存，是要吃他的肉，毁他的脸，如果不答应，人头立马搬家，女人照样被带走。宫本似乎并不同情颤抖的梅孝先，也不理会梅孝先的真心，挥手叫士兵带走哭哭啼啼的女人。梅孝先哭着喊道，不要反抗啊，要保全好自己啊。
呸，梅老狗，你也有今天啊，你不是一心巴结日本人吗，添鬼子的屁眼吗？咋样，日本人给你戴上多少顶绿帽子，够你老乌龟受用下半辈子！骂梅孝先是他的二姨太。骂完，二姨太乘日本兵不注意，一头撞死在客厅立柱上。
客厅里顿时沉寂，人们来不及思想，二姨太完成了她的忠烈和大义，倒在地面像一座躺着的不朽丰碑。
街上踢踢踏踏走着十几串穿银代金的富家女人，哭哭啼啼和叫骂声杂交。
那些平日很威风的狗们不知道躲到那个地洞里了。街上留着日本人的告示，令梅影三天内到军营自首，否则将这些女人统统充当慰安妇送往前线，然后梅镇鸡犬不留。女人们脚步沉重地踢打着麻石街道，仿佛踢打着在人们心头。人们虽然痛恨这些大户，也痛恨那些仗势欺人的太太小姐，但是他们毕竟是中国人。暗中盯着的人们个个咬牙切齿，但是毫无办法，空怀满腔悲愤。
十二
梅思庭面色晦暗地躺着唉声叹气，目光空前疲惫，头发似乎又白了些许，手里的书摇摇欲坠，管家匆匆跑来告诉他梅孝先他们来了。梅思庭目光冷悠悠地打向柴门，梅孝先等衣衫不整弓腰窜入，热切的目光碰触梅思庭冰冷的目光，搅扭着跌落泥地。梅孝先在梅思庭丈外止步垂首，后背上露出两根带刺的荆条，脸似乎从死人堆里捡回来。梅思庭将书放置竹椅上，微微挪挪屁股，端正身体问此来何事。梅孝先突然跪下双手合十，急切说，太爷，是我孝先对不住太爷，晚辈有眼无珠，可都是职责在身啊，是全镇三千多人的性命逼的啊，太爷能体谅晚辈吗？跟着梅孝先先后跪倒的乡绅齐声呼喊“太爷”。梅思庭再也坐不住了，站起来惊问又发生什么大事。梅思庭想到他们来肯定有事，没想居然以这种形式表示，他想到逼他们全家老少离开时候的绝情，何曾把他当太爷了！如此表示除非梅镇遭遇了空前灾变，有求自己，否则梅孝先和众乡绅不会自贬身份下贱到不齿地步，内心自然惊愕，脸上波纹不显。
荆条高高举在梅孝先手里，梅思庭瞧着并不接荆条，说，有话说，用不着古人那一套，起来说话。梅孝先诺诺连声，颤颤巍巍地爬起来，脸上泪水流出两条沟，将荆条递给管家说，太爷想什么时候惩罚，孝先随时恭候。梅思庭瞧着心有不忍，咽下嘴里的愤怒说，啥事？梅孝先嘴唇哆嗦着语言不清，身后的戴眼镜乡绅代替梅孝先说明刚刚镇上发生的大灾变。梅思庭听了阴霾覆面，低头不语。众乡绅恳求梅思庭救救他们的女人，神情垂死得像一只只瘟头鸡。
梅思庭背过身体，背对着众人，声音阴沉道，众位请回，恕梅某无能为力，请不要再拿小女做挡箭牌，小女可是众位的眼中钉，早已亡命天涯，就是梅某想出头也是心有余力不足。
太爷，姑奶奶可是叫日本人闻风丧胆的独孤大侠！
太爷，大姑可是女中豪杰！
太爷，我等有眼无珠，错怪了姑奶奶了！
太爷，姑奶奶可是活菩萨啊，那天乡场上要不是姑奶奶侠肝义胆挺身而出，不晓得有多少人被杀，有多少良家妇女被祸害啊，太爷！
乡绅们说得义正辞严，涕泪横流。现在的梅影在他们嘴里就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是舍身赴死的大义凛然。原来他们心里还存着如此圣神的判词，可是说在此时此地显得分外虚假，还滑稽。梅思庭明白他们都是为了自己才临时抱佛脚，想出手，却像深陷水井里的牯牛有劲使不出。他清楚，这些人是想女儿再次为他们牺牲，牺牲完了还不是……他的心在颤抖，不敢想下去。他痛恨自己，是自己的冲动和恶言逼走了女儿，现在是生事死都不知道，又能到哪里去找到女儿？梅思庭的为难似乎早就被来人料到，戴眼镜的说，只要太爷往城门上一站，保管大姑在一天之内现身。梅思庭没想到戴眼镜的如此歹毒，这是要把自己送给日本鬼子做人质，真正坏透了的烂瓤子。梅思庭仰面长吁，罢了罢了，看来我这把老骨头非要让日本人敲骨吸髓了。
镇前路上，众人挡住梅思庭的马车，不准前去送死。田磊等围住梅孝先等人大骂他们丧尽天良，为虎作伥，毁了人家女儿还想毁了年老的父亲。方嫂骂道，梅孝先，你枉披了一张人皮，怎么干出如此猪狗不如的蠢事，你们不是日本鬼子的良民吗，不是太君前太君后吗，不是要大东亚共荣吗，怎么你们的太君不拿你们当朋友了不拿你们当人了？梅孝先等人在众人群情汹汹里，老脸紫红，说不出半个字，像一只只丧家犬。
眼看走不成了，梅思庭站到车辕上高声喊道：父老乡亲们，为了我们梅镇的安宁，老朽父女愿意投身虎口，他们的家人也是梅镇人，也是中国人，救他们就是救我们自己，不要为难了，早一点救出他们早安宁。
不行，您去了就是有去无回！
您去了也救不回她们，日本人不是人是畜生！
我们不能再叫好人伤心又流泪，更不能无价值地牺牲！
不去，他们活该！平日里不是威风凛凛吗，不是欺男霸女吗？
梅思庭双手抱拳，高喊：众位乡亲，原先老朽也错怪了小女，认为她失节失贞，有辱门风愧对先人，现在老朽明白了，小女那是舍生取大义，救民于水火，那是大忠大孝，有女如此老朽值得了，列祖列宗有光彩了。
众人抬着泪眼喷着怒火盯着梅思庭。梅思庭泪流满面，一副慨然赴死的果决，说女儿尚且如此，老父何惜此衰残之身，但愿将来天下太平了，你们把老朽父女合葬于这东边山岗落日崖上，我们父女守着关隘保梅镇平安！说罢，不等众人反映，拿起马鞭狠抽马屁股，受惊的马拉着马车冲决而去，身后响起震天的哭喊、惨呼。
天边摇摇传来：我们死了，但愿乡亲们好好活着——
十三
众女人被关在一个尿骚扑鼻的屋子里，满室哭哭啼啼，一个个失去了往日的骄横，灰头土脸得像一群逃难的灾民。梅孝先小老婆呵斥众人，说黄军不会把我们咋样，是拿我们引梅家那个小荡妇现身，我们都会好好回家的。
一个女子道，早想到如此，我们就不该那么编排梅大姑，现在我们都这样了还有什么脸面说她！她好歹是杀日本鬼子的独孤大侠！
呸，啥子叫独孤大侠，骚货烂货，她也配跟咱们比，切，我们好歹完好。小老婆话还没落音，大门轰然打开，涌进来一大批日本兵。妇女们惊呼，互相扭抱在一切，浑身打着摆子。小老婆站立，笑对日本兵说，太君，我们都是良民，我是梅镇长夫人。当头的军官盯着小老婆嘎嘎怪叫，说夫人夫人好，来共荣共荣！上前抱住小老婆，小老婆惊叫、挣扎，还是被拖走。剩下的日本兵像饿狼张着血盆大口扑向一群惊恐的羔羊，惊呼、惨叫在军营里肆虐，那么苍白那么垂死，狂笑、怪笑在军营里横冲直撞，那是魔鬼的狂欢。
李湘林和方鲁一边一个死死抓着梅影的两只胳膊不松手。梅影刻骨地盯着两人，声音阴冷地说，就是死了也要救出父亲，不然我就是畜生不如。你们放开，你们怕死躲着。
李湘林、方鲁道：谁怕死了？李湘林说，要死也不是这个鲁莽的死法，我们要想个周全的法子，引开他们才好乘机动手。方鲁赞同说，往日我们用独孤大侠杀日本鬼子不都是采取多点呼应吗，他们哪次真正抓住我们了？梅影阴毒地分别盯了两人一眼，垂下脑袋。李湘林说，哎，这就对了。宫本绑着老父亲就是引你主动出现，清除你这个眼中钉独孤大侠。梅影似乎点了点头。两人放开梅影的胳膊，紧急讨论营救计划。梅影靠着墙壁闭上眼睛休息。
一个乞丐闯入，说宫本那狗日的放出话，梅小姐要再不出现，每隔一个时辰杀十个老百姓，还要……李湘林对乞丐摇手，指指睡着的梅影。乞丐凑近李湘林耳边细说。李湘林和方鲁万万没想到，就在他们商量计划的时候，梅影悄悄从窗户爬出。
十四
梅思庭吊在城门上方木笼里，宫本等站立城楼垛口，盯着下用枪赶来观看的老百姓。城楼和城门两边驾着机枪，如临大敌。一个戴金丝眼镜的汉奸在城楼高声叫唤，下面的百姓听着，笼子里的人就是你们所说的独孤大侠梅影的亲爹，谁和黄军作对就是这个下场。宫本太君说了，太君不想为难你们，只要梅影前来自首，你们会平安无事，如果执迷不悟，每隔一个时辰杀了你们中十个人。人群轰然，哭喊声震天动地。宫本瞧着从鼻子里哼哼怪笑，对着金丝眼镜挥手，你的告诉他们，叫他们跪求梅的。
是，太君。汉奸对着城下，声音撕裂地嚎叫，你们听着，求太君没用，还是跪下，跪下求梅影吧，求独孤大侠吧，她可是你们的活菩萨，她不会看着你们被杀不管！跪下跪下！
人群轰然跪了一地，声音嘈杂地惨呼，独孤大侠，救救我们吧！
看押的日本兵兴奋得嚎叫、怪笑。
笼子里的梅思庭悲愤地合上双目。
太阳火龙龙地炙烤着人群，绝望的哭喊声搅着热气喷向远方。他们无辜得像地上的蝼蚁，他们卑微地祈求生的希望。有人不跪，高声喝道，你们不要这样，这是日本鬼子的毒计，就是要利用你们当人质，引诱独孤大侠出来。独孤大侠可是我们民族的……砰的一声，那个有骨气的清醒的人倒在宫本的手枪下，枪口还冒着蓝幽幽的烟，宫本得意吹吹枪口，面露狰狞的笑。
众人咋听枪响，惊呆了，忘记了呼喊、哭诉。热血汉子身子摇晃着转身面对城楼，顽强抬起手指向城楼，说不出话，身体不甘心地向后倒下，灰尘四射。众人惊恐，大气不敢出。金丝眼镜狂躁地喊道，看到了吧，这就是不听黄军命令的下场，快点哭啊求啊，否则下一个就是你们。
哭喊声整齐地无目的地卷地扑出，涣散在苦难的土地上。
看，独孤大侠来了！不知谁惊叫了一声，哭喊声像一阵风快速远遁。众人游目四顾，梅影披着头发，腰间帮着一串手榴弹，一步一步从山岗上走下来，两只脚像两座沉重的山岳，砸地有声，土地震颤！很多年纪大的男女双手合十遥拜，活菩萨啊，救苦救难啊，大恩人啊！有人低低呼喝，快快给大恩人磕头。众人低头垂地：大恩人，活菩萨！
他们用他们仅能想到的仅能做到的，祭拜恩人。
热风掀开梅影的长发，脸色惨白，嘴角挂上轻蔑的微笑，脚步锤击地皮，地皮把震颤传导给每个人的身体，激荡心血。日本兵看到走来的梅影，端着枪呼啦一下子围上，看到梅影腰上的手榴弹和抓在手的引线惊恐地后退。
梅影走一步，鬼子兵惊恐地退后一步。
木笼里站着的梅思庭双手抓着木栅栏，拼死地高声喝道，女儿，好样的，老子有你这样的闺女死而无憾了！孩子，是爹不好，爹只顾着狗都不吃的所谓脸面，那样伤我儿的心，爹有罪啊，爹罪大恶极啊！
梅影站住，抬头盯着木笼，高呼，爹，有您理解就够了，女儿就能安心上路了。可是爹，女儿不孝，连带亲爹遭罪了，女儿给您磕头了。说着，梅影当地跪下，连着给梅思庭磕了三个头，脑袋把干燥的泥土磕下一个浅浅的凹印，凹印染着殷红的血，额头血粘着泥土。
梅思庭高叫，声音冲荡着空气，烈火般燃烧，说，儿啊，谁说忠孝不能两全，爹，今儿见着了！黄泉路上，我们父女作伴！
梅影高声大喝，声音尖利，像一把把锋利的匕首，直刺人们心灵深处，血呼啦啦流在每个有良心人的心里，加速血液的沸腾。梅影道：日本鬼子听着，我梅影就是你们要找的独孤大侠，是我亲手送走了你们四十九个东洋鬼子的命。现在，我来了，如果你们还有点日本武士的尊严，就放了这些老百姓，一切与他们无干！
好，我答应你。宫本得意非凡，朝城下挥手。围着的日本兵撤开包围圈。人们看到了生的希望，可是这个生的权利是一个弱女子用自己的生命和尊严换来的。人群不乏有明理有气节者，他们对着梅影再拜，高呼救命恩人。梅影朝他们微笑，挥挥手说，快快离去，鬼子不是人，防止他们反悔，快快走快走。众人哭泣着依照梅影意思，扶老携幼逃去。梅影瞧着悲惨又无奈的人们，两颗泪珠滑落地面，溅起两朵灰尘的花朵。
梅思庭哈哈大笑，说花木兰啊花木兰啊，哈哈哈哈哈哈……
宫本叫道，梅影，人我放了，该兑现你的诺言了。
梅影抬头大喝，你不是大日本武士吗，不是战无不胜吗，难道还惧怕我一个小女子！
宫本语塞，脸色酱紫。
梅影抓住机会说，我有两点，答应了，我立马卸下手榴弹，随你去报功领赏。
宫本轻狂大笑，说，好，哪两点。
梅影咬字准确，不疾不徐说，一，放下我爹，我们父女见面；二，将抓来的梅镇妇女送过来，我要看着他们离开，然后我随你处置。
宫本朝手下挥手说，放笼子，带上梅镇女人。
木笼在梅影注视里缓缓放下。
城里城外无数双眼睛注视着，随时准备着。一切出乎人们预料地发生了，留下的只有各自的良心和愧疚，还有一群和梅影一样的随时慷慨赴死者。
十五
所有的女人衣衫不整，有的衣服被扯破，鼻青脸肿，还有嘴角流血者，完全失去了往日的光鲜尊贵。梅孝先小老婆一惊一乍，絮絮叨叨，被扯破的胸衣搭拉着，脸上留着血迹，逢人就说，我是镇长三姨太，我没失身我没失身。惊叫，鬼呀鬼子啊！梅孝先闺女和两个儿媳妇按住她，闺女说，三娘，你没失身，我们都没失身……三人眼泪迷糊地看着众女，可怜兮兮。众女低头啜泣。
大门哐当打开，阳光汹涌而入，众女惊恐尖叫，浑身颤抖。那个城头上喊话的金丝眼镜蹬着马靴斜挎着王八盒子摇晃着身子闯入，后面跟着十几个端枪的日本兵。小老婆大笑着扑向金丝眼镜，叫着，我没失身我没失身。跪倒金丝眼镜面前。金丝眼镜抬起马靴大叫，去你老母，早就是黄军的玩物了，还他妈的装贞洁烈女。小老婆被瞪向墙角，脑袋撞到墙面，昏厥过去。金丝眼镜瞧都不瞧，大喝，宫本太君有令，放你等回家。众女惊恐地盯着金丝眼镜，谁也不敢相信。金丝眼镜大怒，咋啦，不想走，那好啊，外面的黄军可是等不及了。轰的一声，众女跌跌撞撞扑向门口。
街上疯跑着一群衣衫破片翻飞披头散发的女人，哭着叫着逃命。金丝眼镜和押解的鬼子兵走在后面。金丝眼镜大笑大叫，慢点慢点，跑那么快干嘛，又不是砍头，你们老爷都等着黄军的剩汤喝呢，哈哈哈。众女听了，停止了奔跑，脚步裹着心事重重，就像去刑场。金丝眼镜说，哎，这就对了，你们现在身份高贵了，黄军用过的女人，量你们老爷不敢慢待。刻毒的提醒，像重锤击打在众女心头，往日的骄狂、刻毒、不可一世死亡了，变回一群可怜可悲可叹的女人，她们深刻体会到了被迫、无奈、弱小。好几个女人又开始了哭哭啼啼，走成了一群悲惨的可怜虫。梅孝先家女人费力地拖着人事不省的小老婆，一路凄凄哀哀，往日的骄横落到烂泥淖里。
梅影和老父亲互相搀扶着矗立城门口，目睹女人们哭哭啼啼走来。梅思庭要上前，梅影拉住说，爹，不用管！梅思庭叹息一声说，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日本鬼子禽兽不如。
爹，畜生听不懂，省省吧。
众女见到梅影父女，特别是梅影绑在腰间的手榴弹，明白是怎么回事了，纷纷跪下，呼喊：恩人啦！梅影怒道，别假惺惺的了，还不赶快走，日本人要是反悔了，你们谁也走不成！众女一片低呼，像一个个丧家之犬跑过梅影父女身边。
看着快要到山岗的众女，梅影回头说，爹，您也走，有我在，他们不敢怎么样。梅思庭转身面对梅影，严肃地说，闺女，爹今儿长脸了，死而无憾！不要劝我，老爹陪着我的好闺女，生死与共！
突然城内枪声和爆炸声猛烈啸叫，梅影父女和日本兵惊愕，看向城内。宫本大喝，防止……没等他的话说完，城外枪声大作，子弹飞蝗般飞向城头，城门处十几个伪军突然朝身边的日本兵开枪。方鲁高声呼喊，梅影、伯父快跑。梅影明白了，这是李湘林方鲁他们在营救自己，带着爹跳下脚边的壕沟。反应过来的日本兵用重火力封锁壕沟，子弹冰雹那样密集，溅起一片片泥土的暴雨，压得父女两抬不起来头。忽然壕沟里窜过来三个伪军，梅影举起一颗手榴弹要同归于尽。伪军大喝，梅影，是我，李湘林。梅影松了一口气，晕倒沟壁，拉了弦的手榴弹嗤嗤地冒着白烟。李湘林纵身飞扑，抓过手榴弹压在身下，手榴弹在李湘林身体刚刚压住的瞬间爆炸。
天空黄橙橙，染了太多的血，硝烟在黄橙橙里弥散，血腥味罩着这片天地。
十六
血蒙蒙的斜阳撒了一路，男人女人走在血路上，一个个走得没心没肺。梅孝先发着垂死的尖叫，这可这么好这可这么好啊！腿一软跪倒泥地，仰面惨呼，祖宗啊，奇耻大辱啊奇耻大辱啊！梅孝先涕泪横流，拍打着泥地。
众人停下脚步，瞧着，谁也不敢上前劝说，因为谁也不知道拿什么劝说，谁都没有心情劝说，他们可都是奇耻大辱的同路人。一个女人咬牙切齿地说，都是你们弄的，整天仁义道德，睁着双眼说瞎话，生生的把一个忠烈女子说成是荡妇是水性杨花，败坏了梅镇侮辱了祖宗，还赶人家走。这下好了，都是荡妇了，你们这些老爷都戴上日本人的绿帽子了，看你们今后怎么办！
一直被人抬着的梅孝先小老婆从担架上翻身下来，她现在不疯了也不半死不活了，瞪着牛眼鄙视斥责的女人，散泼地大叫，咋啦咋啦，胡咧咧啥，啥叫荡妇，老娘身子干净净，拼死保住了身子，要不老娘也不会被打成这个样子！梅孝先家女人一起帮腔，都说他们都保了清白。那个女人哈哈大笑说，好啊，别扯臊了，脱了裤子叫你们男人查验，敢吗？顿时叫骂声四起，众女扑向怒斥的女人，揪头发扯衣服扭打，混乱一团。梅孝先拿过身边一个枪兵的枪朝天开了一枪，大喝，够了，还不够现眼吗？
众女人松手垂头。小老婆气咻咻说，老爷……
闭上你的臭嘴！梅孝先将枪扔给枪兵，拍拍手，厉声道，回镇里谁也不准说说……说这个事！谁说了就沉谁的河！听到没有！众人稀稀拉拉应和。梅孝先大喝，听着，这一切都是梅思庭家那个劣畜闹的，她才是梅镇的大罪人！
小老婆说，对对，一切都是那个梅影的罪恶，她是我们梅镇的公敌是梅镇的耻辱。大家不要互相针对，梅影才是我们受苦受难的根源。
戴眼镜说，对对对，大家统一说辞，这样，我们回家就没事了。听镇长和三姨太的，记住，梅思庭他们家才是我们的公敌。
众人轰然称是。
十七
梅镇四处浓烟滚滚，火光映红了半边天，燃烧的爆炸声此起彼伏，叫骂、哭喊声震得月亮闭上眼睛。
大榆树下挤满了战战兢兢的男女老少，四外的火把不断滴着血红的泪滴，空气里蓄满了死亡的腐败。宫本的脸在火光里摇晃，血红、暴戾，狠毒地盯着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男女老少。梅孝先等乡绅在刺刀的押解下，躬身垂头站在宫本面前，乖得像三孙子。宫本上前抽出指挥刀在梅孝先脑袋上比划，梅孝先妈呀一声跪倒地上，身子像狂风中的小树叶。宫本哈哈大笑，如厉鬼啸叫，插回刀，伸出手拍拍梅孝先的脸，说你的粮食大大的，送给黄军。
梅孝先点头如捣蒜说，有有，梅某倾尽所有，亲自给黄军送去送去。
宫本指着男女老少，说，他们的全部杀掉。
梅孝先急急巴巴说，太君太君，他们都是良民，大大的良民，梅影才是反抗分子，梅影该杀，她的家人该杀！
人群里有人高喊，你放屁，梅影是好人、恩人。
好些人呼喊好人、恩人。
宫本朝天空抬抬手，一梭子子弹掠过呼喊的人群头顶，很多人趴到地面颤抖不已。
梅孝先抬头惊恐地，太太君，我我说错了？宫本抓着梅孝先衣领提溜起来，对着梅孝先的脸咬牙喷射吐沫星子说，你的良心大大的坏了，梅校长救回了你们的女人，你还要杀梅校长？
梅孝先蹬着牛卵的眼睛，他搞不懂宫本怎么替敌人说话了，惶恐地说，是是，太君说得对，梅校长是好人好人，我是忘恩负义的畜生畜生！
那你就该杀！
梅孝先惊愕，气结，扑通跪倒，爬行宫本脚下，哭诉说，太君太君，我该杀，可是我能为太君办差啊，为太君效劳啊，太君您说，我天亮保证亲自带人送粮食到太君的军营。
宫本哈哈大笑说，东西的要，人我也要。
人？梅孝先惊恐地说，太君，我保证效劳，人人人……梅孝先啰嗦着。宫本暴怒，指着众人喝道：喊，叫梅影救你们！
哦，太君，我知道了。梅孝先飞快爬起来，转过身对着众人，大喊，大家一齐喊，请梅大姑出来救我们，不然我们都没命了。快喊快喊。梅大姑，梅菩萨，梅镇父老乡亲求求您了，出来吧，您出来了，三千多条命就保住了。喊啊快喊啊！
哭喊声震天动地冲击而去：梅大姑、梅菩萨在梅镇上空旋转，死亡扑着翅膀乱闯，怪诞地扑打着群山，月亮滴下清冷的泪水，在火光里虚化。
梅影从大榆树背后走出，立即引出群呼：梅大姑！
众日本兵端枪对着梅影，如临大敌。梅影走得地动山摇，地皮嘎嘎怪叫，脸上光影奔腾，眼睛平和地盯着众人，似乎有千言万语要告诉乡亲们，却一句话没说。
学生惨呼，梅老师。一片凄惨的哭泣。
大姑，您老不该出来，留着您能给我们报仇。梅奔捂着耳朵推开人群跑出来阻拦梅影，叫两个日本兵拦住。梅奔放开捂住的手，高喊，大姑，侄儿梅奔以前错了，我不该认贼作父，我们这些人死有余辜，不值得救，你救了他们，事后会反咬一口，不值得不值得啊，我们梅家的大姑奶奶！
砰的一声，梅奔张着嘴巴固定了垂死叫喊的面容，血从子弹击中的洞里汩汩流出，仰面朝天倒下。乡场上又是一片惨呼，人们怎么也没想到猪狗不如的梅奔，在关键时候挺身而出，勇敢地死在宫本的枪下。
宫本将王八盒子插回，朝着走来的梅影虚弱地怪笑。梅影站住，从容不迫地说，宫本，放了乡亲们，我跟你走。
吆西。宫本朝身边的军官耳语。军官大喝，撤退。
鬼子兵潮水般四散，空气骤然冷却。
梅孝先等跪在地上爬不起来。乡场上哭天抹地，人们只能用这个最直接的最无奈的方式感谢救命之恩，没有谁再敢说梅影的不是。谁也没想着离开乡场，梅孝先的女人低着脑袋躲在人群缝隙里，再也不敢耍横。
人们朝着出镇的方向跪着，一双双泪眼仿佛穿越黑暗陪着他们的救命恩人，他们仅能用这种方式表达对梅影的感激、崇敬，还有哀悼。他们心里都明白，梅影一去将再也不回头了。
轰的一声，镇外闪现灿烂的红光，璀璨如节日礼花，铺天盖地照亮了山河大地。
后来人们才从惊吓得连夜逃跑的一个小汉奸嘴里得知，那晚，梅影站到落日崖的山岗上朝着梅镇凝望，宫本来拉他走，梅影乘势抓着宫本，拉响了衣服里面的炸药，不但炸死了宫本还炸死了身边四五个鬼子。说梅大姑就是我们这块土地上的神。
十八
梅镇人找来经验丰富的退休仵作，将带着梅影血衣碎片和可能的骨头残片，归拢一处放入棺材。
出殡那天阴风惨惨，日色无光。全镇男女老少凡是能走动的全体出动，四外的村镇听说了来了很多人，连闻知此事的国民政府和共产党游击队都派了好些官员代表，前来为梅影送行。附近的三十八团团长亲临，带着一个连兵力护送梅影出殡。
梅影的棺木缓行在古老的梅镇街道上，白色的人群簇拥着棺木。人们用泪水洗面，用啼血感恩，用怒火宣誓。梅影死了，尸身残破，换来三千多条生命活着；梅影倒下了，三千多条生命站起来了。
山河哭泣，群山垂首，漫空飘舞着圣洁的雪花。
遵照梅思庭意思，将女儿梅影下葬在梅镇出山口落日崖上，看着梅镇，守护亲人。
古老的梅镇涌来上万人，还有漫山遍野持续赶来的扎白戴麻的人们，青绿的山被白色覆盖。他们为不屈的精神感召，他们为受尽屈辱还守护人民的灵魂送行。据说，梅影是在突然一片血红的阳光下下葬的，棺材落土，血红突然消失，剩下的是上万人的悲痛。
方鲁挖来一颗梅影最喜欢的并蒂山百合，小心栽种到梅影坟头。山百合清雅、高贵，一尘不染，在微风中含着微笑，像一面猎猎招展的旗帜。
好些学生哭晕，好些女人哭得气息奄奄。梅思庭夫妻坚持到女儿坟头堆起，双双晕倒坟地，被人抬回。梅孝先等长跪坟头，叫方嫂、田磊抓起，怒斥。梅孝先惊颤地后退，脚下一滑，顺着落日崖缓坡滚落，摔折了腿，从此躺在家里，直到抗战胜利后在出来过一次，于终日惶恐惊惧里死去。
方鲁栽种好山百合，神情严肃地对着坟头三鞠躬，庄重地说，梅影，那天早晨在河滩上，你说你希望能跟最喜欢的人办一场醉心的婚礼，尽管这里不是河滩，也没有婚纱，但是，我知道你是最喜欢我的，我曾经那么无情地伤害你，导致你的离家出走，希望你能原谅我。希望我们能在九泉之下举办那场醉心的婚礼。
啪的一声爆响，子弹划裂天幕，拖出悠长的尾音。方鲁的手枪抵着太阳穴，在众人目瞪口呆里徐徐倒下，脸上含着微笑房建辉
一
梅镇像头温顺的卧牛，静静地卧在群山怀抱中，浑身上下披绿裹青。麻石板街道被夜露洗得水滋滋亮汪汪，两边排列的早点铺炉火烘热了空气，唤醒了梅镇的早晨。
早起讨生活的人们用身体挖走挡住他们前行的浓雾，又在身后旋转出一朵朵雪莲花，诱人的吆喝声在初日的抬爱里温暖地舒展。镇中有一块不大不小的很有来头的乡场，偏后矗立一颗似乎和古镇同龄的老榆树，巨大的冠盖庇护了乡场，清朝那会用作贴告示和砍头的去处，后来延续了贴告示的传统，免除了杀人的功能，代之为开大会的聚集地，对面是绿茵拱卫的镇公所。挨着镇公所是一座拱背吊满青苔的小桥，清幽的河水绕一个弯划过新开的小学堂，甩向深山的怀抱。
阳光赶起群山的青翠倒立河水里，几只大白鹅嘎嘎叫着踏波掠浪，脚掌下快速开放一串青亮的水花，掩翅在两只翠羽鲜亮的鸭子身后。鸭子丝毫不以为意，专心埋头对着一丛银红色水中根须一通咕咕噜噜，搜食隐藏在根须间的美餐。河水绿茵茵地微笑，洁白的山百合不辞肥瘦地打扮着河滩，卵石在阳光下闪着温润的光泽。
年轻的梅影和方鲁并肩拥着温情漫步河滩鹅卵石，面对此情此景，他们很容易走出一个婚姻的完美。梅影抬手将一绺微风抓下的鬓发掖进眼镜腿里夹住，微笑牵着山光水色，她接受刚刚回国的洋博士方鲁之约，来到清晨的河滩，方鲁说要商量他们的终身大事，定下了他要立马返回重庆就任，抗战时期时间不等人。尽管他们来此目的明确，却谁也没有说正事，脚步徜徉在山水的舒美中，都不想破坏宁静、和平、阳光送暖的早晨。
梅影弯腰折了一支并蒂山百合，嗅着欣赏着，转向白西装白礼帽斜纹紫红领带的方鲁，送出绿茵茵的微笑说，看出什么了？方鲁从绅士的微笑里探出思想，费力地解读山百合，说她是白色的新鲜的。梅影说对也不对，你这个留法博士难道就学会这点浪漫？方鲁笑出不好意思说，我是学习军事的不是去进口他们的浪漫。那你说，我洗耳恭听。梅影笑了，笑碎了一河水，河水亮银子那样怂恿铺排。梅影收住笑说，你就没看出圣洁、高贵、顽强。方鲁哦了一声，像个开蒙的童子，说，那梅校长梅老师能不能为方某启蒙一二。梅影夹夹灵动的眼皮，微笑从嘴角滚落，说你没看出她们在任何地方任何环境里都能生长？河滩上山岗上到处都是她们的家她们的亲人。我是老师，我说一，你去反二反三吧。
方鲁微笑着推推鼻梁上的眼镜，说看来我这个洋博士要好好地解决水土不服了。方鲁起大早来河滩上可不是为了增长学问，他要在感情的热锅里炒出关于他们俩的未来幸福，这也是他在重庆的民国政府报道后就马不停蹄赶回来的原因，希望把小时候方梅两家定下的娃娃亲落到实处。梅影可是留过日本的学生，热心于教育，故而坚辞省府邀请回乡办了小学堂。方鲁不仅要摘婚姻的果实，还要设法打通梅影的思想和他一道去重庆。梅影不和方鲁讨论去重庆的事，指点山水树木花草说事，这里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情意满满。方鲁努力保持绅士风度，希望自己的热乎融化梅影的小心态，绅士地吸收梅影的芳心。梅影学生头上一缕头发再次调皮地滑落，只得重新将她们按捺进本该的座位里，嘴角掀开胜利的微笑，目光里绿意翻涌。方鲁有些急躁了，很想说出自己的大道理，看到梅影走在诗意的微笑里，只好在心里缓释急躁。梅影继续踏着小碎步，走出了温良恭俭让，好像忘记了让方鲁举一反二反三。
山亲爱地拥抱河水，舒展出一副宽大的绿色风景画，一两条小鱼跃出水面，似乎在向鹅们鸭们叫阵，远处几个牧童弃了牛儿不顾，尽情在沙滩上追逐、嬉戏，欢笑声撞进白云的怀抱。
梅影抬起笑意温和的脸庞，目光在画卷上移动，突然打向远处的追逐，把笑洒到他们的欢笑里，扫一眼急迫期待的方鲁，说，方大博士我是个小女子，只喜欢家乡的山水，希望生活在青山绿水的平静里，远离山外的炮火连天。
方鲁推推鼻梁上的眼镜，耐着性子问，难道一个留日学生就没有自己的理想，过着随遇而安的古老日子，这还是新女性吗？山外的炮弹迟早要落到山里，那时候你还能这么恬静、悠然？
梅影站住，瞧着倒映在河水里的蓝天说，理想，呵呵，谁没有理想，我的两个理想之一就是办好镇上新开的小学堂，听到孩子们朗朗的读书声就是天下最美的事，他们长大了会走出大山，去……梅影截断话语，弯腰捡起一块卵石砸进镜子般的河水，河水敞开了一朵喇叭花，飞溅的水珠落下重新砸开了一圈小喇叭花，清亮地笑出满河的畅快，河水的笑音在水面游行、飞越，连接青山扑向蓝天。
方鲁背对着河水挡住梅影的视线，坏笑着逼问梅影第二个理想是什么。梅影笑而不语，再次拾起一块扁平的卵石准备撒手河面，方鲁张开双手不让梅影投掷，说，有理想是好事，难道还怕说出来。梅影丢下卵石，拍拍手掌，目光越过方鲁头顶，投向远山的清越，迷蒙了双眼梦幻似的说，我希望在这里在一个宁静的下午，和我所喜爱的男子举行一场醉心的婚礼。
啪，方鲁拍手掌激发出温暖的脆响，说，那最好，别开生面别开生面，肯定终生不忘！我们俩在这一点上终于找到共同点了，太好了！
啪——勾——突兀、惊颤，拖着尖锐的啸叫撕裂群山的静谧，那是死神传送的请帖。方鲁和梅影终止了调蜜，目光打向声音发出处，那是牛头方向，那里连接山外的道路，火药爆发出强劲，推送子弹划破蓝天。方鲁惊呼，三八大盖，日本人来了！
枪声接二连三下着狗崽子，牛头那边呼喝声直冲云霄，惊恐的绝望的呼叫震动群山，整过镇子跟着震颤、慌乱。梅影急切地说，方鲁，我要去学校。不等方鲁回应，撒腿跑向能看到青绿覆盖下的部分白墙黛瓦。
“鬼子来了！”成为梅镇这个早晨永久的惊恐。
方鲁大喊，梅影，回来，日本人马上就到了，赶快往山里跑！
梅影裙裾翻飞，像一朵速开的蓝色山百合，像一面烈烈招展的旗帜，摇摇送来你走吧，那里有我的学生还有同事！梅影跑得飞快，和刚才判若两人，她在和死亡争抢时间。
进镇子的麻石街上男窜女叫，街面横躺着白的绿的红的各色吃的用的，还有躺在炸坑旁边血呼啦叽的尸体，硝烟弥漫。窝在店铺石阶台上女尸流着最后的血，烧饼摊子倒地旁边的店铺燃烧着大火，黑烟翻滚，冲天而起。啪勾不停，每啪勾一声，准有一个活生生的生命倒下。街口冲进来一群端着长枪戴着黄色招魂耳帖的嗷嗷怪叫的两条腿畜生，枪口冒着硝烟，刺刀上滴着殷红的血，他们见人就杀见东西就抢。两个黄衣畜生抬着一个拼命挣扎尖叫的妇女往门里窜，嘴里胡乱地大笑怪叫，一个鬼子兵枪刺上挑着一个四肢在空气里徒劳乱舞的婴儿，高声大笑大叫，几个围观的日本兵跟着胡叫怪笑。
大火四起，浓烟覆盖，叫声哭声和残忍的笑叫声构筑了梅镇灾难的全景图。
梅镇似乎醒在睡梦里，醒在枪炮的教训里。善良的人们似乎没来得及看清对方，就消失在子弹的扑击中。
这天，永远定格在公元1939年5月6日，湘西一个古镇的早晨。
青山绿水不再静谧优美，和平的阳光再也照不进古老的梅镇。
二
习惯生活在安步当车的千年古老里的山民百姓何曾遭受如此劫难，大部分人纷纷逃亡深山之中，暂时没有逃走的没头苍蝇样乱窜乱撞，烧香拜佛的人不在少处，佛祖非常吝啬他的无边佛法。
学校里早已乱成一锅粥，狼奔豕突，惊恐的哭喊声代替了朗朗的读书声。枪声咋起时，几个男女老师正带着学生准备排练梅影编写的抗日剧《血色》。初闻枪声，一个男老师还开玩笑说，这可是绝好的背景声响。随着更多的枪声还有炮声传来，玩笑声熄灭，惊恐挂到每个师生脸上。枪炮声下的惊叫、镇民的拼死逃跑给他们上了一节惊心动魄亡国课，慌乱哭喊改变了校园。院中竹林边，好几个女生抱团哭啼，余下的学生围住老师张着惊恐、希望的眼睛。老师们没了主意，一个女老师抱住另一个女老师哭泣。有人拉开校门，众人跟着逃出，很快退了回来，个个成了惊弓之鸟，五官变形。那个带头拉开门的田磊老师，狠狠闩上门，大叫，完了，鬼子兵冲过来了，怎么办啊，赶快想法子啊。
都不许哭！梅影如天兵天将突然降临，紧急大喝，说哭喊没用，反而给鬼子指示了方向，别哭别喊，跟我来。哭喊声随着梅影的镇定降温。梅影脸色煞白，胸口剧烈起伏，她是从河滩的爱情温柔地直接冲进可能随时丧命的火坑里，她要挽救她的学生。她的话镇住现场，绝望中的师生像找到生的寄托。梅影指挥老师们带着学生往学校后山跑，她断后，为师生的脱离拖延时间。田磊要和梅影留下来拖延时间，梅影厉声说，保护学生是你最大责任，不要叫我担心。田磊流下眼泪说，是，校长，我拼了命也要送他们走，你你也要……
别婆婆妈妈的，还是男子汉吗，快走！梅影柳眉倒竖，平时的循循善诱、温和的梅影不见了。门外叽里咕噜大叫，砸门声此起彼伏，门板嗦嗦颤抖。梅影上前一把推走田磊，大吼，记住，保护学生是当老师的责任！田磊抹了把眼睛，扛起一个吓晕的女生窜出后门。
梅影站立院中，整理了一下衣服，严肃地盯着被暴力摧残的门板，镇定得像一座巨石。门板哗啦一声向门内倒下，一群凶残的日本兵端着枪冲进来围住梅影。梅影在日本兵冲进来的瞬间身子哆嗦一下，随后稳住，迎着快要刺到脸上的刺刀丝毫不退缩。残暴的鬼子兵歇斯底里，抽回枪，准备将刺刀刺进梅影胸膛，被一个挎着腰刀的军官制止、训斥。鬼子兵收回枪，哈依一声退到一边侍立。军官朝围着的鬼子兵挥挥手，鬼子兵收枪撤围。军官上前用半生不熟的中国话说，你的梅校长？梅影急速打量军官，大义凛然道，是，本校不欢迎你们，请你们立即出去。军官嘿嘿笑说，我们是来帮助你们建立王道乐土，是朋友是客人，留学大日本帝国的梅校长难道没学到一点点礼貌。梅影冷笑，说有端着枪闯进来的客人吗，拿着刺刀威胁主人这还是朋友吗，这就是你们要建立的王道乐土？军官尴尬，脸色血红，尴尬地笑，说，我们不讨论这些，你的老同学在等着，我们是奉命邀请。请！梅影看一眼学校，平静地说，带路。
粗大的大榆树干上绑了七八个壮汉，鬼子兵端枪警戒。乡场上站着一两百哭哭啼啼男女老幼，鬼子兵用刺刀围住，四外高处架起几挺歪把子，虎视眈眈。树旁石凳子上坐着一个中佐鬼子军官，指挥刀立在岔开的两腿之间，一双戴白手套的手按住刀柄，瞪着三角眼欣赏他营造的这幅画面，得意在他脸上流窜。身后站立两个军官，脸上凶神恶煞，侧面躬身站立一个头戴日本军帽着中式衣裤挎盒子炮的中国人，他就是镇上梅老妖的儿子梅奔，因为吃喝嫖赌叫梅老妖赶出家门的败家子，后来听说去了东瀛岛国，没想到十年后成了鬼子兵的狗。
人群后面响起一阵叫骂，人群分开。鬼子兵押着绑缚着双手的梅影进来。众人惊呼，纷纷垂下头颅。田磊和几个男女学生随后押到。
梅影走得大义凛然。押解的军官跑到中佐面前讨好地报告一番，中佐放出微笑站起来走到梅影跟前，说，梅影小姐，没想到在这里见到老同学，难得难得。对不起，都是手下鲁莽，怎么能这么虐待老同学呢。伸手要替梅影解开绳索。梅影沉静地说，不必，这里只有中国人和日本人，没有其他的。中佐诞着脸皮呵呵笑说，误会误会了，我们是来大东亚共荣，建立王道乐土。梅影冷笑，目视现场，说，宫本，这就是你们的共荣，刺刀下的共荣？看着还在冒烟、燃烧的街道和街道上的尸体冷峻地说，这就是的乐土，鲜血、尸体、燃烧的乐土？畜生也讲乐土！
“八嘎”！宫本身边站立的军官狠狠打了梅影一耳光叫骂。宫本抬手制止，脸像个皮蛋，嘿嘿冷笑，指指大树，指指现场的人群，说，我今天只想和老同学畅叙同学之谊，没想到老同学如此不给面子，我是个说话算数的人，这些人是死是活都在老同学你的一念之间。如果答应和我回兵营，这些人马上自由。宫本抬手一招，身后躬身站立的梅奔扯着嗓子对众人道：宫本太君说了，这次来是诚心邀请梅影小姐去军营一叙，商谈建立大东亚共荣事宜，造成现在的不愉快都是不理解造成的，只要梅影小姐，不对，应该是梅影校长，梅校长要是过去商谈，你们不仅不会死而且还能好好地活着，等梅校长和宫本太君商谈好了，我们就是一家人了，你们可都要感谢梅校长啊！
人群里戴着瓜皮帽弓着细腰留着山羊胡子的镇长梅孝先扯着公鸭嗓子大叫，梅大姑，您就答应了吧，您答应了就是我们梅镇的活菩萨，观世音在世啊！好些人跟着附和，喊道，活菩萨啊，答应了吧。梅奔大喊，对，梅校长就是观世音菩萨，她答应了，你们就活了，能过好日子了！
凭什么叫一个姑娘担负这个天大的重责，你们你们还有人性吗？田磊怒声大喝。一个鬼子兵上前打到田磊，几个学生惊呼，护住田磊。中年妇女方嫂大喝，田老师说得对，我们这些人的生死怎么能搁在梅校长一个女子身上，你们这不是帮着鬼子逼梅校长吗？你们你们，还是人吗？镇长身边几个女人上前按住方嫂，一个三十几岁妖娆的女人用帕子塞住方嫂的嘴，阴沉地威胁说，方嫂，你还要不要你的烧饼铺子了。被堵住嘴巴又被人摁住的方嫂挣扎，呜呜地说不出话。
宫本看着现场嘿嘿冷笑。梅影怒喝，宫本，你还有人性吗？
宫本哈哈笑，说，我从来不强人所难，至于人性嘛，那是战争的人性。回头对围着那几个捆绑大汉的士兵挥挥手。啪的一声，一个大汉死在鬼子兵的子弹里。现场大乱，哭喊嚎叫。鬼子兵一阵紧急拉枪栓声。梅奔大喊，肃静肃静，难道你们真要惹怒黄军，统统给黄军做活靶子吗？梅孝先大喝，安静安静，不要惹怒太君！
梅影胸口起伏，脸色血红，对着宫本大喝，宫本，你要是一个军人，冲着我来，给我一颗子弹！
宫本哈哈笑，说，这可是你说的。
校长！学生惊呼。
啪的一声，又一个大汉垂下脑袋，血从胸口汩汩流出，宫本击毙的。全场死寂，睁大了眼睛盯着，惊愕、悲愤。
畜生！梅影怒骂。
梅孝先大呼，大姑，您不能再激怒太君了。求求您了，梅家姑太太！
姑太太，求求您了。梅孝先身边的几个女人齐声呼喊。
梅影盯着她们，激怒道，你们你们。梅影不知道说什么好。
宫本重新走到梅影身边皮笑肉不笑地问，怎么样，老同学，还是不愿意？梅影不愿意和宫本多说一句话，后背对着宫本。宫本盯着梅影的后背恼怒，转头对身边军官耳语。军官招来两个鬼子兵耳语。两个鬼子兵狂笑，放下枪，脱光了上衣。众人看着胆颤心惊，女学生和姑娘们或扭头不敢看或闭上双眼，呼吸凝重，空气仿佛在剧烈燃烧。鬼子兵脱得只剩下一条裤衩，推开前面的男人，一人一个抓出来两个十几岁的少女。少女大哭大叫，众人激动惊呼，想上前救护。鬼子军官对天鸣枪，众人惊恐后退。两个鬼子兵将少女带到大树下，在众目睽睽中按倒她们，骑上怪笑怪叫。
住手！梅影冲着宫本大喝。全场死了般，目光全部集中到梅影和宫本身上。宫本诡秘地笑。梅影决死地说，放开她们，我跟你走！
宫本嘎嘎怪笑，对大树下挥挥手，拍手说，早说，这一切都不会发生，请！
梅影转过身深情巡视在场的梅镇人，目光所到之处响起一片哀嚎，人们多么无奈多么可伶。梅影目光落到学生脸上。学生哭喊道，梅老师，您不能去！梅影闭上双眼，两滴泪水从眼角滚落。
梅影走了，走在一群蝗虫的队伍里，走在阳光惨淡里，走在满街尸体和烟熏火燎里。
三
日本兵满载着战利品撤走了，后面的一群兵还烧了几家房子，在狂笑里踏着梅镇人血迹走的。
梅孝先和他身边的几个女人兔子样窜回去，乡绅们看一眼大树摇摇头走开。乡场上人群哭哭啼啼扶老携幼散去。留下的是那些死了人的苦主和被绑着的家人，方嫂和田磊，还有哭泣的学生们。方鲁冲进现场目睹悲惨，看着参天大树，目光在燃烧，双手举过头顶嚎叫。
镇公所里斑斑驳驳，像个垂死的老人，阴气裹着发霉的空气，播弄死亡味道。梅孝先坐在太师椅里和众乡绅喝着茶商谈事情，好像根本没发生过灾难性事件，两个儿媳一个女儿和一个小老婆妖妖娆娆围拱着有说有笑。小老婆嗲着嗓子说，早知道黄军动用这么大阵仗只是为了一个梅影，还不如早点绑了送过去，免得全镇鸡犬不宁。女儿说，是啊，我瞧着就不舒服，一个女子不在家学女红，办什么新式学堂，镇上好像就她一个能人，这下好了，伤风败俗了吧，自找的。小老婆笑得热气噗噗，说，这下好了，梅思庭那个老东西攀上日本女婿了。大儿媳笑着说，三娘，说错了，那是日本人大公众的女婿呢，那可是一个兵营呢。
喝茶的乡绅有人摇头，有人放下茶杯脸色难看。
够了，都给老子滚，我们说正事。梅孝先听到她们说得不像话，看到乡绅们不满，只得赶她们走。
小老婆扭着水蛇腰不屑地说，媳妇们，跟小妈走，切，就这点能耐。梅孝先摔了茶碗，碎了的瓷片翻着筋斗飞溅，落出一片细碎的闪耀，眼睛瞪圆像要吃人。众人大惊。众女人这才悻悻地扭着屁股走进耳门。
抱着水烟袋乡绅问，要是梅思庭回来追问，我们怎么说？他们家可是有十几条枪。众乡绅附和，惶恐不安。梅孝先拍了桌子，拉着公鸭嗓子说，追问，追问啥，有本事到日本人哪里追问去，今儿这场大灾，根子都在他梅思庭身上，他要不把那丫头送到东洋上学，能认得那个叫宫本的吗？要不是跟宫本勾勾搭搭，他能带着兵来祸害咱们？众乡绅惊愕，张着嘴巴说不出话，目光可怜又可嫌地盯着梅孝先。靠梅孝先身边坐着的戴一副黑框眼镜的刀削脸连忙笑着说，梅翁目光如炬，看得透彻深远，归根结底还是他梅思庭种下的劣根，门风不正，怨谁！
乡绅们有叹息的有附和的，一场邪恶的闹剧在笼子里躁动。
方鲁气冲冲走进公堂，指着众人大怒说，你们你们可都是梅镇的头脑，出了这么大祸事死了那么多人，现在梅影为了保全你们被抓进日本兵营，你们居然还坐在这里喝茶说笑，你们喝下的可是他人的血泪，肠子不烂吗，还笑得出来！
戴眼镜的站起来愠怒，说你可是方家大公子还是留过洋的博士，怎么可以如此咆哮公堂？圣贤之书读到狗肚子里了！
去你妈的圣贤之书，圣贤之书教你见死不救，教你们把一个镇的安危推给一个弱女子！方鲁毫不退让大骂。啪，梅孝先拍桌子咆哮，这里是镇公所，不是你撒野的地方。方鲁盯着梅孝先，眼睛里充血，步步紧逼，咬牙说，哦，镇公所啊，死人了管不管，弱女子被抓了管不管，梅影把自己交出去了，就是为了换得你这样蛇蝎心肠的人活着，太不值得了！梅孝先双眼惊恐步步后退，脸色灰败。方鲁一把薅住梅孝先衣领，大喝，你到底救不救梅影？四个枪兵突然闯入抓住愤怒的方鲁。枪兵是戴眼镜的看到情况不妙，出门招呼进来的。见到枪兵，梅孝先活过来了，声嘶力竭道，拉出去拉出去！
方鲁挣扎着大叫，你们要还是人，要是还有一点点人性，就赶快组织人救梅影，梅影怎么说都是你们的救命恩人！
大榆树下，方嫂手里捧着写有“梅影长生”的木牌，带着学生们和田磊走近树干，把木牌恭恭敬敬放置粗大的树干下的石桌上。田磊带着学生在牌位前摆上香炉和祭品，点燃香插入香炉里。众人退后几步，方嫂双手合十跪下，田磊和学生跟着跪下。方嫂念叨着：大慈大悲的活菩萨梅影，梅大姑，您救了全镇的性命，但愿佛祖保佑您平安无事！学生哭泣，呼喊梅老师！田磊满面泪水说，梅校长，但愿您吉人自有天相，平安渡劫，我们都等着您回来呢！方嫂止不住嚎啕大哭，哭声响成一片，震撼大树，树叶似乎在嗦嗦颤抖。他们身后跪了黑压压一片男女老少，一片哭声。
青色的香烟绕护着哭喊声，震撼整过梅镇，日光惨白，流出殷红的血泪，血红蒙住了天地，风吹响了树梢，呜呜咽咽。
方鲁突然跑过来，抓起跪拜的田磊，怒喝，跟我走！
四
星星像从天幕的破洞里钻出来，繁密地滴着泪珠儿，月亮垂死地斜吊在天幕上，张着半边脸悲惨地瞧着人间。
房间里灯火迷糊一片，家具上像被涂抹了一层黏糊糊的死亡气息。梅影合目坐着，脸上全无血色，像个雕像。桌面摆放着糕点、水果，仍然保持它们的原始。门口两个背抢的日本兵锁住了梅影逃生的可能。自从离开乡场的第一步，梅影就没有打算逃跑，想着如何去死，只有死能解脱一切。一个被日本鬼子抓走的年轻女人，就是逃出去了很难消解那些怀疑的目光，如其忍受别人的怀疑活着还不如死了干净，到了如此地步再想别的那是虚幻的无益的，只能徒增心理负担。她想着如何有尊严的死去，她甚至想到被宫本五花大绑押解刑场，在枪弹的爆响后看着亲爱的蓝天微笑着倒下，倒在山百合的怀抱里，但是心里无数次想着自己的遗憾，再也没机会兑现在夏天的傍晚在美丽的河滩上和自己最爱的男人对着青山、河水还有山百合举办一场醉心的婚礼了，她只能在心里无数次设想那个热切的醉心场景。
一阵沉重的马靴敲击木质楼梯声强烈抬升，楼梯在强暴踢打下哼哼唧唧，像个濒死的病人。梅影呼吸了最后一口人间的空气，等待终极降临。上楼的是宫本，暴虐的马靴声就是宫本残暴的释放，宫本上次在这里带着暴怒离开，留给梅影一个最后的考虑。宫本的马靴踩着中国人的苦难和鲜血跨进房门，随手关闭了它，房间构成一个密闭的恐惧，空气瞬时坚硬。梅影继续保持死亡状态，灵魂似乎脱离身体飞升，在看不见的空中盘旋。宫本这次没有对梅影歇斯底里，马靴踏得轻柔，嘴角似乎挤出微笑，从木质化的空气里迅速传导给梅影耳朵。啪挲，像是一叠轻飘的纸片打击桌面，拍出来的风撞击梅影胸口，血液在血管里四处奔突，血管飘摇着随时爆裂。梅影咬着牙，忍受剧痛，脸色血红。
看看吧，他们都是你的亲人。宫本轻描淡写地笑了，那是吃人后张着血红的口说的，血腥扑鼻。梅影似乎嗅到亲人的熟悉，眼皮跳动，还是开启了眼睛，桌面散落着爸爸妈妈和七岁小弟的照片，这是宫本的恶毒和无人性，用家人来威逼。梅影感到自己像个大海中在狂风暴雨下摇曳的小船，气息悠悠地问，你把他们怎么了？
宫本诡秘地笑，笑声如瓦楞刮着梅影的耳朵、心，痛苦地滴着血。她知道人跟魔鬼无法交流，魔鬼嘴里永远吐不出莲花，问也是白问，合上眼睛在心里为爹妈小弟祈祷。又是啪的一声，一叠照片摔到桌面，阴冷地说，看看吧，他们可都是你的好学生。
你，猪狗不如，畜生！梅影爆出粗口，那是怒急恐惧至极的真实。宫本再次呵呵笑，说如果你好好活着，他们一根头发都不会少。怎么样，条件优厚吧。
无耻！梅影不再冷静了，她知道对面这个冷酷的魔鬼说到做到，只恨自己手里没有枪，怒气、戾气、伤心、悲痛涌上心头，堵塞了大脑，阻断了意识。
夜空泡在垂死里，半个月亮迷迷糊糊像在流泪，草丛里虫子低低地哀鸣，大地和天空在黑暗里颠倒。房间里灯光哀伤地探出窗口，又无力地下垂，跌落濡湿里。宫本那野兽的狰狞割碎了一片片花朵，旋转着飘落死亡的深渊。
骤然的枪声打破了魔鬼的舞会，枪声一声紧似一声，如一只只铁拳砸中魔鬼的头颅。楼门大开，宫本被灯光涂抹成黑炭，慌乱地冲出门，快速扣着衣扣，急问卫兵，哪里打枪？
卫兵指着一个方向说，好像是司令部那里。
枪声、火光编织了魔鬼的死亡链条，大地在颤抖摇晃。
五
城门外的小山岗像一条巨龙静静地卧着，方鲁和田磊等人拿着枪趴在山岗的树林里密切注视城门口。田磊低声问，这行吗？方鲁指指绑在身后树干上穿着和服的日本女人说，有她在，量他宫本没那个胆子，她可是宫本顶头上司的老婆。田磊还是不放心说，万一…
没什么万一。方鲁斩钉截铁道，一会交换后，你们几个不要管我，带着梅影从我们预定好的路线撤离。不用担心我，我可是学军事出身的，你们走得越远我越安全。
说话间，城门楼上火把大亮，烧红了半边天，鬼子兵如临大敌。梅奔的声音遥遥传来，对面的好汉听着，黄军答应你们交换人质，但是你们要确保人质安全，否则梅镇鸡犬不留，石头过刀草木过火！
田磊小声骂道，这个认贼作父的败类！方鲁指指日本女人，顾不上搭理田磊，高喊，你们不要心存侥幸，不要动歪脑筋，我们既然敢来，就有了万全的准备，告诉你们一个消息，不仅城外做好准备，在你们城内若干个要害部门也安放了炸弹，一旦你们打歪主意，城内马上爆炸四起火光冲天！
好，黄军答应你们。这就下去交换人质。
田磊有点发抖。方鲁厉声说，有点中国人骨气好不好，刚才你不是挺有骨气的吗，你没瞧见他们也害怕吗？按照计划行事。方鲁掏出毛巾塞住女人嘴巴，解开绳索，逼着跟自己走。
双方在城外抵近山岗地空地上对峙，火把照耀得如同白昼。大队的日本兵燕翅排开，抢上刺刀寒光闪烁。方鲁让对方士兵退到城门口，否则不交换。宫本只好照做，叫人带出批头散发衣衫不整被堵住嘴巴的梅影上前。
梅奔说黄军是讲信用的，请把夫人放过来。方鲁朝后面挥手，田磊等三人押着日本女人来到身边。方鲁说，看清楚了吗？要不梅奔你过来瞧瞧。梅奔低声告诉宫本，宫本挥手。梅奔胆颤心惊地走过来，仔细打量，回头说，太君，确实是司令夫人。
宫本要同时放人，方鲁不答应，说自己可以站在这里陪着，你们先放人，等我们的人安全了再放。宫本不同意。方鲁用驳壳枪顶着日本女人后脑，女人呜呜大叫。方鲁说，你们人多，有机枪有摩托车，只有我认为我们的人安全了才会放人，千万不要动歪心思。宫本犹豫，梅奔跑回去一阵耳语，宫本不得不下令放梅影。
梅影被绑着双手，走过宫本身边，突然一头撞向宫本，宫本连连后退，还是倒下。谁也没料到梅影不顾性命撞宫本，双方似乎一触即发。梅影要用这个方式激怒宫本杀了自己。宫本爬起来，暴怒，抽出刀要劈了梅影。梅影迎着刀再次冲击。
住手，敢动，立马毙了她！方鲁声嘶力竭道。
六
路上，梅影像个垂死的人，不说一句话，低着脑袋东倒西歪地走着。方鲁想搀扶，梅影尖利地叫道，别碰我！方鲁缩回手，万分惊恐地问，他们他们没把你怎么了吧？梅影不理会，疯了般跑去。
天，亮在满目疮痍里，青烟从废墟里袅袅升起，绕着群山的呜咽。镇口路边的落日崖上皤帆飘飘，纸钱当空，悲伤、凄凉的哭喊声萦绕着坟地，乌鸦盘旋着呱呱怪叫。
几株洁白的山百合，在微风的摇摆里流着泪水。
梅家大门紧闭，没有了往日的枪兵站岗，只有两只石狮子张着空洞的嘴巴无目的地悬望。
门前路上聚集了三三两两的男女，有意无意地瞧着紧闭的大门。梅孝先家的女人在小老婆率领下站到对面，向梅家大门指指点点，肆意嬉笑，招引了一大堆男男女女。听了她们的蛊惑，有人不相信，有人摇头叹息走开，有人随着她们的污蔑兴风作浪，责骂梅思庭门风败坏，表面道貌岸然背地里男盗女娼，将日本人祸害梅镇的责任全部推倒梅家头上，骂梅影臭不要脸，水性杨花，送给一个军营的日本兵用。骂得正起劲的时候，方鲁和田磊他们突然赶到。方鲁责骂他们没良心，说要不是梅影挺身而出那两个姑娘还能保得住清白？接下来还不知道要死多少人有多少妇女被糟蹋。指着梅孝先小老婆和闺女厉声道，要不是梅影挡着，说不定下一个就轮到你们！你们良心叫狗啃了叫猪吃了！方鲁满脸飞红，像一团燃烧的火焰，眼睛奓着，仿佛要吃人。田磊愤怒地说，就没见过你们这样的，真该叫日本兵抓了你们，梅校长为了谁？没有梅校长你们能站在这里说风凉话、侮辱人！
那些跟风的男女低下头，纷纷溜走。梅孝先小老婆和闺女想争辩，看到方鲁变了形的脸，扭屁股逃跑，边走嘴巴还不干不净地道，方家少爷，那可是一个叫猪拱了的烂白菜，你还好这一口。方鲁大怒，要追上去。田磊等强行拉住。田磊说，方博士好男不跟她们这些破烂斗。方鲁垂下胳膊，狠狠地吐口吐沫说，没想到不仅愚昧还是这等侮辱糟蹋人，简直猪狗不如，怎么能叫这样的人生存在这个世界上！
梅家院子空无一人，树叶挂着脑袋，花草抱紧了身子畏缩在阴惨惨的光线里。方鲁等直驱上房，厅堂里空无一人，后面隐隐传来低低的哭泣声，连带着空气叹息。方鲁连叫了几声梅伯父，好大一会儿，梅思庭才在丫头的搀扶下出现，一夜间乌黑的头发披上一层霜，脸像被水泡过的惨白肿胀，目光暗淡不看任何人，坐到太师椅子里似乎对着空气说，来了。方鲁赶紧近前，小心地说，来了，伯父。梅影还好吗，我想给她散散心。梅思庭合上双眼，悠悠地说，她她恐怕没有那个心事了。
怎么了，伯父？方鲁惊愕地问，不敢相信。顽固地说，我知道梅影一定受苦了，心情肯定不好，我还是想当面劝说，事情过去了，就当一阵风刮过去，没什么的，只要天没塌下来就好。梅思庭睁开眼睛，盯着诚意满满的方鲁说，你，真的这么想？
是，伯父，我想现在就见到梅影。梅思庭合上眼睛，搭在椅背上的手轻挥。丫头说，方少爷，我带你过去。
梅影躺在床上，双眼瞪着，好像僵死了。方鲁等梅伯母和丫头离开后，扑到梅影床边急切地说，影，到底怎么了，你要这样折磨自己。眼泪顺着腮流下，目光追着梅影惨白的脸。梅影不说一句话，就是一个活死人。方鲁愈发揪心，说，影，就是有天大的事我们俩个扛总比你一个人闷在心里好，你可是新女性啊，怎么这么想不开。梅影突然大笑，凄厉的声音刀子般扎进方鲁的心窝，血啪嗒啪嗒滴落。方鲁忍着痛苦说，影，别这样，我们可是要在河滩上举办美好婚礼的。梅影笑声骤停，双眼紧闭，眼角慢慢溢出两颗泪珠。方鲁急得在房间里转圈，像个斩掉头颅垂死挣扎的公鸡。
你，走吧，我已经是一个不干净的女人。梅影嘴巴丝毫没动，声音似乎是从地狱里冒上来的，阴冷、坚硬，房间随着这句话翻转。方鲁双眼圆瞪，全身颤栗，突然抱着脑袋嚎叫，发疯地奔出房间跑出梅家。
路上，人们听不清方鲁在叫喊什么，为何如此，只道他疯了。方鲁没头苍蝇样跑回家，气喘吁吁，紧急跪在父母面前连磕三个头，说，父亲母亲，恕孩儿不孝，我走了。老两口惊问去哪儿。母亲说，梅家的婚事怎么办？方鲁起身赤手空拳地雄赳赳走出，撂下一句话说，爱咋办咋办。说完，人已经在门外。老两口惊愕地看着空洞的门，僵在当地。母亲突然高声喊道，不带行李啊！
七
梅影闺房，灯黄光惨，浓重的悲哀装满了每一个空隙。母亲和弟弟守在梅影床边，像守着一个濒临死亡的人。阴风在房间里四下游走，似乎是阎王提前派鬼使来下通知。门哐当一声被推开，屋里人吓了一跳。梅思庭大步闯入。梅母哭泣道，老爷，这样下去可怎么好哇。梅思庭大怒，说，死了算了，梅家担不起这个污名！
什么！梅母惊叫说，她好歹是我们的女儿，外头叫鬼子欺负了，家里你还说这个话，你你这是在逼命吗！梅思庭喝道，妇人之见，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我梅家在镇上住了十几代，从来没有过……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梅影突然坐起来，双眼亮闪闪盯着父母，赤脚下床跪倒父母面前磕头，说女儿还二老养育之恩，从此刻起我不再是梅家女儿！说着，赤脚跑出。
母亲大哭，呼喊，影儿啊妈的心头肉啊，不要走哇。
弟弟惨呼，姐姐，不要走啊！
泪水漫出梅思庭抬着的眼眶，爬上脸，任其滴落。两手一边一个拉住夫人和儿子，厉声说，叫她走！
八
神经高度麻木的梅镇人半死不活地过着他们的日子，像悠悠的河水那样无声无息，唯有方鲁的出走和梅影的逃离重新牵动人们麻木的神经。一些人为方鲁抱屈，更多的人感叹梅影。人们心里都明白是梅影救了梅镇的人，保全那些女人的贞洁，可是又不能公开原谅梅影的失节，还是失节于日本鬼子。田磊、方嫂他们到处替梅影更名，可是没人敢当面赞同，一些好心人只有在夜幕掩护下去大榆树下，对存留着的梅影牌位烧香、拜谒。他们把梅影当成拯救他们的恩人、活菩萨。慢慢地祭拜的人多起来，大榆树下香火比山上仁义庙里的香火还旺盛，关二爷要是有知一定伤心落泪。人们在香烟缭绕里祷告梅影平安无事，在他们心里梅影就是他们的保护神。
香火照亮了人们心头的黑暗，却照不亮梅孝先他们那般人的心里阴暗。
梅孝先在小老婆等女人怂恿下特地召开乡绅会议，议题只有一个，定性梅影是严重失节，辱没梅镇和先人，还严重侮辱了中国人的尊严，派生出两个决定，驱逐梅思庭家出梅镇，不准人祭拜梅影。
梅思庭怎么也没想到，梅家十几代人辛苦攒下的基业毁在梅影手里，通知下达后，没有一句辩解，拖家带口三四十人被枪兵押着离开梅镇。一路上愁云惨淡，人们用眼泪为他们送行。那两个保全贞洁和被救下男人的家庭全体出动，不管梅孝先的什么禁令，带着好吃的哭喊着堵住大路，挡住梅家人，公开在道路上摆上香案祭拜心中的活菩萨梅影。跟来的全体师生哭祭，哭声震撼整过梅镇，哭倒了一大片男女和学生，也引来了更多平日不敢公开自己良心的人，还惊动了附近的山民。他们不辞路远，纷纷赶来祭拜女菩萨。
来祭拜梅影的山民络绎不绝，越来越多，气得梅孝先等人只敢龟缩在镇公所骂娘。
不知是谁喊了一句，梅老先生一家不该走，我们找梅孝先理论去。众人纷纷应和，簇拥着梅家人赶往镇公所。梅孝先何曾见过如此阵仗，绕他们怎么威吓、叫骂，没人理睬。梅孝先叫枪兵抓人，没有一个枪兵愿意出手，反倒是梅孝先被田磊等人抓住，逼梅孝先取消禁令。田磊说，你个黑白不分的老东西，如果你胆敢再如此，老子和你一道跳日落崖，敢不敢！有人干脆说，别跟老狗日的废话，他听不懂人话，干脆给他一粒枪子算了。
梅孝先在群情汹汹下被迫宣布取消驱逐令，保留大榆树下的供奉，派人寻找梅影。
九
山路尽头是一座古砖墙圈着悠久的县城，历经无数风雨的民居不堪重负地苟延着，街面冷冷清清，行人稀少，乞丐特别多，十个人里至少有一个是乞丐。这天，街上多了一个披头散发衣衫破烂的乞丐，脚上的污泥里掺着血污，走一步，青石板上落下一道血脚印，借着手里的树棍支持行走。准备驱逐的乞丐们瞧着血脚印，摇头叹息，无意中看到这个新来的腰间别着两把柳叶刀，更加不敢接近，只好用目光追随。乞丐一路艰难地走向军营，面向军营站了一会，躺倒军营对面的岔路口墙根睡觉大觉，眯缝的眼睛射出寒光，刺向军营门口。
远处的旮旯缝里，好几个乞丐盯着。
日头白花花地下着火，狗蛰伏阴凉之地伸出舌头嚯嚯地排热，乞丐一动不动躺在能烤熟麦饼的墙根，像条抽了脊梁的死狗。房顶上瓦面仿佛过了火，白气滋滋地升腾，空气里飘着焦糊味。军营门口有几次日本兵进出，每次进出，乞丐都放大了眯缝的眼皮。一个拉长的影子靠近乞丐，带来不断增强的喘息声。乞丐掉过手里的树棍，指着逼近的影子，影子不再逼近，声音嫩嫩地说，七爷让我们送水、吃的。乞丐收回树棍，影子缩短，递过来一只大饼一个豁口陶碗，碗里波光潋滟。乞丐夺过碗，把水倒进喉咙里，抓过大饼大口撕扯咀嚼。贴着乞丐耳朵再次爬过来带着奶味的童音，七爷说了，你一个人等于送死，我们在关二爷庙。乞丐停止咀嚼，脖子似乎僵硬，扭头看时，影子早已消失。
日光把墙面压缩为一块巨大的黑影，劈头盖脑蒙住墙根，也蒙住仿佛死了乞丐。黑影伸展到半个街面时候，军营门口响起叽里咕噜的疯狂，两个鬼子军官兴奋地冲着大门而来，梅奔矮了一节放着谄笑随在一个芦柴棒子日本军官身侧，嘴里放着叽里咕噜的马屁。乞丐身子一点一点离开了靠着的墙根，手伸向腰间插着的柳叶刀柄。芦柴棒子正是宫本，距离乞丐四十几步路，快要进入柳叶刀有效击发距离内。乞丐的手把住刀柄，下一秒就是抽刀击发了，抽刀的手腕却叫另一只铁钳子的手抓住，乞丐的手在铁钳子的钳制下像没有分量的棉花。正在乞丐激怒、呼吸粗重之际，响起一声啪，宫本摇晃一下捂住肩膀，倒在梅奔及时伸出的双臂里。枪声引来瞬间的枪声大作，机枪声飞蝗一样扑向乞丐左边的墙头。乞丐耳朵里炸响了一个沉闷，跟我走，没命了什么仇都报不了。
月色漂染了破败的大殿，那些剥落、残缺和报废的什物乱糟糟地被月色刷成冷峻的画页，残留的热空气正在给冷峻固定色彩。外面，落单的子弹在夜空里划出垂死、暴虐的啸叫，粗暴的叫骂声，撞击木板的声音，割裂了本该平静的夜晚，哭喊声染着县城的夜色。
乞丐躺在草席上，头发分开落到脸的两边，暴露出一张虽然涂抹了泥灰但仍然好看的脸，她是个女人，她就是被迫出走的梅影。梅影诀别亲人，直奔县城，守在兵营前的目的显而易见，可惜，她的柳叶刀没有发出，就算发出了不知道能不能击中仇恨的目标，虽然她出生在书剑承传之家，从小也跟着父亲练过武，柳叶刀练得最称手，但是在失衡的心理作用下是否能保持平常的准头还得两说，再加上虚弱的体力，柳叶刀就是飞出去了能否有足够维持快速飞行的能量也是未知数。及时转移目标的那一枪是方鲁开的，方鲁那天离家出走后就发誓一定要杀了宫本，他在县城的行踪叫无处不在的乞丐探知，乞丐的头领七爷找到他，达成共同杀鬼子的合作协议。方鲁早就从身材和走路的姿势上，认出守在军营对面的乞丐就是梅影，他痛恨梅影失身失节，但是不忍心眼看着前去送死，心里还是放不下梅影，关键时候果断开枪。
好几个小乞丐瞪着黑生生的小眼睛盯着昏睡的梅影，十分担心，没有好办法。梅影在感知自己的手完不成击杀目的时，急怒攻心，虚弱的体力用尽晕倒当地，被人背进了关二爷的地盘。方鲁开了一枪后，及时抽身，他无法面对梅影，嘱咐七爷好生照看梅影，自己去继续训练田磊那班人，他要拉起一支复仇的队伍，七爷已经答应了方鲁，合成一股。
来了来了。乞丐头七爷一手端着一只盆子急匆匆进入，小乞丐分开。一只盆里是稀粥，分派小乞丐给梅影喂食，自己拿起另一只盆里棉布，在随后而来的水盆里蘸水，抓起梅影的脚清洗，去掉泥土和血污的脚板划痕杂乱，呲着一道道横七竖八的血口子，蒺藜露出黑乎乎脑袋。七爷拿出镊子夹住黑脑袋拔出，脚板微微颤抖。七爷告诫梅影不要乱动，伤口要是不清理会感染，那样还怎么报仇？
你是谁，为什么要阻止我？梅影气息奄奄地问。一个小乞丐说，他就是我们的七爷，玩枪的。七爷说，对，我就是玩枪的七爷，我是为了……砰，哗啦。梅影踢翻了水盆，怒叫，滚，我不要你管，我要杀宫本那个活畜生。暴怒支持梅影爬起来，摇晃了一下又躺倒。
梅影醒来时候躺在一个简陋的床上，房间里黑乎乎的很难看得清面貌，房间有门没有窗户，门把屋子锁进黑暗，从门缝里挤进来几丝光线泄露了这是一个发光的白天，门外没有任何人为响动，风从门缝里飙进来，在黑暗里斯斯叫，像无数条毒蛇在吐信子。梅影有气无力地看着听着，好像来到了另一个世界，她早已没有了惧怕，也不拿自己当人待，更不把自己当女人，她活着唯一目的就是杀了宫本那个禽兽、魔鬼，哪怕和他同归于尽，她活着就是为了死去，她努力让死去早一天到来。
斯斯的微风伴着丝丝缕缕光亮在黑屋里舞蹈，她不想听不想看，眼睛张得特别大，像要用眼睛吃人。黑暗能叫她安静，那就恰如其分地守着黑暗，直到自己身体完全有了行动能力。她清楚，她还活在人的世界里，但是已经失去了一切，再也不用想那个缥缈的醉心的事了，她只配拥有死亡。
门咬牙切齿地开了，光线轰隆一声扑入，同时送进来龇着毛发的七爷。七爷的脸埋没在光线的推送里，光影在嘴边颤动出声音，饿坏了吧，吃点东西，养好体力好杀鬼子。梅影在门开的瞬间关闭了眼睛，她不想和人有关系，尤其是对她关心的人，她要无情绝情。七爷陪着小心将碗放到床边一张椅子上，说，我叫七爷，也是东北军负伤的连长李湘林，我爱人也是被宫本那个畜生……所以，我脱离了部队，一路追踪下来，我还有十几个好兄弟。李湘林强行灌输自己的经历和苦难，暗示他们是一棵藤上的两个苦瓜，砥砺梅影的求生欲望。
十
梅影终于答应跟李湘林训练，坚持自己的独立单干，说自己的仇不依赖别人，哪怕是自己的亲兄弟都不行。李湘林痛快地答应，悉心教授梅影所有杀日本鬼子的技能。梅影开始了没日没夜的训练，伤痕累累遍体鳞伤，从不叫一声疼和苦，她把自己当成了一架机器，只要机器能运转绝对不会躺下，机器更不会有人的感受！陪练的几个东北军士兵开始个个都是能手，有的甚至不愿意做陪练，认为是耽误时间，摔得梅影浑身是伤。一个月后，士兵们被梅影摔得鼻青脸肿，三个人不是她的对手，各种技能一学就会一学就精，十几个人里只有李湘林和梅影不相伯仲。格斗中梅影不说一句话，完全把对手当成她的复仇对象，眼睛里全是刻骨的狠毒。
在一个无月的夜晚里，梅影从山中营地消失了。得知消息的李湘林随后追赶，哪里还有梅影的踪影。
两天后，县城传出惊人的消息，酒楼上炸死五个日本军官，妓院里两个日本兵死于柳叶飞刀之下。两个现场都留下一张纸，写着独孤二字。日本鬼子如同惊弓之鸟，一两个日本兵大白天都不敢出兵营，城里如临大敌戒备森严。看到纸条的中国人一传十十传百，都说城里来了一个来无影去无踪的独孤大侠，专杀日本鬼子。独孤大侠带给县城人一丝丝亮光，让久违的脸上有了笑的理由。
日本兵龟缩兵营，靠近兵营的地方时常响冷枪，每次枪响必有一个日本兵血花飞溅。凶残的日本兵连日来把县城翻了个底朝天，连独孤大侠的影子都没瞧见，还在清剿中接连死了九个官兵，全城通缉毫无结果，因为见过独孤大侠的日本兵都命丧黄泉。宫本看出了独孤大侠专杀日本兵不杀中国人的漏洞，严令那些汉奸出动四处搜捕，连梅奔也被派出去带队搜查。每天兵营门口绑着十几个老百姓，只要独孤大侠朝兵营开枪就杀三个中国人，这招够歹毒，兵营才得到暂时无事。
独孤大侠也改变了手法，蛰伏城外，专门对出城扫荡的日本兵动手，每次不是一个就是两个，打完就走，绝不恋战。穷凶极恶的鬼子兵毫无办法，好几次清剿变成对长官的保护。
县城出了这号人物，引起了多方寻找，最终都无功而返。独孤大侠行动在风里在迷雾里，没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只有日本兵死亡后出现的独孤二字，字是左手写的毛笔字，从字迹上根本无法判定需要的属性。城里的读书人可遭罪了，都被抓进兵营验证字迹，严刑逼问。
县城成了那些黑乌鸦横行的天下，黑乌鸦是县城百姓送给那些流着中国人的血帮着日本鬼子残害同胞的汉奸，是对汉奸的刻骨诅咒。梅奔试了几次，居然毫发无损，胆子开始发胖，带着手下四处横行。一个夜晚，梅奔醉醺醺从妓院出来，叫一个人薅住衣领，梅奔吓得跪地求饶，抓着的人像从地狱里发出的阴森，喝道，再叫送你见阎王！梅奔只磕头不敢出声。那个阴森低沉道：要想活命滚回梅镇，不要再给鬼子当狗！梅奔压低声音说，是是，再也不敢了，就走就走。阴森声音道：叫梅镇人明白，祸害他们的是日本强盗，不是其他人！梅奔磕头如捣蒜，是是是，一定相告一定相告！您是您是……啊哟。梅奔杀猪似的大叫，双手捂住耳朵，血从指缝里钻出，青石板上躺着一只血耳朵，腥亮地反射着照过来的灯光，血糊糊地悸动。
梅奔捂着耳朵连夜逃回梅镇，窝在家里养伤。听说梅翻译官回来了，梅孝先等人登门拜访，托梅翻译官在黄军面前多说好话，保全梅镇老少。梅奔叽叽哼哼地说不出所以，只让梅孝先他们不要让人知道自己回来了。梅奔害怕极了，血糊糊的耳朵让人终生不忘，一夜之间变了一个人，再也没有了那些恶习，劝说梅老妖赶紧搬离梅镇，不说搬离的原因。梅老妖哪里舍得家产，哪里听得进儿子的话。梅奔急得没办法，单独对爹说独孤大侠其实就是梅影。梅老妖不相信弱不禁风的女子怎么就变成杀人魔王，梅奔磕头赌咒说，梅影的声音他最熟悉，不管怎么变都能听出来。梅老妖拍着脑袋说，是了，梅思庭家世代习武，我怎么把这个忘记了，可是，她一个人，迟早会殃及梅镇，太君要是晓得是我们梅镇的人……爹，您想怎样，我的耳朵可是警告，万万不能啊。
很快，梅孝先知道独孤大侠就是梅影，带着枪兵连夜赶走梅思庭和家人，说不能叫黄军找到祸害梅镇的借口。梅思庭听说独孤大侠就是梅影，没说二话，带着家人乘着夜色离开。岔路口，梅思庭对着县城方向遥拜，嘴里念念有词说：家有此女，我梅思庭祖上积德了。闺女，是为父看错你了，你是贞烈女子，等到平安日，为父一定为你树碑立传，以飨后人！梅思庭洒泪离去，进入深山林场的老宅，留下四个枪兵，剩下的交给前来的田磊，带着进城协作梅影。
十一
连日来，梅孝先派人四处张贴告示，令全体梅镇人安心过日子，说前次日本人来是为了梅思庭的女子，现在梅思庭家走了，梅影也失踪了，再也没有值得黄军惦记的。如果黄军偶尔路过，千万别慌乱，要箪食壶浆以慰大军，定能逢凶化吉平安度过。梅孝先还怕人不识字看不懂，每天派两个枪兵提着铜锣沿街叫喊。那些有良心的人听了在背地里咒骂梅孝先是缩头乌龟是汉奸。田磊和方嫂等带人夜里撕毁告示，白天梅孝先叫人张贴，并说，如果发现再有人撕告示不听劝告，当同梅镇的罪人论处。
三天后的早上，阳光没有分别地照着梅镇，麻石街上有几家店铺刚刚打开门，一群黄祸涌入，皮鞋的铁掌狰狞地敲击麻石，溅起一溜溜火星。这次，日本兵没有大开杀戒，目的明确地直冲镇中而去。老板们吓得赶紧关上门，在门内哆嗦、喘息。
日本兵围住大户，强行带走他们的年轻女子。他们用惊恐的告饶，希求放过，招来的是无情的枪托和皮鞋。宫本领着兵冲进梅孝先家，梅孝先正在茅房里痛快，听到不同往日的嘈杂，吓得屎尿停滞，顾不上屎尿给屁股染色，提上裤子匆匆忙忙赶往客厅。三个老婆两个儿媳和闺女都叫日本兵刺刀押着跪了一大片，垂着脑袋簌簌发抖。梅孝先一手提着裤子放出无限欢笑说，太君太君辛苦，没想到太君如此勤劳，请坐请坐。高声叫道，来人啦，给太君备茶备饭，杀猪犒劳太君。宫本用生硬的中国话说，不用，梅桑，你是大日本大大的朋友，肯为大日本圣战出力？
梅孝先点头哈腰，一手紧紧抓住裤腰满面笑容说，一定出力一定出力，太君尽管吩咐。宫本哈哈笑，吆西，很好，大日本士兵前线作战的辛苦。
辛苦辛苦，大大的辛苦。梅孝先应和着，偷眼瞧着跪地的女人们，一个个像拔了毛的秃尾巴鸡。宫本说，那好，黄军需要你家的女人慰劳慰劳那些辛苦的士兵。
啊？太君太君，那可不行，她们是乡野之人，见不得大世面，惹怒了黄军，那可不是闹着玩的啊，太君太君太君您行行好。梅孝先眼泪鼻涕齐出，双手作揖，忘记了提着的裤子，裤子滑落，露出两只干帮帮的光葫芦腿，两股间夹了条变了形的小黄鱼。女人惊呼，梅孝先似乎意识到，赶紧提起裤子，急赤白眼地哀求，太君太君……八嘎！宫本身边的军官抽出抵住梅孝先的脖子。梅孝先妈呀一声瘫坐地面，浑身筛糠，他睡着想醒了也不愿意相信，自己真心求得共荣共存大计的黄军竟然不认他这个优良奴才，对他这个一心求安的良民顺民下毒手。脖子上寒冷钻心，眼前寒光闪闪，刀不是来跟他梅孝先商量共荣共存，是要吃他的肉，毁他的脸，如果不答应，人头立马搬家，女人照样被带走。宫本似乎并不同情颤抖的梅孝先，也不理会梅孝先的真心，挥手叫士兵带走哭哭啼啼的女人。梅孝先哭着喊道，不要反抗啊，要保全好自己啊。
呸，梅老狗，你也有今天啊，你不是一心巴结日本人吗，添鬼子的屁眼吗？咋样，日本人给你戴上多少顶绿帽子，够你老乌龟受用下半辈子！骂梅孝先是他的二姨太。骂完，二姨太乘日本兵不注意，一头撞死在客厅立柱上。
客厅里顿时沉寂，人们来不及思想，二姨太完成了她的忠烈和大义，倒在地面像一座躺着的不朽丰碑。
街上踢踢踏踏走着十几串穿银代金的富家女人，哭哭啼啼和叫骂声杂交。
那些平日很威风的狗们不知道躲到那个地洞里了。街上留着日本人的告示，令梅影三天内到军营自首，否则将这些女人统统充当慰安妇送往前线，然后梅镇鸡犬不留。女人们脚步沉重地踢打着麻石街道，仿佛踢打着在人们心头。人们虽然痛恨这些大户，也痛恨那些仗势欺人的太太小姐，但是他们毕竟是中国人。暗中盯着的人们个个咬牙切齿，但是毫无办法，空怀满腔悲愤。
十二
梅思庭面色晦暗地躺着唉声叹气，目光空前疲惫，头发似乎又白了些许，手里的书摇摇欲坠，管家匆匆跑来告诉他梅孝先他们来了。梅思庭目光冷悠悠地打向柴门，梅孝先等衣衫不整弓腰窜入，热切的目光碰触梅思庭冰冷的目光，搅扭着跌落泥地。梅孝先在梅思庭丈外止步垂首，后背上露出两根带刺的荆条，脸似乎从死人堆里捡回来。梅思庭将书放置竹椅上，微微挪挪屁股，端正身体问此来何事。梅孝先突然跪下双手合十，急切说，太爷，是我孝先对不住太爷，晚辈有眼无珠，可都是职责在身啊，是全镇三千多人的性命逼的啊，太爷能体谅晚辈吗？跟着梅孝先先后跪倒的乡绅齐声呼喊“太爷”。梅思庭再也坐不住了，站起来惊问又发生什么大事。梅思庭想到他们来肯定有事，没想居然以这种形式表示，他想到逼他们全家老少离开时候的绝情，何曾把他当太爷了！如此表示除非梅镇遭遇了空前灾变，有求自己，否则梅孝先和众乡绅不会自贬身份下贱到不齿地步，内心自然惊愕，脸上波纹不显。
荆条高高举在梅孝先手里，梅思庭瞧着并不接荆条，说，有话说，用不着古人那一套，起来说话。梅孝先诺诺连声，颤颤巍巍地爬起来，脸上泪水流出两条沟，将荆条递给管家说，太爷想什么时候惩罚，孝先随时恭候。梅思庭瞧着心有不忍，咽下嘴里的愤怒说，啥事？梅孝先嘴唇哆嗦着语言不清，身后的戴眼镜乡绅代替梅孝先说明刚刚镇上发生的大灾变。梅思庭听了阴霾覆面，低头不语。众乡绅恳求梅思庭救救他们的女人，神情垂死得像一只只瘟头鸡。
梅思庭背过身体，背对着众人，声音阴沉道，众位请回，恕梅某无能为力，请不要再拿小女做挡箭牌，小女可是众位的眼中钉，早已亡命天涯，就是梅某想出头也是心有余力不足。
太爷，姑奶奶可是叫日本人闻风丧胆的独孤大侠！
太爷，大姑可是女中豪杰！
太爷，我等有眼无珠，错怪了姑奶奶了！
太爷，姑奶奶可是活菩萨啊，那天乡场上要不是姑奶奶侠肝义胆挺身而出，不晓得有多少人被杀，有多少良家妇女被祸害啊，太爷！
乡绅们说得义正辞严，涕泪横流。现在的梅影在他们嘴里就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是舍身赴死的大义凛然。原来他们心里还存着如此圣神的判词，可是说在此时此地显得分外虚假，还滑稽。梅思庭明白他们都是为了自己才临时抱佛脚，想出手，却像深陷水井里的牯牛有劲使不出。他清楚，这些人是想女儿再次为他们牺牲，牺牲完了还不是……他的心在颤抖，不敢想下去。他痛恨自己，是自己的冲动和恶言逼走了女儿，现在是生事死都不知道，又能到哪里去找到女儿？梅思庭的为难似乎早就被来人料到，戴眼镜的说，只要太爷往城门上一站，保管大姑在一天之内现身。梅思庭没想到戴眼镜的如此歹毒，这是要把自己送给日本鬼子做人质，真正坏透了的烂瓤子。梅思庭仰面长吁，罢了罢了，看来我这把老骨头非要让日本人敲骨吸髓了。
镇前路上，众人挡住梅思庭的马车，不准前去送死。田磊等围住梅孝先等人大骂他们丧尽天良，为虎作伥，毁了人家女儿还想毁了年老的父亲。方嫂骂道，梅孝先，你枉披了一张人皮，怎么干出如此猪狗不如的蠢事，你们不是日本鬼子的良民吗，不是太君前太君后吗，不是要大东亚共荣吗，怎么你们的太君不拿你们当朋友了不拿你们当人了？梅孝先等人在众人群情汹汹里，老脸紫红，说不出半个字，像一只只丧家犬。
眼看走不成了，梅思庭站到车辕上高声喊道：父老乡亲们，为了我们梅镇的安宁，老朽父女愿意投身虎口，他们的家人也是梅镇人，也是中国人，救他们就是救我们自己，不要为难了，早一点救出他们早安宁。
不行，您去了就是有去无回！
您去了也救不回她们，日本人不是人是畜生！
我们不能再叫好人伤心又流泪，更不能无价值地牺牲！
不去，他们活该！平日里不是威风凛凛吗，不是欺男霸女吗？
梅思庭双手抱拳，高喊：众位乡亲，原先老朽也错怪了小女，认为她失节失贞，有辱门风愧对先人，现在老朽明白了，小女那是舍生取大义，救民于水火，那是大忠大孝，有女如此老朽值得了，列祖列宗有光彩了。
众人抬着泪眼喷着怒火盯着梅思庭。梅思庭泪流满面，一副慨然赴死的果决，说女儿尚且如此，老父何惜此衰残之身，但愿将来天下太平了，你们把老朽父女合葬于这东边山岗落日崖上，我们父女守着关隘保梅镇平安！说罢，不等众人反映，拿起马鞭狠抽马屁股，受惊的马拉着马车冲决而去，身后响起震天的哭喊、惨呼。
天边摇摇传来：我们死了，但愿乡亲们好好活着——
十三
众女人被关在一个尿骚扑鼻的屋子里，满室哭哭啼啼，一个个失去了往日的骄横，灰头土脸得像一群逃难的灾民。梅孝先小老婆呵斥众人，说黄军不会把我们咋样，是拿我们引梅家那个小荡妇现身，我们都会好好回家的。
一个女子道，早想到如此，我们就不该那么编排梅大姑，现在我们都这样了还有什么脸面说她！她好歹是杀日本鬼子的独孤大侠！
呸，啥子叫独孤大侠，骚货烂货，她也配跟咱们比，切，我们好歹完好。小老婆话还没落音，大门轰然打开，涌进来一大批日本兵。妇女们惊呼，互相扭抱在一切，浑身打着摆子。小老婆站立，笑对日本兵说，太君，我们都是良民，我是梅镇长夫人。当头的军官盯着小老婆嘎嘎怪叫，说夫人夫人好，来共荣共荣！上前抱住小老婆，小老婆惊叫、挣扎，还是被拖走。剩下的日本兵像饿狼张着血盆大口扑向一群惊恐的羔羊，惊呼、惨叫在军营里肆虐，那么苍白那么垂死，狂笑、怪笑在军营里横冲直撞，那是魔鬼的狂欢。
李湘林和方鲁一边一个死死抓着梅影的两只胳膊不松手。梅影刻骨地盯着两人，声音阴冷地说，就是死了也要救出父亲，不然我就是畜生不如。你们放开，你们怕死躲着。
李湘林、方鲁道：谁怕死了？李湘林说，要死也不是这个鲁莽的死法，我们要想个周全的法子，引开他们才好乘机动手。方鲁赞同说，往日我们用独孤大侠杀日本鬼子不都是采取多点呼应吗，他们哪次真正抓住我们了？梅影阴毒地分别盯了两人一眼，垂下脑袋。李湘林说，哎，这就对了。宫本绑着老父亲就是引你主动出现，清除你这个眼中钉独孤大侠。梅影似乎点了点头。两人放开梅影的胳膊，紧急讨论营救计划。梅影靠着墙壁闭上眼睛休息。
一个乞丐闯入，说宫本那狗日的放出话，梅小姐要再不出现，每隔一个时辰杀十个老百姓，还要……李湘林对乞丐摇手，指指睡着的梅影。乞丐凑近李湘林耳边细说。李湘林和方鲁万万没想到，就在他们商量计划的时候，梅影悄悄从窗户爬出。
十四
梅思庭吊在城门上方木笼里，宫本等站立城楼垛口，盯着下用枪赶来观看的老百姓。城楼和城门两边驾着机枪，如临大敌。一个戴金丝眼镜的汉奸在城楼高声叫唤，下面的百姓听着，笼子里的人就是你们所说的独孤大侠梅影的亲爹，谁和黄军作对就是这个下场。宫本太君说了，太君不想为难你们，只要梅影前来自首，你们会平安无事，如果执迷不悟，每隔一个时辰杀了你们中十个人。人群轰然，哭喊声震天动地。宫本瞧着从鼻子里哼哼怪笑，对着金丝眼镜挥手，你的告诉他们，叫他们跪求梅的。
是，太君。汉奸对着城下，声音撕裂地嚎叫，你们听着，求太君没用，还是跪下，跪下求梅影吧，求独孤大侠吧，她可是你们的活菩萨，她不会看着你们被杀不管！跪下跪下！
人群轰然跪了一地，声音嘈杂地惨呼，独孤大侠，救救我们吧！
看押的日本兵兴奋得嚎叫、怪笑。
笼子里的梅思庭悲愤地合上双目。
太阳火龙龙地炙烤着人群，绝望的哭喊声搅着热气喷向远方。他们无辜得像地上的蝼蚁，他们卑微地祈求生的希望。有人不跪，高声喝道，你们不要这样，这是日本鬼子的毒计，就是要利用你们当人质，引诱独孤大侠出来。独孤大侠可是我们民族的……砰的一声，那个有骨气的清醒的人倒在宫本的手枪下，枪口还冒着蓝幽幽的烟，宫本得意吹吹枪口，面露狰狞的笑。
众人咋听枪响，惊呆了，忘记了呼喊、哭诉。热血汉子身子摇晃着转身面对城楼，顽强抬起手指向城楼，说不出话，身体不甘心地向后倒下，灰尘四射。众人惊恐，大气不敢出。金丝眼镜狂躁地喊道，看到了吧，这就是不听黄军命令的下场，快点哭啊求啊，否则下一个就是你们。
哭喊声整齐地无目的地卷地扑出，涣散在苦难的土地上。
看，独孤大侠来了！不知谁惊叫了一声，哭喊声像一阵风快速远遁。众人游目四顾，梅影披着头发，腰间帮着一串手榴弹，一步一步从山岗上走下来，两只脚像两座沉重的山岳，砸地有声，土地震颤！很多年纪大的男女双手合十遥拜，活菩萨啊，救苦救难啊，大恩人啊！有人低低呼喝，快快给大恩人磕头。众人低头垂地：大恩人，活菩萨！
他们用他们仅能想到的仅能做到的，祭拜恩人。
热风掀开梅影的长发，脸色惨白，嘴角挂上轻蔑的微笑，脚步锤击地皮，地皮把震颤传导给每个人的身体，激荡心血。日本兵看到走来的梅影，端着枪呼啦一下子围上，看到梅影腰上的手榴弹和抓在手的引线惊恐地后退。
梅影走一步，鬼子兵惊恐地退后一步。
木笼里站着的梅思庭双手抓着木栅栏，拼死地高声喝道，女儿，好样的，老子有你这样的闺女死而无憾了！孩子，是爹不好，爹只顾着狗都不吃的所谓脸面，那样伤我儿的心，爹有罪啊，爹罪大恶极啊！
梅影站住，抬头盯着木笼，高呼，爹，有您理解就够了，女儿就能安心上路了。可是爹，女儿不孝，连带亲爹遭罪了，女儿给您磕头了。说着，梅影当地跪下，连着给梅思庭磕了三个头，脑袋把干燥的泥土磕下一个浅浅的凹印，凹印染着殷红的血，额头血粘着泥土。
梅思庭高叫，声音冲荡着空气，烈火般燃烧，说，儿啊，谁说忠孝不能两全，爹，今儿见着了！黄泉路上，我们父女作伴！
梅影高声大喝，声音尖利，像一把把锋利的匕首，直刺人们心灵深处，血呼啦啦流在每个有良心人的心里，加速血液的沸腾。梅影道：日本鬼子听着，我梅影就是你们要找的独孤大侠，是我亲手送走了你们四十九个东洋鬼子的命。现在，我来了，如果你们还有点日本武士的尊严，就放了这些老百姓，一切与他们无干！
好，我答应你。宫本得意非凡，朝城下挥手。围着的日本兵撤开包围圈。人们看到了生的希望，可是这个生的权利是一个弱女子用自己的生命和尊严换来的。人群不乏有明理有气节者，他们对着梅影再拜，高呼救命恩人。梅影朝他们微笑，挥挥手说，快快离去，鬼子不是人，防止他们反悔，快快走快走。众人哭泣着依照梅影意思，扶老携幼逃去。梅影瞧着悲惨又无奈的人们，两颗泪珠滑落地面，溅起两朵灰尘的花朵。
梅思庭哈哈大笑，说花木兰啊花木兰啊，哈哈哈哈哈哈……
宫本叫道，梅影，人我放了，该兑现你的诺言了。
梅影抬头大喝，你不是大日本武士吗，不是战无不胜吗，难道还惧怕我一个小女子！
宫本语塞，脸色酱紫。
梅影抓住机会说，我有两点，答应了，我立马卸下手榴弹，随你去报功领赏。
宫本轻狂大笑，说，好，哪两点。
梅影咬字准确，不疾不徐说，一，放下我爹，我们父女见面；二，将抓来的梅镇妇女送过来，我要看着他们离开，然后我随你处置。
宫本朝手下挥手说，放笼子，带上梅镇女人。
木笼在梅影注视里缓缓放下。
城里城外无数双眼睛注视着，随时准备着。一切出乎人们预料地发生了，留下的只有各自的良心和愧疚，还有一群和梅影一样的随时慷慨赴死者。
十五
所有的女人衣衫不整，有的衣服被扯破，鼻青脸肿，还有嘴角流血者，完全失去了往日的光鲜尊贵。梅孝先小老婆一惊一乍，絮絮叨叨，被扯破的胸衣搭拉着，脸上留着血迹，逢人就说，我是镇长三姨太，我没失身我没失身。惊叫，鬼呀鬼子啊！梅孝先闺女和两个儿媳妇按住她，闺女说，三娘，你没失身，我们都没失身……三人眼泪迷糊地看着众女，可怜兮兮。众女低头啜泣。
大门哐当打开，阳光汹涌而入，众女惊恐尖叫，浑身颤抖。那个城头上喊话的金丝眼镜蹬着马靴斜挎着王八盒子摇晃着身子闯入，后面跟着十几个端枪的日本兵。小老婆大笑着扑向金丝眼镜，叫着，我没失身我没失身。跪倒金丝眼镜面前。金丝眼镜抬起马靴大叫，去你老母，早就是黄军的玩物了，还他妈的装贞洁烈女。小老婆被瞪向墙角，脑袋撞到墙面，昏厥过去。金丝眼镜瞧都不瞧，大喝，宫本太君有令，放你等回家。众女惊恐地盯着金丝眼镜，谁也不敢相信。金丝眼镜大怒，咋啦，不想走，那好啊，外面的黄军可是等不及了。轰的一声，众女跌跌撞撞扑向门口。
街上疯跑着一群衣衫破片翻飞披头散发的女人，哭着叫着逃命。金丝眼镜和押解的鬼子兵走在后面。金丝眼镜大笑大叫，慢点慢点，跑那么快干嘛，又不是砍头，你们老爷都等着黄军的剩汤喝呢，哈哈哈。众女听了，停止了奔跑，脚步裹着心事重重，就像去刑场。金丝眼镜说，哎，这就对了，你们现在身份高贵了，黄军用过的女人，量你们老爷不敢慢待。刻毒的提醒，像重锤击打在众女心头，往日的骄狂、刻毒、不可一世死亡了，变回一群可怜可悲可叹的女人，她们深刻体会到了被迫、无奈、弱小。好几个女人又开始了哭哭啼啼，走成了一群悲惨的可怜虫。梅孝先家女人费力地拖着人事不省的小老婆，一路凄凄哀哀，往日的骄横落到烂泥淖里。
梅影和老父亲互相搀扶着矗立城门口，目睹女人们哭哭啼啼走来。梅思庭要上前，梅影拉住说，爹，不用管！梅思庭叹息一声说，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日本鬼子禽兽不如。
爹，畜生听不懂，省省吧。
众女见到梅影父女，特别是梅影绑在腰间的手榴弹，明白是怎么回事了，纷纷跪下，呼喊：恩人啦！梅影怒道，别假惺惺的了，还不赶快走，日本人要是反悔了，你们谁也走不成！众女一片低呼，像一个个丧家之犬跑过梅影父女身边。
看着快要到山岗的众女，梅影回头说，爹，您也走，有我在，他们不敢怎么样。梅思庭转身面对梅影，严肃地说，闺女，爹今儿长脸了，死而无憾！不要劝我，老爹陪着我的好闺女，生死与共！
突然城内枪声和爆炸声猛烈啸叫，梅影父女和日本兵惊愕，看向城内。宫本大喝，防止……没等他的话说完，城外枪声大作，子弹飞蝗般飞向城头，城门处十几个伪军突然朝身边的日本兵开枪。方鲁高声呼喊，梅影、伯父快跑。梅影明白了，这是李湘林方鲁他们在营救自己，带着爹跳下脚边的壕沟。反应过来的日本兵用重火力封锁壕沟，子弹冰雹那样密集，溅起一片片泥土的暴雨，压得父女两抬不起来头。忽然壕沟里窜过来三个伪军，梅影举起一颗手榴弹要同归于尽。伪军大喝，梅影，是我，李湘林。梅影松了一口气，晕倒沟壁，拉了弦的手榴弹嗤嗤地冒着白烟。李湘林纵身飞扑，抓过手榴弹压在身下，手榴弹在李湘林身体刚刚压住的瞬间爆炸。
天空黄橙橙，染了太多的血，硝烟在黄橙橙里弥散，血腥味罩着这片天地。
十六
血蒙蒙的斜阳撒了一路，男人女人走在血路上，一个个走得没心没肺。梅孝先发着垂死的尖叫，这可这么好这可这么好啊！腿一软跪倒泥地，仰面惨呼，祖宗啊，奇耻大辱啊奇耻大辱啊！梅孝先涕泪横流，拍打着泥地。
众人停下脚步，瞧着，谁也不敢上前劝说，因为谁也不知道拿什么劝说，谁都没有心情劝说，他们可都是奇耻大辱的同路人。一个女人咬牙切齿地说，都是你们弄的，整天仁义道德，睁着双眼说瞎话，生生的把一个忠烈女子说成是荡妇是水性杨花，败坏了梅镇侮辱了祖宗，还赶人家走。这下好了，都是荡妇了，你们这些老爷都戴上日本人的绿帽子了，看你们今后怎么办！
一直被人抬着的梅孝先小老婆从担架上翻身下来，她现在不疯了也不半死不活了，瞪着牛眼鄙视斥责的女人，散泼地大叫，咋啦咋啦，胡咧咧啥，啥叫荡妇，老娘身子干净净，拼死保住了身子，要不老娘也不会被打成这个样子！梅孝先家女人一起帮腔，都说他们都保了清白。那个女人哈哈大笑说，好啊，别扯臊了，脱了裤子叫你们男人查验，敢吗？顿时叫骂声四起，众女扑向怒斥的女人，揪头发扯衣服扭打，混乱一团。梅孝先拿过身边一个枪兵的枪朝天开了一枪，大喝，够了，还不够现眼吗？
众女人松手垂头。小老婆气咻咻说，老爷……
闭上你的臭嘴！梅孝先将枪扔给枪兵，拍拍手，厉声道，回镇里谁也不准说说……说这个事！谁说了就沉谁的河！听到没有！众人稀稀拉拉应和。梅孝先大喝，听着，这一切都是梅思庭家那个劣畜闹的，她才是梅镇的大罪人！
小老婆说，对对，一切都是那个梅影的罪恶，她是我们梅镇的公敌是梅镇的耻辱。大家不要互相针对，梅影才是我们受苦受难的根源。
戴眼镜说，对对对，大家统一说辞，这样，我们回家就没事了。听镇长和三姨太的，记住，梅思庭他们家才是我们的公敌。
众人轰然称是。
十七
梅镇四处浓烟滚滚，火光映红了半边天，燃烧的爆炸声此起彼伏，叫骂、哭喊声震得月亮闭上眼睛。
大榆树下挤满了战战兢兢的男女老少，四外的火把不断滴着血红的泪滴，空气里蓄满了死亡的腐败。宫本的脸在火光里摇晃，血红、暴戾，狠毒地盯着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男女老少。梅孝先等乡绅在刺刀的押解下，躬身垂头站在宫本面前，乖得像三孙子。宫本上前抽出指挥刀在梅孝先脑袋上比划，梅孝先妈呀一声跪倒地上，身子像狂风中的小树叶。宫本哈哈大笑，如厉鬼啸叫，插回刀，伸出手拍拍梅孝先的脸，说你的粮食大大的，送给黄军。
梅孝先点头如捣蒜说，有有，梅某倾尽所有，亲自给黄军送去送去。
宫本指着男女老少，说，他们的全部杀掉。
梅孝先急急巴巴说，太君太君，他们都是良民，大大的良民，梅影才是反抗分子，梅影该杀，她的家人该杀！
人群里有人高喊，你放屁，梅影是好人、恩人。
好些人呼喊好人、恩人。
宫本朝天空抬抬手，一梭子子弹掠过呼喊的人群头顶，很多人趴到地面颤抖不已。
梅孝先抬头惊恐地，太太君，我我说错了？宫本抓着梅孝先衣领提溜起来，对着梅孝先的脸咬牙喷射吐沫星子说，你的良心大大的坏了，梅校长救回了你们的女人，你还要杀梅校长？
梅孝先蹬着牛卵的眼睛，他搞不懂宫本怎么替敌人说话了，惶恐地说，是是，太君说得对，梅校长是好人好人，我是忘恩负义的畜生畜生！
那你就该杀！
梅孝先惊愕，气结，扑通跪倒，爬行宫本脚下，哭诉说，太君太君，我该杀，可是我能为太君办差啊，为太君效劳啊，太君您说，我天亮保证亲自带人送粮食到太君的军营。
宫本哈哈大笑说，东西的要，人我也要。
人？梅孝先惊恐地说，太君，我保证效劳，人人人……梅孝先啰嗦着。宫本暴怒，指着众人喝道：喊，叫梅影救你们！
哦，太君，我知道了。梅孝先飞快爬起来，转过身对着众人，大喊，大家一齐喊，请梅大姑出来救我们，不然我们都没命了。快喊快喊。梅大姑，梅菩萨，梅镇父老乡亲求求您了，出来吧，您出来了，三千多条命就保住了。喊啊快喊啊！
哭喊声震天动地冲击而去：梅大姑、梅菩萨在梅镇上空旋转，死亡扑着翅膀乱闯，怪诞地扑打着群山，月亮滴下清冷的泪水，在火光里虚化。
梅影从大榆树背后走出，立即引出群呼：梅大姑！
众日本兵端枪对着梅影，如临大敌。梅影走得地动山摇，地皮嘎嘎怪叫，脸上光影奔腾，眼睛平和地盯着众人，似乎有千言万语要告诉乡亲们，却一句话没说。
学生惨呼，梅老师。一片凄惨的哭泣。
大姑，您老不该出来，留着您能给我们报仇。梅奔捂着耳朵推开人群跑出来阻拦梅影，叫两个日本兵拦住。梅奔放开捂住的手，高喊，大姑，侄儿梅奔以前错了，我不该认贼作父，我们这些人死有余辜，不值得救，你救了他们，事后会反咬一口，不值得不值得啊，我们梅家的大姑奶奶！
砰的一声，梅奔张着嘴巴固定了垂死叫喊的面容，血从子弹击中的洞里汩汩流出，仰面朝天倒下。乡场上又是一片惨呼，人们怎么也没想到猪狗不如的梅奔，在关键时候挺身而出，勇敢地死在宫本的枪下。
宫本将王八盒子插回，朝着走来的梅影虚弱地怪笑。梅影站住，从容不迫地说，宫本，放了乡亲们，我跟你走。
吆西。宫本朝身边的军官耳语。军官大喝，撤退。
鬼子兵潮水般四散，空气骤然冷却。
梅孝先等跪在地上爬不起来。乡场上哭天抹地，人们只能用这个最直接的最无奈的方式感谢救命之恩，没有谁再敢说梅影的不是。谁也没想着离开乡场，梅孝先的女人低着脑袋躲在人群缝隙里，再也不敢耍横。
人们朝着出镇的方向跪着，一双双泪眼仿佛穿越黑暗陪着他们的救命恩人，他们仅能用这种方式表达对梅影的感激、崇敬，还有哀悼。他们心里都明白，梅影一去将再也不回头了。
轰的一声，镇外闪现灿烂的红光，璀璨如节日礼花，铺天盖地照亮了山河大地。
后来人们才从惊吓得连夜逃跑的一个小汉奸嘴里得知，那晚，梅影站到落日崖的山岗上朝着梅镇凝望，宫本来拉他走，梅影乘势抓着宫本，拉响了衣服里面的炸药，不但炸死了宫本还炸死了身边四五个鬼子。说梅大姑就是我们这块土地上的神。
十八
梅镇人找来经验丰富的退休仵作，将带着梅影血衣碎片和可能的骨头残片，归拢一处放入棺材。
出殡那天阴风惨惨，日色无光。全镇男女老少凡是能走动的全体出动，四外的村镇听说了来了很多人，连闻知此事的国民政府和共产党游击队都派了好些官员代表，前来为梅影送行。附近的三十八团团长亲临，带着一个连兵力护送梅影出殡。
梅影的棺木缓行在古老的梅镇街道上，白色的人群簇拥着棺木。人们用泪水洗面，用啼血感恩，用怒火宣誓。梅影死了，尸身残破，换来三千多条生命活着；梅影倒下了，三千多条生命站起来了。
山河哭泣，群山垂首，漫空飘舞着圣洁的雪花。
遵照梅思庭意思，将女儿梅影下葬在梅镇出山口落日崖上，看着梅镇，守护亲人。
古老的梅镇涌来上万人，还有漫山遍野持续赶来的扎白戴麻的人们，青绿的山被白色覆盖。他们为不屈的精神感召，他们为受尽屈辱还守护人民的灵魂送行。据说，梅影是在突然一片血红的阳光下下葬的，棺材落土，血红突然消失，剩下的是上万人的悲痛。
方鲁挖来一颗梅影最喜欢的并蒂山百合，小心栽种到梅影坟头。山百合清雅、高贵，一尘不染，在微风中含着微笑，像一面猎猎招展的旗帜。
好些学生哭晕，好些女人哭得气息奄奄。梅思庭夫妻坚持到女儿坟头堆起，双双晕倒坟地，被人抬回。梅孝先等长跪坟头，叫方嫂、田磊抓起，怒斥。梅孝先惊颤地后退，脚下一滑，顺着落日崖缓坡滚落，摔折了腿，从此躺在家里，直到抗战胜利后在出来过一次，于终日惶恐惊惧里死去。
方鲁栽种好山百合，神情严肃地对着坟头三鞠躬，庄重地说，梅影，那天早晨在河滩上，你说你希望能跟最喜欢的人办一场醉心的婚礼，尽管这里不是河滩，也没有婚纱，但是，我知道你是最喜欢我的，我曾经那么无情地伤害你，导致你的离家出走，希望你能原谅我。希望我们能在九泉之下举办那场醉心的婚礼。
啪的一声爆响，子弹划裂天幕，拖出悠长的尾音。方鲁的手枪抵着太阳穴，在众人目瞪口呆里徐徐倒下，脸上含着微笑房建辉
一
梅镇像头温顺的卧牛，静静地卧在群山怀抱中，浑身上下披绿裹青。麻石板街道被夜露洗得水滋滋亮汪汪，两边排列的早点铺炉火烘热了空气，唤醒了梅镇的早晨。
早起讨生活的人们用身体挖走挡住他们前行的浓雾，又在身后旋转出一朵朵雪莲花，诱人的吆喝声在初日的抬爱里温暖地舒展。镇中有一块不大不小的很有来头的乡场，偏后矗立一颗似乎和古镇同龄的老榆树，巨大的冠盖庇护了乡场，清朝那会用作贴告示和砍头的去处，后来延续了贴告示的传统，免除了杀人的功能，代之为开大会的聚集地，对面是绿茵拱卫的镇公所。挨着镇公所是一座拱背吊满青苔的小桥，清幽的河水绕一个弯划过新开的小学堂，甩向深山的怀抱。
阳光赶起群山的青翠倒立河水里，几只大白鹅嘎嘎叫着踏波掠浪，脚掌下快速开放一串青亮的水花，掩翅在两只翠羽鲜亮的鸭子身后。鸭子丝毫不以为意，专心埋头对着一丛银红色水中根须一通咕咕噜噜，搜食隐藏在根须间的美餐。河水绿茵茵地微笑，洁白的山百合不辞肥瘦地打扮着河滩，卵石在阳光下闪着温润的光泽。
年轻的梅影和方鲁并肩拥着温情漫步河滩鹅卵石，面对此情此景，他们很容易走出一个婚姻的完美。梅影抬手将一绺微风抓下的鬓发掖进眼镜腿里夹住，微笑牵着山光水色，她接受刚刚回国的洋博士方鲁之约，来到清晨的河滩，方鲁说要商量他们的终身大事，定下了他要立马返回重庆就任，抗战时期时间不等人。尽管他们来此目的明确，却谁也没有说正事，脚步徜徉在山水的舒美中，都不想破坏宁静、和平、阳光送暖的早晨。
梅影弯腰折了一支并蒂山百合，嗅着欣赏着，转向白西装白礼帽斜纹紫红领带的方鲁，送出绿茵茵的微笑说，看出什么了？方鲁从绅士的微笑里探出思想，费力地解读山百合，说她是白色的新鲜的。梅影说对也不对，你这个留法博士难道就学会这点浪漫？方鲁笑出不好意思说，我是学习军事的不是去进口他们的浪漫。那你说，我洗耳恭听。梅影笑了，笑碎了一河水，河水亮银子那样怂恿铺排。梅影收住笑说，你就没看出圣洁、高贵、顽强。方鲁哦了一声，像个开蒙的童子，说，那梅校长梅老师能不能为方某启蒙一二。梅影夹夹灵动的眼皮，微笑从嘴角滚落，说你没看出她们在任何地方任何环境里都能生长？河滩上山岗上到处都是她们的家她们的亲人。我是老师，我说一，你去反二反三吧。
方鲁微笑着推推鼻梁上的眼镜，说看来我这个洋博士要好好地解决水土不服了。方鲁起大早来河滩上可不是为了增长学问，他要在感情的热锅里炒出关于他们俩的未来幸福，这也是他在重庆的民国政府报道后就马不停蹄赶回来的原因，希望把小时候方梅两家定下的娃娃亲落到实处。梅影可是留过日本的学生，热心于教育，故而坚辞省府邀请回乡办了小学堂。方鲁不仅要摘婚姻的果实，还要设法打通梅影的思想和他一道去重庆。梅影不和方鲁讨论去重庆的事，指点山水树木花草说事，这里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情意满满。方鲁努力保持绅士风度，希望自己的热乎融化梅影的小心态，绅士地吸收梅影的芳心。梅影学生头上一缕头发再次调皮地滑落，只得重新将她们按捺进本该的座位里，嘴角掀开胜利的微笑，目光里绿意翻涌。方鲁有些急躁了，很想说出自己的大道理，看到梅影走在诗意的微笑里，只好在心里缓释急躁。梅影继续踏着小碎步，走出了温良恭俭让，好像忘记了让方鲁举一反二反三。
山亲爱地拥抱河水，舒展出一副宽大的绿色风景画，一两条小鱼跃出水面，似乎在向鹅们鸭们叫阵，远处几个牧童弃了牛儿不顾，尽情在沙滩上追逐、嬉戏，欢笑声撞进白云的怀抱。
梅影抬起笑意温和的脸庞，目光在画卷上移动，突然打向远处的追逐，把笑洒到他们的欢笑里，扫一眼急迫期待的方鲁，说，方大博士我是个小女子，只喜欢家乡的山水，希望生活在青山绿水的平静里，远离山外的炮火连天。
方鲁推推鼻梁上的眼镜，耐着性子问，难道一个留日学生就没有自己的理想，过着随遇而安的古老日子，这还是新女性吗？山外的炮弹迟早要落到山里，那时候你还能这么恬静、悠然？
梅影站住，瞧着倒映在河水里的蓝天说，理想，呵呵，谁没有理想，我的两个理想之一就是办好镇上新开的小学堂，听到孩子们朗朗的读书声就是天下最美的事，他们长大了会走出大山，去……梅影截断话语，弯腰捡起一块卵石砸进镜子般的河水，河水敞开了一朵喇叭花，飞溅的水珠落下重新砸开了一圈小喇叭花，清亮地笑出满河的畅快，河水的笑音在水面游行、飞越，连接青山扑向蓝天。
方鲁背对着河水挡住梅影的视线，坏笑着逼问梅影第二个理想是什么。梅影笑而不语，再次拾起一块扁平的卵石准备撒手河面，方鲁张开双手不让梅影投掷，说，有理想是好事，难道还怕说出来。梅影丢下卵石，拍拍手掌，目光越过方鲁头顶，投向远山的清越，迷蒙了双眼梦幻似的说，我希望在这里在一个宁静的下午，和我所喜爱的男子举行一场醉心的婚礼。
啪，方鲁拍手掌激发出温暖的脆响，说，那最好，别开生面别开生面，肯定终生不忘！我们俩在这一点上终于找到共同点了，太好了！
啪——勾——突兀、惊颤，拖着尖锐的啸叫撕裂群山的静谧，那是死神传送的请帖。方鲁和梅影终止了调蜜，目光打向声音发出处，那是牛头方向，那里连接山外的道路，火药爆发出强劲，推送子弹划破蓝天。方鲁惊呼，三八大盖，日本人来了！
枪声接二连三下着狗崽子，牛头那边呼喝声直冲云霄，惊恐的绝望的呼叫震动群山，整过镇子跟着震颤、慌乱。梅影急切地说，方鲁，我要去学校。不等方鲁回应，撒腿跑向能看到青绿覆盖下的部分白墙黛瓦。
“鬼子来了！”成为梅镇这个早晨永久的惊恐。
方鲁大喊，梅影，回来，日本人马上就到了，赶快往山里跑！
梅影裙裾翻飞，像一朵速开的蓝色山百合，像一面烈烈招展的旗帜，摇摇送来你走吧，那里有我的学生还有同事！梅影跑得飞快，和刚才判若两人，她在和死亡争抢时间。
进镇子的麻石街上男窜女叫，街面横躺着白的绿的红的各色吃的用的，还有躺在炸坑旁边血呼啦叽的尸体，硝烟弥漫。窝在店铺石阶台上女尸流着最后的血，烧饼摊子倒地旁边的店铺燃烧着大火，黑烟翻滚，冲天而起。啪勾不停，每啪勾一声，准有一个活生生的生命倒下。街口冲进来一群端着长枪戴着黄色招魂耳帖的嗷嗷怪叫的两条腿畜生，枪口冒着硝烟，刺刀上滴着殷红的血，他们见人就杀见东西就抢。两个黄衣畜生抬着一个拼命挣扎尖叫的妇女往门里窜，嘴里胡乱地大笑怪叫，一个鬼子兵枪刺上挑着一个四肢在空气里徒劳乱舞的婴儿，高声大笑大叫，几个围观的日本兵跟着胡叫怪笑。
大火四起，浓烟覆盖，叫声哭声和残忍的笑叫声构筑了梅镇灾难的全景图。
梅镇似乎醒在睡梦里，醒在枪炮的教训里。善良的人们似乎没来得及看清对方，就消失在子弹的扑击中。
这天，永远定格在公元1939年5月6日，湘西一个古镇的早晨。
青山绿水不再静谧优美，和平的阳光再也照不进古老的梅镇。
二
习惯生活在安步当车的千年古老里的山民百姓何曾遭受如此劫难，大部分人纷纷逃亡深山之中，暂时没有逃走的没头苍蝇样乱窜乱撞，烧香拜佛的人不在少处，佛祖非常吝啬他的无边佛法。
学校里早已乱成一锅粥，狼奔豕突，惊恐的哭喊声代替了朗朗的读书声。枪声咋起时，几个男女老师正带着学生准备排练梅影编写的抗日剧《血色》。初闻枪声，一个男老师还开玩笑说，这可是绝好的背景声响。随着更多的枪声还有炮声传来，玩笑声熄灭，惊恐挂到每个师生脸上。枪炮声下的惊叫、镇民的拼死逃跑给他们上了一节惊心动魄亡国课，慌乱哭喊改变了校园。院中竹林边，好几个女生抱团哭啼，余下的学生围住老师张着惊恐、希望的眼睛。老师们没了主意，一个女老师抱住另一个女老师哭泣。有人拉开校门，众人跟着逃出，很快退了回来，个个成了惊弓之鸟，五官变形。那个带头拉开门的田磊老师，狠狠闩上门，大叫，完了，鬼子兵冲过来了，怎么办啊，赶快想法子啊。
都不许哭！梅影如天兵天将突然降临，紧急大喝，说哭喊没用，反而给鬼子指示了方向，别哭别喊，跟我来。哭喊声随着梅影的镇定降温。梅影脸色煞白，胸口剧烈起伏，她是从河滩的爱情温柔地直接冲进可能随时丧命的火坑里，她要挽救她的学生。她的话镇住现场，绝望中的师生像找到生的寄托。梅影指挥老师们带着学生往学校后山跑，她断后，为师生的脱离拖延时间。田磊要和梅影留下来拖延时间，梅影厉声说，保护学生是你最大责任，不要叫我担心。田磊流下眼泪说，是，校长，我拼了命也要送他们走，你你也要……
别婆婆妈妈的，还是男子汉吗，快走！梅影柳眉倒竖，平时的循循善诱、温和的梅影不见了。门外叽里咕噜大叫，砸门声此起彼伏，门板嗦嗦颤抖。梅影上前一把推走田磊，大吼，记住，保护学生是当老师的责任！田磊抹了把眼睛，扛起一个吓晕的女生窜出后门。
梅影站立院中，整理了一下衣服，严肃地盯着被暴力摧残的门板，镇定得像一座巨石。门板哗啦一声向门内倒下，一群凶残的日本兵端着枪冲进来围住梅影。梅影在日本兵冲进来的瞬间身子哆嗦一下，随后稳住，迎着快要刺到脸上的刺刀丝毫不退缩。残暴的鬼子兵歇斯底里，抽回枪，准备将刺刀刺进梅影胸膛，被一个挎着腰刀的军官制止、训斥。鬼子兵收回枪，哈依一声退到一边侍立。军官朝围着的鬼子兵挥挥手，鬼子兵收枪撤围。军官上前用半生不熟的中国话说，你的梅校长？梅影急速打量军官，大义凛然道，是，本校不欢迎你们，请你们立即出去。军官嘿嘿笑说，我们是来帮助你们建立王道乐土，是朋友是客人，留学大日本帝国的梅校长难道没学到一点点礼貌。梅影冷笑，说有端着枪闯进来的客人吗，拿着刺刀威胁主人这还是朋友吗，这就是你们要建立的王道乐土？军官尴尬，脸色血红，尴尬地笑，说，我们不讨论这些，你的老同学在等着，我们是奉命邀请。请！梅影看一眼学校，平静地说，带路。
粗大的大榆树干上绑了七八个壮汉，鬼子兵端枪警戒。乡场上站着一两百哭哭啼啼男女老幼，鬼子兵用刺刀围住，四外高处架起几挺歪把子，虎视眈眈。树旁石凳子上坐着一个中佐鬼子军官，指挥刀立在岔开的两腿之间，一双戴白手套的手按住刀柄，瞪着三角眼欣赏他营造的这幅画面，得意在他脸上流窜。身后站立两个军官，脸上凶神恶煞，侧面躬身站立一个头戴日本军帽着中式衣裤挎盒子炮的中国人，他就是镇上梅老妖的儿子梅奔，因为吃喝嫖赌叫梅老妖赶出家门的败家子，后来听说去了东瀛岛国，没想到十年后成了鬼子兵的狗。
人群后面响起一阵叫骂，人群分开。鬼子兵押着绑缚着双手的梅影进来。众人惊呼，纷纷垂下头颅。田磊和几个男女学生随后押到。
梅影走得大义凛然。押解的军官跑到中佐面前讨好地报告一番，中佐放出微笑站起来走到梅影跟前，说，梅影小姐，没想到在这里见到老同学，难得难得。对不起，都是手下鲁莽，怎么能这么虐待老同学呢。伸手要替梅影解开绳索。梅影沉静地说，不必，这里只有中国人和日本人，没有其他的。中佐诞着脸皮呵呵笑说，误会误会了，我们是来大东亚共荣，建立王道乐土。梅影冷笑，目视现场，说，宫本，这就是你们的共荣，刺刀下的共荣？看着还在冒烟、燃烧的街道和街道上的尸体冷峻地说，这就是的乐土，鲜血、尸体、燃烧的乐土？畜生也讲乐土！
“八嘎”！宫本身边站立的军官狠狠打了梅影一耳光叫骂。宫本抬手制止，脸像个皮蛋，嘿嘿冷笑，指指大树，指指现场的人群，说，我今天只想和老同学畅叙同学之谊，没想到老同学如此不给面子，我是个说话算数的人，这些人是死是活都在老同学你的一念之间。如果答应和我回兵营，这些人马上自由。宫本抬手一招，身后躬身站立的梅奔扯着嗓子对众人道：宫本太君说了，这次来是诚心邀请梅影小姐去军营一叙，商谈建立大东亚共荣事宜，造成现在的不愉快都是不理解造成的，只要梅影小姐，不对，应该是梅影校长，梅校长要是过去商谈，你们不仅不会死而且还能好好地活着，等梅校长和宫本太君商谈好了，我们就是一家人了，你们可都要感谢梅校长啊！
人群里戴着瓜皮帽弓着细腰留着山羊胡子的镇长梅孝先扯着公鸭嗓子大叫，梅大姑，您就答应了吧，您答应了就是我们梅镇的活菩萨，观世音在世啊！好些人跟着附和，喊道，活菩萨啊，答应了吧。梅奔大喊，对，梅校长就是观世音菩萨，她答应了，你们就活了，能过好日子了！
凭什么叫一个姑娘担负这个天大的重责，你们你们还有人性吗？田磊怒声大喝。一个鬼子兵上前打到田磊，几个学生惊呼，护住田磊。中年妇女方嫂大喝，田老师说得对，我们这些人的生死怎么能搁在梅校长一个女子身上，你们这不是帮着鬼子逼梅校长吗？你们你们，还是人吗？镇长身边几个女人上前按住方嫂，一个三十几岁妖娆的女人用帕子塞住方嫂的嘴，阴沉地威胁说，方嫂，你还要不要你的烧饼铺子了。被堵住嘴巴又被人摁住的方嫂挣扎，呜呜地说不出话。
宫本看着现场嘿嘿冷笑。梅影怒喝，宫本，你还有人性吗？
宫本哈哈笑，说，我从来不强人所难，至于人性嘛，那是战争的人性。回头对围着那几个捆绑大汉的士兵挥挥手。啪的一声，一个大汉死在鬼子兵的子弹里。现场大乱，哭喊嚎叫。鬼子兵一阵紧急拉枪栓声。梅奔大喊，肃静肃静，难道你们真要惹怒黄军，统统给黄军做活靶子吗？梅孝先大喝，安静安静，不要惹怒太君！
梅影胸口起伏，脸色血红，对着宫本大喝，宫本，你要是一个军人，冲着我来，给我一颗子弹！
宫本哈哈笑，说，这可是你说的。
校长！学生惊呼。
啪的一声，又一个大汉垂下脑袋，血从胸口汩汩流出，宫本击毙的。全场死寂，睁大了眼睛盯着，惊愕、悲愤。
畜生！梅影怒骂。
梅孝先大呼，大姑，您不能再激怒太君了。求求您了，梅家姑太太！
姑太太，求求您了。梅孝先身边的几个女人齐声呼喊。
梅影盯着她们，激怒道，你们你们。梅影不知道说什么好。
宫本重新走到梅影身边皮笑肉不笑地问，怎么样，老同学，还是不愿意？梅影不愿意和宫本多说一句话，后背对着宫本。宫本盯着梅影的后背恼怒，转头对身边军官耳语。军官招来两个鬼子兵耳语。两个鬼子兵狂笑，放下枪，脱光了上衣。众人看着胆颤心惊，女学生和姑娘们或扭头不敢看或闭上双眼，呼吸凝重，空气仿佛在剧烈燃烧。鬼子兵脱得只剩下一条裤衩，推开前面的男人，一人一个抓出来两个十几岁的少女。少女大哭大叫，众人激动惊呼，想上前救护。鬼子军官对天鸣枪，众人惊恐后退。两个鬼子兵将少女带到大树下，在众目睽睽中按倒她们，骑上怪笑怪叫。
住手！梅影冲着宫本大喝。全场死了般，目光全部集中到梅影和宫本身上。宫本诡秘地笑。梅影决死地说，放开她们，我跟你走！
宫本嘎嘎怪笑，对大树下挥挥手，拍手说，早说，这一切都不会发生，请！
梅影转过身深情巡视在场的梅镇人，目光所到之处响起一片哀嚎，人们多么无奈多么可伶。梅影目光落到学生脸上。学生哭喊道，梅老师，您不能去！梅影闭上双眼，两滴泪水从眼角滚落。
梅影走了，走在一群蝗虫的队伍里，走在阳光惨淡里，走在满街尸体和烟熏火燎里。
三
日本兵满载着战利品撤走了，后面的一群兵还烧了几家房子，在狂笑里踏着梅镇人血迹走的。
梅孝先和他身边的几个女人兔子样窜回去，乡绅们看一眼大树摇摇头走开。乡场上人群哭哭啼啼扶老携幼散去。留下的是那些死了人的苦主和被绑着的家人，方嫂和田磊，还有哭泣的学生们。方鲁冲进现场目睹悲惨，看着参天大树，目光在燃烧，双手举过头顶嚎叫。
镇公所里斑斑驳驳，像个垂死的老人，阴气裹着发霉的空气，播弄死亡味道。梅孝先坐在太师椅里和众乡绅喝着茶商谈事情，好像根本没发生过灾难性事件，两个儿媳一个女儿和一个小老婆妖妖娆娆围拱着有说有笑。小老婆嗲着嗓子说，早知道黄军动用这么大阵仗只是为了一个梅影，还不如早点绑了送过去，免得全镇鸡犬不宁。女儿说，是啊，我瞧着就不舒服，一个女子不在家学女红，办什么新式学堂，镇上好像就她一个能人，这下好了，伤风败俗了吧，自找的。小老婆笑得热气噗噗，说，这下好了，梅思庭那个老东西攀上日本女婿了。大儿媳笑着说，三娘，说错了，那是日本人大公众的女婿呢，那可是一个兵营呢。
喝茶的乡绅有人摇头，有人放下茶杯脸色难看。
够了，都给老子滚，我们说正事。梅孝先听到她们说得不像话，看到乡绅们不满，只得赶她们走。
小老婆扭着水蛇腰不屑地说，媳妇们，跟小妈走，切，就这点能耐。梅孝先摔了茶碗，碎了的瓷片翻着筋斗飞溅，落出一片细碎的闪耀，眼睛瞪圆像要吃人。众人大惊。众女人这才悻悻地扭着屁股走进耳门。
抱着水烟袋乡绅问，要是梅思庭回来追问，我们怎么说？他们家可是有十几条枪。众乡绅附和，惶恐不安。梅孝先拍了桌子，拉着公鸭嗓子说，追问，追问啥，有本事到日本人哪里追问去，今儿这场大灾，根子都在他梅思庭身上，他要不把那丫头送到东洋上学，能认得那个叫宫本的吗？要不是跟宫本勾勾搭搭，他能带着兵来祸害咱们？众乡绅惊愕，张着嘴巴说不出话，目光可怜又可嫌地盯着梅孝先。靠梅孝先身边坐着的戴一副黑框眼镜的刀削脸连忙笑着说，梅翁目光如炬，看得透彻深远，归根结底还是他梅思庭种下的劣根，门风不正，怨谁！
乡绅们有叹息的有附和的，一场邪恶的闹剧在笼子里躁动。
方鲁气冲冲走进公堂，指着众人大怒说，你们你们可都是梅镇的头脑，出了这么大祸事死了那么多人，现在梅影为了保全你们被抓进日本兵营，你们居然还坐在这里喝茶说笑，你们喝下的可是他人的血泪，肠子不烂吗，还笑得出来！
戴眼镜的站起来愠怒，说你可是方家大公子还是留过洋的博士，怎么可以如此咆哮公堂？圣贤之书读到狗肚子里了！
去你妈的圣贤之书，圣贤之书教你见死不救，教你们把一个镇的安危推给一个弱女子！方鲁毫不退让大骂。啪，梅孝先拍桌子咆哮，这里是镇公所，不是你撒野的地方。方鲁盯着梅孝先，眼睛里充血，步步紧逼，咬牙说，哦，镇公所啊，死人了管不管，弱女子被抓了管不管，梅影把自己交出去了，就是为了换得你这样蛇蝎心肠的人活着，太不值得了！梅孝先双眼惊恐步步后退，脸色灰败。方鲁一把薅住梅孝先衣领，大喝，你到底救不救梅影？四个枪兵突然闯入抓住愤怒的方鲁。枪兵是戴眼镜的看到情况不妙，出门招呼进来的。见到枪兵，梅孝先活过来了，声嘶力竭道，拉出去拉出去！
方鲁挣扎着大叫，你们要还是人，要是还有一点点人性，就赶快组织人救梅影，梅影怎么说都是你们的救命恩人！
大榆树下，方嫂手里捧着写有“梅影长生”的木牌，带着学生们和田磊走近树干，把木牌恭恭敬敬放置粗大的树干下的石桌上。田磊带着学生在牌位前摆上香炉和祭品，点燃香插入香炉里。众人退后几步，方嫂双手合十跪下，田磊和学生跟着跪下。方嫂念叨着：大慈大悲的活菩萨梅影，梅大姑，您救了全镇的性命，但愿佛祖保佑您平安无事！学生哭泣，呼喊梅老师！田磊满面泪水说，梅校长，但愿您吉人自有天相，平安渡劫，我们都等着您回来呢！方嫂止不住嚎啕大哭，哭声响成一片，震撼大树，树叶似乎在嗦嗦颤抖。他们身后跪了黑压压一片男女老少，一片哭声。
青色的香烟绕护着哭喊声，震撼整过梅镇，日光惨白，流出殷红的血泪，血红蒙住了天地，风吹响了树梢，呜呜咽咽。
方鲁突然跑过来，抓起跪拜的田磊，怒喝，跟我走！
四
星星像从天幕的破洞里钻出来，繁密地滴着泪珠儿，月亮垂死地斜吊在天幕上，张着半边脸悲惨地瞧着人间。
房间里灯火迷糊一片，家具上像被涂抹了一层黏糊糊的死亡气息。梅影合目坐着，脸上全无血色，像个雕像。桌面摆放着糕点、水果，仍然保持它们的原始。门口两个背抢的日本兵锁住了梅影逃生的可能。自从离开乡场的第一步，梅影就没有打算逃跑，想着如何去死，只有死能解脱一切。一个被日本鬼子抓走的年轻女人，就是逃出去了很难消解那些怀疑的目光，如其忍受别人的怀疑活着还不如死了干净，到了如此地步再想别的那是虚幻的无益的，只能徒增心理负担。她想着如何有尊严的死去，她甚至想到被宫本五花大绑押解刑场，在枪弹的爆响后看着亲爱的蓝天微笑着倒下，倒在山百合的怀抱里，但是心里无数次想着自己的遗憾，再也没机会兑现在夏天的傍晚在美丽的河滩上和自己最爱的男人对着青山、河水还有山百合举办一场醉心的婚礼了，她只能在心里无数次设想那个热切的醉心场景。
一阵沉重的马靴敲击木质楼梯声强烈抬升，楼梯在强暴踢打下哼哼唧唧，像个濒死的病人。梅影呼吸了最后一口人间的空气，等待终极降临。上楼的是宫本，暴虐的马靴声就是宫本残暴的释放，宫本上次在这里带着暴怒离开，留给梅影一个最后的考虑。宫本的马靴踩着中国人的苦难和鲜血跨进房门，随手关闭了它，房间构成一个密闭的恐惧，空气瞬时坚硬。梅影继续保持死亡状态，灵魂似乎脱离身体飞升，在看不见的空中盘旋。宫本这次没有对梅影歇斯底里，马靴踏得轻柔，嘴角似乎挤出微笑，从木质化的空气里迅速传导给梅影耳朵。啪挲，像是一叠轻飘的纸片打击桌面，拍出来的风撞击梅影胸口，血液在血管里四处奔突，血管飘摇着随时爆裂。梅影咬着牙，忍受剧痛，脸色血红。
看看吧，他们都是你的亲人。宫本轻描淡写地笑了，那是吃人后张着血红的口说的，血腥扑鼻。梅影似乎嗅到亲人的熟悉，眼皮跳动，还是开启了眼睛，桌面散落着爸爸妈妈和七岁小弟的照片，这是宫本的恶毒和无人性，用家人来威逼。梅影感到自己像个大海中在狂风暴雨下摇曳的小船，气息悠悠地问，你把他们怎么了？
宫本诡秘地笑，笑声如瓦楞刮着梅影的耳朵、心，痛苦地滴着血。她知道人跟魔鬼无法交流，魔鬼嘴里永远吐不出莲花，问也是白问，合上眼睛在心里为爹妈小弟祈祷。又是啪的一声，一叠照片摔到桌面，阴冷地说，看看吧，他们可都是你的好学生。
你，猪狗不如，畜生！梅影爆出粗口，那是怒急恐惧至极的真实。宫本再次呵呵笑，说如果你好好活着，他们一根头发都不会少。怎么样，条件优厚吧。
无耻！梅影不再冷静了，她知道对面这个冷酷的魔鬼说到做到，只恨自己手里没有枪，怒气、戾气、伤心、悲痛涌上心头，堵塞了大脑，阻断了意识。
夜空泡在垂死里，半个月亮迷迷糊糊像在流泪，草丛里虫子低低地哀鸣，大地和天空在黑暗里颠倒。房间里灯光哀伤地探出窗口，又无力地下垂，跌落濡湿里。宫本那野兽的狰狞割碎了一片片花朵，旋转着飘落死亡的深渊。
骤然的枪声打破了魔鬼的舞会，枪声一声紧似一声，如一只只铁拳砸中魔鬼的头颅。楼门大开，宫本被灯光涂抹成黑炭，慌乱地冲出门，快速扣着衣扣，急问卫兵，哪里打枪？
卫兵指着一个方向说，好像是司令部那里。
枪声、火光编织了魔鬼的死亡链条，大地在颤抖摇晃。
五
城门外的小山岗像一条巨龙静静地卧着，方鲁和田磊等人拿着枪趴在山岗的树林里密切注视城门口。田磊低声问，这行吗？方鲁指指绑在身后树干上穿着和服的日本女人说，有她在，量他宫本没那个胆子，她可是宫本顶头上司的老婆。田磊还是不放心说，万一…
没什么万一。方鲁斩钉截铁道，一会交换后，你们几个不要管我，带着梅影从我们预定好的路线撤离。不用担心我，我可是学军事出身的，你们走得越远我越安全。
说话间，城门楼上火把大亮，烧红了半边天，鬼子兵如临大敌。梅奔的声音遥遥传来，对面的好汉听着，黄军答应你们交换人质，但是你们要确保人质安全，否则梅镇鸡犬不留，石头过刀草木过火！
田磊小声骂道，这个认贼作父的败类！方鲁指指日本女人，顾不上搭理田磊，高喊，你们不要心存侥幸，不要动歪脑筋，我们既然敢来，就有了万全的准备，告诉你们一个消息，不仅城外做好准备，在你们城内若干个要害部门也安放了炸弹，一旦你们打歪主意，城内马上爆炸四起火光冲天！
好，黄军答应你们。这就下去交换人质。
田磊有点发抖。方鲁厉声说，有点中国人骨气好不好，刚才你不是挺有骨气的吗，你没瞧见他们也害怕吗？按照计划行事。方鲁掏出毛巾塞住女人嘴巴，解开绳索，逼着跟自己走。
双方在城外抵近山岗地空地上对峙，火把照耀得如同白昼。大队的日本兵燕翅排开，抢上刺刀寒光闪烁。方鲁让对方士兵退到城门口，否则不交换。宫本只好照做，叫人带出批头散发衣衫不整被堵住嘴巴的梅影上前。
梅奔说黄军是讲信用的，请把夫人放过来。方鲁朝后面挥手，田磊等三人押着日本女人来到身边。方鲁说，看清楚了吗？要不梅奔你过来瞧瞧。梅奔低声告诉宫本，宫本挥手。梅奔胆颤心惊地走过来，仔细打量，回头说，太君，确实是司令夫人。
宫本要同时放人，方鲁不答应，说自己可以站在这里陪着，你们先放人，等我们的人安全了再放。宫本不同意。方鲁用驳壳枪顶着日本女人后脑，女人呜呜大叫。方鲁说，你们人多，有机枪有摩托车，只有我认为我们的人安全了才会放人，千万不要动歪心思。宫本犹豫，梅奔跑回去一阵耳语，宫本不得不下令放梅影。
梅影被绑着双手，走过宫本身边，突然一头撞向宫本，宫本连连后退，还是倒下。谁也没料到梅影不顾性命撞宫本，双方似乎一触即发。梅影要用这个方式激怒宫本杀了自己。宫本爬起来，暴怒，抽出刀要劈了梅影。梅影迎着刀再次冲击。
住手，敢动，立马毙了她！方鲁声嘶力竭道。
六
路上，梅影像个垂死的人，不说一句话，低着脑袋东倒西歪地走着。方鲁想搀扶，梅影尖利地叫道，别碰我！方鲁缩回手，万分惊恐地问，他们他们没把你怎么了吧？梅影不理会，疯了般跑去。
天，亮在满目疮痍里，青烟从废墟里袅袅升起，绕着群山的呜咽。镇口路边的落日崖上皤帆飘飘，纸钱当空，悲伤、凄凉的哭喊声萦绕着坟地，乌鸦盘旋着呱呱怪叫。
几株洁白的山百合，在微风的摇摆里流着泪水。
梅家大门紧闭，没有了往日的枪兵站岗，只有两只石狮子张着空洞的嘴巴无目的地悬望。
门前路上聚集了三三两两的男女，有意无意地瞧着紧闭的大门。梅孝先家的女人在小老婆率领下站到对面，向梅家大门指指点点，肆意嬉笑，招引了一大堆男男女女。听了她们的蛊惑，有人不相信，有人摇头叹息走开，有人随着她们的污蔑兴风作浪，责骂梅思庭门风败坏，表面道貌岸然背地里男盗女娼，将日本人祸害梅镇的责任全部推倒梅家头上，骂梅影臭不要脸，水性杨花，送给一个军营的日本兵用。骂得正起劲的时候，方鲁和田磊他们突然赶到。方鲁责骂他们没良心，说要不是梅影挺身而出那两个姑娘还能保得住清白？接下来还不知道要死多少人有多少妇女被糟蹋。指着梅孝先小老婆和闺女厉声道，要不是梅影挡着，说不定下一个就轮到你们！你们良心叫狗啃了叫猪吃了！方鲁满脸飞红，像一团燃烧的火焰，眼睛奓着，仿佛要吃人。田磊愤怒地说，就没见过你们这样的，真该叫日本兵抓了你们，梅校长为了谁？没有梅校长你们能站在这里说风凉话、侮辱人！
那些跟风的男女低下头，纷纷溜走。梅孝先小老婆和闺女想争辩，看到方鲁变了形的脸，扭屁股逃跑，边走嘴巴还不干不净地道，方家少爷，那可是一个叫猪拱了的烂白菜，你还好这一口。方鲁大怒，要追上去。田磊等强行拉住。田磊说，方博士好男不跟她们这些破烂斗。方鲁垂下胳膊，狠狠地吐口吐沫说，没想到不仅愚昧还是这等侮辱糟蹋人，简直猪狗不如，怎么能叫这样的人生存在这个世界上！
梅家院子空无一人，树叶挂着脑袋，花草抱紧了身子畏缩在阴惨惨的光线里。方鲁等直驱上房，厅堂里空无一人，后面隐隐传来低低的哭泣声，连带着空气叹息。方鲁连叫了几声梅伯父，好大一会儿，梅思庭才在丫头的搀扶下出现，一夜间乌黑的头发披上一层霜，脸像被水泡过的惨白肿胀，目光暗淡不看任何人，坐到太师椅子里似乎对着空气说，来了。方鲁赶紧近前，小心地说，来了，伯父。梅影还好吗，我想给她散散心。梅思庭合上双眼，悠悠地说，她她恐怕没有那个心事了。
怎么了，伯父？方鲁惊愕地问，不敢相信。顽固地说，我知道梅影一定受苦了，心情肯定不好，我还是想当面劝说，事情过去了，就当一阵风刮过去，没什么的，只要天没塌下来就好。梅思庭睁开眼睛，盯着诚意满满的方鲁说，你，真的这么想？
是，伯父，我想现在就见到梅影。梅思庭合上眼睛，搭在椅背上的手轻挥。丫头说，方少爷，我带你过去。
梅影躺在床上，双眼瞪着，好像僵死了。方鲁等梅伯母和丫头离开后，扑到梅影床边急切地说，影，到底怎么了，你要这样折磨自己。眼泪顺着腮流下，目光追着梅影惨白的脸。梅影不说一句话，就是一个活死人。方鲁愈发揪心，说，影，就是有天大的事我们俩个扛总比你一个人闷在心里好，你可是新女性啊，怎么这么想不开。梅影突然大笑，凄厉的声音刀子般扎进方鲁的心窝，血啪嗒啪嗒滴落。方鲁忍着痛苦说，影，别这样，我们可是要在河滩上举办美好婚礼的。梅影笑声骤停，双眼紧闭，眼角慢慢溢出两颗泪珠。方鲁急得在房间里转圈，像个斩掉头颅垂死挣扎的公鸡。
你，走吧，我已经是一个不干净的女人。梅影嘴巴丝毫没动，声音似乎是从地狱里冒上来的，阴冷、坚硬，房间随着这句话翻转。方鲁双眼圆瞪，全身颤栗，突然抱着脑袋嚎叫，发疯地奔出房间跑出梅家。
路上，人们听不清方鲁在叫喊什么，为何如此，只道他疯了。方鲁没头苍蝇样跑回家，气喘吁吁，紧急跪在父母面前连磕三个头，说，父亲母亲，恕孩儿不孝，我走了。老两口惊问去哪儿。母亲说，梅家的婚事怎么办？方鲁起身赤手空拳地雄赳赳走出，撂下一句话说，爱咋办咋办。说完，人已经在门外。老两口惊愕地看着空洞的门，僵在当地。母亲突然高声喊道，不带行李啊！
七
梅影闺房，灯黄光惨，浓重的悲哀装满了每一个空隙。母亲和弟弟守在梅影床边，像守着一个濒临死亡的人。阴风在房间里四下游走，似乎是阎王提前派鬼使来下通知。门哐当一声被推开，屋里人吓了一跳。梅思庭大步闯入。梅母哭泣道，老爷，这样下去可怎么好哇。梅思庭大怒，说，死了算了，梅家担不起这个污名！
什么！梅母惊叫说，她好歹是我们的女儿，外头叫鬼子欺负了，家里你还说这个话，你你这是在逼命吗！梅思庭喝道，妇人之见，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我梅家在镇上住了十几代，从来没有过……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梅影突然坐起来，双眼亮闪闪盯着父母，赤脚下床跪倒父母面前磕头，说女儿还二老养育之恩，从此刻起我不再是梅家女儿！说着，赤脚跑出。
母亲大哭，呼喊，影儿啊妈的心头肉啊，不要走哇。
弟弟惨呼，姐姐，不要走啊！
泪水漫出梅思庭抬着的眼眶，爬上脸，任其滴落。两手一边一个拉住夫人和儿子，厉声说，叫她走！
八
神经高度麻木的梅镇人半死不活地过着他们的日子，像悠悠的河水那样无声无息，唯有方鲁的出走和梅影的逃离重新牵动人们麻木的神经。一些人为方鲁抱屈，更多的人感叹梅影。人们心里都明白是梅影救了梅镇的人，保全那些女人的贞洁，可是又不能公开原谅梅影的失节，还是失节于日本鬼子。田磊、方嫂他们到处替梅影更名，可是没人敢当面赞同，一些好心人只有在夜幕掩护下去大榆树下，对存留着的梅影牌位烧香、拜谒。他们把梅影当成拯救他们的恩人、活菩萨。慢慢地祭拜的人多起来，大榆树下香火比山上仁义庙里的香火还旺盛，关二爷要是有知一定伤心落泪。人们在香烟缭绕里祷告梅影平安无事，在他们心里梅影就是他们的保护神。
香火照亮了人们心头的黑暗，却照不亮梅孝先他们那般人的心里阴暗。
梅孝先在小老婆等女人怂恿下特地召开乡绅会议，议题只有一个，定性梅影是严重失节，辱没梅镇和先人，还严重侮辱了中国人的尊严，派生出两个决定，驱逐梅思庭家出梅镇，不准人祭拜梅影。
梅思庭怎么也没想到，梅家十几代人辛苦攒下的基业毁在梅影手里，通知下达后，没有一句辩解，拖家带口三四十人被枪兵押着离开梅镇。一路上愁云惨淡，人们用眼泪为他们送行。那两个保全贞洁和被救下男人的家庭全体出动，不管梅孝先的什么禁令，带着好吃的哭喊着堵住大路，挡住梅家人，公开在道路上摆上香案祭拜心中的活菩萨梅影。跟来的全体师生哭祭，哭声震撼整过梅镇，哭倒了一大片男女和学生，也引来了更多平日不敢公开自己良心的人，还惊动了附近的山民。他们不辞路远，纷纷赶来祭拜女菩萨。
来祭拜梅影的山民络绎不绝，越来越多，气得梅孝先等人只敢龟缩在镇公所骂娘。
不知是谁喊了一句，梅老先生一家不该走，我们找梅孝先理论去。众人纷纷应和，簇拥着梅家人赶往镇公所。梅孝先何曾见过如此阵仗，绕他们怎么威吓、叫骂，没人理睬。梅孝先叫枪兵抓人，没有一个枪兵愿意出手，反倒是梅孝先被田磊等人抓住，逼梅孝先取消禁令。田磊说，你个黑白不分的老东西，如果你胆敢再如此，老子和你一道跳日落崖，敢不敢！有人干脆说，别跟老狗日的废话，他听不懂人话，干脆给他一粒枪子算了。
梅孝先在群情汹汹下被迫宣布取消驱逐令，保留大榆树下的供奉，派人寻找梅影。
九
山路尽头是一座古砖墙圈着悠久的县城，历经无数风雨的民居不堪重负地苟延着，街面冷冷清清，行人稀少，乞丐特别多，十个人里至少有一个是乞丐。这天，街上多了一个披头散发衣衫破烂的乞丐，脚上的污泥里掺着血污，走一步，青石板上落下一道血脚印，借着手里的树棍支持行走。准备驱逐的乞丐们瞧着血脚印，摇头叹息，无意中看到这个新来的腰间别着两把柳叶刀，更加不敢接近，只好用目光追随。乞丐一路艰难地走向军营，面向军营站了一会，躺倒军营对面的岔路口墙根睡觉大觉，眯缝的眼睛射出寒光，刺向军营门口。
远处的旮旯缝里，好几个乞丐盯着。
日头白花花地下着火，狗蛰伏阴凉之地伸出舌头嚯嚯地排热，乞丐一动不动躺在能烤熟麦饼的墙根，像条抽了脊梁的死狗。房顶上瓦面仿佛过了火，白气滋滋地升腾，空气里飘着焦糊味。军营门口有几次日本兵进出，每次进出，乞丐都放大了眯缝的眼皮。一个拉长的影子靠近乞丐，带来不断增强的喘息声。乞丐掉过手里的树棍，指着逼近的影子，影子不再逼近，声音嫩嫩地说，七爷让我们送水、吃的。乞丐收回树棍，影子缩短，递过来一只大饼一个豁口陶碗，碗里波光潋滟。乞丐夺过碗，把水倒进喉咙里，抓过大饼大口撕扯咀嚼。贴着乞丐耳朵再次爬过来带着奶味的童音，七爷说了，你一个人等于送死，我们在关二爷庙。乞丐停止咀嚼，脖子似乎僵硬，扭头看时，影子早已消失。
日光把墙面压缩为一块巨大的黑影，劈头盖脑蒙住墙根，也蒙住仿佛死了乞丐。黑影伸展到半个街面时候，军营门口响起叽里咕噜的疯狂，两个鬼子军官兴奋地冲着大门而来，梅奔矮了一节放着谄笑随在一个芦柴棒子日本军官身侧，嘴里放着叽里咕噜的马屁。乞丐身子一点一点离开了靠着的墙根，手伸向腰间插着的柳叶刀柄。芦柴棒子正是宫本，距离乞丐四十几步路，快要进入柳叶刀有效击发距离内。乞丐的手把住刀柄，下一秒就是抽刀击发了，抽刀的手腕却叫另一只铁钳子的手抓住，乞丐的手在铁钳子的钳制下像没有分量的棉花。正在乞丐激怒、呼吸粗重之际，响起一声啪，宫本摇晃一下捂住肩膀，倒在梅奔及时伸出的双臂里。枪声引来瞬间的枪声大作，机枪声飞蝗一样扑向乞丐左边的墙头。乞丐耳朵里炸响了一个沉闷，跟我走，没命了什么仇都报不了。
月色漂染了破败的大殿，那些剥落、残缺和报废的什物乱糟糟地被月色刷成冷峻的画页，残留的热空气正在给冷峻固定色彩。外面，落单的子弹在夜空里划出垂死、暴虐的啸叫，粗暴的叫骂声，撞击木板的声音，割裂了本该平静的夜晚，哭喊声染着县城的夜色。
乞丐躺在草席上，头发分开落到脸的两边，暴露出一张虽然涂抹了泥灰但仍然好看的脸，她是个女人，她就是被迫出走的梅影。梅影诀别亲人，直奔县城，守在兵营前的目的显而易见，可惜，她的柳叶刀没有发出，就算发出了不知道能不能击中仇恨的目标，虽然她出生在书剑承传之家，从小也跟着父亲练过武，柳叶刀练得最称手，但是在失衡的心理作用下是否能保持平常的准头还得两说，再加上虚弱的体力，柳叶刀就是飞出去了能否有足够维持快速飞行的能量也是未知数。及时转移目标的那一枪是方鲁开的，方鲁那天离家出走后就发誓一定要杀了宫本，他在县城的行踪叫无处不在的乞丐探知，乞丐的头领七爷找到他，达成共同杀鬼子的合作协议。方鲁早就从身材和走路的姿势上，认出守在军营对面的乞丐就是梅影，他痛恨梅影失身失节，但是不忍心眼看着前去送死，心里还是放不下梅影，关键时候果断开枪。
好几个小乞丐瞪着黑生生的小眼睛盯着昏睡的梅影，十分担心，没有好办法。梅影在感知自己的手完不成击杀目的时，急怒攻心，虚弱的体力用尽晕倒当地，被人背进了关二爷的地盘。方鲁开了一枪后，及时抽身，他无法面对梅影，嘱咐七爷好生照看梅影，自己去继续训练田磊那班人，他要拉起一支复仇的队伍，七爷已经答应了方鲁，合成一股。
来了来了。乞丐头七爷一手端着一只盆子急匆匆进入，小乞丐分开。一只盆里是稀粥，分派小乞丐给梅影喂食，自己拿起另一只盆里棉布，在随后而来的水盆里蘸水，抓起梅影的脚清洗，去掉泥土和血污的脚板划痕杂乱，呲着一道道横七竖八的血口子，蒺藜露出黑乎乎脑袋。七爷拿出镊子夹住黑脑袋拔出，脚板微微颤抖。七爷告诫梅影不要乱动，伤口要是不清理会感染，那样还怎么报仇？
你是谁，为什么要阻止我？梅影气息奄奄地问。一个小乞丐说，他就是我们的七爷，玩枪的。七爷说，对，我就是玩枪的七爷，我是为了……砰，哗啦。梅影踢翻了水盆，怒叫，滚，我不要你管，我要杀宫本那个活畜生。暴怒支持梅影爬起来，摇晃了一下又躺倒。
梅影醒来时候躺在一个简陋的床上，房间里黑乎乎的很难看得清面貌，房间有门没有窗户，门把屋子锁进黑暗，从门缝里挤进来几丝光线泄露了这是一个发光的白天，门外没有任何人为响动，风从门缝里飙进来，在黑暗里斯斯叫，像无数条毒蛇在吐信子。梅影有气无力地看着听着，好像来到了另一个世界，她早已没有了惧怕，也不拿自己当人待，更不把自己当女人，她活着唯一目的就是杀了宫本那个禽兽、魔鬼，哪怕和他同归于尽，她活着就是为了死去，她努力让死去早一天到来。
斯斯的微风伴着丝丝缕缕光亮在黑屋里舞蹈，她不想听不想看，眼睛张得特别大，像要用眼睛吃人。黑暗能叫她安静，那就恰如其分地守着黑暗，直到自己身体完全有了行动能力。她清楚，她还活在人的世界里，但是已经失去了一切，再也不用想那个缥缈的醉心的事了，她只配拥有死亡。
门咬牙切齿地开了，光线轰隆一声扑入，同时送进来龇着毛发的七爷。七爷的脸埋没在光线的推送里，光影在嘴边颤动出声音，饿坏了吧，吃点东西，养好体力好杀鬼子。梅影在门开的瞬间关闭了眼睛，她不想和人有关系，尤其是对她关心的人，她要无情绝情。七爷陪着小心将碗放到床边一张椅子上，说，我叫七爷，也是东北军负伤的连长李湘林，我爱人也是被宫本那个畜生……所以，我脱离了部队，一路追踪下来，我还有十几个好兄弟。李湘林强行灌输自己的经历和苦难，暗示他们是一棵藤上的两个苦瓜，砥砺梅影的求生欲望。
十
梅影终于答应跟李湘林训练，坚持自己的独立单干，说自己的仇不依赖别人，哪怕是自己的亲兄弟都不行。李湘林痛快地答应，悉心教授梅影所有杀日本鬼子的技能。梅影开始了没日没夜的训练，伤痕累累遍体鳞伤，从不叫一声疼和苦，她把自己当成了一架机器，只要机器能运转绝对不会躺下，机器更不会有人的感受！陪练的几个东北军士兵开始个个都是能手，有的甚至不愿意做陪练，认为是耽误时间，摔得梅影浑身是伤。一个月后，士兵们被梅影摔得鼻青脸肿，三个人不是她的对手，各种技能一学就会一学就精，十几个人里只有李湘林和梅影不相伯仲。格斗中梅影不说一句话，完全把对手当成她的复仇对象，眼睛里全是刻骨的狠毒。
在一个无月的夜晚里，梅影从山中营地消失了。得知消息的李湘林随后追赶，哪里还有梅影的踪影。
两天后，县城传出惊人的消息，酒楼上炸死五个日本军官，妓院里两个日本兵死于柳叶飞刀之下。两个现场都留下一张纸，写着独孤二字。日本鬼子如同惊弓之鸟，一两个日本兵大白天都不敢出兵营，城里如临大敌戒备森严。看到纸条的中国人一传十十传百，都说城里来了一个来无影去无踪的独孤大侠，专杀日本鬼子。独孤大侠带给县城人一丝丝亮光，让久违的脸上有了笑的理由。
日本兵龟缩兵营，靠近兵营的地方时常响冷枪，每次枪响必有一个日本兵血花飞溅。凶残的日本兵连日来把县城翻了个底朝天，连独孤大侠的影子都没瞧见，还在清剿中接连死了九个官兵，全城通缉毫无结果，因为见过独孤大侠的日本兵都命丧黄泉。宫本看出了独孤大侠专杀日本兵不杀中国人的漏洞，严令那些汉奸出动四处搜捕，连梅奔也被派出去带队搜查。每天兵营门口绑着十几个老百姓，只要独孤大侠朝兵营开枪就杀三个中国人，这招够歹毒，兵营才得到暂时无事。
独孤大侠也改变了手法，蛰伏城外，专门对出城扫荡的日本兵动手，每次不是一个就是两个，打完就走，绝不恋战。穷凶极恶的鬼子兵毫无办法，好几次清剿变成对长官的保护。
县城出了这号人物，引起了多方寻找，最终都无功而返。独孤大侠行动在风里在迷雾里，没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只有日本兵死亡后出现的独孤二字，字是左手写的毛笔字，从字迹上根本无法判定需要的属性。城里的读书人可遭罪了，都被抓进兵营验证字迹，严刑逼问。
县城成了那些黑乌鸦横行的天下，黑乌鸦是县城百姓送给那些流着中国人的血帮着日本鬼子残害同胞的汉奸，是对汉奸的刻骨诅咒。梅奔试了几次，居然毫发无损，胆子开始发胖，带着手下四处横行。一个夜晚，梅奔醉醺醺从妓院出来，叫一个人薅住衣领，梅奔吓得跪地求饶，抓着的人像从地狱里发出的阴森，喝道，再叫送你见阎王！梅奔只磕头不敢出声。那个阴森低沉道：要想活命滚回梅镇，不要再给鬼子当狗！梅奔压低声音说，是是，再也不敢了，就走就走。阴森声音道：叫梅镇人明白，祸害他们的是日本强盗，不是其他人！梅奔磕头如捣蒜，是是是，一定相告一定相告！您是您是……啊哟。梅奔杀猪似的大叫，双手捂住耳朵，血从指缝里钻出，青石板上躺着一只血耳朵，腥亮地反射着照过来的灯光，血糊糊地悸动。
梅奔捂着耳朵连夜逃回梅镇，窝在家里养伤。听说梅翻译官回来了，梅孝先等人登门拜访，托梅翻译官在黄军面前多说好话，保全梅镇老少。梅奔叽叽哼哼地说不出所以，只让梅孝先他们不要让人知道自己回来了。梅奔害怕极了，血糊糊的耳朵让人终生不忘，一夜之间变了一个人，再也没有了那些恶习，劝说梅老妖赶紧搬离梅镇，不说搬离的原因。梅老妖哪里舍得家产，哪里听得进儿子的话。梅奔急得没办法，单独对爹说独孤大侠其实就是梅影。梅老妖不相信弱不禁风的女子怎么就变成杀人魔王，梅奔磕头赌咒说，梅影的声音他最熟悉，不管怎么变都能听出来。梅老妖拍着脑袋说，是了，梅思庭家世代习武，我怎么把这个忘记了，可是，她一个人，迟早会殃及梅镇，太君要是晓得是我们梅镇的人……爹，您想怎样，我的耳朵可是警告，万万不能啊。
很快，梅孝先知道独孤大侠就是梅影，带着枪兵连夜赶走梅思庭和家人，说不能叫黄军找到祸害梅镇的借口。梅思庭听说独孤大侠就是梅影，没说二话，带着家人乘着夜色离开。岔路口，梅思庭对着县城方向遥拜，嘴里念念有词说：家有此女，我梅思庭祖上积德了。闺女，是为父看错你了，你是贞烈女子，等到平安日，为父一定为你树碑立传，以飨后人！梅思庭洒泪离去，进入深山林场的老宅，留下四个枪兵，剩下的交给前来的田磊，带着进城协作梅影。
十一
连日来，梅孝先派人四处张贴告示，令全体梅镇人安心过日子，说前次日本人来是为了梅思庭的女子，现在梅思庭家走了，梅影也失踪了，再也没有值得黄军惦记的。如果黄军偶尔路过，千万别慌乱，要箪食壶浆以慰大军，定能逢凶化吉平安度过。梅孝先还怕人不识字看不懂，每天派两个枪兵提着铜锣沿街叫喊。那些有良心的人听了在背地里咒骂梅孝先是缩头乌龟是汉奸。田磊和方嫂等带人夜里撕毁告示，白天梅孝先叫人张贴，并说，如果发现再有人撕告示不听劝告，当同梅镇的罪人论处。
三天后的早上，阳光没有分别地照着梅镇，麻石街上有几家店铺刚刚打开门，一群黄祸涌入，皮鞋的铁掌狰狞地敲击麻石，溅起一溜溜火星。这次，日本兵没有大开杀戒，目的明确地直冲镇中而去。老板们吓得赶紧关上门，在门内哆嗦、喘息。
日本兵围住大户，强行带走他们的年轻女子。他们用惊恐的告饶，希求放过，招来的是无情的枪托和皮鞋。宫本领着兵冲进梅孝先家，梅孝先正在茅房里痛快，听到不同往日的嘈杂，吓得屎尿停滞，顾不上屎尿给屁股染色，提上裤子匆匆忙忙赶往客厅。三个老婆两个儿媳和闺女都叫日本兵刺刀押着跪了一大片，垂着脑袋簌簌发抖。梅孝先一手提着裤子放出无限欢笑说，太君太君辛苦，没想到太君如此勤劳，请坐请坐。高声叫道，来人啦，给太君备茶备饭，杀猪犒劳太君。宫本用生硬的中国话说，不用，梅桑，你是大日本大大的朋友，肯为大日本圣战出力？
梅孝先点头哈腰，一手紧紧抓住裤腰满面笑容说，一定出力一定出力，太君尽管吩咐。宫本哈哈笑，吆西，很好，大日本士兵前线作战的辛苦。
辛苦辛苦，大大的辛苦。梅孝先应和着，偷眼瞧着跪地的女人们，一个个像拔了毛的秃尾巴鸡。宫本说，那好，黄军需要你家的女人慰劳慰劳那些辛苦的士兵。
啊？太君太君，那可不行，她们是乡野之人，见不得大世面，惹怒了黄军，那可不是闹着玩的啊，太君太君太君您行行好。梅孝先眼泪鼻涕齐出，双手作揖，忘记了提着的裤子，裤子滑落，露出两只干帮帮的光葫芦腿，两股间夹了条变了形的小黄鱼。女人惊呼，梅孝先似乎意识到，赶紧提起裤子，急赤白眼地哀求，太君太君……八嘎！宫本身边的军官抽出抵住梅孝先的脖子。梅孝先妈呀一声瘫坐地面，浑身筛糠，他睡着想醒了也不愿意相信，自己真心求得共荣共存大计的黄军竟然不认他这个优良奴才，对他这个一心求安的良民顺民下毒手。脖子上寒冷钻心，眼前寒光闪闪，刀不是来跟他梅孝先商量共荣共存，是要吃他的肉，毁他的脸，如果不答应，人头立马搬家，女人照样被带走。宫本似乎并不同情颤抖的梅孝先，也不理会梅孝先的真心，挥手叫士兵带走哭哭啼啼的女人。梅孝先哭着喊道，不要反抗啊，要保全好自己啊。
呸，梅老狗，你也有今天啊，你不是一心巴结日本人吗，添鬼子的屁眼吗？咋样，日本人给你戴上多少顶绿帽子，够你老乌龟受用下半辈子！骂梅孝先是他的二姨太。骂完，二姨太乘日本兵不注意，一头撞死在客厅立柱上。
客厅里顿时沉寂，人们来不及思想，二姨太完成了她的忠烈和大义，倒在地面像一座躺着的不朽丰碑。
街上踢踢踏踏走着十几串穿银代金的富家女人，哭哭啼啼和叫骂声杂交。
那些平日很威风的狗们不知道躲到那个地洞里了。街上留着日本人的告示，令梅影三天内到军营自首，否则将这些女人统统充当慰安妇送往前线，然后梅镇鸡犬不留。女人们脚步沉重地踢打着麻石街道，仿佛踢打着在人们心头。人们虽然痛恨这些大户，也痛恨那些仗势欺人的太太小姐，但是他们毕竟是中国人。暗中盯着的人们个个咬牙切齿，但是毫无办法，空怀满腔悲愤。
十二
梅思庭面色晦暗地躺着唉声叹气，目光空前疲惫，头发似乎又白了些许，手里的书摇摇欲坠，管家匆匆跑来告诉他梅孝先他们来了。梅思庭目光冷悠悠地打向柴门，梅孝先等衣衫不整弓腰窜入，热切的目光碰触梅思庭冰冷的目光，搅扭着跌落泥地。梅孝先在梅思庭丈外止步垂首，后背上露出两根带刺的荆条，脸似乎从死人堆里捡回来。梅思庭将书放置竹椅上，微微挪挪屁股，端正身体问此来何事。梅孝先突然跪下双手合十，急切说，太爷，是我孝先对不住太爷，晚辈有眼无珠，可都是职责在身啊，是全镇三千多人的性命逼的啊，太爷能体谅晚辈吗？跟着梅孝先先后跪倒的乡绅齐声呼喊“太爷”。梅思庭再也坐不住了，站起来惊问又发生什么大事。梅思庭想到他们来肯定有事，没想居然以这种形式表示，他想到逼他们全家老少离开时候的绝情，何曾把他当太爷了！如此表示除非梅镇遭遇了空前灾变，有求自己，否则梅孝先和众乡绅不会自贬身份下贱到不齿地步，内心自然惊愕，脸上波纹不显。
荆条高高举在梅孝先手里，梅思庭瞧着并不接荆条，说，有话说，用不着古人那一套，起来说话。梅孝先诺诺连声，颤颤巍巍地爬起来，脸上泪水流出两条沟，将荆条递给管家说，太爷想什么时候惩罚，孝先随时恭候。梅思庭瞧着心有不忍，咽下嘴里的愤怒说，啥事？梅孝先嘴唇哆嗦着语言不清，身后的戴眼镜乡绅代替梅孝先说明刚刚镇上发生的大灾变。梅思庭听了阴霾覆面，低头不语。众乡绅恳求梅思庭救救他们的女人，神情垂死得像一只只瘟头鸡。
梅思庭背过身体，背对着众人，声音阴沉道，众位请回，恕梅某无能为力，请不要再拿小女做挡箭牌，小女可是众位的眼中钉，早已亡命天涯，就是梅某想出头也是心有余力不足。
太爷，姑奶奶可是叫日本人闻风丧胆的独孤大侠！
太爷，大姑可是女中豪杰！
太爷，我等有眼无珠，错怪了姑奶奶了！
太爷，姑奶奶可是活菩萨啊，那天乡场上要不是姑奶奶侠肝义胆挺身而出，不晓得有多少人被杀，有多少良家妇女被祸害啊，太爷！
乡绅们说得义正辞严，涕泪横流。现在的梅影在他们嘴里就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是舍身赴死的大义凛然。原来他们心里还存着如此圣神的判词，可是说在此时此地显得分外虚假，还滑稽。梅思庭明白他们都是为了自己才临时抱佛脚，想出手，却像深陷水井里的牯牛有劲使不出。他清楚，这些人是想女儿再次为他们牺牲，牺牲完了还不是……他的心在颤抖，不敢想下去。他痛恨自己，是自己的冲动和恶言逼走了女儿，现在是生事死都不知道，又能到哪里去找到女儿？梅思庭的为难似乎早就被来人料到，戴眼镜的说，只要太爷往城门上一站，保管大姑在一天之内现身。梅思庭没想到戴眼镜的如此歹毒，这是要把自己送给日本鬼子做人质，真正坏透了的烂瓤子。梅思庭仰面长吁，罢了罢了，看来我这把老骨头非要让日本人敲骨吸髓了。
镇前路上，众人挡住梅思庭的马车，不准前去送死。田磊等围住梅孝先等人大骂他们丧尽天良，为虎作伥，毁了人家女儿还想毁了年老的父亲。方嫂骂道，梅孝先，你枉披了一张人皮，怎么干出如此猪狗不如的蠢事，你们不是日本鬼子的良民吗，不是太君前太君后吗，不是要大东亚共荣吗，怎么你们的太君不拿你们当朋友了不拿你们当人了？梅孝先等人在众人群情汹汹里，老脸紫红，说不出半个字，像一只只丧家犬。
眼看走不成了，梅思庭站到车辕上高声喊道：父老乡亲们，为了我们梅镇的安宁，老朽父女愿意投身虎口，他们的家人也是梅镇人，也是中国人，救他们就是救我们自己，不要为难了，早一点救出他们早安宁。
不行，您去了就是有去无回！
您去了也救不回她们，日本人不是人是畜生！
我们不能再叫好人伤心又流泪，更不能无价值地牺牲！
不去，他们活该！平日里不是威风凛凛吗，不是欺男霸女吗？
梅思庭双手抱拳，高喊：众位乡亲，原先老朽也错怪了小女，认为她失节失贞，有辱门风愧对先人，现在老朽明白了，小女那是舍生取大义，救民于水火，那是大忠大孝，有女如此老朽值得了，列祖列宗有光彩了。
众人抬着泪眼喷着怒火盯着梅思庭。梅思庭泪流满面，一副慨然赴死的果决，说女儿尚且如此，老父何惜此衰残之身，但愿将来天下太平了，你们把老朽父女合葬于这东边山岗落日崖上，我们父女守着关隘保梅镇平安！说罢，不等众人反映，拿起马鞭狠抽马屁股，受惊的马拉着马车冲决而去，身后响起震天的哭喊、惨呼。
天边摇摇传来：我们死了，但愿乡亲们好好活着——
十三
众女人被关在一个尿骚扑鼻的屋子里，满室哭哭啼啼，一个个失去了往日的骄横，灰头土脸得像一群逃难的灾民。梅孝先小老婆呵斥众人，说黄军不会把我们咋样，是拿我们引梅家那个小荡妇现身，我们都会好好回家的。
一个女子道，早想到如此，我们就不该那么编排梅大姑，现在我们都这样了还有什么脸面说她！她好歹是杀日本鬼子的独孤大侠！
呸，啥子叫独孤大侠，骚货烂货，她也配跟咱们比，切，我们好歹完好。小老婆话还没落音，大门轰然打开，涌进来一大批日本兵。妇女们惊呼，互相扭抱在一切，浑身打着摆子。小老婆站立，笑对日本兵说，太君，我们都是良民，我是梅镇长夫人。当头的军官盯着小老婆嘎嘎怪叫，说夫人夫人好，来共荣共荣！上前抱住小老婆，小老婆惊叫、挣扎，还是被拖走。剩下的日本兵像饿狼张着血盆大口扑向一群惊恐的羔羊，惊呼、惨叫在军营里肆虐，那么苍白那么垂死，狂笑、怪笑在军营里横冲直撞，那是魔鬼的狂欢。
李湘林和方鲁一边一个死死抓着梅影的两只胳膊不松手。梅影刻骨地盯着两人，声音阴冷地说，就是死了也要救出父亲，不然我就是畜生不如。你们放开，你们怕死躲着。
李湘林、方鲁道：谁怕死了？李湘林说，要死也不是这个鲁莽的死法，我们要想个周全的法子，引开他们才好乘机动手。方鲁赞同说，往日我们用独孤大侠杀日本鬼子不都是采取多点呼应吗，他们哪次真正抓住我们了？梅影阴毒地分别盯了两人一眼，垂下脑袋。李湘林说，哎，这就对了。宫本绑着老父亲就是引你主动出现，清除你这个眼中钉独孤大侠。梅影似乎点了点头。两人放开梅影的胳膊，紧急讨论营救计划。梅影靠着墙壁闭上眼睛休息。
一个乞丐闯入，说宫本那狗日的放出话，梅小姐要再不出现，每隔一个时辰杀十个老百姓，还要……李湘林对乞丐摇手，指指睡着的梅影。乞丐凑近李湘林耳边细说。李湘林和方鲁万万没想到，就在他们商量计划的时候，梅影悄悄从窗户爬出。
十四
梅思庭吊在城门上方木笼里，宫本等站立城楼垛口，盯着下用枪赶来观看的老百姓。城楼和城门两边驾着机枪，如临大敌。一个戴金丝眼镜的汉奸在城楼高声叫唤，下面的百姓听着，笼子里的人就是你们所说的独孤大侠梅影的亲爹，谁和黄军作对就是这个下场。宫本太君说了，太君不想为难你们，只要梅影前来自首，你们会平安无事，如果执迷不悟，每隔一个时辰杀了你们中十个人。人群轰然，哭喊声震天动地。宫本瞧着从鼻子里哼哼怪笑，对着金丝眼镜挥手，你的告诉他们，叫他们跪求梅的。
是，太君。汉奸对着城下，声音撕裂地嚎叫，你们听着，求太君没用，还是跪下，跪下求梅影吧，求独孤大侠吧，她可是你们的活菩萨，她不会看着你们被杀不管！跪下跪下！
人群轰然跪了一地，声音嘈杂地惨呼，独孤大侠，救救我们吧！
看押的日本兵兴奋得嚎叫、怪笑。
笼子里的梅思庭悲愤地合上双目。
太阳火龙龙地炙烤着人群，绝望的哭喊声搅着热气喷向远方。他们无辜得像地上的蝼蚁，他们卑微地祈求生的希望。有人不跪，高声喝道，你们不要这样，这是日本鬼子的毒计，就是要利用你们当人质，引诱独孤大侠出来。独孤大侠可是我们民族的……砰的一声，那个有骨气的清醒的人倒在宫本的手枪下，枪口还冒着蓝幽幽的烟，宫本得意吹吹枪口，面露狰狞的笑。
众人咋听枪响，惊呆了，忘记了呼喊、哭诉。热血汉子身子摇晃着转身面对城楼，顽强抬起手指向城楼，说不出话，身体不甘心地向后倒下，灰尘四射。众人惊恐，大气不敢出。金丝眼镜狂躁地喊道，看到了吧，这就是不听黄军命令的下场，快点哭啊求啊，否则下一个就是你们。
哭喊声整齐地无目的地卷地扑出，涣散在苦难的土地上。
看，独孤大侠来了！不知谁惊叫了一声，哭喊声像一阵风快速远遁。众人游目四顾，梅影披着头发，腰间帮着一串手榴弹，一步一步从山岗上走下来，两只脚像两座沉重的山岳，砸地有声，土地震颤！很多年纪大的男女双手合十遥拜，活菩萨啊，救苦救难啊，大恩人啊！有人低低呼喝，快快给大恩人磕头。众人低头垂地：大恩人，活菩萨！
他们用他们仅能想到的仅能做到的，祭拜恩人。
热风掀开梅影的长发，脸色惨白，嘴角挂上轻蔑的微笑，脚步锤击地皮，地皮把震颤传导给每个人的身体，激荡心血。日本兵看到走来的梅影，端着枪呼啦一下子围上，看到梅影腰上的手榴弹和抓在手的引线惊恐地后退。
梅影走一步，鬼子兵惊恐地退后一步。
木笼里站着的梅思庭双手抓着木栅栏，拼死地高声喝道，女儿，好样的，老子有你这样的闺女死而无憾了！孩子，是爹不好，爹只顾着狗都不吃的所谓脸面，那样伤我儿的心，爹有罪啊，爹罪大恶极啊！
梅影站住，抬头盯着木笼，高呼，爹，有您理解就够了，女儿就能安心上路了。可是爹，女儿不孝，连带亲爹遭罪了，女儿给您磕头了。说着，梅影当地跪下，连着给梅思庭磕了三个头，脑袋把干燥的泥土磕下一个浅浅的凹印，凹印染着殷红的血，额头血粘着泥土。
梅思庭高叫，声音冲荡着空气，烈火般燃烧，说，儿啊，谁说忠孝不能两全，爹，今儿见着了！黄泉路上，我们父女作伴！
梅影高声大喝，声音尖利，像一把把锋利的匕首，直刺人们心灵深处，血呼啦啦流在每个有良心人的心里，加速血液的沸腾。梅影道：日本鬼子听着，我梅影就是你们要找的独孤大侠，是我亲手送走了你们四十九个东洋鬼子的命。现在，我来了，如果你们还有点日本武士的尊严，就放了这些老百姓，一切与他们无干！
好，我答应你。宫本得意非凡，朝城下挥手。围着的日本兵撤开包围圈。人们看到了生的希望，可是这个生的权利是一个弱女子用自己的生命和尊严换来的。人群不乏有明理有气节者，他们对着梅影再拜，高呼救命恩人。梅影朝他们微笑，挥挥手说，快快离去，鬼子不是人，防止他们反悔，快快走快走。众人哭泣着依照梅影意思，扶老携幼逃去。梅影瞧着悲惨又无奈的人们，两颗泪珠滑落地面，溅起两朵灰尘的花朵。
梅思庭哈哈大笑，说花木兰啊花木兰啊，哈哈哈哈哈哈……
宫本叫道，梅影，人我放了，该兑现你的诺言了。
梅影抬头大喝，你不是大日本武士吗，不是战无不胜吗，难道还惧怕我一个小女子！
宫本语塞，脸色酱紫。
梅影抓住机会说，我有两点，答应了，我立马卸下手榴弹，随你去报功领赏。
宫本轻狂大笑，说，好，哪两点。
梅影咬字准确，不疾不徐说，一，放下我爹，我们父女见面；二，将抓来的梅镇妇女送过来，我要看着他们离开，然后我随你处置。
宫本朝手下挥手说，放笼子，带上梅镇女人。
木笼在梅影注视里缓缓放下。
城里城外无数双眼睛注视着，随时准备着。一切出乎人们预料地发生了，留下的只有各自的良心和愧疚，还有一群和梅影一样的随时慷慨赴死者。
十五
所有的女人衣衫不整，有的衣服被扯破，鼻青脸肿，还有嘴角流血者，完全失去了往日的光鲜尊贵。梅孝先小老婆一惊一乍，絮絮叨叨，被扯破的胸衣搭拉着，脸上留着血迹，逢人就说，我是镇长三姨太，我没失身我没失身。惊叫，鬼呀鬼子啊！梅孝先闺女和两个儿媳妇按住她，闺女说，三娘，你没失身，我们都没失身……三人眼泪迷糊地看着众女，可怜兮兮。众女低头啜泣。
大门哐当打开，阳光汹涌而入，众女惊恐尖叫，浑身颤抖。那个城头上喊话的金丝眼镜蹬着马靴斜挎着王八盒子摇晃着身子闯入，后面跟着十几个端枪的日本兵。小老婆大笑着扑向金丝眼镜，叫着，我没失身我没失身。跪倒金丝眼镜面前。金丝眼镜抬起马靴大叫，去你老母，早就是黄军的玩物了，还他妈的装贞洁烈女。小老婆被瞪向墙角，脑袋撞到墙面，昏厥过去。金丝眼镜瞧都不瞧，大喝，宫本太君有令，放你等回家。众女惊恐地盯着金丝眼镜，谁也不敢相信。金丝眼镜大怒，咋啦，不想走，那好啊，外面的黄军可是等不及了。轰的一声，众女跌跌撞撞扑向门口。
街上疯跑着一群衣衫破片翻飞披头散发的女人，哭着叫着逃命。金丝眼镜和押解的鬼子兵走在后面。金丝眼镜大笑大叫，慢点慢点，跑那么快干嘛，又不是砍头，你们老爷都等着黄军的剩汤喝呢，哈哈哈。众女听了，停止了奔跑，脚步裹着心事重重，就像去刑场。金丝眼镜说，哎，这就对了，你们现在身份高贵了，黄军用过的女人，量你们老爷不敢慢待。刻毒的提醒，像重锤击打在众女心头，往日的骄狂、刻毒、不可一世死亡了，变回一群可怜可悲可叹的女人，她们深刻体会到了被迫、无奈、弱小。好几个女人又开始了哭哭啼啼，走成了一群悲惨的可怜虫。梅孝先家女人费力地拖着人事不省的小老婆，一路凄凄哀哀，往日的骄横落到烂泥淖里。
梅影和老父亲互相搀扶着矗立城门口，目睹女人们哭哭啼啼走来。梅思庭要上前，梅影拉住说，爹，不用管！梅思庭叹息一声说，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日本鬼子禽兽不如。
爹，畜生听不懂，省省吧。
众女见到梅影父女，特别是梅影绑在腰间的手榴弹，明白是怎么回事了，纷纷跪下，呼喊：恩人啦！梅影怒道，别假惺惺的了，还不赶快走，日本人要是反悔了，你们谁也走不成！众女一片低呼，像一个个丧家之犬跑过梅影父女身边。
看着快要到山岗的众女，梅影回头说，爹，您也走，有我在，他们不敢怎么样。梅思庭转身面对梅影，严肃地说，闺女，爹今儿长脸了，死而无憾！不要劝我，老爹陪着我的好闺女，生死与共！
突然城内枪声和爆炸声猛烈啸叫，梅影父女和日本兵惊愕，看向城内。宫本大喝，防止……没等他的话说完，城外枪声大作，子弹飞蝗般飞向城头，城门处十几个伪军突然朝身边的日本兵开枪。方鲁高声呼喊，梅影、伯父快跑。梅影明白了，这是李湘林方鲁他们在营救自己，带着爹跳下脚边的壕沟。反应过来的日本兵用重火力封锁壕沟，子弹冰雹那样密集，溅起一片片泥土的暴雨，压得父女两抬不起来头。忽然壕沟里窜过来三个伪军，梅影举起一颗手榴弹要同归于尽。伪军大喝，梅影，是我，李湘林。梅影松了一口气，晕倒沟壁，拉了弦的手榴弹嗤嗤地冒着白烟。李湘林纵身飞扑，抓过手榴弹压在身下，手榴弹在李湘林身体刚刚压住的瞬间爆炸。
天空黄橙橙，染了太多的血，硝烟在黄橙橙里弥散，血腥味罩着这片天地。
十六
血蒙蒙的斜阳撒了一路，男人女人走在血路上，一个个走得没心没肺。梅孝先发着垂死的尖叫，这可这么好这可这么好啊！腿一软跪倒泥地，仰面惨呼，祖宗啊，奇耻大辱啊奇耻大辱啊！梅孝先涕泪横流，拍打着泥地。
众人停下脚步，瞧着，谁也不敢上前劝说，因为谁也不知道拿什么劝说，谁都没有心情劝说，他们可都是奇耻大辱的同路人。一个女人咬牙切齿地说，都是你们弄的，整天仁义道德，睁着双眼说瞎话，生生的把一个忠烈女子说成是荡妇是水性杨花，败坏了梅镇侮辱了祖宗，还赶人家走。这下好了，都是荡妇了，你们这些老爷都戴上日本人的绿帽子了，看你们今后怎么办！
一直被人抬着的梅孝先小老婆从担架上翻身下来，她现在不疯了也不半死不活了，瞪着牛眼鄙视斥责的女人，散泼地大叫，咋啦咋啦，胡咧咧啥，啥叫荡妇，老娘身子干净净，拼死保住了身子，要不老娘也不会被打成这个样子！梅孝先家女人一起帮腔，都说他们都保了清白。那个女人哈哈大笑说，好啊，别扯臊了，脱了裤子叫你们男人查验，敢吗？顿时叫骂声四起，众女扑向怒斥的女人，揪头发扯衣服扭打，混乱一团。梅孝先拿过身边一个枪兵的枪朝天开了一枪，大喝，够了，还不够现眼吗？
众女人松手垂头。小老婆气咻咻说，老爷……
闭上你的臭嘴！梅孝先将枪扔给枪兵，拍拍手，厉声道，回镇里谁也不准说说……说这个事！谁说了就沉谁的河！听到没有！众人稀稀拉拉应和。梅孝先大喝，听着，这一切都是梅思庭家那个劣畜闹的，她才是梅镇的大罪人！
小老婆说，对对，一切都是那个梅影的罪恶，她是我们梅镇的公敌是梅镇的耻辱。大家不要互相针对，梅影才是我们受苦受难的根源。
戴眼镜说，对对对，大家统一说辞，这样，我们回家就没事了。听镇长和三姨太的，记住，梅思庭他们家才是我们的公敌。
众人轰然称是。
十七
梅镇四处浓烟滚滚，火光映红了半边天，燃烧的爆炸声此起彼伏，叫骂、哭喊声震得月亮闭上眼睛。
大榆树下挤满了战战兢兢的男女老少，四外的火把不断滴着血红的泪滴，空气里蓄满了死亡的腐败。宫本的脸在火光里摇晃，血红、暴戾，狠毒地盯着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男女老少。梅孝先等乡绅在刺刀的押解下，躬身垂头站在宫本面前，乖得像三孙子。宫本上前抽出指挥刀在梅孝先脑袋上比划，梅孝先妈呀一声跪倒地上，身子像狂风中的小树叶。宫本哈哈大笑，如厉鬼啸叫，插回刀，伸出手拍拍梅孝先的脸，说你的粮食大大的，送给黄军。
梅孝先点头如捣蒜说，有有，梅某倾尽所有，亲自给黄军送去送去。
宫本指着男女老少，说，他们的全部杀掉。
梅孝先急急巴巴说，太君太君，他们都是良民，大大的良民，梅影才是反抗分子，梅影该杀，她的家人该杀！
人群里有人高喊，你放屁，梅影是好人、恩人。
好些人呼喊好人、恩人。
宫本朝天空抬抬手，一梭子子弹掠过呼喊的人群头顶，很多人趴到地面颤抖不已。
梅孝先抬头惊恐地，太太君，我我说错了？宫本抓着梅孝先衣领提溜起来，对着梅孝先的脸咬牙喷射吐沫星子说，你的良心大大的坏了，梅校长救回了你们的女人，你还要杀梅校长？
梅孝先蹬着牛卵的眼睛，他搞不懂宫本怎么替敌人说话了，惶恐地说，是是，太君说得对，梅校长是好人好人，我是忘恩负义的畜生畜生！
那你就该杀！
梅孝先惊愕，气结，扑通跪倒，爬行宫本脚下，哭诉说，太君太君，我该杀，可是我能为太君办差啊，为太君效劳啊，太君您说，我天亮保证亲自带人送粮食到太君的军营。
宫本哈哈大笑说，东西的要，人我也要。
人？梅孝先惊恐地说，太君，我保证效劳，人人人……梅孝先啰嗦着。宫本暴怒，指着众人喝道：喊，叫梅影救你们！
哦，太君，我知道了。梅孝先飞快爬起来，转过身对着众人，大喊，大家一齐喊，请梅大姑出来救我们，不然我们都没命了。快喊快喊。梅大姑，梅菩萨，梅镇父老乡亲求求您了，出来吧，您出来了，三千多条命就保住了。喊啊快喊啊！
哭喊声震天动地冲击而去：梅大姑、梅菩萨在梅镇上空旋转，死亡扑着翅膀乱闯，怪诞地扑打着群山，月亮滴下清冷的泪水，在火光里虚化。
梅影从大榆树背后走出，立即引出群呼：梅大姑！
众日本兵端枪对着梅影，如临大敌。梅影走得地动山摇，地皮嘎嘎怪叫，脸上光影奔腾，眼睛平和地盯着众人，似乎有千言万语要告诉乡亲们，却一句话没说。
学生惨呼，梅老师。一片凄惨的哭泣。
大姑，您老不该出来，留着您能给我们报仇。梅奔捂着耳朵推开人群跑出来阻拦梅影，叫两个日本兵拦住。梅奔放开捂住的手，高喊，大姑，侄儿梅奔以前错了，我不该认贼作父，我们这些人死有余辜，不值得救，你救了他们，事后会反咬一口，不值得不值得啊，我们梅家的大姑奶奶！
砰的一声，梅奔张着嘴巴固定了垂死叫喊的面容，血从子弹击中的洞里汩汩流出，仰面朝天倒下。乡场上又是一片惨呼，人们怎么也没想到猪狗不如的梅奔，在关键时候挺身而出，勇敢地死在宫本的枪下。
宫本将王八盒子插回，朝着走来的梅影虚弱地怪笑。梅影站住，从容不迫地说，宫本，放了乡亲们，我跟你走。
吆西。宫本朝身边的军官耳语。军官大喝，撤退。
鬼子兵潮水般四散，空气骤然冷却。
梅孝先等跪在地上爬不起来。乡场上哭天抹地，人们只能用这个最直接的最无奈的方式感谢救命之恩，没有谁再敢说梅影的不是。谁也没想着离开乡场，梅孝先的女人低着脑袋躲在人群缝隙里，再也不敢耍横。
人们朝着出镇的方向跪着，一双双泪眼仿佛穿越黑暗陪着他们的救命恩人，他们仅能用这种方式表达对梅影的感激、崇敬，还有哀悼。他们心里都明白，梅影一去将再也不回头了。
轰的一声，镇外闪现灿烂的红光，璀璨如节日礼花，铺天盖地照亮了山河大地。
后来人们才从惊吓得连夜逃跑的一个小汉奸嘴里得知，那晚，梅影站到落日崖的山岗上朝着梅镇凝望，宫本来拉他走，梅影乘势抓着宫本，拉响了衣服里面的炸药，不但炸死了宫本还炸死了身边四五个鬼子。说梅大姑就是我们这块土地上的神。
十八
梅镇人找来经验丰富的退休仵作，将带着梅影血衣碎片和可能的骨头残片，归拢一处放入棺材。
出殡那天阴风惨惨，日色无光。全镇男女老少凡是能走动的全体出动，四外的村镇听说了来了很多人，连闻知此事的国民政府和共产党游击队都派了好些官员代表，前来为梅影送行。附近的三十八团团长亲临，带着一个连兵力护送梅影出殡。
梅影的棺木缓行在古老的梅镇街道上，白色的人群簇拥着棺木。人们用泪水洗面，用啼血感恩，用怒火宣誓。梅影死了，尸身残破，换来三千多条生命活着；梅影倒下了，三千多条生命站起来了。
山河哭泣，群山垂首，漫空飘舞着圣洁的雪花。
遵照梅思庭意思，将女儿梅影下葬在梅镇出山口落日崖上，看着梅镇，守护亲人。
古老的梅镇涌来上万人，还有漫山遍野持续赶来的扎白戴麻的人们，青绿的山被白色覆盖。他们为不屈的精神感召，他们为受尽屈辱还守护人民的灵魂送行。据说，梅影是在突然一片血红的阳光下下葬的，棺材落土，血红突然消失，剩下的是上万人的悲痛。
方鲁挖来一颗梅影最喜欢的并蒂山百合，小心栽种到梅影坟头。山百合清雅、高贵，一尘不染，在微风中含着微笑，像一面猎猎招展的旗帜。
好些学生哭晕，好些女人哭得气息奄奄。梅思庭夫妻坚持到女儿坟头堆起，双双晕倒坟地，被人抬回。梅孝先等长跪坟头，叫方嫂、田磊抓起，怒斥。梅孝先惊颤地后退，脚下一滑，顺着落日崖缓坡滚落，摔折了腿，从此躺在家里，直到抗战胜利后在出来过一次，于终日惶恐惊惧里死去。
方鲁栽种好山百合，神情严肃地对着坟头三鞠躬，庄重地说，梅影，那天早晨在河滩上，你说你希望能跟最喜欢的人办一场醉心的婚礼，尽管这里不是河滩，也没有婚纱，但是，我知道你是最喜欢我的，我曾经那么无情地伤害你，导致你的离家出走，希望你能原谅我。希望我们能在九泉之下举办那场醉心的婚礼。
啪的一声爆响，子弹划裂天幕，拖出悠长的尾音。方鲁的手枪抵着太阳穴，在众人目瞪口呆里徐徐倒下，脸上含着微笑房建辉
一
梅镇像头温顺的卧牛，静静地卧在群山怀抱中，浑身上下披绿裹青。麻石板街道被夜露洗得水滋滋亮汪汪，两边排列的早点铺炉火烘热了空气，唤醒了梅镇的早晨。
早起讨生活的人们用身体挖走挡住他们前行的浓雾，又在身后旋转出一朵朵雪莲花，诱人的吆喝声在初日的抬爱里温暖地舒展。镇中有一块不大不小的很有来头的乡场，偏后矗立一颗似乎和古镇同龄的老榆树，巨大的冠盖庇护了乡场，清朝那会用作贴告示和砍头的去处，后来延续了贴告示的传统，免除了杀人的功能，代之为开大会的聚集地，对面是绿茵拱卫的镇公所。挨着镇公所是一座拱背吊满青苔的小桥，清幽的河水绕一个弯划过新开的小学堂，甩向深山的怀抱。
阳光赶起群山的青翠倒立河水里，几只大白鹅嘎嘎叫着踏波掠浪，脚掌下快速开放一串青亮的水花，掩翅在两只翠羽鲜亮的鸭子身后。鸭子丝毫不以为意，专心埋头对着一丛银红色水中根须一通咕咕噜噜，搜食隐藏在根须间的美餐。河水绿茵茵地微笑，洁白的山百合不辞肥瘦地打扮着河滩，卵石在阳光下闪着温润的光泽。
年轻的梅影和方鲁并肩拥着温情漫步河滩鹅卵石，面对此情此景，他们很容易走出一个婚姻的完美。梅影抬手将一绺微风抓下的鬓发掖进眼镜腿里夹住，微笑牵着山光水色，她接受刚刚回国的洋博士方鲁之约，来到清晨的河滩，方鲁说要商量他们的终身大事，定下了他要立马返回重庆就任，抗战时期时间不等人。尽管他们来此目的明确，却谁也没有说正事，脚步徜徉在山水的舒美中，都不想破坏宁静、和平、阳光送暖的早晨。
梅影弯腰折了一支并蒂山百合，嗅着欣赏着，转向白西装白礼帽斜纹紫红领带的方鲁，送出绿茵茵的微笑说，看出什么了？方鲁从绅士的微笑里探出思想，费力地解读山百合，说她是白色的新鲜的。梅影说对也不对，你这个留法博士难道就学会这点浪漫？方鲁笑出不好意思说，我是学习军事的不是去进口他们的浪漫。那你说，我洗耳恭听。梅影笑了，笑碎了一河水，河水亮银子那样怂恿铺排。梅影收住笑说，你就没看出圣洁、高贵、顽强。方鲁哦了一声，像个开蒙的童子，说，那梅校长梅老师能不能为方某启蒙一二。梅影夹夹灵动的眼皮，微笑从嘴角滚落，说你没看出她们在任何地方任何环境里都能生长？河滩上山岗上到处都是她们的家她们的亲人。我是老师，我说一，你去反二反三吧。
方鲁微笑着推推鼻梁上的眼镜，说看来我这个洋博士要好好地解决水土不服了。方鲁起大早来河滩上可不是为了增长学问，他要在感情的热锅里炒出关于他们俩的未来幸福，这也是他在重庆的民国政府报道后就马不停蹄赶回来的原因，希望把小时候方梅两家定下的娃娃亲落到实处。梅影可是留过日本的学生，热心于教育，故而坚辞省府邀请回乡办了小学堂。方鲁不仅要摘婚姻的果实，还要设法打通梅影的思想和他一道去重庆。梅影不和方鲁讨论去重庆的事，指点山水树木花草说事，这里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情意满满。方鲁努力保持绅士风度，希望自己的热乎融化梅影的小心态，绅士地吸收梅影的芳心。梅影学生头上一缕头发再次调皮地滑落，只得重新将她们按捺进本该的座位里，嘴角掀开胜利的微笑，目光里绿意翻涌。方鲁有些急躁了，很想说出自己的大道理，看到梅影走在诗意的微笑里，只好在心里缓释急躁。梅影继续踏着小碎步，走出了温良恭俭让，好像忘记了让方鲁举一反二反三。
山亲爱地拥抱河水，舒展出一副宽大的绿色风景画，一两条小鱼跃出水面，似乎在向鹅们鸭们叫阵，远处几个牧童弃了牛儿不顾，尽情在沙滩上追逐、嬉戏，欢笑声撞进白云的怀抱。
梅影抬起笑意温和的脸庞，目光在画卷上移动，突然打向远处的追逐，把笑洒到他们的欢笑里，扫一眼急迫期待的方鲁，说，方大博士我是个小女子，只喜欢家乡的山水，希望生活在青山绿水的平静里，远离山外的炮火连天。
方鲁推推鼻梁上的眼镜，耐着性子问，难道一个留日学生就没有自己的理想，过着随遇而安的古老日子，这还是新女性吗？山外的炮弹迟早要落到山里，那时候你还能这么恬静、悠然？
梅影站住，瞧着倒映在河水里的蓝天说，理想，呵呵，谁没有理想，我的两个理想之一就是办好镇上新开的小学堂，听到孩子们朗朗的读书声就是天下最美的事，他们长大了会走出大山，去……梅影截断话语，弯腰捡起一块卵石砸进镜子般的河水，河水敞开了一朵喇叭花，飞溅的水珠落下重新砸开了一圈小喇叭花，清亮地笑出满河的畅快，河水的笑音在水面游行、飞越，连接青山扑向蓝天。
方鲁背对着河水挡住梅影的视线，坏笑着逼问梅影第二个理想是什么。梅影笑而不语，再次拾起一块扁平的卵石准备撒手河面，方鲁张开双手不让梅影投掷，说，有理想是好事，难道还怕说出来。梅影丢下卵石，拍拍手掌，目光越过方鲁头顶，投向远山的清越，迷蒙了双眼梦幻似的说，我希望在这里在一个宁静的下午，和我所喜爱的男子举行一场醉心的婚礼。
啪，方鲁拍手掌激发出温暖的脆响，说，那最好，别开生面别开生面，肯定终生不忘！我们俩在这一点上终于找到共同点了，太好了！
啪——勾——突兀、惊颤，拖着尖锐的啸叫撕裂群山的静谧，那是死神传送的请帖。方鲁和梅影终止了调蜜，目光打向声音发出处，那是牛头方向，那里连接山外的道路，火药爆发出强劲，推送子弹划破蓝天。方鲁惊呼，三八大盖，日本人来了！
枪声接二连三下着狗崽子，牛头那边呼喝声直冲云霄，惊恐的绝望的呼叫震动群山，整过镇子跟着震颤、慌乱。梅影急切地说，方鲁，我要去学校。不等方鲁回应，撒腿跑向能看到青绿覆盖下的部分白墙黛瓦。
“鬼子来了！”成为梅镇这个早晨永久的惊恐。
方鲁大喊，梅影，回来，日本人马上就到了，赶快往山里跑！
梅影裙裾翻飞，像一朵速开的蓝色山百合，像一面烈烈招展的旗帜，摇摇送来你走吧，那里有我的学生还有同事！梅影跑得飞快，和刚才判若两人，她在和死亡争抢时间。
进镇子的麻石街上男窜女叫，街面横躺着白的绿的红的各色吃的用的，还有躺在炸坑旁边血呼啦叽的尸体，硝烟弥漫。窝在店铺石阶台上女尸流着最后的血，烧饼摊子倒地旁边的店铺燃烧着大火，黑烟翻滚，冲天而起。啪勾不停，每啪勾一声，准有一个活生生的生命倒下。街口冲进来一群端着长枪戴着黄色招魂耳帖的嗷嗷怪叫的两条腿畜生，枪口冒着硝烟，刺刀上滴着殷红的血，他们见人就杀见东西就抢。两个黄衣畜生抬着一个拼命挣扎尖叫的妇女往门里窜，嘴里胡乱地大笑怪叫，一个鬼子兵枪刺上挑着一个四肢在空气里徒劳乱舞的婴儿，高声大笑大叫，几个围观的日本兵跟着胡叫怪笑。
大火四起，浓烟覆盖，叫声哭声和残忍的笑叫声构筑了梅镇灾难的全景图。
梅镇似乎醒在睡梦里，醒在枪炮的教训里。善良的人们似乎没来得及看清对方，就消失在子弹的扑击中。
这天，永远定格在公元1939年5月6日，湘西一个古镇的早晨。
青山绿水不再静谧优美，和平的阳光再也照不进古老的梅镇。
二
习惯生活在安步当车的千年古老里的山民百姓何曾遭受如此劫难，大部分人纷纷逃亡深山之中，暂时没有逃走的没头苍蝇样乱窜乱撞，烧香拜佛的人不在少处，佛祖非常吝啬他的无边佛法。
学校里早已乱成一锅粥，狼奔豕突，惊恐的哭喊声代替了朗朗的读书声。枪声咋起时，几个男女老师正带着学生准备排练梅影编写的抗日剧《血色》。初闻枪声，一个男老师还开玩笑说，这可是绝好的背景声响。随着更多的枪声还有炮声传来，玩笑声熄灭，惊恐挂到每个师生脸上。枪炮声下的惊叫、镇民的拼死逃跑给他们上了一节惊心动魄亡国课，慌乱哭喊改变了校园。院中竹林边，好几个女生抱团哭啼，余下的学生围住老师张着惊恐、希望的眼睛。老师们没了主意，一个女老师抱住另一个女老师哭泣。有人拉开校门，众人跟着逃出，很快退了回来，个个成了惊弓之鸟，五官变形。那个带头拉开门的田磊老师，狠狠闩上门，大叫，完了，鬼子兵冲过来了，怎么办啊，赶快想法子啊。
都不许哭！梅影如天兵天将突然降临，紧急大喝，说哭喊没用，反而给鬼子指示了方向，别哭别喊，跟我来。哭喊声随着梅影的镇定降温。梅影脸色煞白，胸口剧烈起伏，她是从河滩的爱情温柔地直接冲进可能随时丧命的火坑里，她要挽救她的学生。她的话镇住现场，绝望中的师生像找到生的寄托。梅影指挥老师们带着学生往学校后山跑，她断后，为师生的脱离拖延时间。田磊要和梅影留下来拖延时间，梅影厉声说，保护学生是你最大责任，不要叫我担心。田磊流下眼泪说，是，校长，我拼了命也要送他们走，你你也要……
别婆婆妈妈的，还是男子汉吗，快走！梅影柳眉倒竖，平时的循循善诱、温和的梅影不见了。门外叽里咕噜大叫，砸门声此起彼伏，门板嗦嗦颤抖。梅影上前一把推走田磊，大吼，记住，保护学生是当老师的责任！田磊抹了把眼睛，扛起一个吓晕的女生窜出后门。
梅影站立院中，整理了一下衣服，严肃地盯着被暴力摧残的门板，镇定得像一座巨石。门板哗啦一声向门内倒下，一群凶残的日本兵端着枪冲进来围住梅影。梅影在日本兵冲进来的瞬间身子哆嗦一下，随后稳住，迎着快要刺到脸上的刺刀丝毫不退缩。残暴的鬼子兵歇斯底里，抽回枪，准备将刺刀刺进梅影胸膛，被一个挎着腰刀的军官制止、训斥。鬼子兵收回枪，哈依一声退到一边侍立。军官朝围着的鬼子兵挥挥手，鬼子兵收枪撤围。军官上前用半生不熟的中国话说，你的梅校长？梅影急速打量军官，大义凛然道，是，本校不欢迎你们，请你们立即出去。军官嘿嘿笑说，我们是来帮助你们建立王道乐土，是朋友是客人，留学大日本帝国的梅校长难道没学到一点点礼貌。梅影冷笑，说有端着枪闯进来的客人吗，拿着刺刀威胁主人这还是朋友吗，这就是你们要建立的王道乐土？军官尴尬，脸色血红，尴尬地笑，说，我们不讨论这些，你的老同学在等着，我们是奉命邀请。请！梅影看一眼学校，平静地说，带路。
粗大的大榆树干上绑了七八个壮汉，鬼子兵端枪警戒。乡场上站着一两百哭哭啼啼男女老幼，鬼子兵用刺刀围住，四外高处架起几挺歪把子，虎视眈眈。树旁石凳子上坐着一个中佐鬼子军官，指挥刀立在岔开的两腿之间，一双戴白手套的手按住刀柄，瞪着三角眼欣赏他营造的这幅画面，得意在他脸上流窜。身后站立两个军官，脸上凶神恶煞，侧面躬身站立一个头戴日本军帽着中式衣裤挎盒子炮的中国人，他就是镇上梅老妖的儿子梅奔，因为吃喝嫖赌叫梅老妖赶出家门的败家子，后来听说去了东瀛岛国，没想到十年后成了鬼子兵的狗。
人群后面响起一阵叫骂，人群分开。鬼子兵押着绑缚着双手的梅影进来。众人惊呼，纷纷垂下头颅。田磊和几个男女学生随后押到。
梅影走得大义凛然。押解的军官跑到中佐面前讨好地报告一番，中佐放出微笑站起来走到梅影跟前，说，梅影小姐，没想到在这里见到老同学，难得难得。对不起，都是手下鲁莽，怎么能这么虐待老同学呢。伸手要替梅影解开绳索。梅影沉静地说，不必，这里只有中国人和日本人，没有其他的。中佐诞着脸皮呵呵笑说，误会误会了，我们是来大东亚共荣，建立王道乐土。梅影冷笑，目视现场，说，宫本，这就是你们的共荣，刺刀下的共荣？看着还在冒烟、燃烧的街道和街道上的尸体冷峻地说，这就是的乐土，鲜血、尸体、燃烧的乐土？畜生也讲乐土！
“八嘎”！宫本身边站立的军官狠狠打了梅影一耳光叫骂。宫本抬手制止，脸像个皮蛋，嘿嘿冷笑，指指大树，指指现场的人群，说，我今天只想和老同学畅叙同学之谊，没想到老同学如此不给面子，我是个说话算数的人，这些人是死是活都在老同学你的一念之间。如果答应和我回兵营，这些人马上自由。宫本抬手一招，身后躬身站立的梅奔扯着嗓子对众人道：宫本太君说了，这次来是诚心邀请梅影小姐去军营一叙，商谈建立大东亚共荣事宜，造成现在的不愉快都是不理解造成的，只要梅影小姐，不对，应该是梅影校长，梅校长要是过去商谈，你们不仅不会死而且还能好好地活着，等梅校长和宫本太君商谈好了，我们就是一家人了，你们可都要感谢梅校长啊！
人群里戴着瓜皮帽弓着细腰留着山羊胡子的镇长梅孝先扯着公鸭嗓子大叫，梅大姑，您就答应了吧，您答应了就是我们梅镇的活菩萨，观世音在世啊！好些人跟着附和，喊道，活菩萨啊，答应了吧。梅奔大喊，对，梅校长就是观世音菩萨，她答应了，你们就活了，能过好日子了！
凭什么叫一个姑娘担负这个天大的重责，你们你们还有人性吗？田磊怒声大喝。一个鬼子兵上前打到田磊，几个学生惊呼，护住田磊。中年妇女方嫂大喝，田老师说得对，我们这些人的生死怎么能搁在梅校长一个女子身上，你们这不是帮着鬼子逼梅校长吗？你们你们，还是人吗？镇长身边几个女人上前按住方嫂，一个三十几岁妖娆的女人用帕子塞住方嫂的嘴，阴沉地威胁说，方嫂，你还要不要你的烧饼铺子了。被堵住嘴巴又被人摁住的方嫂挣扎，呜呜地说不出话。
宫本看着现场嘿嘿冷笑。梅影怒喝，宫本，你还有人性吗？
宫本哈哈笑，说，我从来不强人所难，至于人性嘛，那是战争的人性。回头对围着那几个捆绑大汉的士兵挥挥手。啪的一声，一个大汉死在鬼子兵的子弹里。现场大乱，哭喊嚎叫。鬼子兵一阵紧急拉枪栓声。梅奔大喊，肃静肃静，难道你们真要惹怒黄军，统统给黄军做活靶子吗？梅孝先大喝，安静安静，不要惹怒太君！
梅影胸口起伏，脸色血红，对着宫本大喝，宫本，你要是一个军人，冲着我来，给我一颗子弹！
宫本哈哈笑，说，这可是你说的。
校长！学生惊呼。
啪的一声，又一个大汉垂下脑袋，血从胸口汩汩流出，宫本击毙的。全场死寂，睁大了眼睛盯着，惊愕、悲愤。
畜生！梅影怒骂。
梅孝先大呼，大姑，您不能再激怒太君了。求求您了，梅家姑太太！
姑太太，求求您了。梅孝先身边的几个女人齐声呼喊。
梅影盯着她们，激怒道，你们你们。梅影不知道说什么好。
宫本重新走到梅影身边皮笑肉不笑地问，怎么样，老同学，还是不愿意？梅影不愿意和宫本多说一句话，后背对着宫本。宫本盯着梅影的后背恼怒，转头对身边军官耳语。军官招来两个鬼子兵耳语。两个鬼子兵狂笑，放下枪，脱光了上衣。众人看着胆颤心惊，女学生和姑娘们或扭头不敢看或闭上双眼，呼吸凝重，空气仿佛在剧烈燃烧。鬼子兵脱得只剩下一条裤衩，推开前面的男人，一人一个抓出来两个十几岁的少女。少女大哭大叫，众人激动惊呼，想上前救护。鬼子军官对天鸣枪，众人惊恐后退。两个鬼子兵将少女带到大树下，在众目睽睽中按倒她们，骑上怪笑怪叫。
住手！梅影冲着宫本大喝。全场死了般，目光全部集中到梅影和宫本身上。宫本诡秘地笑。梅影决死地说，放开她们，我跟你走！
宫本嘎嘎怪笑，对大树下挥挥手，拍手说，早说，这一切都不会发生，请！
梅影转过身深情巡视在场的梅镇人，目光所到之处响起一片哀嚎，人们多么无奈多么可伶。梅影目光落到学生脸上。学生哭喊道，梅老师，您不能去！梅影闭上双眼，两滴泪水从眼角滚落。
梅影走了，走在一群蝗虫的队伍里，走在阳光惨淡里，走在满街尸体和烟熏火燎里。
三
日本兵满载着战利品撤走了，后面的一群兵还烧了几家房子，在狂笑里踏着梅镇人血迹走的。
梅孝先和他身边的几个女人兔子样窜回去，乡绅们看一眼大树摇摇头走开。乡场上人群哭哭啼啼扶老携幼散去。留下的是那些死了人的苦主和被绑着的家人，方嫂和田磊，还有哭泣的学生们。方鲁冲进现场目睹悲惨，看着参天大树，目光在燃烧，双手举过头顶嚎叫。
镇公所里斑斑驳驳，像个垂死的老人，阴气裹着发霉的空气，播弄死亡味道。梅孝先坐在太师椅里和众乡绅喝着茶商谈事情，好像根本没发生过灾难性事件，两个儿媳一个女儿和一个小老婆妖妖娆娆围拱着有说有笑。小老婆嗲着嗓子说，早知道黄军动用这么大阵仗只是为了一个梅影，还不如早点绑了送过去，免得全镇鸡犬不宁。女儿说，是啊，我瞧着就不舒服，一个女子不在家学女红，办什么新式学堂，镇上好像就她一个能人，这下好了，伤风败俗了吧，自找的。小老婆笑得热气噗噗，说，这下好了，梅思庭那个老东西攀上日本女婿了。大儿媳笑着说，三娘，说错了，那是日本人大公众的女婿呢，那可是一个兵营呢。
喝茶的乡绅有人摇头，有人放下茶杯脸色难看。
够了，都给老子滚，我们说正事。梅孝先听到她们说得不像话，看到乡绅们不满，只得赶她们走。
小老婆扭着水蛇腰不屑地说，媳妇们，跟小妈走，切，就这点能耐。梅孝先摔了茶碗，碎了的瓷片翻着筋斗飞溅，落出一片细碎的闪耀，眼睛瞪圆像要吃人。众人大惊。众女人这才悻悻地扭着屁股走进耳门。
抱着水烟袋乡绅问，要是梅思庭回来追问，我们怎么说？他们家可是有十几条枪。众乡绅附和，惶恐不安。梅孝先拍了桌子，拉着公鸭嗓子说，追问，追问啥，有本事到日本人哪里追问去，今儿这场大灾，根子都在他梅思庭身上，他要不把那丫头送到东洋上学，能认得那个叫宫本的吗？要不是跟宫本勾勾搭搭，他能带着兵来祸害咱们？众乡绅惊愕，张着嘴巴说不出话，目光可怜又可嫌地盯着梅孝先。靠梅孝先身边坐着的戴一副黑框眼镜的刀削脸连忙笑着说，梅翁目光如炬，看得透彻深远，归根结底还是他梅思庭种下的劣根，门风不正，怨谁！
乡绅们有叹息的有附和的，一场邪恶的闹剧在笼子里躁动。
方鲁气冲冲走进公堂，指着众人大怒说，你们你们可都是梅镇的头脑，出了这么大祸事死了那么多人，现在梅影为了保全你们被抓进日本兵营，你们居然还坐在这里喝茶说笑，你们喝下的可是他人的血泪，肠子不烂吗，还笑得出来！
戴眼镜的站起来愠怒，说你可是方家大公子还是留过洋的博士，怎么可以如此咆哮公堂？圣贤之书读到狗肚子里了！
去你妈的圣贤之书，圣贤之书教你见死不救，教你们把一个镇的安危推给一个弱女子！方鲁毫不退让大骂。啪，梅孝先拍桌子咆哮，这里是镇公所，不是你撒野的地方。方鲁盯着梅孝先，眼睛里充血，步步紧逼，咬牙说，哦，镇公所啊，死人了管不管，弱女子被抓了管不管，梅影把自己交出去了，就是为了换得你这样蛇蝎心肠的人活着，太不值得了！梅孝先双眼惊恐步步后退，脸色灰败。方鲁一把薅住梅孝先衣领，大喝，你到底救不救梅影？四个枪兵突然闯入抓住愤怒的方鲁。枪兵是戴眼镜的看到情况不妙，出门招呼进来的。见到枪兵，梅孝先活过来了，声嘶力竭道，拉出去拉出去！
方鲁挣扎着大叫，你们要还是人，要是还有一点点人性，就赶快组织人救梅影，梅影怎么说都是你们的救命恩人！
大榆树下，方嫂手里捧着写有“梅影长生”的木牌，带着学生们和田磊走近树干，把木牌恭恭敬敬放置粗大的树干下的石桌上。田磊带着学生在牌位前摆上香炉和祭品，点燃香插入香炉里。众人退后几步，方嫂双手合十跪下，田磊和学生跟着跪下。方嫂念叨着：大慈大悲的活菩萨梅影，梅大姑，您救了全镇的性命，但愿佛祖保佑您平安无事！学生哭泣，呼喊梅老师！田磊满面泪水说，梅校长，但愿您吉人自有天相，平安渡劫，我们都等着您回来呢！方嫂止不住嚎啕大哭，哭声响成一片，震撼大树，树叶似乎在嗦嗦颤抖。他们身后跪了黑压压一片男女老少，一片哭声。
青色的香烟绕护着哭喊声，震撼整过梅镇，日光惨白，流出殷红的血泪，血红蒙住了天地，风吹响了树梢，呜呜咽咽。
方鲁突然跑过来，抓起跪拜的田磊，怒喝，跟我走！
四
星星像从天幕的破洞里钻出来，繁密地滴着泪珠儿，月亮垂死地斜吊在天幕上，张着半边脸悲惨地瞧着人间。
房间里灯火迷糊一片，家具上像被涂抹了一层黏糊糊的死亡气息。梅影合目坐着，脸上全无血色，像个雕像。桌面摆放着糕点、水果，仍然保持它们的原始。门口两个背抢的日本兵锁住了梅影逃生的可能。自从离开乡场的第一步，梅影就没有打算逃跑，想着如何去死，只有死能解脱一切。一个被日本鬼子抓走的年轻女人，就是逃出去了很难消解那些怀疑的目光，如其忍受别人的怀疑活着还不如死了干净，到了如此地步再想别的那是虚幻的无益的，只能徒增心理负担。她想着如何有尊严的死去，她甚至想到被宫本五花大绑押解刑场，在枪弹的爆响后看着亲爱的蓝天微笑着倒下，倒在山百合的怀抱里，但是心里无数次想着自己的遗憾，再也没机会兑现在夏天的傍晚在美丽的河滩上和自己最爱的男人对着青山、河水还有山百合举办一场醉心的婚礼了，她只能在心里无数次设想那个热切的醉心场景。
一阵沉重的马靴敲击木质楼梯声强烈抬升，楼梯在强暴踢打下哼哼唧唧，像个濒死的病人。梅影呼吸了最后一口人间的空气，等待终极降临。上楼的是宫本，暴虐的马靴声就是宫本残暴的释放，宫本上次在这里带着暴怒离开，留给梅影一个最后的考虑。宫本的马靴踩着中国人的苦难和鲜血跨进房门，随手关闭了它，房间构成一个密闭的恐惧，空气瞬时坚硬。梅影继续保持死亡状态，灵魂似乎脱离身体飞升，在看不见的空中盘旋。宫本这次没有对梅影歇斯底里，马靴踏得轻柔，嘴角似乎挤出微笑，从木质化的空气里迅速传导给梅影耳朵。啪挲，像是一叠轻飘的纸片打击桌面，拍出来的风撞击梅影胸口，血液在血管里四处奔突，血管飘摇着随时爆裂。梅影咬着牙，忍受剧痛，脸色血红。
看看吧，他们都是你的亲人。宫本轻描淡写地笑了，那是吃人后张着血红的口说的，血腥扑鼻。梅影似乎嗅到亲人的熟悉，眼皮跳动，还是开启了眼睛，桌面散落着爸爸妈妈和七岁小弟的照片，这是宫本的恶毒和无人性，用家人来威逼。梅影感到自己像个大海中在狂风暴雨下摇曳的小船，气息悠悠地问，你把他们怎么了？
宫本诡秘地笑，笑声如瓦楞刮着梅影的耳朵、心，痛苦地滴着血。她知道人跟魔鬼无法交流，魔鬼嘴里永远吐不出莲花，问也是白问，合上眼睛在心里为爹妈小弟祈祷。又是啪的一声，一叠照片摔到桌面，阴冷地说，看看吧，他们可都是你的好学生。
你，猪狗不如，畜生！梅影爆出粗口，那是怒急恐惧至极的真实。宫本再次呵呵笑，说如果你好好活着，他们一根头发都不会少。怎么样，条件优厚吧。
无耻！梅影不再冷静了，她知道对面这个冷酷的魔鬼说到做到，只恨自己手里没有枪，怒气、戾气、伤心、悲痛涌上心头，堵塞了大脑，阻断了意识。
夜空泡在垂死里，半个月亮迷迷糊糊像在流泪，草丛里虫子低低地哀鸣，大地和天空在黑暗里颠倒。房间里灯光哀伤地探出窗口，又无力地下垂，跌落濡湿里。宫本那野兽的狰狞割碎了一片片花朵，旋转着飘落死亡的深渊。
骤然的枪声打破了魔鬼的舞会，枪声一声紧似一声，如一只只铁拳砸中魔鬼的头颅。楼门大开，宫本被灯光涂抹成黑炭，慌乱地冲出门，快速扣着衣扣，急问卫兵，哪里打枪？
卫兵指着一个方向说，好像是司令部那里。
枪声、火光编织了魔鬼的死亡链条，大地在颤抖摇晃。
五
城门外的小山岗像一条巨龙静静地卧着，方鲁和田磊等人拿着枪趴在山岗的树林里密切注视城门口。田磊低声问，这行吗？方鲁指指绑在身后树干上穿着和服的日本女人说，有她在，量他宫本没那个胆子，她可是宫本顶头上司的老婆。田磊还是不放心说，万一…
没什么万一。方鲁斩钉截铁道，一会交换后，你们几个不要管我，带着梅影从我们预定好的路线撤离。不用担心我，我可是学军事出身的，你们走得越远我越安全。
说话间，城门楼上火把大亮，烧红了半边天，鬼子兵如临大敌。梅奔的声音遥遥传来，对面的好汉听着，黄军答应你们交换人质，但是你们要确保人质安全，否则梅镇鸡犬不留，石头过刀草木过火！
田磊小声骂道，这个认贼作父的败类！方鲁指指日本女人，顾不上搭理田磊，高喊，你们不要心存侥幸，不要动歪脑筋，我们既然敢来，就有了万全的准备，告诉你们一个消息，不仅城外做好准备，在你们城内若干个要害部门也安放了炸弹，一旦你们打歪主意，城内马上爆炸四起火光冲天！
好，黄军答应你们。这就下去交换人质。
田磊有点发抖。方鲁厉声说，有点中国人骨气好不好，刚才你不是挺有骨气的吗，你没瞧见他们也害怕吗？按照计划行事。方鲁掏出毛巾塞住女人嘴巴，解开绳索，逼着跟自己走。
双方在城外抵近山岗地空地上对峙，火把照耀得如同白昼。大队的日本兵燕翅排开，抢上刺刀寒光闪烁。方鲁让对方士兵退到城门口，否则不交换。宫本只好照做，叫人带出批头散发衣衫不整被堵住嘴巴的梅影上前。
梅奔说黄军是讲信用的，请把夫人放过来。方鲁朝后面挥手，田磊等三人押着日本女人来到身边。方鲁说，看清楚了吗？要不梅奔你过来瞧瞧。梅奔低声告诉宫本，宫本挥手。梅奔胆颤心惊地走过来，仔细打量，回头说，太君，确实是司令夫人。
宫本要同时放人，方鲁不答应，说自己可以站在这里陪着，你们先放人，等我们的人安全了再放。宫本不同意。方鲁用驳壳枪顶着日本女人后脑，女人呜呜大叫。方鲁说，你们人多，有机枪有摩托车，只有我认为我们的人安全了才会放人，千万不要动歪心思。宫本犹豫，梅奔跑回去一阵耳语，宫本不得不下令放梅影。
梅影被绑着双手，走过宫本身边，突然一头撞向宫本，宫本连连后退，还是倒下。谁也没料到梅影不顾性命撞宫本，双方似乎一触即发。梅影要用这个方式激怒宫本杀了自己。宫本爬起来，暴怒，抽出刀要劈了梅影。梅影迎着刀再次冲击。
住手，敢动，立马毙了她！方鲁声嘶力竭道。
六
路上，梅影像个垂死的人，不说一句话，低着脑袋东倒西歪地走着。方鲁想搀扶，梅影尖利地叫道，别碰我！方鲁缩回手，万分惊恐地问，他们他们没把你怎么了吧？梅影不理会，疯了般跑去。
天，亮在满目疮痍里，青烟从废墟里袅袅升起，绕着群山的呜咽。镇口路边的落日崖上皤帆飘飘，纸钱当空，悲伤、凄凉的哭喊声萦绕着坟地，乌鸦盘旋着呱呱怪叫。
几株洁白的山百合，在微风的摇摆里流着泪水。
梅家大门紧闭，没有了往日的枪兵站岗，只有两只石狮子张着空洞的嘴巴无目的地悬望。
门前路上聚集了三三两两的男女，有意无意地瞧着紧闭的大门。梅孝先家的女人在小老婆率领下站到对面，向梅家大门指指点点，肆意嬉笑，招引了一大堆男男女女。听了她们的蛊惑，有人不相信，有人摇头叹息走开，有人随着她们的污蔑兴风作浪，责骂梅思庭门风败坏，表面道貌岸然背地里男盗女娼，将日本人祸害梅镇的责任全部推倒梅家头上，骂梅影臭不要脸，水性杨花，送给一个军营的日本兵用。骂得正起劲的时候，方鲁和田磊他们突然赶到。方鲁责骂他们没良心，说要不是梅影挺身而出那两个姑娘还能保得住清白？接下来还不知道要死多少人有多少妇女被糟蹋。指着梅孝先小老婆和闺女厉声道，要不是梅影挡着，说不定下一个就轮到你们！你们良心叫狗啃了叫猪吃了！方鲁满脸飞红，像一团燃烧的火焰，眼睛奓着，仿佛要吃人。田磊愤怒地说，就没见过你们这样的，真该叫日本兵抓了你们，梅校长为了谁？没有梅校长你们能站在这里说风凉话、侮辱人！
那些跟风的男女低下头，纷纷溜走。梅孝先小老婆和闺女想争辩，看到方鲁变了形的脸，扭屁股逃跑，边走嘴巴还不干不净地道，方家少爷，那可是一个叫猪拱了的烂白菜，你还好这一口。方鲁大怒，要追上去。田磊等强行拉住。田磊说，方博士好男不跟她们这些破烂斗。方鲁垂下胳膊，狠狠地吐口吐沫说，没想到不仅愚昧还是这等侮辱糟蹋人，简直猪狗不如，怎么能叫这样的人生存在这个世界上！
梅家院子空无一人，树叶挂着脑袋，花草抱紧了身子畏缩在阴惨惨的光线里。方鲁等直驱上房，厅堂里空无一人，后面隐隐传来低低的哭泣声，连带着空气叹息。方鲁连叫了几声梅伯父，好大一会儿，梅思庭才在丫头的搀扶下出现，一夜间乌黑的头发披上一层霜，脸像被水泡过的惨白肿胀，目光暗淡不看任何人，坐到太师椅子里似乎对着空气说，来了。方鲁赶紧近前，小心地说，来了，伯父。梅影还好吗，我想给她散散心。梅思庭合上双眼，悠悠地说，她她恐怕没有那个心事了。
怎么了，伯父？方鲁惊愕地问，不敢相信。顽固地说，我知道梅影一定受苦了，心情肯定不好，我还是想当面劝说，事情过去了，就当一阵风刮过去，没什么的，只要天没塌下来就好。梅思庭睁开眼睛，盯着诚意满满的方鲁说，你，真的这么想？
是，伯父，我想现在就见到梅影。梅思庭合上眼睛，搭在椅背上的手轻挥。丫头说，方少爷，我带你过去。
梅影躺在床上，双眼瞪着，好像僵死了。方鲁等梅伯母和丫头离开后，扑到梅影床边急切地说，影，到底怎么了，你要这样折磨自己。眼泪顺着腮流下，目光追着梅影惨白的脸。梅影不说一句话，就是一个活死人。方鲁愈发揪心，说，影，就是有天大的事我们俩个扛总比你一个人闷在心里好，你可是新女性啊，怎么这么想不开。梅影突然大笑，凄厉的声音刀子般扎进方鲁的心窝，血啪嗒啪嗒滴落。方鲁忍着痛苦说，影，别这样，我们可是要在河滩上举办美好婚礼的。梅影笑声骤停，双眼紧闭，眼角慢慢溢出两颗泪珠。方鲁急得在房间里转圈，像个斩掉头颅垂死挣扎的公鸡。
你，走吧，我已经是一个不干净的女人。梅影嘴巴丝毫没动，声音似乎是从地狱里冒上来的，阴冷、坚硬，房间随着这句话翻转。方鲁双眼圆瞪，全身颤栗，突然抱着脑袋嚎叫，发疯地奔出房间跑出梅家。
路上，人们听不清方鲁在叫喊什么，为何如此，只道他疯了。方鲁没头苍蝇样跑回家，气喘吁吁，紧急跪在父母面前连磕三个头，说，父亲母亲，恕孩儿不孝，我走了。老两口惊问去哪儿。母亲说，梅家的婚事怎么办？方鲁起身赤手空拳地雄赳赳走出，撂下一句话说，爱咋办咋办。说完，人已经在门外。老两口惊愕地看着空洞的门，僵在当地。母亲突然高声喊道，不带行李啊！
七
梅影闺房，灯黄光惨，浓重的悲哀装满了每一个空隙。母亲和弟弟守在梅影床边，像守着一个濒临死亡的人。阴风在房间里四下游走，似乎是阎王提前派鬼使来下通知。门哐当一声被推开，屋里人吓了一跳。梅思庭大步闯入。梅母哭泣道，老爷，这样下去可怎么好哇。梅思庭大怒，说，死了算了，梅家担不起这个污名！
什么！梅母惊叫说，她好歹是我们的女儿，外头叫鬼子欺负了，家里你还说这个话，你你这是在逼命吗！梅思庭喝道，妇人之见，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我梅家在镇上住了十几代，从来没有过……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梅影突然坐起来，双眼亮闪闪盯着父母，赤脚下床跪倒父母面前磕头，说女儿还二老养育之恩，从此刻起我不再是梅家女儿！说着，赤脚跑出。
母亲大哭，呼喊，影儿啊妈的心头肉啊，不要走哇。
弟弟惨呼，姐姐，不要走啊！
泪水漫出梅思庭抬着的眼眶，爬上脸，任其滴落。两手一边一个拉住夫人和儿子，厉声说，叫她走！
八
神经高度麻木的梅镇人半死不活地过着他们的日子，像悠悠的河水那样无声无息，唯有方鲁的出走和梅影的逃离重新牵动人们麻木的神经。一些人为方鲁抱屈，更多的人感叹梅影。人们心里都明白是梅影救了梅镇的人，保全那些女人的贞洁，可是又不能公开原谅梅影的失节，还是失节于日本鬼子。田磊、方嫂他们到处替梅影更名，可是没人敢当面赞同，一些好心人只有在夜幕掩护下去大榆树下，对存留着的梅影牌位烧香、拜谒。他们把梅影当成拯救他们的恩人、活菩萨。慢慢地祭拜的人多起来，大榆树下香火比山上仁义庙里的香火还旺盛，关二爷要是有知一定伤心落泪。人们在香烟缭绕里祷告梅影平安无事，在他们心里梅影就是他们的保护神。
香火照亮了人们心头的黑暗，却照不亮梅孝先他们那般人的心里阴暗。
梅孝先在小老婆等女人怂恿下特地召开乡绅会议，议题只有一个，定性梅影是严重失节，辱没梅镇和先人，还严重侮辱了中国人的尊严，派生出两个决定，驱逐梅思庭家出梅镇，不准人祭拜梅影。
梅思庭怎么也没想到，梅家十几代人辛苦攒下的基业毁在梅影手里，通知下达后，没有一句辩解，拖家带口三四十人被枪兵押着离开梅镇。一路上愁云惨淡，人们用眼泪为他们送行。那两个保全贞洁和被救下男人的家庭全体出动，不管梅孝先的什么禁令，带着好吃的哭喊着堵住大路，挡住梅家人，公开在道路上摆上香案祭拜心中的活菩萨梅影。跟来的全体师生哭祭，哭声震撼整过梅镇，哭倒了一大片男女和学生，也引来了更多平日不敢公开自己良心的人，还惊动了附近的山民。他们不辞路远，纷纷赶来祭拜女菩萨。
来祭拜梅影的山民络绎不绝，越来越多，气得梅孝先等人只敢龟缩在镇公所骂娘。
不知是谁喊了一句，梅老先生一家不该走，我们找梅孝先理论去。众人纷纷应和，簇拥着梅家人赶往镇公所。梅孝先何曾见过如此阵仗，绕他们怎么威吓、叫骂，没人理睬。梅孝先叫枪兵抓人，没有一个枪兵愿意出手，反倒是梅孝先被田磊等人抓住，逼梅孝先取消禁令。田磊说，你个黑白不分的老东西，如果你胆敢再如此，老子和你一道跳日落崖，敢不敢！有人干脆说，别跟老狗日的废话，他听不懂人话，干脆给他一粒枪子算了。
梅孝先在群情汹汹下被迫宣布取消驱逐令，保留大榆树下的供奉，派人寻找梅影。
九
山路尽头是一座古砖墙圈着悠久的县城，历经无数风雨的民居不堪重负地苟延着，街面冷冷清清，行人稀少，乞丐特别多，十个人里至少有一个是乞丐。这天，街上多了一个披头散发衣衫破烂的乞丐，脚上的污泥里掺着血污，走一步，青石板上落下一道血脚印，借着手里的树棍支持行走。准备驱逐的乞丐们瞧着血脚印，摇头叹息，无意中看到这个新来的腰间别着两把柳叶刀，更加不敢接近，只好用目光追随。乞丐一路艰难地走向军营，面向军营站了一会，躺倒军营对面的岔路口墙根睡觉大觉，眯缝的眼睛射出寒光，刺向军营门口。
远处的旮旯缝里，好几个乞丐盯着。
日头白花花地下着火，狗蛰伏阴凉之地伸出舌头嚯嚯地排热，乞丐一动不动躺在能烤熟麦饼的墙根，像条抽了脊梁的死狗。房顶上瓦面仿佛过了火，白气滋滋地升腾，空气里飘着焦糊味。军营门口有几次日本兵进出，每次进出，乞丐都放大了眯缝的眼皮。一个拉长的影子靠近乞丐，带来不断增强的喘息声。乞丐掉过手里的树棍，指着逼近的影子，影子不再逼近，声音嫩嫩地说，七爷让我们送水、吃的。乞丐收回树棍，影子缩短，递过来一只大饼一个豁口陶碗，碗里波光潋滟。乞丐夺过碗，把水倒进喉咙里，抓过大饼大口撕扯咀嚼。贴着乞丐耳朵再次爬过来带着奶味的童音，七爷说了，你一个人等于送死，我们在关二爷庙。乞丐停止咀嚼，脖子似乎僵硬，扭头看时，影子早已消失。
日光把墙面压缩为一块巨大的黑影，劈头盖脑蒙住墙根，也蒙住仿佛死了乞丐。黑影伸展到半个街面时候，军营门口响起叽里咕噜的疯狂，两个鬼子军官兴奋地冲着大门而来，梅奔矮了一节放着谄笑随在一个芦柴棒子日本军官身侧，嘴里放着叽里咕噜的马屁。乞丐身子一点一点离开了靠着的墙根，手伸向腰间插着的柳叶刀柄。芦柴棒子正是宫本，距离乞丐四十几步路，快要进入柳叶刀有效击发距离内。乞丐的手把住刀柄，下一秒就是抽刀击发了，抽刀的手腕却叫另一只铁钳子的手抓住，乞丐的手在铁钳子的钳制下像没有分量的棉花。正在乞丐激怒、呼吸粗重之际，响起一声啪，宫本摇晃一下捂住肩膀，倒在梅奔及时伸出的双臂里。枪声引来瞬间的枪声大作，机枪声飞蝗一样扑向乞丐左边的墙头。乞丐耳朵里炸响了一个沉闷，跟我走，没命了什么仇都报不了。
月色漂染了破败的大殿，那些剥落、残缺和报废的什物乱糟糟地被月色刷成冷峻的画页，残留的热空气正在给冷峻固定色彩。外面，落单的子弹在夜空里划出垂死、暴虐的啸叫，粗暴的叫骂声，撞击木板的声音，割裂了本该平静的夜晚，哭喊声染着县城的夜色。
乞丐躺在草席上，头发分开落到脸的两边，暴露出一张虽然涂抹了泥灰但仍然好看的脸，她是个女人，她就是被迫出走的梅影。梅影诀别亲人，直奔县城，守在兵营前的目的显而易见，可惜，她的柳叶刀没有发出，就算发出了不知道能不能击中仇恨的目标，虽然她出生在书剑承传之家，从小也跟着父亲练过武，柳叶刀练得最称手，但是在失衡的心理作用下是否能保持平常的准头还得两说，再加上虚弱的体力，柳叶刀就是飞出去了能否有足够维持快速飞行的能量也是未知数。及时转移目标的那一枪是方鲁开的，方鲁那天离家出走后就发誓一定要杀了宫本，他在县城的行踪叫无处不在的乞丐探知，乞丐的头领七爷找到他，达成共同杀鬼子的合作协议。方鲁早就从身材和走路的姿势上，认出守在军营对面的乞丐就是梅影，他痛恨梅影失身失节，但是不忍心眼看着前去送死，心里还是放不下梅影，关键时候果断开枪。
好几个小乞丐瞪着黑生生的小眼睛盯着昏睡的梅影，十分担心，没有好办法。梅影在感知自己的手完不成击杀目的时，急怒攻心，虚弱的体力用尽晕倒当地，被人背进了关二爷的地盘。方鲁开了一枪后，及时抽身，他无法面对梅影，嘱咐七爷好生照看梅影，自己去继续训练田磊那班人，他要拉起一支复仇的队伍，七爷已经答应了方鲁，合成一股。
来了来了。乞丐头七爷一手端着一只盆子急匆匆进入，小乞丐分开。一只盆里是稀粥，分派小乞丐给梅影喂食，自己拿起另一只盆里棉布，在随后而来的水盆里蘸水，抓起梅影的脚清洗，去掉泥土和血污的脚板划痕杂乱，呲着一道道横七竖八的血口子，蒺藜露出黑乎乎脑袋。七爷拿出镊子夹住黑脑袋拔出，脚板微微颤抖。七爷告诫梅影不要乱动，伤口要是不清理会感染，那样还怎么报仇？
你是谁，为什么要阻止我？梅影气息奄奄地问。一个小乞丐说，他就是我们的七爷，玩枪的。七爷说，对，我就是玩枪的七爷，我是为了……砰，哗啦。梅影踢翻了水盆，怒叫，滚，我不要你管，我要杀宫本那个活畜生。暴怒支持梅影爬起来，摇晃了一下又躺倒。
梅影醒来时候躺在一个简陋的床上，房间里黑乎乎的很难看得清面貌，房间有门没有窗户，门把屋子锁进黑暗，从门缝里挤进来几丝光线泄露了这是一个发光的白天，门外没有任何人为响动，风从门缝里飙进来，在黑暗里斯斯叫，像无数条毒蛇在吐信子。梅影有气无力地看着听着，好像来到了另一个世界，她早已没有了惧怕，也不拿自己当人待，更不把自己当女人，她活着唯一目的就是杀了宫本那个禽兽、魔鬼，哪怕和他同归于尽，她活着就是为了死去，她努力让死去早一天到来。
斯斯的微风伴着丝丝缕缕光亮在黑屋里舞蹈，她不想听不想看，眼睛张得特别大，像要用眼睛吃人。黑暗能叫她安静，那就恰如其分地守着黑暗，直到自己身体完全有了行动能力。她清楚，她还活在人的世界里，但是已经失去了一切，再也不用想那个缥缈的醉心的事了，她只配拥有死亡。
门咬牙切齿地开了，光线轰隆一声扑入，同时送进来龇着毛发的七爷。七爷的脸埋没在光线的推送里，光影在嘴边颤动出声音，饿坏了吧，吃点东西，养好体力好杀鬼子。梅影在门开的瞬间关闭了眼睛，她不想和人有关系，尤其是对她关心的人，她要无情绝情。七爷陪着小心将碗放到床边一张椅子上，说，我叫七爷，也是东北军负伤的连长李湘林，我爱人也是被宫本那个畜生……所以，我脱离了部队，一路追踪下来，我还有十几个好兄弟。李湘林强行灌输自己的经历和苦难，暗示他们是一棵藤上的两个苦瓜，砥砺梅影的求生欲望。
十
梅影终于答应跟李湘林训练，坚持自己的独立单干，说自己的仇不依赖别人，哪怕是自己的亲兄弟都不行。李湘林痛快地答应，悉心教授梅影所有杀日本鬼子的技能。梅影开始了没日没夜的训练，伤痕累累遍体鳞伤，从不叫一声疼和苦，她把自己当成了一架机器，只要机器能运转绝对不会躺下，机器更不会有人的感受！陪练的几个东北军士兵开始个个都是能手，有的甚至不愿意做陪练，认为是耽误时间，摔得梅影浑身是伤。一个月后，士兵们被梅影摔得鼻青脸肿，三个人不是她的对手，各种技能一学就会一学就精，十几个人里只有李湘林和梅影不相伯仲。格斗中梅影不说一句话，完全把对手当成她的复仇对象，眼睛里全是刻骨的狠毒。
在一个无月的夜晚里，梅影从山中营地消失了。得知消息的李湘林随后追赶，哪里还有梅影的踪影。
两天后，县城传出惊人的消息，酒楼上炸死五个日本军官，妓院里两个日本兵死于柳叶飞刀之下。两个现场都留下一张纸，写着独孤二字。日本鬼子如同惊弓之鸟，一两个日本兵大白天都不敢出兵营，城里如临大敌戒备森严。看到纸条的中国人一传十十传百，都说城里来了一个来无影去无踪的独孤大侠，专杀日本鬼子。独孤大侠带给县城人一丝丝亮光，让久违的脸上有了笑的理由。
日本兵龟缩兵营，靠近兵营的地方时常响冷枪，每次枪响必有一个日本兵血花飞溅。凶残的日本兵连日来把县城翻了个底朝天，连独孤大侠的影子都没瞧见，还在清剿中接连死了九个官兵，全城通缉毫无结果，因为见过独孤大侠的日本兵都命丧黄泉。宫本看出了独孤大侠专杀日本兵不杀中国人的漏洞，严令那些汉奸出动四处搜捕，连梅奔也被派出去带队搜查。每天兵营门口绑着十几个老百姓，只要独孤大侠朝兵营开枪就杀三个中国人，这招够歹毒，兵营才得到暂时无事。
独孤大侠也改变了手法，蛰伏城外，专门对出城扫荡的日本兵动手，每次不是一个就是两个，打完就走，绝不恋战。穷凶极恶的鬼子兵毫无办法，好几次清剿变成对长官的保护。
县城出了这号人物，引起了多方寻找，最终都无功而返。独孤大侠行动在风里在迷雾里，没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只有日本兵死亡后出现的独孤二字，字是左手写的毛笔字，从字迹上根本无法判定需要的属性。城里的读书人可遭罪了，都被抓进兵营验证字迹，严刑逼问。
县城成了那些黑乌鸦横行的天下，黑乌鸦是县城百姓送给那些流着中国人的血帮着日本鬼子残害同胞的汉奸，是对汉奸的刻骨诅咒。梅奔试了几次，居然毫发无损，胆子开始发胖，带着手下四处横行。一个夜晚，梅奔醉醺醺从妓院出来，叫一个人薅住衣领，梅奔吓得跪地求饶，抓着的人像从地狱里发出的阴森，喝道，再叫送你见阎王！梅奔只磕头不敢出声。那个阴森低沉道：要想活命滚回梅镇，不要再给鬼子当狗！梅奔压低声音说，是是，再也不敢了，就走就走。阴森声音道：叫梅镇人明白，祸害他们的是日本强盗，不是其他人！梅奔磕头如捣蒜，是是是，一定相告一定相告！您是您是……啊哟。梅奔杀猪似的大叫，双手捂住耳朵，血从指缝里钻出，青石板上躺着一只血耳朵，腥亮地反射着照过来的灯光，血糊糊地悸动。
梅奔捂着耳朵连夜逃回梅镇，窝在家里养伤。听说梅翻译官回来了，梅孝先等人登门拜访，托梅翻译官在黄军面前多说好话，保全梅镇老少。梅奔叽叽哼哼地说不出所以，只让梅孝先他们不要让人知道自己回来了。梅奔害怕极了，血糊糊的耳朵让人终生不忘，一夜之间变了一个人，再也没有了那些恶习，劝说梅老妖赶紧搬离梅镇，不说搬离的原因。梅老妖哪里舍得家产，哪里听得进儿子的话。梅奔急得没办法，单独对爹说独孤大侠其实就是梅影。梅老妖不相信弱不禁风的女子怎么就变成杀人魔王，梅奔磕头赌咒说，梅影的声音他最熟悉，不管怎么变都能听出来。梅老妖拍着脑袋说，是了，梅思庭家世代习武，我怎么把这个忘记了，可是，她一个人，迟早会殃及梅镇，太君要是晓得是我们梅镇的人……爹，您想怎样，我的耳朵可是警告，万万不能啊。
很快，梅孝先知道独孤大侠就是梅影，带着枪兵连夜赶走梅思庭和家人，说不能叫黄军找到祸害梅镇的借口。梅思庭听说独孤大侠就是梅影，没说二话，带着家人乘着夜色离开。岔路口，梅思庭对着县城方向遥拜，嘴里念念有词说：家有此女，我梅思庭祖上积德了。闺女，是为父看错你了，你是贞烈女子，等到平安日，为父一定为你树碑立传，以飨后人！梅思庭洒泪离去，进入深山林场的老宅，留下四个枪兵，剩下的交给前来的田磊，带着进城协作梅影。
十一
连日来，梅孝先派人四处张贴告示，令全体梅镇人安心过日子，说前次日本人来是为了梅思庭的女子，现在梅思庭家走了，梅影也失踪了，再也没有值得黄军惦记的。如果黄军偶尔路过，千万别慌乱，要箪食壶浆以慰大军，定能逢凶化吉平安度过。梅孝先还怕人不识字看不懂，每天派两个枪兵提着铜锣沿街叫喊。那些有良心的人听了在背地里咒骂梅孝先是缩头乌龟是汉奸。田磊和方嫂等带人夜里撕毁告示，白天梅孝先叫人张贴，并说，如果发现再有人撕告示不听劝告，当同梅镇的罪人论处。
三天后的早上，阳光没有分别地照着梅镇，麻石街上有几家店铺刚刚打开门，一群黄祸涌入，皮鞋的铁掌狰狞地敲击麻石，溅起一溜溜火星。这次，日本兵没有大开杀戒，目的明确地直冲镇中而去。老板们吓得赶紧关上门，在门内哆嗦、喘息。
日本兵围住大户，强行带走他们的年轻女子。他们用惊恐的告饶，希求放过，招来的是无情的枪托和皮鞋。宫本领着兵冲进梅孝先家，梅孝先正在茅房里痛快，听到不同往日的嘈杂，吓得屎尿停滞，顾不上屎尿给屁股染色，提上裤子匆匆忙忙赶往客厅。三个老婆两个儿媳和闺女都叫日本兵刺刀押着跪了一大片，垂着脑袋簌簌发抖。梅孝先一手提着裤子放出无限欢笑说，太君太君辛苦，没想到太君如此勤劳，请坐请坐。高声叫道，来人啦，给太君备茶备饭，杀猪犒劳太君。宫本用生硬的中国话说，不用，梅桑，你是大日本大大的朋友，肯为大日本圣战出力？
梅孝先点头哈腰，一手紧紧抓住裤腰满面笑容说，一定出力一定出力，太君尽管吩咐。宫本哈哈笑，吆西，很好，大日本士兵前线作战的辛苦。
辛苦辛苦，大大的辛苦。梅孝先应和着，偷眼瞧着跪地的女人们，一个个像拔了毛的秃尾巴鸡。宫本说，那好，黄军需要你家的女人慰劳慰劳那些辛苦的士兵。
啊？太君太君，那可不行，她们是乡野之人，见不得大世面，惹怒了黄军，那可不是闹着玩的啊，太君太君太君您行行好。梅孝先眼泪鼻涕齐出，双手作揖，忘记了提着的裤子，裤子滑落，露出两只干帮帮的光葫芦腿，两股间夹了条变了形的小黄鱼。女人惊呼，梅孝先似乎意识到，赶紧提起裤子，急赤白眼地哀求，太君太君……八嘎！宫本身边的军官抽出抵住梅孝先的脖子。梅孝先妈呀一声瘫坐地面，浑身筛糠，他睡着想醒了也不愿意相信，自己真心求得共荣共存大计的黄军竟然不认他这个优良奴才，对他这个一心求安的良民顺民下毒手。脖子上寒冷钻心，眼前寒光闪闪，刀不是来跟他梅孝先商量共荣共存，是要吃他的肉，毁他的脸，如果不答应，人头立马搬家，女人照样被带走。宫本似乎并不同情颤抖的梅孝先，也不理会梅孝先的真心，挥手叫士兵带走哭哭啼啼的女人。梅孝先哭着喊道，不要反抗啊，要保全好自己啊。
呸，梅老狗，你也有今天啊，你不是一心巴结日本人吗，添鬼子的屁眼吗？咋样，日本人给你戴上多少顶绿帽子，够你老乌龟受用下半辈子！骂梅孝先是他的二姨太。骂完，二姨太乘日本兵不注意，一头撞死在客厅立柱上。
客厅里顿时沉寂，人们来不及思想，二姨太完成了她的忠烈和大义，倒在地面像一座躺着的不朽丰碑。
街上踢踢踏踏走着十几串穿银代金的富家女人，哭哭啼啼和叫骂声杂交。
那些平日很威风的狗们不知道躲到那个地洞里了。街上留着日本人的告示，令梅影三天内到军营自首，否则将这些女人统统充当慰安妇送往前线，然后梅镇鸡犬不留。女人们脚步沉重地踢打着麻石街道，仿佛踢打着在人们心头。人们虽然痛恨这些大户，也痛恨那些仗势欺人的太太小姐，但是他们毕竟是中国人。暗中盯着的人们个个咬牙切齿，但是毫无办法，空怀满腔悲愤。
十二
梅思庭面色晦暗地躺着唉声叹气，目光空前疲惫，头发似乎又白了些许，手里的书摇摇欲坠，管家匆匆跑来告诉他梅孝先他们来了。梅思庭目光冷悠悠地打向柴门，梅孝先等衣衫不整弓腰窜入，热切的目光碰触梅思庭冰冷的目光，搅扭着跌落泥地。梅孝先在梅思庭丈外止步垂首，后背上露出两根带刺的荆条，脸似乎从死人堆里捡回来。梅思庭将书放置竹椅上，微微挪挪屁股，端正身体问此来何事。梅孝先突然跪下双手合十，急切说，太爷，是我孝先对不住太爷，晚辈有眼无珠，可都是职责在身啊，是全镇三千多人的性命逼的啊，太爷能体谅晚辈吗？跟着梅孝先先后跪倒的乡绅齐声呼喊“太爷”。梅思庭再也坐不住了，站起来惊问又发生什么大事。梅思庭想到他们来肯定有事，没想居然以这种形式表示，他想到逼他们全家老少离开时候的绝情，何曾把他当太爷了！如此表示除非梅镇遭遇了空前灾变，有求自己，否则梅孝先和众乡绅不会自贬身份下贱到不齿地步，内心自然惊愕，脸上波纹不显。
荆条高高举在梅孝先手里，梅思庭瞧着并不接荆条，说，有话说，用不着古人那一套，起来说话。梅孝先诺诺连声，颤颤巍巍地爬起来，脸上泪水流出两条沟，将荆条递给管家说，太爷想什么时候惩罚，孝先随时恭候。梅思庭瞧着心有不忍，咽下嘴里的愤怒说，啥事？梅孝先嘴唇哆嗦着语言不清，身后的戴眼镜乡绅代替梅孝先说明刚刚镇上发生的大灾变。梅思庭听了阴霾覆面，低头不语。众乡绅恳求梅思庭救救他们的女人，神情垂死得像一只只瘟头鸡。
梅思庭背过身体，背对着众人，声音阴沉道，众位请回，恕梅某无能为力，请不要再拿小女做挡箭牌，小女可是众位的眼中钉，早已亡命天涯，就是梅某想出头也是心有余力不足。
太爷，姑奶奶可是叫日本人闻风丧胆的独孤大侠！
太爷，大姑可是女中豪杰！
太爷，我等有眼无珠，错怪了姑奶奶了！
太爷，姑奶奶可是活菩萨啊，那天乡场上要不是姑奶奶侠肝义胆挺身而出，不晓得有多少人被杀，有多少良家妇女被祸害啊，太爷！
乡绅们说得义正辞严，涕泪横流。现在的梅影在他们嘴里就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是舍身赴死的大义凛然。原来他们心里还存着如此圣神的判词，可是说在此时此地显得分外虚假，还滑稽。梅思庭明白他们都是为了自己才临时抱佛脚，想出手，却像深陷水井里的牯牛有劲使不出。他清楚，这些人是想女儿再次为他们牺牲，牺牲完了还不是……他的心在颤抖，不敢想下去。他痛恨自己，是自己的冲动和恶言逼走了女儿，现在是生事死都不知道，又能到哪里去找到女儿？梅思庭的为难似乎早就被来人料到，戴眼镜的说，只要太爷往城门上一站，保管大姑在一天之内现身。梅思庭没想到戴眼镜的如此歹毒，这是要把自己送给日本鬼子做人质，真正坏透了的烂瓤子。梅思庭仰面长吁，罢了罢了，看来我这把老骨头非要让日本人敲骨吸髓了。
镇前路上，众人挡住梅思庭的马车，不准前去送死。田磊等围住梅孝先等人大骂他们丧尽天良，为虎作伥，毁了人家女儿还想毁了年老的父亲。方嫂骂道，梅孝先，你枉披了一张人皮，怎么干出如此猪狗不如的蠢事，你们不是日本鬼子的良民吗，不是太君前太君后吗，不是要大东亚共荣吗，怎么你们的太君不拿你们当朋友了不拿你们当人了？梅孝先等人在众人群情汹汹里，老脸紫红，说不出半个字，像一只只丧家犬。
眼看走不成了，梅思庭站到车辕上高声喊道：父老乡亲们，为了我们梅镇的安宁，老朽父女愿意投身虎口，他们的家人也是梅镇人，也是中国人，救他们就是救我们自己，不要为难了，早一点救出他们早安宁。
不行，您去了就是有去无回！
您去了也救不回她们，日本人不是人是畜生！
我们不能再叫好人伤心又流泪，更不能无价值地牺牲！
不去，他们活该！平日里不是威风凛凛吗，不是欺男霸女吗？
梅思庭双手抱拳，高喊：众位乡亲，原先老朽也错怪了小女，认为她失节失贞，有辱门风愧对先人，现在老朽明白了，小女那是舍生取大义，救民于水火，那是大忠大孝，有女如此老朽值得了，列祖列宗有光彩了。
众人抬着泪眼喷着怒火盯着梅思庭。梅思庭泪流满面，一副慨然赴死的果决，说女儿尚且如此，老父何惜此衰残之身，但愿将来天下太平了，你们把老朽父女合葬于这东边山岗落日崖上，我们父女守着关隘保梅镇平安！说罢，不等众人反映，拿起马鞭狠抽马屁股，受惊的马拉着马车冲决而去，身后响起震天的哭喊、惨呼。
天边摇摇传来：我们死了，但愿乡亲们好好活着——
十三
众女人被关在一个尿骚扑鼻的屋子里，满室哭哭啼啼，一个个失去了往日的骄横，灰头土脸得像一群逃难的灾民。梅孝先小老婆呵斥众人，说黄军不会把我们咋样，是拿我们引梅家那个小荡妇现身，我们都会好好回家的。
一个女子道，早想到如此，我们就不该那么编排梅大姑，现在我们都这样了还有什么脸面说她！她好歹是杀日本鬼子的独孤大侠！
呸，啥子叫独孤大侠，骚货烂货，她也配跟咱们比，切，我们好歹完好。小老婆话还没落音，大门轰然打开，涌进来一大批日本兵。妇女们惊呼，互相扭抱在一切，浑身打着摆子。小老婆站立，笑对日本兵说，太君，我们都是良民，我是梅镇长夫人。当头的军官盯着小老婆嘎嘎怪叫，说夫人夫人好，来共荣共荣！上前抱住小老婆，小老婆惊叫、挣扎，还是被拖走。剩下的日本兵像饿狼张着血盆大口扑向一群惊恐的羔羊，惊呼、惨叫在军营里肆虐，那么苍白那么垂死，狂笑、怪笑在军营里横冲直撞，那是魔鬼的狂欢。
李湘林和方鲁一边一个死死抓着梅影的两只胳膊不松手。梅影刻骨地盯着两人，声音阴冷地说，就是死了也要救出父亲，不然我就是畜生不如。你们放开，你们怕死躲着。
李湘林、方鲁道：谁怕死了？李湘林说，要死也不是这个鲁莽的死法，我们要想个周全的法子，引开他们才好乘机动手。方鲁赞同说，往日我们用独孤大侠杀日本鬼子不都是采取多点呼应吗，他们哪次真正抓住我们了？梅影阴毒地分别盯了两人一眼，垂下脑袋。李湘林说，哎，这就对了。宫本绑着老父亲就是引你主动出现，清除你这个眼中钉独孤大侠。梅影似乎点了点头。两人放开梅影的胳膊，紧急讨论营救计划。梅影靠着墙壁闭上眼睛休息。
一个乞丐闯入，说宫本那狗日的放出话，梅小姐要再不出现，每隔一个时辰杀十个老百姓，还要……李湘林对乞丐摇手，指指睡着的梅影。乞丐凑近李湘林耳边细说。李湘林和方鲁万万没想到，就在他们商量计划的时候，梅影悄悄从窗户爬出。
十四
梅思庭吊在城门上方木笼里，宫本等站立城楼垛口，盯着下用枪赶来观看的老百姓。城楼和城门两边驾着机枪，如临大敌。一个戴金丝眼镜的汉奸在城楼高声叫唤，下面的百姓听着，笼子里的人就是你们所说的独孤大侠梅影的亲爹，谁和黄军作对就是这个下场。宫本太君说了，太君不想为难你们，只要梅影前来自首，你们会平安无事，如果执迷不悟，每隔一个时辰杀了你们中十个人。人群轰然，哭喊声震天动地。宫本瞧着从鼻子里哼哼怪笑，对着金丝眼镜挥手，你的告诉他们，叫他们跪求梅的。
是，太君。汉奸对着城下，声音撕裂地嚎叫，你们听着，求太君没用，还是跪下，跪下求梅影吧，求独孤大侠吧，她可是你们的活菩萨，她不会看着你们被杀不管！跪下跪下！
人群轰然跪了一地，声音嘈杂地惨呼，独孤大侠，救救我们吧！
看押的日本兵兴奋得嚎叫、怪笑。
笼子里的梅思庭悲愤地合上双目。
太阳火龙龙地炙烤着人群，绝望的哭喊声搅着热气喷向远方。他们无辜得像地上的蝼蚁，他们卑微地祈求生的希望。有人不跪，高声喝道，你们不要这样，这是日本鬼子的毒计，就是要利用你们当人质，引诱独孤大侠出来。独孤大侠可是我们民族的……砰的一声，那个有骨气的清醒的人倒在宫本的手枪下，枪口还冒着蓝幽幽的烟，宫本得意吹吹枪口，面露狰狞的笑。
众人咋听枪响，惊呆了，忘记了呼喊、哭诉。热血汉子身子摇晃着转身面对城楼，顽强抬起手指向城楼，说不出话，身体不甘心地向后倒下，灰尘四射。众人惊恐，大气不敢出。金丝眼镜狂躁地喊道，看到了吧，这就是不听黄军命令的下场，快点哭啊求啊，否则下一个就是你们。
哭喊声整齐地无目的地卷地扑出，涣散在苦难的土地上。
看，独孤大侠来了！不知谁惊叫了一声，哭喊声像一阵风快速远遁。众人游目四顾，梅影披着头发，腰间帮着一串手榴弹，一步一步从山岗上走下来，两只脚像两座沉重的山岳，砸地有声，土地震颤！很多年纪大的男女双手合十遥拜，活菩萨啊，救苦救难啊，大恩人啊！有人低低呼喝，快快给大恩人磕头。众人低头垂地：大恩人，活菩萨！
他们用他们仅能想到的仅能做到的，祭拜恩人。
热风掀开梅影的长发，脸色惨白，嘴角挂上轻蔑的微笑，脚步锤击地皮，地皮把震颤传导给每个人的身体，激荡心血。日本兵看到走来的梅影，端着枪呼啦一下子围上，看到梅影腰上的手榴弹和抓在手的引线惊恐地后退。
梅影走一步，鬼子兵惊恐地退后一步。
木笼里站着的梅思庭双手抓着木栅栏，拼死地高声喝道，女儿，好样的，老子有你这样的闺女死而无憾了！孩子，是爹不好，爹只顾着狗都不吃的所谓脸面，那样伤我儿的心，爹有罪啊，爹罪大恶极啊！
梅影站住，抬头盯着木笼，高呼，爹，有您理解就够了，女儿就能安心上路了。可是爹，女儿不孝，连带亲爹遭罪了，女儿给您磕头了。说着，梅影当地跪下，连着给梅思庭磕了三个头，脑袋把干燥的泥土磕下一个浅浅的凹印，凹印染着殷红的血，额头血粘着泥土。
梅思庭高叫，声音冲荡着空气，烈火般燃烧，说，儿啊，谁说忠孝不能两全，爹，今儿见着了！黄泉路上，我们父女作伴！
梅影高声大喝，声音尖利，像一把把锋利的匕首，直刺人们心灵深处，血呼啦啦流在每个有良心人的心里，加速血液的沸腾。梅影道：日本鬼子听着，我梅影就是你们要找的独孤大侠，是我亲手送走了你们四十九个东洋鬼子的命。现在，我来了，如果你们还有点日本武士的尊严，就放了这些老百姓，一切与他们无干！
好，我答应你。宫本得意非凡，朝城下挥手。围着的日本兵撤开包围圈。人们看到了生的希望，可是这个生的权利是一个弱女子用自己的生命和尊严换来的。人群不乏有明理有气节者，他们对着梅影再拜，高呼救命恩人。梅影朝他们微笑，挥挥手说，快快离去，鬼子不是人，防止他们反悔，快快走快走。众人哭泣着依照梅影意思，扶老携幼逃去。梅影瞧着悲惨又无奈的人们，两颗泪珠滑落地面，溅起两朵灰尘的花朵。
梅思庭哈哈大笑，说花木兰啊花木兰啊，哈哈哈哈哈哈……
宫本叫道，梅影，人我放了，该兑现你的诺言了。
梅影抬头大喝，你不是大日本武士吗，不是战无不胜吗，难道还惧怕我一个小女子！
宫本语塞，脸色酱紫。
梅影抓住机会说，我有两点，答应了，我立马卸下手榴弹，随你去报功领赏。
宫本轻狂大笑，说，好，哪两点。
梅影咬字准确，不疾不徐说，一，放下我爹，我们父女见面；二，将抓来的梅镇妇女送过来，我要看着他们离开，然后我随你处置。
宫本朝手下挥手说，放笼子，带上梅镇女人。
木笼在梅影注视里缓缓放下。
城里城外无数双眼睛注视着，随时准备着。一切出乎人们预料地发生了，留下的只有各自的良心和愧疚，还有一群和梅影一样的随时慷慨赴死者。
十五
所有的女人衣衫不整，有的衣服被扯破，鼻青脸肿，还有嘴角流血者，完全失去了往日的光鲜尊贵。梅孝先小老婆一惊一乍，絮絮叨叨，被扯破的胸衣搭拉着，脸上留着血迹，逢人就说，我是镇长三姨太，我没失身我没失身。惊叫，鬼呀鬼子啊！梅孝先闺女和两个儿媳妇按住她，闺女说，三娘，你没失身，我们都没失身……三人眼泪迷糊地看着众女，可怜兮兮。众女低头啜泣。
大门哐当打开，阳光汹涌而入，众女惊恐尖叫，浑身颤抖。那个城头上喊话的金丝眼镜蹬着马靴斜挎着王八盒子摇晃着身子闯入，后面跟着十几个端枪的日本兵。小老婆大笑着扑向金丝眼镜，叫着，我没失身我没失身。跪倒金丝眼镜面前。金丝眼镜抬起马靴大叫，去你老母，早就是黄军的玩物了，还他妈的装贞洁烈女。小老婆被瞪向墙角，脑袋撞到墙面，昏厥过去。金丝眼镜瞧都不瞧，大喝，宫本太君有令，放你等回家。众女惊恐地盯着金丝眼镜，谁也不敢相信。金丝眼镜大怒，咋啦，不想走，那好啊，外面的黄军可是等不及了。轰的一声，众女跌跌撞撞扑向门口。
街上疯跑着一群衣衫破片翻飞披头散发的女人，哭着叫着逃命。金丝眼镜和押解的鬼子兵走在后面。金丝眼镜大笑大叫，慢点慢点，跑那么快干嘛，又不是砍头，你们老爷都等着黄军的剩汤喝呢，哈哈哈。众女听了，停止了奔跑，脚步裹着心事重重，就像去刑场。金丝眼镜说，哎，这就对了，你们现在身份高贵了，黄军用过的女人，量你们老爷不敢慢待。刻毒的提醒，像重锤击打在众女心头，往日的骄狂、刻毒、不可一世死亡了，变回一群可怜可悲可叹的女人，她们深刻体会到了被迫、无奈、弱小。好几个女人又开始了哭哭啼啼，走成了一群悲惨的可怜虫。梅孝先家女人费力地拖着人事不省的小老婆，一路凄凄哀哀，往日的骄横落到烂泥淖里。
梅影和老父亲互相搀扶着矗立城门口，目睹女人们哭哭啼啼走来。梅思庭要上前，梅影拉住说，爹，不用管！梅思庭叹息一声说，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日本鬼子禽兽不如。
爹，畜生听不懂，省省吧。
众女见到梅影父女，特别是梅影绑在腰间的手榴弹，明白是怎么回事了，纷纷跪下，呼喊：恩人啦！梅影怒道，别假惺惺的了，还不赶快走，日本人要是反悔了，你们谁也走不成！众女一片低呼，像一个个丧家之犬跑过梅影父女身边。
看着快要到山岗的众女，梅影回头说，爹，您也走，有我在，他们不敢怎么样。梅思庭转身面对梅影，严肃地说，闺女，爹今儿长脸了，死而无憾！不要劝我，老爹陪着我的好闺女，生死与共！
突然城内枪声和爆炸声猛烈啸叫，梅影父女和日本兵惊愕，看向城内。宫本大喝，防止……没等他的话说完，城外枪声大作，子弹飞蝗般飞向城头，城门处十几个伪军突然朝身边的日本兵开枪。方鲁高声呼喊，梅影、伯父快跑。梅影明白了，这是李湘林方鲁他们在营救自己，带着爹跳下脚边的壕沟。反应过来的日本兵用重火力封锁壕沟，子弹冰雹那样密集，溅起一片片泥土的暴雨，压得父女两抬不起来头。忽然壕沟里窜过来三个伪军，梅影举起一颗手榴弹要同归于尽。伪军大喝，梅影，是我，李湘林。梅影松了一口气，晕倒沟壁，拉了弦的手榴弹嗤嗤地冒着白烟。李湘林纵身飞扑，抓过手榴弹压在身下，手榴弹在李湘林身体刚刚压住的瞬间爆炸。
天空黄橙橙，染了太多的血，硝烟在黄橙橙里弥散，血腥味罩着这片天地。
十六
血蒙蒙的斜阳撒了一路，男人女人走在血路上，一个个走得没心没肺。梅孝先发着垂死的尖叫，这可这么好这可这么好啊！腿一软跪倒泥地，仰面惨呼，祖宗啊，奇耻大辱啊奇耻大辱啊！梅孝先涕泪横流，拍打着泥地。
众人停下脚步，瞧着，谁也不敢上前劝说，因为谁也不知道拿什么劝说，谁都没有心情劝说，他们可都是奇耻大辱的同路人。一个女人咬牙切齿地说，都是你们弄的，整天仁义道德，睁着双眼说瞎话，生生的把一个忠烈女子说成是荡妇是水性杨花，败坏了梅镇侮辱了祖宗，还赶人家走。这下好了，都是荡妇了，你们这些老爷都戴上日本人的绿帽子了，看你们今后怎么办！
一直被人抬着的梅孝先小老婆从担架上翻身下来，她现在不疯了也不半死不活了，瞪着牛眼鄙视斥责的女人，散泼地大叫，咋啦咋啦，胡咧咧啥，啥叫荡妇，老娘身子干净净，拼死保住了身子，要不老娘也不会被打成这个样子！梅孝先家女人一起帮腔，都说他们都保了清白。那个女人哈哈大笑说，好啊，别扯臊了，脱了裤子叫你们男人查验，敢吗？顿时叫骂声四起，众女扑向怒斥的女人，揪头发扯衣服扭打，混乱一团。梅孝先拿过身边一个枪兵的枪朝天开了一枪，大喝，够了，还不够现眼吗？
众女人松手垂头。小老婆气咻咻说，老爷……
闭上你的臭嘴！梅孝先将枪扔给枪兵，拍拍手，厉声道，回镇里谁也不准说说……说这个事！谁说了就沉谁的河！听到没有！众人稀稀拉拉应和。梅孝先大喝，听着，这一切都是梅思庭家那个劣畜闹的，她才是梅镇的大罪人！
小老婆说，对对，一切都是那个梅影的罪恶，她是我们梅镇的公敌是梅镇的耻辱。大家不要互相针对，梅影才是我们受苦受难的根源。
戴眼镜说，对对对，大家统一说辞，这样，我们回家就没事了。听镇长和三姨太的，记住，梅思庭他们家才是我们的公敌。
众人轰然称是。
十七
梅镇四处浓烟滚滚，火光映红了半边天，燃烧的爆炸声此起彼伏，叫骂、哭喊声震得月亮闭上眼睛。
大榆树下挤满了战战兢兢的男女老少，四外的火把不断滴着血红的泪滴，空气里蓄满了死亡的腐败。宫本的脸在火光里摇晃，血红、暴戾，狠毒地盯着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男女老少。梅孝先等乡绅在刺刀的押解下，躬身垂头站在宫本面前，乖得像三孙子。宫本上前抽出指挥刀在梅孝先脑袋上比划，梅孝先妈呀一声跪倒地上，身子像狂风中的小树叶。宫本哈哈大笑，如厉鬼啸叫，插回刀，伸出手拍拍梅孝先的脸，说你的粮食大大的，送给黄军。
梅孝先点头如捣蒜说，有有，梅某倾尽所有，亲自给黄军送去送去。
宫本指着男女老少，说，他们的全部杀掉。
梅孝先急急巴巴说，太君太君，他们都是良民，大大的良民，梅影才是反抗分子，梅影该杀，她的家人该杀！
人群里有人高喊，你放屁，梅影是好人、恩人。
好些人呼喊好人、恩人。
宫本朝天空抬抬手，一梭子子弹掠过呼喊的人群头顶，很多人趴到地面颤抖不已。
梅孝先抬头惊恐地，太太君，我我说错了？宫本抓着梅孝先衣领提溜起来，对着梅孝先的脸咬牙喷射吐沫星子说，你的良心大大的坏了，梅校长救回了你们的女人，你还要杀梅校长？
梅孝先蹬着牛卵的眼睛，他搞不懂宫本怎么替敌人说话了，惶恐地说，是是，太君说得对，梅校长是好人好人，我是忘恩负义的畜生畜生！
那你就该杀！
梅孝先惊愕，气结，扑通跪倒，爬行宫本脚下，哭诉说，太君太君，我该杀，可是我能为太君办差啊，为太君效劳啊，太君您说，我天亮保证亲自带人送粮食到太君的军营。
宫本哈哈大笑说，东西的要，人我也要。
人？梅孝先惊恐地说，太君，我保证效劳，人人人……梅孝先啰嗦着。宫本暴怒，指着众人喝道：喊，叫梅影救你们！
哦，太君，我知道了。梅孝先飞快爬起来，转过身对着众人，大喊，大家一齐喊，请梅大姑出来救我们，不然我们都没命了。快喊快喊。梅大姑，梅菩萨，梅镇父老乡亲求求您了，出来吧，您出来了，三千多条命就保住了。喊啊快喊啊！
哭喊声震天动地冲击而去：梅大姑、梅菩萨在梅镇上空旋转，死亡扑着翅膀乱闯，怪诞地扑打着群山，月亮滴下清冷的泪水，在火光里虚化。
梅影从大榆树背后走出，立即引出群呼：梅大姑！
众日本兵端枪对着梅影，如临大敌。梅影走得地动山摇，地皮嘎嘎怪叫，脸上光影奔腾，眼睛平和地盯着众人，似乎有千言万语要告诉乡亲们，却一句话没说。
学生惨呼，梅老师。一片凄惨的哭泣。
大姑，您老不该出来，留着您能给我们报仇。梅奔捂着耳朵推开人群跑出来阻拦梅影，叫两个日本兵拦住。梅奔放开捂住的手，高喊，大姑，侄儿梅奔以前错了，我不该认贼作父，我们这些人死有余辜，不值得救，你救了他们，事后会反咬一口，不值得不值得啊，我们梅家的大姑奶奶！
砰的一声，梅奔张着嘴巴固定了垂死叫喊的面容，血从子弹击中的洞里汩汩流出，仰面朝天倒下。乡场上又是一片惨呼，人们怎么也没想到猪狗不如的梅奔，在关键时候挺身而出，勇敢地死在宫本的枪下。
宫本将王八盒子插回，朝着走来的梅影虚弱地怪笑。梅影站住，从容不迫地说，宫本，放了乡亲们，我跟你走。
吆西。宫本朝身边的军官耳语。军官大喝，撤退。
鬼子兵潮水般四散，空气骤然冷却。
梅孝先等跪在地上爬不起来。乡场上哭天抹地，人们只能用这个最直接的最无奈的方式感谢救命之恩，没有谁再敢说梅影的不是。谁也没想着离开乡场，梅孝先的女人低着脑袋躲在人群缝隙里，再也不敢耍横。
人们朝着出镇的方向跪着，一双双泪眼仿佛穿越黑暗陪着他们的救命恩人，他们仅能用这种方式表达对梅影的感激、崇敬，还有哀悼。他们心里都明白，梅影一去将再也不回头了。
轰的一声，镇外闪现灿烂的红光，璀璨如节日礼花，铺天盖地照亮了山河大地。
后来人们才从惊吓得连夜逃跑的一个小汉奸嘴里得知，那晚，梅影站到落日崖的山岗上朝着梅镇凝望，宫本来拉他走，梅影乘势抓着宫本，拉响了衣服里面的炸药，不但炸死了宫本还炸死了身边四五个鬼子。说梅大姑就是我们这块土地上的神。
十八
梅镇人找来经验丰富的退休仵作，将带着梅影血衣碎片和可能的骨头残片，归拢一处放入棺材。
出殡那天阴风惨惨，日色无光。全镇男女老少凡是能走动的全体出动，四外的村镇听说了来了很多人，连闻知此事的国民政府和共产党游击队都派了好些官员代表，前来为梅影送行。附近的三十八团团长亲临，带着一个连兵力护送梅影出殡。
梅影的棺木缓行在古老的梅镇街道上，白色的人群簇拥着棺木。人们用泪水洗面，用啼血感恩，用怒火宣誓。梅影死了，尸身残破，换来三千多条生命活着；梅影倒下了，三千多条生命站起来了。
山河哭泣，群山垂首，漫空飘舞着圣洁的雪花。
遵照梅思庭意思，将女儿梅影下葬在梅镇出山口落日崖上，看着梅镇，守护亲人。
古老的梅镇涌来上万人，还有漫山遍野持续赶来的扎白戴麻的人们，青绿的山被白色覆盖。他们为不屈的精神感召，他们为受尽屈辱还守护人民的灵魂送行。据说，梅影是在突然一片血红的阳光下下葬的，棺材落土，血红突然消失，剩下的是上万人的悲痛。
方鲁挖来一颗梅影最喜欢的并蒂山百合，小心栽种到梅影坟头。山百合清雅、高贵，一尘不染，在微风中含着微笑，像一面猎猎招展的旗帜。
好些学生哭晕，好些女人哭得气息奄奄。梅思庭夫妻坚持到女儿坟头堆起，双双晕倒坟地，被人抬回。梅孝先等长跪坟头，叫方嫂、田磊抓起，怒斥。梅孝先惊颤地后退，脚下一滑，顺着落日崖缓坡滚落，摔折了腿，从此躺在家里，直到抗战胜利后在出来过一次，于终日惶恐惊惧里死去。
方鲁栽种好山百合，神情严肃地对着坟头三鞠躬，庄重地说，梅影，那天早晨在河滩上，你说你希望能跟最喜欢的人办一场醉心的婚礼，尽管这里不是河滩，也没有婚纱，但是，我知道你是最喜欢我的，我曾经那么无情地伤害你，导致你的离家出走，希望你能原谅我。希望我们能在九泉之下举办那场醉心的婚礼。
啪的一声爆响，子弹划裂天幕，拖出悠长的尾音。方鲁的手枪抵着太阳穴，在众人目瞪口呆里徐徐倒下，脸上含着微笑房建辉
一
梅镇像头温顺的卧牛，静静地卧在群山怀抱中，浑身上下披绿裹青。麻石板街道被夜露洗得水滋滋亮汪汪，两边排列的早点铺炉火烘热了空气，唤醒了梅镇的早晨。
早起讨生活的人们用身体挖走挡住他们前行的浓雾，又在身后旋转出一朵朵雪莲花，诱人的吆喝声在初日的抬爱里温暖地舒展。镇中有一块不大不小的很有来头的乡场，偏后矗立一颗似乎和古镇同龄的老榆树，巨大的冠盖庇护了乡场，清朝那会用作贴告示和砍头的去处，后来延续了贴告示的传统，免除了杀人的功能，代之为开大会的聚集地，对面是绿茵拱卫的镇公所。挨着镇公所是一座拱背吊满青苔的小桥，清幽的河水绕一个弯划过新开的小学堂，甩向深山的怀抱。
阳光赶起群山的青翠倒立河水里，几只大白鹅嘎嘎叫着踏波掠浪，脚掌下快速开放一串青亮的水花，掩翅在两只翠羽鲜亮的鸭子身后。鸭子丝毫不以为意，专心埋头对着一丛银红色水中根须一通咕咕噜噜，搜食隐藏在根须间的美餐。河水绿茵茵地微笑，洁白的山百合不辞肥瘦地打扮着河滩，卵石在阳光下闪着温润的光泽。
年轻的梅影和方鲁并肩拥着温情漫步河滩鹅卵石，面对此情此景，他们很容易走出一个婚姻的完美。梅影抬手将一绺微风抓下的鬓发掖进眼镜腿里夹住，微笑牵着山光水色，她接受刚刚回国的洋博士方鲁之约，来到清晨的河滩，方鲁说要商量他们的终身大事，定下了他要立马返回重庆就任，抗战时期时间不等人。尽管他们来此目的明确，却谁也没有说正事，脚步徜徉在山水的舒美中，都不想破坏宁静、和平、阳光送暖的早晨。
梅影弯腰折了一支并蒂山百合，嗅着欣赏着，转向白西装白礼帽斜纹紫红领带的方鲁，送出绿茵茵的微笑说，看出什么了？方鲁从绅士的微笑里探出思想，费力地解读山百合，说她是白色的新鲜的。梅影说对也不对，你这个留法博士难道就学会这点浪漫？方鲁笑出不好意思说，我是学习军事的不是去进口他们的浪漫。那你说，我洗耳恭听。梅影笑了，笑碎了一河水，河水亮银子那样怂恿铺排。梅影收住笑说，你就没看出圣洁、高贵、顽强。方鲁哦了一声，像个开蒙的童子，说，那梅校长梅老师能不能为方某启蒙一二。梅影夹夹灵动的眼皮，微笑从嘴角滚落，说你没看出她们在任何地方任何环境里都能生长？河滩上山岗上到处都是她们的家她们的亲人。我是老师，我说一，你去反二反三吧。
方鲁微笑着推推鼻梁上的眼镜，说看来我这个洋博士要好好地解决水土不服了。方鲁起大早来河滩上可不是为了增长学问，他要在感情的热锅里炒出关于他们俩的未来幸福，这也是他在重庆的民国政府报道后就马不停蹄赶回来的原因，希望把小时候方梅两家定下的娃娃亲落到实处。梅影可是留过日本的学生，热心于教育，故而坚辞省府邀请回乡办了小学堂。方鲁不仅要摘婚姻的果实，还要设法打通梅影的思想和他一道去重庆。梅影不和方鲁讨论去重庆的事，指点山水树木花草说事，这里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情意满满。方鲁努力保持绅士风度，希望自己的热乎融化梅影的小心态，绅士地吸收梅影的芳心。梅影学生头上一缕头发再次调皮地滑落，只得重新将她们按捺进本该的座位里，嘴角掀开胜利的微笑，目光里绿意翻涌。方鲁有些急躁了，很想说出自己的大道理，看到梅影走在诗意的微笑里，只好在心里缓释急躁。梅影继续踏着小碎步，走出了温良恭俭让，好像忘记了让方鲁举一反二反三。
山亲爱地拥抱河水，舒展出一副宽大的绿色风景画，一两条小鱼跃出水面，似乎在向鹅们鸭们叫阵，远处几个牧童弃了牛儿不顾，尽情在沙滩上追逐、嬉戏，欢笑声撞进白云的怀抱。
梅影抬起笑意温和的脸庞，目光在画卷上移动，突然打向远处的追逐，把笑洒到他们的欢笑里，扫一眼急迫期待的方鲁，说，方大博士我是个小女子，只喜欢家乡的山水，希望生活在青山绿水的平静里，远离山外的炮火连天。
方鲁推推鼻梁上的眼镜，耐着性子问，难道一个留日学生就没有自己的理想，过着随遇而安的古老日子，这还是新女性吗？山外的炮弹迟早要落到山里，那时候你还能这么恬静、悠然？
梅影站住，瞧着倒映在河水里的蓝天说，理想，呵呵，谁没有理想，我的两个理想之一就是办好镇上新开的小学堂，听到孩子们朗朗的读书声就是天下最美的事，他们长大了会走出大山，去……梅影截断话语，弯腰捡起一块卵石砸进镜子般的河水，河水敞开了一朵喇叭花，飞溅的水珠落下重新砸开了一圈小喇叭花，清亮地笑出满河的畅快，河水的笑音在水面游行、飞越，连接青山扑向蓝天。
方鲁背对着河水挡住梅影的视线，坏笑着逼问梅影第二个理想是什么。梅影笑而不语，再次拾起一块扁平的卵石准备撒手河面，方鲁张开双手不让梅影投掷，说，有理想是好事，难道还怕说出来。梅影丢下卵石，拍拍手掌，目光越过方鲁头顶，投向远山的清越，迷蒙了双眼梦幻似的说，我希望在这里在一个宁静的下午，和我所喜爱的男子举行一场醉心的婚礼。
啪，方鲁拍手掌激发出温暖的脆响，说，那最好，别开生面别开生面，肯定终生不忘！我们俩在这一点上终于找到共同点了，太好了！
啪——勾——突兀、惊颤，拖着尖锐的啸叫撕裂群山的静谧，那是死神传送的请帖。方鲁和梅影终止了调蜜，目光打向声音发出处，那是牛头方向，那里连接山外的道路，火药爆发出强劲，推送子弹划破蓝天。方鲁惊呼，三八大盖，日本人来了！
枪声接二连三下着狗崽子，牛头那边呼喝声直冲云霄，惊恐的绝望的呼叫震动群山，整过镇子跟着震颤、慌乱。梅影急切地说，方鲁，我要去学校。不等方鲁回应，撒腿跑向能看到青绿覆盖下的部分白墙黛瓦。
“鬼子来了！”成为梅镇这个早晨永久的惊恐。
方鲁大喊，梅影，回来，日本人马上就到了，赶快往山里跑！
梅影裙裾翻飞，像一朵速开的蓝色山百合，像一面烈烈招展的旗帜，摇摇送来你走吧，那里有我的学生还有同事！梅影跑得飞快，和刚才判若两人，她在和死亡争抢时间。
进镇子的麻石街上男窜女叫，街面横躺着白的绿的红的各色吃的用的，还有躺在炸坑旁边血呼啦叽的尸体，硝烟弥漫。窝在店铺石阶台上女尸流着最后的血，烧饼摊子倒地旁边的店铺燃烧着大火，黑烟翻滚，冲天而起。啪勾不停，每啪勾一声，准有一个活生生的生命倒下。街口冲进来一群端着长枪戴着黄色招魂耳帖的嗷嗷怪叫的两条腿畜生，枪口冒着硝烟，刺刀上滴着殷红的血，他们见人就杀见东西就抢。两个黄衣畜生抬着一个拼命挣扎尖叫的妇女往门里窜，嘴里胡乱地大笑怪叫，一个鬼子兵枪刺上挑着一个四肢在空气里徒劳乱舞的婴儿，高声大笑大叫，几个围观的日本兵跟着胡叫怪笑。
大火四起，浓烟覆盖，叫声哭声和残忍的笑叫声构筑了梅镇灾难的全景图。
梅镇似乎醒在睡梦里，醒在枪炮的教训里。善良的人们似乎没来得及看清对方，就消失在子弹的扑击中。
这天，永远定格在公元1939年5月6日，湘西一个古镇的早晨。
青山绿水不再静谧优美，和平的阳光再也照不进古老的梅镇。
二
习惯生活在安步当车的千年古老里的山民百姓何曾遭受如此劫难，大部分人纷纷逃亡深山之中，暂时没有逃走的没头苍蝇样乱窜乱撞，烧香拜佛的人不在少处，佛祖非常吝啬他的无边佛法。
学校里早已乱成一锅粥，狼奔豕突，惊恐的哭喊声代替了朗朗的读书声。枪声咋起时，几个男女老师正带着学生准备排练梅影编写的抗日剧《血色》。初闻枪声，一个男老师还开玩笑说，这可是绝好的背景声响。随着更多的枪声还有炮声传来，玩笑声熄灭，惊恐挂到每个师生脸上。枪炮声下的惊叫、镇民的拼死逃跑给他们上了一节惊心动魄亡国课，慌乱哭喊改变了校园。院中竹林边，好几个女生抱团哭啼，余下的学生围住老师张着惊恐、希望的眼睛。老师们没了主意，一个女老师抱住另一个女老师哭泣。有人拉开校门，众人跟着逃出，很快退了回来，个个成了惊弓之鸟，五官变形。那个带头拉开门的田磊老师，狠狠闩上门，大叫，完了，鬼子兵冲过来了，怎么办啊，赶快想法子啊。
都不许哭！梅影如天兵天将突然降临，紧急大喝，说哭喊没用，反而给鬼子指示了方向，别哭别喊，跟我来。哭喊声随着梅影的镇定降温。梅影脸色煞白，胸口剧烈起伏，她是从河滩的爱情温柔地直接冲进可能随时丧命的火坑里，她要挽救她的学生。她的话镇住现场，绝望中的师生像找到生的寄托。梅影指挥老师们带着学生往学校后山跑，她断后，为师生的脱离拖延时间。田磊要和梅影留下来拖延时间，梅影厉声说，保护学生是你最大责任，不要叫我担心。田磊流下眼泪说，是，校长，我拼了命也要送他们走，你你也要……
别婆婆妈妈的，还是男子汉吗，快走！梅影柳眉倒竖，平时的循循善诱、温和的梅影不见了。门外叽里咕噜大叫，砸门声此起彼伏，门板嗦嗦颤抖。梅影上前一把推走田磊，大吼，记住，保护学生是当老师的责任！田磊抹了把眼睛，扛起一个吓晕的女生窜出后门。
梅影站立院中，整理了一下衣服，严肃地盯着被暴力摧残的门板，镇定得像一座巨石。门板哗啦一声向门内倒下，一群凶残的日本兵端着枪冲进来围住梅影。梅影在日本兵冲进来的瞬间身子哆嗦一下，随后稳住，迎着快要刺到脸上的刺刀丝毫不退缩。残暴的鬼子兵歇斯底里，抽回枪，准备将刺刀刺进梅影胸膛，被一个挎着腰刀的军官制止、训斥。鬼子兵收回枪，哈依一声退到一边侍立。军官朝围着的鬼子兵挥挥手，鬼子兵收枪撤围。军官上前用半生不熟的中国话说，你的梅校长？梅影急速打量军官，大义凛然道，是，本校不欢迎你们，请你们立即出去。军官嘿嘿笑说，我们是来帮助你们建立王道乐土，是朋友是客人，留学大日本帝国的梅校长难道没学到一点点礼貌。梅影冷笑，说有端着枪闯进来的客人吗，拿着刺刀威胁主人这还是朋友吗，这就是你们要建立的王道乐土？军官尴尬，脸色血红，尴尬地笑，说，我们不讨论这些，你的老同学在等着，我们是奉命邀请。请！梅影看一眼学校，平静地说，带路。
粗大的大榆树干上绑了七八个壮汉，鬼子兵端枪警戒。乡场上站着一两百哭哭啼啼男女老幼，鬼子兵用刺刀围住，四外高处架起几挺歪把子，虎视眈眈。树旁石凳子上坐着一个中佐鬼子军官，指挥刀立在岔开的两腿之间，一双戴白手套的手按住刀柄，瞪着三角眼欣赏他营造的这幅画面，得意在他脸上流窜。身后站立两个军官，脸上凶神恶煞，侧面躬身站立一个头戴日本军帽着中式衣裤挎盒子炮的中国人，他就是镇上梅老妖的儿子梅奔，因为吃喝嫖赌叫梅老妖赶出家门的败家子，后来听说去了东瀛岛国，没想到十年后成了鬼子兵的狗。
人群后面响起一阵叫骂，人群分开。鬼子兵押着绑缚着双手的梅影进来。众人惊呼，纷纷垂下头颅。田磊和几个男女学生随后押到。
梅影走得大义凛然。押解的军官跑到中佐面前讨好地报告一番，中佐放出微笑站起来走到梅影跟前，说，梅影小姐，没想到在这里见到老同学，难得难得。对不起，都是手下鲁莽，怎么能这么虐待老同学呢。伸手要替梅影解开绳索。梅影沉静地说，不必，这里只有中国人和日本人，没有其他的。中佐诞着脸皮呵呵笑说，误会误会了，我们是来大东亚共荣，建立王道乐土。梅影冷笑，目视现场，说，宫本，这就是你们的共荣，刺刀下的共荣？看着还在冒烟、燃烧的街道和街道上的尸体冷峻地说，这就是的乐土，鲜血、尸体、燃烧的乐土？畜生也讲乐土！
“八嘎”！宫本身边站立的军官狠狠打了梅影一耳光叫骂。宫本抬手制止，脸像个皮蛋，嘿嘿冷笑，指指大树，指指现场的人群，说，我今天只想和老同学畅叙同学之谊，没想到老同学如此不给面子，我是个说话算数的人，这些人是死是活都在老同学你的一念之间。如果答应和我回兵营，这些人马上自由。宫本抬手一招，身后躬身站立的梅奔扯着嗓子对众人道：宫本太君说了，这次来是诚心邀请梅影小姐去军营一叙，商谈建立大东亚共荣事宜，造成现在的不愉快都是不理解造成的，只要梅影小姐，不对，应该是梅影校长，梅校长要是过去商谈，你们不仅不会死而且还能好好地活着，等梅校长和宫本太君商谈好了，我们就是一家人了，你们可都要感谢梅校长啊！
人群里戴着瓜皮帽弓着细腰留着山羊胡子的镇长梅孝先扯着公鸭嗓子大叫，梅大姑，您就答应了吧，您答应了就是我们梅镇的活菩萨，观世音在世啊！好些人跟着附和，喊道，活菩萨啊，答应了吧。梅奔大喊，对，梅校长就是观世音菩萨，她答应了，你们就活了，能过好日子了！
凭什么叫一个姑娘担负这个天大的重责，你们你们还有人性吗？田磊怒声大喝。一个鬼子兵上前打到田磊，几个学生惊呼，护住田磊。中年妇女方嫂大喝，田老师说得对，我们这些人的生死怎么能搁在梅校长一个女子身上，你们这不是帮着鬼子逼梅校长吗？你们你们，还是人吗？镇长身边几个女人上前按住方嫂，一个三十几岁妖娆的女人用帕子塞住方嫂的嘴，阴沉地威胁说，方嫂，你还要不要你的烧饼铺子了。被堵住嘴巴又被人摁住的方嫂挣扎，呜呜地说不出话。
宫本看着现场嘿嘿冷笑。梅影怒喝，宫本，你还有人性吗？
宫本哈哈笑，说，我从来不强人所难，至于人性嘛，那是战争的人性。回头对围着那几个捆绑大汉的士兵挥挥手。啪的一声，一个大汉死在鬼子兵的子弹里。现场大乱，哭喊嚎叫。鬼子兵一阵紧急拉枪栓声。梅奔大喊，肃静肃静，难道你们真要惹怒黄军，统统给黄军做活靶子吗？梅孝先大喝，安静安静，不要惹怒太君！
梅影胸口起伏，脸色血红，对着宫本大喝，宫本，你要是一个军人，冲着我来，给我一颗子弹！
宫本哈哈笑，说，这可是你说的。
校长！学生惊呼。
啪的一声，又一个大汉垂下脑袋，血从胸口汩汩流出，宫本击毙的。全场死寂，睁大了眼睛盯着，惊愕、悲愤。
畜生！梅影怒骂。
梅孝先大呼，大姑，您不能再激怒太君了。求求您了，梅家姑太太！
姑太太，求求您了。梅孝先身边的几个女人齐声呼喊。
梅影盯着她们，激怒道，你们你们。梅影不知道说什么好。
宫本重新走到梅影身边皮笑肉不笑地问，怎么样，老同学，还是不愿意？梅影不愿意和宫本多说一句话，后背对着宫本。宫本盯着梅影的后背恼怒，转头对身边军官耳语。军官招来两个鬼子兵耳语。两个鬼子兵狂笑，放下枪，脱光了上衣。众人看着胆颤心惊，女学生和姑娘们或扭头不敢看或闭上双眼，呼吸凝重，空气仿佛在剧烈燃烧。鬼子兵脱得只剩下一条裤衩，推开前面的男人，一人一个抓出来两个十几岁的少女。少女大哭大叫，众人激动惊呼，想上前救护。鬼子军官对天鸣枪，众人惊恐后退。两个鬼子兵将少女带到大树下，在众目睽睽中按倒她们，骑上怪笑怪叫。
住手！梅影冲着宫本大喝。全场死了般，目光全部集中到梅影和宫本身上。宫本诡秘地笑。梅影决死地说，放开她们，我跟你走！
宫本嘎嘎怪笑，对大树下挥挥手，拍手说，早说，这一切都不会发生，请！
梅影转过身深情巡视在场的梅镇人，目光所到之处响起一片哀嚎，人们多么无奈多么可伶。梅影目光落到学生脸上。学生哭喊道，梅老师，您不能去！梅影闭上双眼，两滴泪水从眼角滚落。
梅影走了，走在一群蝗虫的队伍里，走在阳光惨淡里，走在满街尸体和烟熏火燎里。
三
日本兵满载着战利品撤走了，后面的一群兵还烧了几家房子，在狂笑里踏着梅镇人血迹走的。
梅孝先和他身边的几个女人兔子样窜回去，乡绅们看一眼大树摇摇头走开。乡场上人群哭哭啼啼扶老携幼散去。留下的是那些死了人的苦主和被绑着的家人，方嫂和田磊，还有哭泣的学生们。方鲁冲进现场目睹悲惨，看着参天大树，目光在燃烧，双手举过头顶嚎叫。
镇公所里斑斑驳驳，像个垂死的老人，阴气裹着发霉的空气，播弄死亡味道。梅孝先坐在太师椅里和众乡绅喝着茶商谈事情，好像根本没发生过灾难性事件，两个儿媳一个女儿和一个小老婆妖妖娆娆围拱着有说有笑。小老婆嗲着嗓子说，早知道黄军动用这么大阵仗只是为了一个梅影，还不如早点绑了送过去，免得全镇鸡犬不宁。女儿说，是啊，我瞧着就不舒服，一个女子不在家学女红，办什么新式学堂，镇上好像就她一个能人，这下好了，伤风败俗了吧，自找的。小老婆笑得热气噗噗，说，这下好了，梅思庭那个老东西攀上日本女婿了。大儿媳笑着说，三娘，说错了，那是日本人大公众的女婿呢，那可是一个兵营呢。
喝茶的乡绅有人摇头，有人放下茶杯脸色难看。
够了，都给老子滚，我们说正事。梅孝先听到她们说得不像话，看到乡绅们不满，只得赶她们走。
小老婆扭着水蛇腰不屑地说，媳妇们，跟小妈走，切，就这点能耐。梅孝先摔了茶碗，碎了的瓷片翻着筋斗飞溅，落出一片细碎的闪耀，眼睛瞪圆像要吃人。众人大惊。众女人这才悻悻地扭着屁股走进耳门。
抱着水烟袋乡绅问，要是梅思庭回来追问，我们怎么说？他们家可是有十几条枪。众乡绅附和，惶恐不安。梅孝先拍了桌子，拉着公鸭嗓子说，追问，追问啥，有本事到日本人哪里追问去，今儿这场大灾，根子都在他梅思庭身上，他要不把那丫头送到东洋上学，能认得那个叫宫本的吗？要不是跟宫本勾勾搭搭，他能带着兵来祸害咱们？众乡绅惊愕，张着嘴巴说不出话，目光可怜又可嫌地盯着梅孝先。靠梅孝先身边坐着的戴一副黑框眼镜的刀削脸连忙笑着说，梅翁目光如炬，看得透彻深远，归根结底还是他梅思庭种下的劣根，门风不正，怨谁！
乡绅们有叹息的有附和的，一场邪恶的闹剧在笼子里躁动。
方鲁气冲冲走进公堂，指着众人大怒说，你们你们可都是梅镇的头脑，出了这么大祸事死了那么多人，现在梅影为了保全你们被抓进日本兵营，你们居然还坐在这里喝茶说笑，你们喝下的可是他人的血泪，肠子不烂吗，还笑得出来！
戴眼镜的站起来愠怒，说你可是方家大公子还是留过洋的博士，怎么可以如此咆哮公堂？圣贤之书读到狗肚子里了！
去你妈的圣贤之书，圣贤之书教你见死不救，教你们把一个镇的安危推给一个弱女子！方鲁毫不退让大骂。啪，梅孝先拍桌子咆哮，这里是镇公所，不是你撒野的地方。方鲁盯着梅孝先，眼睛里充血，步步紧逼，咬牙说，哦，镇公所啊，死人了管不管，弱女子被抓了管不管，梅影把自己交出去了，就是为了换得你这样蛇蝎心肠的人活着，太不值得了！梅孝先双眼惊恐步步后退，脸色灰败。方鲁一把薅住梅孝先衣领，大喝，你到底救不救梅影？四个枪兵突然闯入抓住愤怒的方鲁。枪兵是戴眼镜的看到情况不妙，出门招呼进来的。见到枪兵，梅孝先活过来了，声嘶力竭道，拉出去拉出去！
方鲁挣扎着大叫，你们要还是人，要是还有一点点人性，就赶快组织人救梅影，梅影怎么说都是你们的救命恩人！
大榆树下，方嫂手里捧着写有“梅影长生”的木牌，带着学生们和田磊走近树干，把木牌恭恭敬敬放置粗大的树干下的石桌上。田磊带着学生在牌位前摆上香炉和祭品，点燃香插入香炉里。众人退后几步，方嫂双手合十跪下，田磊和学生跟着跪下。方嫂念叨着：大慈大悲的活菩萨梅影，梅大姑，您救了全镇的性命，但愿佛祖保佑您平安无事！学生哭泣，呼喊梅老师！田磊满面泪水说，梅校长，但愿您吉人自有天相，平安渡劫，我们都等着您回来呢！方嫂止不住嚎啕大哭，哭声响成一片，震撼大树，树叶似乎在嗦嗦颤抖。他们身后跪了黑压压一片男女老少，一片哭声。
青色的香烟绕护着哭喊声，震撼整过梅镇，日光惨白，流出殷红的血泪，血红蒙住了天地，风吹响了树梢，呜呜咽咽。
方鲁突然跑过来，抓起跪拜的田磊，怒喝，跟我走！
四
星星像从天幕的破洞里钻出来，繁密地滴着泪珠儿，月亮垂死地斜吊在天幕上，张着半边脸悲惨地瞧着人间。
房间里灯火迷糊一片，家具上像被涂抹了一层黏糊糊的死亡气息。梅影合目坐着，脸上全无血色，像个雕像。桌面摆放着糕点、水果，仍然保持它们的原始。门口两个背抢的日本兵锁住了梅影逃生的可能。自从离开乡场的第一步，梅影就没有打算逃跑，想着如何去死，只有死能解脱一切。一个被日本鬼子抓走的年轻女人，就是逃出去了很难消解那些怀疑的目光，如其忍受别人的怀疑活着还不如死了干净，到了如此地步再想别的那是虚幻的无益的，只能徒增心理负担。她想着如何有尊严的死去，她甚至想到被宫本五花大绑押解刑场，在枪弹的爆响后看着亲爱的蓝天微笑着倒下，倒在山百合的怀抱里，但是心里无数次想着自己的遗憾，再也没机会兑现在夏天的傍晚在美丽的河滩上和自己最爱的男人对着青山、河水还有山百合举办一场醉心的婚礼了，她只能在心里无数次设想那个热切的醉心场景。
一阵沉重的马靴敲击木质楼梯声强烈抬升，楼梯在强暴踢打下哼哼唧唧，像个濒死的病人。梅影呼吸了最后一口人间的空气，等待终极降临。上楼的是宫本，暴虐的马靴声就是宫本残暴的释放，宫本上次在这里带着暴怒离开，留给梅影一个最后的考虑。宫本的马靴踩着中国人的苦难和鲜血跨进房门，随手关闭了它，房间构成一个密闭的恐惧，空气瞬时坚硬。梅影继续保持死亡状态，灵魂似乎脱离身体飞升，在看不见的空中盘旋。宫本这次没有对梅影歇斯底里，马靴踏得轻柔，嘴角似乎挤出微笑，从木质化的空气里迅速传导给梅影耳朵。啪挲，像是一叠轻飘的纸片打击桌面，拍出来的风撞击梅影胸口，血液在血管里四处奔突，血管飘摇着随时爆裂。梅影咬着牙，忍受剧痛，脸色血红。
看看吧，他们都是你的亲人。宫本轻描淡写地笑了，那是吃人后张着血红的口说的，血腥扑鼻。梅影似乎嗅到亲人的熟悉，眼皮跳动，还是开启了眼睛，桌面散落着爸爸妈妈和七岁小弟的照片，这是宫本的恶毒和无人性，用家人来威逼。梅影感到自己像个大海中在狂风暴雨下摇曳的小船，气息悠悠地问，你把他们怎么了？
宫本诡秘地笑，笑声如瓦楞刮着梅影的耳朵、心，痛苦地滴着血。她知道人跟魔鬼无法交流，魔鬼嘴里永远吐不出莲花，问也是白问，合上眼睛在心里为爹妈小弟祈祷。又是啪的一声，一叠照片摔到桌面，阴冷地说，看看吧，他们可都是你的好学生。
你，猪狗不如，畜生！梅影爆出粗口，那是怒急恐惧至极的真实。宫本再次呵呵笑，说如果你好好活着，他们一根头发都不会少。怎么样，条件优厚吧。
无耻！梅影不再冷静了，她知道对面这个冷酷的魔鬼说到做到，只恨自己手里没有枪，怒气、戾气、伤心、悲痛涌上心头，堵塞了大脑，阻断了意识。
夜空泡在垂死里，半个月亮迷迷糊糊像在流泪，草丛里虫子低低地哀鸣，大地和天空在黑暗里颠倒。房间里灯光哀伤地探出窗口，又无力地下垂，跌落濡湿里。宫本那野兽的狰狞割碎了一片片花朵，旋转着飘落死亡的深渊。
骤然的枪声打破了魔鬼的舞会，枪声一声紧似一声，如一只只铁拳砸中魔鬼的头颅。楼门大开，宫本被灯光涂抹成黑炭，慌乱地冲出门，快速扣着衣扣，急问卫兵，哪里打枪？
卫兵指着一个方向说，好像是司令部那里。
枪声、火光编织了魔鬼的死亡链条，大地在颤抖摇晃。
五
城门外的小山岗像一条巨龙静静地卧着，方鲁和田磊等人拿着枪趴在山岗的树林里密切注视城门口。田磊低声问，这行吗？方鲁指指绑在身后树干上穿着和服的日本女人说，有她在，量他宫本没那个胆子，她可是宫本顶头上司的老婆。田磊还是不放心说，万一…
没什么万一。方鲁斩钉截铁道，一会交换后，你们几个不要管我，带着梅影从我们预定好的路线撤离。不用担心我，我可是学军事出身的，你们走得越远我越安全。
说话间，城门楼上火把大亮，烧红了半边天，鬼子兵如临大敌。梅奔的声音遥遥传来，对面的好汉听着，黄军答应你们交换人质，但是你们要确保人质安全，否则梅镇鸡犬不留，石头过刀草木过火！
田磊小声骂道，这个认贼作父的败类！方鲁指指日本女人，顾不上搭理田磊，高喊，你们不要心存侥幸，不要动歪脑筋，我们既然敢来，就有了万全的准备，告诉你们一个消息，不仅城外做好准备，在你们城内若干个要害部门也安放了炸弹，一旦你们打歪主意，城内马上爆炸四起火光冲天！
好，黄军答应你们。这就下去交换人质。
田磊有点发抖。方鲁厉声说，有点中国人骨气好不好，刚才你不是挺有骨气的吗，你没瞧见他们也害怕吗？按照计划行事。方鲁掏出毛巾塞住女人嘴巴，解开绳索，逼着跟自己走。
双方在城外抵近山岗地空地上对峙，火把照耀得如同白昼。大队的日本兵燕翅排开，抢上刺刀寒光闪烁。方鲁让对方士兵退到城门口，否则不交换。宫本只好照做，叫人带出批头散发衣衫不整被堵住嘴巴的梅影上前。
梅奔说黄军是讲信用的，请把夫人放过来。方鲁朝后面挥手，田磊等三人押着日本女人来到身边。方鲁说，看清楚了吗？要不梅奔你过来瞧瞧。梅奔低声告诉宫本，宫本挥手。梅奔胆颤心惊地走过来，仔细打量，回头说，太君，确实是司令夫人。
宫本要同时放人，方鲁不答应，说自己可以站在这里陪着，你们先放人，等我们的人安全了再放。宫本不同意。方鲁用驳壳枪顶着日本女人后脑，女人呜呜大叫。方鲁说，你们人多，有机枪有摩托车，只有我认为我们的人安全了才会放人，千万不要动歪心思。宫本犹豫，梅奔跑回去一阵耳语，宫本不得不下令放梅影。
梅影被绑着双手，走过宫本身边，突然一头撞向宫本，宫本连连后退，还是倒下。谁也没料到梅影不顾性命撞宫本，双方似乎一触即发。梅影要用这个方式激怒宫本杀了自己。宫本爬起来，暴怒，抽出刀要劈了梅影。梅影迎着刀再次冲击。
住手，敢动，立马毙了她！方鲁声嘶力竭道。
六
路上，梅影像个垂死的人，不说一句话，低着脑袋东倒西歪地走着。方鲁想搀扶，梅影尖利地叫道，别碰我！方鲁缩回手，万分惊恐地问，他们他们没把你怎么了吧？梅影不理会，疯了般跑去。
天，亮在满目疮痍里，青烟从废墟里袅袅升起，绕着群山的呜咽。镇口路边的落日崖上皤帆飘飘，纸钱当空，悲伤、凄凉的哭喊声萦绕着坟地，乌鸦盘旋着呱呱怪叫。
几株洁白的山百合，在微风的摇摆里流着泪水。
梅家大门紧闭，没有了往日的枪兵站岗，只有两只石狮子张着空洞的嘴巴无目的地悬望。
门前路上聚集了三三两两的男女，有意无意地瞧着紧闭的大门。梅孝先家的女人在小老婆率领下站到对面，向梅家大门指指点点，肆意嬉笑，招引了一大堆男男女女。听了她们的蛊惑，有人不相信，有人摇头叹息走开，有人随着她们的污蔑兴风作浪，责骂梅思庭门风败坏，表面道貌岸然背地里男盗女娼，将日本人祸害梅镇的责任全部推倒梅家头上，骂梅影臭不要脸，水性杨花，送给一个军营的日本兵用。骂得正起劲的时候，方鲁和田磊他们突然赶到。方鲁责骂他们没良心，说要不是梅影挺身而出那两个姑娘还能保得住清白？接下来还不知道要死多少人有多少妇女被糟蹋。指着梅孝先小老婆和闺女厉声道，要不是梅影挡着，说不定下一个就轮到你们！你们良心叫狗啃了叫猪吃了！方鲁满脸飞红，像一团燃烧的火焰，眼睛奓着，仿佛要吃人。田磊愤怒地说，就没见过你们这样的，真该叫日本兵抓了你们，梅校长为了谁？没有梅校长你们能站在这里说风凉话、侮辱人！
那些跟风的男女低下头，纷纷溜走。梅孝先小老婆和闺女想争辩，看到方鲁变了形的脸，扭屁股逃跑，边走嘴巴还不干不净地道，方家少爷，那可是一个叫猪拱了的烂白菜，你还好这一口。方鲁大怒，要追上去。田磊等强行拉住。田磊说，方博士好男不跟她们这些破烂斗。方鲁垂下胳膊，狠狠地吐口吐沫说，没想到不仅愚昧还是这等侮辱糟蹋人，简直猪狗不如，怎么能叫这样的人生存在这个世界上！
梅家院子空无一人，树叶挂着脑袋，花草抱紧了身子畏缩在阴惨惨的光线里。方鲁等直驱上房，厅堂里空无一人，后面隐隐传来低低的哭泣声，连带着空气叹息。方鲁连叫了几声梅伯父，好大一会儿，梅思庭才在丫头的搀扶下出现，一夜间乌黑的头发披上一层霜，脸像被水泡过的惨白肿胀，目光暗淡不看任何人，坐到太师椅子里似乎对着空气说，来了。方鲁赶紧近前，小心地说，来了，伯父。梅影还好吗，我想给她散散心。梅思庭合上双眼，悠悠地说，她她恐怕没有那个心事了。
怎么了，伯父？方鲁惊愕地问，不敢相信。顽固地说，我知道梅影一定受苦了，心情肯定不好，我还是想当面劝说，事情过去了，就当一阵风刮过去，没什么的，只要天没塌下来就好。梅思庭睁开眼睛，盯着诚意满满的方鲁说，你，真的这么想？
是，伯父，我想现在就见到梅影。梅思庭合上眼睛，搭在椅背上的手轻挥。丫头说，方少爷，我带你过去。
梅影躺在床上，双眼瞪着，好像僵死了。方鲁等梅伯母和丫头离开后，扑到梅影床边急切地说，影，到底怎么了，你要这样折磨自己。眼泪顺着腮流下，目光追着梅影惨白的脸。梅影不说一句话，就是一个活死人。方鲁愈发揪心，说，影，就是有天大的事我们俩个扛总比你一个人闷在心里好，你可是新女性啊，怎么这么想不开。梅影突然大笑，凄厉的声音刀子般扎进方鲁的心窝，血啪嗒啪嗒滴落。方鲁忍着痛苦说，影，别这样，我们可是要在河滩上举办美好婚礼的。梅影笑声骤停，双眼紧闭，眼角慢慢溢出两颗泪珠。方鲁急得在房间里转圈，像个斩掉头颅垂死挣扎的公鸡。
你，走吧，我已经是一个不干净的女人。梅影嘴巴丝毫没动，声音似乎是从地狱里冒上来的，阴冷、坚硬，房间随着这句话翻转。方鲁双眼圆瞪，全身颤栗，突然抱着脑袋嚎叫，发疯地奔出房间跑出梅家。
路上，人们听不清方鲁在叫喊什么，为何如此，只道他疯了。方鲁没头苍蝇样跑回家，气喘吁吁，紧急跪在父母面前连磕三个头，说，父亲母亲，恕孩儿不孝，我走了。老两口惊问去哪儿。母亲说，梅家的婚事怎么办？方鲁起身赤手空拳地雄赳赳走出，撂下一句话说，爱咋办咋办。说完，人已经在门外。老两口惊愕地看着空洞的门，僵在当地。母亲突然高声喊道，不带行李啊！
七
梅影闺房，灯黄光惨，浓重的悲哀装满了每一个空隙。母亲和弟弟守在梅影床边，像守着一个濒临死亡的人。阴风在房间里四下游走，似乎是阎王提前派鬼使来下通知。门哐当一声被推开，屋里人吓了一跳。梅思庭大步闯入。梅母哭泣道，老爷，这样下去可怎么好哇。梅思庭大怒，说，死了算了，梅家担不起这个污名！
什么！梅母惊叫说，她好歹是我们的女儿，外头叫鬼子欺负了，家里你还说这个话，你你这是在逼命吗！梅思庭喝道，妇人之见，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我梅家在镇上住了十几代，从来没有过……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梅影突然坐起来，双眼亮闪闪盯着父母，赤脚下床跪倒父母面前磕头，说女儿还二老养育之恩，从此刻起我不再是梅家女儿！说着，赤脚跑出。
母亲大哭，呼喊，影儿啊妈的心头肉啊，不要走哇。
弟弟惨呼，姐姐，不要走啊！
泪水漫出梅思庭抬着的眼眶，爬上脸，任其滴落。两手一边一个拉住夫人和儿子，厉声说，叫她走！
八
神经高度麻木的梅镇人半死不活地过着他们的日子，像悠悠的河水那样无声无息，唯有方鲁的出走和梅影的逃离重新牵动人们麻木的神经。一些人为方鲁抱屈，更多的人感叹梅影。人们心里都明白是梅影救了梅镇的人，保全那些女人的贞洁，可是又不能公开原谅梅影的失节，还是失节于日本鬼子。田磊、方嫂他们到处替梅影更名，可是没人敢当面赞同，一些好心人只有在夜幕掩护下去大榆树下，对存留着的梅影牌位烧香、拜谒。他们把梅影当成拯救他们的恩人、活菩萨。慢慢地祭拜的人多起来，大榆树下香火比山上仁义庙里的香火还旺盛，关二爷要是有知一定伤心落泪。人们在香烟缭绕里祷告梅影平安无事，在他们心里梅影就是他们的保护神。
香火照亮了人们心头的黑暗，却照不亮梅孝先他们那般人的心里阴暗。
梅孝先在小老婆等女人怂恿下特地召开乡绅会议，议题只有一个，定性梅影是严重失节，辱没梅镇和先人，还严重侮辱了中国人的尊严，派生出两个决定，驱逐梅思庭家出梅镇，不准人祭拜梅影。
梅思庭怎么也没想到，梅家十几代人辛苦攒下的基业毁在梅影手里，通知下达后，没有一句辩解，拖家带口三四十人被枪兵押着离开梅镇。一路上愁云惨淡，人们用眼泪为他们送行。那两个保全贞洁和被救下男人的家庭全体出动，不管梅孝先的什么禁令，带着好吃的哭喊着堵住大路，挡住梅家人，公开在道路上摆上香案祭拜心中的活菩萨梅影。跟来的全体师生哭祭，哭声震撼整过梅镇，哭倒了一大片男女和学生，也引来了更多平日不敢公开自己良心的人，还惊动了附近的山民。他们不辞路远，纷纷赶来祭拜女菩萨。
来祭拜梅影的山民络绎不绝，越来越多，气得梅孝先等人只敢龟缩在镇公所骂娘。
不知是谁喊了一句，梅老先生一家不该走，我们找梅孝先理论去。众人纷纷应和，簇拥着梅家人赶往镇公所。梅孝先何曾见过如此阵仗，绕他们怎么威吓、叫骂，没人理睬。梅孝先叫枪兵抓人，没有一个枪兵愿意出手，反倒是梅孝先被田磊等人抓住，逼梅孝先取消禁令。田磊说，你个黑白不分的老东西，如果你胆敢再如此，老子和你一道跳日落崖，敢不敢！有人干脆说，别跟老狗日的废话，他听不懂人话，干脆给他一粒枪子算了。
梅孝先在群情汹汹下被迫宣布取消驱逐令，保留大榆树下的供奉，派人寻找梅影。
九
山路尽头是一座古砖墙圈着悠久的县城，历经无数风雨的民居不堪重负地苟延着，街面冷冷清清，行人稀少，乞丐特别多，十个人里至少有一个是乞丐。这天，街上多了一个披头散发衣衫破烂的乞丐，脚上的污泥里掺着血污，走一步，青石板上落下一道血脚印，借着手里的树棍支持行走。准备驱逐的乞丐们瞧着血脚印，摇头叹息，无意中看到这个新来的腰间别着两把柳叶刀，更加不敢接近，只好用目光追随。乞丐一路艰难地走向军营，面向军营站了一会，躺倒军营对面的岔路口墙根睡觉大觉，眯缝的眼睛射出寒光，刺向军营门口。
远处的旮旯缝里，好几个乞丐盯着。
日头白花花地下着火，狗蛰伏阴凉之地伸出舌头嚯嚯地排热，乞丐一动不动躺在能烤熟麦饼的墙根，像条抽了脊梁的死狗。房顶上瓦面仿佛过了火，白气滋滋地升腾，空气里飘着焦糊味。军营门口有几次日本兵进出，每次进出，乞丐都放大了眯缝的眼皮。一个拉长的影子靠近乞丐，带来不断增强的喘息声。乞丐掉过手里的树棍，指着逼近的影子，影子不再逼近，声音嫩嫩地说，七爷让我们送水、吃的。乞丐收回树棍，影子缩短，递过来一只大饼一个豁口陶碗，碗里波光潋滟。乞丐夺过碗，把水倒进喉咙里，抓过大饼大口撕扯咀嚼。贴着乞丐耳朵再次爬过来带着奶味的童音，七爷说了，你一个人等于送死，我们在关二爷庙。乞丐停止咀嚼，脖子似乎僵硬，扭头看时，影子早已消失。
日光把墙面压缩为一块巨大的黑影，劈头盖脑蒙住墙根，也蒙住仿佛死了乞丐。黑影伸展到半个街面时候，军营门口响起叽里咕噜的疯狂，两个鬼子军官兴奋地冲着大门而来，梅奔矮了一节放着谄笑随在一个芦柴棒子日本军官身侧，嘴里放着叽里咕噜的马屁。乞丐身子一点一点离开了靠着的墙根，手伸向腰间插着的柳叶刀柄。芦柴棒子正是宫本，距离乞丐四十几步路，快要进入柳叶刀有效击发距离内。乞丐的手把住刀柄，下一秒就是抽刀击发了，抽刀的手腕却叫另一只铁钳子的手抓住，乞丐的手在铁钳子的钳制下像没有分量的棉花。正在乞丐激怒、呼吸粗重之际，响起一声啪，宫本摇晃一下捂住肩膀，倒在梅奔及时伸出的双臂里。枪声引来瞬间的枪声大作，机枪声飞蝗一样扑向乞丐左边的墙头。乞丐耳朵里炸响了一个沉闷，跟我走，没命了什么仇都报不了。
月色漂染了破败的大殿，那些剥落、残缺和报废的什物乱糟糟地被月色刷成冷峻的画页，残留的热空气正在给冷峻固定色彩。外面，落单的子弹在夜空里划出垂死、暴虐的啸叫，粗暴的叫骂声，撞击木板的声音，割裂了本该平静的夜晚，哭喊声染着县城的夜色。
乞丐躺在草席上，头发分开落到脸的两边，暴露出一张虽然涂抹了泥灰但仍然好看的脸，她是个女人，她就是被迫出走的梅影。梅影诀别亲人，直奔县城，守在兵营前的目的显而易见，可惜，她的柳叶刀没有发出，就算发出了不知道能不能击中仇恨的目标，虽然她出生在书剑承传之家，从小也跟着父亲练过武，柳叶刀练得最称手，但是在失衡的心理作用下是否能保持平常的准头还得两说，再加上虚弱的体力，柳叶刀就是飞出去了能否有足够维持快速飞行的能量也是未知数。及时转移目标的那一枪是方鲁开的，方鲁那天离家出走后就发誓一定要杀了宫本，他在县城的行踪叫无处不在的乞丐探知，乞丐的头领七爷找到他，达成共同杀鬼子的合作协议。方鲁早就从身材和走路的姿势上，认出守在军营对面的乞丐就是梅影，他痛恨梅影失身失节，但是不忍心眼看着前去送死，心里还是放不下梅影，关键时候果断开枪。
好几个小乞丐瞪着黑生生的小眼睛盯着昏睡的梅影，十分担心，没有好办法。梅影在感知自己的手完不成击杀目的时，急怒攻心，虚弱的体力用尽晕倒当地，被人背进了关二爷的地盘。方鲁开了一枪后，及时抽身，他无法面对梅影，嘱咐七爷好生照看梅影，自己去继续训练田磊那班人，他要拉起一支复仇的队伍，七爷已经答应了方鲁，合成一股。
来了来了。乞丐头七爷一手端着一只盆子急匆匆进入，小乞丐分开。一只盆里是稀粥，分派小乞丐给梅影喂食，自己拿起另一只盆里棉布，在随后而来的水盆里蘸水，抓起梅影的脚清洗，去掉泥土和血污的脚板划痕杂乱，呲着一道道横七竖八的血口子，蒺藜露出黑乎乎脑袋。七爷拿出镊子夹住黑脑袋拔出，脚板微微颤抖。七爷告诫梅影不要乱动，伤口要是不清理会感染，那样还怎么报仇？
你是谁，为什么要阻止我？梅影气息奄奄地问。一个小乞丐说，他就是我们的七爷，玩枪的。七爷说，对，我就是玩枪的七爷，我是为了……砰，哗啦。梅影踢翻了水盆，怒叫，滚，我不要你管，我要杀宫本那个活畜生。暴怒支持梅影爬起来，摇晃了一下又躺倒。
梅影醒来时候躺在一个简陋的床上，房间里黑乎乎的很难看得清面貌，房间有门没有窗户，门把屋子锁进黑暗，从门缝里挤进来几丝光线泄露了这是一个发光的白天，门外没有任何人为响动，风从门缝里飙进来，在黑暗里斯斯叫，像无数条毒蛇在吐信子。梅影有气无力地看着听着，好像来到了另一个世界，她早已没有了惧怕，也不拿自己当人待，更不把自己当女人，她活着唯一目的就是杀了宫本那个禽兽、魔鬼，哪怕和他同归于尽，她活着就是为了死去，她努力让死去早一天到来。
斯斯的微风伴着丝丝缕缕光亮在黑屋里舞蹈，她不想听不想看，眼睛张得特别大，像要用眼睛吃人。黑暗能叫她安静，那就恰如其分地守着黑暗，直到自己身体完全有了行动能力。她清楚，她还活在人的世界里，但是已经失去了一切，再也不用想那个缥缈的醉心的事了，她只配拥有死亡。
门咬牙切齿地开了，光线轰隆一声扑入，同时送进来龇着毛发的七爷。七爷的脸埋没在光线的推送里，光影在嘴边颤动出声音，饿坏了吧，吃点东西，养好体力好杀鬼子。梅影在门开的瞬间关闭了眼睛，她不想和人有关系，尤其是对她关心的人，她要无情绝情。七爷陪着小心将碗放到床边一张椅子上，说，我叫七爷，也是东北军负伤的连长李湘林，我爱人也是被宫本那个畜生……所以，我脱离了部队，一路追踪下来，我还有十几个好兄弟。李湘林强行灌输自己的经历和苦难，暗示他们是一棵藤上的两个苦瓜，砥砺梅影的求生欲望。
十
梅影终于答应跟李湘林训练，坚持自己的独立单干，说自己的仇不依赖别人，哪怕是自己的亲兄弟都不行。李湘林痛快地答应，悉心教授梅影所有杀日本鬼子的技能。梅影开始了没日没夜的训练，伤痕累累遍体鳞伤，从不叫一声疼和苦，她把自己当成了一架机器，只要机器能运转绝对不会躺下，机器更不会有人的感受！陪练的几个东北军士兵开始个个都是能手，有的甚至不愿意做陪练，认为是耽误时间，摔得梅影浑身是伤。一个月后，士兵们被梅影摔得鼻青脸肿，三个人不是她的对手，各种技能一学就会一学就精，十几个人里只有李湘林和梅影不相伯仲。格斗中梅影不说一句话，完全把对手当成她的复仇对象，眼睛里全是刻骨的狠毒。
在一个无月的夜晚里，梅影从山中营地消失了。得知消息的李湘林随后追赶，哪里还有梅影的踪影。
两天后，县城传出惊人的消息，酒楼上炸死五个日本军官，妓院里两个日本兵死于柳叶飞刀之下。两个现场都留下一张纸，写着独孤二字。日本鬼子如同惊弓之鸟，一两个日本兵大白天都不敢出兵营，城里如临大敌戒备森严。看到纸条的中国人一传十十传百，都说城里来了一个来无影去无踪的独孤大侠，专杀日本鬼子。独孤大侠带给县城人一丝丝亮光，让久违的脸上有了笑的理由。
日本兵龟缩兵营，靠近兵营的地方时常响冷枪，每次枪响必有一个日本兵血花飞溅。凶残的日本兵连日来把县城翻了个底朝天，连独孤大侠的影子都没瞧见，还在清剿中接连死了九个官兵，全城通缉毫无结果，因为见过独孤大侠的日本兵都命丧黄泉。宫本看出了独孤大侠专杀日本兵不杀中国人的漏洞，严令那些汉奸出动四处搜捕，连梅奔也被派出去带队搜查。每天兵营门口绑着十几个老百姓，只要独孤大侠朝兵营开枪就杀三个中国人，这招够歹毒，兵营才得到暂时无事。
独孤大侠也改变了手法，蛰伏城外，专门对出城扫荡的日本兵动手，每次不是一个就是两个，打完就走，绝不恋战。穷凶极恶的鬼子兵毫无办法，好几次清剿变成对长官的保护。
县城出了这号人物，引起了多方寻找，最终都无功而返。独孤大侠行动在风里在迷雾里，没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只有日本兵死亡后出现的独孤二字，字是左手写的毛笔字，从字迹上根本无法判定需要的属性。城里的读书人可遭罪了，都被抓进兵营验证字迹，严刑逼问。
县城成了那些黑乌鸦横行的天下，黑乌鸦是县城百姓送给那些流着中国人的血帮着日本鬼子残害同胞的汉奸，是对汉奸的刻骨诅咒。梅奔试了几次，居然毫发无损，胆子开始发胖，带着手下四处横行。一个夜晚，梅奔醉醺醺从妓院出来，叫一个人薅住衣领，梅奔吓得跪地求饶，抓着的人像从地狱里发出的阴森，喝道，再叫送你见阎王！梅奔只磕头不敢出声。那个阴森低沉道：要想活命滚回梅镇，不要再给鬼子当狗！梅奔压低声音说，是是，再也不敢了，就走就走。阴森声音道：叫梅镇人明白，祸害他们的是日本强盗，不是其他人！梅奔磕头如捣蒜，是是是，一定相告一定相告！您是您是……啊哟。梅奔杀猪似的大叫，双手捂住耳朵，血从指缝里钻出，青石板上躺着一只血耳朵，腥亮地反射着照过来的灯光，血糊糊地悸动。
梅奔捂着耳朵连夜逃回梅镇，窝在家里养伤。听说梅翻译官回来了，梅孝先等人登门拜访，托梅翻译官在黄军面前多说好话，保全梅镇老少。梅奔叽叽哼哼地说不出所以，只让梅孝先他们不要让人知道自己回来了。梅奔害怕极了，血糊糊的耳朵让人终生不忘，一夜之间变了一个人，再也没有了那些恶习，劝说梅老妖赶紧搬离梅镇，不说搬离的原因。梅老妖哪里舍得家产，哪里听得进儿子的话。梅奔急得没办法，单独对爹说独孤大侠其实就是梅影。梅老妖不相信弱不禁风的女子怎么就变成杀人魔王，梅奔磕头赌咒说，梅影的声音他最熟悉，不管怎么变都能听出来。梅老妖拍着脑袋说，是了，梅思庭家世代习武，我怎么把这个忘记了，可是，她一个人，迟早会殃及梅镇，太君要是晓得是我们梅镇的人……爹，您想怎样，我的耳朵可是警告，万万不能啊。
很快，梅孝先知道独孤大侠就是梅影，带着枪兵连夜赶走梅思庭和家人，说不能叫黄军找到祸害梅镇的借口。梅思庭听说独孤大侠就是梅影，没说二话，带着家人乘着夜色离开。岔路口，梅思庭对着县城方向遥拜，嘴里念念有词说：家有此女，我梅思庭祖上积德了。闺女，是为父看错你了，你是贞烈女子，等到平安日，为父一定为你树碑立传，以飨后人！梅思庭洒泪离去，进入深山林场的老宅，留下四个枪兵，剩下的交给前来的田磊，带着进城协作梅影。
十一
连日来，梅孝先派人四处张贴告示，令全体梅镇人安心过日子，说前次日本人来是为了梅思庭的女子，现在梅思庭家走了，梅影也失踪了，再也没有值得黄军惦记的。如果黄军偶尔路过，千万别慌乱，要箪食壶浆以慰大军，定能逢凶化吉平安度过。梅孝先还怕人不识字看不懂，每天派两个枪兵提着铜锣沿街叫喊。那些有良心的人听了在背地里咒骂梅孝先是缩头乌龟是汉奸。田磊和方嫂等带人夜里撕毁告示，白天梅孝先叫人张贴，并说，如果发现再有人撕告示不听劝告，当同梅镇的罪人论处。
三天后的早上，阳光没有分别地照着梅镇，麻石街上有几家店铺刚刚打开门，一群黄祸涌入，皮鞋的铁掌狰狞地敲击麻石，溅起一溜溜火星。这次，日本兵没有大开杀戒，目的明确地直冲镇中而去。老板们吓得赶紧关上门，在门内哆嗦、喘息。
日本兵围住大户，强行带走他们的年轻女子。他们用惊恐的告饶，希求放过，招来的是无情的枪托和皮鞋。宫本领着兵冲进梅孝先家，梅孝先正在茅房里痛快，听到不同往日的嘈杂，吓得屎尿停滞，顾不上屎尿给屁股染色，提上裤子匆匆忙忙赶往客厅。三个老婆两个儿媳和闺女都叫日本兵刺刀押着跪了一大片，垂着脑袋簌簌发抖。梅孝先一手提着裤子放出无限欢笑说，太君太君辛苦，没想到太君如此勤劳，请坐请坐。高声叫道，来人啦，给太君备茶备饭，杀猪犒劳太君。宫本用生硬的中国话说，不用，梅桑，你是大日本大大的朋友，肯为大日本圣战出力？
梅孝先点头哈腰，一手紧紧抓住裤腰满面笑容说，一定出力一定出力，太君尽管吩咐。宫本哈哈笑，吆西，很好，大日本士兵前线作战的辛苦。
辛苦辛苦，大大的辛苦。梅孝先应和着，偷眼瞧着跪地的女人们，一个个像拔了毛的秃尾巴鸡。宫本说，那好，黄军需要你家的女人慰劳慰劳那些辛苦的士兵。
啊？太君太君，那可不行，她们是乡野之人，见不得大世面，惹怒了黄军，那可不是闹着玩的啊，太君太君太君您行行好。梅孝先眼泪鼻涕齐出，双手作揖，忘记了提着的裤子，裤子滑落，露出两只干帮帮的光葫芦腿，两股间夹了条变了形的小黄鱼。女人惊呼，梅孝先似乎意识到，赶紧提起裤子，急赤白眼地哀求，太君太君……八嘎！宫本身边的军官抽出抵住梅孝先的脖子。梅孝先妈呀一声瘫坐地面，浑身筛糠，他睡着想醒了也不愿意相信，自己真心求得共荣共存大计的黄军竟然不认他这个优良奴才，对他这个一心求安的良民顺民下毒手。脖子上寒冷钻心，眼前寒光闪闪，刀不是来跟他梅孝先商量共荣共存，是要吃他的肉，毁他的脸，如果不答应，人头立马搬家，女人照样被带走。宫本似乎并不同情颤抖的梅孝先，也不理会梅孝先的真心，挥手叫士兵带走哭哭啼啼的女人。梅孝先哭着喊道，不要反抗啊，要保全好自己啊。
呸，梅老狗，你也有今天啊，你不是一心巴结日本人吗，添鬼子的屁眼吗？咋样，日本人给你戴上多少顶绿帽子，够你老乌龟受用下半辈子！骂梅孝先是他的二姨太。骂完，二姨太乘日本兵不注意，一头撞死在客厅立柱上。
客厅里顿时沉寂，人们来不及思想，二姨太完成了她的忠烈和大义，倒在地面像一座躺着的不朽丰碑。
街上踢踢踏踏走着十几串穿银代金的富家女人，哭哭啼啼和叫骂声杂交。
那些平日很威风的狗们不知道躲到那个地洞里了。街上留着日本人的告示，令梅影三天内到军营自首，否则将这些女人统统充当慰安妇送往前线，然后梅镇鸡犬不留。女人们脚步沉重地踢打着麻石街道，仿佛踢打着在人们心头。人们虽然痛恨这些大户，也痛恨那些仗势欺人的太太小姐，但是他们毕竟是中国人。暗中盯着的人们个个咬牙切齿，但是毫无办法，空怀满腔悲愤。
十二
梅思庭面色晦暗地躺着唉声叹气，目光空前疲惫，头发似乎又白了些许，手里的书摇摇欲坠，管家匆匆跑来告诉他梅孝先他们来了。梅思庭目光冷悠悠地打向柴门，梅孝先等衣衫不整弓腰窜入，热切的目光碰触梅思庭冰冷的目光，搅扭着跌落泥地。梅孝先在梅思庭丈外止步垂首，后背上露出两根带刺的荆条，脸似乎从死人堆里捡回来。梅思庭将书放置竹椅上，微微挪挪屁股，端正身体问此来何事。梅孝先突然跪下双手合十，急切说，太爷，是我孝先对不住太爷，晚辈有眼无珠，可都是职责在身啊，是全镇三千多人的性命逼的啊，太爷能体谅晚辈吗？跟着梅孝先先后跪倒的乡绅齐声呼喊“太爷”。梅思庭再也坐不住了，站起来惊问又发生什么大事。梅思庭想到他们来肯定有事，没想居然以这种形式表示，他想到逼他们全家老少离开时候的绝情，何曾把他当太爷了！如此表示除非梅镇遭遇了空前灾变，有求自己，否则梅孝先和众乡绅不会自贬身份下贱到不齿地步，内心自然惊愕，脸上波纹不显。
荆条高高举在梅孝先手里，梅思庭瞧着并不接荆条，说，有话说，用不着古人那一套，起来说话。梅孝先诺诺连声，颤颤巍巍地爬起来，脸上泪水流出两条沟，将荆条递给管家说，太爷想什么时候惩罚，孝先随时恭候。梅思庭瞧着心有不忍，咽下嘴里的愤怒说，啥事？梅孝先嘴唇哆嗦着语言不清，身后的戴眼镜乡绅代替梅孝先说明刚刚镇上发生的大灾变。梅思庭听了阴霾覆面，低头不语。众乡绅恳求梅思庭救救他们的女人，神情垂死得像一只只瘟头鸡。
梅思庭背过身体，背对着众人，声音阴沉道，众位请回，恕梅某无能为力，请不要再拿小女做挡箭牌，小女可是众位的眼中钉，早已亡命天涯，就是梅某想出头也是心有余力不足。
太爷，姑奶奶可是叫日本人闻风丧胆的独孤大侠！
太爷，大姑可是女中豪杰！
太爷，我等有眼无珠，错怪了姑奶奶了！
太爷，姑奶奶可是活菩萨啊，那天乡场上要不是姑奶奶侠肝义胆挺身而出，不晓得有多少人被杀，有多少良家妇女被祸害啊，太爷！
乡绅们说得义正辞严，涕泪横流。现在的梅影在他们嘴里就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是舍身赴死的大义凛然。原来他们心里还存着如此圣神的判词，可是说在此时此地显得分外虚假，还滑稽。梅思庭明白他们都是为了自己才临时抱佛脚，想出手，却像深陷水井里的牯牛有劲使不出。他清楚，这些人是想女儿再次为他们牺牲，牺牲完了还不是……他的心在颤抖，不敢想下去。他痛恨自己，是自己的冲动和恶言逼走了女儿，现在是生事死都不知道，又能到哪里去找到女儿？梅思庭的为难似乎早就被来人料到，戴眼镜的说，只要太爷往城门上一站，保管大姑在一天之内现身。梅思庭没想到戴眼镜的如此歹毒，这是要把自己送给日本鬼子做人质，真正坏透了的烂瓤子。梅思庭仰面长吁，罢了罢了，看来我这把老骨头非要让日本人敲骨吸髓了。
镇前路上，众人挡住梅思庭的马车，不准前去送死。田磊等围住梅孝先等人大骂他们丧尽天良，为虎作伥，毁了人家女儿还想毁了年老的父亲。方嫂骂道，梅孝先，你枉披了一张人皮，怎么干出如此猪狗不如的蠢事，你们不是日本鬼子的良民吗，不是太君前太君后吗，不是要大东亚共荣吗，怎么你们的太君不拿你们当朋友了不拿你们当人了？梅孝先等人在众人群情汹汹里，老脸紫红，说不出半个字，像一只只丧家犬。
眼看走不成了，梅思庭站到车辕上高声喊道：父老乡亲们，为了我们梅镇的安宁，老朽父女愿意投身虎口，他们的家人也是梅镇人，也是中国人，救他们就是救我们自己，不要为难了，早一点救出他们早安宁。
不行，您去了就是有去无回！
您去了也救不回她们，日本人不是人是畜生！
我们不能再叫好人伤心又流泪，更不能无价值地牺牲！
不去，他们活该！平日里不是威风凛凛吗，不是欺男霸女吗？
梅思庭双手抱拳，高喊：众位乡亲，原先老朽也错怪了小女，认为她失节失贞，有辱门风愧对先人，现在老朽明白了，小女那是舍生取大义，救民于水火，那是大忠大孝，有女如此老朽值得了，列祖列宗有光彩了。
众人抬着泪眼喷着怒火盯着梅思庭。梅思庭泪流满面，一副慨然赴死的果决，说女儿尚且如此，老父何惜此衰残之身，但愿将来天下太平了，你们把老朽父女合葬于这东边山岗落日崖上，我们父女守着关隘保梅镇平安！说罢，不等众人反映，拿起马鞭狠抽马屁股，受惊的马拉着马车冲决而去，身后响起震天的哭喊、惨呼。
天边摇摇传来：我们死了，但愿乡亲们好好活着——
十三
众女人被关在一个尿骚扑鼻的屋子里，满室哭哭啼啼，一个个失去了往日的骄横，灰头土脸得像一群逃难的灾民。梅孝先小老婆呵斥众人，说黄军不会把我们咋样，是拿我们引梅家那个小荡妇现身，我们都会好好回家的。
一个女子道，早想到如此，我们就不该那么编排梅大姑，现在我们都这样了还有什么脸面说她！她好歹是杀日本鬼子的独孤大侠！
呸，啥子叫独孤大侠，骚货烂货，她也配跟咱们比，切，我们好歹完好。小老婆话还没落音，大门轰然打开，涌进来一大批日本兵。妇女们惊呼，互相扭抱在一切，浑身打着摆子。小老婆站立，笑对日本兵说，太君，我们都是良民，我是梅镇长夫人。当头的军官盯着小老婆嘎嘎怪叫，说夫人夫人好，来共荣共荣！上前抱住小老婆，小老婆惊叫、挣扎，还是被拖走。剩下的日本兵像饿狼张着血盆大口扑向一群惊恐的羔羊，惊呼、惨叫在军营里肆虐，那么苍白那么垂死，狂笑、怪笑在军营里横冲直撞，那是魔鬼的狂欢。
李湘林和方鲁一边一个死死抓着梅影的两只胳膊不松手。梅影刻骨地盯着两人，声音阴冷地说，就是死了也要救出父亲，不然我就是畜生不如。你们放开，你们怕死躲着。
李湘林、方鲁道：谁怕死了？李湘林说，要死也不是这个鲁莽的死法，我们要想个周全的法子，引开他们才好乘机动手。方鲁赞同说，往日我们用独孤大侠杀日本鬼子不都是采取多点呼应吗，他们哪次真正抓住我们了？梅影阴毒地分别盯了两人一眼，垂下脑袋。李湘林说，哎，这就对了。宫本绑着老父亲就是引你主动出现，清除你这个眼中钉独孤大侠。梅影似乎点了点头。两人放开梅影的胳膊，紧急讨论营救计划。梅影靠着墙壁闭上眼睛休息。
一个乞丐闯入，说宫本那狗日的放出话，梅小姐要再不出现，每隔一个时辰杀十个老百姓，还要……李湘林对乞丐摇手，指指睡着的梅影。乞丐凑近李湘林耳边细说。李湘林和方鲁万万没想到，就在他们商量计划的时候，梅影悄悄从窗户爬出。
十四
梅思庭吊在城门上方木笼里，宫本等站立城楼垛口，盯着下用枪赶来观看的老百姓。城楼和城门两边驾着机枪，如临大敌。一个戴金丝眼镜的汉奸在城楼高声叫唤，下面的百姓听着，笼子里的人就是你们所说的独孤大侠梅影的亲爹，谁和黄军作对就是这个下场。宫本太君说了，太君不想为难你们，只要梅影前来自首，你们会平安无事，如果执迷不悟，每隔一个时辰杀了你们中十个人。人群轰然，哭喊声震天动地。宫本瞧着从鼻子里哼哼怪笑，对着金丝眼镜挥手，你的告诉他们，叫他们跪求梅的。
是，太君。汉奸对着城下，声音撕裂地嚎叫，你们听着，求太君没用，还是跪下，跪下求梅影吧，求独孤大侠吧，她可是你们的活菩萨，她不会看着你们被杀不管！跪下跪下！
人群轰然跪了一地，声音嘈杂地惨呼，独孤大侠，救救我们吧！
看押的日本兵兴奋得嚎叫、怪笑。
笼子里的梅思庭悲愤地合上双目。
太阳火龙龙地炙烤着人群，绝望的哭喊声搅着热气喷向远方。他们无辜得像地上的蝼蚁，他们卑微地祈求生的希望。有人不跪，高声喝道，你们不要这样，这是日本鬼子的毒计，就是要利用你们当人质，引诱独孤大侠出来。独孤大侠可是我们民族的……砰的一声，那个有骨气的清醒的人倒在宫本的手枪下，枪口还冒着蓝幽幽的烟，宫本得意吹吹枪口，面露狰狞的笑。
众人咋听枪响，惊呆了，忘记了呼喊、哭诉。热血汉子身子摇晃着转身面对城楼，顽强抬起手指向城楼，说不出话，身体不甘心地向后倒下，灰尘四射。众人惊恐，大气不敢出。金丝眼镜狂躁地喊道，看到了吧，这就是不听黄军命令的下场，快点哭啊求啊，否则下一个就是你们。
哭喊声整齐地无目的地卷地扑出，涣散在苦难的土地上。
看，独孤大侠来了！不知谁惊叫了一声，哭喊声像一阵风快速远遁。众人游目四顾，梅影披着头发，腰间帮着一串手榴弹，一步一步从山岗上走下来，两只脚像两座沉重的山岳，砸地有声，土地震颤！很多年纪大的男女双手合十遥拜，活菩萨啊，救苦救难啊，大恩人啊！有人低低呼喝，快快给大恩人磕头。众人低头垂地：大恩人，活菩萨！
他们用他们仅能想到的仅能做到的，祭拜恩人。
热风掀开梅影的长发，脸色惨白，嘴角挂上轻蔑的微笑，脚步锤击地皮，地皮把震颤传导给每个人的身体，激荡心血。日本兵看到走来的梅影，端着枪呼啦一下子围上，看到梅影腰上的手榴弹和抓在手的引线惊恐地后退。
梅影走一步，鬼子兵惊恐地退后一步。
木笼里站着的梅思庭双手抓着木栅栏，拼死地高声喝道，女儿，好样的，老子有你这样的闺女死而无憾了！孩子，是爹不好，爹只顾着狗都不吃的所谓脸面，那样伤我儿的心，爹有罪啊，爹罪大恶极啊！
梅影站住，抬头盯着木笼，高呼，爹，有您理解就够了，女儿就能安心上路了。可是爹，女儿不孝，连带亲爹遭罪了，女儿给您磕头了。说着，梅影当地跪下，连着给梅思庭磕了三个头，脑袋把干燥的泥土磕下一个浅浅的凹印，凹印染着殷红的血，额头血粘着泥土。
梅思庭高叫，声音冲荡着空气，烈火般燃烧，说，儿啊，谁说忠孝不能两全，爹，今儿见着了！黄泉路上，我们父女作伴！
梅影高声大喝，声音尖利，像一把把锋利的匕首，直刺人们心灵深处，血呼啦啦流在每个有良心人的心里，加速血液的沸腾。梅影道：日本鬼子听着，我梅影就是你们要找的独孤大侠，是我亲手送走了你们四十九个东洋鬼子的命。现在，我来了，如果你们还有点日本武士的尊严，就放了这些老百姓，一切与他们无干！
好，我答应你。宫本得意非凡，朝城下挥手。围着的日本兵撤开包围圈。人们看到了生的希望，可是这个生的权利是一个弱女子用自己的生命和尊严换来的。人群不乏有明理有气节者，他们对着梅影再拜，高呼救命恩人。梅影朝他们微笑，挥挥手说，快快离去，鬼子不是人，防止他们反悔，快快走快走。众人哭泣着依照梅影意思，扶老携幼逃去。梅影瞧着悲惨又无奈的人们，两颗泪珠滑落地面，溅起两朵灰尘的花朵。
梅思庭哈哈大笑，说花木兰啊花木兰啊，哈哈哈哈哈哈……
宫本叫道，梅影，人我放了，该兑现你的诺言了。
梅影抬头大喝，你不是大日本武士吗，不是战无不胜吗，难道还惧怕我一个小女子！
宫本语塞，脸色酱紫。
梅影抓住机会说，我有两点，答应了，我立马卸下手榴弹，随你去报功领赏。
宫本轻狂大笑，说，好，哪两点。
梅影咬字准确，不疾不徐说，一，放下我爹，我们父女见面；二，将抓来的梅镇妇女送过来，我要看着他们离开，然后我随你处置。
宫本朝手下挥手说，放笼子，带上梅镇女人。
木笼在梅影注视里缓缓放下。
城里城外无数双眼睛注视着，随时准备着。一切出乎人们预料地发生了，留下的只有各自的良心和愧疚，还有一群和梅影一样的随时慷慨赴死者。
十五
所有的女人衣衫不整，有的衣服被扯破，鼻青脸肿，还有嘴角流血者，完全失去了往日的光鲜尊贵。梅孝先小老婆一惊一乍，絮絮叨叨，被扯破的胸衣搭拉着，脸上留着血迹，逢人就说，我是镇长三姨太，我没失身我没失身。惊叫，鬼呀鬼子啊！梅孝先闺女和两个儿媳妇按住她，闺女说，三娘，你没失身，我们都没失身……三人眼泪迷糊地看着众女，可怜兮兮。众女低头啜泣。
大门哐当打开，阳光汹涌而入，众女惊恐尖叫，浑身颤抖。那个城头上喊话的金丝眼镜蹬着马靴斜挎着王八盒子摇晃着身子闯入，后面跟着十几个端枪的日本兵。小老婆大笑着扑向金丝眼镜，叫着，我没失身我没失身。跪倒金丝眼镜面前。金丝眼镜抬起马靴大叫，去你老母，早就是黄军的玩物了，还他妈的装贞洁烈女。小老婆被瞪向墙角，脑袋撞到墙面，昏厥过去。金丝眼镜瞧都不瞧，大喝，宫本太君有令，放你等回家。众女惊恐地盯着金丝眼镜，谁也不敢相信。金丝眼镜大怒，咋啦，不想走，那好啊，外面的黄军可是等不及了。轰的一声，众女跌跌撞撞扑向门口。
街上疯跑着一群衣衫破片翻飞披头散发的女人，哭着叫着逃命。金丝眼镜和押解的鬼子兵走在后面。金丝眼镜大笑大叫，慢点慢点，跑那么快干嘛，又不是砍头，你们老爷都等着黄军的剩汤喝呢，哈哈哈。众女听了，停止了奔跑，脚步裹着心事重重，就像去刑场。金丝眼镜说，哎，这就对了，你们现在身份高贵了，黄军用过的女人，量你们老爷不敢慢待。刻毒的提醒，像重锤击打在众女心头，往日的骄狂、刻毒、不可一世死亡了，变回一群可怜可悲可叹的女人，她们深刻体会到了被迫、无奈、弱小。好几个女人又开始了哭哭啼啼，走成了一群悲惨的可怜虫。梅孝先家女人费力地拖着人事不省的小老婆，一路凄凄哀哀，往日的骄横落到烂泥淖里。
梅影和老父亲互相搀扶着矗立城门口，目睹女人们哭哭啼啼走来。梅思庭要上前，梅影拉住说，爹，不用管！梅思庭叹息一声说，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日本鬼子禽兽不如。
爹，畜生听不懂，省省吧。
众女见到梅影父女，特别是梅影绑在腰间的手榴弹，明白是怎么回事了，纷纷跪下，呼喊：恩人啦！梅影怒道，别假惺惺的了，还不赶快走，日本人要是反悔了，你们谁也走不成！众女一片低呼，像一个个丧家之犬跑过梅影父女身边。
看着快要到山岗的众女，梅影回头说，爹，您也走，有我在，他们不敢怎么样。梅思庭转身面对梅影，严肃地说，闺女，爹今儿长脸了，死而无憾！不要劝我，老爹陪着我的好闺女，生死与共！
突然城内枪声和爆炸声猛烈啸叫，梅影父女和日本兵惊愕，看向城内。宫本大喝，防止……没等他的话说完，城外枪声大作，子弹飞蝗般飞向城头，城门处十几个伪军突然朝身边的日本兵开枪。方鲁高声呼喊，梅影、伯父快跑。梅影明白了，这是李湘林方鲁他们在营救自己，带着爹跳下脚边的壕沟。反应过来的日本兵用重火力封锁壕沟，子弹冰雹那样密集，溅起一片片泥土的暴雨，压得父女两抬不起来头。忽然壕沟里窜过来三个伪军，梅影举起一颗手榴弹要同归于尽。伪军大喝，梅影，是我，李湘林。梅影松了一口气，晕倒沟壁，拉了弦的手榴弹嗤嗤地冒着白烟。李湘林纵身飞扑，抓过手榴弹压在身下，手榴弹在李湘林身体刚刚压住的瞬间爆炸。
天空黄橙橙，染了太多的血，硝烟在黄橙橙里弥散，血腥味罩着这片天地。
十六
血蒙蒙的斜阳撒了一路，男人女人走在血路上，一个个走得没心没肺。梅孝先发着垂死的尖叫，这可这么好这可这么好啊！腿一软跪倒泥地，仰面惨呼，祖宗啊，奇耻大辱啊奇耻大辱啊！梅孝先涕泪横流，拍打着泥地。
众人停下脚步，瞧着，谁也不敢上前劝说，因为谁也不知道拿什么劝说，谁都没有心情劝说，他们可都是奇耻大辱的同路人。一个女人咬牙切齿地说，都是你们弄的，整天仁义道德，睁着双眼说瞎话，生生的把一个忠烈女子说成是荡妇是水性杨花，败坏了梅镇侮辱了祖宗，还赶人家走。这下好了，都是荡妇了，你们这些老爷都戴上日本人的绿帽子了，看你们今后怎么办！
一直被人抬着的梅孝先小老婆从担架上翻身下来，她现在不疯了也不半死不活了，瞪着牛眼鄙视斥责的女人，散泼地大叫，咋啦咋啦，胡咧咧啥，啥叫荡妇，老娘身子干净净，拼死保住了身子，要不老娘也不会被打成这个样子！梅孝先家女人一起帮腔，都说他们都保了清白。那个女人哈哈大笑说，好啊，别扯臊了，脱了裤子叫你们男人查验，敢吗？顿时叫骂声四起，众女扑向怒斥的女人，揪头发扯衣服扭打，混乱一团。梅孝先拿过身边一个枪兵的枪朝天开了一枪，大喝，够了，还不够现眼吗？
众女人松手垂头。小老婆气咻咻说，老爷……
闭上你的臭嘴！梅孝先将枪扔给枪兵，拍拍手，厉声道，回镇里谁也不准说说……说这个事！谁说了就沉谁的河！听到没有！众人稀稀拉拉应和。梅孝先大喝，听着，这一切都是梅思庭家那个劣畜闹的，她才是梅镇的大罪人！
小老婆说，对对，一切都是那个梅影的罪恶，她是我们梅镇的公敌是梅镇的耻辱。大家不要互相针对，梅影才是我们受苦受难的根源。
戴眼镜说，对对对，大家统一说辞，这样，我们回家就没事了。听镇长和三姨太的，记住，梅思庭他们家才是我们的公敌。
众人轰然称是。
十七
梅镇四处浓烟滚滚，火光映红了半边天，燃烧的爆炸声此起彼伏，叫骂、哭喊声震得月亮闭上眼睛。
大榆树下挤满了战战兢兢的男女老少，四外的火把不断滴着血红的泪滴，空气里蓄满了死亡的腐败。宫本的脸在火光里摇晃，血红、暴戾，狠毒地盯着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男女老少。梅孝先等乡绅在刺刀的押解下，躬身垂头站在宫本面前，乖得像三孙子。宫本上前抽出指挥刀在梅孝先脑袋上比划，梅孝先妈呀一声跪倒地上，身子像狂风中的小树叶。宫本哈哈大笑，如厉鬼啸叫，插回刀，伸出手拍拍梅孝先的脸，说你的粮食大大的，送给黄军。
梅孝先点头如捣蒜说，有有，梅某倾尽所有，亲自给黄军送去送去。
宫本指着男女老少，说，他们的全部杀掉。
梅孝先急急巴巴说，太君太君，他们都是良民，大大的良民，梅影才是反抗分子，梅影该杀，她的家人该杀！
人群里有人高喊，你放屁，梅影是好人、恩人。
好些人呼喊好人、恩人。
宫本朝天空抬抬手，一梭子子弹掠过呼喊的人群头顶，很多人趴到地面颤抖不已。
梅孝先抬头惊恐地，太太君，我我说错了？宫本抓着梅孝先衣领提溜起来，对着梅孝先的脸咬牙喷射吐沫星子说，你的良心大大的坏了，梅校长救回了你们的女人，你还要杀梅校长？
梅孝先蹬着牛卵的眼睛，他搞不懂宫本怎么替敌人说话了，惶恐地说，是是，太君说得对，梅校长是好人好人，我是忘恩负义的畜生畜生！
那你就该杀！
梅孝先惊愕，气结，扑通跪倒，爬行宫本脚下，哭诉说，太君太君，我该杀，可是我能为太君办差啊，为太君效劳啊，太君您说，我天亮保证亲自带人送粮食到太君的军营。
宫本哈哈大笑说，东西的要，人我也要。
人？梅孝先惊恐地说，太君，我保证效劳，人人人……梅孝先啰嗦着。宫本暴怒，指着众人喝道：喊，叫梅影救你们！
哦，太君，我知道了。梅孝先飞快爬起来，转过身对着众人，大喊，大家一齐喊，请梅大姑出来救我们，不然我们都没命了。快喊快喊。梅大姑，梅菩萨，梅镇父老乡亲求求您了，出来吧，您出来了，三千多条命就保住了。喊啊快喊啊！
哭喊声震天动地冲击而去：梅大姑、梅菩萨在梅镇上空旋转，死亡扑着翅膀乱闯，怪诞地扑打着群山，月亮滴下清冷的泪水，在火光里虚化。
梅影从大榆树背后走出，立即引出群呼：梅大姑！
众日本兵端枪对着梅影，如临大敌。梅影走得地动山摇，地皮嘎嘎怪叫，脸上光影奔腾，眼睛平和地盯着众人，似乎有千言万语要告诉乡亲们，却一句话没说。
学生惨呼，梅老师。一片凄惨的哭泣。
大姑，您老不该出来，留着您能给我们报仇。梅奔捂着耳朵推开人群跑出来阻拦梅影，叫两个日本兵拦住。梅奔放开捂住的手，高喊，大姑，侄儿梅奔以前错了，我不该认贼作父，我们这些人死有余辜，不值得救，你救了他们，事后会反咬一口，不值得不值得啊，我们梅家的大姑奶奶！
砰的一声，梅奔张着嘴巴固定了垂死叫喊的面容，血从子弹击中的洞里汩汩流出，仰面朝天倒下。乡场上又是一片惨呼，人们怎么也没想到猪狗不如的梅奔，在关键时候挺身而出，勇敢地死在宫本的枪下。
宫本将王八盒子插回，朝着走来的梅影虚弱地怪笑。梅影站住，从容不迫地说，宫本，放了乡亲们，我跟你走。
吆西。宫本朝身边的军官耳语。军官大喝，撤退。
鬼子兵潮水般四散，空气骤然冷却。
梅孝先等跪在地上爬不起来。乡场上哭天抹地，人们只能用这个最直接的最无奈的方式感谢救命之恩，没有谁再敢说梅影的不是。谁也没想着离开乡场，梅孝先的女人低着脑袋躲在人群缝隙里，再也不敢耍横。
人们朝着出镇的方向跪着，一双双泪眼仿佛穿越黑暗陪着他们的救命恩人，他们仅能用这种方式表达对梅影的感激、崇敬，还有哀悼。他们心里都明白，梅影一去将再也不回头了。
轰的一声，镇外闪现灿烂的红光，璀璨如节日礼花，铺天盖地照亮了山河大地。
后来人们才从惊吓得连夜逃跑的一个小汉奸嘴里得知，那晚，梅影站到落日崖的山岗上朝着梅镇凝望，宫本来拉他走，梅影乘势抓着宫本，拉响了衣服里面的炸药，不但炸死了宫本还炸死了身边四五个鬼子。说梅大姑就是我们这块土地上的神。
十八
梅镇人找来经验丰富的退休仵作，将带着梅影血衣碎片和可能的骨头残片，归拢一处放入棺材。
出殡那天阴风惨惨，日色无光。全镇男女老少凡是能走动的全体出动，四外的村镇听说了来了很多人，连闻知此事的国民政府和共产党游击队都派了好些官员代表，前来为梅影送行。附近的三十八团团长亲临，带着一个连兵力护送梅影出殡。
梅影的棺木缓行在古老的梅镇街道上，白色的人群簇拥着棺木。人们用泪水洗面，用啼血感恩，用怒火宣誓。梅影死了，尸身残破，换来三千多条生命活着；梅影倒下了，三千多条生命站起来了。
山河哭泣，群山垂首，漫空飘舞着圣洁的雪花。
遵照梅思庭意思，将女儿梅影下葬在梅镇出山口落日崖上，看着梅镇，守护亲人。
古老的梅镇涌来上万人，还有漫山遍野持续赶来的扎白戴麻的人们，青绿的山被白色覆盖。他们为不屈的精神感召，他们为受尽屈辱还守护人民的灵魂送行。据说，梅影是在突然一片血红的阳光下下葬的，棺材落土，血红突然消失，剩下的是上万人的悲痛。
方鲁挖来一颗梅影最喜欢的并蒂山百合，小心栽种到梅影坟头。山百合清雅、高贵，一尘不染，在微风中含着微笑，像一面猎猎招展的旗帜。
好些学生哭晕，好些女人哭得气息奄奄。梅思庭夫妻坚持到女儿坟头堆起，双双晕倒坟地，被人抬回。梅孝先等长跪坟头，叫方嫂、田磊抓起，怒斥。梅孝先惊颤地后退，脚下一滑，顺着落日崖缓坡滚落，摔折了腿，从此躺在家里，直到抗战胜利后在出来过一次，于终日惶恐惊惧里死去。
方鲁栽种好山百合，神情严肃地对着坟头三鞠躬，庄重地说，梅影，那天早晨在河滩上，你说你希望能跟最喜欢的人办一场醉心的婚礼，尽管这里不是河滩，也没有婚纱，但是，我知道你是最喜欢我的，我曾经那么无情地伤害你，导致你的离家出走，希望你能原谅我。希望我们能在九泉之下举办那场醉心的婚礼。
啪的一声爆响，子弹划裂天幕，拖出悠长的尾音。方鲁的手枪抵着太阳穴，在众人目瞪口呆里徐徐倒下，脸上含着微笑房建辉
一
梅镇像头温顺的卧牛，静静地卧在群山怀抱中，浑身上下披绿裹青。麻石板街道被夜露洗得水滋滋亮汪汪，两边排列的早点铺炉火烘热了空气，唤醒了梅镇的早晨。
早起讨生活的人们用身体挖走挡住他们前行的浓雾，又在身后旋转出一朵朵雪莲花，诱人的吆喝声在初日的抬爱里温暖地舒展。镇中有一块不大不小的很有来头的乡场，偏后矗立一颗似乎和古镇同龄的老榆树，巨大的冠盖庇护了乡场，清朝那会用作贴告示和砍头的去处，后来延续了贴告示的传统，免除了杀人的功能，代之为开大会的聚集地，对面是绿茵拱卫的镇公所。挨着镇公所是一座拱背吊满青苔的小桥，清幽的河水绕一个弯划过新开的小学堂，甩向深山的怀抱。
阳光赶起群山的青翠倒立河水里，几只大白鹅嘎嘎叫着踏波掠浪，脚掌下快速开放一串青亮的水花，掩翅在两只翠羽鲜亮的鸭子身后。鸭子丝毫不以为意，专心埋头对着一丛银红色水中根须一通咕咕噜噜，搜食隐藏在根须间的美餐。河水绿茵茵地微笑，洁白的山百合不辞肥瘦地打扮着河滩，卵石在阳光下闪着温润的光泽。
年轻的梅影和方鲁并肩拥着温情漫步河滩鹅卵石，面对此情此景，他们很容易走出一个婚姻的完美。梅影抬手将一绺微风抓下的鬓发掖进眼镜腿里夹住，微笑牵着山光水色，她接受刚刚回国的洋博士方鲁之约，来到清晨的河滩，方鲁说要商量他们的终身大事，定下了他要立马返回重庆就任，抗战时期时间不等人。尽管他们来此目的明确，却谁也没有说正事，脚步徜徉在山水的舒美中，都不想破坏宁静、和平、阳光送暖的早晨。
梅影弯腰折了一支并蒂山百合，嗅着欣赏着，转向白西装白礼帽斜纹紫红领带的方鲁，送出绿茵茵的微笑说，看出什么了？方鲁从绅士的微笑里探出思想，费力地解读山百合，说她是白色的新鲜的。梅影说对也不对，你这个留法博士难道就学会这点浪漫？方鲁笑出不好意思说，我是学习军事的不是去进口他们的浪漫。那你说，我洗耳恭听。梅影笑了，笑碎了一河水，河水亮银子那样怂恿铺排。梅影收住笑说，你就没看出圣洁、高贵、顽强。方鲁哦了一声，像个开蒙的童子，说，那梅校长梅老师能不能为方某启蒙一二。梅影夹夹灵动的眼皮，微笑从嘴角滚落，说你没看出她们在任何地方任何环境里都能生长？河滩上山岗上到处都是她们的家她们的亲人。我是老师，我说一，你去反二反三吧。
方鲁微笑着推推鼻梁上的眼镜，说看来我这个洋博士要好好地解决水土不服了。方鲁起大早来河滩上可不是为了增长学问，他要在感情的热锅里炒出关于他们俩的未来幸福，这也是他在重庆的民国政府报道后就马不停蹄赶回来的原因，希望把小时候方梅两家定下的娃娃亲落到实处。梅影可是留过日本的学生，热心于教育，故而坚辞省府邀请回乡办了小学堂。方鲁不仅要摘婚姻的果实，还要设法打通梅影的思想和他一道去重庆。梅影不和方鲁讨论去重庆的事，指点山水树木花草说事，这里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情意满满。方鲁努力保持绅士风度，希望自己的热乎融化梅影的小心态，绅士地吸收梅影的芳心。梅影学生头上一缕头发再次调皮地滑落，只得重新将她们按捺进本该的座位里，嘴角掀开胜利的微笑，目光里绿意翻涌。方鲁有些急躁了，很想说出自己的大道理，看到梅影走在诗意的微笑里，只好在心里缓释急躁。梅影继续踏着小碎步，走出了温良恭俭让，好像忘记了让方鲁举一反二反三。
山亲爱地拥抱河水，舒展出一副宽大的绿色风景画，一两条小鱼跃出水面，似乎在向鹅们鸭们叫阵，远处几个牧童弃了牛儿不顾，尽情在沙滩上追逐、嬉戏，欢笑声撞进白云的怀抱。
梅影抬起笑意温和的脸庞，目光在画卷上移动，突然打向远处的追逐，把笑洒到他们的欢笑里，扫一眼急迫期待的方鲁，说，方大博士我是个小女子，只喜欢家乡的山水，希望生活在青山绿水的平静里，远离山外的炮火连天。
方鲁推推鼻梁上的眼镜，耐着性子问，难道一个留日学生就没有自己的理想，过着随遇而安的古老日子，这还是新女性吗？山外的炮弹迟早要落到山里，那时候你还能这么恬静、悠然？
梅影站住，瞧着倒映在河水里的蓝天说，理想，呵呵，谁没有理想，我的两个理想之一就是办好镇上新开的小学堂，听到孩子们朗朗的读书声就是天下最美的事，他们长大了会走出大山，去……梅影截断话语，弯腰捡起一块卵石砸进镜子般的河水，河水敞开了一朵喇叭花，飞溅的水珠落下重新砸开了一圈小喇叭花，清亮地笑出满河的畅快，河水的笑音在水面游行、飞越，连接青山扑向蓝天。
方鲁背对着河水挡住梅影的视线，坏笑着逼问梅影第二个理想是什么。梅影笑而不语，再次拾起一块扁平的卵石准备撒手河面，方鲁张开双手不让梅影投掷，说，有理想是好事，难道还怕说出来。梅影丢下卵石，拍拍手掌，目光越过方鲁头顶，投向远山的清越，迷蒙了双眼梦幻似的说，我希望在这里在一个宁静的下午，和我所喜爱的男子举行一场醉心的婚礼。
啪，方鲁拍手掌激发出温暖的脆响，说，那最好，别开生面别开生面，肯定终生不忘！我们俩在这一点上终于找到共同点了，太好了！
啪——勾——突兀、惊颤，拖着尖锐的啸叫撕裂群山的静谧，那是死神传送的请帖。方鲁和梅影终止了调蜜，目光打向声音发出处，那是牛头方向，那里连接山外的道路，火药爆发出强劲，推送子弹划破蓝天。方鲁惊呼，三八大盖，日本人来了！
枪声接二连三下着狗崽子，牛头那边呼喝声直冲云霄，惊恐的绝望的呼叫震动群山，整过镇子跟着震颤、慌乱。梅影急切地说，方鲁，我要去学校。不等方鲁回应，撒腿跑向能看到青绿覆盖下的部分白墙黛瓦。
“鬼子来了！”成为梅镇这个早晨永久的惊恐。
方鲁大喊，梅影，回来，日本人马上就到了，赶快往山里跑！
梅影裙裾翻飞，像一朵速开的蓝色山百合，像一面烈烈招展的旗帜，摇摇送来你走吧，那里有我的学生还有同事！梅影跑得飞快，和刚才判若两人，她在和死亡争抢时间。
进镇子的麻石街上男窜女叫，街面横躺着白的绿的红的各色吃的用的，还有躺在炸坑旁边血呼啦叽的尸体，硝烟弥漫。窝在店铺石阶台上女尸流着最后的血，烧饼摊子倒地旁边的店铺燃烧着大火，黑烟翻滚，冲天而起。啪勾不停，每啪勾一声，准有一个活生生的生命倒下。街口冲进来一群端着长枪戴着黄色招魂耳帖的嗷嗷怪叫的两条腿畜生，枪口冒着硝烟，刺刀上滴着殷红的血，他们见人就杀见东西就抢。两个黄衣畜生抬着一个拼命挣扎尖叫的妇女往门里窜，嘴里胡乱地大笑怪叫，一个鬼子兵枪刺上挑着一个四肢在空气里徒劳乱舞的婴儿，高声大笑大叫，几个围观的日本兵跟着胡叫怪笑。
大火四起，浓烟覆盖，叫声哭声和残忍的笑叫声构筑了梅镇灾难的全景图。
梅镇似乎醒在睡梦里，醒在枪炮的教训里。善良的人们似乎没来得及看清对方，就消失在子弹的扑击中。
这天，永远定格在公元1939年5月6日，湘西一个古镇的早晨。
青山绿水不再静谧优美，和平的阳光再也照不进古老的梅镇。
二
习惯生活在安步当车的千年古老里的山民百姓何曾遭受如此劫难，大部分人纷纷逃亡深山之中，暂时没有逃走的没头苍蝇样乱窜乱撞，烧香拜佛的人不在少处，佛祖非常吝啬他的无边佛法。
学校里早已乱成一锅粥，狼奔豕突，惊恐的哭喊声代替了朗朗的读书声。枪声咋起时，几个男女老师正带着学生准备排练梅影编写的抗日剧《血色》。初闻枪声，一个男老师还开玩笑说，这可是绝好的背景声响。随着更多的枪声还有炮声传来，玩笑声熄灭，惊恐挂到每个师生脸上。枪炮声下的惊叫、镇民的拼死逃跑给他们上了一节惊心动魄亡国课，慌乱哭喊改变了校园。院中竹林边，好几个女生抱团哭啼，余下的学生围住老师张着惊恐、希望的眼睛。老师们没了主意，一个女老师抱住另一个女老师哭泣。有人拉开校门，众人跟着逃出，很快退了回来，个个成了惊弓之鸟，五官变形。那个带头拉开门的田磊老师，狠狠闩上门，大叫，完了，鬼子兵冲过来了，怎么办啊，赶快想法子啊。
都不许哭！梅影如天兵天将突然降临，紧急大喝，说哭喊没用，反而给鬼子指示了方向，别哭别喊，跟我来。哭喊声随着梅影的镇定降温。梅影脸色煞白，胸口剧烈起伏，她是从河滩的爱情温柔地直接冲进可能随时丧命的火坑里，她要挽救她的学生。她的话镇住现场，绝望中的师生像找到生的寄托。梅影指挥老师们带着学生往学校后山跑，她断后，为师生的脱离拖延时间。田磊要和梅影留下来拖延时间，梅影厉声说，保护学生是你最大责任，不要叫我担心。田磊流下眼泪说，是，校长，我拼了命也要送他们走，你你也要……
别婆婆妈妈的，还是男子汉吗，快走！梅影柳眉倒竖，平时的循循善诱、温和的梅影不见了。门外叽里咕噜大叫，砸门声此起彼伏，门板嗦嗦颤抖。梅影上前一把推走田磊，大吼，记住，保护学生是当老师的责任！田磊抹了把眼睛，扛起一个吓晕的女生窜出后门。
梅影站立院中，整理了一下衣服，严肃地盯着被暴力摧残的门板，镇定得像一座巨石。门板哗啦一声向门内倒下，一群凶残的日本兵端着枪冲进来围住梅影。梅影在日本兵冲进来的瞬间身子哆嗦一下，随后稳住，迎着快要刺到脸上的刺刀丝毫不退缩。残暴的鬼子兵歇斯底里，抽回枪，准备将刺刀刺进梅影胸膛，被一个挎着腰刀的军官制止、训斥。鬼子兵收回枪，哈依一声退到一边侍立。军官朝围着的鬼子兵挥挥手，鬼子兵收枪撤围。军官上前用半生不熟的中国话说，你的梅校长？梅影急速打量军官，大义凛然道，是，本校不欢迎你们，请你们立即出去。军官嘿嘿笑说，我们是来帮助你们建立王道乐土，是朋友是客人，留学大日本帝国的梅校长难道没学到一点点礼貌。梅影冷笑，说有端着枪闯进来的客人吗，拿着刺刀威胁主人这还是朋友吗，这就是你们要建立的王道乐土？军官尴尬，脸色血红，尴尬地笑，说，我们不讨论这些，你的老同学在等着，我们是奉命邀请。请！梅影看一眼学校，平静地说，带路。
粗大的大榆树干上绑了七八个壮汉，鬼子兵端枪警戒。乡场上站着一两百哭哭啼啼男女老幼，鬼子兵用刺刀围住，四外高处架起几挺歪把子，虎视眈眈。树旁石凳子上坐着一个中佐鬼子军官，指挥刀立在岔开的两腿之间，一双戴白手套的手按住刀柄，瞪着三角眼欣赏他营造的这幅画面，得意在他脸上流窜。身后站立两个军官，脸上凶神恶煞，侧面躬身站立一个头戴日本军帽着中式衣裤挎盒子炮的中国人，他就是镇上梅老妖的儿子梅奔，因为吃喝嫖赌叫梅老妖赶出家门的败家子，后来听说去了东瀛岛国，没想到十年后成了鬼子兵的狗。
人群后面响起一阵叫骂，人群分开。鬼子兵押着绑缚着双手的梅影进来。众人惊呼，纷纷垂下头颅。田磊和几个男女学生随后押到。
梅影走得大义凛然。押解的军官跑到中佐面前讨好地报告一番，中佐放出微笑站起来走到梅影跟前，说，梅影小姐，没想到在这里见到老同学，难得难得。对不起，都是手下鲁莽，怎么能这么虐待老同学呢。伸手要替梅影解开绳索。梅影沉静地说，不必，这里只有中国人和日本人，没有其他的。中佐诞着脸皮呵呵笑说，误会误会了，我们是来大东亚共荣，建立王道乐土。梅影冷笑，目视现场，说，宫本，这就是你们的共荣，刺刀下的共荣？看着还在冒烟、燃烧的街道和街道上的尸体冷峻地说，这就是的乐土，鲜血、尸体、燃烧的乐土？畜生也讲乐土！
“八嘎”！宫本身边站立的军官狠狠打了梅影一耳光叫骂。宫本抬手制止，脸像个皮蛋，嘿嘿冷笑，指指大树，指指现场的人群，说，我今天只想和老同学畅叙同学之谊，没想到老同学如此不给面子，我是个说话算数的人，这些人是死是活都在老同学你的一念之间。如果答应和我回兵营，这些人马上自由。宫本抬手一招，身后躬身站立的梅奔扯着嗓子对众人道：宫本太君说了，这次来是诚心邀请梅影小姐去军营一叙，商谈建立大东亚共荣事宜，造成现在的不愉快都是不理解造成的，只要梅影小姐，不对，应该是梅影校长，梅校长要是过去商谈，你们不仅不会死而且还能好好地活着，等梅校长和宫本太君商谈好了，我们就是一家人了，你们可都要感谢梅校长啊！
人群里戴着瓜皮帽弓着细腰留着山羊胡子的镇长梅孝先扯着公鸭嗓子大叫，梅大姑，您就答应了吧，您答应了就是我们梅镇的活菩萨，观世音在世啊！好些人跟着附和，喊道，活菩萨啊，答应了吧。梅奔大喊，对，梅校长就是观世音菩萨，她答应了，你们就活了，能过好日子了！
凭什么叫一个姑娘担负这个天大的重责，你们你们还有人性吗？田磊怒声大喝。一个鬼子兵上前打到田磊，几个学生惊呼，护住田磊。中年妇女方嫂大喝，田老师说得对，我们这些人的生死怎么能搁在梅校长一个女子身上，你们这不是帮着鬼子逼梅校长吗？你们你们，还是人吗？镇长身边几个女人上前按住方嫂，一个三十几岁妖娆的女人用帕子塞住方嫂的嘴，阴沉地威胁说，方嫂，你还要不要你的烧饼铺子了。被堵住嘴巴又被人摁住的方嫂挣扎，呜呜地说不出话。
宫本看着现场嘿嘿冷笑。梅影怒喝，宫本，你还有人性吗？
宫本哈哈笑，说，我从来不强人所难，至于人性嘛，那是战争的人性。回头对围着那几个捆绑大汉的士兵挥挥手。啪的一声，一个大汉死在鬼子兵的子弹里。现场大乱，哭喊嚎叫。鬼子兵一阵紧急拉枪栓声。梅奔大喊，肃静肃静，难道你们真要惹怒黄军，统统给黄军做活靶子吗？梅孝先大喝，安静安静，不要惹怒太君！
梅影胸口起伏，脸色血红，对着宫本大喝，宫本，你要是一个军人，冲着我来，给我一颗子弹！
宫本哈哈笑，说，这可是你说的。
校长！学生惊呼。
啪的一声，又一个大汉垂下脑袋，血从胸口汩汩流出，宫本击毙的。全场死寂，睁大了眼睛盯着，惊愕、悲愤。
畜生！梅影怒骂。
梅孝先大呼，大姑，您不能再激怒太君了。求求您了，梅家姑太太！
姑太太，求求您了。梅孝先身边的几个女人齐声呼喊。
梅影盯着她们，激怒道，你们你们。梅影不知道说什么好。
宫本重新走到梅影身边皮笑肉不笑地问，怎么样，老同学，还是不愿意？梅影不愿意和宫本多说一句话，后背对着宫本。宫本盯着梅影的后背恼怒，转头对身边军官耳语。军官招来两个鬼子兵耳语。两个鬼子兵狂笑，放下枪，脱光了上衣。众人看着胆颤心惊，女学生和姑娘们或扭头不敢看或闭上双眼，呼吸凝重，空气仿佛在剧烈燃烧。鬼子兵脱得只剩下一条裤衩，推开前面的男人，一人一个抓出来两个十几岁的少女。少女大哭大叫，众人激动惊呼，想上前救护。鬼子军官对天鸣枪，众人惊恐后退。两个鬼子兵将少女带到大树下，在众目睽睽中按倒她们，骑上怪笑怪叫。
住手！梅影冲着宫本大喝。全场死了般，目光全部集中到梅影和宫本身上。宫本诡秘地笑。梅影决死地说，放开她们，我跟你走！
宫本嘎嘎怪笑，对大树下挥挥手，拍手说，早说，这一切都不会发生，请！
梅影转过身深情巡视在场的梅镇人，目光所到之处响起一片哀嚎，人们多么无奈多么可伶。梅影目光落到学生脸上。学生哭喊道，梅老师，您不能去！梅影闭上双眼，两滴泪水从眼角滚落。
梅影走了，走在一群蝗虫的队伍里，走在阳光惨淡里，走在满街尸体和烟熏火燎里。
三
日本兵满载着战利品撤走了，后面的一群兵还烧了几家房子，在狂笑里踏着梅镇人血迹走的。
梅孝先和他身边的几个女人兔子样窜回去，乡绅们看一眼大树摇摇头走开。乡场上人群哭哭啼啼扶老携幼散去。留下的是那些死了人的苦主和被绑着的家人，方嫂和田磊，还有哭泣的学生们。方鲁冲进现场目睹悲惨，看着参天大树，目光在燃烧，双手举过头顶嚎叫。
镇公所里斑斑驳驳，像个垂死的老人，阴气裹着发霉的空气，播弄死亡味道。梅孝先坐在太师椅里和众乡绅喝着茶商谈事情，好像根本没发生过灾难性事件，两个儿媳一个女儿和一个小老婆妖妖娆娆围拱着有说有笑。小老婆嗲着嗓子说，早知道黄军动用这么大阵仗只是为了一个梅影，还不如早点绑了送过去，免得全镇鸡犬不宁。女儿说，是啊，我瞧着就不舒服，一个女子不在家学女红，办什么新式学堂，镇上好像就她一个能人，这下好了，伤风败俗了吧，自找的。小老婆笑得热气噗噗，说，这下好了，梅思庭那个老东西攀上日本女婿了。大儿媳笑着说，三娘，说错了，那是日本人大公众的女婿呢，那可是一个兵营呢。
喝茶的乡绅有人摇头，有人放下茶杯脸色难看。
够了，都给老子滚，我们说正事。梅孝先听到她们说得不像话，看到乡绅们不满，只得赶她们走。
小老婆扭着水蛇腰不屑地说，媳妇们，跟小妈走，切，就这点能耐。梅孝先摔了茶碗，碎了的瓷片翻着筋斗飞溅，落出一片细碎的闪耀，眼睛瞪圆像要吃人。众人大惊。众女人这才悻悻地扭着屁股走进耳门。
抱着水烟袋乡绅问，要是梅思庭回来追问，我们怎么说？他们家可是有十几条枪。众乡绅附和，惶恐不安。梅孝先拍了桌子，拉着公鸭嗓子说，追问，追问啥，有本事到日本人哪里追问去，今儿这场大灾，根子都在他梅思庭身上，他要不把那丫头送到东洋上学，能认得那个叫宫本的吗？要不是跟宫本勾勾搭搭，他能带着兵来祸害咱们？众乡绅惊愕，张着嘴巴说不出话，目光可怜又可嫌地盯着梅孝先。靠梅孝先身边坐着的戴一副黑框眼镜的刀削脸连忙笑着说，梅翁目光如炬，看得透彻深远，归根结底还是他梅思庭种下的劣根，门风不正，怨谁！
乡绅们有叹息的有附和的，一场邪恶的闹剧在笼子里躁动。
方鲁气冲冲走进公堂，指着众人大怒说，你们你们可都是梅镇的头脑，出了这么大祸事死了那么多人，现在梅影为了保全你们被抓进日本兵营，你们居然还坐在这里喝茶说笑，你们喝下的可是他人的血泪，肠子不烂吗，还笑得出来！
戴眼镜的站起来愠怒，说你可是方家大公子还是留过洋的博士，怎么可以如此咆哮公堂？圣贤之书读到狗肚子里了！
去你妈的圣贤之书，圣贤之书教你见死不救，教你们把一个镇的安危推给一个弱女子！方鲁毫不退让大骂。啪，梅孝先拍桌子咆哮，这里是镇公所，不是你撒野的地方。方鲁盯着梅孝先，眼睛里充血，步步紧逼，咬牙说，哦，镇公所啊，死人了管不管，弱女子被抓了管不管，梅影把自己交出去了，就是为了换得你这样蛇蝎心肠的人活着，太不值得了！梅孝先双眼惊恐步步后退，脸色灰败。方鲁一把薅住梅孝先衣领，大喝，你到底救不救梅影？四个枪兵突然闯入抓住愤怒的方鲁。枪兵是戴眼镜的看到情况不妙，出门招呼进来的。见到枪兵，梅孝先活过来了，声嘶力竭道，拉出去拉出去！
方鲁挣扎着大叫，你们要还是人，要是还有一点点人性，就赶快组织人救梅影，梅影怎么说都是你们的救命恩人！
大榆树下，方嫂手里捧着写有“梅影长生”的木牌，带着学生们和田磊走近树干，把木牌恭恭敬敬放置粗大的树干下的石桌上。田磊带着学生在牌位前摆上香炉和祭品，点燃香插入香炉里。众人退后几步，方嫂双手合十跪下，田磊和学生跟着跪下。方嫂念叨着：大慈大悲的活菩萨梅影，梅大姑，您救了全镇的性命，但愿佛祖保佑您平安无事！学生哭泣，呼喊梅老师！田磊满面泪水说，梅校长，但愿您吉人自有天相，平安渡劫，我们都等着您回来呢！方嫂止不住嚎啕大哭，哭声响成一片，震撼大树，树叶似乎在嗦嗦颤抖。他们身后跪了黑压压一片男女老少，一片哭声。
青色的香烟绕护着哭喊声，震撼整过梅镇，日光惨白，流出殷红的血泪，血红蒙住了天地，风吹响了树梢，呜呜咽咽。
方鲁突然跑过来，抓起跪拜的田磊，怒喝，跟我走！
四
星星像从天幕的破洞里钻出来，繁密地滴着泪珠儿，月亮垂死地斜吊在天幕上，张着半边脸悲惨地瞧着人间。
房间里灯火迷糊一片，家具上像被涂抹了一层黏糊糊的死亡气息。梅影合目坐着，脸上全无血色，像个雕像。桌面摆放着糕点、水果，仍然保持它们的原始。门口两个背抢的日本兵锁住了梅影逃生的可能。自从离开乡场的第一步，梅影就没有打算逃跑，想着如何去死，只有死能解脱一切。一个被日本鬼子抓走的年轻女人，就是逃出去了很难消解那些怀疑的目光，如其忍受别人的怀疑活着还不如死了干净，到了如此地步再想别的那是虚幻的无益的，只能徒增心理负担。她想着如何有尊严的死去，她甚至想到被宫本五花大绑押解刑场，在枪弹的爆响后看着亲爱的蓝天微笑着倒下，倒在山百合的怀抱里，但是心里无数次想着自己的遗憾，再也没机会兑现在夏天的傍晚在美丽的河滩上和自己最爱的男人对着青山、河水还有山百合举办一场醉心的婚礼了，她只能在心里无数次设想那个热切的醉心场景。
一阵沉重的马靴敲击木质楼梯声强烈抬升，楼梯在强暴踢打下哼哼唧唧，像个濒死的病人。梅影呼吸了最后一口人间的空气，等待终极降临。上楼的是宫本，暴虐的马靴声就是宫本残暴的释放，宫本上次在这里带着暴怒离开，留给梅影一个最后的考虑。宫本的马靴踩着中国人的苦难和鲜血跨进房门，随手关闭了它，房间构成一个密闭的恐惧，空气瞬时坚硬。梅影继续保持死亡状态，灵魂似乎脱离身体飞升，在看不见的空中盘旋。宫本这次没有对梅影歇斯底里，马靴踏得轻柔，嘴角似乎挤出微笑，从木质化的空气里迅速传导给梅影耳朵。啪挲，像是一叠轻飘的纸片打击桌面，拍出来的风撞击梅影胸口，血液在血管里四处奔突，血管飘摇着随时爆裂。梅影咬着牙，忍受剧痛，脸色血红。
看看吧，他们都是你的亲人。宫本轻描淡写地笑了，那是吃人后张着血红的口说的，血腥扑鼻。梅影似乎嗅到亲人的熟悉，眼皮跳动，还是开启了眼睛，桌面散落着爸爸妈妈和七岁小弟的照片，这是宫本的恶毒和无人性，用家人来威逼。梅影感到自己像个大海中在狂风暴雨下摇曳的小船，气息悠悠地问，你把他们怎么了？
宫本诡秘地笑，笑声如瓦楞刮着梅影的耳朵、心，痛苦地滴着血。她知道人跟魔鬼无法交流，魔鬼嘴里永远吐不出莲花，问也是白问，合上眼睛在心里为爹妈小弟祈祷。又是啪的一声，一叠照片摔到桌面，阴冷地说，看看吧，他们可都是你的好学生。
你，猪狗不如，畜生！梅影爆出粗口，那是怒急恐惧至极的真实。宫本再次呵呵笑，说如果你好好活着，他们一根头发都不会少。怎么样，条件优厚吧。
无耻！梅影不再冷静了，她知道对面这个冷酷的魔鬼说到做到，只恨自己手里没有枪，怒气、戾气、伤心、悲痛涌上心头，堵塞了大脑，阻断了意识。
夜空泡在垂死里，半个月亮迷迷糊糊像在流泪，草丛里虫子低低地哀鸣，大地和天空在黑暗里颠倒。房间里灯光哀伤地探出窗口，又无力地下垂，跌落濡湿里。宫本那野兽的狰狞割碎了一片片花朵，旋转着飘落死亡的深渊。
骤然的枪声打破了魔鬼的舞会，枪声一声紧似一声，如一只只铁拳砸中魔鬼的头颅。楼门大开，宫本被灯光涂抹成黑炭，慌乱地冲出门，快速扣着衣扣，急问卫兵，哪里打枪？
卫兵指着一个方向说，好像是司令部那里。
枪声、火光编织了魔鬼的死亡链条，大地在颤抖摇晃。
五
城门外的小山岗像一条巨龙静静地卧着，方鲁和田磊等人拿着枪趴在山岗的树林里密切注视城门口。田磊低声问，这行吗？方鲁指指绑在身后树干上穿着和服的日本女人说，有她在，量他宫本没那个胆子，她可是宫本顶头上司的老婆。田磊还是不放心说，万一…
没什么万一。方鲁斩钉截铁道，一会交换后，你们几个不要管我，带着梅影从我们预定好的路线撤离。不用担心我，我可是学军事出身的，你们走得越远我越安全。
说话间，城门楼上火把大亮，烧红了半边天，鬼子兵如临大敌。梅奔的声音遥遥传来，对面的好汉听着，黄军答应你们交换人质，但是你们要确保人质安全，否则梅镇鸡犬不留，石头过刀草木过火！
田磊小声骂道，这个认贼作父的败类！方鲁指指日本女人，顾不上搭理田磊，高喊，你们不要心存侥幸，不要动歪脑筋，我们既然敢来，就有了万全的准备，告诉你们一个消息，不仅城外做好准备，在你们城内若干个要害部门也安放了炸弹，一旦你们打歪主意，城内马上爆炸四起火光冲天！
好，黄军答应你们。这就下去交换人质。
田磊有点发抖。方鲁厉声说，有点中国人骨气好不好，刚才你不是挺有骨气的吗，你没瞧见他们也害怕吗？按照计划行事。方鲁掏出毛巾塞住女人嘴巴，解开绳索，逼着跟自己走。
双方在城外抵近山岗地空地上对峙，火把照耀得如同白昼。大队的日本兵燕翅排开，抢上刺刀寒光闪烁。方鲁让对方士兵退到城门口，否则不交换。宫本只好照做，叫人带出批头散发衣衫不整被堵住嘴巴的梅影上前。
梅奔说黄军是讲信用的，请把夫人放过来。方鲁朝后面挥手，田磊等三人押着日本女人来到身边。方鲁说，看清楚了吗？要不梅奔你过来瞧瞧。梅奔低声告诉宫本，宫本挥手。梅奔胆颤心惊地走过来，仔细打量，回头说，太君，确实是司令夫人。
宫本要同时放人，方鲁不答应，说自己可以站在这里陪着，你们先放人，等我们的人安全了再放。宫本不同意。方鲁用驳壳枪顶着日本女人后脑，女人呜呜大叫。方鲁说，你们人多，有机枪有摩托车，只有我认为我们的人安全了才会放人，千万不要动歪心思。宫本犹豫，梅奔跑回去一阵耳语，宫本不得不下令放梅影。
梅影被绑着双手，走过宫本身边，突然一头撞向宫本，宫本连连后退，还是倒下。谁也没料到梅影不顾性命撞宫本，双方似乎一触即发。梅影要用这个方式激怒宫本杀了自己。宫本爬起来，暴怒，抽出刀要劈了梅影。梅影迎着刀再次冲击。
住手，敢动，立马毙了她！方鲁声嘶力竭道。
六
路上，梅影像个垂死的人，不说一句话，低着脑袋东倒西歪地走着。方鲁想搀扶，梅影尖利地叫道，别碰我！方鲁缩回手，万分惊恐地问，他们他们没把你怎么了吧？梅影不理会，疯了般跑去。
天，亮在满目疮痍里，青烟从废墟里袅袅升起，绕着群山的呜咽。镇口路边的落日崖上皤帆飘飘，纸钱当空，悲伤、凄凉的哭喊声萦绕着坟地，乌鸦盘旋着呱呱怪叫。
几株洁白的山百合，在微风的摇摆里流着泪水。
梅家大门紧闭，没有了往日的枪兵站岗，只有两只石狮子张着空洞的嘴巴无目的地悬望。
门前路上聚集了三三两两的男女，有意无意地瞧着紧闭的大门。梅孝先家的女人在小老婆率领下站到对面，向梅家大门指指点点，肆意嬉笑，招引了一大堆男男女女。听了她们的蛊惑，有人不相信，有人摇头叹息走开，有人随着她们的污蔑兴风作浪，责骂梅思庭门风败坏，表面道貌岸然背地里男盗女娼，将日本人祸害梅镇的责任全部推倒梅家头上，骂梅影臭不要脸，水性杨花，送给一个军营的日本兵用。骂得正起劲的时候，方鲁和田磊他们突然赶到。方鲁责骂他们没良心，说要不是梅影挺身而出那两个姑娘还能保得住清白？接下来还不知道要死多少人有多少妇女被糟蹋。指着梅孝先小老婆和闺女厉声道，要不是梅影挡着，说不定下一个就轮到你们！你们良心叫狗啃了叫猪吃了！方鲁满脸飞红，像一团燃烧的火焰，眼睛奓着，仿佛要吃人。田磊愤怒地说，就没见过你们这样的，真该叫日本兵抓了你们，梅校长为了谁？没有梅校长你们能站在这里说风凉话、侮辱人！
那些跟风的男女低下头，纷纷溜走。梅孝先小老婆和闺女想争辩，看到方鲁变了形的脸，扭屁股逃跑，边走嘴巴还不干不净地道，方家少爷，那可是一个叫猪拱了的烂白菜，你还好这一口。方鲁大怒，要追上去。田磊等强行拉住。田磊说，方博士好男不跟她们这些破烂斗。方鲁垂下胳膊，狠狠地吐口吐沫说，没想到不仅愚昧还是这等侮辱糟蹋人，简直猪狗不如，怎么能叫这样的人生存在这个世界上！
梅家院子空无一人，树叶挂着脑袋，花草抱紧了身子畏缩在阴惨惨的光线里。方鲁等直驱上房，厅堂里空无一人，后面隐隐传来低低的哭泣声，连带着空气叹息。方鲁连叫了几声梅伯父，好大一会儿，梅思庭才在丫头的搀扶下出现，一夜间乌黑的头发披上一层霜，脸像被水泡过的惨白肿胀，目光暗淡不看任何人，坐到太师椅子里似乎对着空气说，来了。方鲁赶紧近前，小心地说，来了，伯父。梅影还好吗，我想给她散散心。梅思庭合上双眼，悠悠地说，她她恐怕没有那个心事了。
怎么了，伯父？方鲁惊愕地问，不敢相信。顽固地说，我知道梅影一定受苦了，心情肯定不好，我还是想当面劝说，事情过去了，就当一阵风刮过去，没什么的，只要天没塌下来就好。梅思庭睁开眼睛，盯着诚意满满的方鲁说，你，真的这么想？
是，伯父，我想现在就见到梅影。梅思庭合上眼睛，搭在椅背上的手轻挥。丫头说，方少爷，我带你过去。
梅影躺在床上，双眼瞪着，好像僵死了。方鲁等梅伯母和丫头离开后，扑到梅影床边急切地说，影，到底怎么了，你要这样折磨自己。眼泪顺着腮流下，目光追着梅影惨白的脸。梅影不说一句话，就是一个活死人。方鲁愈发揪心，说，影，就是有天大的事我们俩个扛总比你一个人闷在心里好，你可是新女性啊，怎么这么想不开。梅影突然大笑，凄厉的声音刀子般扎进方鲁的心窝，血啪嗒啪嗒滴落。方鲁忍着痛苦说，影，别这样，我们可是要在河滩上举办美好婚礼的。梅影笑声骤停，双眼紧闭，眼角慢慢溢出两颗泪珠。方鲁急得在房间里转圈，像个斩掉头颅垂死挣扎的公鸡。
你，走吧，我已经是一个不干净的女人。梅影嘴巴丝毫没动，声音似乎是从地狱里冒上来的，阴冷、坚硬，房间随着这句话翻转。方鲁双眼圆瞪，全身颤栗，突然抱着脑袋嚎叫，发疯地奔出房间跑出梅家。
路上，人们听不清方鲁在叫喊什么，为何如此，只道他疯了。方鲁没头苍蝇样跑回家，气喘吁吁，紧急跪在父母面前连磕三个头，说，父亲母亲，恕孩儿不孝，我走了。老两口惊问去哪儿。母亲说，梅家的婚事怎么办？方鲁起身赤手空拳地雄赳赳走出，撂下一句话说，爱咋办咋办。说完，人已经在门外。老两口惊愕地看着空洞的门，僵在当地。母亲突然高声喊道，不带行李啊！
七
梅影闺房，灯黄光惨，浓重的悲哀装满了每一个空隙。母亲和弟弟守在梅影床边，像守着一个濒临死亡的人。阴风在房间里四下游走，似乎是阎王提前派鬼使来下通知。门哐当一声被推开，屋里人吓了一跳。梅思庭大步闯入。梅母哭泣道，老爷，这样下去可怎么好哇。梅思庭大怒，说，死了算了，梅家担不起这个污名！
什么！梅母惊叫说，她好歹是我们的女儿，外头叫鬼子欺负了，家里你还说这个话，你你这是在逼命吗！梅思庭喝道，妇人之见，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我梅家在镇上住了十几代，从来没有过……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梅影突然坐起来，双眼亮闪闪盯着父母，赤脚下床跪倒父母面前磕头，说女儿还二老养育之恩，从此刻起我不再是梅家女儿！说着，赤脚跑出。
母亲大哭，呼喊，影儿啊妈的心头肉啊，不要走哇。
弟弟惨呼，姐姐，不要走啊！
泪水漫出梅思庭抬着的眼眶，爬上脸，任其滴落。两手一边一个拉住夫人和儿子，厉声说，叫她走！
八
神经高度麻木的梅镇人半死不活地过着他们的日子，像悠悠的河水那样无声无息，唯有方鲁的出走和梅影的逃离重新牵动人们麻木的神经。一些人为方鲁抱屈，更多的人感叹梅影。人们心里都明白是梅影救了梅镇的人，保全那些女人的贞洁，可是又不能公开原谅梅影的失节，还是失节于日本鬼子。田磊、方嫂他们到处替梅影更名，可是没人敢当面赞同，一些好心人只有在夜幕掩护下去大榆树下，对存留着的梅影牌位烧香、拜谒。他们把梅影当成拯救他们的恩人、活菩萨。慢慢地祭拜的人多起来，大榆树下香火比山上仁义庙里的香火还旺盛，关二爷要是有知一定伤心落泪。人们在香烟缭绕里祷告梅影平安无事，在他们心里梅影就是他们的保护神。
香火照亮了人们心头的黑暗，却照不亮梅孝先他们那般人的心里阴暗。
梅孝先在小老婆等女人怂恿下特地召开乡绅会议，议题只有一个，定性梅影是严重失节，辱没梅镇和先人，还严重侮辱了中国人的尊严，派生出两个决定，驱逐梅思庭家出梅镇，不准人祭拜梅影。
梅思庭怎么也没想到，梅家十几代人辛苦攒下的基业毁在梅影手里，通知下达后，没有一句辩解，拖家带口三四十人被枪兵押着离开梅镇。一路上愁云惨淡，人们用眼泪为他们送行。那两个保全贞洁和被救下男人的家庭全体出动，不管梅孝先的什么禁令，带着好吃的哭喊着堵住大路，挡住梅家人，公开在道路上摆上香案祭拜心中的活菩萨梅影。跟来的全体师生哭祭，哭声震撼整过梅镇，哭倒了一大片男女和学生，也引来了更多平日不敢公开自己良心的人，还惊动了附近的山民。他们不辞路远，纷纷赶来祭拜女菩萨。
来祭拜梅影的山民络绎不绝，越来越多，气得梅孝先等人只敢龟缩在镇公所骂娘。
不知是谁喊了一句，梅老先生一家不该走，我们找梅孝先理论去。众人纷纷应和，簇拥着梅家人赶往镇公所。梅孝先何曾见过如此阵仗，绕他们怎么威吓、叫骂，没人理睬。梅孝先叫枪兵抓人，没有一个枪兵愿意出手，反倒是梅孝先被田磊等人抓住，逼梅孝先取消禁令。田磊说，你个黑白不分的老东西，如果你胆敢再如此，老子和你一道跳日落崖，敢不敢！有人干脆说，别跟老狗日的废话，他听不懂人话，干脆给他一粒枪子算了。
梅孝先在群情汹汹下被迫宣布取消驱逐令，保留大榆树下的供奉，派人寻找梅影。
九
山路尽头是一座古砖墙圈着悠久的县城，历经无数风雨的民居不堪重负地苟延着，街面冷冷清清，行人稀少，乞丐特别多，十个人里至少有一个是乞丐。这天，街上多了一个披头散发衣衫破烂的乞丐，脚上的污泥里掺着血污，走一步，青石板上落下一道血脚印，借着手里的树棍支持行走。准备驱逐的乞丐们瞧着血脚印，摇头叹息，无意中看到这个新来的腰间别着两把柳叶刀，更加不敢接近，只好用目光追随。乞丐一路艰难地走向军营，面向军营站了一会，躺倒军营对面的岔路口墙根睡觉大觉，眯缝的眼睛射出寒光，刺向军营门口。
远处的旮旯缝里，好几个乞丐盯着。
日头白花花地下着火，狗蛰伏阴凉之地伸出舌头嚯嚯地排热，乞丐一动不动躺在能烤熟麦饼的墙根，像条抽了脊梁的死狗。房顶上瓦面仿佛过了火，白气滋滋地升腾，空气里飘着焦糊味。军营门口有几次日本兵进出，每次进出，乞丐都放大了眯缝的眼皮。一个拉长的影子靠近乞丐，带来不断增强的喘息声。乞丐掉过手里的树棍，指着逼近的影子，影子不再逼近，声音嫩嫩地说，七爷让我们送水、吃的。乞丐收回树棍，影子缩短，递过来一只大饼一个豁口陶碗，碗里波光潋滟。乞丐夺过碗，把水倒进喉咙里，抓过大饼大口撕扯咀嚼。贴着乞丐耳朵再次爬过来带着奶味的童音，七爷说了，你一个人等于送死，我们在关二爷庙。乞丐停止咀嚼，脖子似乎僵硬，扭头看时，影子早已消失。
日光把墙面压缩为一块巨大的黑影，劈头盖脑蒙住墙根，也蒙住仿佛死了乞丐。黑影伸展到半个街面时候，军营门口响起叽里咕噜的疯狂，两个鬼子军官兴奋地冲着大门而来，梅奔矮了一节放着谄笑随在一个芦柴棒子日本军官身侧，嘴里放着叽里咕噜的马屁。乞丐身子一点一点离开了靠着的墙根，手伸向腰间插着的柳叶刀柄。芦柴棒子正是宫本，距离乞丐四十几步路，快要进入柳叶刀有效击发距离内。乞丐的手把住刀柄，下一秒就是抽刀击发了，抽刀的手腕却叫另一只铁钳子的手抓住，乞丐的手在铁钳子的钳制下像没有分量的棉花。正在乞丐激怒、呼吸粗重之际，响起一声啪，宫本摇晃一下捂住肩膀，倒在梅奔及时伸出的双臂里。枪声引来瞬间的枪声大作，机枪声飞蝗一样扑向乞丐左边的墙头。乞丐耳朵里炸响了一个沉闷，跟我走，没命了什么仇都报不了。
月色漂染了破败的大殿，那些剥落、残缺和报废的什物乱糟糟地被月色刷成冷峻的画页，残留的热空气正在给冷峻固定色彩。外面，落单的子弹在夜空里划出垂死、暴虐的啸叫，粗暴的叫骂声，撞击木板的声音，割裂了本该平静的夜晚，哭喊声染着县城的夜色。
乞丐躺在草席上，头发分开落到脸的两边，暴露出一张虽然涂抹了泥灰但仍然好看的脸，她是个女人，她就是被迫出走的梅影。梅影诀别亲人，直奔县城，守在兵营前的目的显而易见，可惜，她的柳叶刀没有发出，就算发出了不知道能不能击中仇恨的目标，虽然她出生在书剑承传之家，从小也跟着父亲练过武，柳叶刀练得最称手，但是在失衡的心理作用下是否能保持平常的准头还得两说，再加上虚弱的体力，柳叶刀就是飞出去了能否有足够维持快速飞行的能量也是未知数。及时转移目标的那一枪是方鲁开的，方鲁那天离家出走后就发誓一定要杀了宫本，他在县城的行踪叫无处不在的乞丐探知，乞丐的头领七爷找到他，达成共同杀鬼子的合作协议。方鲁早就从身材和走路的姿势上，认出守在军营对面的乞丐就是梅影，他痛恨梅影失身失节，但是不忍心眼看着前去送死，心里还是放不下梅影，关键时候果断开枪。
好几个小乞丐瞪着黑生生的小眼睛盯着昏睡的梅影，十分担心，没有好办法。梅影在感知自己的手完不成击杀目的时，急怒攻心，虚弱的体力用尽晕倒当地，被人背进了关二爷的地盘。方鲁开了一枪后，及时抽身，他无法面对梅影，嘱咐七爷好生照看梅影，自己去继续训练田磊那班人，他要拉起一支复仇的队伍，七爷已经答应了方鲁，合成一股。
来了来了。乞丐头七爷一手端着一只盆子急匆匆进入，小乞丐分开。一只盆里是稀粥，分派小乞丐给梅影喂食，自己拿起另一只盆里棉布，在随后而来的水盆里蘸水，抓起梅影的脚清洗，去掉泥土和血污的脚板划痕杂乱，呲着一道道横七竖八的血口子，蒺藜露出黑乎乎脑袋。七爷拿出镊子夹住黑脑袋拔出，脚板微微颤抖。七爷告诫梅影不要乱动，伤口要是不清理会感染，那样还怎么报仇？
你是谁，为什么要阻止我？梅影气息奄奄地问。一个小乞丐说，他就是我们的七爷，玩枪的。七爷说，对，我就是玩枪的七爷，我是为了……砰，哗啦。梅影踢翻了水盆，怒叫，滚，我不要你管，我要杀宫本那个活畜生。暴怒支持梅影爬起来，摇晃了一下又躺倒。
梅影醒来时候躺在一个简陋的床上，房间里黑乎乎的很难看得清面貌，房间有门没有窗户，门把屋子锁进黑暗，从门缝里挤进来几丝光线泄露了这是一个发光的白天，门外没有任何人为响动，风从门缝里飙进来，在黑暗里斯斯叫，像无数条毒蛇在吐信子。梅影有气无力地看着听着，好像来到了另一个世界，她早已没有了惧怕，也不拿自己当人待，更不把自己当女人，她活着唯一目的就是杀了宫本那个禽兽、魔鬼，哪怕和他同归于尽，她活着就是为了死去，她努力让死去早一天到来。
斯斯的微风伴着丝丝缕缕光亮在黑屋里舞蹈，她不想听不想看，眼睛张得特别大，像要用眼睛吃人。黑暗能叫她安静，那就恰如其分地守着黑暗，直到自己身体完全有了行动能力。她清楚，她还活在人的世界里，但是已经失去了一切，再也不用想那个缥缈的醉心的事了，她只配拥有死亡。
门咬牙切齿地开了，光线轰隆一声扑入，同时送进来龇着毛发的七爷。七爷的脸埋没在光线的推送里，光影在嘴边颤动出声音，饿坏了吧，吃点东西，养好体力好杀鬼子。梅影在门开的瞬间关闭了眼睛，她不想和人有关系，尤其是对她关心的人，她要无情绝情。七爷陪着小心将碗放到床边一张椅子上，说，我叫七爷，也是东北军负伤的连长李湘林，我爱人也是被宫本那个畜生……所以，我脱离了部队，一路追踪下来，我还有十几个好兄弟。李湘林强行灌输自己的经历和苦难，暗示他们是一棵藤上的两个苦瓜，砥砺梅影的求生欲望。
十
梅影终于答应跟李湘林训练，坚持自己的独立单干，说自己的仇不依赖别人，哪怕是自己的亲兄弟都不行。李湘林痛快地答应，悉心教授梅影所有杀日本鬼子的技能。梅影开始了没日没夜的训练，伤痕累累遍体鳞伤，从不叫一声疼和苦，她把自己当成了一架机器，只要机器能运转绝对不会躺下，机器更不会有人的感受！陪练的几个东北军士兵开始个个都是能手，有的甚至不愿意做陪练，认为是耽误时间，摔得梅影浑身是伤。一个月后，士兵们被梅影摔得鼻青脸肿，三个人不是她的对手，各种技能一学就会一学就精，十几个人里只有李湘林和梅影不相伯仲。格斗中梅影不说一句话，完全把对手当成她的复仇对象，眼睛里全是刻骨的狠毒。
在一个无月的夜晚里，梅影从山中营地消失了。得知消息的李湘林随后追赶，哪里还有梅影的踪影。
两天后，县城传出惊人的消息，酒楼上炸死五个日本军官，妓院里两个日本兵死于柳叶飞刀之下。两个现场都留下一张纸，写着独孤二字。日本鬼子如同惊弓之鸟，一两个日本兵大白天都不敢出兵营，城里如临大敌戒备森严。看到纸条的中国人一传十十传百，都说城里来了一个来无影去无踪的独孤大侠，专杀日本鬼子。独孤大侠带给县城人一丝丝亮光，让久违的脸上有了笑的理由。
日本兵龟缩兵营，靠近兵营的地方时常响冷枪，每次枪响必有一个日本兵血花飞溅。凶残的日本兵连日来把县城翻了个底朝天，连独孤大侠的影子都没瞧见，还在清剿中接连死了九个官兵，全城通缉毫无结果，因为见过独孤大侠的日本兵都命丧黄泉。宫本看出了独孤大侠专杀日本兵不杀中国人的漏洞，严令那些汉奸出动四处搜捕，连梅奔也被派出去带队搜查。每天兵营门口绑着十几个老百姓，只要独孤大侠朝兵营开枪就杀三个中国人，这招够歹毒，兵营才得到暂时无事。
独孤大侠也改变了手法，蛰伏城外，专门对出城扫荡的日本兵动手，每次不是一个就是两个，打完就走，绝不恋战。穷凶极恶的鬼子兵毫无办法，好几次清剿变成对长官的保护。
县城出了这号人物，引起了多方寻找，最终都无功而返。独孤大侠行动在风里在迷雾里，没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只有日本兵死亡后出现的独孤二字，字是左手写的毛笔字，从字迹上根本无法判定需要的属性。城里的读书人可遭罪了，都被抓进兵营验证字迹，严刑逼问。
县城成了那些黑乌鸦横行的天下，黑乌鸦是县城百姓送给那些流着中国人的血帮着日本鬼子残害同胞的汉奸，是对汉奸的刻骨诅咒。梅奔试了几次，居然毫发无损，胆子开始发胖，带着手下四处横行。一个夜晚，梅奔醉醺醺从妓院出来，叫一个人薅住衣领，梅奔吓得跪地求饶，抓着的人像从地狱里发出的阴森，喝道，再叫送你见阎王！梅奔只磕头不敢出声。那个阴森低沉道：要想活命滚回梅镇，不要再给鬼子当狗！梅奔压低声音说，是是，再也不敢了，就走就走。阴森声音道：叫梅镇人明白，祸害他们的是日本强盗，不是其他人！梅奔磕头如捣蒜，是是是，一定相告一定相告！您是您是……啊哟。梅奔杀猪似的大叫，双手捂住耳朵，血从指缝里钻出，青石板上躺着一只血耳朵，腥亮地反射着照过来的灯光，血糊糊地悸动。
梅奔捂着耳朵连夜逃回梅镇，窝在家里养伤。听说梅翻译官回来了，梅孝先等人登门拜访，托梅翻译官在黄军面前多说好话，保全梅镇老少。梅奔叽叽哼哼地说不出所以，只让梅孝先他们不要让人知道自己回来了。梅奔害怕极了，血糊糊的耳朵让人终生不忘，一夜之间变了一个人，再也没有了那些恶习，劝说梅老妖赶紧搬离梅镇，不说搬离的原因。梅老妖哪里舍得家产，哪里听得进儿子的话。梅奔急得没办法，单独对爹说独孤大侠其实就是梅影。梅老妖不相信弱不禁风的女子怎么就变成杀人魔王，梅奔磕头赌咒说，梅影的声音他最熟悉，不管怎么变都能听出来。梅老妖拍着脑袋说，是了，梅思庭家世代习武，我怎么把这个忘记了，可是，她一个人，迟早会殃及梅镇，太君要是晓得是我们梅镇的人……爹，您想怎样，我的耳朵可是警告，万万不能啊。
很快，梅孝先知道独孤大侠就是梅影，带着枪兵连夜赶走梅思庭和家人，说不能叫黄军找到祸害梅镇的借口。梅思庭听说独孤大侠就是梅影，没说二话，带着家人乘着夜色离开。岔路口，梅思庭对着县城方向遥拜，嘴里念念有词说：家有此女，我梅思庭祖上积德了。闺女，是为父看错你了，你是贞烈女子，等到平安日，为父一定为你树碑立传，以飨后人！梅思庭洒泪离去，进入深山林场的老宅，留下四个枪兵，剩下的交给前来的田磊，带着进城协作梅影。
十一
连日来，梅孝先派人四处张贴告示，令全体梅镇人安心过日子，说前次日本人来是为了梅思庭的女子，现在梅思庭家走了，梅影也失踪了，再也没有值得黄军惦记的。如果黄军偶尔路过，千万别慌乱，要箪食壶浆以慰大军，定能逢凶化吉平安度过。梅孝先还怕人不识字看不懂，每天派两个枪兵提着铜锣沿街叫喊。那些有良心的人听了在背地里咒骂梅孝先是缩头乌龟是汉奸。田磊和方嫂等带人夜里撕毁告示，白天梅孝先叫人张贴，并说，如果发现再有人撕告示不听劝告，当同梅镇的罪人论处。
三天后的早上，阳光没有分别地照着梅镇，麻石街上有几家店铺刚刚打开门，一群黄祸涌入，皮鞋的铁掌狰狞地敲击麻石，溅起一溜溜火星。这次，日本兵没有大开杀戒，目的明确地直冲镇中而去。老板们吓得赶紧关上门，在门内哆嗦、喘息。
日本兵围住大户，强行带走他们的年轻女子。他们用惊恐的告饶，希求放过，招来的是无情的枪托和皮鞋。宫本领着兵冲进梅孝先家，梅孝先正在茅房里痛快，听到不同往日的嘈杂，吓得屎尿停滞，顾不上屎尿给屁股染色，提上裤子匆匆忙忙赶往客厅。三个老婆两个儿媳和闺女都叫日本兵刺刀押着跪了一大片，垂着脑袋簌簌发抖。梅孝先一手提着裤子放出无限欢笑说，太君太君辛苦，没想到太君如此勤劳，请坐请坐。高声叫道，来人啦，给太君备茶备饭，杀猪犒劳太君。宫本用生硬的中国话说，不用，梅桑，你是大日本大大的朋友，肯为大日本圣战出力？
梅孝先点头哈腰，一手紧紧抓住裤腰满面笑容说，一定出力一定出力，太君尽管吩咐。宫本哈哈笑，吆西，很好，大日本士兵前线作战的辛苦。
辛苦辛苦，大大的辛苦。梅孝先应和着，偷眼瞧着跪地的女人们，一个个像拔了毛的秃尾巴鸡。宫本说，那好，黄军需要你家的女人慰劳慰劳那些辛苦的士兵。
啊？太君太君，那可不行，她们是乡野之人，见不得大世面，惹怒了黄军，那可不是闹着玩的啊，太君太君太君您行行好。梅孝先眼泪鼻涕齐出，双手作揖，忘记了提着的裤子，裤子滑落，露出两只干帮帮的光葫芦腿，两股间夹了条变了形的小黄鱼。女人惊呼，梅孝先似乎意识到，赶紧提起裤子，急赤白眼地哀求，太君太君……八嘎！宫本身边的军官抽出抵住梅孝先的脖子。梅孝先妈呀一声瘫坐地面，浑身筛糠，他睡着想醒了也不愿意相信，自己真心求得共荣共存大计的黄军竟然不认他这个优良奴才，对他这个一心求安的良民顺民下毒手。脖子上寒冷钻心，眼前寒光闪闪，刀不是来跟他梅孝先商量共荣共存，是要吃他的肉，毁他的脸，如果不答应，人头立马搬家，女人照样被带走。宫本似乎并不同情颤抖的梅孝先，也不理会梅孝先的真心，挥手叫士兵带走哭哭啼啼的女人。梅孝先哭着喊道，不要反抗啊，要保全好自己啊。
呸，梅老狗，你也有今天啊，你不是一心巴结日本人吗，添鬼子的屁眼吗？咋样，日本人给你戴上多少顶绿帽子，够你老乌龟受用下半辈子！骂梅孝先是他的二姨太。骂完，二姨太乘日本兵不注意，一头撞死在客厅立柱上。
客厅里顿时沉寂，人们来不及思想，二姨太完成了她的忠烈和大义，倒在地面像一座躺着的不朽丰碑。
街上踢踢踏踏走着十几串穿银代金的富家女人，哭哭啼啼和叫骂声杂交。
那些平日很威风的狗们不知道躲到那个地洞里了。街上留着日本人的告示，令梅影三天内到军营自首，否则将这些女人统统充当慰安妇送往前线，然后梅镇鸡犬不留。女人们脚步沉重地踢打着麻石街道，仿佛踢打着在人们心头。人们虽然痛恨这些大户，也痛恨那些仗势欺人的太太小姐，但是他们毕竟是中国人。暗中盯着的人们个个咬牙切齿，但是毫无办法，空怀满腔悲愤。
十二
梅思庭面色晦暗地躺着唉声叹气，目光空前疲惫，头发似乎又白了些许，手里的书摇摇欲坠，管家匆匆跑来告诉他梅孝先他们来了。梅思庭目光冷悠悠地打向柴门，梅孝先等衣衫不整弓腰窜入，热切的目光碰触梅思庭冰冷的目光，搅扭着跌落泥地。梅孝先在梅思庭丈外止步垂首，后背上露出两根带刺的荆条，脸似乎从死人堆里捡回来。梅思庭将书放置竹椅上，微微挪挪屁股，端正身体问此来何事。梅孝先突然跪下双手合十，急切说，太爷，是我孝先对不住太爷，晚辈有眼无珠，可都是职责在身啊，是全镇三千多人的性命逼的啊，太爷能体谅晚辈吗？跟着梅孝先先后跪倒的乡绅齐声呼喊“太爷”。梅思庭再也坐不住了，站起来惊问又发生什么大事。梅思庭想到他们来肯定有事，没想居然以这种形式表示，他想到逼他们全家老少离开时候的绝情，何曾把他当太爷了！如此表示除非梅镇遭遇了空前灾变，有求自己，否则梅孝先和众乡绅不会自贬身份下贱到不齿地步，内心自然惊愕，脸上波纹不显。
荆条高高举在梅孝先手里，梅思庭瞧着并不接荆条，说，有话说，用不着古人那一套，起来说话。梅孝先诺诺连声，颤颤巍巍地爬起来，脸上泪水流出两条沟，将荆条递给管家说，太爷想什么时候惩罚，孝先随时恭候。梅思庭瞧着心有不忍，咽下嘴里的愤怒说，啥事？梅孝先嘴唇哆嗦着语言不清，身后的戴眼镜乡绅代替梅孝先说明刚刚镇上发生的大灾变。梅思庭听了阴霾覆面，低头不语。众乡绅恳求梅思庭救救他们的女人，神情垂死得像一只只瘟头鸡。
梅思庭背过身体，背对着众人，声音阴沉道，众位请回，恕梅某无能为力，请不要再拿小女做挡箭牌，小女可是众位的眼中钉，早已亡命天涯，就是梅某想出头也是心有余力不足。
太爷，姑奶奶可是叫日本人闻风丧胆的独孤大侠！
太爷，大姑可是女中豪杰！
太爷，我等有眼无珠，错怪了姑奶奶了！
太爷，姑奶奶可是活菩萨啊，那天乡场上要不是姑奶奶侠肝义胆挺身而出，不晓得有多少人被杀，有多少良家妇女被祸害啊，太爷！
乡绅们说得义正辞严，涕泪横流。现在的梅影在他们嘴里就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是舍身赴死的大义凛然。原来他们心里还存着如此圣神的判词，可是说在此时此地显得分外虚假，还滑稽。梅思庭明白他们都是为了自己才临时抱佛脚，想出手，却像深陷水井里的牯牛有劲使不出。他清楚，这些人是想女儿再次为他们牺牲，牺牲完了还不是……他的心在颤抖，不敢想下去。他痛恨自己，是自己的冲动和恶言逼走了女儿，现在是生事死都不知道，又能到哪里去找到女儿？梅思庭的为难似乎早就被来人料到，戴眼镜的说，只要太爷往城门上一站，保管大姑在一天之内现身。梅思庭没想到戴眼镜的如此歹毒，这是要把自己送给日本鬼子做人质，真正坏透了的烂瓤子。梅思庭仰面长吁，罢了罢了，看来我这把老骨头非要让日本人敲骨吸髓了。
镇前路上，众人挡住梅思庭的马车，不准前去送死。田磊等围住梅孝先等人大骂他们丧尽天良，为虎作伥，毁了人家女儿还想毁了年老的父亲。方嫂骂道，梅孝先，你枉披了一张人皮，怎么干出如此猪狗不如的蠢事，你们不是日本鬼子的良民吗，不是太君前太君后吗，不是要大东亚共荣吗，怎么你们的太君不拿你们当朋友了不拿你们当人了？梅孝先等人在众人群情汹汹里，老脸紫红，说不出半个字，像一只只丧家犬。
眼看走不成了，梅思庭站到车辕上高声喊道：父老乡亲们，为了我们梅镇的安宁，老朽父女愿意投身虎口，他们的家人也是梅镇人，也是中国人，救他们就是救我们自己，不要为难了，早一点救出他们早安宁。
不行，您去了就是有去无回！
您去了也救不回她们，日本人不是人是畜生！
我们不能再叫好人伤心又流泪，更不能无价值地牺牲！
不去，他们活该！平日里不是威风凛凛吗，不是欺男霸女吗？
梅思庭双手抱拳，高喊：众位乡亲，原先老朽也错怪了小女，认为她失节失贞，有辱门风愧对先人，现在老朽明白了，小女那是舍生取大义，救民于水火，那是大忠大孝，有女如此老朽值得了，列祖列宗有光彩了。
众人抬着泪眼喷着怒火盯着梅思庭。梅思庭泪流满面，一副慨然赴死的果决，说女儿尚且如此，老父何惜此衰残之身，但愿将来天下太平了，你们把老朽父女合葬于这东边山岗落日崖上，我们父女守着关隘保梅镇平安！说罢，不等众人反映，拿起马鞭狠抽马屁股，受惊的马拉着马车冲决而去，身后响起震天的哭喊、惨呼。
天边摇摇传来：我们死了，但愿乡亲们好好活着——
十三
众女人被关在一个尿骚扑鼻的屋子里，满室哭哭啼啼，一个个失去了往日的骄横，灰头土脸得像一群逃难的灾民。梅孝先小老婆呵斥众人，说黄军不会把我们咋样，是拿我们引梅家那个小荡妇现身，我们都会好好回家的。
一个女子道，早想到如此，我们就不该那么编排梅大姑，现在我们都这样了还有什么脸面说她！她好歹是杀日本鬼子的独孤大侠！
呸，啥子叫独孤大侠，骚货烂货，她也配跟咱们比，切，我们好歹完好。小老婆话还没落音，大门轰然打开，涌进来一大批日本兵。妇女们惊呼，互相扭抱在一切，浑身打着摆子。小老婆站立，笑对日本兵说，太君，我们都是良民，我是梅镇长夫人。当头的军官盯着小老婆嘎嘎怪叫，说夫人夫人好，来共荣共荣！上前抱住小老婆，小老婆惊叫、挣扎，还是被拖走。剩下的日本兵像饿狼张着血盆大口扑向一群惊恐的羔羊，惊呼、惨叫在军营里肆虐，那么苍白那么垂死，狂笑、怪笑在军营里横冲直撞，那是魔鬼的狂欢。
李湘林和方鲁一边一个死死抓着梅影的两只胳膊不松手。梅影刻骨地盯着两人，声音阴冷地说，就是死了也要救出父亲，不然我就是畜生不如。你们放开，你们怕死躲着。
李湘林、方鲁道：谁怕死了？李湘林说，要死也不是这个鲁莽的死法，我们要想个周全的法子，引开他们才好乘机动手。方鲁赞同说，往日我们用独孤大侠杀日本鬼子不都是采取多点呼应吗，他们哪次真正抓住我们了？梅影阴毒地分别盯了两人一眼，垂下脑袋。李湘林说，哎，这就对了。宫本绑着老父亲就是引你主动出现，清除你这个眼中钉独孤大侠。梅影似乎点了点头。两人放开梅影的胳膊，紧急讨论营救计划。梅影靠着墙壁闭上眼睛休息。
一个乞丐闯入，说宫本那狗日的放出话，梅小姐要再不出现，每隔一个时辰杀十个老百姓，还要……李湘林对乞丐摇手，指指睡着的梅影。乞丐凑近李湘林耳边细说。李湘林和方鲁万万没想到，就在他们商量计划的时候，梅影悄悄从窗户爬出。
十四
梅思庭吊在城门上方木笼里，宫本等站立城楼垛口，盯着下用枪赶来观看的老百姓。城楼和城门两边驾着机枪，如临大敌。一个戴金丝眼镜的汉奸在城楼高声叫唤，下面的百姓听着，笼子里的人就是你们所说的独孤大侠梅影的亲爹，谁和黄军作对就是这个下场。宫本太君说了，太君不想为难你们，只要梅影前来自首，你们会平安无事，如果执迷不悟，每隔一个时辰杀了你们中十个人。人群轰然，哭喊声震天动地。宫本瞧着从鼻子里哼哼怪笑，对着金丝眼镜挥手，你的告诉他们，叫他们跪求梅的。
是，太君。汉奸对着城下，声音撕裂地嚎叫，你们听着，求太君没用，还是跪下，跪下求梅影吧，求独孤大侠吧，她可是你们的活菩萨，她不会看着你们被杀不管！跪下跪下！
人群轰然跪了一地，声音嘈杂地惨呼，独孤大侠，救救我们吧！
看押的日本兵兴奋得嚎叫、怪笑。
笼子里的梅思庭悲愤地合上双目。
太阳火龙龙地炙烤着人群，绝望的哭喊声搅着热气喷向远方。他们无辜得像地上的蝼蚁，他们卑微地祈求生的希望。有人不跪，高声喝道，你们不要这样，这是日本鬼子的毒计，就是要利用你们当人质，引诱独孤大侠出来。独孤大侠可是我们民族的……砰的一声，那个有骨气的清醒的人倒在宫本的手枪下，枪口还冒着蓝幽幽的烟，宫本得意吹吹枪口，面露狰狞的笑。
众人咋听枪响，惊呆了，忘记了呼喊、哭诉。热血汉子身子摇晃着转身面对城楼，顽强抬起手指向城楼，说不出话，身体不甘心地向后倒下，灰尘四射。众人惊恐，大气不敢出。金丝眼镜狂躁地喊道，看到了吧，这就是不听黄军命令的下场，快点哭啊求啊，否则下一个就是你们。
哭喊声整齐地无目的地卷地扑出，涣散在苦难的土地上。
看，独孤大侠来了！不知谁惊叫了一声，哭喊声像一阵风快速远遁。众人游目四顾，梅影披着头发，腰间帮着一串手榴弹，一步一步从山岗上走下来，两只脚像两座沉重的山岳，砸地有声，土地震颤！很多年纪大的男女双手合十遥拜，活菩萨啊，救苦救难啊，大恩人啊！有人低低呼喝，快快给大恩人磕头。众人低头垂地：大恩人，活菩萨！
他们用他们仅能想到的仅能做到的，祭拜恩人。
热风掀开梅影的长发，脸色惨白，嘴角挂上轻蔑的微笑，脚步锤击地皮，地皮把震颤传导给每个人的身体，激荡心血。日本兵看到走来的梅影，端着枪呼啦一下子围上，看到梅影腰上的手榴弹和抓在手的引线惊恐地后退。
梅影走一步，鬼子兵惊恐地退后一步。
木笼里站着的梅思庭双手抓着木栅栏，拼死地高声喝道，女儿，好样的，老子有你这样的闺女死而无憾了！孩子，是爹不好，爹只顾着狗都不吃的所谓脸面，那样伤我儿的心，爹有罪啊，爹罪大恶极啊！
梅影站住，抬头盯着木笼，高呼，爹，有您理解就够了，女儿就能安心上路了。可是爹，女儿不孝，连带亲爹遭罪了，女儿给您磕头了。说着，梅影当地跪下，连着给梅思庭磕了三个头，脑袋把干燥的泥土磕下一个浅浅的凹印，凹印染着殷红的血，额头血粘着泥土。
梅思庭高叫，声音冲荡着空气，烈火般燃烧，说，儿啊，谁说忠孝不能两全，爹，今儿见着了！黄泉路上，我们父女作伴！
梅影高声大喝，声音尖利，像一把把锋利的匕首，直刺人们心灵深处，血呼啦啦流在每个有良心人的心里，加速血液的沸腾。梅影道：日本鬼子听着，我梅影就是你们要找的独孤大侠，是我亲手送走了你们四十九个东洋鬼子的命。现在，我来了，如果你们还有点日本武士的尊严，就放了这些老百姓，一切与他们无干！
好，我答应你。宫本得意非凡，朝城下挥手。围着的日本兵撤开包围圈。人们看到了生的希望，可是这个生的权利是一个弱女子用自己的生命和尊严换来的。人群不乏有明理有气节者，他们对着梅影再拜，高呼救命恩人。梅影朝他们微笑，挥挥手说，快快离去，鬼子不是人，防止他们反悔，快快走快走。众人哭泣着依照梅影意思，扶老携幼逃去。梅影瞧着悲惨又无奈的人们，两颗泪珠滑落地面，溅起两朵灰尘的花朵。
梅思庭哈哈大笑，说花木兰啊花木兰啊，哈哈哈哈哈哈……
宫本叫道，梅影，人我放了，该兑现你的诺言了。
梅影抬头大喝，你不是大日本武士吗，不是战无不胜吗，难道还惧怕我一个小女子！
宫本语塞，脸色酱紫。
梅影抓住机会说，我有两点，答应了，我立马卸下手榴弹，随你去报功领赏。
宫本轻狂大笑，说，好，哪两点。
梅影咬字准确，不疾不徐说，一，放下我爹，我们父女见面；二，将抓来的梅镇妇女送过来，我要看着他们离开，然后我随你处置。
宫本朝手下挥手说，放笼子，带上梅镇女人。
木笼在梅影注视里缓缓放下。
城里城外无数双眼睛注视着，随时准备着。一切出乎人们预料地发生了，留下的只有各自的良心和愧疚，还有一群和梅影一样的随时慷慨赴死者。
十五
所有的女人衣衫不整，有的衣服被扯破，鼻青脸肿，还有嘴角流血者，完全失去了往日的光鲜尊贵。梅孝先小老婆一惊一乍，絮絮叨叨，被扯破的胸衣搭拉着，脸上留着血迹，逢人就说，我是镇长三姨太，我没失身我没失身。惊叫，鬼呀鬼子啊！梅孝先闺女和两个儿媳妇按住她，闺女说，三娘，你没失身，我们都没失身……三人眼泪迷糊地看着众女，可怜兮兮。众女低头啜泣。
大门哐当打开，阳光汹涌而入，众女惊恐尖叫，浑身颤抖。那个城头上喊话的金丝眼镜蹬着马靴斜挎着王八盒子摇晃着身子闯入，后面跟着十几个端枪的日本兵。小老婆大笑着扑向金丝眼镜，叫着，我没失身我没失身。跪倒金丝眼镜面前。金丝眼镜抬起马靴大叫，去你老母，早就是黄军的玩物了，还他妈的装贞洁烈女。小老婆被瞪向墙角，脑袋撞到墙面，昏厥过去。金丝眼镜瞧都不瞧，大喝，宫本太君有令，放你等回家。众女惊恐地盯着金丝眼镜，谁也不敢相信。金丝眼镜大怒，咋啦，不想走，那好啊，外面的黄军可是等不及了。轰的一声，众女跌跌撞撞扑向门口。
街上疯跑着一群衣衫破片翻飞披头散发的女人，哭着叫着逃命。金丝眼镜和押解的鬼子兵走在后面。金丝眼镜大笑大叫，慢点慢点，跑那么快干嘛，又不是砍头，你们老爷都等着黄军的剩汤喝呢，哈哈哈。众女听了，停止了奔跑，脚步裹着心事重重，就像去刑场。金丝眼镜说，哎，这就对了，你们现在身份高贵了，黄军用过的女人，量你们老爷不敢慢待。刻毒的提醒，像重锤击打在众女心头，往日的骄狂、刻毒、不可一世死亡了，变回一群可怜可悲可叹的女人，她们深刻体会到了被迫、无奈、弱小。好几个女人又开始了哭哭啼啼，走成了一群悲惨的可怜虫。梅孝先家女人费力地拖着人事不省的小老婆，一路凄凄哀哀，往日的骄横落到烂泥淖里。
梅影和老父亲互相搀扶着矗立城门口，目睹女人们哭哭啼啼走来。梅思庭要上前，梅影拉住说，爹，不用管！梅思庭叹息一声说，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日本鬼子禽兽不如。
爹，畜生听不懂，省省吧。
众女见到梅影父女，特别是梅影绑在腰间的手榴弹，明白是怎么回事了，纷纷跪下，呼喊：恩人啦！梅影怒道，别假惺惺的了，还不赶快走，日本人要是反悔了，你们谁也走不成！众女一片低呼，像一个个丧家之犬跑过梅影父女身边。
看着快要到山岗的众女，梅影回头说，爹，您也走，有我在，他们不敢怎么样。梅思庭转身面对梅影，严肃地说，闺女，爹今儿长脸了，死而无憾！不要劝我，老爹陪着我的好闺女，生死与共！
突然城内枪声和爆炸声猛烈啸叫，梅影父女和日本兵惊愕，看向城内。宫本大喝，防止……没等他的话说完，城外枪声大作，子弹飞蝗般飞向城头，城门处十几个伪军突然朝身边的日本兵开枪。方鲁高声呼喊，梅影、伯父快跑。梅影明白了，这是李湘林方鲁他们在营救自己，带着爹跳下脚边的壕沟。反应过来的日本兵用重火力封锁壕沟，子弹冰雹那样密集，溅起一片片泥土的暴雨，压得父女两抬不起来头。忽然壕沟里窜过来三个伪军，梅影举起一颗手榴弹要同归于尽。伪军大喝，梅影，是我，李湘林。梅影松了一口气，晕倒沟壁，拉了弦的手榴弹嗤嗤地冒着白烟。李湘林纵身飞扑，抓过手榴弹压在身下，手榴弹在李湘林身体刚刚压住的瞬间爆炸。
天空黄橙橙，染了太多的血，硝烟在黄橙橙里弥散，血腥味罩着这片天地。
十六
血蒙蒙的斜阳撒了一路，男人女人走在血路上，一个个走得没心没肺。梅孝先发着垂死的尖叫，这可这么好这可这么好啊！腿一软跪倒泥地，仰面惨呼，祖宗啊，奇耻大辱啊奇耻大辱啊！梅孝先涕泪横流，拍打着泥地。
众人停下脚步，瞧着，谁也不敢上前劝说，因为谁也不知道拿什么劝说，谁都没有心情劝说，他们可都是奇耻大辱的同路人。一个女人咬牙切齿地说，都是你们弄的，整天仁义道德，睁着双眼说瞎话，生生的把一个忠烈女子说成是荡妇是水性杨花，败坏了梅镇侮辱了祖宗，还赶人家走。这下好了，都是荡妇了，你们这些老爷都戴上日本人的绿帽子了，看你们今后怎么办！
一直被人抬着的梅孝先小老婆从担架上翻身下来，她现在不疯了也不半死不活了，瞪着牛眼鄙视斥责的女人，散泼地大叫，咋啦咋啦，胡咧咧啥，啥叫荡妇，老娘身子干净净，拼死保住了身子，要不老娘也不会被打成这个样子！梅孝先家女人一起帮腔，都说他们都保了清白。那个女人哈哈大笑说，好啊，别扯臊了，脱了裤子叫你们男人查验，敢吗？顿时叫骂声四起，众女扑向怒斥的女人，揪头发扯衣服扭打，混乱一团。梅孝先拿过身边一个枪兵的枪朝天开了一枪，大喝，够了，还不够现眼吗？
众女人松手垂头。小老婆气咻咻说，老爷……
闭上你的臭嘴！梅孝先将枪扔给枪兵，拍拍手，厉声道，回镇里谁也不准说说……说这个事！谁说了就沉谁的河！听到没有！众人稀稀拉拉应和。梅孝先大喝，听着，这一切都是梅思庭家那个劣畜闹的，她才是梅镇的大罪人！
小老婆说，对对，一切都是那个梅影的罪恶，她是我们梅镇的公敌是梅镇的耻辱。大家不要互相针对，梅影才是我们受苦受难的根源。
戴眼镜说，对对对，大家统一说辞，这样，我们回家就没事了。听镇长和三姨太的，记住，梅思庭他们家才是我们的公敌。
众人轰然称是。
十七
梅镇四处浓烟滚滚，火光映红了半边天，燃烧的爆炸声此起彼伏，叫骂、哭喊声震得月亮闭上眼睛。
大榆树下挤满了战战兢兢的男女老少，四外的火把不断滴着血红的泪滴，空气里蓄满了死亡的腐败。宫本的脸在火光里摇晃，血红、暴戾，狠毒地盯着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男女老少。梅孝先等乡绅在刺刀的押解下，躬身垂头站在宫本面前，乖得像三孙子。宫本上前抽出指挥刀在梅孝先脑袋上比划，梅孝先妈呀一声跪倒地上，身子像狂风中的小树叶。宫本哈哈大笑，如厉鬼啸叫，插回刀，伸出手拍拍梅孝先的脸，说你的粮食大大的，送给黄军。
梅孝先点头如捣蒜说，有有，梅某倾尽所有，亲自给黄军送去送去。
宫本指着男女老少，说，他们的全部杀掉。
梅孝先急急巴巴说，太君太君，他们都是良民，大大的良民，梅影才是反抗分子，梅影该杀，她的家人该杀！
人群里有人高喊，你放屁，梅影是好人、恩人。
好些人呼喊好人、恩人。
宫本朝天空抬抬手，一梭子子弹掠过呼喊的人群头顶，很多人趴到地面颤抖不已。
梅孝先抬头惊恐地，太太君，我我说错了？宫本抓着梅孝先衣领提溜起来，对着梅孝先的脸咬牙喷射吐沫星子说，你的良心大大的坏了，梅校长救回了你们的女人，你还要杀梅校长？
梅孝先蹬着牛卵的眼睛，他搞不懂宫本怎么替敌人说话了，惶恐地说，是是，太君说得对，梅校长是好人好人，我是忘恩负义的畜生畜生！
那你就该杀！
梅孝先惊愕，气结，扑通跪倒，爬行宫本脚下，哭诉说，太君太君，我该杀，可是我能为太君办差啊，为太君效劳啊，太君您说，我天亮保证亲自带人送粮食到太君的军营。
宫本哈哈大笑说，东西的要，人我也要。
人？梅孝先惊恐地说，太君，我保证效劳，人人人……梅孝先啰嗦着。宫本暴怒，指着众人喝道：喊，叫梅影救你们！
哦，太君，我知道了。梅孝先飞快爬起来，转过身对着众人，大喊，大家一齐喊，请梅大姑出来救我们，不然我们都没命了。快喊快喊。梅大姑，梅菩萨，梅镇父老乡亲求求您了，出来吧，您出来了，三千多条命就保住了。喊啊快喊啊！
哭喊声震天动地冲击而去：梅大姑、梅菩萨在梅镇上空旋转，死亡扑着翅膀乱闯，怪诞地扑打着群山，月亮滴下清冷的泪水，在火光里虚化。
梅影从大榆树背后走出，立即引出群呼：梅大姑！
众日本兵端枪对着梅影，如临大敌。梅影走得地动山摇，地皮嘎嘎怪叫，脸上光影奔腾，眼睛平和地盯着众人，似乎有千言万语要告诉乡亲们，却一句话没说。
学生惨呼，梅老师。一片凄惨的哭泣。
大姑，您老不该出来，留着您能给我们报仇。梅奔捂着耳朵推开人群跑出来阻拦梅影，叫两个日本兵拦住。梅奔放开捂住的手，高喊，大姑，侄儿梅奔以前错了，我不该认贼作父，我们这些人死有余辜，不值得救，你救了他们，事后会反咬一口，不值得不值得啊，我们梅家的大姑奶奶！
砰的一声，梅奔张着嘴巴固定了垂死叫喊的面容，血从子弹击中的洞里汩汩流出，仰面朝天倒下。乡场上又是一片惨呼，人们怎么也没想到猪狗不如的梅奔，在关键时候挺身而出，勇敢地死在宫本的枪下。
宫本将王八盒子插回，朝着走来的梅影虚弱地怪笑。梅影站住，从容不迫地说，宫本，放了乡亲们，我跟你走。
吆西。宫本朝身边的军官耳语。军官大喝，撤退。
鬼子兵潮水般四散，空气骤然冷却。
梅孝先等跪在地上爬不起来。乡场上哭天抹地，人们只能用这个最直接的最无奈的方式感谢救命之恩，没有谁再敢说梅影的不是。谁也没想着离开乡场，梅孝先的女人低着脑袋躲在人群缝隙里，再也不敢耍横。
人们朝着出镇的方向跪着，一双双泪眼仿佛穿越黑暗陪着他们的救命恩人，他们仅能用这种方式表达对梅影的感激、崇敬，还有哀悼。他们心里都明白，梅影一去将再也不回头了。
轰的一声，镇外闪现灿烂的红光，璀璨如节日礼花，铺天盖地照亮了山河大地。
后来人们才从惊吓得连夜逃跑的一个小汉奸嘴里得知，那晚，梅影站到落日崖的山岗上朝着梅镇凝望，宫本来拉他走，梅影乘势抓着宫本，拉响了衣服里面的炸药，不但炸死了宫本还炸死了身边四五个鬼子。说梅大姑就是我们这块土地上的神。
十八
梅镇人找来经验丰富的退休仵作，将带着梅影血衣碎片和可能的骨头残片，归拢一处放入棺材。
出殡那天阴风惨惨，日色无光。全镇男女老少凡是能走动的全体出动，四外的村镇听说了来了很多人，连闻知此事的国民政府和共产党游击队都派了好些官员代表，前来为梅影送行。附近的三十八团团长亲临，带着一个连兵力护送梅影出殡。
梅影的棺木缓行在古老的梅镇街道上，白色的人群簇拥着棺木。人们用泪水洗面，用啼血感恩，用怒火宣誓。梅影死了，尸身残破，换来三千多条生命活着；梅影倒下了，三千多条生命站起来了。
山河哭泣，群山垂首，漫空飘舞着圣洁的雪花。
遵照梅思庭意思，将女儿梅影下葬在梅镇出山口落日崖上，看着梅镇，守护亲人。
古老的梅镇涌来上万人，还有漫山遍野持续赶来的扎白戴麻的人们，青绿的山被白色覆盖。他们为不屈的精神感召，他们为受尽屈辱还守护人民的灵魂送行。据说，梅影是在突然一片血红的阳光下下葬的，棺材落土，血红突然消失，剩下的是上万人的悲痛。
方鲁挖来一颗梅影最喜欢的并蒂山百合，小心栽种到梅影坟头。山百合清雅、高贵，一尘不染，在微风中含着微笑，像一面猎猎招展的旗帜。
好些学生哭晕，好些女人哭得气息奄奄。梅思庭夫妻坚持到女儿坟头堆起，双双晕倒坟地，被人抬回。梅孝先等长跪坟头，叫方嫂、田磊抓起，怒斥。梅孝先惊颤地后退，脚下一滑，顺着落日崖缓坡滚落，摔折了腿，从此躺在家里，直到抗战胜利后在出来过一次，于终日惶恐惊惧里死去。
方鲁栽种好山百合，神情严肃地对着坟头三鞠躬，庄重地说，梅影，那天早晨在河滩上，你说你希望能跟最喜欢的人办一场醉心的婚礼，尽管这里不是河滩，也没有婚纱，但是，我知道你是最喜欢我的，我曾经那么无情地伤害你，导致你的离家出走，希望你能原谅我。希望我们能在九泉之下举办那场醉心的婚礼。
啪的一声爆响，子弹划裂天幕，拖出悠长的尾音。方鲁的手枪抵着太阳穴，在众人目瞪口呆里徐徐倒下，脸上含着微笑房建辉
一
梅镇像头温顺的卧牛，静静地卧在群山怀抱中，浑身上下披绿裹青。麻石板街道被夜露洗得水滋滋亮汪汪，两边排列的早点铺炉火烘热了空气，唤醒了梅镇的早晨。
早起讨生活的人们用身体挖走挡住他们前行的浓雾，又在身后旋转出一朵朵雪莲花，诱人的吆喝声在初日的抬爱里温暖地舒展。镇中有一块不大不小的很有来头的乡场，偏后矗立一颗似乎和古镇同龄的老榆树，巨大的冠盖庇护了乡场，清朝那会用作贴告示和砍头的去处，后来延续了贴告示的传统，免除了杀人的功能，代之为开大会的聚集地，对面是绿茵拱卫的镇公所。挨着镇公所是一座拱背吊满青苔的小桥，清幽的河水绕一个弯划过新开的小学堂，甩向深山的怀抱。
阳光赶起群山的青翠倒立河水里，几只大白鹅嘎嘎叫着踏波掠浪，脚掌下快速开放一串青亮的水花，掩翅在两只翠羽鲜亮的鸭子身后。鸭子丝毫不以为意，专心埋头对着一丛银红色水中根须一通咕咕噜噜，搜食隐藏在根须间的美餐。河水绿茵茵地微笑，洁白的山百合不辞肥瘦地打扮着河滩，卵石在阳光下闪着温润的光泽。
年轻的梅影和方鲁并肩拥着温情漫步河滩鹅卵石，面对此情此景，他们很容易走出一个婚姻的完美。梅影抬手将一绺微风抓下的鬓发掖进眼镜腿里夹住，微笑牵着山光水色，她接受刚刚回国的洋博士方鲁之约，来到清晨的河滩，方鲁说要商量他们的终身大事，定下了他要立马返回重庆就任，抗战时期时间不等人。尽管他们来此目的明确，却谁也没有说正事，脚步徜徉在山水的舒美中，都不想破坏宁静、和平、阳光送暖的早晨。
梅影弯腰折了一支并蒂山百合，嗅着欣赏着，转向白西装白礼帽斜纹紫红领带的方鲁，送出绿茵茵的微笑说，看出什么了？方鲁从绅士的微笑里探出思想，费力地解读山百合，说她是白色的新鲜的。梅影说对也不对，你这个留法博士难道就学会这点浪漫？方鲁笑出不好意思说，我是学习军事的不是去进口他们的浪漫。那你说，我洗耳恭听。梅影笑了，笑碎了一河水，河水亮银子那样怂恿铺排。梅影收住笑说，你就没看出圣洁、高贵、顽强。方鲁哦了一声，像个开蒙的童子，说，那梅校长梅老师能不能为方某启蒙一二。梅影夹夹灵动的眼皮，微笑从嘴角滚落，说你没看出她们在任何地方任何环境里都能生长？河滩上山岗上到处都是她们的家她们的亲人。我是老师，我说一，你去反二反三吧。
方鲁微笑着推推鼻梁上的眼镜，说看来我这个洋博士要好好地解决水土不服了。方鲁起大早来河滩上可不是为了增长学问，他要在感情的热锅里炒出关于他们俩的未来幸福，这也是他在重庆的民国政府报道后就马不停蹄赶回来的原因，希望把小时候方梅两家定下的娃娃亲落到实处。梅影可是留过日本的学生，热心于教育，故而坚辞省府邀请回乡办了小学堂。方鲁不仅要摘婚姻的果实，还要设法打通梅影的思想和他一道去重庆。梅影不和方鲁讨论去重庆的事，指点山水树木花草说事，这里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情意满满。方鲁努力保持绅士风度，希望自己的热乎融化梅影的小心态，绅士地吸收梅影的芳心。梅影学生头上一缕头发再次调皮地滑落，只得重新将她们按捺进本该的座位里，嘴角掀开胜利的微笑，目光里绿意翻涌。方鲁有些急躁了，很想说出自己的大道理，看到梅影走在诗意的微笑里，只好在心里缓释急躁。梅影继续踏着小碎步，走出了温良恭俭让，好像忘记了让方鲁举一反二反三。
山亲爱地拥抱河水，舒展出一副宽大的绿色风景画，一两条小鱼跃出水面，似乎在向鹅们鸭们叫阵，远处几个牧童弃了牛儿不顾，尽情在沙滩上追逐、嬉戏，欢笑声撞进白云的怀抱。
梅影抬起笑意温和的脸庞，目光在画卷上移动，突然打向远处的追逐，把笑洒到他们的欢笑里，扫一眼急迫期待的方鲁，说，方大博士我是个小女子，只喜欢家乡的山水，希望生活在青山绿水的平静里，远离山外的炮火连天。
方鲁推推鼻梁上的眼镜，耐着性子问，难道一个留日学生就没有自己的理想，过着随遇而安的古老日子，这还是新女性吗？山外的炮弹迟早要落到山里，那时候你还能这么恬静、悠然？
梅影站住，瞧着倒映在河水里的蓝天说，理想，呵呵，谁没有理想，我的两个理想之一就是办好镇上新开的小学堂，听到孩子们朗朗的读书声就是天下最美的事，他们长大了会走出大山，去……梅影截断话语，弯腰捡起一块卵石砸进镜子般的河水，河水敞开了一朵喇叭花，飞溅的水珠落下重新砸开了一圈小喇叭花，清亮地笑出满河的畅快，河水的笑音在水面游行、飞越，连接青山扑向蓝天。
方鲁背对着河水挡住梅影的视线，坏笑着逼问梅影第二个理想是什么。梅影笑而不语，再次拾起一块扁平的卵石准备撒手河面，方鲁张开双手不让梅影投掷，说，有理想是好事，难道还怕说出来。梅影丢下卵石，拍拍手掌，目光越过方鲁头顶，投向远山的清越，迷蒙了双眼梦幻似的说，我希望在这里在一个宁静的下午，和我所喜爱的男子举行一场醉心的婚礼。
啪，方鲁拍手掌激发出温暖的脆响，说，那最好，别开生面别开生面，肯定终生不忘！我们俩在这一点上终于找到共同点了，太好了！
啪——勾——突兀、惊颤，拖着尖锐的啸叫撕裂群山的静谧，那是死神传送的请帖。方鲁和梅影终止了调蜜，目光打向声音发出处，那是牛头方向，那里连接山外的道路，火药爆发出强劲，推送子弹划破蓝天。方鲁惊呼，三八大盖，日本人来了！
枪声接二连三下着狗崽子，牛头那边呼喝声直冲云霄，惊恐的绝望的呼叫震动群山，整过镇子跟着震颤、慌乱。梅影急切地说，方鲁，我要去学校。不等方鲁回应，撒腿跑向能看到青绿覆盖下的部分白墙黛瓦。
“鬼子来了！”成为梅镇这个早晨永久的惊恐。
方鲁大喊，梅影，回来，日本人马上就到了，赶快往山里跑！
梅影裙裾翻飞，像一朵速开的蓝色山百合，像一面烈烈招展的旗帜，摇摇送来你走吧，那里有我的学生还有同事！梅影跑得飞快，和刚才判若两人，她在和死亡争抢时间。
进镇子的麻石街上男窜女叫，街面横躺着白的绿的红的各色吃的用的，还有躺在炸坑旁边血呼啦叽的尸体，硝烟弥漫。窝在店铺石阶台上女尸流着最后的血，烧饼摊子倒地旁边的店铺燃烧着大火，黑烟翻滚，冲天而起。啪勾不停，每啪勾一声，准有一个活生生的生命倒下。街口冲进来一群端着长枪戴着黄色招魂耳帖的嗷嗷怪叫的两条腿畜生，枪口冒着硝烟，刺刀上滴着殷红的血，他们见人就杀见东西就抢。两个黄衣畜生抬着一个拼命挣扎尖叫的妇女往门里窜，嘴里胡乱地大笑怪叫，一个鬼子兵枪刺上挑着一个四肢在空气里徒劳乱舞的婴儿，高声大笑大叫，几个围观的日本兵跟着胡叫怪笑。
大火四起，浓烟覆盖，叫声哭声和残忍的笑叫声构筑了梅镇灾难的全景图。
梅镇似乎醒在睡梦里，醒在枪炮的教训里。善良的人们似乎没来得及看清对方，就消失在子弹的扑击中。
这天，永远定格在公元1939年5月6日，湘西一个古镇的早晨。
青山绿水不再静谧优美，和平的阳光再也照不进古老的梅镇。
二
习惯生活在安步当车的千年古老里的山民百姓何曾遭受如此劫难，大部分人纷纷逃亡深山之中，暂时没有逃走的没头苍蝇样乱窜乱撞，烧香拜佛的人不在少处，佛祖非常吝啬他的无边佛法。
学校里早已乱成一锅粥，狼奔豕突，惊恐的哭喊声代替了朗朗的读书声。枪声咋起时，几个男女老师正带着学生准备排练梅影编写的抗日剧《血色》。初闻枪声，一个男老师还开玩笑说，这可是绝好的背景声响。随着更多的枪声还有炮声传来，玩笑声熄灭，惊恐挂到每个师生脸上。枪炮声下的惊叫、镇民的拼死逃跑给他们上了一节惊心动魄亡国课，慌乱哭喊改变了校园。院中竹林边，好几个女生抱团哭啼，余下的学生围住老师张着惊恐、希望的眼睛。老师们没了主意，一个女老师抱住另一个女老师哭泣。有人拉开校门，众人跟着逃出，很快退了回来，个个成了惊弓之鸟，五官变形。那个带头拉开门的田磊老师，狠狠闩上门，大叫，完了，鬼子兵冲过来了，怎么办啊，赶快想法子啊。
都不许哭！梅影如天兵天将突然降临，紧急大喝，说哭喊没用，反而给鬼子指示了方向，别哭别喊，跟我来。哭喊声随着梅影的镇定降温。梅影脸色煞白，胸口剧烈起伏，她是从河滩的爱情温柔地直接冲进可能随时丧命的火坑里，她要挽救她的学生。她的话镇住现场，绝望中的师生像找到生的寄托。梅影指挥老师们带着学生往学校后山跑，她断后，为师生的脱离拖延时间。田磊要和梅影留下来拖延时间，梅影厉声说，保护学生是你最大责任，不要叫我担心。田磊流下眼泪说，是，校长，我拼了命也要送他们走，你你也要……
别婆婆妈妈的，还是男子汉吗，快走！梅影柳眉倒竖，平时的循循善诱、温和的梅影不见了。门外叽里咕噜大叫，砸门声此起彼伏，门板嗦嗦颤抖。梅影上前一把推走田磊，大吼，记住，保护学生是当老师的责任！田磊抹了把眼睛，扛起一个吓晕的女生窜出后门。
梅影站立院中，整理了一下衣服，严肃地盯着被暴力摧残的门板，镇定得像一座巨石。门板哗啦一声向门内倒下，一群凶残的日本兵端着枪冲进来围住梅影。梅影在日本兵冲进来的瞬间身子哆嗦一下，随后稳住，迎着快要刺到脸上的刺刀丝毫不退缩。残暴的鬼子兵歇斯底里，抽回枪，准备将刺刀刺进梅影胸膛，被一个挎着腰刀的军官制止、训斥。鬼子兵收回枪，哈依一声退到一边侍立。军官朝围着的鬼子兵挥挥手，鬼子兵收枪撤围。军官上前用半生不熟的中国话说，你的梅校长？梅影急速打量军官，大义凛然道，是，本校不欢迎你们，请你们立即出去。军官嘿嘿笑说，我们是来帮助你们建立王道乐土，是朋友是客人，留学大日本帝国的梅校长难道没学到一点点礼貌。梅影冷笑，说有端着枪闯进来的客人吗，拿着刺刀威胁主人这还是朋友吗，这就是你们要建立的王道乐土？军官尴尬，脸色血红，尴尬地笑，说，我们不讨论这些，你的老同学在等着，我们是奉命邀请。请！梅影看一眼学校，平静地说，带路。
粗大的大榆树干上绑了七八个壮汉，鬼子兵端枪警戒。乡场上站着一两百哭哭啼啼男女老幼，鬼子兵用刺刀围住，四外高处架起几挺歪把子，虎视眈眈。树旁石凳子上坐着一个中佐鬼子军官，指挥刀立在岔开的两腿之间，一双戴白手套的手按住刀柄，瞪着三角眼欣赏他营造的这幅画面，得意在他脸上流窜。身后站立两个军官，脸上凶神恶煞，侧面躬身站立一个头戴日本军帽着中式衣裤挎盒子炮的中国人，他就是镇上梅老妖的儿子梅奔，因为吃喝嫖赌叫梅老妖赶出家门的败家子，后来听说去了东瀛岛国，没想到十年后成了鬼子兵的狗。
人群后面响起一阵叫骂，人群分开。鬼子兵押着绑缚着双手的梅影进来。众人惊呼，纷纷垂下头颅。田磊和几个男女学生随后押到。
梅影走得大义凛然。押解的军官跑到中佐面前讨好地报告一番，中佐放出微笑站起来走到梅影跟前，说，梅影小姐，没想到在这里见到老同学，难得难得。对不起，都是手下鲁莽，怎么能这么虐待老同学呢。伸手要替梅影解开绳索。梅影沉静地说，不必，这里只有中国人和日本人，没有其他的。中佐诞着脸皮呵呵笑说，误会误会了，我们是来大东亚共荣，建立王道乐土。梅影冷笑，目视现场，说，宫本，这就是你们的共荣，刺刀下的共荣？看着还在冒烟、燃烧的街道和街道上的尸体冷峻地说，这就是的乐土，鲜血、尸体、燃烧的乐土？畜生也讲乐土！
“八嘎”！宫本身边站立的军官狠狠打了梅影一耳光叫骂。宫本抬手制止，脸像个皮蛋，嘿嘿冷笑，指指大树，指指现场的人群，说，我今天只想和老同学畅叙同学之谊，没想到老同学如此不给面子，我是个说话算数的人，这些人是死是活都在老同学你的一念之间。如果答应和我回兵营，这些人马上自由。宫本抬手一招，身后躬身站立的梅奔扯着嗓子对众人道：宫本太君说了，这次来是诚心邀请梅影小姐去军营一叙，商谈建立大东亚共荣事宜，造成现在的不愉快都是不理解造成的，只要梅影小姐，不对，应该是梅影校长，梅校长要是过去商谈，你们不仅不会死而且还能好好地活着，等梅校长和宫本太君商谈好了，我们就是一家人了，你们可都要感谢梅校长啊！
人群里戴着瓜皮帽弓着细腰留着山羊胡子的镇长梅孝先扯着公鸭嗓子大叫，梅大姑，您就答应了吧，您答应了就是我们梅镇的活菩萨，观世音在世啊！好些人跟着附和，喊道，活菩萨啊，答应了吧。梅奔大喊，对，梅校长就是观世音菩萨，她答应了，你们就活了，能过好日子了！
凭什么叫一个姑娘担负这个天大的重责，你们你们还有人性吗？田磊怒声大喝。一个鬼子兵上前打到田磊，几个学生惊呼，护住田磊。中年妇女方嫂大喝，田老师说得对，我们这些人的生死怎么能搁在梅校长一个女子身上，你们这不是帮着鬼子逼梅校长吗？你们你们，还是人吗？镇长身边几个女人上前按住方嫂，一个三十几岁妖娆的女人用帕子塞住方嫂的嘴，阴沉地威胁说，方嫂，你还要不要你的烧饼铺子了。被堵住嘴巴又被人摁住的方嫂挣扎，呜呜地说不出话。
宫本看着现场嘿嘿冷笑。梅影怒喝，宫本，你还有人性吗？
宫本哈哈笑，说，我从来不强人所难，至于人性嘛，那是战争的人性。回头对围着那几个捆绑大汉的士兵挥挥手。啪的一声，一个大汉死在鬼子兵的子弹里。现场大乱，哭喊嚎叫。鬼子兵一阵紧急拉枪栓声。梅奔大喊，肃静肃静，难道你们真要惹怒黄军，统统给黄军做活靶子吗？梅孝先大喝，安静安静，不要惹怒太君！
梅影胸口起伏，脸色血红，对着宫本大喝，宫本，你要是一个军人，冲着我来，给我一颗子弹！
宫本哈哈笑，说，这可是你说的。
校长！学生惊呼。
啪的一声，又一个大汉垂下脑袋，血从胸口汩汩流出，宫本击毙的。全场死寂，睁大了眼睛盯着，惊愕、悲愤。
畜生！梅影怒骂。
梅孝先大呼，大姑，您不能再激怒太君了。求求您了，梅家姑太太！
姑太太，求求您了。梅孝先身边的几个女人齐声呼喊。
梅影盯着她们，激怒道，你们你们。梅影不知道说什么好。
宫本重新走到梅影身边皮笑肉不笑地问，怎么样，老同学，还是不愿意？梅影不愿意和宫本多说一句话，后背对着宫本。宫本盯着梅影的后背恼怒，转头对身边军官耳语。军官招来两个鬼子兵耳语。两个鬼子兵狂笑，放下枪，脱光了上衣。众人看着胆颤心惊，女学生和姑娘们或扭头不敢看或闭上双眼，呼吸凝重，空气仿佛在剧烈燃烧。鬼子兵脱得只剩下一条裤衩，推开前面的男人，一人一个抓出来两个十几岁的少女。少女大哭大叫，众人激动惊呼，想上前救护。鬼子军官对天鸣枪，众人惊恐后退。两个鬼子兵将少女带到大树下，在众目睽睽中按倒她们，骑上怪笑怪叫。
住手！梅影冲着宫本大喝。全场死了般，目光全部集中到梅影和宫本身上。宫本诡秘地笑。梅影决死地说，放开她们，我跟你走！
宫本嘎嘎怪笑，对大树下挥挥手，拍手说，早说，这一切都不会发生，请！
梅影转过身深情巡视在场的梅镇人，目光所到之处响起一片哀嚎，人们多么无奈多么可伶。梅影目光落到学生脸上。学生哭喊道，梅老师，您不能去！梅影闭上双眼，两滴泪水从眼角滚落。
梅影走了，走在一群蝗虫的队伍里，走在阳光惨淡里，走在满街尸体和烟熏火燎里。
三
日本兵满载着战利品撤走了，后面的一群兵还烧了几家房子，在狂笑里踏着梅镇人血迹走的。
梅孝先和他身边的几个女人兔子样窜回去，乡绅们看一眼大树摇摇头走开。乡场上人群哭哭啼啼扶老携幼散去。留下的是那些死了人的苦主和被绑着的家人，方嫂和田磊，还有哭泣的学生们。方鲁冲进现场目睹悲惨，看着参天大树，目光在燃烧，双手举过头顶嚎叫。
镇公所里斑斑驳驳，像个垂死的老人，阴气裹着发霉的空气，播弄死亡味道。梅孝先坐在太师椅里和众乡绅喝着茶商谈事情，好像根本没发生过灾难性事件，两个儿媳一个女儿和一个小老婆妖妖娆娆围拱着有说有笑。小老婆嗲着嗓子说，早知道黄军动用这么大阵仗只是为了一个梅影，还不如早点绑了送过去，免得全镇鸡犬不宁。女儿说，是啊，我瞧着就不舒服，一个女子不在家学女红，办什么新式学堂，镇上好像就她一个能人，这下好了，伤风败俗了吧，自找的。小老婆笑得热气噗噗，说，这下好了，梅思庭那个老东西攀上日本女婿了。大儿媳笑着说，三娘，说错了，那是日本人大公众的女婿呢，那可是一个兵营呢。
喝茶的乡绅有人摇头，有人放下茶杯脸色难看。
够了，都给老子滚，我们说正事。梅孝先听到她们说得不像话，看到乡绅们不满，只得赶她们走。
小老婆扭着水蛇腰不屑地说，媳妇们，跟小妈走，切，就这点能耐。梅孝先摔了茶碗，碎了的瓷片翻着筋斗飞溅，落出一片细碎的闪耀，眼睛瞪圆像要吃人。众人大惊。众女人这才悻悻地扭着屁股走进耳门。
抱着水烟袋乡绅问，要是梅思庭回来追问，我们怎么说？他们家可是有十几条枪。众乡绅附和，惶恐不安。梅孝先拍了桌子，拉着公鸭嗓子说，追问，追问啥，有本事到日本人哪里追问去，今儿这场大灾，根子都在他梅思庭身上，他要不把那丫头送到东洋上学，能认得那个叫宫本的吗？要不是跟宫本勾勾搭搭，他能带着兵来祸害咱们？众乡绅惊愕，张着嘴巴说不出话，目光可怜又可嫌地盯着梅孝先。靠梅孝先身边坐着的戴一副黑框眼镜的刀削脸连忙笑着说，梅翁目光如炬，看得透彻深远，归根结底还是他梅思庭种下的劣根，门风不正，怨谁！
乡绅们有叹息的有附和的，一场邪恶的闹剧在笼子里躁动。
方鲁气冲冲走进公堂，指着众人大怒说，你们你们可都是梅镇的头脑，出了这么大祸事死了那么多人，现在梅影为了保全你们被抓进日本兵营，你们居然还坐在这里喝茶说笑，你们喝下的可是他人的血泪，肠子不烂吗，还笑得出来！
戴眼镜的站起来愠怒，说你可是方家大公子还是留过洋的博士，怎么可以如此咆哮公堂？圣贤之书读到狗肚子里了！
去你妈的圣贤之书，圣贤之书教你见死不救，教你们把一个镇的安危推给一个弱女子！方鲁毫不退让大骂。啪，梅孝先拍桌子咆哮，这里是镇公所，不是你撒野的地方。方鲁盯着梅孝先，眼睛里充血，步步紧逼，咬牙说，哦，镇公所啊，死人了管不管，弱女子被抓了管不管，梅影把自己交出去了，就是为了换得你这样蛇蝎心肠的人活着，太不值得了！梅孝先双眼惊恐步步后退，脸色灰败。方鲁一把薅住梅孝先衣领，大喝，你到底救不救梅影？四个枪兵突然闯入抓住愤怒的方鲁。枪兵是戴眼镜的看到情况不妙，出门招呼进来的。见到枪兵，梅孝先活过来了，声嘶力竭道，拉出去拉出去！
方鲁挣扎着大叫，你们要还是人，要是还有一点点人性，就赶快组织人救梅影，梅影怎么说都是你们的救命恩人！
大榆树下，方嫂手里捧着写有“梅影长生”的木牌，带着学生们和田磊走近树干，把木牌恭恭敬敬放置粗大的树干下的石桌上。田磊带着学生在牌位前摆上香炉和祭品，点燃香插入香炉里。众人退后几步，方嫂双手合十跪下，田磊和学生跟着跪下。方嫂念叨着：大慈大悲的活菩萨梅影，梅大姑，您救了全镇的性命，但愿佛祖保佑您平安无事！学生哭泣，呼喊梅老师！田磊满面泪水说，梅校长，但愿您吉人自有天相，平安渡劫，我们都等着您回来呢！方嫂止不住嚎啕大哭，哭声响成一片，震撼大树，树叶似乎在嗦嗦颤抖。他们身后跪了黑压压一片男女老少，一片哭声。
青色的香烟绕护着哭喊声，震撼整过梅镇，日光惨白，流出殷红的血泪，血红蒙住了天地，风吹响了树梢，呜呜咽咽。
方鲁突然跑过来，抓起跪拜的田磊，怒喝，跟我走！
四
星星像从天幕的破洞里钻出来，繁密地滴着泪珠儿，月亮垂死地斜吊在天幕上，张着半边脸悲惨地瞧着人间。
房间里灯火迷糊一片，家具上像被涂抹了一层黏糊糊的死亡气息。梅影合目坐着，脸上全无血色，像个雕像。桌面摆放着糕点、水果，仍然保持它们的原始。门口两个背抢的日本兵锁住了梅影逃生的可能。自从离开乡场的第一步，梅影就没有打算逃跑，想着如何去死，只有死能解脱一切。一个被日本鬼子抓走的年轻女人，就是逃出去了很难消解那些怀疑的目光，如其忍受别人的怀疑活着还不如死了干净，到了如此地步再想别的那是虚幻的无益的，只能徒增心理负担。她想着如何有尊严的死去，她甚至想到被宫本五花大绑押解刑场，在枪弹的爆响后看着亲爱的蓝天微笑着倒下，倒在山百合的怀抱里，但是心里无数次想着自己的遗憾，再也没机会兑现在夏天的傍晚在美丽的河滩上和自己最爱的男人对着青山、河水还有山百合举办一场醉心的婚礼了，她只能在心里无数次设想那个热切的醉心场景。
一阵沉重的马靴敲击木质楼梯声强烈抬升，楼梯在强暴踢打下哼哼唧唧，像个濒死的病人。梅影呼吸了最后一口人间的空气，等待终极降临。上楼的是宫本，暴虐的马靴声就是宫本残暴的释放，宫本上次在这里带着暴怒离开，留给梅影一个最后的考虑。宫本的马靴踩着中国人的苦难和鲜血跨进房门，随手关闭了它，房间构成一个密闭的恐惧，空气瞬时坚硬。梅影继续保持死亡状态，灵魂似乎脱离身体飞升，在看不见的空中盘旋。宫本这次没有对梅影歇斯底里，马靴踏得轻柔，嘴角似乎挤出微笑，从木质化的空气里迅速传导给梅影耳朵。啪挲，像是一叠轻飘的纸片打击桌面，拍出来的风撞击梅影胸口，血液在血管里四处奔突，血管飘摇着随时爆裂。梅影咬着牙，忍受剧痛，脸色血红。
看看吧，他们都是你的亲人。宫本轻描淡写地笑了，那是吃人后张着血红的口说的，血腥扑鼻。梅影似乎嗅到亲人的熟悉，眼皮跳动，还是开启了眼睛，桌面散落着爸爸妈妈和七岁小弟的照片，这是宫本的恶毒和无人性，用家人来威逼。梅影感到自己像个大海中在狂风暴雨下摇曳的小船，气息悠悠地问，你把他们怎么了？
宫本诡秘地笑，笑声如瓦楞刮着梅影的耳朵、心，痛苦地滴着血。她知道人跟魔鬼无法交流，魔鬼嘴里永远吐不出莲花，问也是白问，合上眼睛在心里为爹妈小弟祈祷。又是啪的一声，一叠照片摔到桌面，阴冷地说，看看吧，他们可都是你的好学生。
你，猪狗不如，畜生！梅影爆出粗口，那是怒急恐惧至极的真实。宫本再次呵呵笑，说如果你好好活着，他们一根头发都不会少。怎么样，条件优厚吧。
无耻！梅影不再冷静了，她知道对面这个冷酷的魔鬼说到做到，只恨自己手里没有枪，怒气、戾气、伤心、悲痛涌上心头，堵塞了大脑，阻断了意识。
夜空泡在垂死里，半个月亮迷迷糊糊像在流泪，草丛里虫子低低地哀鸣，大地和天空在黑暗里颠倒。房间里灯光哀伤地探出窗口，又无力地下垂，跌落濡湿里。宫本那野兽的狰狞割碎了一片片花朵，旋转着飘落死亡的深渊。
骤然的枪声打破了魔鬼的舞会，枪声一声紧似一声，如一只只铁拳砸中魔鬼的头颅。楼门大开，宫本被灯光涂抹成黑炭，慌乱地冲出门，快速扣着衣扣，急问卫兵，哪里打枪？
卫兵指着一个方向说，好像是司令部那里。
枪声、火光编织了魔鬼的死亡链条，大地在颤抖摇晃。
五
城门外的小山岗像一条巨龙静静地卧着，方鲁和田磊等人拿着枪趴在山岗的树林里密切注视城门口。田磊低声问，这行吗？方鲁指指绑在身后树干上穿着和服的日本女人说，有她在，量他宫本没那个胆子，她可是宫本顶头上司的老婆。田磊还是不放心说，万一…
没什么万一。方鲁斩钉截铁道，一会交换后，你们几个不要管我，带着梅影从我们预定好的路线撤离。不用担心我，我可是学军事出身的，你们走得越远我越安全。
说话间，城门楼上火把大亮，烧红了半边天，鬼子兵如临大敌。梅奔的声音遥遥传来，对面的好汉听着，黄军答应你们交换人质，但是你们要确保人质安全，否则梅镇鸡犬不留，石头过刀草木过火！
田磊小声骂道，这个认贼作父的败类！方鲁指指日本女人，顾不上搭理田磊，高喊，你们不要心存侥幸，不要动歪脑筋，我们既然敢来，就有了万全的准备，告诉你们一个消息，不仅城外做好准备，在你们城内若干个要害部门也安放了炸弹，一旦你们打歪主意，城内马上爆炸四起火光冲天！
好，黄军答应你们。这就下去交换人质。
田磊有点发抖。方鲁厉声说，有点中国人骨气好不好，刚才你不是挺有骨气的吗，你没瞧见他们也害怕吗？按照计划行事。方鲁掏出毛巾塞住女人嘴巴，解开绳索，逼着跟自己走。
双方在城外抵近山岗地空地上对峙，火把照耀得如同白昼。大队的日本兵燕翅排开，抢上刺刀寒光闪烁。方鲁让对方士兵退到城门口，否则不交换。宫本只好照做，叫人带出批头散发衣衫不整被堵住嘴巴的梅影上前。
梅奔说黄军是讲信用的，请把夫人放过来。方鲁朝后面挥手，田磊等三人押着日本女人来到身边。方鲁说，看清楚了吗？要不梅奔你过来瞧瞧。梅奔低声告诉宫本，宫本挥手。梅奔胆颤心惊地走过来，仔细打量，回头说，太君，确实是司令夫人。
宫本要同时放人，方鲁不答应，说自己可以站在这里陪着，你们先放人，等我们的人安全了再放。宫本不同意。方鲁用驳壳枪顶着日本女人后脑，女人呜呜大叫。方鲁说，你们人多，有机枪有摩托车，只有我认为我们的人安全了才会放人，千万不要动歪心思。宫本犹豫，梅奔跑回去一阵耳语，宫本不得不下令放梅影。
梅影被绑着双手，走过宫本身边，突然一头撞向宫本，宫本连连后退，还是倒下。谁也没料到梅影不顾性命撞宫本，双方似乎一触即发。梅影要用这个方式激怒宫本杀了自己。宫本爬起来，暴怒，抽出刀要劈了梅影。梅影迎着刀再次冲击。
住手，敢动，立马毙了她！方鲁声嘶力竭道。
六
路上，梅影像个垂死的人，不说一句话，低着脑袋东倒西歪地走着。方鲁想搀扶，梅影尖利地叫道，别碰我！方鲁缩回手，万分惊恐地问，他们他们没把你怎么了吧？梅影不理会，疯了般跑去。
天，亮在满目疮痍里，青烟从废墟里袅袅升起，绕着群山的呜咽。镇口路边的落日崖上皤帆飘飘，纸钱当空，悲伤、凄凉的哭喊声萦绕着坟地，乌鸦盘旋着呱呱怪叫。
几株洁白的山百合，在微风的摇摆里流着泪水。
梅家大门紧闭，没有了往日的枪兵站岗，只有两只石狮子张着空洞的嘴巴无目的地悬望。
门前路上聚集了三三两两的男女，有意无意地瞧着紧闭的大门。梅孝先家的女人在小老婆率领下站到对面，向梅家大门指指点点，肆意嬉笑，招引了一大堆男男女女。听了她们的蛊惑，有人不相信，有人摇头叹息走开，有人随着她们的污蔑兴风作浪，责骂梅思庭门风败坏，表面道貌岸然背地里男盗女娼，将日本人祸害梅镇的责任全部推倒梅家头上，骂梅影臭不要脸，水性杨花，送给一个军营的日本兵用。骂得正起劲的时候，方鲁和田磊他们突然赶到。方鲁责骂他们没良心，说要不是梅影挺身而出那两个姑娘还能保得住清白？接下来还不知道要死多少人有多少妇女被糟蹋。指着梅孝先小老婆和闺女厉声道，要不是梅影挡着，说不定下一个就轮到你们！你们良心叫狗啃了叫猪吃了！方鲁满脸飞红，像一团燃烧的火焰，眼睛奓着，仿佛要吃人。田磊愤怒地说，就没见过你们这样的，真该叫日本兵抓了你们，梅校长为了谁？没有梅校长你们能站在这里说风凉话、侮辱人！
那些跟风的男女低下头，纷纷溜走。梅孝先小老婆和闺女想争辩，看到方鲁变了形的脸，扭屁股逃跑，边走嘴巴还不干不净地道，方家少爷，那可是一个叫猪拱了的烂白菜，你还好这一口。方鲁大怒，要追上去。田磊等强行拉住。田磊说，方博士好男不跟她们这些破烂斗。方鲁垂下胳膊，狠狠地吐口吐沫说，没想到不仅愚昧还是这等侮辱糟蹋人，简直猪狗不如，怎么能叫这样的人生存在这个世界上！
梅家院子空无一人，树叶挂着脑袋，花草抱紧了身子畏缩在阴惨惨的光线里。方鲁等直驱上房，厅堂里空无一人，后面隐隐传来低低的哭泣声，连带着空气叹息。方鲁连叫了几声梅伯父，好大一会儿，梅思庭才在丫头的搀扶下出现，一夜间乌黑的头发披上一层霜，脸像被水泡过的惨白肿胀，目光暗淡不看任何人，坐到太师椅子里似乎对着空气说，来了。方鲁赶紧近前，小心地说，来了，伯父。梅影还好吗，我想给她散散心。梅思庭合上双眼，悠悠地说，她她恐怕没有那个心事了。
怎么了，伯父？方鲁惊愕地问，不敢相信。顽固地说，我知道梅影一定受苦了，心情肯定不好，我还是想当面劝说，事情过去了，就当一阵风刮过去，没什么的，只要天没塌下来就好。梅思庭睁开眼睛，盯着诚意满满的方鲁说，你，真的这么想？
是，伯父，我想现在就见到梅影。梅思庭合上眼睛，搭在椅背上的手轻挥。丫头说，方少爷，我带你过去。
梅影躺在床上，双眼瞪着，好像僵死了。方鲁等梅伯母和丫头离开后，扑到梅影床边急切地说，影，到底怎么了，你要这样折磨自己。眼泪顺着腮流下，目光追着梅影惨白的脸。梅影不说一句话，就是一个活死人。方鲁愈发揪心，说，影，就是有天大的事我们俩个扛总比你一个人闷在心里好，你可是新女性啊，怎么这么想不开。梅影突然大笑，凄厉的声音刀子般扎进方鲁的心窝，血啪嗒啪嗒滴落。方鲁忍着痛苦说，影，别这样，我们可是要在河滩上举办美好婚礼的。梅影笑声骤停，双眼紧闭，眼角慢慢溢出两颗泪珠。方鲁急得在房间里转圈，像个斩掉头颅垂死挣扎的公鸡。
你，走吧，我已经是一个不干净的女人。梅影嘴巴丝毫没动，声音似乎是从地狱里冒上来的，阴冷、坚硬，房间随着这句话翻转。方鲁双眼圆瞪，全身颤栗，突然抱着脑袋嚎叫，发疯地奔出房间跑出梅家。
路上，人们听不清方鲁在叫喊什么，为何如此，只道他疯了。方鲁没头苍蝇样跑回家，气喘吁吁，紧急跪在父母面前连磕三个头，说，父亲母亲，恕孩儿不孝，我走了。老两口惊问去哪儿。母亲说，梅家的婚事怎么办？方鲁起身赤手空拳地雄赳赳走出，撂下一句话说，爱咋办咋办。说完，人已经在门外。老两口惊愕地看着空洞的门，僵在当地。母亲突然高声喊道，不带行李啊！
七
梅影闺房，灯黄光惨，浓重的悲哀装满了每一个空隙。母亲和弟弟守在梅影床边，像守着一个濒临死亡的人。阴风在房间里四下游走，似乎是阎王提前派鬼使来下通知。门哐当一声被推开，屋里人吓了一跳。梅思庭大步闯入。梅母哭泣道，老爷，这样下去可怎么好哇。梅思庭大怒，说，死了算了，梅家担不起这个污名！
什么！梅母惊叫说，她好歹是我们的女儿，外头叫鬼子欺负了，家里你还说这个话，你你这是在逼命吗！梅思庭喝道，妇人之见，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我梅家在镇上住了十几代，从来没有过……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梅影突然坐起来，双眼亮闪闪盯着父母，赤脚下床跪倒父母面前磕头，说女儿还二老养育之恩，从此刻起我不再是梅家女儿！说着，赤脚跑出。
母亲大哭，呼喊，影儿啊妈的心头肉啊，不要走哇。
弟弟惨呼，姐姐，不要走啊！
泪水漫出梅思庭抬着的眼眶，爬上脸，任其滴落。两手一边一个拉住夫人和儿子，厉声说，叫她走！
八
神经高度麻木的梅镇人半死不活地过着他们的日子，像悠悠的河水那样无声无息，唯有方鲁的出走和梅影的逃离重新牵动人们麻木的神经。一些人为方鲁抱屈，更多的人感叹梅影。人们心里都明白是梅影救了梅镇的人，保全那些女人的贞洁，可是又不能公开原谅梅影的失节，还是失节于日本鬼子。田磊、方嫂他们到处替梅影更名，可是没人敢当面赞同，一些好心人只有在夜幕掩护下去大榆树下，对存留着的梅影牌位烧香、拜谒。他们把梅影当成拯救他们的恩人、活菩萨。慢慢地祭拜的人多起来，大榆树下香火比山上仁义庙里的香火还旺盛，关二爷要是有知一定伤心落泪。人们在香烟缭绕里祷告梅影平安无事，在他们心里梅影就是他们的保护神。
香火照亮了人们心头的黑暗，却照不亮梅孝先他们那般人的心里阴暗。
梅孝先在小老婆等女人怂恿下特地召开乡绅会议，议题只有一个，定性梅影是严重失节，辱没梅镇和先人，还严重侮辱了中国人的尊严，派生出两个决定，驱逐梅思庭家出梅镇，不准人祭拜梅影。
梅思庭怎么也没想到，梅家十几代人辛苦攒下的基业毁在梅影手里，通知下达后，没有一句辩解，拖家带口三四十人被枪兵押着离开梅镇。一路上愁云惨淡，人们用眼泪为他们送行。那两个保全贞洁和被救下男人的家庭全体出动，不管梅孝先的什么禁令，带着好吃的哭喊着堵住大路，挡住梅家人，公开在道路上摆上香案祭拜心中的活菩萨梅影。跟来的全体师生哭祭，哭声震撼整过梅镇，哭倒了一大片男女和学生，也引来了更多平日不敢公开自己良心的人，还惊动了附近的山民。他们不辞路远，纷纷赶来祭拜女菩萨。
来祭拜梅影的山民络绎不绝，越来越多，气得梅孝先等人只敢龟缩在镇公所骂娘。
不知是谁喊了一句，梅老先生一家不该走，我们找梅孝先理论去。众人纷纷应和，簇拥着梅家人赶往镇公所。梅孝先何曾见过如此阵仗，绕他们怎么威吓、叫骂，没人理睬。梅孝先叫枪兵抓人，没有一个枪兵愿意出手，反倒是梅孝先被田磊等人抓住，逼梅孝先取消禁令。田磊说，你个黑白不分的老东西，如果你胆敢再如此，老子和你一道跳日落崖，敢不敢！有人干脆说，别跟老狗日的废话，他听不懂人话，干脆给他一粒枪子算了。
梅孝先在群情汹汹下被迫宣布取消驱逐令，保留大榆树下的供奉，派人寻找梅影。
九
山路尽头是一座古砖墙圈着悠久的县城，历经无数风雨的民居不堪重负地苟延着，街面冷冷清清，行人稀少，乞丐特别多，十个人里至少有一个是乞丐。这天，街上多了一个披头散发衣衫破烂的乞丐，脚上的污泥里掺着血污，走一步，青石板上落下一道血脚印，借着手里的树棍支持行走。准备驱逐的乞丐们瞧着血脚印，摇头叹息，无意中看到这个新来的腰间别着两把柳叶刀，更加不敢接近，只好用目光追随。乞丐一路艰难地走向军营，面向军营站了一会，躺倒军营对面的岔路口墙根睡觉大觉，眯缝的眼睛射出寒光，刺向军营门口。
远处的旮旯缝里，好几个乞丐盯着。
日头白花花地下着火，狗蛰伏阴凉之地伸出舌头嚯嚯地排热，乞丐一动不动躺在能烤熟麦饼的墙根，像条抽了脊梁的死狗。房顶上瓦面仿佛过了火，白气滋滋地升腾，空气里飘着焦糊味。军营门口有几次日本兵进出，每次进出，乞丐都放大了眯缝的眼皮。一个拉长的影子靠近乞丐，带来不断增强的喘息声。乞丐掉过手里的树棍，指着逼近的影子，影子不再逼近，声音嫩嫩地说，七爷让我们送水、吃的。乞丐收回树棍，影子缩短，递过来一只大饼一个豁口陶碗，碗里波光潋滟。乞丐夺过碗，把水倒进喉咙里，抓过大饼大口撕扯咀嚼。贴着乞丐耳朵再次爬过来带着奶味的童音，七爷说了，你一个人等于送死，我们在关二爷庙。乞丐停止咀嚼，脖子似乎僵硬，扭头看时，影子早已消失。
日光把墙面压缩为一块巨大的黑影，劈头盖脑蒙住墙根，也蒙住仿佛死了乞丐。黑影伸展到半个街面时候，军营门口响起叽里咕噜的疯狂，两个鬼子军官兴奋地冲着大门而来，梅奔矮了一节放着谄笑随在一个芦柴棒子日本军官身侧，嘴里放着叽里咕噜的马屁。乞丐身子一点一点离开了靠着的墙根，手伸向腰间插着的柳叶刀柄。芦柴棒子正是宫本，距离乞丐四十几步路，快要进入柳叶刀有效击发距离内。乞丐的手把住刀柄，下一秒就是抽刀击发了，抽刀的手腕却叫另一只铁钳子的手抓住，乞丐的手在铁钳子的钳制下像没有分量的棉花。正在乞丐激怒、呼吸粗重之际，响起一声啪，宫本摇晃一下捂住肩膀，倒在梅奔及时伸出的双臂里。枪声引来瞬间的枪声大作，机枪声飞蝗一样扑向乞丐左边的墙头。乞丐耳朵里炸响了一个沉闷，跟我走，没命了什么仇都报不了。
月色漂染了破败的大殿，那些剥落、残缺和报废的什物乱糟糟地被月色刷成冷峻的画页，残留的热空气正在给冷峻固定色彩。外面，落单的子弹在夜空里划出垂死、暴虐的啸叫，粗暴的叫骂声，撞击木板的声音，割裂了本该平静的夜晚，哭喊声染着县城的夜色。
乞丐躺在草席上，头发分开落到脸的两边，暴露出一张虽然涂抹了泥灰但仍然好看的脸，她是个女人，她就是被迫出走的梅影。梅影诀别亲人，直奔县城，守在兵营前的目的显而易见，可惜，她的柳叶刀没有发出，就算发出了不知道能不能击中仇恨的目标，虽然她出生在书剑承传之家，从小也跟着父亲练过武，柳叶刀练得最称手，但是在失衡的心理作用下是否能保持平常的准头还得两说，再加上虚弱的体力，柳叶刀就是飞出去了能否有足够维持快速飞行的能量也是未知数。及时转移目标的那一枪是方鲁开的，方鲁那天离家出走后就发誓一定要杀了宫本，他在县城的行踪叫无处不在的乞丐探知，乞丐的头领七爷找到他，达成共同杀鬼子的合作协议。方鲁早就从身材和走路的姿势上，认出守在军营对面的乞丐就是梅影，他痛恨梅影失身失节，但是不忍心眼看着前去送死，心里还是放不下梅影，关键时候果断开枪。
好几个小乞丐瞪着黑生生的小眼睛盯着昏睡的梅影，十分担心，没有好办法。梅影在感知自己的手完不成击杀目的时，急怒攻心，虚弱的体力用尽晕倒当地，被人背进了关二爷的地盘。方鲁开了一枪后，及时抽身，他无法面对梅影，嘱咐七爷好生照看梅影，自己去继续训练田磊那班人，他要拉起一支复仇的队伍，七爷已经答应了方鲁，合成一股。
来了来了。乞丐头七爷一手端着一只盆子急匆匆进入，小乞丐分开。一只盆里是稀粥，分派小乞丐给梅影喂食，自己拿起另一只盆里棉布，在随后而来的水盆里蘸水，抓起梅影的脚清洗，去掉泥土和血污的脚板划痕杂乱，呲着一道道横七竖八的血口子，蒺藜露出黑乎乎脑袋。七爷拿出镊子夹住黑脑袋拔出，脚板微微颤抖。七爷告诫梅影不要乱动，伤口要是不清理会感染，那样还怎么报仇？
你是谁，为什么要阻止我？梅影气息奄奄地问。一个小乞丐说，他就是我们的七爷，玩枪的。七爷说，对，我就是玩枪的七爷，我是为了……砰，哗啦。梅影踢翻了水盆，怒叫，滚，我不要你管，我要杀宫本那个活畜生。暴怒支持梅影爬起来，摇晃了一下又躺倒。
梅影醒来时候躺在一个简陋的床上，房间里黑乎乎的很难看得清面貌，房间有门没有窗户，门把屋子锁进黑暗，从门缝里挤进来几丝光线泄露了这是一个发光的白天，门外没有任何人为响动，风从门缝里飙进来，在黑暗里斯斯叫，像无数条毒蛇在吐信子。梅影有气无力地看着听着，好像来到了另一个世界，她早已没有了惧怕，也不拿自己当人待，更不把自己当女人，她活着唯一目的就是杀了宫本那个禽兽、魔鬼，哪怕和他同归于尽，她活着就是为了死去，她努力让死去早一天到来。
斯斯的微风伴着丝丝缕缕光亮在黑屋里舞蹈，她不想听不想看，眼睛张得特别大，像要用眼睛吃人。黑暗能叫她安静，那就恰如其分地守着黑暗，直到自己身体完全有了行动能力。她清楚，她还活在人的世界里，但是已经失去了一切，再也不用想那个缥缈的醉心的事了，她只配拥有死亡。
门咬牙切齿地开了，光线轰隆一声扑入，同时送进来龇着毛发的七爷。七爷的脸埋没在光线的推送里，光影在嘴边颤动出声音，饿坏了吧，吃点东西，养好体力好杀鬼子。梅影在门开的瞬间关闭了眼睛，她不想和人有关系，尤其是对她关心的人，她要无情绝情。七爷陪着小心将碗放到床边一张椅子上，说，我叫七爷，也是东北军负伤的连长李湘林，我爱人也是被宫本那个畜生……所以，我脱离了部队，一路追踪下来，我还有十几个好兄弟。李湘林强行灌输自己的经历和苦难，暗示他们是一棵藤上的两个苦瓜，砥砺梅影的求生欲望。
十
梅影终于答应跟李湘林训练，坚持自己的独立单干，说自己的仇不依赖别人，哪怕是自己的亲兄弟都不行。李湘林痛快地答应，悉心教授梅影所有杀日本鬼子的技能。梅影开始了没日没夜的训练，伤痕累累遍体鳞伤，从不叫一声疼和苦，她把自己当成了一架机器，只要机器能运转绝对不会躺下，机器更不会有人的感受！陪练的几个东北军士兵开始个个都是能手，有的甚至不愿意做陪练，认为是耽误时间，摔得梅影浑身是伤。一个月后，士兵们被梅影摔得鼻青脸肿，三个人不是她的对手，各种技能一学就会一学就精，十几个人里只有李湘林和梅影不相伯仲。格斗中梅影不说一句话，完全把对手当成她的复仇对象，眼睛里全是刻骨的狠毒。
在一个无月的夜晚里，梅影从山中营地消失了。得知消息的李湘林随后追赶，哪里还有梅影的踪影。
两天后，县城传出惊人的消息，酒楼上炸死五个日本军官，妓院里两个日本兵死于柳叶飞刀之下。两个现场都留下一张纸，写着独孤二字。日本鬼子如同惊弓之鸟，一两个日本兵大白天都不敢出兵营，城里如临大敌戒备森严。看到纸条的中国人一传十十传百，都说城里来了一个来无影去无踪的独孤大侠，专杀日本鬼子。独孤大侠带给县城人一丝丝亮光，让久违的脸上有了笑的理由。
日本兵龟缩兵营，靠近兵营的地方时常响冷枪，每次枪响必有一个日本兵血花飞溅。凶残的日本兵连日来把县城翻了个底朝天，连独孤大侠的影子都没瞧见，还在清剿中接连死了九个官兵，全城通缉毫无结果，因为见过独孤大侠的日本兵都命丧黄泉。宫本看出了独孤大侠专杀日本兵不杀中国人的漏洞，严令那些汉奸出动四处搜捕，连梅奔也被派出去带队搜查。每天兵营门口绑着十几个老百姓，只要独孤大侠朝兵营开枪就杀三个中国人，这招够歹毒，兵营才得到暂时无事。
独孤大侠也改变了手法，蛰伏城外，专门对出城扫荡的日本兵动手，每次不是一个就是两个，打完就走，绝不恋战。穷凶极恶的鬼子兵毫无办法，好几次清剿变成对长官的保护。
县城出了这号人物，引起了多方寻找，最终都无功而返。独孤大侠行动在风里在迷雾里，没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只有日本兵死亡后出现的独孤二字，字是左手写的毛笔字，从字迹上根本无法判定需要的属性。城里的读书人可遭罪了，都被抓进兵营验证字迹，严刑逼问。
县城成了那些黑乌鸦横行的天下，黑乌鸦是县城百姓送给那些流着中国人的血帮着日本鬼子残害同胞的汉奸，是对汉奸的刻骨诅咒。梅奔试了几次，居然毫发无损，胆子开始发胖，带着手下四处横行。一个夜晚，梅奔醉醺醺从妓院出来，叫一个人薅住衣领，梅奔吓得跪地求饶，抓着的人像从地狱里发出的阴森，喝道，再叫送你见阎王！梅奔只磕头不敢出声。那个阴森低沉道：要想活命滚回梅镇，不要再给鬼子当狗！梅奔压低声音说，是是，再也不敢了，就走就走。阴森声音道：叫梅镇人明白，祸害他们的是日本强盗，不是其他人！梅奔磕头如捣蒜，是是是，一定相告一定相告！您是您是……啊哟。梅奔杀猪似的大叫，双手捂住耳朵，血从指缝里钻出，青石板上躺着一只血耳朵，腥亮地反射着照过来的灯光，血糊糊地悸动。
梅奔捂着耳朵连夜逃回梅镇，窝在家里养伤。听说梅翻译官回来了，梅孝先等人登门拜访，托梅翻译官在黄军面前多说好话，保全梅镇老少。梅奔叽叽哼哼地说不出所以，只让梅孝先他们不要让人知道自己回来了。梅奔害怕极了，血糊糊的耳朵让人终生不忘，一夜之间变了一个人，再也没有了那些恶习，劝说梅老妖赶紧搬离梅镇，不说搬离的原因。梅老妖哪里舍得家产，哪里听得进儿子的话。梅奔急得没办法，单独对爹说独孤大侠其实就是梅影。梅老妖不相信弱不禁风的女子怎么就变成杀人魔王，梅奔磕头赌咒说，梅影的声音他最熟悉，不管怎么变都能听出来。梅老妖拍着脑袋说，是了，梅思庭家世代习武，我怎么把这个忘记了，可是，她一个人，迟早会殃及梅镇，太君要是晓得是我们梅镇的人……爹，您想怎样，我的耳朵可是警告，万万不能啊。
很快，梅孝先知道独孤大侠就是梅影，带着枪兵连夜赶走梅思庭和家人，说不能叫黄军找到祸害梅镇的借口。梅思庭听说独孤大侠就是梅影，没说二话，带着家人乘着夜色离开。岔路口，梅思庭对着县城方向遥拜，嘴里念念有词说：家有此女，我梅思庭祖上积德了。闺女，是为父看错你了，你是贞烈女子，等到平安日，为父一定为你树碑立传，以飨后人！梅思庭洒泪离去，进入深山林场的老宅，留下四个枪兵，剩下的交给前来的田磊，带着进城协作梅影。
十一
连日来，梅孝先派人四处张贴告示，令全体梅镇人安心过日子，说前次日本人来是为了梅思庭的女子，现在梅思庭家走了，梅影也失踪了，再也没有值得黄军惦记的。如果黄军偶尔路过，千万别慌乱，要箪食壶浆以慰大军，定能逢凶化吉平安度过。梅孝先还怕人不识字看不懂，每天派两个枪兵提着铜锣沿街叫喊。那些有良心的人听了在背地里咒骂梅孝先是缩头乌龟是汉奸。田磊和方嫂等带人夜里撕毁告示，白天梅孝先叫人张贴，并说，如果发现再有人撕告示不听劝告，当同梅镇的罪人论处。
三天后的早上，阳光没有分别地照着梅镇，麻石街上有几家店铺刚刚打开门，一群黄祸涌入，皮鞋的铁掌狰狞地敲击麻石，溅起一溜溜火星。这次，日本兵没有大开杀戒，目的明确地直冲镇中而去。老板们吓得赶紧关上门，在门内哆嗦、喘息。
日本兵围住大户，强行带走他们的年轻女子。他们用惊恐的告饶，希求放过，招来的是无情的枪托和皮鞋。宫本领着兵冲进梅孝先家，梅孝先正在茅房里痛快，听到不同往日的嘈杂，吓得屎尿停滞，顾不上屎尿给屁股染色，提上裤子匆匆忙忙赶往客厅。三个老婆两个儿媳和闺女都叫日本兵刺刀押着跪了一大片，垂着脑袋簌簌发抖。梅孝先一手提着裤子放出无限欢笑说，太君太君辛苦，没想到太君如此勤劳，请坐请坐。高声叫道，来人啦，给太君备茶备饭，杀猪犒劳太君。宫本用生硬的中国话说，不用，梅桑，你是大日本大大的朋友，肯为大日本圣战出力？
梅孝先点头哈腰，一手紧紧抓住裤腰满面笑容说，一定出力一定出力，太君尽管吩咐。宫本哈哈笑，吆西，很好，大日本士兵前线作战的辛苦。
辛苦辛苦，大大的辛苦。梅孝先应和着，偷眼瞧着跪地的女人们，一个个像拔了毛的秃尾巴鸡。宫本说，那好，黄军需要你家的女人慰劳慰劳那些辛苦的士兵。
啊？太君太君，那可不行，她们是乡野之人，见不得大世面，惹怒了黄军，那可不是闹着玩的啊，太君太君太君您行行好。梅孝先眼泪鼻涕齐出，双手作揖，忘记了提着的裤子，裤子滑落，露出两只干帮帮的光葫芦腿，两股间夹了条变了形的小黄鱼。女人惊呼，梅孝先似乎意识到，赶紧提起裤子，急赤白眼地哀求，太君太君……八嘎！宫本身边的军官抽出抵住梅孝先的脖子。梅孝先妈呀一声瘫坐地面，浑身筛糠，他睡着想醒了也不愿意相信，自己真心求得共荣共存大计的黄军竟然不认他这个优良奴才，对他这个一心求安的良民顺民下毒手。脖子上寒冷钻心，眼前寒光闪闪，刀不是来跟他梅孝先商量共荣共存，是要吃他的肉，毁他的脸，如果不答应，人头立马搬家，女人照样被带走。宫本似乎并不同情颤抖的梅孝先，也不理会梅孝先的真心，挥手叫士兵带走哭哭啼啼的女人。梅孝先哭着喊道，不要反抗啊，要保全好自己啊。
呸，梅老狗，你也有今天啊，你不是一心巴结日本人吗，添鬼子的屁眼吗？咋样，日本人给你戴上多少顶绿帽子，够你老乌龟受用下半辈子！骂梅孝先是他的二姨太。骂完，二姨太乘日本兵不注意，一头撞死在客厅立柱上。
客厅里顿时沉寂，人们来不及思想，二姨太完成了她的忠烈和大义，倒在地面像一座躺着的不朽丰碑。
街上踢踢踏踏走着十几串穿银代金的富家女人，哭哭啼啼和叫骂声杂交。
那些平日很威风的狗们不知道躲到那个地洞里了。街上留着日本人的告示，令梅影三天内到军营自首，否则将这些女人统统充当慰安妇送往前线，然后梅镇鸡犬不留。女人们脚步沉重地踢打着麻石街道，仿佛踢打着在人们心头。人们虽然痛恨这些大户，也痛恨那些仗势欺人的太太小姐，但是他们毕竟是中国人。暗中盯着的人们个个咬牙切齿，但是毫无办法，空怀满腔悲愤。
十二
梅思庭面色晦暗地躺着唉声叹气，目光空前疲惫，头发似乎又白了些许，手里的书摇摇欲坠，管家匆匆跑来告诉他梅孝先他们来了。梅思庭目光冷悠悠地打向柴门，梅孝先等衣衫不整弓腰窜入，热切的目光碰触梅思庭冰冷的目光，搅扭着跌落泥地。梅孝先在梅思庭丈外止步垂首，后背上露出两根带刺的荆条，脸似乎从死人堆里捡回来。梅思庭将书放置竹椅上，微微挪挪屁股，端正身体问此来何事。梅孝先突然跪下双手合十，急切说，太爷，是我孝先对不住太爷，晚辈有眼无珠，可都是职责在身啊，是全镇三千多人的性命逼的啊，太爷能体谅晚辈吗？跟着梅孝先先后跪倒的乡绅齐声呼喊“太爷”。梅思庭再也坐不住了，站起来惊问又发生什么大事。梅思庭想到他们来肯定有事，没想居然以这种形式表示，他想到逼他们全家老少离开时候的绝情，何曾把他当太爷了！如此表示除非梅镇遭遇了空前灾变，有求自己，否则梅孝先和众乡绅不会自贬身份下贱到不齿地步，内心自然惊愕，脸上波纹不显。
荆条高高举在梅孝先手里，梅思庭瞧着并不接荆条，说，有话说，用不着古人那一套，起来说话。梅孝先诺诺连声，颤颤巍巍地爬起来，脸上泪水流出两条沟，将荆条递给管家说，太爷想什么时候惩罚，孝先随时恭候。梅思庭瞧着心有不忍，咽下嘴里的愤怒说，啥事？梅孝先嘴唇哆嗦着语言不清，身后的戴眼镜乡绅代替梅孝先说明刚刚镇上发生的大灾变。梅思庭听了阴霾覆面，低头不语。众乡绅恳求梅思庭救救他们的女人，神情垂死得像一只只瘟头鸡。
梅思庭背过身体，背对着众人，声音阴沉道，众位请回，恕梅某无能为力，请不要再拿小女做挡箭牌，小女可是众位的眼中钉，早已亡命天涯，就是梅某想出头也是心有余力不足。
太爷，姑奶奶可是叫日本人闻风丧胆的独孤大侠！
太爷，大姑可是女中豪杰！
太爷，我等有眼无珠，错怪了姑奶奶了！
太爷，姑奶奶可是活菩萨啊，那天乡场上要不是姑奶奶侠肝义胆挺身而出，不晓得有多少人被杀，有多少良家妇女被祸害啊，太爷！
乡绅们说得义正辞严，涕泪横流。现在的梅影在他们嘴里就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是舍身赴死的大义凛然。原来他们心里还存着如此圣神的判词，可是说在此时此地显得分外虚假，还滑稽。梅思庭明白他们都是为了自己才临时抱佛脚，想出手，却像深陷水井里的牯牛有劲使不出。他清楚，这些人是想女儿再次为他们牺牲，牺牲完了还不是……他的心在颤抖，不敢想下去。他痛恨自己，是自己的冲动和恶言逼走了女儿，现在是生事死都不知道，又能到哪里去找到女儿？梅思庭的为难似乎早就被来人料到，戴眼镜的说，只要太爷往城门上一站，保管大姑在一天之内现身。梅思庭没想到戴眼镜的如此歹毒，这是要把自己送给日本鬼子做人质，真正坏透了的烂瓤子。梅思庭仰面长吁，罢了罢了，看来我这把老骨头非要让日本人敲骨吸髓了。
镇前路上，众人挡住梅思庭的马车，不准前去送死。田磊等围住梅孝先等人大骂他们丧尽天良，为虎作伥，毁了人家女儿还想毁了年老的父亲。方嫂骂道，梅孝先，你枉披了一张人皮，怎么干出如此猪狗不如的蠢事，你们不是日本鬼子的良民吗，不是太君前太君后吗，不是要大东亚共荣吗，怎么你们的太君不拿你们当朋友了不拿你们当人了？梅孝先等人在众人群情汹汹里，老脸紫红，说不出半个字，像一只只丧家犬。
眼看走不成了，梅思庭站到车辕上高声喊道：父老乡亲们，为了我们梅镇的安宁，老朽父女愿意投身虎口，他们的家人也是梅镇人，也是中国人，救他们就是救我们自己，不要为难了，早一点救出他们早安宁。
不行，您去了就是有去无回！
您去了也救不回她们，日本人不是人是畜生！
我们不能再叫好人伤心又流泪，更不能无价值地牺牲！
不去，他们活该！平日里不是威风凛凛吗，不是欺男霸女吗？
梅思庭双手抱拳，高喊：众位乡亲，原先老朽也错怪了小女，认为她失节失贞，有辱门风愧对先人，现在老朽明白了，小女那是舍生取大义，救民于水火，那是大忠大孝，有女如此老朽值得了，列祖列宗有光彩了。
众人抬着泪眼喷着怒火盯着梅思庭。梅思庭泪流满面，一副慨然赴死的果决，说女儿尚且如此，老父何惜此衰残之身，但愿将来天下太平了，你们把老朽父女合葬于这东边山岗落日崖上，我们父女守着关隘保梅镇平安！说罢，不等众人反映，拿起马鞭狠抽马屁股，受惊的马拉着马车冲决而去，身后响起震天的哭喊、惨呼。
天边摇摇传来：我们死了，但愿乡亲们好好活着——
十三
众女人被关在一个尿骚扑鼻的屋子里，满室哭哭啼啼，一个个失去了往日的骄横，灰头土脸得像一群逃难的灾民。梅孝先小老婆呵斥众人，说黄军不会把我们咋样，是拿我们引梅家那个小荡妇现身，我们都会好好回家的。
一个女子道，早想到如此，我们就不该那么编排梅大姑，现在我们都这样了还有什么脸面说她！她好歹是杀日本鬼子的独孤大侠！
呸，啥子叫独孤大侠，骚货烂货，她也配跟咱们比，切，我们好歹完好。小老婆话还没落音，大门轰然打开，涌进来一大批日本兵。妇女们惊呼，互相扭抱在一切，浑身打着摆子。小老婆站立，笑对日本兵说，太君，我们都是良民，我是梅镇长夫人。当头的军官盯着小老婆嘎嘎怪叫，说夫人夫人好，来共荣共荣！上前抱住小老婆，小老婆惊叫、挣扎，还是被拖走。剩下的日本兵像饿狼张着血盆大口扑向一群惊恐的羔羊，惊呼、惨叫在军营里肆虐，那么苍白那么垂死，狂笑、怪笑在军营里横冲直撞，那是魔鬼的狂欢。
李湘林和方鲁一边一个死死抓着梅影的两只胳膊不松手。梅影刻骨地盯着两人，声音阴冷地说，就是死了也要救出父亲，不然我就是畜生不如。你们放开，你们怕死躲着。
李湘林、方鲁道：谁怕死了？李湘林说，要死也不是这个鲁莽的死法，我们要想个周全的法子，引开他们才好乘机动手。方鲁赞同说，往日我们用独孤大侠杀日本鬼子不都是采取多点呼应吗，他们哪次真正抓住我们了？梅影阴毒地分别盯了两人一眼，垂下脑袋。李湘林说，哎，这就对了。宫本绑着老父亲就是引你主动出现，清除你这个眼中钉独孤大侠。梅影似乎点了点头。两人放开梅影的胳膊，紧急讨论营救计划。梅影靠着墙壁闭上眼睛休息。
一个乞丐闯入，说宫本那狗日的放出话，梅小姐要再不出现，每隔一个时辰杀十个老百姓，还要……李湘林对乞丐摇手，指指睡着的梅影。乞丐凑近李湘林耳边细说。李湘林和方鲁万万没想到，就在他们商量计划的时候，梅影悄悄从窗户爬出。
十四
梅思庭吊在城门上方木笼里，宫本等站立城楼垛口，盯着下用枪赶来观看的老百姓。城楼和城门两边驾着机枪，如临大敌。一个戴金丝眼镜的汉奸在城楼高声叫唤，下面的百姓听着，笼子里的人就是你们所说的独孤大侠梅影的亲爹，谁和黄军作对就是这个下场。宫本太君说了，太君不想为难你们，只要梅影前来自首，你们会平安无事，如果执迷不悟，每隔一个时辰杀了你们中十个人。人群轰然，哭喊声震天动地。宫本瞧着从鼻子里哼哼怪笑，对着金丝眼镜挥手，你的告诉他们，叫他们跪求梅的。
是，太君。汉奸对着城下，声音撕裂地嚎叫，你们听着，求太君没用，还是跪下，跪下求梅影吧，求独孤大侠吧，她可是你们的活菩萨，她不会看着你们被杀不管！跪下跪下！
人群轰然跪了一地，声音嘈杂地惨呼，独孤大侠，救救我们吧！
看押的日本兵兴奋得嚎叫、怪笑。
笼子里的梅思庭悲愤地合上双目。
太阳火龙龙地炙烤着人群，绝望的哭喊声搅着热气喷向远方。他们无辜得像地上的蝼蚁，他们卑微地祈求生的希望。有人不跪，高声喝道，你们不要这样，这是日本鬼子的毒计，就是要利用你们当人质，引诱独孤大侠出来。独孤大侠可是我们民族的……砰的一声，那个有骨气的清醒的人倒在宫本的手枪下，枪口还冒着蓝幽幽的烟，宫本得意吹吹枪口，面露狰狞的笑。
众人咋听枪响，惊呆了，忘记了呼喊、哭诉。热血汉子身子摇晃着转身面对城楼，顽强抬起手指向城楼，说不出话，身体不甘心地向后倒下，灰尘四射。众人惊恐，大气不敢出。金丝眼镜狂躁地喊道，看到了吧，这就是不听黄军命令的下场，快点哭啊求啊，否则下一个就是你们。
哭喊声整齐地无目的地卷地扑出，涣散在苦难的土地上。
看，独孤大侠来了！不知谁惊叫了一声，哭喊声像一阵风快速远遁。众人游目四顾，梅影披着头发，腰间帮着一串手榴弹，一步一步从山岗上走下来，两只脚像两座沉重的山岳，砸地有声，土地震颤！很多年纪大的男女双手合十遥拜，活菩萨啊，救苦救难啊，大恩人啊！有人低低呼喝，快快给大恩人磕头。众人低头垂地：大恩人，活菩萨！
他们用他们仅能想到的仅能做到的，祭拜恩人。
热风掀开梅影的长发，脸色惨白，嘴角挂上轻蔑的微笑，脚步锤击地皮，地皮把震颤传导给每个人的身体，激荡心血。日本兵看到走来的梅影，端着枪呼啦一下子围上，看到梅影腰上的手榴弹和抓在手的引线惊恐地后退。
梅影走一步，鬼子兵惊恐地退后一步。
木笼里站着的梅思庭双手抓着木栅栏，拼死地高声喝道，女儿，好样的，老子有你这样的闺女死而无憾了！孩子，是爹不好，爹只顾着狗都不吃的所谓脸面，那样伤我儿的心，爹有罪啊，爹罪大恶极啊！
梅影站住，抬头盯着木笼，高呼，爹，有您理解就够了，女儿就能安心上路了。可是爹，女儿不孝，连带亲爹遭罪了，女儿给您磕头了。说着，梅影当地跪下，连着给梅思庭磕了三个头，脑袋把干燥的泥土磕下一个浅浅的凹印，凹印染着殷红的血，额头血粘着泥土。
梅思庭高叫，声音冲荡着空气，烈火般燃烧，说，儿啊，谁说忠孝不能两全，爹，今儿见着了！黄泉路上，我们父女作伴！
梅影高声大喝，声音尖利，像一把把锋利的匕首，直刺人们心灵深处，血呼啦啦流在每个有良心人的心里，加速血液的沸腾。梅影道：日本鬼子听着，我梅影就是你们要找的独孤大侠，是我亲手送走了你们四十九个东洋鬼子的命。现在，我来了，如果你们还有点日本武士的尊严，就放了这些老百姓，一切与他们无干！
好，我答应你。宫本得意非凡，朝城下挥手。围着的日本兵撤开包围圈。人们看到了生的希望，可是这个生的权利是一个弱女子用自己的生命和尊严换来的。人群不乏有明理有气节者，他们对着梅影再拜，高呼救命恩人。梅影朝他们微笑，挥挥手说，快快离去，鬼子不是人，防止他们反悔，快快走快走。众人哭泣着依照梅影意思，扶老携幼逃去。梅影瞧着悲惨又无奈的人们，两颗泪珠滑落地面，溅起两朵灰尘的花朵。
梅思庭哈哈大笑，说花木兰啊花木兰啊，哈哈哈哈哈哈……
宫本叫道，梅影，人我放了，该兑现你的诺言了。
梅影抬头大喝，你不是大日本武士吗，不是战无不胜吗，难道还惧怕我一个小女子！
宫本语塞，脸色酱紫。
梅影抓住机会说，我有两点，答应了，我立马卸下手榴弹，随你去报功领赏。
宫本轻狂大笑，说，好，哪两点。
梅影咬字准确，不疾不徐说，一，放下我爹，我们父女见面；二，将抓来的梅镇妇女送过来，我要看着他们离开，然后我随你处置。
宫本朝手下挥手说，放笼子，带上梅镇女人。
木笼在梅影注视里缓缓放下。
城里城外无数双眼睛注视着，随时准备着。一切出乎人们预料地发生了，留下的只有各自的良心和愧疚，还有一群和梅影一样的随时慷慨赴死者。
十五
所有的女人衣衫不整，有的衣服被扯破，鼻青脸肿，还有嘴角流血者，完全失去了往日的光鲜尊贵。梅孝先小老婆一惊一乍，絮絮叨叨，被扯破的胸衣搭拉着，脸上留着血迹，逢人就说，我是镇长三姨太，我没失身我没失身。惊叫，鬼呀鬼子啊！梅孝先闺女和两个儿媳妇按住她，闺女说，三娘，你没失身，我们都没失身……三人眼泪迷糊地看着众女，可怜兮兮。众女低头啜泣。
大门哐当打开，阳光汹涌而入，众女惊恐尖叫，浑身颤抖。那个城头上喊话的金丝眼镜蹬着马靴斜挎着王八盒子摇晃着身子闯入，后面跟着十几个端枪的日本兵。小老婆大笑着扑向金丝眼镜，叫着，我没失身我没失身。跪倒金丝眼镜面前。金丝眼镜抬起马靴大叫，去你老母，早就是黄军的玩物了，还他妈的装贞洁烈女。小老婆被瞪向墙角，脑袋撞到墙面，昏厥过去。金丝眼镜瞧都不瞧，大喝，宫本太君有令，放你等回家。众女惊恐地盯着金丝眼镜，谁也不敢相信。金丝眼镜大怒，咋啦，不想走，那好啊，外面的黄军可是等不及了。轰的一声，众女跌跌撞撞扑向门口。
街上疯跑着一群衣衫破片翻飞披头散发的女人，哭着叫着逃命。金丝眼镜和押解的鬼子兵走在后面。金丝眼镜大笑大叫，慢点慢点，跑那么快干嘛，又不是砍头，你们老爷都等着黄军的剩汤喝呢，哈哈哈。众女听了，停止了奔跑，脚步裹着心事重重，就像去刑场。金丝眼镜说，哎，这就对了，你们现在身份高贵了，黄军用过的女人，量你们老爷不敢慢待。刻毒的提醒，像重锤击打在众女心头，往日的骄狂、刻毒、不可一世死亡了，变回一群可怜可悲可叹的女人，她们深刻体会到了被迫、无奈、弱小。好几个女人又开始了哭哭啼啼，走成了一群悲惨的可怜虫。梅孝先家女人费力地拖着人事不省的小老婆，一路凄凄哀哀，往日的骄横落到烂泥淖里。
梅影和老父亲互相搀扶着矗立城门口，目睹女人们哭哭啼啼走来。梅思庭要上前，梅影拉住说，爹，不用管！梅思庭叹息一声说，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日本鬼子禽兽不如。
爹，畜生听不懂，省省吧。
众女见到梅影父女，特别是梅影绑在腰间的手榴弹，明白是怎么回事了，纷纷跪下，呼喊：恩人啦！梅影怒道，别假惺惺的了，还不赶快走，日本人要是反悔了，你们谁也走不成！众女一片低呼，像一个个丧家之犬跑过梅影父女身边。
看着快要到山岗的众女，梅影回头说，爹，您也走，有我在，他们不敢怎么样。梅思庭转身面对梅影，严肃地说，闺女，爹今儿长脸了，死而无憾！不要劝我，老爹陪着我的好闺女，生死与共！
突然城内枪声和爆炸声猛烈啸叫，梅影父女和日本兵惊愕，看向城内。宫本大喝，防止……没等他的话说完，城外枪声大作，子弹飞蝗般飞向城头，城门处十几个伪军突然朝身边的日本兵开枪。方鲁高声呼喊，梅影、伯父快跑。梅影明白了，这是李湘林方鲁他们在营救自己，带着爹跳下脚边的壕沟。反应过来的日本兵用重火力封锁壕沟，子弹冰雹那样密集，溅起一片片泥土的暴雨，压得父女两抬不起来头。忽然壕沟里窜过来三个伪军，梅影举起一颗手榴弹要同归于尽。伪军大喝，梅影，是我，李湘林。梅影松了一口气，晕倒沟壁，拉了弦的手榴弹嗤嗤地冒着白烟。李湘林纵身飞扑，抓过手榴弹压在身下，手榴弹在李湘林身体刚刚压住的瞬间爆炸。
天空黄橙橙，染了太多的血，硝烟在黄橙橙里弥散，血腥味罩着这片天地。
十六
血蒙蒙的斜阳撒了一路，男人女人走在血路上，一个个走得没心没肺。梅孝先发着垂死的尖叫，这可这么好这可这么好啊！腿一软跪倒泥地，仰面惨呼，祖宗啊，奇耻大辱啊奇耻大辱啊！梅孝先涕泪横流，拍打着泥地。
众人停下脚步，瞧着，谁也不敢上前劝说，因为谁也不知道拿什么劝说，谁都没有心情劝说，他们可都是奇耻大辱的同路人。一个女人咬牙切齿地说，都是你们弄的，整天仁义道德，睁着双眼说瞎话，生生的把一个忠烈女子说成是荡妇是水性杨花，败坏了梅镇侮辱了祖宗，还赶人家走。这下好了，都是荡妇了，你们这些老爷都戴上日本人的绿帽子了，看你们今后怎么办！
一直被人抬着的梅孝先小老婆从担架上翻身下来，她现在不疯了也不半死不活了，瞪着牛眼鄙视斥责的女人，散泼地大叫，咋啦咋啦，胡咧咧啥，啥叫荡妇，老娘身子干净净，拼死保住了身子，要不老娘也不会被打成这个样子！梅孝先家女人一起帮腔，都说他们都保了清白。那个女人哈哈大笑说，好啊，别扯臊了，脱了裤子叫你们男人查验，敢吗？顿时叫骂声四起，众女扑向怒斥的女人，揪头发扯衣服扭打，混乱一团。梅孝先拿过身边一个枪兵的枪朝天开了一枪，大喝，够了，还不够现眼吗？
众女人松手垂头。小老婆气咻咻说，老爷……
闭上你的臭嘴！梅孝先将枪扔给枪兵，拍拍手，厉声道，回镇里谁也不准说说……说这个事！谁说了就沉谁的河！听到没有！众人稀稀拉拉应和。梅孝先大喝，听着，这一切都是梅思庭家那个劣畜闹的，她才是梅镇的大罪人！
小老婆说，对对，一切都是那个梅影的罪恶，她是我们梅镇的公敌是梅镇的耻辱。大家不要互相针对，梅影才是我们受苦受难的根源。
戴眼镜说，对对对，大家统一说辞，这样，我们回家就没事了。听镇长和三姨太的，记住，梅思庭他们家才是我们的公敌。
众人轰然称是。
十七
梅镇四处浓烟滚滚，火光映红了半边天，燃烧的爆炸声此起彼伏，叫骂、哭喊声震得月亮闭上眼睛。
大榆树下挤满了战战兢兢的男女老少，四外的火把不断滴着血红的泪滴，空气里蓄满了死亡的腐败。宫本的脸在火光里摇晃，血红、暴戾，狠毒地盯着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男女老少。梅孝先等乡绅在刺刀的押解下，躬身垂头站在宫本面前，乖得像三孙子。宫本上前抽出指挥刀在梅孝先脑袋上比划，梅孝先妈呀一声跪倒地上，身子像狂风中的小树叶。宫本哈哈大笑，如厉鬼啸叫，插回刀，伸出手拍拍梅孝先的脸，说你的粮食大大的，送给黄军。
梅孝先点头如捣蒜说，有有，梅某倾尽所有，亲自给黄军送去送去。
宫本指着男女老少，说，他们的全部杀掉。
梅孝先急急巴巴说，太君太君，他们都是良民，大大的良民，梅影才是反抗分子，梅影该杀，她的家人该杀！
人群里有人高喊，你放屁，梅影是好人、恩人。
好些人呼喊好人、恩人。
宫本朝天空抬抬手，一梭子子弹掠过呼喊的人群头顶，很多人趴到地面颤抖不已。
梅孝先抬头惊恐地，太太君，我我说错了？宫本抓着梅孝先衣领提溜起来，对着梅孝先的脸咬牙喷射吐沫星子说，你的良心大大的坏了，梅校长救回了你们的女人，你还要杀梅校长？
梅孝先蹬着牛卵的眼睛，他搞不懂宫本怎么替敌人说话了，惶恐地说，是是，太君说得对，梅校长是好人好人，我是忘恩负义的畜生畜生！
那你就该杀！
梅孝先惊愕，气结，扑通跪倒，爬行宫本脚下，哭诉说，太君太君，我该杀，可是我能为太君办差啊，为太君效劳啊，太君您说，我天亮保证亲自带人送粮食到太君的军营。
宫本哈哈大笑说，东西的要，人我也要。
人？梅孝先惊恐地说，太君，我保证效劳，人人人……梅孝先啰嗦着。宫本暴怒，指着众人喝道：喊，叫梅影救你们！
哦，太君，我知道了。梅孝先飞快爬起来，转过身对着众人，大喊，大家一齐喊，请梅大姑出来救我们，不然我们都没命了。快喊快喊。梅大姑，梅菩萨，梅镇父老乡亲求求您了，出来吧，您出来了，三千多条命就保住了。喊啊快喊啊！
哭喊声震天动地冲击而去：梅大姑、梅菩萨在梅镇上空旋转，死亡扑着翅膀乱闯，怪诞地扑打着群山，月亮滴下清冷的泪水，在火光里虚化。
梅影从大榆树背后走出，立即引出群呼：梅大姑！
众日本兵端枪对着梅影，如临大敌。梅影走得地动山摇，地皮嘎嘎怪叫，脸上光影奔腾，眼睛平和地盯着众人，似乎有千言万语要告诉乡亲们，却一句话没说。
学生惨呼，梅老师。一片凄惨的哭泣。
大姑，您老不该出来，留着您能给我们报仇。梅奔捂着耳朵推开人群跑出来阻拦梅影，叫两个日本兵拦住。梅奔放开捂住的手，高喊，大姑，侄儿梅奔以前错了，我不该认贼作父，我们这些人死有余辜，不值得救，你救了他们，事后会反咬一口，不值得不值得啊，我们梅家的大姑奶奶！
砰的一声，梅奔张着嘴巴固定了垂死叫喊的面容，血从子弹击中的洞里汩汩流出，仰面朝天倒下。乡场上又是一片惨呼，人们怎么也没想到猪狗不如的梅奔，在关键时候挺身而出，勇敢地死在宫本的枪下。
宫本将王八盒子插回，朝着走来的梅影虚弱地怪笑。梅影站住，从容不迫地说，宫本，放了乡亲们，我跟你走。
吆西。宫本朝身边的军官耳语。军官大喝，撤退。
鬼子兵潮水般四散，空气骤然冷却。
梅孝先等跪在地上爬不起来。乡场上哭天抹地，人们只能用这个最直接的最无奈的方式感谢救命之恩，没有谁再敢说梅影的不是。谁也没想着离开乡场，梅孝先的女人低着脑袋躲在人群缝隙里，再也不敢耍横。
人们朝着出镇的方向跪着，一双双泪眼仿佛穿越黑暗陪着他们的救命恩人，他们仅能用这种方式表达对梅影的感激、崇敬，还有哀悼。他们心里都明白，梅影一去将再也不回头了。
轰的一声，镇外闪现灿烂的红光，璀璨如节日礼花，铺天盖地照亮了山河大地。
后来人们才从惊吓得连夜逃跑的一个小汉奸嘴里得知，那晚，梅影站到落日崖的山岗上朝着梅镇凝望，宫本来拉他走，梅影乘势抓着宫本，拉响了衣服里面的炸药，不但炸死了宫本还炸死了身边四五个鬼子。说梅大姑就是我们这块土地上的神。
十八
梅镇人找来经验丰富的退休仵作，将带着梅影血衣碎片和可能的骨头残片，归拢一处放入棺材。
出殡那天阴风惨惨，日色无光。全镇男女老少凡是能走动的全体出动，四外的村镇听说了来了很多人，连闻知此事的国民政府和共产党游击队都派了好些官员代表，前来为梅影送行。附近的三十八团团长亲临，带着一个连兵力护送梅影出殡。
梅影的棺木缓行在古老的梅镇街道上，白色的人群簇拥着棺木。人们用泪水洗面，用啼血感恩，用怒火宣誓。梅影死了，尸身残破，换来三千多条生命活着；梅影倒下了，三千多条生命站起来了。
山河哭泣，群山垂首，漫空飘舞着圣洁的雪花。
遵照梅思庭意思，将女儿梅影下葬在梅镇出山口落日崖上，看着梅镇，守护亲人。
古老的梅镇涌来上万人，还有漫山遍野持续赶来的扎白戴麻的人们，青绿的山被白色覆盖。他们为不屈的精神感召，他们为受尽屈辱还守护人民的灵魂送行。据说，梅影是在突然一片血红的阳光下下葬的，棺材落土，血红突然消失，剩下的是上万人的悲痛。
方鲁挖来一颗梅影最喜欢的并蒂山百合，小心栽种到梅影坟头。山百合清雅、高贵，一尘不染，在微风中含着微笑，像一面猎猎招展的旗帜。
好些学生哭晕，好些女人哭得气息奄奄。梅思庭夫妻坚持到女儿坟头堆起，双双晕倒坟地，被人抬回。梅孝先等长跪坟头，叫方嫂、田磊抓起，怒斥。梅孝先惊颤地后退，脚下一滑，顺着落日崖缓坡滚落，摔折了腿，从此躺在家里，直到抗战胜利后在出来过一次，于终日惶恐惊惧里死去。
方鲁栽种好山百合，神情严肃地对着坟头三鞠躬，庄重地说，梅影，那天早晨在河滩上，你说你希望能跟最喜欢的人办一场醉心的婚礼，尽管这里不是河滩，也没有婚纱，但是，我知道你是最喜欢我的，我曾经那么无情地伤害你，导致你的离家出走，希望你能原谅我。希望我们能在九泉之下举办那场醉心的婚礼。
啪的一声爆响，子弹划裂天幕，拖出悠长的尾音。方鲁的手枪抵着太阳穴，在众人目瞪口呆里徐徐倒下，脸上含着微笑房建辉
一
梅镇像头温顺的卧牛，静静地卧在群山怀抱中，浑身上下披绿裹青。麻石板街道被夜露洗得水滋滋亮汪汪，两边排列的早点铺炉火烘热了空气，唤醒了梅镇的早晨。
早起讨生活的人们用身体挖走挡住他们前行的浓雾，又在身后旋转出一朵朵雪莲花，诱人的吆喝声在初日的抬爱里温暖地舒展。镇中有一块不大不小的很有来头的乡场，偏后矗立一颗似乎和古镇同龄的老榆树，巨大的冠盖庇护了乡场，清朝那会用作贴告示和砍头的去处，后来延续了贴告示的传统，免除了杀人的功能，代之为开大会的聚集地，对面是绿茵拱卫的镇公所。挨着镇公所是一座拱背吊满青苔的小桥，清幽的河水绕一个弯划过新开的小学堂，甩向深山的怀抱。
阳光赶起群山的青翠倒立河水里，几只大白鹅嘎嘎叫着踏波掠浪，脚掌下快速开放一串青亮的水花，掩翅在两只翠羽鲜亮的鸭子身后。鸭子丝毫不以为意，专心埋头对着一丛银红色水中根须一通咕咕噜噜，搜食隐藏在根须间的美餐。河水绿茵茵地微笑，洁白的山百合不辞肥瘦地打扮着河滩，卵石在阳光下闪着温润的光泽。
年轻的梅影和方鲁并肩拥着温情漫步河滩鹅卵石，面对此情此景，他们很容易走出一个婚姻的完美。梅影抬手将一绺微风抓下的鬓发掖进眼镜腿里夹住，微笑牵着山光水色，她接受刚刚回国的洋博士方鲁之约，来到清晨的河滩，方鲁说要商量他们的终身大事，定下了他要立马返回重庆就任，抗战时期时间不等人。尽管他们来此目的明确，却谁也没有说正事，脚步徜徉在山水的舒美中，都不想破坏宁静、和平、阳光送暖的早晨。
梅影弯腰折了一支并蒂山百合，嗅着欣赏着，转向白西装白礼帽斜纹紫红领带的方鲁，送出绿茵茵的微笑说，看出什么了？方鲁从绅士的微笑里探出思想，费力地解读山百合，说她是白色的新鲜的。梅影说对也不对，你这个留法博士难道就学会这点浪漫？方鲁笑出不好意思说，我是学习军事的不是去进口他们的浪漫。那你说，我洗耳恭听。梅影笑了，笑碎了一河水，河水亮银子那样怂恿铺排。梅影收住笑说，你就没看出圣洁、高贵、顽强。方鲁哦了一声，像个开蒙的童子，说，那梅校长梅老师能不能为方某启蒙一二。梅影夹夹灵动的眼皮，微笑从嘴角滚落，说你没看出她们在任何地方任何环境里都能生长？河滩上山岗上到处都是她们的家她们的亲人。我是老师，我说一，你去反二反三吧。
方鲁微笑着推推鼻梁上的眼镜，说看来我这个洋博士要好好地解决水土不服了。方鲁起大早来河滩上可不是为了增长学问，他要在感情的热锅里炒出关于他们俩的未来幸福，这也是他在重庆的民国政府报道后就马不停蹄赶回来的原因，希望把小时候方梅两家定下的娃娃亲落到实处。梅影可是留过日本的学生，热心于教育，故而坚辞省府邀请回乡办了小学堂。方鲁不仅要摘婚姻的果实，还要设法打通梅影的思想和他一道去重庆。梅影不和方鲁讨论去重庆的事，指点山水树木花草说事，这里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情意满满。方鲁努力保持绅士风度，希望自己的热乎融化梅影的小心态，绅士地吸收梅影的芳心。梅影学生头上一缕头发再次调皮地滑落，只得重新将她们按捺进本该的座位里，嘴角掀开胜利的微笑，目光里绿意翻涌。方鲁有些急躁了，很想说出自己的大道理，看到梅影走在诗意的微笑里，只好在心里缓释急躁。梅影继续踏着小碎步，走出了温良恭俭让，好像忘记了让方鲁举一反二反三。
山亲爱地拥抱河水，舒展出一副宽大的绿色风景画，一两条小鱼跃出水面，似乎在向鹅们鸭们叫阵，远处几个牧童弃了牛儿不顾，尽情在沙滩上追逐、嬉戏，欢笑声撞进白云的怀抱。
梅影抬起笑意温和的脸庞，目光在画卷上移动，突然打向远处的追逐，把笑洒到他们的欢笑里，扫一眼急迫期待的方鲁，说，方大博士我是个小女子，只喜欢家乡的山水，希望生活在青山绿水的平静里，远离山外的炮火连天。
方鲁推推鼻梁上的眼镜，耐着性子问，难道一个留日学生就没有自己的理想，过着随遇而安的古老日子，这还是新女性吗？山外的炮弹迟早要落到山里，那时候你还能这么恬静、悠然？
梅影站住，瞧着倒映在河水里的蓝天说，理想，呵呵，谁没有理想，我的两个理想之一就是办好镇上新开的小学堂，听到孩子们朗朗的读书声就是天下最美的事，他们长大了会走出大山，去……梅影截断话语，弯腰捡起一块卵石砸进镜子般的河水，河水敞开了一朵喇叭花，飞溅的水珠落下重新砸开了一圈小喇叭花，清亮地笑出满河的畅快，河水的笑音在水面游行、飞越，连接青山扑向蓝天。
方鲁背对着河水挡住梅影的视线，坏笑着逼问梅影第二个理想是什么。梅影笑而不语，再次拾起一块扁平的卵石准备撒手河面，方鲁张开双手不让梅影投掷，说，有理想是好事，难道还怕说出来。梅影丢下卵石，拍拍手掌，目光越过方鲁头顶，投向远山的清越，迷蒙了双眼梦幻似的说，我希望在这里在一个宁静的下午，和我所喜爱的男子举行一场醉心的婚礼。
啪，方鲁拍手掌激发出温暖的脆响，说，那最好，别开生面别开生面，肯定终生不忘！我们俩在这一点上终于找到共同点了，太好了！
啪——勾——突兀、惊颤，拖着尖锐的啸叫撕裂群山的静谧，那是死神传送的请帖。方鲁和梅影终止了调蜜，目光打向声音发出处，那是牛头方向，那里连接山外的道路，火药爆发出强劲，推送子弹划破蓝天。方鲁惊呼，三八大盖，日本人来了！
枪声接二连三下着狗崽子，牛头那边呼喝声直冲云霄，惊恐的绝望的呼叫震动群山，整过镇子跟着震颤、慌乱。梅影急切地说，方鲁，我要去学校。不等方鲁回应，撒腿跑向能看到青绿覆盖下的部分白墙黛瓦。
“鬼子来了！”成为梅镇这个早晨永久的惊恐。
方鲁大喊，梅影，回来，日本人马上就到了，赶快往山里跑！
梅影裙裾翻飞，像一朵速开的蓝色山百合，像一面烈烈招展的旗帜，摇摇送来你走吧，那里有我的学生还有同事！梅影跑得飞快，和刚才判若两人，她在和死亡争抢时间。
进镇子的麻石街上男窜女叫，街面横躺着白的绿的红的各色吃的用的，还有躺在炸坑旁边血呼啦叽的尸体，硝烟弥漫。窝在店铺石阶台上女尸流着最后的血，烧饼摊子倒地旁边的店铺燃烧着大火，黑烟翻滚，冲天而起。啪勾不停，每啪勾一声，准有一个活生生的生命倒下。街口冲进来一群端着长枪戴着黄色招魂耳帖的嗷嗷怪叫的两条腿畜生，枪口冒着硝烟，刺刀上滴着殷红的血，他们见人就杀见东西就抢。两个黄衣畜生抬着一个拼命挣扎尖叫的妇女往门里窜，嘴里胡乱地大笑怪叫，一个鬼子兵枪刺上挑着一个四肢在空气里徒劳乱舞的婴儿，高声大笑大叫，几个围观的日本兵跟着胡叫怪笑。
大火四起，浓烟覆盖，叫声哭声和残忍的笑叫声构筑了梅镇灾难的全景图。
梅镇似乎醒在睡梦里，醒在枪炮的教训里。善良的人们似乎没来得及看清对方，就消失在子弹的扑击中。
这天，永远定格在公元1939年5月6日，湘西一个古镇的早晨。
青山绿水不再静谧优美，和平的阳光再也照不进古老的梅镇。
二
习惯生活在安步当车的千年古老里的山民百姓何曾遭受如此劫难，大部分人纷纷逃亡深山之中，暂时没有逃走的没头苍蝇样乱窜乱撞，烧香拜佛的人不在少处，佛祖非常吝啬他的无边佛法。
学校里早已乱成一锅粥，狼奔豕突，惊恐的哭喊声代替了朗朗的读书声。枪声咋起时，几个男女老师正带着学生准备排练梅影编写的抗日剧《血色》。初闻枪声，一个男老师还开玩笑说，这可是绝好的背景声响。随着更多的枪声还有炮声传来，玩笑声熄灭，惊恐挂到每个师生脸上。枪炮声下的惊叫、镇民的拼死逃跑给他们上了一节惊心动魄亡国课，慌乱哭喊改变了校园。院中竹林边，好几个女生抱团哭啼，余下的学生围住老师张着惊恐、希望的眼睛。老师们没了主意，一个女老师抱住另一个女老师哭泣。有人拉开校门，众人跟着逃出，很快退了回来，个个成了惊弓之鸟，五官变形。那个带头拉开门的田磊老师，狠狠闩上门，大叫，完了，鬼子兵冲过来了，怎么办啊，赶快想法子啊。
都不许哭！梅影如天兵天将突然降临，紧急大喝，说哭喊没用，反而给鬼子指示了方向，别哭别喊，跟我来。哭喊声随着梅影的镇定降温。梅影脸色煞白，胸口剧烈起伏，她是从河滩的爱情温柔地直接冲进可能随时丧命的火坑里，她要挽救她的学生。她的话镇住现场，绝望中的师生像找到生的寄托。梅影指挥老师们带着学生往学校后山跑，她断后，为师生的脱离拖延时间。田磊要和梅影留下来拖延时间，梅影厉声说，保护学生是你最大责任，不要叫我担心。田磊流下眼泪说，是，校长，我拼了命也要送他们走，你你也要……
别婆婆妈妈的，还是男子汉吗，快走！梅影柳眉倒竖，平时的循循善诱、温和的梅影不见了。门外叽里咕噜大叫，砸门声此起彼伏，门板嗦嗦颤抖。梅影上前一把推走田磊，大吼，记住，保护学生是当老师的责任！田磊抹了把眼睛，扛起一个吓晕的女生窜出后门。
梅影站立院中，整理了一下衣服，严肃地盯着被暴力摧残的门板，镇定得像一座巨石。门板哗啦一声向门内倒下，一群凶残的日本兵端着枪冲进来围住梅影。梅影在日本兵冲进来的瞬间身子哆嗦一下，随后稳住，迎着快要刺到脸上的刺刀丝毫不退缩。残暴的鬼子兵歇斯底里，抽回枪，准备将刺刀刺进梅影胸膛，被一个挎着腰刀的军官制止、训斥。鬼子兵收回枪，哈依一声退到一边侍立。军官朝围着的鬼子兵挥挥手，鬼子兵收枪撤围。军官上前用半生不熟的中国话说，你的梅校长？梅影急速打量军官，大义凛然道，是，本校不欢迎你们，请你们立即出去。军官嘿嘿笑说，我们是来帮助你们建立王道乐土，是朋友是客人，留学大日本帝国的梅校长难道没学到一点点礼貌。梅影冷笑，说有端着枪闯进来的客人吗，拿着刺刀威胁主人这还是朋友吗，这就是你们要建立的王道乐土？军官尴尬，脸色血红，尴尬地笑，说，我们不讨论这些，你的老同学在等着，我们是奉命邀请。请！梅影看一眼学校，平静地说，带路。
粗大的大榆树干上绑了七八个壮汉，鬼子兵端枪警戒。乡场上站着一两百哭哭啼啼男女老幼，鬼子兵用刺刀围住，四外高处架起几挺歪把子，虎视眈眈。树旁石凳子上坐着一个中佐鬼子军官，指挥刀立在岔开的两腿之间，一双戴白手套的手按住刀柄，瞪着三角眼欣赏他营造的这幅画面，得意在他脸上流窜。身后站立两个军官，脸上凶神恶煞，侧面躬身站立一个头戴日本军帽着中式衣裤挎盒子炮的中国人，他就是镇上梅老妖的儿子梅奔，因为吃喝嫖赌叫梅老妖赶出家门的败家子，后来听说去了东瀛岛国，没想到十年后成了鬼子兵的狗。
人群后面响起一阵叫骂，人群分开。鬼子兵押着绑缚着双手的梅影进来。众人惊呼，纷纷垂下头颅。田磊和几个男女学生随后押到。
梅影走得大义凛然。押解的军官跑到中佐面前讨好地报告一番，中佐放出微笑站起来走到梅影跟前，说，梅影小姐，没想到在这里见到老同学，难得难得。对不起，都是手下鲁莽，怎么能这么虐待老同学呢。伸手要替梅影解开绳索。梅影沉静地说，不必，这里只有中国人和日本人，没有其他的。中佐诞着脸皮呵呵笑说，误会误会了，我们是来大东亚共荣，建立王道乐土。梅影冷笑，目视现场，说，宫本，这就是你们的共荣，刺刀下的共荣？看着还在冒烟、燃烧的街道和街道上的尸体冷峻地说，这就是的乐土，鲜血、尸体、燃烧的乐土？畜生也讲乐土！
“八嘎”！宫本身边站立的军官狠狠打了梅影一耳光叫骂。宫本抬手制止，脸像个皮蛋，嘿嘿冷笑，指指大树，指指现场的人群，说，我今天只想和老同学畅叙同学之谊，没想到老同学如此不给面子，我是个说话算数的人，这些人是死是活都在老同学你的一念之间。如果答应和我回兵营，这些人马上自由。宫本抬手一招，身后躬身站立的梅奔扯着嗓子对众人道：宫本太君说了，这次来是诚心邀请梅影小姐去军营一叙，商谈建立大东亚共荣事宜，造成现在的不愉快都是不理解造成的，只要梅影小姐，不对，应该是梅影校长，梅校长要是过去商谈，你们不仅不会死而且还能好好地活着，等梅校长和宫本太君商谈好了，我们就是一家人了，你们可都要感谢梅校长啊！
人群里戴着瓜皮帽弓着细腰留着山羊胡子的镇长梅孝先扯着公鸭嗓子大叫，梅大姑，您就答应了吧，您答应了就是我们梅镇的活菩萨，观世音在世啊！好些人跟着附和，喊道，活菩萨啊，答应了吧。梅奔大喊，对，梅校长就是观世音菩萨，她答应了，你们就活了，能过好日子了！
凭什么叫一个姑娘担负这个天大的重责，你们你们还有人性吗？田磊怒声大喝。一个鬼子兵上前打到田磊，几个学生惊呼，护住田磊。中年妇女方嫂大喝，田老师说得对，我们这些人的生死怎么能搁在梅校长一个女子身上，你们这不是帮着鬼子逼梅校长吗？你们你们，还是人吗？镇长身边几个女人上前按住方嫂，一个三十几岁妖娆的女人用帕子塞住方嫂的嘴，阴沉地威胁说，方嫂，你还要不要你的烧饼铺子了。被堵住嘴巴又被人摁住的方嫂挣扎，呜呜地说不出话。
宫本看着现场嘿嘿冷笑。梅影怒喝，宫本，你还有人性吗？
宫本哈哈笑，说，我从来不强人所难，至于人性嘛，那是战争的人性。回头对围着那几个捆绑大汉的士兵挥挥手。啪的一声，一个大汉死在鬼子兵的子弹里。现场大乱，哭喊嚎叫。鬼子兵一阵紧急拉枪栓声。梅奔大喊，肃静肃静，难道你们真要惹怒黄军，统统给黄军做活靶子吗？梅孝先大喝，安静安静，不要惹怒太君！
梅影胸口起伏，脸色血红，对着宫本大喝，宫本，你要是一个军人，冲着我来，给我一颗子弹！
宫本哈哈笑，说，这可是你说的。
校长！学生惊呼。
啪的一声，又一个大汉垂下脑袋，血从胸口汩汩流出，宫本击毙的。全场死寂，睁大了眼睛盯着，惊愕、悲愤。
畜生！梅影怒骂。
梅孝先大呼，大姑，您不能再激怒太君了。求求您了，梅家姑太太！
姑太太，求求您了。梅孝先身边的几个女人齐声呼喊。
梅影盯着她们，激怒道，你们你们。梅影不知道说什么好。
宫本重新走到梅影身边皮笑肉不笑地问，怎么样，老同学，还是不愿意？梅影不愿意和宫本多说一句话，后背对着宫本。宫本盯着梅影的后背恼怒，转头对身边军官耳语。军官招来两个鬼子兵耳语。两个鬼子兵狂笑，放下枪，脱光了上衣。众人看着胆颤心惊，女学生和姑娘们或扭头不敢看或闭上双眼，呼吸凝重，空气仿佛在剧烈燃烧。鬼子兵脱得只剩下一条裤衩，推开前面的男人，一人一个抓出来两个十几岁的少女。少女大哭大叫，众人激动惊呼，想上前救护。鬼子军官对天鸣枪，众人惊恐后退。两个鬼子兵将少女带到大树下，在众目睽睽中按倒她们，骑上怪笑怪叫。
住手！梅影冲着宫本大喝。全场死了般，目光全部集中到梅影和宫本身上。宫本诡秘地笑。梅影决死地说，放开她们，我跟你走！
宫本嘎嘎怪笑，对大树下挥挥手，拍手说，早说，这一切都不会发生，请！
梅影转过身深情巡视在场的梅镇人，目光所到之处响起一片哀嚎，人们多么无奈多么可伶。梅影目光落到学生脸上。学生哭喊道，梅老师，您不能去！梅影闭上双眼，两滴泪水从眼角滚落。
梅影走了，走在一群蝗虫的队伍里，走在阳光惨淡里，走在满街尸体和烟熏火燎里。
三
日本兵满载着战利品撤走了，后面的一群兵还烧了几家房子，在狂笑里踏着梅镇人血迹走的。
梅孝先和他身边的几个女人兔子样窜回去，乡绅们看一眼大树摇摇头走开。乡场上人群哭哭啼啼扶老携幼散去。留下的是那些死了人的苦主和被绑着的家人，方嫂和田磊，还有哭泣的学生们。方鲁冲进现场目睹悲惨，看着参天大树，目光在燃烧，双手举过头顶嚎叫。
镇公所里斑斑驳驳，像个垂死的老人，阴气裹着发霉的空气，播弄死亡味道。梅孝先坐在太师椅里和众乡绅喝着茶商谈事情，好像根本没发生过灾难性事件，两个儿媳一个女儿和一个小老婆妖妖娆娆围拱着有说有笑。小老婆嗲着嗓子说，早知道黄军动用这么大阵仗只是为了一个梅影，还不如早点绑了送过去，免得全镇鸡犬不宁。女儿说，是啊，我瞧着就不舒服，一个女子不在家学女红，办什么新式学堂，镇上好像就她一个能人，这下好了，伤风败俗了吧，自找的。小老婆笑得热气噗噗，说，这下好了，梅思庭那个老东西攀上日本女婿了。大儿媳笑着说，三娘，说错了，那是日本人大公众的女婿呢，那可是一个兵营呢。
喝茶的乡绅有人摇头，有人放下茶杯脸色难看。
够了，都给老子滚，我们说正事。梅孝先听到她们说得不像话，看到乡绅们不满，只得赶她们走。
小老婆扭着水蛇腰不屑地说，媳妇们，跟小妈走，切，就这点能耐。梅孝先摔了茶碗，碎了的瓷片翻着筋斗飞溅，落出一片细碎的闪耀，眼睛瞪圆像要吃人。众人大惊。众女人这才悻悻地扭着屁股走进耳门。
抱着水烟袋乡绅问，要是梅思庭回来追问，我们怎么说？他们家可是有十几条枪。众乡绅附和，惶恐不安。梅孝先拍了桌子，拉着公鸭嗓子说，追问，追问啥，有本事到日本人哪里追问去，今儿这场大灾，根子都在他梅思庭身上，他要不把那丫头送到东洋上学，能认得那个叫宫本的吗？要不是跟宫本勾勾搭搭，他能带着兵来祸害咱们？众乡绅惊愕，张着嘴巴说不出话，目光可怜又可嫌地盯着梅孝先。靠梅孝先身边坐着的戴一副黑框眼镜的刀削脸连忙笑着说，梅翁目光如炬，看得透彻深远，归根结底还是他梅思庭种下的劣根，门风不正，怨谁！
乡绅们有叹息的有附和的，一场邪恶的闹剧在笼子里躁动。
方鲁气冲冲走进公堂，指着众人大怒说，你们你们可都是梅镇的头脑，出了这么大祸事死了那么多人，现在梅影为了保全你们被抓进日本兵营，你们居然还坐在这里喝茶说笑，你们喝下的可是他人的血泪，肠子不烂吗，还笑得出来！
戴眼镜的站起来愠怒，说你可是方家大公子还是留过洋的博士，怎么可以如此咆哮公堂？圣贤之书读到狗肚子里了！
去你妈的圣贤之书，圣贤之书教你见死不救，教你们把一个镇的安危推给一个弱女子！方鲁毫不退让大骂。啪，梅孝先拍桌子咆哮，这里是镇公所，不是你撒野的地方。方鲁盯着梅孝先，眼睛里充血，步步紧逼，咬牙说，哦，镇公所啊，死人了管不管，弱女子被抓了管不管，梅影把自己交出去了，就是为了换得你这样蛇蝎心肠的人活着，太不值得了！梅孝先双眼惊恐步步后退，脸色灰败。方鲁一把薅住梅孝先衣领，大喝，你到底救不救梅影？四个枪兵突然闯入抓住愤怒的方鲁。枪兵是戴眼镜的看到情况不妙，出门招呼进来的。见到枪兵，梅孝先活过来了，声嘶力竭道，拉出去拉出去！
方鲁挣扎着大叫，你们要还是人，要是还有一点点人性，就赶快组织人救梅影，梅影怎么说都是你们的救命恩人！
大榆树下，方嫂手里捧着写有“梅影长生”的木牌，带着学生们和田磊走近树干，把木牌恭恭敬敬放置粗大的树干下的石桌上。田磊带着学生在牌位前摆上香炉和祭品，点燃香插入香炉里。众人退后几步，方嫂双手合十跪下，田磊和学生跟着跪下。方嫂念叨着：大慈大悲的活菩萨梅影，梅大姑，您救了全镇的性命，但愿佛祖保佑您平安无事！学生哭泣，呼喊梅老师！田磊满面泪水说，梅校长，但愿您吉人自有天相，平安渡劫，我们都等着您回来呢！方嫂止不住嚎啕大哭，哭声响成一片，震撼大树，树叶似乎在嗦嗦颤抖。他们身后跪了黑压压一片男女老少，一片哭声。
青色的香烟绕护着哭喊声，震撼整过梅镇，日光惨白，流出殷红的血泪，血红蒙住了天地，风吹响了树梢，呜呜咽咽。
方鲁突然跑过来，抓起跪拜的田磊，怒喝，跟我走！
四
星星像从天幕的破洞里钻出来，繁密地滴着泪珠儿，月亮垂死地斜吊在天幕上，张着半边脸悲惨地瞧着人间。
房间里灯火迷糊一片，家具上像被涂抹了一层黏糊糊的死亡气息。梅影合目坐着，脸上全无血色，像个雕像。桌面摆放着糕点、水果，仍然保持它们的原始。门口两个背抢的日本兵锁住了梅影逃生的可能。自从离开乡场的第一步，梅影就没有打算逃跑，想着如何去死，只有死能解脱一切。一个被日本鬼子抓走的年轻女人，就是逃出去了很难消解那些怀疑的目光，如其忍受别人的怀疑活着还不如死了干净，到了如此地步再想别的那是虚幻的无益的，只能徒增心理负担。她想着如何有尊严的死去，她甚至想到被宫本五花大绑押解刑场，在枪弹的爆响后看着亲爱的蓝天微笑着倒下，倒在山百合的怀抱里，但是心里无数次想着自己的遗憾，再也没机会兑现在夏天的傍晚在美丽的河滩上和自己最爱的男人对着青山、河水还有山百合举办一场醉心的婚礼了，她只能在心里无数次设想那个热切的醉心场景。
一阵沉重的马靴敲击木质楼梯声强烈抬升，楼梯在强暴踢打下哼哼唧唧，像个濒死的病人。梅影呼吸了最后一口人间的空气，等待终极降临。上楼的是宫本，暴虐的马靴声就是宫本残暴的释放，宫本上次在这里带着暴怒离开，留给梅影一个最后的考虑。宫本的马靴踩着中国人的苦难和鲜血跨进房门，随手关闭了它，房间构成一个密闭的恐惧，空气瞬时坚硬。梅影继续保持死亡状态，灵魂似乎脱离身体飞升，在看不见的空中盘旋。宫本这次没有对梅影歇斯底里，马靴踏得轻柔，嘴角似乎挤出微笑，从木质化的空气里迅速传导给梅影耳朵。啪挲，像是一叠轻飘的纸片打击桌面，拍出来的风撞击梅影胸口，血液在血管里四处奔突，血管飘摇着随时爆裂。梅影咬着牙，忍受剧痛，脸色血红。
看看吧，他们都是你的亲人。宫本轻描淡写地笑了，那是吃人后张着血红的口说的，血腥扑鼻。梅影似乎嗅到亲人的熟悉，眼皮跳动，还是开启了眼睛，桌面散落着爸爸妈妈和七岁小弟的照片，这是宫本的恶毒和无人性，用家人来威逼。梅影感到自己像个大海中在狂风暴雨下摇曳的小船，气息悠悠地问，你把他们怎么了？
宫本诡秘地笑，笑声如瓦楞刮着梅影的耳朵、心，痛苦地滴着血。她知道人跟魔鬼无法交流，魔鬼嘴里永远吐不出莲花，问也是白问，合上眼睛在心里为爹妈小弟祈祷。又是啪的一声，一叠照片摔到桌面，阴冷地说，看看吧，他们可都是你的好学生。
你，猪狗不如，畜生！梅影爆出粗口，那是怒急恐惧至极的真实。宫本再次呵呵笑，说如果你好好活着，他们一根头发都不会少。怎么样，条件优厚吧。
无耻！梅影不再冷静了，她知道对面这个冷酷的魔鬼说到做到，只恨自己手里没有枪，怒气、戾气、伤心、悲痛涌上心头，堵塞了大脑，阻断了意识。
夜空泡在垂死里，半个月亮迷迷糊糊像在流泪，草丛里虫子低低地哀鸣，大地和天空在黑暗里颠倒。房间里灯光哀伤地探出窗口，又无力地下垂，跌落濡湿里。宫本那野兽的狰狞割碎了一片片花朵，旋转着飘落死亡的深渊。
骤然的枪声打破了魔鬼的舞会，枪声一声紧似一声，如一只只铁拳砸中魔鬼的头颅。楼门大开，宫本被灯光涂抹成黑炭，慌乱地冲出门，快速扣着衣扣，急问卫兵，哪里打枪？
卫兵指着一个方向说，好像是司令部那里。
枪声、火光编织了魔鬼的死亡链条，大地在颤抖摇晃。
五
城门外的小山岗像一条巨龙静静地卧着，方鲁和田磊等人拿着枪趴在山岗的树林里密切注视城门口。田磊低声问，这行吗？方鲁指指绑在身后树干上穿着和服的日本女人说，有她在，量他宫本没那个胆子，她可是宫本顶头上司的老婆。田磊还是不放心说，万一…
没什么万一。方鲁斩钉截铁道，一会交换后，你们几个不要管我，带着梅影从我们预定好的路线撤离。不用担心我，我可是学军事出身的，你们走得越远我越安全。
说话间，城门楼上火把大亮，烧红了半边天，鬼子兵如临大敌。梅奔的声音遥遥传来，对面的好汉听着，黄军答应你们交换人质，但是你们要确保人质安全，否则梅镇鸡犬不留，石头过刀草木过火！
田磊小声骂道，这个认贼作父的败类！方鲁指指日本女人，顾不上搭理田磊，高喊，你们不要心存侥幸，不要动歪脑筋，我们既然敢来，就有了万全的准备，告诉你们一个消息，不仅城外做好准备，在你们城内若干个要害部门也安放了炸弹，一旦你们打歪主意，城内马上爆炸四起火光冲天！
好，黄军答应你们。这就下去交换人质。
田磊有点发抖。方鲁厉声说，有点中国人骨气好不好，刚才你不是挺有骨气的吗，你没瞧见他们也害怕吗？按照计划行事。方鲁掏出毛巾塞住女人嘴巴，解开绳索，逼着跟自己走。
双方在城外抵近山岗地空地上对峙，火把照耀得如同白昼。大队的日本兵燕翅排开，抢上刺刀寒光闪烁。方鲁让对方士兵退到城门口，否则不交换。宫本只好照做，叫人带出批头散发衣衫不整被堵住嘴巴的梅影上前。
梅奔说黄军是讲信用的，请把夫人放过来。方鲁朝后面挥手，田磊等三人押着日本女人来到身边。方鲁说，看清楚了吗？要不梅奔你过来瞧瞧。梅奔低声告诉宫本，宫本挥手。梅奔胆颤心惊地走过来，仔细打量，回头说，太君，确实是司令夫人。
宫本要同时放人，方鲁不答应，说自己可以站在这里陪着，你们先放人，等我们的人安全了再放。宫本不同意。方鲁用驳壳枪顶着日本女人后脑，女人呜呜大叫。方鲁说，你们人多，有机枪有摩托车，只有我认为我们的人安全了才会放人，千万不要动歪心思。宫本犹豫，梅奔跑回去一阵耳语，宫本不得不下令放梅影。
梅影被绑着双手，走过宫本身边，突然一头撞向宫本，宫本连连后退，还是倒下。谁也没料到梅影不顾性命撞宫本，双方似乎一触即发。梅影要用这个方式激怒宫本杀了自己。宫本爬起来，暴怒，抽出刀要劈了梅影。梅影迎着刀再次冲击。
住手，敢动，立马毙了她！方鲁声嘶力竭道。
六
路上，梅影像个垂死的人，不说一句话，低着脑袋东倒西歪地走着。方鲁想搀扶，梅影尖利地叫道，别碰我！方鲁缩回手，万分惊恐地问，他们他们没把你怎么了吧？梅影不理会，疯了般跑去。
天，亮在满目疮痍里，青烟从废墟里袅袅升起，绕着群山的呜咽。镇口路边的落日崖上皤帆飘飘，纸钱当空，悲伤、凄凉的哭喊声萦绕着坟地，乌鸦盘旋着呱呱怪叫。
几株洁白的山百合，在微风的摇摆里流着泪水。
梅家大门紧闭，没有了往日的枪兵站岗，只有两只石狮子张着空洞的嘴巴无目的地悬望。
门前路上聚集了三三两两的男女，有意无意地瞧着紧闭的大门。梅孝先家的女人在小老婆率领下站到对面，向梅家大门指指点点，肆意嬉笑，招引了一大堆男男女女。听了她们的蛊惑，有人不相信，有人摇头叹息走开，有人随着她们的污蔑兴风作浪，责骂梅思庭门风败坏，表面道貌岸然背地里男盗女娼，将日本人祸害梅镇的责任全部推倒梅家头上，骂梅影臭不要脸，水性杨花，送给一个军营的日本兵用。骂得正起劲的时候，方鲁和田磊他们突然赶到。方鲁责骂他们没良心，说要不是梅影挺身而出那两个姑娘还能保得住清白？接下来还不知道要死多少人有多少妇女被糟蹋。指着梅孝先小老婆和闺女厉声道，要不是梅影挡着，说不定下一个就轮到你们！你们良心叫狗啃了叫猪吃了！方鲁满脸飞红，像一团燃烧的火焰，眼睛奓着，仿佛要吃人。田磊愤怒地说，就没见过你们这样的，真该叫日本兵抓了你们，梅校长为了谁？没有梅校长你们能站在这里说风凉话、侮辱人！
那些跟风的男女低下头，纷纷溜走。梅孝先小老婆和闺女想争辩，看到方鲁变了形的脸，扭屁股逃跑，边走嘴巴还不干不净地道，方家少爷，那可是一个叫猪拱了的烂白菜，你还好这一口。方鲁大怒，要追上去。田磊等强行拉住。田磊说，方博士好男不跟她们这些破烂斗。方鲁垂下胳膊，狠狠地吐口吐沫说，没想到不仅愚昧还是这等侮辱糟蹋人，简直猪狗不如，怎么能叫这样的人生存在这个世界上！
梅家院子空无一人，树叶挂着脑袋，花草抱紧了身子畏缩在阴惨惨的光线里。方鲁等直驱上房，厅堂里空无一人，后面隐隐传来低低的哭泣声，连带着空气叹息。方鲁连叫了几声梅伯父，好大一会儿，梅思庭才在丫头的搀扶下出现，一夜间乌黑的头发披上一层霜，脸像被水泡过的惨白肿胀，目光暗淡不看任何人，坐到太师椅子里似乎对着空气说，来了。方鲁赶紧近前，小心地说，来了，伯父。梅影还好吗，我想给她散散心。梅思庭合上双眼，悠悠地说，她她恐怕没有那个心事了。
怎么了，伯父？方鲁惊愕地问，不敢相信。顽固地说，我知道梅影一定受苦了，心情肯定不好，我还是想当面劝说，事情过去了，就当一阵风刮过去，没什么的，只要天没塌下来就好。梅思庭睁开眼睛，盯着诚意满满的方鲁说，你，真的这么想？
是，伯父，我想现在就见到梅影。梅思庭合上眼睛，搭在椅背上的手轻挥。丫头说，方少爷，我带你过去。
梅影躺在床上，双眼瞪着，好像僵死了。方鲁等梅伯母和丫头离开后，扑到梅影床边急切地说，影，到底怎么了，你要这样折磨自己。眼泪顺着腮流下，目光追着梅影惨白的脸。梅影不说一句话，就是一个活死人。方鲁愈发揪心，说，影，就是有天大的事我们俩个扛总比你一个人闷在心里好，你可是新女性啊，怎么这么想不开。梅影突然大笑，凄厉的声音刀子般扎进方鲁的心窝，血啪嗒啪嗒滴落。方鲁忍着痛苦说，影，别这样，我们可是要在河滩上举办美好婚礼的。梅影笑声骤停，双眼紧闭，眼角慢慢溢出两颗泪珠。方鲁急得在房间里转圈，像个斩掉头颅垂死挣扎的公鸡。
你，走吧，我已经是一个不干净的女人。梅影嘴巴丝毫没动，声音似乎是从地狱里冒上来的，阴冷、坚硬，房间随着这句话翻转。方鲁双眼圆瞪，全身颤栗，突然抱着脑袋嚎叫，发疯地奔出房间跑出梅家。
路上，人们听不清方鲁在叫喊什么，为何如此，只道他疯了。方鲁没头苍蝇样跑回家，气喘吁吁，紧急跪在父母面前连磕三个头，说，父亲母亲，恕孩儿不孝，我走了。老两口惊问去哪儿。母亲说，梅家的婚事怎么办？方鲁起身赤手空拳地雄赳赳走出，撂下一句话说，爱咋办咋办。说完，人已经在门外。老两口惊愕地看着空洞的门，僵在当地。母亲突然高声喊道，不带行李啊！
七
梅影闺房，灯黄光惨，浓重的悲哀装满了每一个空隙。母亲和弟弟守在梅影床边，像守着一个濒临死亡的人。阴风在房间里四下游走，似乎是阎王提前派鬼使来下通知。门哐当一声被推开，屋里人吓了一跳。梅思庭大步闯入。梅母哭泣道，老爷，这样下去可怎么好哇。梅思庭大怒，说，死了算了，梅家担不起这个污名！
什么！梅母惊叫说，她好歹是我们的女儿，外头叫鬼子欺负了，家里你还说这个话，你你这是在逼命吗！梅思庭喝道，妇人之见，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我梅家在镇上住了十几代，从来没有过……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梅影突然坐起来，双眼亮闪闪盯着父母，赤脚下床跪倒父母面前磕头，说女儿还二老养育之恩，从此刻起我不再是梅家女儿！说着，赤脚跑出。
母亲大哭，呼喊，影儿啊妈的心头肉啊，不要走哇。
弟弟惨呼，姐姐，不要走啊！
泪水漫出梅思庭抬着的眼眶，爬上脸，任其滴落。两手一边一个拉住夫人和儿子，厉声说，叫她走！
八
神经高度麻木的梅镇人半死不活地过着他们的日子，像悠悠的河水那样无声无息，唯有方鲁的出走和梅影的逃离重新牵动人们麻木的神经。一些人为方鲁抱屈，更多的人感叹梅影。人们心里都明白是梅影救了梅镇的人，保全那些女人的贞洁，可是又不能公开原谅梅影的失节，还是失节于日本鬼子。田磊、方嫂他们到处替梅影更名，可是没人敢当面赞同，一些好心人只有在夜幕掩护下去大榆树下，对存留着的梅影牌位烧香、拜谒。他们把梅影当成拯救他们的恩人、活菩萨。慢慢地祭拜的人多起来，大榆树下香火比山上仁义庙里的香火还旺盛，关二爷要是有知一定伤心落泪。人们在香烟缭绕里祷告梅影平安无事，在他们心里梅影就是他们的保护神。
香火照亮了人们心头的黑暗，却照不亮梅孝先他们那般人的心里阴暗。
梅孝先在小老婆等女人怂恿下特地召开乡绅会议，议题只有一个，定性梅影是严重失节，辱没梅镇和先人，还严重侮辱了中国人的尊严，派生出两个决定，驱逐梅思庭家出梅镇，不准人祭拜梅影。
梅思庭怎么也没想到，梅家十几代人辛苦攒下的基业毁在梅影手里，通知下达后，没有一句辩解，拖家带口三四十人被枪兵押着离开梅镇。一路上愁云惨淡，人们用眼泪为他们送行。那两个保全贞洁和被救下男人的家庭全体出动，不管梅孝先的什么禁令，带着好吃的哭喊着堵住大路，挡住梅家人，公开在道路上摆上香案祭拜心中的活菩萨梅影。跟来的全体师生哭祭，哭声震撼整过梅镇，哭倒了一大片男女和学生，也引来了更多平日不敢公开自己良心的人，还惊动了附近的山民。他们不辞路远，纷纷赶来祭拜女菩萨。
来祭拜梅影的山民络绎不绝，越来越多，气得梅孝先等人只敢龟缩在镇公所骂娘。
不知是谁喊了一句，梅老先生一家不该走，我们找梅孝先理论去。众人纷纷应和，簇拥着梅家人赶往镇公所。梅孝先何曾见过如此阵仗，绕他们怎么威吓、叫骂，没人理睬。梅孝先叫枪兵抓人，没有一个枪兵愿意出手，反倒是梅孝先被田磊等人抓住，逼梅孝先取消禁令。田磊说，你个黑白不分的老东西，如果你胆敢再如此，老子和你一道跳日落崖，敢不敢！有人干脆说，别跟老狗日的废话，他听不懂人话，干脆给他一粒枪子算了。
梅孝先在群情汹汹下被迫宣布取消驱逐令，保留大榆树下的供奉，派人寻找梅影。
九
山路尽头是一座古砖墙圈着悠久的县城，历经无数风雨的民居不堪重负地苟延着，街面冷冷清清，行人稀少，乞丐特别多，十个人里至少有一个是乞丐。这天，街上多了一个披头散发衣衫破烂的乞丐，脚上的污泥里掺着血污，走一步，青石板上落下一道血脚印，借着手里的树棍支持行走。准备驱逐的乞丐们瞧着血脚印，摇头叹息，无意中看到这个新来的腰间别着两把柳叶刀，更加不敢接近，只好用目光追随。乞丐一路艰难地走向军营，面向军营站了一会，躺倒军营对面的岔路口墙根睡觉大觉，眯缝的眼睛射出寒光，刺向军营门口。
远处的旮旯缝里，好几个乞丐盯着。
日头白花花地下着火，狗蛰伏阴凉之地伸出舌头嚯嚯地排热，乞丐一动不动躺在能烤熟麦饼的墙根，像条抽了脊梁的死狗。房顶上瓦面仿佛过了火，白气滋滋地升腾，空气里飘着焦糊味。军营门口有几次日本兵进出，每次进出，乞丐都放大了眯缝的眼皮。一个拉长的影子靠近乞丐，带来不断增强的喘息声。乞丐掉过手里的树棍，指着逼近的影子，影子不再逼近，声音嫩嫩地说，七爷让我们送水、吃的。乞丐收回树棍，影子缩短，递过来一只大饼一个豁口陶碗，碗里波光潋滟。乞丐夺过碗，把水倒进喉咙里，抓过大饼大口撕扯咀嚼。贴着乞丐耳朵再次爬过来带着奶味的童音，七爷说了，你一个人等于送死，我们在关二爷庙。乞丐停止咀嚼，脖子似乎僵硬，扭头看时，影子早已消失。
日光把墙面压缩为一块巨大的黑影，劈头盖脑蒙住墙根，也蒙住仿佛死了乞丐。黑影伸展到半个街面时候，军营门口响起叽里咕噜的疯狂，两个鬼子军官兴奋地冲着大门而来，梅奔矮了一节放着谄笑随在一个芦柴棒子日本军官身侧，嘴里放着叽里咕噜的马屁。乞丐身子一点一点离开了靠着的墙根，手伸向腰间插着的柳叶刀柄。芦柴棒子正是宫本，距离乞丐四十几步路，快要进入柳叶刀有效击发距离内。乞丐的手把住刀柄，下一秒就是抽刀击发了，抽刀的手腕却叫另一只铁钳子的手抓住，乞丐的手在铁钳子的钳制下像没有分量的棉花。正在乞丐激怒、呼吸粗重之际，响起一声啪，宫本摇晃一下捂住肩膀，倒在梅奔及时伸出的双臂里。枪声引来瞬间的枪声大作，机枪声飞蝗一样扑向乞丐左边的墙头。乞丐耳朵里炸响了一个沉闷，跟我走，没命了什么仇都报不了。
月色漂染了破败的大殿，那些剥落、残缺和报废的什物乱糟糟地被月色刷成冷峻的画页，残留的热空气正在给冷峻固定色彩。外面，落单的子弹在夜空里划出垂死、暴虐的啸叫，粗暴的叫骂声，撞击木板的声音，割裂了本该平静的夜晚，哭喊声染着县城的夜色。
乞丐躺在草席上，头发分开落到脸的两边，暴露出一张虽然涂抹了泥灰但仍然好看的脸，她是个女人，她就是被迫出走的梅影。梅影诀别亲人，直奔县城，守在兵营前的目的显而易见，可惜，她的柳叶刀没有发出，就算发出了不知道能不能击中仇恨的目标，虽然她出生在书剑承传之家，从小也跟着父亲练过武，柳叶刀练得最称手，但是在失衡的心理作用下是否能保持平常的准头还得两说，再加上虚弱的体力，柳叶刀就是飞出去了能否有足够维持快速飞行的能量也是未知数。及时转移目标的那一枪是方鲁开的，方鲁那天离家出走后就发誓一定要杀了宫本，他在县城的行踪叫无处不在的乞丐探知，乞丐的头领七爷找到他，达成共同杀鬼子的合作协议。方鲁早就从身材和走路的姿势上，认出守在军营对面的乞丐就是梅影，他痛恨梅影失身失节，但是不忍心眼看着前去送死，心里还是放不下梅影，关键时候果断开枪。
好几个小乞丐瞪着黑生生的小眼睛盯着昏睡的梅影，十分担心，没有好办法。梅影在感知自己的手完不成击杀目的时，急怒攻心，虚弱的体力用尽晕倒当地，被人背进了关二爷的地盘。方鲁开了一枪后，及时抽身，他无法面对梅影，嘱咐七爷好生照看梅影，自己去继续训练田磊那班人，他要拉起一支复仇的队伍，七爷已经答应了方鲁，合成一股。
来了来了。乞丐头七爷一手端着一只盆子急匆匆进入，小乞丐分开。一只盆里是稀粥，分派小乞丐给梅影喂食，自己拿起另一只盆里棉布，在随后而来的水盆里蘸水，抓起梅影的脚清洗，去掉泥土和血污的脚板划痕杂乱，呲着一道道横七竖八的血口子，蒺藜露出黑乎乎脑袋。七爷拿出镊子夹住黑脑袋拔出，脚板微微颤抖。七爷告诫梅影不要乱动，伤口要是不清理会感染，那样还怎么报仇？
你是谁，为什么要阻止我？梅影气息奄奄地问。一个小乞丐说，他就是我们的七爷，玩枪的。七爷说，对，我就是玩枪的七爷，我是为了……砰，哗啦。梅影踢翻了水盆，怒叫，滚，我不要你管，我要杀宫本那个活畜生。暴怒支持梅影爬起来，摇晃了一下又躺倒。
梅影醒来时候躺在一个简陋的床上，房间里黑乎乎的很难看得清面貌，房间有门没有窗户，门把屋子锁进黑暗，从门缝里挤进来几丝光线泄露了这是一个发光的白天，门外没有任何人为响动，风从门缝里飙进来，在黑暗里斯斯叫，像无数条毒蛇在吐信子。梅影有气无力地看着听着，好像来到了另一个世界，她早已没有了惧怕，也不拿自己当人待，更不把自己当女人，她活着唯一目的就是杀了宫本那个禽兽、魔鬼，哪怕和他同归于尽，她活着就是为了死去，她努力让死去早一天到来。
斯斯的微风伴着丝丝缕缕光亮在黑屋里舞蹈，她不想听不想看，眼睛张得特别大，像要用眼睛吃人。黑暗能叫她安静，那就恰如其分地守着黑暗，直到自己身体完全有了行动能力。她清楚，她还活在人的世界里，但是已经失去了一切，再也不用想那个缥缈的醉心的事了，她只配拥有死亡。
门咬牙切齿地开了，光线轰隆一声扑入，同时送进来龇着毛发的七爷。七爷的脸埋没在光线的推送里，光影在嘴边颤动出声音，饿坏了吧，吃点东西，养好体力好杀鬼子。梅影在门开的瞬间关闭了眼睛，她不想和人有关系，尤其是对她关心的人，她要无情绝情。七爷陪着小心将碗放到床边一张椅子上，说，我叫七爷，也是东北军负伤的连长李湘林，我爱人也是被宫本那个畜生……所以，我脱离了部队，一路追踪下来，我还有十几个好兄弟。李湘林强行灌输自己的经历和苦难，暗示他们是一棵藤上的两个苦瓜，砥砺梅影的求生欲望。
十
梅影终于答应跟李湘林训练，坚持自己的独立单干，说自己的仇不依赖别人，哪怕是自己的亲兄弟都不行。李湘林痛快地答应，悉心教授梅影所有杀日本鬼子的技能。梅影开始了没日没夜的训练，伤痕累累遍体鳞伤，从不叫一声疼和苦，她把自己当成了一架机器，只要机器能运转绝对不会躺下，机器更不会有人的感受！陪练的几个东北军士兵开始个个都是能手，有的甚至不愿意做陪练，认为是耽误时间，摔得梅影浑身是伤。一个月后，士兵们被梅影摔得鼻青脸肿，三个人不是她的对手，各种技能一学就会一学就精，十几个人里只有李湘林和梅影不相伯仲。格斗中梅影不说一句话，完全把对手当成她的复仇对象，眼睛里全是刻骨的狠毒。
在一个无月的夜晚里，梅影从山中营地消失了。得知消息的李湘林随后追赶，哪里还有梅影的踪影。
两天后，县城传出惊人的消息，酒楼上炸死五个日本军官，妓院里两个日本兵死于柳叶飞刀之下。两个现场都留下一张纸，写着独孤二字。日本鬼子如同惊弓之鸟，一两个日本兵大白天都不敢出兵营，城里如临大敌戒备森严。看到纸条的中国人一传十十传百，都说城里来了一个来无影去无踪的独孤大侠，专杀日本鬼子。独孤大侠带给县城人一丝丝亮光，让久违的脸上有了笑的理由。
日本兵龟缩兵营，靠近兵营的地方时常响冷枪，每次枪响必有一个日本兵血花飞溅。凶残的日本兵连日来把县城翻了个底朝天，连独孤大侠的影子都没瞧见，还在清剿中接连死了九个官兵，全城通缉毫无结果，因为见过独孤大侠的日本兵都命丧黄泉。宫本看出了独孤大侠专杀日本兵不杀中国人的漏洞，严令那些汉奸出动四处搜捕，连梅奔也被派出去带队搜查。每天兵营门口绑着十几个老百姓，只要独孤大侠朝兵营开枪就杀三个中国人，这招够歹毒，兵营才得到暂时无事。
独孤大侠也改变了手法，蛰伏城外，专门对出城扫荡的日本兵动手，每次不是一个就是两个，打完就走，绝不恋战。穷凶极恶的鬼子兵毫无办法，好几次清剿变成对长官的保护。
县城出了这号人物，引起了多方寻找，最终都无功而返。独孤大侠行动在风里在迷雾里，没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只有日本兵死亡后出现的独孤二字，字是左手写的毛笔字，从字迹上根本无法判定需要的属性。城里的读书人可遭罪了，都被抓进兵营验证字迹，严刑逼问。
县城成了那些黑乌鸦横行的天下，黑乌鸦是县城百姓送给那些流着中国人的血帮着日本鬼子残害同胞的汉奸，是对汉奸的刻骨诅咒。梅奔试了几次，居然毫发无损，胆子开始发胖，带着手下四处横行。一个夜晚，梅奔醉醺醺从妓院出来，叫一个人薅住衣领，梅奔吓得跪地求饶，抓着的人像从地狱里发出的阴森，喝道，再叫送你见阎王！梅奔只磕头不敢出声。那个阴森低沉道：要想活命滚回梅镇，不要再给鬼子当狗！梅奔压低声音说，是是，再也不敢了，就走就走。阴森声音道：叫梅镇人明白，祸害他们的是日本强盗，不是其他人！梅奔磕头如捣蒜，是是是，一定相告一定相告！您是您是……啊哟。梅奔杀猪似的大叫，双手捂住耳朵，血从指缝里钻出，青石板上躺着一只血耳朵，腥亮地反射着照过来的灯光，血糊糊地悸动。
梅奔捂着耳朵连夜逃回梅镇，窝在家里养伤。听说梅翻译官回来了，梅孝先等人登门拜访，托梅翻译官在黄军面前多说好话，保全梅镇老少。梅奔叽叽哼哼地说不出所以，只让梅孝先他们不要让人知道自己回来了。梅奔害怕极了，血糊糊的耳朵让人终生不忘，一夜之间变了一个人，再也没有了那些恶习，劝说梅老妖赶紧搬离梅镇，不说搬离的原因。梅老妖哪里舍得家产，哪里听得进儿子的话。梅奔急得没办法，单独对爹说独孤大侠其实就是梅影。梅老妖不相信弱不禁风的女子怎么就变成杀人魔王，梅奔磕头赌咒说，梅影的声音他最熟悉，不管怎么变都能听出来。梅老妖拍着脑袋说，是了，梅思庭家世代习武，我怎么把这个忘记了，可是，她一个人，迟早会殃及梅镇，太君要是晓得是我们梅镇的人……爹，您想怎样，我的耳朵可是警告，万万不能啊。
很快，梅孝先知道独孤大侠就是梅影，带着枪兵连夜赶走梅思庭和家人，说不能叫黄军找到祸害梅镇的借口。梅思庭听说独孤大侠就是梅影，没说二话，带着家人乘着夜色离开。岔路口，梅思庭对着县城方向遥拜，嘴里念念有词说：家有此女，我梅思庭祖上积德了。闺女，是为父看错你了，你是贞烈女子，等到平安日，为父一定为你树碑立传，以飨后人！梅思庭洒泪离去，进入深山林场的老宅，留下四个枪兵，剩下的交给前来的田磊，带着进城协作梅影。
十一
连日来，梅孝先派人四处张贴告示，令全体梅镇人安心过日子，说前次日本人来是为了梅思庭的女子，现在梅思庭家走了，梅影也失踪了，再也没有值得黄军惦记的。如果黄军偶尔路过，千万别慌乱，要箪食壶浆以慰大军，定能逢凶化吉平安度过。梅孝先还怕人不识字看不懂，每天派两个枪兵提着铜锣沿街叫喊。那些有良心的人听了在背地里咒骂梅孝先是缩头乌龟是汉奸。田磊和方嫂等带人夜里撕毁告示，白天梅孝先叫人张贴，并说，如果发现再有人撕告示不听劝告，当同梅镇的罪人论处。
三天后的早上，阳光没有分别地照着梅镇，麻石街上有几家店铺刚刚打开门，一群黄祸涌入，皮鞋的铁掌狰狞地敲击麻石，溅起一溜溜火星。这次，日本兵没有大开杀戒，目的明确地直冲镇中而去。老板们吓得赶紧关上门，在门内哆嗦、喘息。
日本兵围住大户，强行带走他们的年轻女子。他们用惊恐的告饶，希求放过，招来的是无情的枪托和皮鞋。宫本领着兵冲进梅孝先家，梅孝先正在茅房里痛快，听到不同往日的嘈杂，吓得屎尿停滞，顾不上屎尿给屁股染色，提上裤子匆匆忙忙赶往客厅。三个老婆两个儿媳和闺女都叫日本兵刺刀押着跪了一大片，垂着脑袋簌簌发抖。梅孝先一手提着裤子放出无限欢笑说，太君太君辛苦，没想到太君如此勤劳，请坐请坐。高声叫道，来人啦，给太君备茶备饭，杀猪犒劳太君。宫本用生硬的中国话说，不用，梅桑，你是大日本大大的朋友，肯为大日本圣战出力？
梅孝先点头哈腰，一手紧紧抓住裤腰满面笑容说，一定出力一定出力，太君尽管吩咐。宫本哈哈笑，吆西，很好，大日本士兵前线作战的辛苦。
辛苦辛苦，大大的辛苦。梅孝先应和着，偷眼瞧着跪地的女人们，一个个像拔了毛的秃尾巴鸡。宫本说，那好，黄军需要你家的女人慰劳慰劳那些辛苦的士兵。
啊？太君太君，那可不行，她们是乡野之人，见不得大世面，惹怒了黄军，那可不是闹着玩的啊，太君太君太君您行行好。梅孝先眼泪鼻涕齐出，双手作揖，忘记了提着的裤子，裤子滑落，露出两只干帮帮的光葫芦腿，两股间夹了条变了形的小黄鱼。女人惊呼，梅孝先似乎意识到，赶紧提起裤子，急赤白眼地哀求，太君太君……八嘎！宫本身边的军官抽出抵住梅孝先的脖子。梅孝先妈呀一声瘫坐地面，浑身筛糠，他睡着想醒了也不愿意相信，自己真心求得共荣共存大计的黄军竟然不认他这个优良奴才，对他这个一心求安的良民顺民下毒手。脖子上寒冷钻心，眼前寒光闪闪，刀不是来跟他梅孝先商量共荣共存，是要吃他的肉，毁他的脸，如果不答应，人头立马搬家，女人照样被带走。宫本似乎并不同情颤抖的梅孝先，也不理会梅孝先的真心，挥手叫士兵带走哭哭啼啼的女人。梅孝先哭着喊道，不要反抗啊，要保全好自己啊。
呸，梅老狗，你也有今天啊，你不是一心巴结日本人吗，添鬼子的屁眼吗？咋样，日本人给你戴上多少顶绿帽子，够你老乌龟受用下半辈子！骂梅孝先是他的二姨太。骂完，二姨太乘日本兵不注意，一头撞死在客厅立柱上。
客厅里顿时沉寂，人们来不及思想，二姨太完成了她的忠烈和大义，倒在地面像一座躺着的不朽丰碑。
街上踢踢踏踏走着十几串穿银代金的富家女人，哭哭啼啼和叫骂声杂交。
那些平日很威风的狗们不知道躲到那个地洞里了。街上留着日本人的告示，令梅影三天内到军营自首，否则将这些女人统统充当慰安妇送往前线，然后梅镇鸡犬不留。女人们脚步沉重地踢打着麻石街道，仿佛踢打着在人们心头。人们虽然痛恨这些大户，也痛恨那些仗势欺人的太太小姐，但是他们毕竟是中国人。暗中盯着的人们个个咬牙切齿，但是毫无办法，空怀满腔悲愤。
十二
梅思庭面色晦暗地躺着唉声叹气，目光空前疲惫，头发似乎又白了些许，手里的书摇摇欲坠，管家匆匆跑来告诉他梅孝先他们来了。梅思庭目光冷悠悠地打向柴门，梅孝先等衣衫不整弓腰窜入，热切的目光碰触梅思庭冰冷的目光，搅扭着跌落泥地。梅孝先在梅思庭丈外止步垂首，后背上露出两根带刺的荆条，脸似乎从死人堆里捡回来。梅思庭将书放置竹椅上，微微挪挪屁股，端正身体问此来何事。梅孝先突然跪下双手合十，急切说，太爷，是我孝先对不住太爷，晚辈有眼无珠，可都是职责在身啊，是全镇三千多人的性命逼的啊，太爷能体谅晚辈吗？跟着梅孝先先后跪倒的乡绅齐声呼喊“太爷”。梅思庭再也坐不住了，站起来惊问又发生什么大事。梅思庭想到他们来肯定有事，没想居然以这种形式表示，他想到逼他们全家老少离开时候的绝情，何曾把他当太爷了！如此表示除非梅镇遭遇了空前灾变，有求自己，否则梅孝先和众乡绅不会自贬身份下贱到不齿地步，内心自然惊愕，脸上波纹不显。
荆条高高举在梅孝先手里，梅思庭瞧着并不接荆条，说，有话说，用不着古人那一套，起来说话。梅孝先诺诺连声，颤颤巍巍地爬起来，脸上泪水流出两条沟，将荆条递给管家说，太爷想什么时候惩罚，孝先随时恭候。梅思庭瞧着心有不忍，咽下嘴里的愤怒说，啥事？梅孝先嘴唇哆嗦着语言不清，身后的戴眼镜乡绅代替梅孝先说明刚刚镇上发生的大灾变。梅思庭听了阴霾覆面，低头不语。众乡绅恳求梅思庭救救他们的女人，神情垂死得像一只只瘟头鸡。
梅思庭背过身体，背对着众人，声音阴沉道，众位请回，恕梅某无能为力，请不要再拿小女做挡箭牌，小女可是众位的眼中钉，早已亡命天涯，就是梅某想出头也是心有余力不足。
太爷，姑奶奶可是叫日本人闻风丧胆的独孤大侠！
太爷，大姑可是女中豪杰！
太爷，我等有眼无珠，错怪了姑奶奶了！
太爷，姑奶奶可是活菩萨啊，那天乡场上要不是姑奶奶侠肝义胆挺身而出，不晓得有多少人被杀，有多少良家妇女被祸害啊，太爷！
乡绅们说得义正辞严，涕泪横流。现在的梅影在他们嘴里就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是舍身赴死的大义凛然。原来他们心里还存着如此圣神的判词，可是说在此时此地显得分外虚假，还滑稽。梅思庭明白他们都是为了自己才临时抱佛脚，想出手，却像深陷水井里的牯牛有劲使不出。他清楚，这些人是想女儿再次为他们牺牲，牺牲完了还不是……他的心在颤抖，不敢想下去。他痛恨自己，是自己的冲动和恶言逼走了女儿，现在是生事死都不知道，又能到哪里去找到女儿？梅思庭的为难似乎早就被来人料到，戴眼镜的说，只要太爷往城门上一站，保管大姑在一天之内现身。梅思庭没想到戴眼镜的如此歹毒，这是要把自己送给日本鬼子做人质，真正坏透了的烂瓤子。梅思庭仰面长吁，罢了罢了，看来我这把老骨头非要让日本人敲骨吸髓了。
镇前路上，众人挡住梅思庭的马车，不准前去送死。田磊等围住梅孝先等人大骂他们丧尽天良，为虎作伥，毁了人家女儿还想毁了年老的父亲。方嫂骂道，梅孝先，你枉披了一张人皮，怎么干出如此猪狗不如的蠢事，你们不是日本鬼子的良民吗，不是太君前太君后吗，不是要大东亚共荣吗，怎么你们的太君不拿你们当朋友了不拿你们当人了？梅孝先等人在众人群情汹汹里，老脸紫红，说不出半个字，像一只只丧家犬。
眼看走不成了，梅思庭站到车辕上高声喊道：父老乡亲们，为了我们梅镇的安宁，老朽父女愿意投身虎口，他们的家人也是梅镇人，也是中国人，救他们就是救我们自己，不要为难了，早一点救出他们早安宁。
不行，您去了就是有去无回！
您去了也救不回她们，日本人不是人是畜生！
我们不能再叫好人伤心又流泪，更不能无价值地牺牲！
不去，他们活该！平日里不是威风凛凛吗，不是欺男霸女吗？
梅思庭双手抱拳，高喊：众位乡亲，原先老朽也错怪了小女，认为她失节失贞，有辱门风愧对先人，现在老朽明白了，小女那是舍生取大义，救民于水火，那是大忠大孝，有女如此老朽值得了，列祖列宗有光彩了。
众人抬着泪眼喷着怒火盯着梅思庭。梅思庭泪流满面，一副慨然赴死的果决，说女儿尚且如此，老父何惜此衰残之身，但愿将来天下太平了，你们把老朽父女合葬于这东边山岗落日崖上，我们父女守着关隘保梅镇平安！说罢，不等众人反映，拿起马鞭狠抽马屁股，受惊的马拉着马车冲决而去，身后响起震天的哭喊、惨呼。
天边摇摇传来：我们死了，但愿乡亲们好好活着——
十三
众女人被关在一个尿骚扑鼻的屋子里，满室哭哭啼啼，一个个失去了往日的骄横，灰头土脸得像一群逃难的灾民。梅孝先小老婆呵斥众人，说黄军不会把我们咋样，是拿我们引梅家那个小荡妇现身，我们都会好好回家的。
一个女子道，早想到如此，我们就不该那么编排梅大姑，现在我们都这样了还有什么脸面说她！她好歹是杀日本鬼子的独孤大侠！
呸，啥子叫独孤大侠，骚货烂货，她也配跟咱们比，切，我们好歹完好。小老婆话还没落音，大门轰然打开，涌进来一大批日本兵。妇女们惊呼，互相扭抱在一切，浑身打着摆子。小老婆站立，笑对日本兵说，太君，我们都是良民，我是梅镇长夫人。当头的军官盯着小老婆嘎嘎怪叫，说夫人夫人好，来共荣共荣！上前抱住小老婆，小老婆惊叫、挣扎，还是被拖走。剩下的日本兵像饿狼张着血盆大口扑向一群惊恐的羔羊，惊呼、惨叫在军营里肆虐，那么苍白那么垂死，狂笑、怪笑在军营里横冲直撞，那是魔鬼的狂欢。
李湘林和方鲁一边一个死死抓着梅影的两只胳膊不松手。梅影刻骨地盯着两人，声音阴冷地说，就是死了也要救出父亲，不然我就是畜生不如。你们放开，你们怕死躲着。
李湘林、方鲁道：谁怕死了？李湘林说，要死也不是这个鲁莽的死法，我们要想个周全的法子，引开他们才好乘机动手。方鲁赞同说，往日我们用独孤大侠杀日本鬼子不都是采取多点呼应吗，他们哪次真正抓住我们了？梅影阴毒地分别盯了两人一眼，垂下脑袋。李湘林说，哎，这就对了。宫本绑着老父亲就是引你主动出现，清除你这个眼中钉独孤大侠。梅影似乎点了点头。两人放开梅影的胳膊，紧急讨论营救计划。梅影靠着墙壁闭上眼睛休息。
一个乞丐闯入，说宫本那狗日的放出话，梅小姐要再不出现，每隔一个时辰杀十个老百姓，还要……李湘林对乞丐摇手，指指睡着的梅影。乞丐凑近李湘林耳边细说。李湘林和方鲁万万没想到，就在他们商量计划的时候，梅影悄悄从窗户爬出。
十四
梅思庭吊在城门上方木笼里，宫本等站立城楼垛口，盯着下用枪赶来观看的老百姓。城楼和城门两边驾着机枪，如临大敌。一个戴金丝眼镜的汉奸在城楼高声叫唤，下面的百姓听着，笼子里的人就是你们所说的独孤大侠梅影的亲爹，谁和黄军作对就是这个下场。宫本太君说了，太君不想为难你们，只要梅影前来自首，你们会平安无事，如果执迷不悟，每隔一个时辰杀了你们中十个人。人群轰然，哭喊声震天动地。宫本瞧着从鼻子里哼哼怪笑，对着金丝眼镜挥手，你的告诉他们，叫他们跪求梅的。
是，太君。汉奸对着城下，声音撕裂地嚎叫，你们听着，求太君没用，还是跪下，跪下求梅影吧，求独孤大侠吧，她可是你们的活菩萨，她不会看着你们被杀不管！跪下跪下！
人群轰然跪了一地，声音嘈杂地惨呼，独孤大侠，救救我们吧！
看押的日本兵兴奋得嚎叫、怪笑。
笼子里的梅思庭悲愤地合上双目。
太阳火龙龙地炙烤着人群，绝望的哭喊声搅着热气喷向远方。他们无辜得像地上的蝼蚁，他们卑微地祈求生的希望。有人不跪，高声喝道，你们不要这样，这是日本鬼子的毒计，就是要利用你们当人质，引诱独孤大侠出来。独孤大侠可是我们民族的……砰的一声，那个有骨气的清醒的人倒在宫本的手枪下，枪口还冒着蓝幽幽的烟，宫本得意吹吹枪口，面露狰狞的笑。
众人咋听枪响，惊呆了，忘记了呼喊、哭诉。热血汉子身子摇晃着转身面对城楼，顽强抬起手指向城楼，说不出话，身体不甘心地向后倒下，灰尘四射。众人惊恐，大气不敢出。金丝眼镜狂躁地喊道，看到了吧，这就是不听黄军命令的下场，快点哭啊求啊，否则下一个就是你们。
哭喊声整齐地无目的地卷地扑出，涣散在苦难的土地上。
看，独孤大侠来了！不知谁惊叫了一声，哭喊声像一阵风快速远遁。众人游目四顾，梅影披着头发，腰间帮着一串手榴弹，一步一步从山岗上走下来，两只脚像两座沉重的山岳，砸地有声，土地震颤！很多年纪大的男女双手合十遥拜，活菩萨啊，救苦救难啊，大恩人啊！有人低低呼喝，快快给大恩人磕头。众人低头垂地：大恩人，活菩萨！
他们用他们仅能想到的仅能做到的，祭拜恩人。
热风掀开梅影的长发，脸色惨白，嘴角挂上轻蔑的微笑，脚步锤击地皮，地皮把震颤传导给每个人的身体，激荡心血。日本兵看到走来的梅影，端着枪呼啦一下子围上，看到梅影腰上的手榴弹和抓在手的引线惊恐地后退。
梅影走一步，鬼子兵惊恐地退后一步。
木笼里站着的梅思庭双手抓着木栅栏，拼死地高声喝道，女儿，好样的，老子有你这样的闺女死而无憾了！孩子，是爹不好，爹只顾着狗都不吃的所谓脸面，那样伤我儿的心，爹有罪啊，爹罪大恶极啊！
梅影站住，抬头盯着木笼，高呼，爹，有您理解就够了，女儿就能安心上路了。可是爹，女儿不孝，连带亲爹遭罪了，女儿给您磕头了。说着，梅影当地跪下，连着给梅思庭磕了三个头，脑袋把干燥的泥土磕下一个浅浅的凹印，凹印染着殷红的血，额头血粘着泥土。
梅思庭高叫，声音冲荡着空气，烈火般燃烧，说，儿啊，谁说忠孝不能两全，爹，今儿见着了！黄泉路上，我们父女作伴！
梅影高声大喝，声音尖利，像一把把锋利的匕首，直刺人们心灵深处，血呼啦啦流在每个有良心人的心里，加速血液的沸腾。梅影道：日本鬼子听着，我梅影就是你们要找的独孤大侠，是我亲手送走了你们四十九个东洋鬼子的命。现在，我来了，如果你们还有点日本武士的尊严，就放了这些老百姓，一切与他们无干！
好，我答应你。宫本得意非凡，朝城下挥手。围着的日本兵撤开包围圈。人们看到了生的希望，可是这个生的权利是一个弱女子用自己的生命和尊严换来的。人群不乏有明理有气节者，他们对着梅影再拜，高呼救命恩人。梅影朝他们微笑，挥挥手说，快快离去，鬼子不是人，防止他们反悔，快快走快走。众人哭泣着依照梅影意思，扶老携幼逃去。梅影瞧着悲惨又无奈的人们，两颗泪珠滑落地面，溅起两朵灰尘的花朵。
梅思庭哈哈大笑，说花木兰啊花木兰啊，哈哈哈哈哈哈……
宫本叫道，梅影，人我放了，该兑现你的诺言了。
梅影抬头大喝，你不是大日本武士吗，不是战无不胜吗，难道还惧怕我一个小女子！
宫本语塞，脸色酱紫。
梅影抓住机会说，我有两点，答应了，我立马卸下手榴弹，随你去报功领赏。
宫本轻狂大笑，说，好，哪两点。
梅影咬字准确，不疾不徐说，一，放下我爹，我们父女见面；二，将抓来的梅镇妇女送过来，我要看着他们离开，然后我随你处置。
宫本朝手下挥手说，放笼子，带上梅镇女人。
木笼在梅影注视里缓缓放下。
城里城外无数双眼睛注视着，随时准备着。一切出乎人们预料地发生了，留下的只有各自的良心和愧疚，还有一群和梅影一样的随时慷慨赴死者。
十五
所有的女人衣衫不整，有的衣服被扯破，鼻青脸肿，还有嘴角流血者，完全失去了往日的光鲜尊贵。梅孝先小老婆一惊一乍，絮絮叨叨，被扯破的胸衣搭拉着，脸上留着血迹，逢人就说，我是镇长三姨太，我没失身我没失身。惊叫，鬼呀鬼子啊！梅孝先闺女和两个儿媳妇按住她，闺女说，三娘，你没失身，我们都没失身……三人眼泪迷糊地看着众女，可怜兮兮。众女低头啜泣。
大门哐当打开，阳光汹涌而入，众女惊恐尖叫，浑身颤抖。那个城头上喊话的金丝眼镜蹬着马靴斜挎着王八盒子摇晃着身子闯入，后面跟着十几个端枪的日本兵。小老婆大笑着扑向金丝眼镜，叫着，我没失身我没失身。跪倒金丝眼镜面前。金丝眼镜抬起马靴大叫，去你老母，早就是黄军的玩物了，还他妈的装贞洁烈女。小老婆被瞪向墙角，脑袋撞到墙面，昏厥过去。金丝眼镜瞧都不瞧，大喝，宫本太君有令，放你等回家。众女惊恐地盯着金丝眼镜，谁也不敢相信。金丝眼镜大怒，咋啦，不想走，那好啊，外面的黄军可是等不及了。轰的一声，众女跌跌撞撞扑向门口。
街上疯跑着一群衣衫破片翻飞披头散发的女人，哭着叫着逃命。金丝眼镜和押解的鬼子兵走在后面。金丝眼镜大笑大叫，慢点慢点，跑那么快干嘛，又不是砍头，你们老爷都等着黄军的剩汤喝呢，哈哈哈。众女听了，停止了奔跑，脚步裹着心事重重，就像去刑场。金丝眼镜说，哎，这就对了，你们现在身份高贵了，黄军用过的女人，量你们老爷不敢慢待。刻毒的提醒，像重锤击打在众女心头，往日的骄狂、刻毒、不可一世死亡了，变回一群可怜可悲可叹的女人，她们深刻体会到了被迫、无奈、弱小。好几个女人又开始了哭哭啼啼，走成了一群悲惨的可怜虫。梅孝先家女人费力地拖着人事不省的小老婆，一路凄凄哀哀，往日的骄横落到烂泥淖里。
梅影和老父亲互相搀扶着矗立城门口，目睹女人们哭哭啼啼走来。梅思庭要上前，梅影拉住说，爹，不用管！梅思庭叹息一声说，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日本鬼子禽兽不如。
爹，畜生听不懂，省省吧。
众女见到梅影父女，特别是梅影绑在腰间的手榴弹，明白是怎么回事了，纷纷跪下，呼喊：恩人啦！梅影怒道，别假惺惺的了，还不赶快走，日本人要是反悔了，你们谁也走不成！众女一片低呼，像一个个丧家之犬跑过梅影父女身边。
看着快要到山岗的众女，梅影回头说，爹，您也走，有我在，他们不敢怎么样。梅思庭转身面对梅影，严肃地说，闺女，爹今儿长脸了，死而无憾！不要劝我，老爹陪着我的好闺女，生死与共！
突然城内枪声和爆炸声猛烈啸叫，梅影父女和日本兵惊愕，看向城内。宫本大喝，防止……没等他的话说完，城外枪声大作，子弹飞蝗般飞向城头，城门处十几个伪军突然朝身边的日本兵开枪。方鲁高声呼喊，梅影、伯父快跑。梅影明白了，这是李湘林方鲁他们在营救自己，带着爹跳下脚边的壕沟。反应过来的日本兵用重火力封锁壕沟，子弹冰雹那样密集，溅起一片片泥土的暴雨，压得父女两抬不起来头。忽然壕沟里窜过来三个伪军，梅影举起一颗手榴弹要同归于尽。伪军大喝，梅影，是我，李湘林。梅影松了一口气，晕倒沟壁，拉了弦的手榴弹嗤嗤地冒着白烟。李湘林纵身飞扑，抓过手榴弹压在身下，手榴弹在李湘林身体刚刚压住的瞬间爆炸。
天空黄橙橙，染了太多的血，硝烟在黄橙橙里弥散，血腥味罩着这片天地。
十六
血蒙蒙的斜阳撒了一路，男人女人走在血路上，一个个走得没心没肺。梅孝先发着垂死的尖叫，这可这么好这可这么好啊！腿一软跪倒泥地，仰面惨呼，祖宗啊，奇耻大辱啊奇耻大辱啊！梅孝先涕泪横流，拍打着泥地。
众人停下脚步，瞧着，谁也不敢上前劝说，因为谁也不知道拿什么劝说，谁都没有心情劝说，他们可都是奇耻大辱的同路人。一个女人咬牙切齿地说，都是你们弄的，整天仁义道德，睁着双眼说瞎话，生生的把一个忠烈女子说成是荡妇是水性杨花，败坏了梅镇侮辱了祖宗，还赶人家走。这下好了，都是荡妇了，你们这些老爷都戴上日本人的绿帽子了，看你们今后怎么办！
一直被人抬着的梅孝先小老婆从担架上翻身下来，她现在不疯了也不半死不活了，瞪着牛眼鄙视斥责的女人，散泼地大叫，咋啦咋啦，胡咧咧啥，啥叫荡妇，老娘身子干净净，拼死保住了身子，要不老娘也不会被打成这个样子！梅孝先家女人一起帮腔，都说他们都保了清白。那个女人哈哈大笑说，好啊，别扯臊了，脱了裤子叫你们男人查验，敢吗？顿时叫骂声四起，众女扑向怒斥的女人，揪头发扯衣服扭打，混乱一团。梅孝先拿过身边一个枪兵的枪朝天开了一枪，大喝，够了，还不够现眼吗？
众女人松手垂头。小老婆气咻咻说，老爷……
闭上你的臭嘴！梅孝先将枪扔给枪兵，拍拍手，厉声道，回镇里谁也不准说说……说这个事！谁说了就沉谁的河！听到没有！众人稀稀拉拉应和。梅孝先大喝，听着，这一切都是梅思庭家那个劣畜闹的，她才是梅镇的大罪人！
小老婆说，对对，一切都是那个梅影的罪恶，她是我们梅镇的公敌是梅镇的耻辱。大家不要互相针对，梅影才是我们受苦受难的根源。
戴眼镜说，对对对，大家统一说辞，这样，我们回家就没事了。听镇长和三姨太的，记住，梅思庭他们家才是我们的公敌。
众人轰然称是。
十七
梅镇四处浓烟滚滚，火光映红了半边天，燃烧的爆炸声此起彼伏，叫骂、哭喊声震得月亮闭上眼睛。
大榆树下挤满了战战兢兢的男女老少，四外的火把不断滴着血红的泪滴，空气里蓄满了死亡的腐败。宫本的脸在火光里摇晃，血红、暴戾，狠毒地盯着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男女老少。梅孝先等乡绅在刺刀的押解下，躬身垂头站在宫本面前，乖得像三孙子。宫本上前抽出指挥刀在梅孝先脑袋上比划，梅孝先妈呀一声跪倒地上，身子像狂风中的小树叶。宫本哈哈大笑，如厉鬼啸叫，插回刀，伸出手拍拍梅孝先的脸，说你的粮食大大的，送给黄军。
梅孝先点头如捣蒜说，有有，梅某倾尽所有，亲自给黄军送去送去。
宫本指着男女老少，说，他们的全部杀掉。
梅孝先急急巴巴说，太君太君，他们都是良民，大大的良民，梅影才是反抗分子，梅影该杀，她的家人该杀！
人群里有人高喊，你放屁，梅影是好人、恩人。
好些人呼喊好人、恩人。
宫本朝天空抬抬手，一梭子子弹掠过呼喊的人群头顶，很多人趴到地面颤抖不已。
梅孝先抬头惊恐地，太太君，我我说错了？宫本抓着梅孝先衣领提溜起来，对着梅孝先的脸咬牙喷射吐沫星子说，你的良心大大的坏了，梅校长救回了你们的女人，你还要杀梅校长？
梅孝先蹬着牛卵的眼睛，他搞不懂宫本怎么替敌人说话了，惶恐地说，是是，太君说得对，梅校长是好人好人，我是忘恩负义的畜生畜生！
那你就该杀！
梅孝先惊愕，气结，扑通跪倒，爬行宫本脚下，哭诉说，太君太君，我该杀，可是我能为太君办差啊，为太君效劳啊，太君您说，我天亮保证亲自带人送粮食到太君的军营。
宫本哈哈大笑说，东西的要，人我也要。
人？梅孝先惊恐地说，太君，我保证效劳，人人人……梅孝先啰嗦着。宫本暴怒，指着众人喝道：喊，叫梅影救你们！
哦，太君，我知道了。梅孝先飞快爬起来，转过身对着众人，大喊，大家一齐喊，请梅大姑出来救我们，不然我们都没命了。快喊快喊。梅大姑，梅菩萨，梅镇父老乡亲求求您了，出来吧，您出来了，三千多条命就保住了。喊啊快喊啊！
哭喊声震天动地冲击而去：梅大姑、梅菩萨在梅镇上空旋转，死亡扑着翅膀乱闯，怪诞地扑打着群山，月亮滴下清冷的泪水，在火光里虚化。
梅影从大榆树背后走出，立即引出群呼：梅大姑！
众日本兵端枪对着梅影，如临大敌。梅影走得地动山摇，地皮嘎嘎怪叫，脸上光影奔腾，眼睛平和地盯着众人，似乎有千言万语要告诉乡亲们，却一句话没说。
学生惨呼，梅老师。一片凄惨的哭泣。
大姑，您老不该出来，留着您能给我们报仇。梅奔捂着耳朵推开人群跑出来阻拦梅影，叫两个日本兵拦住。梅奔放开捂住的手，高喊，大姑，侄儿梅奔以前错了，我不该认贼作父，我们这些人死有余辜，不值得救，你救了他们，事后会反咬一口，不值得不值得啊，我们梅家的大姑奶奶！
砰的一声，梅奔张着嘴巴固定了垂死叫喊的面容，血从子弹击中的洞里汩汩流出，仰面朝天倒下。乡场上又是一片惨呼，人们怎么也没想到猪狗不如的梅奔，在关键时候挺身而出，勇敢地死在宫本的枪下。
宫本将王八盒子插回，朝着走来的梅影虚弱地怪笑。梅影站住，从容不迫地说，宫本，放了乡亲们，我跟你走。
吆西。宫本朝身边的军官耳语。军官大喝，撤退。
鬼子兵潮水般四散，空气骤然冷却。
梅孝先等跪在地上爬不起来。乡场上哭天抹地，人们只能用这个最直接的最无奈的方式感谢救命之恩，没有谁再敢说梅影的不是。谁也没想着离开乡场，梅孝先的女人低着脑袋躲在人群缝隙里，再也不敢耍横。
人们朝着出镇的方向跪着，一双双泪眼仿佛穿越黑暗陪着他们的救命恩人，他们仅能用这种方式表达对梅影的感激、崇敬，还有哀悼。他们心里都明白，梅影一去将再也不回头了。
轰的一声，镇外闪现灿烂的红光，璀璨如节日礼花，铺天盖地照亮了山河大地。
后来人们才从惊吓得连夜逃跑的一个小汉奸嘴里得知，那晚，梅影站到落日崖的山岗上朝着梅镇凝望，宫本来拉他走，梅影乘势抓着宫本，拉响了衣服里面的炸药，不但炸死了宫本还炸死了身边四五个鬼子。说梅大姑就是我们这块土地上的神。
十八
梅镇人找来经验丰富的退休仵作，将带着梅影血衣碎片和可能的骨头残片，归拢一处放入棺材。
出殡那天阴风惨惨，日色无光。全镇男女老少凡是能走动的全体出动，四外的村镇听说了来了很多人，连闻知此事的国民政府和共产党游击队都派了好些官员代表，前来为梅影送行。附近的三十八团团长亲临，带着一个连兵力护送梅影出殡。
梅影的棺木缓行在古老的梅镇街道上，白色的人群簇拥着棺木。人们用泪水洗面，用啼血感恩，用怒火宣誓。梅影死了，尸身残破，换来三千多条生命活着；梅影倒下了，三千多条生命站起来了。
山河哭泣，群山垂首，漫空飘舞着圣洁的雪花。
遵照梅思庭意思，将女儿梅影下葬在梅镇出山口落日崖上，看着梅镇，守护亲人。
古老的梅镇涌来上万人，还有漫山遍野持续赶来的扎白戴麻的人们，青绿的山被白色覆盖。他们为不屈的精神感召，他们为受尽屈辱还守护人民的灵魂送行。据说，梅影是在突然一片血红的阳光下下葬的，棺材落土，血红突然消失，剩下的是上万人的悲痛。
方鲁挖来一颗梅影最喜欢的并蒂山百合，小心栽种到梅影坟头。山百合清雅、高贵，一尘不染，在微风中含着微笑，像一面猎猎招展的旗帜。
好些学生哭晕，好些女人哭得气息奄奄。梅思庭夫妻坚持到女儿坟头堆起，双双晕倒坟地，被人抬回。梅孝先等长跪坟头，叫方嫂、田磊抓起，怒斥。梅孝先惊颤地后退，脚下一滑，顺着落日崖缓坡滚落，摔折了腿，从此躺在家里，直到抗战胜利后在出来过一次，于终日惶恐惊惧里死去。
方鲁栽种好山百合，神情严肃地对着坟头三鞠躬，庄重地说，梅影，那天早晨在河滩上，你说你希望能跟最喜欢的人办一场醉心的婚礼，尽管这里不是河滩，也没有婚纱，但是，我知道你是最喜欢我的，我曾经那么无情地伤害你，导致你的离家出走，希望你能原谅我。希望我们能在九泉之下举办那场醉心的婚礼。
啪的一声爆响，子弹划裂天幕，拖出悠长的尾音。方鲁的手枪抵着太阳穴，在众人目瞪口呆里徐徐倒下，脸上含着微笑房建辉
一
梅镇像头温顺的卧牛，静静地卧在群山怀抱中，浑身上下披绿裹青。麻石板街道被夜露洗得水滋滋亮汪汪，两边排列的早点铺炉火烘热了空气，唤醒了梅镇的早晨。
早起讨生活的人们用身体挖走挡住他们前行的浓雾，又在身后旋转出一朵朵雪莲花，诱人的吆喝声在初日的抬爱里温暖地舒展。镇中有一块不大不小的很有来头的乡场，偏后矗立一颗似乎和古镇同龄的老榆树，巨大的冠盖庇护了乡场，清朝那会用作贴告示和砍头的去处，后来延续了贴告示的传统，免除了杀人的功能，代之为开大会的聚集地，对面是绿茵拱卫的镇公所。挨着镇公所是一座拱背吊满青苔的小桥，清幽的河水绕一个弯划过新开的小学堂，甩向深山的怀抱。
阳光赶起群山的青翠倒立河水里，几只大白鹅嘎嘎叫着踏波掠浪，脚掌下快速开放一串青亮的水花，掩翅在两只翠羽鲜亮的鸭子身后。鸭子丝毫不以为意，专心埋头对着一丛银红色水中根须一通咕咕噜噜，搜食隐藏在根须间的美餐。河水绿茵茵地微笑，洁白的山百合不辞肥瘦地打扮着河滩，卵石在阳光下闪着温润的光泽。
年轻的梅影和方鲁并肩拥着温情漫步河滩鹅卵石，面对此情此景，他们很容易走出一个婚姻的完美。梅影抬手将一绺微风抓下的鬓发掖进眼镜腿里夹住，微笑牵着山光水色，她接受刚刚回国的洋博士方鲁之约，来到清晨的河滩，方鲁说要商量他们的终身大事，定下了他要立马返回重庆就任，抗战时期时间不等人。尽管他们来此目的明确，却谁也没有说正事，脚步徜徉在山水的舒美中，都不想破坏宁静、和平、阳光送暖的早晨。
梅影弯腰折了一支并蒂山百合，嗅着欣赏着，转向白西装白礼帽斜纹紫红领带的方鲁，送出绿茵茵的微笑说，看出什么了？方鲁从绅士的微笑里探出思想，费力地解读山百合，说她是白色的新鲜的。梅影说对也不对，你这个留法博士难道就学会这点浪漫？方鲁笑出不好意思说，我是学习军事的不是去进口他们的浪漫。那你说，我洗耳恭听。梅影笑了，笑碎了一河水，河水亮银子那样怂恿铺排。梅影收住笑说，你就没看出圣洁、高贵、顽强。方鲁哦了一声，像个开蒙的童子，说，那梅校长梅老师能不能为方某启蒙一二。梅影夹夹灵动的眼皮，微笑从嘴角滚落，说你没看出她们在任何地方任何环境里都能生长？河滩上山岗上到处都是她们的家她们的亲人。我是老师，我说一，你去反二反三吧。
方鲁微笑着推推鼻梁上的眼镜，说看来我这个洋博士要好好地解决水土不服了。方鲁起大早来河滩上可不是为了增长学问，他要在感情的热锅里炒出关于他们俩的未来幸福，这也是他在重庆的民国政府报道后就马不停蹄赶回来的原因，希望把小时候方梅两家定下的娃娃亲落到实处。梅影可是留过日本的学生，热心于教育，故而坚辞省府邀请回乡办了小学堂。方鲁不仅要摘婚姻的果实，还要设法打通梅影的思想和他一道去重庆。梅影不和方鲁讨论去重庆的事，指点山水树木花草说事，这里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情意满满。方鲁努力保持绅士风度，希望自己的热乎融化梅影的小心态，绅士地吸收梅影的芳心。梅影学生头上一缕头发再次调皮地滑落，只得重新将她们按捺进本该的座位里，嘴角掀开胜利的微笑，目光里绿意翻涌。方鲁有些急躁了，很想说出自己的大道理，看到梅影走在诗意的微笑里，只好在心里缓释急躁。梅影继续踏着小碎步，走出了温良恭俭让，好像忘记了让方鲁举一反二反三。
山亲爱地拥抱河水，舒展出一副宽大的绿色风景画，一两条小鱼跃出水面，似乎在向鹅们鸭们叫阵，远处几个牧童弃了牛儿不顾，尽情在沙滩上追逐、嬉戏，欢笑声撞进白云的怀抱。
梅影抬起笑意温和的脸庞，目光在画卷上移动，突然打向远处的追逐，把笑洒到他们的欢笑里，扫一眼急迫期待的方鲁，说，方大博士我是个小女子，只喜欢家乡的山水，希望生活在青山绿水的平静里，远离山外的炮火连天。
方鲁推推鼻梁上的眼镜，耐着性子问，难道一个留日学生就没有自己的理想，过着随遇而安的古老日子，这还是新女性吗？山外的炮弹迟早要落到山里，那时候你还能这么恬静、悠然？
梅影站住，瞧着倒映在河水里的蓝天说，理想，呵呵，谁没有理想，我的两个理想之一就是办好镇上新开的小学堂，听到孩子们朗朗的读书声就是天下最美的事，他们长大了会走出大山，去……梅影截断话语，弯腰捡起一块卵石砸进镜子般的河水，河水敞开了一朵喇叭花，飞溅的水珠落下重新砸开了一圈小喇叭花，清亮地笑出满河的畅快，河水的笑音在水面游行、飞越，连接青山扑向蓝天。
方鲁背对着河水挡住梅影的视线，坏笑着逼问梅影第二个理想是什么。梅影笑而不语，再次拾起一块扁平的卵石准备撒手河面，方鲁张开双手不让梅影投掷，说，有理想是好事，难道还怕说出来。梅影丢下卵石，拍拍手掌，目光越过方鲁头顶，投向远山的清越，迷蒙了双眼梦幻似的说，我希望在这里在一个宁静的下午，和我所喜爱的男子举行一场醉心的婚礼。
啪，方鲁拍手掌激发出温暖的脆响，说，那最好，别开生面别开生面，肯定终生不忘！我们俩在这一点上终于找到共同点了，太好了！
啪——勾——突兀、惊颤，拖着尖锐的啸叫撕裂群山的静谧，那是死神传送的请帖。方鲁和梅影终止了调蜜，目光打向声音发出处，那是牛头方向，那里连接山外的道路，火药爆发出强劲，推送子弹划破蓝天。方鲁惊呼，三八大盖，日本人来了！
枪声接二连三下着狗崽子，牛头那边呼喝声直冲云霄，惊恐的绝望的呼叫震动群山，整过镇子跟着震颤、慌乱。梅影急切地说，方鲁，我要去学校。不等方鲁回应，撒腿跑向能看到青绿覆盖下的部分白墙黛瓦。
“鬼子来了！”成为梅镇这个早晨永久的惊恐。
方鲁大喊，梅影，回来，日本人马上就到了，赶快往山里跑！
梅影裙裾翻飞，像一朵速开的蓝色山百合，像一面烈烈招展的旗帜，摇摇送来你走吧，那里有我的学生还有同事！梅影跑得飞快，和刚才判若两人，她在和死亡争抢时间。
进镇子的麻石街上男窜女叫，街面横躺着白的绿的红的各色吃的用的，还有躺在炸坑旁边血呼啦叽的尸体，硝烟弥漫。窝在店铺石阶台上女尸流着最后的血，烧饼摊子倒地旁边的店铺燃烧着大火，黑烟翻滚，冲天而起。啪勾不停，每啪勾一声，准有一个活生生的生命倒下。街口冲进来一群端着长枪戴着黄色招魂耳帖的嗷嗷怪叫的两条腿畜生，枪口冒着硝烟，刺刀上滴着殷红的血，他们见人就杀见东西就抢。两个黄衣畜生抬着一个拼命挣扎尖叫的妇女往门里窜，嘴里胡乱地大笑怪叫，一个鬼子兵枪刺上挑着一个四肢在空气里徒劳乱舞的婴儿，高声大笑大叫，几个围观的日本兵跟着胡叫怪笑。
大火四起，浓烟覆盖，叫声哭声和残忍的笑叫声构筑了梅镇灾难的全景图。
梅镇似乎醒在睡梦里，醒在枪炮的教训里。善良的人们似乎没来得及看清对方，就消失在子弹的扑击中。
这天，永远定格在公元1939年5月6日，湘西一个古镇的早晨。
青山绿水不再静谧优美，和平的阳光再也照不进古老的梅镇。
二
习惯生活在安步当车的千年古老里的山民百姓何曾遭受如此劫难，大部分人纷纷逃亡深山之中，暂时没有逃走的没头苍蝇样乱窜乱撞，烧香拜佛的人不在少处，佛祖非常吝啬他的无边佛法。
学校里早已乱成一锅粥，狼奔豕突，惊恐的哭喊声代替了朗朗的读书声。枪声咋起时，几个男女老师正带着学生准备排练梅影编写的抗日剧《血色》。初闻枪声，一个男老师还开玩笑说，这可是绝好的背景声响。随着更多的枪声还有炮声传来，玩笑声熄灭，惊恐挂到每个师生脸上。枪炮声下的惊叫、镇民的拼死逃跑给他们上了一节惊心动魄亡国课，慌乱哭喊改变了校园。院中竹林边，好几个女生抱团哭啼，余下的学生围住老师张着惊恐、希望的眼睛。老师们没了主意，一个女老师抱住另一个女老师哭泣。有人拉开校门，众人跟着逃出，很快退了回来，个个成了惊弓之鸟，五官变形。那个带头拉开门的田磊老师，狠狠闩上门，大叫，完了，鬼子兵冲过来了，怎么办啊，赶快想法子啊。
都不许哭！梅影如天兵天将突然降临，紧急大喝，说哭喊没用，反而给鬼子指示了方向，别哭别喊，跟我来。哭喊声随着梅影的镇定降温。梅影脸色煞白，胸口剧烈起伏，她是从河滩的爱情温柔地直接冲进可能随时丧命的火坑里，她要挽救她的学生。她的话镇住现场，绝望中的师生像找到生的寄托。梅影指挥老师们带着学生往学校后山跑，她断后，为师生的脱离拖延时间。田磊要和梅影留下来拖延时间，梅影厉声说，保护学生是你最大责任，不要叫我担心。田磊流下眼泪说，是，校长，我拼了命也要送他们走，你你也要……
别婆婆妈妈的，还是男子汉吗，快走！梅影柳眉倒竖，平时的循循善诱、温和的梅影不见了。门外叽里咕噜大叫，砸门声此起彼伏，门板嗦嗦颤抖。梅影上前一把推走田磊，大吼，记住，保护学生是当老师的责任！田磊抹了把眼睛，扛起一个吓晕的女生窜出后门。
梅影站立院中，整理了一下衣服，严肃地盯着被暴力摧残的门板，镇定得像一座巨石。门板哗啦一声向门内倒下，一群凶残的日本兵端着枪冲进来围住梅影。梅影在日本兵冲进来的瞬间身子哆嗦一下，随后稳住，迎着快要刺到脸上的刺刀丝毫不退缩。残暴的鬼子兵歇斯底里，抽回枪，准备将刺刀刺进梅影胸膛，被一个挎着腰刀的军官制止、训斥。鬼子兵收回枪，哈依一声退到一边侍立。军官朝围着的鬼子兵挥挥手，鬼子兵收枪撤围。军官上前用半生不熟的中国话说，你的梅校长？梅影急速打量军官，大义凛然道，是，本校不欢迎你们，请你们立即出去。军官嘿嘿笑说，我们是来帮助你们建立王道乐土，是朋友是客人，留学大日本帝国的梅校长难道没学到一点点礼貌。梅影冷笑，说有端着枪闯进来的客人吗，拿着刺刀威胁主人这还是朋友吗，这就是你们要建立的王道乐土？军官尴尬，脸色血红，尴尬地笑，说，我们不讨论这些，你的老同学在等着，我们是奉命邀请。请！梅影看一眼学校，平静地说，带路。
粗大的大榆树干上绑了七八个壮汉，鬼子兵端枪警戒。乡场上站着一两百哭哭啼啼男女老幼，鬼子兵用刺刀围住，四外高处架起几挺歪把子，虎视眈眈。树旁石凳子上坐着一个中佐鬼子军官，指挥刀立在岔开的两腿之间，一双戴白手套的手按住刀柄，瞪着三角眼欣赏他营造的这幅画面，得意在他脸上流窜。身后站立两个军官，脸上凶神恶煞，侧面躬身站立一个头戴日本军帽着中式衣裤挎盒子炮的中国人，他就是镇上梅老妖的儿子梅奔，因为吃喝嫖赌叫梅老妖赶出家门的败家子，后来听说去了东瀛岛国，没想到十年后成了鬼子兵的狗。
人群后面响起一阵叫骂，人群分开。鬼子兵押着绑缚着双手的梅影进来。众人惊呼，纷纷垂下头颅。田磊和几个男女学生随后押到。
梅影走得大义凛然。押解的军官跑到中佐面前讨好地报告一番，中佐放出微笑站起来走到梅影跟前，说，梅影小姐，没想到在这里见到老同学，难得难得。对不起，都是手下鲁莽，怎么能这么虐待老同学呢。伸手要替梅影解开绳索。梅影沉静地说，不必，这里只有中国人和日本人，没有其他的。中佐诞着脸皮呵呵笑说，误会误会了，我们是来大东亚共荣，建立王道乐土。梅影冷笑，目视现场，说，宫本，这就是你们的共荣，刺刀下的共荣？看着还在冒烟、燃烧的街道和街道上的尸体冷峻地说，这就是的乐土，鲜血、尸体、燃烧的乐土？畜生也讲乐土！
“八嘎”！宫本身边站立的军官狠狠打了梅影一耳光叫骂。宫本抬手制止，脸像个皮蛋，嘿嘿冷笑，指指大树，指指现场的人群，说，我今天只想和老同学畅叙同学之谊，没想到老同学如此不给面子，我是个说话算数的人，这些人是死是活都在老同学你的一念之间。如果答应和我回兵营，这些人马上自由。宫本抬手一招，身后躬身站立的梅奔扯着嗓子对众人道：宫本太君说了，这次来是诚心邀请梅影小姐去军营一叙，商谈建立大东亚共荣事宜，造成现在的不愉快都是不理解造成的，只要梅影小姐，不对，应该是梅影校长，梅校长要是过去商谈，你们不仅不会死而且还能好好地活着，等梅校长和宫本太君商谈好了，我们就是一家人了，你们可都要感谢梅校长啊！
人群里戴着瓜皮帽弓着细腰留着山羊胡子的镇长梅孝先扯着公鸭嗓子大叫，梅大姑，您就答应了吧，您答应了就是我们梅镇的活菩萨，观世音在世啊！好些人跟着附和，喊道，活菩萨啊，答应了吧。梅奔大喊，对，梅校长就是观世音菩萨，她答应了，你们就活了，能过好日子了！
凭什么叫一个姑娘担负这个天大的重责，你们你们还有人性吗？田磊怒声大喝。一个鬼子兵上前打到田磊，几个学生惊呼，护住田磊。中年妇女方嫂大喝，田老师说得对，我们这些人的生死怎么能搁在梅校长一个女子身上，你们这不是帮着鬼子逼梅校长吗？你们你们，还是人吗？镇长身边几个女人上前按住方嫂，一个三十几岁妖娆的女人用帕子塞住方嫂的嘴，阴沉地威胁说，方嫂，你还要不要你的烧饼铺子了。被堵住嘴巴又被人摁住的方嫂挣扎，呜呜地说不出话。
宫本看着现场嘿嘿冷笑。梅影怒喝，宫本，你还有人性吗？
宫本哈哈笑，说，我从来不强人所难，至于人性嘛，那是战争的人性。回头对围着那几个捆绑大汉的士兵挥挥手。啪的一声，一个大汉死在鬼子兵的子弹里。现场大乱，哭喊嚎叫。鬼子兵一阵紧急拉枪栓声。梅奔大喊，肃静肃静，难道你们真要惹怒黄军，统统给黄军做活靶子吗？梅孝先大喝，安静安静，不要惹怒太君！
梅影胸口起伏，脸色血红，对着宫本大喝，宫本，你要是一个军人，冲着我来，给我一颗子弹！
宫本哈哈笑，说，这可是你说的。
校长！学生惊呼。
啪的一声，又一个大汉垂下脑袋，血从胸口汩汩流出，宫本击毙的。全场死寂，睁大了眼睛盯着，惊愕、悲愤。
畜生！梅影怒骂。
梅孝先大呼，大姑，您不能再激怒太君了。求求您了，梅家姑太太！
姑太太，求求您了。梅孝先身边的几个女人齐声呼喊。
梅影盯着她们，激怒道，你们你们。梅影不知道说什么好。
宫本重新走到梅影身边皮笑肉不笑地问，怎么样，老同学，还是不愿意？梅影不愿意和宫本多说一句话，后背对着宫本。宫本盯着梅影的后背恼怒，转头对身边军官耳语。军官招来两个鬼子兵耳语。两个鬼子兵狂笑，放下枪，脱光了上衣。众人看着胆颤心惊，女学生和姑娘们或扭头不敢看或闭上双眼，呼吸凝重，空气仿佛在剧烈燃烧。鬼子兵脱得只剩下一条裤衩，推开前面的男人，一人一个抓出来两个十几岁的少女。少女大哭大叫，众人激动惊呼，想上前救护。鬼子军官对天鸣枪，众人惊恐后退。两个鬼子兵将少女带到大树下，在众目睽睽中按倒她们，骑上怪笑怪叫。
住手！梅影冲着宫本大喝。全场死了般，目光全部集中到梅影和宫本身上。宫本诡秘地笑。梅影决死地说，放开她们，我跟你走！
宫本嘎嘎怪笑，对大树下挥挥手，拍手说，早说，这一切都不会发生，请！
梅影转过身深情巡视在场的梅镇人，目光所到之处响起一片哀嚎，人们多么无奈多么可伶。梅影目光落到学生脸上。学生哭喊道，梅老师，您不能去！梅影闭上双眼，两滴泪水从眼角滚落。
梅影走了，走在一群蝗虫的队伍里，走在阳光惨淡里，走在满街尸体和烟熏火燎里。
三
日本兵满载着战利品撤走了，后面的一群兵还烧了几家房子，在狂笑里踏着梅镇人血迹走的。
梅孝先和他身边的几个女人兔子样窜回去，乡绅们看一眼大树摇摇头走开。乡场上人群哭哭啼啼扶老携幼散去。留下的是那些死了人的苦主和被绑着的家人，方嫂和田磊，还有哭泣的学生们。方鲁冲进现场目睹悲惨，看着参天大树，目光在燃烧，双手举过头顶嚎叫。
镇公所里斑斑驳驳，像个垂死的老人，阴气裹着发霉的空气，播弄死亡味道。梅孝先坐在太师椅里和众乡绅喝着茶商谈事情，好像根本没发生过灾难性事件，两个儿媳一个女儿和一个小老婆妖妖娆娆围拱着有说有笑。小老婆嗲着嗓子说，早知道黄军动用这么大阵仗只是为了一个梅影，还不如早点绑了送过去，免得全镇鸡犬不宁。女儿说，是啊，我瞧着就不舒服，一个女子不在家学女红，办什么新式学堂，镇上好像就她一个能人，这下好了，伤风败俗了吧，自找的。小老婆笑得热气噗噗，说，这下好了，梅思庭那个老东西攀上日本女婿了。大儿媳笑着说，三娘，说错了，那是日本人大公众的女婿呢，那可是一个兵营呢。
喝茶的乡绅有人摇头，有人放下茶杯脸色难看。
够了，都给老子滚，我们说正事。梅孝先听到她们说得不像话，看到乡绅们不满，只得赶她们走。
小老婆扭着水蛇腰不屑地说，媳妇们，跟小妈走，切，就这点能耐。梅孝先摔了茶碗，碎了的瓷片翻着筋斗飞溅，落出一片细碎的闪耀，眼睛瞪圆像要吃人。众人大惊。众女人这才悻悻地扭着屁股走进耳门。
抱着水烟袋乡绅问，要是梅思庭回来追问，我们怎么说？他们家可是有十几条枪。众乡绅附和，惶恐不安。梅孝先拍了桌子，拉着公鸭嗓子说，追问，追问啥，有本事到日本人哪里追问去，今儿这场大灾，根子都在他梅思庭身上，他要不把那丫头送到东洋上学，能认得那个叫宫本的吗？要不是跟宫本勾勾搭搭，他能带着兵来祸害咱们？众乡绅惊愕，张着嘴巴说不出话，目光可怜又可嫌地盯着梅孝先。靠梅孝先身边坐着的戴一副黑框眼镜的刀削脸连忙笑着说，梅翁目光如炬，看得透彻深远，归根结底还是他梅思庭种下的劣根，门风不正，怨谁！
乡绅们有叹息的有附和的，一场邪恶的闹剧在笼子里躁动。
方鲁气冲冲走进公堂，指着众人大怒说，你们你们可都是梅镇的头脑，出了这么大祸事死了那么多人，现在梅影为了保全你们被抓进日本兵营，你们居然还坐在这里喝茶说笑，你们喝下的可是他人的血泪，肠子不烂吗，还笑得出来！
戴眼镜的站起来愠怒，说你可是方家大公子还是留过洋的博士，怎么可以如此咆哮公堂？圣贤之书读到狗肚子里了！
去你妈的圣贤之书，圣贤之书教你见死不救，教你们把一个镇的安危推给一个弱女子！方鲁毫不退让大骂。啪，梅孝先拍桌子咆哮，这里是镇公所，不是你撒野的地方。方鲁盯着梅孝先，眼睛里充血，步步紧逼，咬牙说，哦，镇公所啊，死人了管不管，弱女子被抓了管不管，梅影把自己交出去了，就是为了换得你这样蛇蝎心肠的人活着，太不值得了！梅孝先双眼惊恐步步后退，脸色灰败。方鲁一把薅住梅孝先衣领，大喝，你到底救不救梅影？四个枪兵突然闯入抓住愤怒的方鲁。枪兵是戴眼镜的看到情况不妙，出门招呼进来的。见到枪兵，梅孝先活过来了，声嘶力竭道，拉出去拉出去！
方鲁挣扎着大叫，你们要还是人，要是还有一点点人性，就赶快组织人救梅影，梅影怎么说都是你们的救命恩人！
大榆树下，方嫂手里捧着写有“梅影长生”的木牌，带着学生们和田磊走近树干，把木牌恭恭敬敬放置粗大的树干下的石桌上。田磊带着学生在牌位前摆上香炉和祭品，点燃香插入香炉里。众人退后几步，方嫂双手合十跪下，田磊和学生跟着跪下。方嫂念叨着：大慈大悲的活菩萨梅影，梅大姑，您救了全镇的性命，但愿佛祖保佑您平安无事！学生哭泣，呼喊梅老师！田磊满面泪水说，梅校长，但愿您吉人自有天相，平安渡劫，我们都等着您回来呢！方嫂止不住嚎啕大哭，哭声响成一片，震撼大树，树叶似乎在嗦嗦颤抖。他们身后跪了黑压压一片男女老少，一片哭声。
青色的香烟绕护着哭喊声，震撼整过梅镇，日光惨白，流出殷红的血泪，血红蒙住了天地，风吹响了树梢，呜呜咽咽。
方鲁突然跑过来，抓起跪拜的田磊，怒喝，跟我走！
四
星星像从天幕的破洞里钻出来，繁密地滴着泪珠儿，月亮垂死地斜吊在天幕上，张着半边脸悲惨地瞧着人间。
房间里灯火迷糊一片，家具上像被涂抹了一层黏糊糊的死亡气息。梅影合目坐着，脸上全无血色，像个雕像。桌面摆放着糕点、水果，仍然保持它们的原始。门口两个背抢的日本兵锁住了梅影逃生的可能。自从离开乡场的第一步，梅影就没有打算逃跑，想着如何去死，只有死能解脱一切。一个被日本鬼子抓走的年轻女人，就是逃出去了很难消解那些怀疑的目光，如其忍受别人的怀疑活着还不如死了干净，到了如此地步再想别的那是虚幻的无益的，只能徒增心理负担。她想着如何有尊严的死去，她甚至想到被宫本五花大绑押解刑场，在枪弹的爆响后看着亲爱的蓝天微笑着倒下，倒在山百合的怀抱里，但是心里无数次想着自己的遗憾，再也没机会兑现在夏天的傍晚在美丽的河滩上和自己最爱的男人对着青山、河水还有山百合举办一场醉心的婚礼了，她只能在心里无数次设想那个热切的醉心场景。
一阵沉重的马靴敲击木质楼梯声强烈抬升，楼梯在强暴踢打下哼哼唧唧，像个濒死的病人。梅影呼吸了最后一口人间的空气，等待终极降临。上楼的是宫本，暴虐的马靴声就是宫本残暴的释放，宫本上次在这里带着暴怒离开，留给梅影一个最后的考虑。宫本的马靴踩着中国人的苦难和鲜血跨进房门，随手关闭了它，房间构成一个密闭的恐惧，空气瞬时坚硬。梅影继续保持死亡状态，灵魂似乎脱离身体飞升，在看不见的空中盘旋。宫本这次没有对梅影歇斯底里，马靴踏得轻柔，嘴角似乎挤出微笑，从木质化的空气里迅速传导给梅影耳朵。啪挲，像是一叠轻飘的纸片打击桌面，拍出来的风撞击梅影胸口，血液在血管里四处奔突，血管飘摇着随时爆裂。梅影咬着牙，忍受剧痛，脸色血红。
看看吧，他们都是你的亲人。宫本轻描淡写地笑了，那是吃人后张着血红的口说的，血腥扑鼻。梅影似乎嗅到亲人的熟悉，眼皮跳动，还是开启了眼睛，桌面散落着爸爸妈妈和七岁小弟的照片，这是宫本的恶毒和无人性，用家人来威逼。梅影感到自己像个大海中在狂风暴雨下摇曳的小船，气息悠悠地问，你把他们怎么了？
宫本诡秘地笑，笑声如瓦楞刮着梅影的耳朵、心，痛苦地滴着血。她知道人跟魔鬼无法交流，魔鬼嘴里永远吐不出莲花，问也是白问，合上眼睛在心里为爹妈小弟祈祷。又是啪的一声，一叠照片摔到桌面，阴冷地说，看看吧，他们可都是你的好学生。
你，猪狗不如，畜生！梅影爆出粗口，那是怒急恐惧至极的真实。宫本再次呵呵笑，说如果你好好活着，他们一根头发都不会少。怎么样，条件优厚吧。
无耻！梅影不再冷静了，她知道对面这个冷酷的魔鬼说到做到，只恨自己手里没有枪，怒气、戾气、伤心、悲痛涌上心头，堵塞了大脑，阻断了意识。
夜空泡在垂死里，半个月亮迷迷糊糊像在流泪，草丛里虫子低低地哀鸣，大地和天空在黑暗里颠倒。房间里灯光哀伤地探出窗口，又无力地下垂，跌落濡湿里。宫本那野兽的狰狞割碎了一片片花朵，旋转着飘落死亡的深渊。
骤然的枪声打破了魔鬼的舞会，枪声一声紧似一声，如一只只铁拳砸中魔鬼的头颅。楼门大开，宫本被灯光涂抹成黑炭，慌乱地冲出门，快速扣着衣扣，急问卫兵，哪里打枪？
卫兵指着一个方向说，好像是司令部那里。
枪声、火光编织了魔鬼的死亡链条，大地在颤抖摇晃。
五
城门外的小山岗像一条巨龙静静地卧着，方鲁和田磊等人拿着枪趴在山岗的树林里密切注视城门口。田磊低声问，这行吗？方鲁指指绑在身后树干上穿着和服的日本女人说，有她在，量他宫本没那个胆子，她可是宫本顶头上司的老婆。田磊还是不放心说，万一…
没什么万一。方鲁斩钉截铁道，一会交换后，你们几个不要管我，带着梅影从我们预定好的路线撤离。不用担心我，我可是学军事出身的，你们走得越远我越安全。
说话间，城门楼上火把大亮，烧红了半边天，鬼子兵如临大敌。梅奔的声音遥遥传来，对面的好汉听着，黄军答应你们交换人质，但是你们要确保人质安全，否则梅镇鸡犬不留，石头过刀草木过火！
田磊小声骂道，这个认贼作父的败类！方鲁指指日本女人，顾不上搭理田磊，高喊，你们不要心存侥幸，不要动歪脑筋，我们既然敢来，就有了万全的准备，告诉你们一个消息，不仅城外做好准备，在你们城内若干个要害部门也安放了炸弹，一旦你们打歪主意，城内马上爆炸四起火光冲天！
好，黄军答应你们。这就下去交换人质。
田磊有点发抖。方鲁厉声说，有点中国人骨气好不好，刚才你不是挺有骨气的吗，你没瞧见他们也害怕吗？按照计划行事。方鲁掏出毛巾塞住女人嘴巴，解开绳索，逼着跟自己走。
双方在城外抵近山岗地空地上对峙，火把照耀得如同白昼。大队的日本兵燕翅排开，抢上刺刀寒光闪烁。方鲁让对方士兵退到城门口，否则不交换。宫本只好照做，叫人带出批头散发衣衫不整被堵住嘴巴的梅影上前。
梅奔说黄军是讲信用的，请把夫人放过来。方鲁朝后面挥手，田磊等三人押着日本女人来到身边。方鲁说，看清楚了吗？要不梅奔你过来瞧瞧。梅奔低声告诉宫本，宫本挥手。梅奔胆颤心惊地走过来，仔细打量，回头说，太君，确实是司令夫人。
宫本要同时放人，方鲁不答应，说自己可以站在这里陪着，你们先放人，等我们的人安全了再放。宫本不同意。方鲁用驳壳枪顶着日本女人后脑，女人呜呜大叫。方鲁说，你们人多，有机枪有摩托车，只有我认为我们的人安全了才会放人，千万不要动歪心思。宫本犹豫，梅奔跑回去一阵耳语，宫本不得不下令放梅影。
梅影被绑着双手，走过宫本身边，突然一头撞向宫本，宫本连连后退，还是倒下。谁也没料到梅影不顾性命撞宫本，双方似乎一触即发。梅影要用这个方式激怒宫本杀了自己。宫本爬起来，暴怒，抽出刀要劈了梅影。梅影迎着刀再次冲击。
住手，敢动，立马毙了她！方鲁声嘶力竭道。
六
路上，梅影像个垂死的人，不说一句话，低着脑袋东倒西歪地走着。方鲁想搀扶，梅影尖利地叫道，别碰我！方鲁缩回手，万分惊恐地问，他们他们没把你怎么了吧？梅影不理会，疯了般跑去。
天，亮在满目疮痍里，青烟从废墟里袅袅升起，绕着群山的呜咽。镇口路边的落日崖上皤帆飘飘，纸钱当空，悲伤、凄凉的哭喊声萦绕着坟地，乌鸦盘旋着呱呱怪叫。
几株洁白的山百合，在微风的摇摆里流着泪水。
梅家大门紧闭，没有了往日的枪兵站岗，只有两只石狮子张着空洞的嘴巴无目的地悬望。
门前路上聚集了三三两两的男女，有意无意地瞧着紧闭的大门。梅孝先家的女人在小老婆率领下站到对面，向梅家大门指指点点，肆意嬉笑，招引了一大堆男男女女。听了她们的蛊惑，有人不相信，有人摇头叹息走开，有人随着她们的污蔑兴风作浪，责骂梅思庭门风败坏，表面道貌岸然背地里男盗女娼，将日本人祸害梅镇的责任全部推倒梅家头上，骂梅影臭不要脸，水性杨花，送给一个军营的日本兵用。骂得正起劲的时候，方鲁和田磊他们突然赶到。方鲁责骂他们没良心，说要不是梅影挺身而出那两个姑娘还能保得住清白？接下来还不知道要死多少人有多少妇女被糟蹋。指着梅孝先小老婆和闺女厉声道，要不是梅影挡着，说不定下一个就轮到你们！你们良心叫狗啃了叫猪吃了！方鲁满脸飞红，像一团燃烧的火焰，眼睛奓着，仿佛要吃人。田磊愤怒地说，就没见过你们这样的，真该叫日本兵抓了你们，梅校长为了谁？没有梅校长你们能站在这里说风凉话、侮辱人！
那些跟风的男女低下头，纷纷溜走。梅孝先小老婆和闺女想争辩，看到方鲁变了形的脸，扭屁股逃跑，边走嘴巴还不干不净地道，方家少爷，那可是一个叫猪拱了的烂白菜，你还好这一口。方鲁大怒，要追上去。田磊等强行拉住。田磊说，方博士好男不跟她们这些破烂斗。方鲁垂下胳膊，狠狠地吐口吐沫说，没想到不仅愚昧还是这等侮辱糟蹋人，简直猪狗不如，怎么能叫这样的人生存在这个世界上！
梅家院子空无一人，树叶挂着脑袋，花草抱紧了身子畏缩在阴惨惨的光线里。方鲁等直驱上房，厅堂里空无一人，后面隐隐传来低低的哭泣声，连带着空气叹息。方鲁连叫了几声梅伯父，好大一会儿，梅思庭才在丫头的搀扶下出现，一夜间乌黑的头发披上一层霜，脸像被水泡过的惨白肿胀，目光暗淡不看任何人，坐到太师椅子里似乎对着空气说，来了。方鲁赶紧近前，小心地说，来了，伯父。梅影还好吗，我想给她散散心。梅思庭合上双眼，悠悠地说，她她恐怕没有那个心事了。
怎么了，伯父？方鲁惊愕地问，不敢相信。顽固地说，我知道梅影一定受苦了，心情肯定不好，我还是想当面劝说，事情过去了，就当一阵风刮过去，没什么的，只要天没塌下来就好。梅思庭睁开眼睛，盯着诚意满满的方鲁说，你，真的这么想？
是，伯父，我想现在就见到梅影。梅思庭合上眼睛，搭在椅背上的手轻挥。丫头说，方少爷，我带你过去。
梅影躺在床上，双眼瞪着，好像僵死了。方鲁等梅伯母和丫头离开后，扑到梅影床边急切地说，影，到底怎么了，你要这样折磨自己。眼泪顺着腮流下，目光追着梅影惨白的脸。梅影不说一句话，就是一个活死人。方鲁愈发揪心，说，影，就是有天大的事我们俩个扛总比你一个人闷在心里好，你可是新女性啊，怎么这么想不开。梅影突然大笑，凄厉的声音刀子般扎进方鲁的心窝，血啪嗒啪嗒滴落。方鲁忍着痛苦说，影，别这样，我们可是要在河滩上举办美好婚礼的。梅影笑声骤停，双眼紧闭，眼角慢慢溢出两颗泪珠。方鲁急得在房间里转圈，像个斩掉头颅垂死挣扎的公鸡。
你，走吧，我已经是一个不干净的女人。梅影嘴巴丝毫没动，声音似乎是从地狱里冒上来的，阴冷、坚硬，房间随着这句话翻转。方鲁双眼圆瞪，全身颤栗，突然抱着脑袋嚎叫，发疯地奔出房间跑出梅家。
路上，人们听不清方鲁在叫喊什么，为何如此，只道他疯了。方鲁没头苍蝇样跑回家，气喘吁吁，紧急跪在父母面前连磕三个头，说，父亲母亲，恕孩儿不孝，我走了。老两口惊问去哪儿。母亲说，梅家的婚事怎么办？方鲁起身赤手空拳地雄赳赳走出，撂下一句话说，爱咋办咋办。说完，人已经在门外。老两口惊愕地看着空洞的门，僵在当地。母亲突然高声喊道，不带行李啊！
七
梅影闺房，灯黄光惨，浓重的悲哀装满了每一个空隙。母亲和弟弟守在梅影床边，像守着一个濒临死亡的人。阴风在房间里四下游走，似乎是阎王提前派鬼使来下通知。门哐当一声被推开，屋里人吓了一跳。梅思庭大步闯入。梅母哭泣道，老爷，这样下去可怎么好哇。梅思庭大怒，说，死了算了，梅家担不起这个污名！
什么！梅母惊叫说，她好歹是我们的女儿，外头叫鬼子欺负了，家里你还说这个话，你你这是在逼命吗！梅思庭喝道，妇人之见，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我梅家在镇上住了十几代，从来没有过……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梅影突然坐起来，双眼亮闪闪盯着父母，赤脚下床跪倒父母面前磕头，说女儿还二老养育之恩，从此刻起我不再是梅家女儿！说着，赤脚跑出。
母亲大哭，呼喊，影儿啊妈的心头肉啊，不要走哇。
弟弟惨呼，姐姐，不要走啊！
泪水漫出梅思庭抬着的眼眶，爬上脸，任其滴落。两手一边一个拉住夫人和儿子，厉声说，叫她走！
八
神经高度麻木的梅镇人半死不活地过着他们的日子，像悠悠的河水那样无声无息，唯有方鲁的出走和梅影的逃离重新牵动人们麻木的神经。一些人为方鲁抱屈，更多的人感叹梅影。人们心里都明白是梅影救了梅镇的人，保全那些女人的贞洁，可是又不能公开原谅梅影的失节，还是失节于日本鬼子。田磊、方嫂他们到处替梅影更名，可是没人敢当面赞同，一些好心人只有在夜幕掩护下去大榆树下，对存留着的梅影牌位烧香、拜谒。他们把梅影当成拯救他们的恩人、活菩萨。慢慢地祭拜的人多起来，大榆树下香火比山上仁义庙里的香火还旺盛，关二爷要是有知一定伤心落泪。人们在香烟缭绕里祷告梅影平安无事，在他们心里梅影就是他们的保护神。
香火照亮了人们心头的黑暗，却照不亮梅孝先他们那般人的心里阴暗。
梅孝先在小老婆等女人怂恿下特地召开乡绅会议，议题只有一个，定性梅影是严重失节，辱没梅镇和先人，还严重侮辱了中国人的尊严，派生出两个决定，驱逐梅思庭家出梅镇，不准人祭拜梅影。
梅思庭怎么也没想到，梅家十几代人辛苦攒下的基业毁在梅影手里，通知下达后，没有一句辩解，拖家带口三四十人被枪兵押着离开梅镇。一路上愁云惨淡，人们用眼泪为他们送行。那两个保全贞洁和被救下男人的家庭全体出动，不管梅孝先的什么禁令，带着好吃的哭喊着堵住大路，挡住梅家人，公开在道路上摆上香案祭拜心中的活菩萨梅影。跟来的全体师生哭祭，哭声震撼整过梅镇，哭倒了一大片男女和学生，也引来了更多平日不敢公开自己良心的人，还惊动了附近的山民。他们不辞路远，纷纷赶来祭拜女菩萨。
来祭拜梅影的山民络绎不绝，越来越多，气得梅孝先等人只敢龟缩在镇公所骂娘。
不知是谁喊了一句，梅老先生一家不该走，我们找梅孝先理论去。众人纷纷应和，簇拥着梅家人赶往镇公所。梅孝先何曾见过如此阵仗，绕他们怎么威吓、叫骂，没人理睬。梅孝先叫枪兵抓人，没有一个枪兵愿意出手，反倒是梅孝先被田磊等人抓住，逼梅孝先取消禁令。田磊说，你个黑白不分的老东西，如果你胆敢再如此，老子和你一道跳日落崖，敢不敢！有人干脆说，别跟老狗日的废话，他听不懂人话，干脆给他一粒枪子算了。
梅孝先在群情汹汹下被迫宣布取消驱逐令，保留大榆树下的供奉，派人寻找梅影。
九
山路尽头是一座古砖墙圈着悠久的县城，历经无数风雨的民居不堪重负地苟延着，街面冷冷清清，行人稀少，乞丐特别多，十个人里至少有一个是乞丐。这天，街上多了一个披头散发衣衫破烂的乞丐，脚上的污泥里掺着血污，走一步，青石板上落下一道血脚印，借着手里的树棍支持行走。准备驱逐的乞丐们瞧着血脚印，摇头叹息，无意中看到这个新来的腰间别着两把柳叶刀，更加不敢接近，只好用目光追随。乞丐一路艰难地走向军营，面向军营站了一会，躺倒军营对面的岔路口墙根睡觉大觉，眯缝的眼睛射出寒光，刺向军营门口。
远处的旮旯缝里，好几个乞丐盯着。
日头白花花地下着火，狗蛰伏阴凉之地伸出舌头嚯嚯地排热，乞丐一动不动躺在能烤熟麦饼的墙根，像条抽了脊梁的死狗。房顶上瓦面仿佛过了火，白气滋滋地升腾，空气里飘着焦糊味。军营门口有几次日本兵进出，每次进出，乞丐都放大了眯缝的眼皮。一个拉长的影子靠近乞丐，带来不断增强的喘息声。乞丐掉过手里的树棍，指着逼近的影子，影子不再逼近，声音嫩嫩地说，七爷让我们送水、吃的。乞丐收回树棍，影子缩短，递过来一只大饼一个豁口陶碗，碗里波光潋滟。乞丐夺过碗，把水倒进喉咙里，抓过大饼大口撕扯咀嚼。贴着乞丐耳朵再次爬过来带着奶味的童音，七爷说了，你一个人等于送死，我们在关二爷庙。乞丐停止咀嚼，脖子似乎僵硬，扭头看时，影子早已消失。
日光把墙面压缩为一块巨大的黑影，劈头盖脑蒙住墙根，也蒙住仿佛死了乞丐。黑影伸展到半个街面时候，军营门口响起叽里咕噜的疯狂，两个鬼子军官兴奋地冲着大门而来，梅奔矮了一节放着谄笑随在一个芦柴棒子日本军官身侧，嘴里放着叽里咕噜的马屁。乞丐身子一点一点离开了靠着的墙根，手伸向腰间插着的柳叶刀柄。芦柴棒子正是宫本，距离乞丐四十几步路，快要进入柳叶刀有效击发距离内。乞丐的手把住刀柄，下一秒就是抽刀击发了，抽刀的手腕却叫另一只铁钳子的手抓住，乞丐的手在铁钳子的钳制下像没有分量的棉花。正在乞丐激怒、呼吸粗重之际，响起一声啪，宫本摇晃一下捂住肩膀，倒在梅奔及时伸出的双臂里。枪声引来瞬间的枪声大作，机枪声飞蝗一样扑向乞丐左边的墙头。乞丐耳朵里炸响了一个沉闷，跟我走，没命了什么仇都报不了。
月色漂染了破败的大殿，那些剥落、残缺和报废的什物乱糟糟地被月色刷成冷峻的画页，残留的热空气正在给冷峻固定色彩。外面，落单的子弹在夜空里划出垂死、暴虐的啸叫，粗暴的叫骂声，撞击木板的声音，割裂了本该平静的夜晚，哭喊声染着县城的夜色。
乞丐躺在草席上，头发分开落到脸的两边，暴露出一张虽然涂抹了泥灰但仍然好看的脸，她是个女人，她就是被迫出走的梅影。梅影诀别亲人，直奔县城，守在兵营前的目的显而易见，可惜，她的柳叶刀没有发出，就算发出了不知道能不能击中仇恨的目标，虽然她出生在书剑承传之家，从小也跟着父亲练过武，柳叶刀练得最称手，但是在失衡的心理作用下是否能保持平常的准头还得两说，再加上虚弱的体力，柳叶刀就是飞出去了能否有足够维持快速飞行的能量也是未知数。及时转移目标的那一枪是方鲁开的，方鲁那天离家出走后就发誓一定要杀了宫本，他在县城的行踪叫无处不在的乞丐探知，乞丐的头领七爷找到他，达成共同杀鬼子的合作协议。方鲁早就从身材和走路的姿势上，认出守在军营对面的乞丐就是梅影，他痛恨梅影失身失节，但是不忍心眼看着前去送死，心里还是放不下梅影，关键时候果断开枪。
好几个小乞丐瞪着黑生生的小眼睛盯着昏睡的梅影，十分担心，没有好办法。梅影在感知自己的手完不成击杀目的时，急怒攻心，虚弱的体力用尽晕倒当地，被人背进了关二爷的地盘。方鲁开了一枪后，及时抽身，他无法面对梅影，嘱咐七爷好生照看梅影，自己去继续训练田磊那班人，他要拉起一支复仇的队伍，七爷已经答应了方鲁，合成一股。
来了来了。乞丐头七爷一手端着一只盆子急匆匆进入，小乞丐分开。一只盆里是稀粥，分派小乞丐给梅影喂食，自己拿起另一只盆里棉布，在随后而来的水盆里蘸水，抓起梅影的脚清洗，去掉泥土和血污的脚板划痕杂乱，呲着一道道横七竖八的血口子，蒺藜露出黑乎乎脑袋。七爷拿出镊子夹住黑脑袋拔出，脚板微微颤抖。七爷告诫梅影不要乱动，伤口要是不清理会感染，那样还怎么报仇？
你是谁，为什么要阻止我？梅影气息奄奄地问。一个小乞丐说，他就是我们的七爷，玩枪的。七爷说，对，我就是玩枪的七爷，我是为了……砰，哗啦。梅影踢翻了水盆，怒叫，滚，我不要你管，我要杀宫本那个活畜生。暴怒支持梅影爬起来，摇晃了一下又躺倒。
梅影醒来时候躺在一个简陋的床上，房间里黑乎乎的很难看得清面貌，房间有门没有窗户，门把屋子锁进黑暗，从门缝里挤进来几丝光线泄露了这是一个发光的白天，门外没有任何人为响动，风从门缝里飙进来，在黑暗里斯斯叫，像无数条毒蛇在吐信子。梅影有气无力地看着听着，好像来到了另一个世界，她早已没有了惧怕，也不拿自己当人待，更不把自己当女人，她活着唯一目的就是杀了宫本那个禽兽、魔鬼，哪怕和他同归于尽，她活着就是为了死去，她努力让死去早一天到来。
斯斯的微风伴着丝丝缕缕光亮在黑屋里舞蹈，她不想听不想看，眼睛张得特别大，像要用眼睛吃人。黑暗能叫她安静，那就恰如其分地守着黑暗，直到自己身体完全有了行动能力。她清楚，她还活在人的世界里，但是已经失去了一切，再也不用想那个缥缈的醉心的事了，她只配拥有死亡。
门咬牙切齿地开了，光线轰隆一声扑入，同时送进来龇着毛发的七爷。七爷的脸埋没在光线的推送里，光影在嘴边颤动出声音，饿坏了吧，吃点东西，养好体力好杀鬼子。梅影在门开的瞬间关闭了眼睛，她不想和人有关系，尤其是对她关心的人，她要无情绝情。七爷陪着小心将碗放到床边一张椅子上，说，我叫七爷，也是东北军负伤的连长李湘林，我爱人也是被宫本那个畜生……所以，我脱离了部队，一路追踪下来，我还有十几个好兄弟。李湘林强行灌输自己的经历和苦难，暗示他们是一棵藤上的两个苦瓜，砥砺梅影的求生欲望。
十
梅影终于答应跟李湘林训练，坚持自己的独立单干，说自己的仇不依赖别人，哪怕是自己的亲兄弟都不行。李湘林痛快地答应，悉心教授梅影所有杀日本鬼子的技能。梅影开始了没日没夜的训练，伤痕累累遍体鳞伤，从不叫一声疼和苦，她把自己当成了一架机器，只要机器能运转绝对不会躺下，机器更不会有人的感受！陪练的几个东北军士兵开始个个都是能手，有的甚至不愿意做陪练，认为是耽误时间，摔得梅影浑身是伤。一个月后，士兵们被梅影摔得鼻青脸肿，三个人不是她的对手，各种技能一学就会一学就精，十几个人里只有李湘林和梅影不相伯仲。格斗中梅影不说一句话，完全把对手当成她的复仇对象，眼睛里全是刻骨的狠毒。
在一个无月的夜晚里，梅影从山中营地消失了。得知消息的李湘林随后追赶，哪里还有梅影的踪影。
两天后，县城传出惊人的消息，酒楼上炸死五个日本军官，妓院里两个日本兵死于柳叶飞刀之下。两个现场都留下一张纸，写着独孤二字。日本鬼子如同惊弓之鸟，一两个日本兵大白天都不敢出兵营，城里如临大敌戒备森严。看到纸条的中国人一传十十传百，都说城里来了一个来无影去无踪的独孤大侠，专杀日本鬼子。独孤大侠带给县城人一丝丝亮光，让久违的脸上有了笑的理由。
日本兵龟缩兵营，靠近兵营的地方时常响冷枪，每次枪响必有一个日本兵血花飞溅。凶残的日本兵连日来把县城翻了个底朝天，连独孤大侠的影子都没瞧见，还在清剿中接连死了九个官兵，全城通缉毫无结果，因为见过独孤大侠的日本兵都命丧黄泉。宫本看出了独孤大侠专杀日本兵不杀中国人的漏洞，严令那些汉奸出动四处搜捕，连梅奔也被派出去带队搜查。每天兵营门口绑着十几个老百姓，只要独孤大侠朝兵营开枪就杀三个中国人，这招够歹毒，兵营才得到暂时无事。
独孤大侠也改变了手法，蛰伏城外，专门对出城扫荡的日本兵动手，每次不是一个就是两个，打完就走，绝不恋战。穷凶极恶的鬼子兵毫无办法，好几次清剿变成对长官的保护。
县城出了这号人物，引起了多方寻找，最终都无功而返。独孤大侠行动在风里在迷雾里，没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只有日本兵死亡后出现的独孤二字，字是左手写的毛笔字，从字迹上根本无法判定需要的属性。城里的读书人可遭罪了，都被抓进兵营验证字迹，严刑逼问。
县城成了那些黑乌鸦横行的天下，黑乌鸦是县城百姓送给那些流着中国人的血帮着日本鬼子残害同胞的汉奸，是对汉奸的刻骨诅咒。梅奔试了几次，居然毫发无损，胆子开始发胖，带着手下四处横行。一个夜晚，梅奔醉醺醺从妓院出来，叫一个人薅住衣领，梅奔吓得跪地求饶，抓着的人像从地狱里发出的阴森，喝道，再叫送你见阎王！梅奔只磕头不敢出声。那个阴森低沉道：要想活命滚回梅镇，不要再给鬼子当狗！梅奔压低声音说，是是，再也不敢了，就走就走。阴森声音道：叫梅镇人明白，祸害他们的是日本强盗，不是其他人！梅奔磕头如捣蒜，是是是，一定相告一定相告！您是您是……啊哟。梅奔杀猪似的大叫，双手捂住耳朵，血从指缝里钻出，青石板上躺着一只血耳朵，腥亮地反射着照过来的灯光，血糊糊地悸动。
梅奔捂着耳朵连夜逃回梅镇，窝在家里养伤。听说梅翻译官回来了，梅孝先等人登门拜访，托梅翻译官在黄军面前多说好话，保全梅镇老少。梅奔叽叽哼哼地说不出所以，只让梅孝先他们不要让人知道自己回来了。梅奔害怕极了，血糊糊的耳朵让人终生不忘，一夜之间变了一个人，再也没有了那些恶习，劝说梅老妖赶紧搬离梅镇，不说搬离的原因。梅老妖哪里舍得家产，哪里听得进儿子的话。梅奔急得没办法，单独对爹说独孤大侠其实就是梅影。梅老妖不相信弱不禁风的女子怎么就变成杀人魔王，梅奔磕头赌咒说，梅影的声音他最熟悉，不管怎么变都能听出来。梅老妖拍着脑袋说，是了，梅思庭家世代习武，我怎么把这个忘记了，可是，她一个人，迟早会殃及梅镇，太君要是晓得是我们梅镇的人……爹，您想怎样，我的耳朵可是警告，万万不能啊。
很快，梅孝先知道独孤大侠就是梅影，带着枪兵连夜赶走梅思庭和家人，说不能叫黄军找到祸害梅镇的借口。梅思庭听说独孤大侠就是梅影，没说二话，带着家人乘着夜色离开。岔路口，梅思庭对着县城方向遥拜，嘴里念念有词说：家有此女，我梅思庭祖上积德了。闺女，是为父看错你了，你是贞烈女子，等到平安日，为父一定为你树碑立传，以飨后人！梅思庭洒泪离去，进入深山林场的老宅，留下四个枪兵，剩下的交给前来的田磊，带着进城协作梅影。
十一
连日来，梅孝先派人四处张贴告示，令全体梅镇人安心过日子，说前次日本人来是为了梅思庭的女子，现在梅思庭家走了，梅影也失踪了，再也没有值得黄军惦记的。如果黄军偶尔路过，千万别慌乱，要箪食壶浆以慰大军，定能逢凶化吉平安度过。梅孝先还怕人不识字看不懂，每天派两个枪兵提着铜锣沿街叫喊。那些有良心的人听了在背地里咒骂梅孝先是缩头乌龟是汉奸。田磊和方嫂等带人夜里撕毁告示，白天梅孝先叫人张贴，并说，如果发现再有人撕告示不听劝告，当同梅镇的罪人论处。
三天后的早上，阳光没有分别地照着梅镇，麻石街上有几家店铺刚刚打开门，一群黄祸涌入，皮鞋的铁掌狰狞地敲击麻石，溅起一溜溜火星。这次，日本兵没有大开杀戒，目的明确地直冲镇中而去。老板们吓得赶紧关上门，在门内哆嗦、喘息。
日本兵围住大户，强行带走他们的年轻女子。他们用惊恐的告饶，希求放过，招来的是无情的枪托和皮鞋。宫本领着兵冲进梅孝先家，梅孝先正在茅房里痛快，听到不同往日的嘈杂，吓得屎尿停滞，顾不上屎尿给屁股染色，提上裤子匆匆忙忙赶往客厅。三个老婆两个儿媳和闺女都叫日本兵刺刀押着跪了一大片，垂着脑袋簌簌发抖。梅孝先一手提着裤子放出无限欢笑说，太君太君辛苦，没想到太君如此勤劳，请坐请坐。高声叫道，来人啦，给太君备茶备饭，杀猪犒劳太君。宫本用生硬的中国话说，不用，梅桑，你是大日本大大的朋友，肯为大日本圣战出力？
梅孝先点头哈腰，一手紧紧抓住裤腰满面笑容说，一定出力一定出力，太君尽管吩咐。宫本哈哈笑，吆西，很好，大日本士兵前线作战的辛苦。
辛苦辛苦，大大的辛苦。梅孝先应和着，偷眼瞧着跪地的女人们，一个个像拔了毛的秃尾巴鸡。宫本说，那好，黄军需要你家的女人慰劳慰劳那些辛苦的士兵。
啊？太君太君，那可不行，她们是乡野之人，见不得大世面，惹怒了黄军，那可不是闹着玩的啊，太君太君太君您行行好。梅孝先眼泪鼻涕齐出，双手作揖，忘记了提着的裤子，裤子滑落，露出两只干帮帮的光葫芦腿，两股间夹了条变了形的小黄鱼。女人惊呼，梅孝先似乎意识到，赶紧提起裤子，急赤白眼地哀求，太君太君……八嘎！宫本身边的军官抽出抵住梅孝先的脖子。梅孝先妈呀一声瘫坐地面，浑身筛糠，他睡着想醒了也不愿意相信，自己真心求得共荣共存大计的黄军竟然不认他这个优良奴才，对他这个一心求安的良民顺民下毒手。脖子上寒冷钻心，眼前寒光闪闪，刀不是来跟他梅孝先商量共荣共存，是要吃他的肉，毁他的脸，如果不答应，人头立马搬家，女人照样被带走。宫本似乎并不同情颤抖的梅孝先，也不理会梅孝先的真心，挥手叫士兵带走哭哭啼啼的女人。梅孝先哭着喊道，不要反抗啊，要保全好自己啊。
呸，梅老狗，你也有今天啊，你不是一心巴结日本人吗，添鬼子的屁眼吗？咋样，日本人给你戴上多少顶绿帽子，够你老乌龟受用下半辈子！骂梅孝先是他的二姨太。骂完，二姨太乘日本兵不注意，一头撞死在客厅立柱上。
客厅里顿时沉寂，人们来不及思想，二姨太完成了她的忠烈和大义，倒在地面像一座躺着的不朽丰碑。
街上踢踢踏踏走着十几串穿银代金的富家女人，哭哭啼啼和叫骂声杂交。
那些平日很威风的狗们不知道躲到那个地洞里了。街上留着日本人的告示，令梅影三天内到军营自首，否则将这些女人统统充当慰安妇送往前线，然后梅镇鸡犬不留。女人们脚步沉重地踢打着麻石街道，仿佛踢打着在人们心头。人们虽然痛恨这些大户，也痛恨那些仗势欺人的太太小姐，但是他们毕竟是中国人。暗中盯着的人们个个咬牙切齿，但是毫无办法，空怀满腔悲愤。
十二
梅思庭面色晦暗地躺着唉声叹气，目光空前疲惫，头发似乎又白了些许，手里的书摇摇欲坠，管家匆匆跑来告诉他梅孝先他们来了。梅思庭目光冷悠悠地打向柴门，梅孝先等衣衫不整弓腰窜入，热切的目光碰触梅思庭冰冷的目光，搅扭着跌落泥地。梅孝先在梅思庭丈外止步垂首，后背上露出两根带刺的荆条，脸似乎从死人堆里捡回来。梅思庭将书放置竹椅上，微微挪挪屁股，端正身体问此来何事。梅孝先突然跪下双手合十，急切说，太爷，是我孝先对不住太爷，晚辈有眼无珠，可都是职责在身啊，是全镇三千多人的性命逼的啊，太爷能体谅晚辈吗？跟着梅孝先先后跪倒的乡绅齐声呼喊“太爷”。梅思庭再也坐不住了，站起来惊问又发生什么大事。梅思庭想到他们来肯定有事，没想居然以这种形式表示，他想到逼他们全家老少离开时候的绝情，何曾把他当太爷了！如此表示除非梅镇遭遇了空前灾变，有求自己，否则梅孝先和众乡绅不会自贬身份下贱到不齿地步，内心自然惊愕，脸上波纹不显。
荆条高高举在梅孝先手里，梅思庭瞧着并不接荆条，说，有话说，用不着古人那一套，起来说话。梅孝先诺诺连声，颤颤巍巍地爬起来，脸上泪水流出两条沟，将荆条递给管家说，太爷想什么时候惩罚，孝先随时恭候。梅思庭瞧着心有不忍，咽下嘴里的愤怒说，啥事？梅孝先嘴唇哆嗦着语言不清，身后的戴眼镜乡绅代替梅孝先说明刚刚镇上发生的大灾变。梅思庭听了阴霾覆面，低头不语。众乡绅恳求梅思庭救救他们的女人，神情垂死得像一只只瘟头鸡。
梅思庭背过身体，背对着众人，声音阴沉道，众位请回，恕梅某无能为力，请不要再拿小女做挡箭牌，小女可是众位的眼中钉，早已亡命天涯，就是梅某想出头也是心有余力不足。
太爷，姑奶奶可是叫日本人闻风丧胆的独孤大侠！
太爷，大姑可是女中豪杰！
太爷，我等有眼无珠，错怪了姑奶奶了！
太爷，姑奶奶可是活菩萨啊，那天乡场上要不是姑奶奶侠肝义胆挺身而出，不晓得有多少人被杀，有多少良家妇女被祸害啊，太爷！
乡绅们说得义正辞严，涕泪横流。现在的梅影在他们嘴里就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是舍身赴死的大义凛然。原来他们心里还存着如此圣神的判词，可是说在此时此地显得分外虚假，还滑稽。梅思庭明白他们都是为了自己才临时抱佛脚，想出手，却像深陷水井里的牯牛有劲使不出。他清楚，这些人是想女儿再次为他们牺牲，牺牲完了还不是……他的心在颤抖，不敢想下去。他痛恨自己，是自己的冲动和恶言逼走了女儿，现在是生事死都不知道，又能到哪里去找到女儿？梅思庭的为难似乎早就被来人料到，戴眼镜的说，只要太爷往城门上一站，保管大姑在一天之内现身。梅思庭没想到戴眼镜的如此歹毒，这是要把自己送给日本鬼子做人质，真正坏透了的烂瓤子。梅思庭仰面长吁，罢了罢了，看来我这把老骨头非要让日本人敲骨吸髓了。
镇前路上，众人挡住梅思庭的马车，不准前去送死。田磊等围住梅孝先等人大骂他们丧尽天良，为虎作伥，毁了人家女儿还想毁了年老的父亲。方嫂骂道，梅孝先，你枉披了一张人皮，怎么干出如此猪狗不如的蠢事，你们不是日本鬼子的良民吗，不是太君前太君后吗，不是要大东亚共荣吗，怎么你们的太君不拿你们当朋友了不拿你们当人了？梅孝先等人在众人群情汹汹里，老脸紫红，说不出半个字，像一只只丧家犬。
眼看走不成了，梅思庭站到车辕上高声喊道：父老乡亲们，为了我们梅镇的安宁，老朽父女愿意投身虎口，他们的家人也是梅镇人，也是中国人，救他们就是救我们自己，不要为难了，早一点救出他们早安宁。
不行，您去了就是有去无回！
您去了也救不回她们，日本人不是人是畜生！
我们不能再叫好人伤心又流泪，更不能无价值地牺牲！
不去，他们活该！平日里不是威风凛凛吗，不是欺男霸女吗？
梅思庭双手抱拳，高喊：众位乡亲，原先老朽也错怪了小女，认为她失节失贞，有辱门风愧对先人，现在老朽明白了，小女那是舍生取大义，救民于水火，那是大忠大孝，有女如此老朽值得了，列祖列宗有光彩了。
众人抬着泪眼喷着怒火盯着梅思庭。梅思庭泪流满面，一副慨然赴死的果决，说女儿尚且如此，老父何惜此衰残之身，但愿将来天下太平了，你们把老朽父女合葬于这东边山岗落日崖上，我们父女守着关隘保梅镇平安！说罢，不等众人反映，拿起马鞭狠抽马屁股，受惊的马拉着马车冲决而去，身后响起震天的哭喊、惨呼。
天边摇摇传来：我们死了，但愿乡亲们好好活着——
十三
众女人被关在一个尿骚扑鼻的屋子里，满室哭哭啼啼，一个个失去了往日的骄横，灰头土脸得像一群逃难的灾民。梅孝先小老婆呵斥众人，说黄军不会把我们咋样，是拿我们引梅家那个小荡妇现身，我们都会好好回家的。
一个女子道，早想到如此，我们就不该那么编排梅大姑，现在我们都这样了还有什么脸面说她！她好歹是杀日本鬼子的独孤大侠！
呸，啥子叫独孤大侠，骚货烂货，她也配跟咱们比，切，我们好歹完好。小老婆话还没落音，大门轰然打开，涌进来一大批日本兵。妇女们惊呼，互相扭抱在一切，浑身打着摆子。小老婆站立，笑对日本兵说，太君，我们都是良民，我是梅镇长夫人。当头的军官盯着小老婆嘎嘎怪叫，说夫人夫人好，来共荣共荣！上前抱住小老婆，小老婆惊叫、挣扎，还是被拖走。剩下的日本兵像饿狼张着血盆大口扑向一群惊恐的羔羊，惊呼、惨叫在军营里肆虐，那么苍白那么垂死，狂笑、怪笑在军营里横冲直撞，那是魔鬼的狂欢。
李湘林和方鲁一边一个死死抓着梅影的两只胳膊不松手。梅影刻骨地盯着两人，声音阴冷地说，就是死了也要救出父亲，不然我就是畜生不如。你们放开，你们怕死躲着。
李湘林、方鲁道：谁怕死了？李湘林说，要死也不是这个鲁莽的死法，我们要想个周全的法子，引开他们才好乘机动手。方鲁赞同说，往日我们用独孤大侠杀日本鬼子不都是采取多点呼应吗，他们哪次真正抓住我们了？梅影阴毒地分别盯了两人一眼，垂下脑袋。李湘林说，哎，这就对了。宫本绑着老父亲就是引你主动出现，清除你这个眼中钉独孤大侠。梅影似乎点了点头。两人放开梅影的胳膊，紧急讨论营救计划。梅影靠着墙壁闭上眼睛休息。
一个乞丐闯入，说宫本那狗日的放出话，梅小姐要再不出现，每隔一个时辰杀十个老百姓，还要……李湘林对乞丐摇手，指指睡着的梅影。乞丐凑近李湘林耳边细说。李湘林和方鲁万万没想到，就在他们商量计划的时候，梅影悄悄从窗户爬出。
十四
梅思庭吊在城门上方木笼里，宫本等站立城楼垛口，盯着下用枪赶来观看的老百姓。城楼和城门两边驾着机枪，如临大敌。一个戴金丝眼镜的汉奸在城楼高声叫唤，下面的百姓听着，笼子里的人就是你们所说的独孤大侠梅影的亲爹，谁和黄军作对就是这个下场。宫本太君说了，太君不想为难你们，只要梅影前来自首，你们会平安无事，如果执迷不悟，每隔一个时辰杀了你们中十个人。人群轰然，哭喊声震天动地。宫本瞧着从鼻子里哼哼怪笑，对着金丝眼镜挥手，你的告诉他们，叫他们跪求梅的。
是，太君。汉奸对着城下，声音撕裂地嚎叫，你们听着，求太君没用，还是跪下，跪下求梅影吧，求独孤大侠吧，她可是你们的活菩萨，她不会看着你们被杀不管！跪下跪下！
人群轰然跪了一地，声音嘈杂地惨呼，独孤大侠，救救我们吧！
看押的日本兵兴奋得嚎叫、怪笑。
笼子里的梅思庭悲愤地合上双目。
太阳火龙龙地炙烤着人群，绝望的哭喊声搅着热气喷向远方。他们无辜得像地上的蝼蚁，他们卑微地祈求生的希望。有人不跪，高声喝道，你们不要这样，这是日本鬼子的毒计，就是要利用你们当人质，引诱独孤大侠出来。独孤大侠可是我们民族的……砰的一声，那个有骨气的清醒的人倒在宫本的手枪下，枪口还冒着蓝幽幽的烟，宫本得意吹吹枪口，面露狰狞的笑。
众人咋听枪响，惊呆了，忘记了呼喊、哭诉。热血汉子身子摇晃着转身面对城楼，顽强抬起手指向城楼，说不出话，身体不甘心地向后倒下，灰尘四射。众人惊恐，大气不敢出。金丝眼镜狂躁地喊道，看到了吧，这就是不听黄军命令的下场，快点哭啊求啊，否则下一个就是你们。
哭喊声整齐地无目的地卷地扑出，涣散在苦难的土地上。
看，独孤大侠来了！不知谁惊叫了一声，哭喊声像一阵风快速远遁。众人游目四顾，梅影披着头发，腰间帮着一串手榴弹，一步一步从山岗上走下来，两只脚像两座沉重的山岳，砸地有声，土地震颤！很多年纪大的男女双手合十遥拜，活菩萨啊，救苦救难啊，大恩人啊！有人低低呼喝，快快给大恩人磕头。众人低头垂地：大恩人，活菩萨！
他们用他们仅能想到的仅能做到的，祭拜恩人。
热风掀开梅影的长发，脸色惨白，嘴角挂上轻蔑的微笑，脚步锤击地皮，地皮把震颤传导给每个人的身体，激荡心血。日本兵看到走来的梅影，端着枪呼啦一下子围上，看到梅影腰上的手榴弹和抓在手的引线惊恐地后退。
梅影走一步，鬼子兵惊恐地退后一步。
木笼里站着的梅思庭双手抓着木栅栏，拼死地高声喝道，女儿，好样的，老子有你这样的闺女死而无憾了！孩子，是爹不好，爹只顾着狗都不吃的所谓脸面，那样伤我儿的心，爹有罪啊，爹罪大恶极啊！
梅影站住，抬头盯着木笼，高呼，爹，有您理解就够了，女儿就能安心上路了。可是爹，女儿不孝，连带亲爹遭罪了，女儿给您磕头了。说着，梅影当地跪下，连着给梅思庭磕了三个头，脑袋把干燥的泥土磕下一个浅浅的凹印，凹印染着殷红的血，额头血粘着泥土。
梅思庭高叫，声音冲荡着空气，烈火般燃烧，说，儿啊，谁说忠孝不能两全，爹，今儿见着了！黄泉路上，我们父女作伴！
梅影高声大喝，声音尖利，像一把把锋利的匕首，直刺人们心灵深处，血呼啦啦流在每个有良心人的心里，加速血液的沸腾。梅影道：日本鬼子听着，我梅影就是你们要找的独孤大侠，是我亲手送走了你们四十九个东洋鬼子的命。现在，我来了，如果你们还有点日本武士的尊严，就放了这些老百姓，一切与他们无干！
好，我答应你。宫本得意非凡，朝城下挥手。围着的日本兵撤开包围圈。人们看到了生的希望，可是这个生的权利是一个弱女子用自己的生命和尊严换来的。人群不乏有明理有气节者，他们对着梅影再拜，高呼救命恩人。梅影朝他们微笑，挥挥手说，快快离去，鬼子不是人，防止他们反悔，快快走快走。众人哭泣着依照梅影意思，扶老携幼逃去。梅影瞧着悲惨又无奈的人们，两颗泪珠滑落地面，溅起两朵灰尘的花朵。
梅思庭哈哈大笑，说花木兰啊花木兰啊，哈哈哈哈哈哈……
宫本叫道，梅影，人我放了，该兑现你的诺言了。
梅影抬头大喝，你不是大日本武士吗，不是战无不胜吗，难道还惧怕我一个小女子！
宫本语塞，脸色酱紫。
梅影抓住机会说，我有两点，答应了，我立马卸下手榴弹，随你去报功领赏。
宫本轻狂大笑，说，好，哪两点。
梅影咬字准确，不疾不徐说，一，放下我爹，我们父女见面；二，将抓来的梅镇妇女送过来，我要看着他们离开，然后我随你处置。
宫本朝手下挥手说，放笼子，带上梅镇女人。
木笼在梅影注视里缓缓放下。
城里城外无数双眼睛注视着，随时准备着。一切出乎人们预料地发生了，留下的只有各自的良心和愧疚，还有一群和梅影一样的随时慷慨赴死者。
十五
所有的女人衣衫不整，有的衣服被扯破，鼻青脸肿，还有嘴角流血者，完全失去了往日的光鲜尊贵。梅孝先小老婆一惊一乍，絮絮叨叨，被扯破的胸衣搭拉着，脸上留着血迹，逢人就说，我是镇长三姨太，我没失身我没失身。惊叫，鬼呀鬼子啊！梅孝先闺女和两个儿媳妇按住她，闺女说，三娘，你没失身，我们都没失身……三人眼泪迷糊地看着众女，可怜兮兮。众女低头啜泣。
大门哐当打开，阳光汹涌而入，众女惊恐尖叫，浑身颤抖。那个城头上喊话的金丝眼镜蹬着马靴斜挎着王八盒子摇晃着身子闯入，后面跟着十几个端枪的日本兵。小老婆大笑着扑向金丝眼镜，叫着，我没失身我没失身。跪倒金丝眼镜面前。金丝眼镜抬起马靴大叫，去你老母，早就是黄军的玩物了，还他妈的装贞洁烈女。小老婆被瞪向墙角，脑袋撞到墙面，昏厥过去。金丝眼镜瞧都不瞧，大喝，宫本太君有令，放你等回家。众女惊恐地盯着金丝眼镜，谁也不敢相信。金丝眼镜大怒，咋啦，不想走，那好啊，外面的黄军可是等不及了。轰的一声，众女跌跌撞撞扑向门口。
街上疯跑着一群衣衫破片翻飞披头散发的女人，哭着叫着逃命。金丝眼镜和押解的鬼子兵走在后面。金丝眼镜大笑大叫，慢点慢点，跑那么快干嘛，又不是砍头，你们老爷都等着黄军的剩汤喝呢，哈哈哈。众女听了，停止了奔跑，脚步裹着心事重重，就像去刑场。金丝眼镜说，哎，这就对了，你们现在身份高贵了，黄军用过的女人，量你们老爷不敢慢待。刻毒的提醒，像重锤击打在众女心头，往日的骄狂、刻毒、不可一世死亡了，变回一群可怜可悲可叹的女人，她们深刻体会到了被迫、无奈、弱小。好几个女人又开始了哭哭啼啼，走成了一群悲惨的可怜虫。梅孝先家女人费力地拖着人事不省的小老婆，一路凄凄哀哀，往日的骄横落到烂泥淖里。
梅影和老父亲互相搀扶着矗立城门口，目睹女人们哭哭啼啼走来。梅思庭要上前，梅影拉住说，爹，不用管！梅思庭叹息一声说，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日本鬼子禽兽不如。
爹，畜生听不懂，省省吧。
众女见到梅影父女，特别是梅影绑在腰间的手榴弹，明白是怎么回事了，纷纷跪下，呼喊：恩人啦！梅影怒道，别假惺惺的了，还不赶快走，日本人要是反悔了，你们谁也走不成！众女一片低呼，像一个个丧家之犬跑过梅影父女身边。
看着快要到山岗的众女，梅影回头说，爹，您也走，有我在，他们不敢怎么样。梅思庭转身面对梅影，严肃地说，闺女，爹今儿长脸了，死而无憾！不要劝我，老爹陪着我的好闺女，生死与共！
突然城内枪声和爆炸声猛烈啸叫，梅影父女和日本兵惊愕，看向城内。宫本大喝，防止……没等他的话说完，城外枪声大作，子弹飞蝗般飞向城头，城门处十几个伪军突然朝身边的日本兵开枪。方鲁高声呼喊，梅影、伯父快跑。梅影明白了，这是李湘林方鲁他们在营救自己，带着爹跳下脚边的壕沟。反应过来的日本兵用重火力封锁壕沟，子弹冰雹那样密集，溅起一片片泥土的暴雨，压得父女两抬不起来头。忽然壕沟里窜过来三个伪军，梅影举起一颗手榴弹要同归于尽。伪军大喝，梅影，是我，李湘林。梅影松了一口气，晕倒沟壁，拉了弦的手榴弹嗤嗤地冒着白烟。李湘林纵身飞扑，抓过手榴弹压在身下，手榴弹在李湘林身体刚刚压住的瞬间爆炸。
天空黄橙橙，染了太多的血，硝烟在黄橙橙里弥散，血腥味罩着这片天地。
十六
血蒙蒙的斜阳撒了一路，男人女人走在血路上，一个个走得没心没肺。梅孝先发着垂死的尖叫，这可这么好这可这么好啊！腿一软跪倒泥地，仰面惨呼，祖宗啊，奇耻大辱啊奇耻大辱啊！梅孝先涕泪横流，拍打着泥地。
众人停下脚步，瞧着，谁也不敢上前劝说，因为谁也不知道拿什么劝说，谁都没有心情劝说，他们可都是奇耻大辱的同路人。一个女人咬牙切齿地说，都是你们弄的，整天仁义道德，睁着双眼说瞎话，生生的把一个忠烈女子说成是荡妇是水性杨花，败坏了梅镇侮辱了祖宗，还赶人家走。这下好了，都是荡妇了，你们这些老爷都戴上日本人的绿帽子了，看你们今后怎么办！
一直被人抬着的梅孝先小老婆从担架上翻身下来，她现在不疯了也不半死不活了，瞪着牛眼鄙视斥责的女人，散泼地大叫，咋啦咋啦，胡咧咧啥，啥叫荡妇，老娘身子干净净，拼死保住了身子，要不老娘也不会被打成这个样子！梅孝先家女人一起帮腔，都说他们都保了清白。那个女人哈哈大笑说，好啊，别扯臊了，脱了裤子叫你们男人查验，敢吗？顿时叫骂声四起，众女扑向怒斥的女人，揪头发扯衣服扭打，混乱一团。梅孝先拿过身边一个枪兵的枪朝天开了一枪，大喝，够了，还不够现眼吗？
众女人松手垂头。小老婆气咻咻说，老爷……
闭上你的臭嘴！梅孝先将枪扔给枪兵，拍拍手，厉声道，回镇里谁也不准说说……说这个事！谁说了就沉谁的河！听到没有！众人稀稀拉拉应和。梅孝先大喝，听着，这一切都是梅思庭家那个劣畜闹的，她才是梅镇的大罪人！
小老婆说，对对，一切都是那个梅影的罪恶，她是我们梅镇的公敌是梅镇的耻辱。大家不要互相针对，梅影才是我们受苦受难的根源。
戴眼镜说，对对对，大家统一说辞，这样，我们回家就没事了。听镇长和三姨太的，记住，梅思庭他们家才是我们的公敌。
众人轰然称是。
十七
梅镇四处浓烟滚滚，火光映红了半边天，燃烧的爆炸声此起彼伏，叫骂、哭喊声震得月亮闭上眼睛。
大榆树下挤满了战战兢兢的男女老少，四外的火把不断滴着血红的泪滴，空气里蓄满了死亡的腐败。宫本的脸在火光里摇晃，血红、暴戾，狠毒地盯着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男女老少。梅孝先等乡绅在刺刀的押解下，躬身垂头站在宫本面前，乖得像三孙子。宫本上前抽出指挥刀在梅孝先脑袋上比划，梅孝先妈呀一声跪倒地上，身子像狂风中的小树叶。宫本哈哈大笑，如厉鬼啸叫，插回刀，伸出手拍拍梅孝先的脸，说你的粮食大大的，送给黄军。
梅孝先点头如捣蒜说，有有，梅某倾尽所有，亲自给黄军送去送去。
宫本指着男女老少，说，他们的全部杀掉。
梅孝先急急巴巴说，太君太君，他们都是良民，大大的良民，梅影才是反抗分子，梅影该杀，她的家人该杀！
人群里有人高喊，你放屁，梅影是好人、恩人。
好些人呼喊好人、恩人。
宫本朝天空抬抬手，一梭子子弹掠过呼喊的人群头顶，很多人趴到地面颤抖不已。
梅孝先抬头惊恐地，太太君，我我说错了？宫本抓着梅孝先衣领提溜起来，对着梅孝先的脸咬牙喷射吐沫星子说，你的良心大大的坏了，梅校长救回了你们的女人，你还要杀梅校长？
梅孝先蹬着牛卵的眼睛，他搞不懂宫本怎么替敌人说话了，惶恐地说，是是，太君说得对，梅校长是好人好人，我是忘恩负义的畜生畜生！
那你就该杀！
梅孝先惊愕，气结，扑通跪倒，爬行宫本脚下，哭诉说，太君太君，我该杀，可是我能为太君办差啊，为太君效劳啊，太君您说，我天亮保证亲自带人送粮食到太君的军营。
宫本哈哈大笑说，东西的要，人我也要。
人？梅孝先惊恐地说，太君，我保证效劳，人人人……梅孝先啰嗦着。宫本暴怒，指着众人喝道：喊，叫梅影救你们！
哦，太君，我知道了。梅孝先飞快爬起来，转过身对着众人，大喊，大家一齐喊，请梅大姑出来救我们，不然我们都没命了。快喊快喊。梅大姑，梅菩萨，梅镇父老乡亲求求您了，出来吧，您出来了，三千多条命就保住了。喊啊快喊啊！
哭喊声震天动地冲击而去：梅大姑、梅菩萨在梅镇上空旋转，死亡扑着翅膀乱闯，怪诞地扑打着群山，月亮滴下清冷的泪水，在火光里虚化。
梅影从大榆树背后走出，立即引出群呼：梅大姑！
众日本兵端枪对着梅影，如临大敌。梅影走得地动山摇，地皮嘎嘎怪叫，脸上光影奔腾，眼睛平和地盯着众人，似乎有千言万语要告诉乡亲们，却一句话没说。
学生惨呼，梅老师。一片凄惨的哭泣。
大姑，您老不该出来，留着您能给我们报仇。梅奔捂着耳朵推开人群跑出来阻拦梅影，叫两个日本兵拦住。梅奔放开捂住的手，高喊，大姑，侄儿梅奔以前错了，我不该认贼作父，我们这些人死有余辜，不值得救，你救了他们，事后会反咬一口，不值得不值得啊，我们梅家的大姑奶奶！
砰的一声，梅奔张着嘴巴固定了垂死叫喊的面容，血从子弹击中的洞里汩汩流出，仰面朝天倒下。乡场上又是一片惨呼，人们怎么也没想到猪狗不如的梅奔，在关键时候挺身而出，勇敢地死在宫本的枪下。
宫本将王八盒子插回，朝着走来的梅影虚弱地怪笑。梅影站住，从容不迫地说，宫本，放了乡亲们，我跟你走。
吆西。宫本朝身边的军官耳语。军官大喝，撤退。
鬼子兵潮水般四散，空气骤然冷却。
梅孝先等跪在地上爬不起来。乡场上哭天抹地，人们只能用这个最直接的最无奈的方式感谢救命之恩，没有谁再敢说梅影的不是。谁也没想着离开乡场，梅孝先的女人低着脑袋躲在人群缝隙里，再也不敢耍横。
人们朝着出镇的方向跪着，一双双泪眼仿佛穿越黑暗陪着他们的救命恩人，他们仅能用这种方式表达对梅影的感激、崇敬，还有哀悼。他们心里都明白，梅影一去将再也不回头了。
轰的一声，镇外闪现灿烂的红光，璀璨如节日礼花，铺天盖地照亮了山河大地。
后来人们才从惊吓得连夜逃跑的一个小汉奸嘴里得知，那晚，梅影站到落日崖的山岗上朝着梅镇凝望，宫本来拉他走，梅影乘势抓着宫本，拉响了衣服里面的炸药，不但炸死了宫本还炸死了身边四五个鬼子。说梅大姑就是我们这块土地上的神。
十八
梅镇人找来经验丰富的退休仵作，将带着梅影血衣碎片和可能的骨头残片，归拢一处放入棺材。
出殡那天阴风惨惨，日色无光。全镇男女老少凡是能走动的全体出动，四外的村镇听说了来了很多人，连闻知此事的国民政府和共产党游击队都派了好些官员代表，前来为梅影送行。附近的三十八团团长亲临，带着一个连兵力护送梅影出殡。
梅影的棺木缓行在古老的梅镇街道上，白色的人群簇拥着棺木。人们用泪水洗面，用啼血感恩，用怒火宣誓。梅影死了，尸身残破，换来三千多条生命活着；梅影倒下了，三千多条生命站起来了。
山河哭泣，群山垂首，漫空飘舞着圣洁的雪花。
遵照梅思庭意思，将女儿梅影下葬在梅镇出山口落日崖上，看着梅镇，守护亲人。
古老的梅镇涌来上万人，还有漫山遍野持续赶来的扎白戴麻的人们，青绿的山被白色覆盖。他们为不屈的精神感召，他们为受尽屈辱还守护人民的灵魂送行。据说，梅影是在突然一片血红的阳光下下葬的，棺材落土，血红突然消失，剩下的是上万人的悲痛。
方鲁挖来一颗梅影最喜欢的并蒂山百合，小心栽种到梅影坟头。山百合清雅、高贵，一尘不染，在微风中含着微笑，像一面猎猎招展的旗帜。
好些学生哭晕，好些女人哭得气息奄奄。梅思庭夫妻坚持到女儿坟头堆起，双双晕倒坟地，被人抬回。梅孝先等长跪坟头，叫方嫂、田磊抓起，怒斥。梅孝先惊颤地后退，脚下一滑，顺着落日崖缓坡滚落，摔折了腿，从此躺在家里，直到抗战胜利后在出来过一次，于终日惶恐惊惧里死去。
方鲁栽种好山百合，神情严肃地对着坟头三鞠躬，庄重地说，梅影，那天早晨在河滩上，你说你希望能跟最喜欢的人办一场醉心的婚礼，尽管这里不是河滩，也没有婚纱，但是，我知道你是最喜欢我的，我曾经那么无情地伤害你，导致你的离家出走，希望你能原谅我。希望我们能在九泉之下举办那场醉心的婚礼。
啪的一声爆响，子弹划裂天幕，拖出悠长的尾音。方鲁的手枪抵着太阳穴，在众人目瞪口呆里徐徐倒下，脸上含着微笑房建辉
一
梅镇像头温顺的卧牛，静静地卧在群山怀抱中，浑身上下披绿裹青。麻石板街道被夜露洗得水滋滋亮汪汪，两边排列的早点铺炉火烘热了空气，唤醒了梅镇的早晨。
早起讨生活的人们用身体挖走挡住他们前行的浓雾，又在身后旋转出一朵朵雪莲花，诱人的吆喝声在初日的抬爱里温暖地舒展。镇中有一块不大不小的很有来头的乡场，偏后矗立一颗似乎和古镇同龄的老榆树，巨大的冠盖庇护了乡场，清朝那会用作贴告示和砍头的去处，后来延续了贴告示的传统，免除了杀人的功能，代之为开大会的聚集地，对面是绿茵拱卫的镇公所。挨着镇公所是一座拱背吊满青苔的小桥，清幽的河水绕一个弯划过新开的小学堂，甩向深山的怀抱。
阳光赶起群山的青翠倒立河水里，几只大白鹅嘎嘎叫着踏波掠浪，脚掌下快速开放一串青亮的水花，掩翅在两只翠羽鲜亮的鸭子身后。鸭子丝毫不以为意，专心埋头对着一丛银红色水中根须一通咕咕噜噜，搜食隐藏在根须间的美餐。河水绿茵茵地微笑，洁白的山百合不辞肥瘦地打扮着河滩，卵石在阳光下闪着温润的光泽。
年轻的梅影和方鲁并肩拥着温情漫步河滩鹅卵石，面对此情此景，他们很容易走出一个婚姻的完美。梅影抬手将一绺微风抓下的鬓发掖进眼镜腿里夹住，微笑牵着山光水色，她接受刚刚回国的洋博士方鲁之约，来到清晨的河滩，方鲁说要商量他们的终身大事，定下了他要立马返回重庆就任，抗战时期时间不等人。尽管他们来此目的明确，却谁也没有说正事，脚步徜徉在山水的舒美中，都不想破坏宁静、和平、阳光送暖的早晨。
梅影弯腰折了一支并蒂山百合，嗅着欣赏着，转向白西装白礼帽斜纹紫红领带的方鲁，送出绿茵茵的微笑说，看出什么了？方鲁从绅士的微笑里探出思想，费力地解读山百合，说她是白色的新鲜的。梅影说对也不对，你这个留法博士难道就学会这点浪漫？方鲁笑出不好意思说，我是学习军事的不是去进口他们的浪漫。那你说，我洗耳恭听。梅影笑了，笑碎了一河水，河水亮银子那样怂恿铺排。梅影收住笑说，你就没看出圣洁、高贵、顽强。方鲁哦了一声，像个开蒙的童子，说，那梅校长梅老师能不能为方某启蒙一二。梅影夹夹灵动的眼皮，微笑从嘴角滚落，说你没看出她们在任何地方任何环境里都能生长？河滩上山岗上到处都是她们的家她们的亲人。我是老师，我说一，你去反二反三吧。
方鲁微笑着推推鼻梁上的眼镜，说看来我这个洋博士要好好地解决水土不服了。方鲁起大早来河滩上可不是为了增长学问，他要在感情的热锅里炒出关于他们俩的未来幸福，这也是他在重庆的民国政府报道后就马不停蹄赶回来的原因，希望把小时候方梅两家定下的娃娃亲落到实处。梅影可是留过日本的学生，热心于教育，故而坚辞省府邀请回乡办了小学堂。方鲁不仅要摘婚姻的果实，还要设法打通梅影的思想和他一道去重庆。梅影不和方鲁讨论去重庆的事，指点山水树木花草说事，这里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情意满满。方鲁努力保持绅士风度，希望自己的热乎融化梅影的小心态，绅士地吸收梅影的芳心。梅影学生头上一缕头发再次调皮地滑落，只得重新将她们按捺进本该的座位里，嘴角掀开胜利的微笑，目光里绿意翻涌。方鲁有些急躁了，很想说出自己的大道理，看到梅影走在诗意的微笑里，只好在心里缓释急躁。梅影继续踏着小碎步，走出了温良恭俭让，好像忘记了让方鲁举一反二反三。
山亲爱地拥抱河水，舒展出一副宽大的绿色风景画，一两条小鱼跃出水面，似乎在向鹅们鸭们叫阵，远处几个牧童弃了牛儿不顾，尽情在沙滩上追逐、嬉戏，欢笑声撞进白云的怀抱。
梅影抬起笑意温和的脸庞，目光在画卷上移动，突然打向远处的追逐，把笑洒到他们的欢笑里，扫一眼急迫期待的方鲁，说，方大博士我是个小女子，只喜欢家乡的山水，希望生活在青山绿水的平静里，远离山外的炮火连天。
方鲁推推鼻梁上的眼镜，耐着性子问，难道一个留日学生就没有自己的理想，过着随遇而安的古老日子，这还是新女性吗？山外的炮弹迟早要落到山里，那时候你还能这么恬静、悠然？
梅影站住，瞧着倒映在河水里的蓝天说，理想，呵呵，谁没有理想，我的两个理想之一就是办好镇上新开的小学堂，听到孩子们朗朗的读书声就是天下最美的事，他们长大了会走出大山，去……梅影截断话语，弯腰捡起一块卵石砸进镜子般的河水，河水敞开了一朵喇叭花，飞溅的水珠落下重新砸开了一圈小喇叭花，清亮地笑出满河的畅快，河水的笑音在水面游行、飞越，连接青山扑向蓝天。
方鲁背对着河水挡住梅影的视线，坏笑着逼问梅影第二个理想是什么。梅影笑而不语，再次拾起一块扁平的卵石准备撒手河面，方鲁张开双手不让梅影投掷，说，有理想是好事，难道还怕说出来。梅影丢下卵石，拍拍手掌，目光越过方鲁头顶，投向远山的清越，迷蒙了双眼梦幻似的说，我希望在这里在一个宁静的下午，和我所喜爱的男子举行一场醉心的婚礼。
啪，方鲁拍手掌激发出温暖的脆响，说，那最好，别开生面别开生面，肯定终生不忘！我们俩在这一点上终于找到共同点了，太好了！
啪——勾——突兀、惊颤，拖着尖锐的啸叫撕裂群山的静谧，那是死神传送的请帖。方鲁和梅影终止了调蜜，目光打向声音发出处，那是牛头方向，那里连接山外的道路，火药爆发出强劲，推送子弹划破蓝天。方鲁惊呼，三八大盖，日本人来了！
枪声接二连三下着狗崽子，牛头那边呼喝声直冲云霄，惊恐的绝望的呼叫震动群山，整过镇子跟着震颤、慌乱。梅影急切地说，方鲁，我要去学校。不等方鲁回应，撒腿跑向能看到青绿覆盖下的部分白墙黛瓦。
“鬼子来了！”成为梅镇这个早晨永久的惊恐。
方鲁大喊，梅影，回来，日本人马上就到了，赶快往山里跑！
梅影裙裾翻飞，像一朵速开的蓝色山百合，像一面烈烈招展的旗帜，摇摇送来你走吧，那里有我的学生还有同事！梅影跑得飞快，和刚才判若两人，她在和死亡争抢时间。
进镇子的麻石街上男窜女叫，街面横躺着白的绿的红的各色吃的用的，还有躺在炸坑旁边血呼啦叽的尸体，硝烟弥漫。窝在店铺石阶台上女尸流着最后的血，烧饼摊子倒地旁边的店铺燃烧着大火，黑烟翻滚，冲天而起。啪勾不停，每啪勾一声，准有一个活生生的生命倒下。街口冲进来一群端着长枪戴着黄色招魂耳帖的嗷嗷怪叫的两条腿畜生，枪口冒着硝烟，刺刀上滴着殷红的血，他们见人就杀见东西就抢。两个黄衣畜生抬着一个拼命挣扎尖叫的妇女往门里窜，嘴里胡乱地大笑怪叫，一个鬼子兵枪刺上挑着一个四肢在空气里徒劳乱舞的婴儿，高声大笑大叫，几个围观的日本兵跟着胡叫怪笑。
大火四起，浓烟覆盖，叫声哭声和残忍的笑叫声构筑了梅镇灾难的全景图。
梅镇似乎醒在睡梦里，醒在枪炮的教训里。善良的人们似乎没来得及看清对方，就消失在子弹的扑击中。
这天，永远定格在公元1939年5月6日，湘西一个古镇的早晨。
青山绿水不再静谧优美，和平的阳光再也照不进古老的梅镇。
二
习惯生活在安步当车的千年古老里的山民百姓何曾遭受如此劫难，大部分人纷纷逃亡深山之中，暂时没有逃走的没头苍蝇样乱窜乱撞，烧香拜佛的人不在少处，佛祖非常吝啬他的无边佛法。
学校里早已乱成一锅粥，狼奔豕突，惊恐的哭喊声代替了朗朗的读书声。枪声咋起时，几个男女老师正带着学生准备排练梅影编写的抗日剧《血色》。初闻枪声，一个男老师还开玩笑说，这可是绝好的背景声响。随着更多的枪声还有炮声传来，玩笑声熄灭，惊恐挂到每个师生脸上。枪炮声下的惊叫、镇民的拼死逃跑给他们上了一节惊心动魄亡国课，慌乱哭喊改变了校园。院中竹林边，好几个女生抱团哭啼，余下的学生围住老师张着惊恐、希望的眼睛。老师们没了主意，一个女老师抱住另一个女老师哭泣。有人拉开校门，众人跟着逃出，很快退了回来，个个成了惊弓之鸟，五官变形。那个带头拉开门的田磊老师，狠狠闩上门，大叫，完了，鬼子兵冲过来了，怎么办啊，赶快想法子啊。
都不许哭！梅影如天兵天将突然降临，紧急大喝，说哭喊没用，反而给鬼子指示了方向，别哭别喊，跟我来。哭喊声随着梅影的镇定降温。梅影脸色煞白，胸口剧烈起伏，她是从河滩的爱情温柔地直接冲进可能随时丧命的火坑里，她要挽救她的学生。她的话镇住现场，绝望中的师生像找到生的寄托。梅影指挥老师们带着学生往学校后山跑，她断后，为师生的脱离拖延时间。田磊要和梅影留下来拖延时间，梅影厉声说，保护学生是你最大责任，不要叫我担心。田磊流下眼泪说，是，校长，我拼了命也要送他们走，你你也要……
别婆婆妈妈的，还是男子汉吗，快走！梅影柳眉倒竖，平时的循循善诱、温和的梅影不见了。门外叽里咕噜大叫，砸门声此起彼伏，门板嗦嗦颤抖。梅影上前一把推走田磊，大吼，记住，保护学生是当老师的责任！田磊抹了把眼睛，扛起一个吓晕的女生窜出后门。
梅影站立院中，整理了一下衣服，严肃地盯着被暴力摧残的门板，镇定得像一座巨石。门板哗啦一声向门内倒下，一群凶残的日本兵端着枪冲进来围住梅影。梅影在日本兵冲进来的瞬间身子哆嗦一下，随后稳住，迎着快要刺到脸上的刺刀丝毫不退缩。残暴的鬼子兵歇斯底里，抽回枪，准备将刺刀刺进梅影胸膛，被一个挎着腰刀的军官制止、训斥。鬼子兵收回枪，哈依一声退到一边侍立。军官朝围着的鬼子兵挥挥手，鬼子兵收枪撤围。军官上前用半生不熟的中国话说，你的梅校长？梅影急速打量军官，大义凛然道，是，本校不欢迎你们，请你们立即出去。军官嘿嘿笑说，我们是来帮助你们建立王道乐土，是朋友是客人，留学大日本帝国的梅校长难道没学到一点点礼貌。梅影冷笑，说有端着枪闯进来的客人吗，拿着刺刀威胁主人这还是朋友吗，这就是你们要建立的王道乐土？军官尴尬，脸色血红，尴尬地笑，说，我们不讨论这些，你的老同学在等着，我们是奉命邀请。请！梅影看一眼学校，平静地说，带路。
粗大的大榆树干上绑了七八个壮汉，鬼子兵端枪警戒。乡场上站着一两百哭哭啼啼男女老幼，鬼子兵用刺刀围住，四外高处架起几挺歪把子，虎视眈眈。树旁石凳子上坐着一个中佐鬼子军官，指挥刀立在岔开的两腿之间，一双戴白手套的手按住刀柄，瞪着三角眼欣赏他营造的这幅画面，得意在他脸上流窜。身后站立两个军官，脸上凶神恶煞，侧面躬身站立一个头戴日本军帽着中式衣裤挎盒子炮的中国人，他就是镇上梅老妖的儿子梅奔，因为吃喝嫖赌叫梅老妖赶出家门的败家子，后来听说去了东瀛岛国，没想到十年后成了鬼子兵的狗。
人群后面响起一阵叫骂，人群分开。鬼子兵押着绑缚着双手的梅影进来。众人惊呼，纷纷垂下头颅。田磊和几个男女学生随后押到。
梅影走得大义凛然。押解的军官跑到中佐面前讨好地报告一番，中佐放出微笑站起来走到梅影跟前，说，梅影小姐，没想到在这里见到老同学，难得难得。对不起，都是手下鲁莽，怎么能这么虐待老同学呢。伸手要替梅影解开绳索。梅影沉静地说，不必，这里只有中国人和日本人，没有其他的。中佐诞着脸皮呵呵笑说，误会误会了，我们是来大东亚共荣，建立王道乐土。梅影冷笑，目视现场，说，宫本，这就是你们的共荣，刺刀下的共荣？看着还在冒烟、燃烧的街道和街道上的尸体冷峻地说，这就是的乐土，鲜血、尸体、燃烧的乐土？畜生也讲乐土！
“八嘎”！宫本身边站立的军官狠狠打了梅影一耳光叫骂。宫本抬手制止，脸像个皮蛋，嘿嘿冷笑，指指大树，指指现场的人群，说，我今天只想和老同学畅叙同学之谊，没想到老同学如此不给面子，我是个说话算数的人，这些人是死是活都在老同学你的一念之间。如果答应和我回兵营，这些人马上自由。宫本抬手一招，身后躬身站立的梅奔扯着嗓子对众人道：宫本太君说了，这次来是诚心邀请梅影小姐去军营一叙，商谈建立大东亚共荣事宜，造成现在的不愉快都是不理解造成的，只要梅影小姐，不对，应该是梅影校长，梅校长要是过去商谈，你们不仅不会死而且还能好好地活着，等梅校长和宫本太君商谈好了，我们就是一家人了，你们可都要感谢梅校长啊！
人群里戴着瓜皮帽弓着细腰留着山羊胡子的镇长梅孝先扯着公鸭嗓子大叫，梅大姑，您就答应了吧，您答应了就是我们梅镇的活菩萨，观世音在世啊！好些人跟着附和，喊道，活菩萨啊，答应了吧。梅奔大喊，对，梅校长就是观世音菩萨，她答应了，你们就活了，能过好日子了！
凭什么叫一个姑娘担负这个天大的重责，你们你们还有人性吗？田磊怒声大喝。一个鬼子兵上前打到田磊，几个学生惊呼，护住田磊。中年妇女方嫂大喝，田老师说得对，我们这些人的生死怎么能搁在梅校长一个女子身上，你们这不是帮着鬼子逼梅校长吗？你们你们，还是人吗？镇长身边几个女人上前按住方嫂，一个三十几岁妖娆的女人用帕子塞住方嫂的嘴，阴沉地威胁说，方嫂，你还要不要你的烧饼铺子了。被堵住嘴巴又被人摁住的方嫂挣扎，呜呜地说不出话。
宫本看着现场嘿嘿冷笑。梅影怒喝，宫本，你还有人性吗？
宫本哈哈笑，说，我从来不强人所难，至于人性嘛，那是战争的人性。回头对围着那几个捆绑大汉的士兵挥挥手。啪的一声，一个大汉死在鬼子兵的子弹里。现场大乱，哭喊嚎叫。鬼子兵一阵紧急拉枪栓声。梅奔大喊，肃静肃静，难道你们真要惹怒黄军，统统给黄军做活靶子吗？梅孝先大喝，安静安静，不要惹怒太君！
梅影胸口起伏，脸色血红，对着宫本大喝，宫本，你要是一个军人，冲着我来，给我一颗子弹！
宫本哈哈笑，说，这可是你说的。
校长！学生惊呼。
啪的一声，又一个大汉垂下脑袋，血从胸口汩汩流出，宫本击毙的。全场死寂，睁大了眼睛盯着，惊愕、悲愤。
畜生！梅影怒骂。
梅孝先大呼，大姑，您不能再激怒太君了。求求您了，梅家姑太太！
姑太太，求求您了。梅孝先身边的几个女人齐声呼喊。
梅影盯着她们，激怒道，你们你们。梅影不知道说什么好。
宫本重新走到梅影身边皮笑肉不笑地问，怎么样，老同学，还是不愿意？梅影不愿意和宫本多说一句话，后背对着宫本。宫本盯着梅影的后背恼怒，转头对身边军官耳语。军官招来两个鬼子兵耳语。两个鬼子兵狂笑，放下枪，脱光了上衣。众人看着胆颤心惊，女学生和姑娘们或扭头不敢看或闭上双眼，呼吸凝重，空气仿佛在剧烈燃烧。鬼子兵脱得只剩下一条裤衩，推开前面的男人，一人一个抓出来两个十几岁的少女。少女大哭大叫，众人激动惊呼，想上前救护。鬼子军官对天鸣枪，众人惊恐后退。两个鬼子兵将少女带到大树下，在众目睽睽中按倒她们，骑上怪笑怪叫。
住手！梅影冲着宫本大喝。全场死了般，目光全部集中到梅影和宫本身上。宫本诡秘地笑。梅影决死地说，放开她们，我跟你走！
宫本嘎嘎怪笑，对大树下挥挥手，拍手说，早说，这一切都不会发生，请！
梅影转过身深情巡视在场的梅镇人，目光所到之处响起一片哀嚎，人们多么无奈多么可伶。梅影目光落到学生脸上。学生哭喊道，梅老师，您不能去！梅影闭上双眼，两滴泪水从眼角滚落。
梅影走了，走在一群蝗虫的队伍里，走在阳光惨淡里，走在满街尸体和烟熏火燎里。
三
日本兵满载着战利品撤走了，后面的一群兵还烧了几家房子，在狂笑里踏着梅镇人血迹走的。
梅孝先和他身边的几个女人兔子样窜回去，乡绅们看一眼大树摇摇头走开。乡场上人群哭哭啼啼扶老携幼散去。留下的是那些死了人的苦主和被绑着的家人，方嫂和田磊，还有哭泣的学生们。方鲁冲进现场目睹悲惨，看着参天大树，目光在燃烧，双手举过头顶嚎叫。
镇公所里斑斑驳驳，像个垂死的老人，阴气裹着发霉的空气，播弄死亡味道。梅孝先坐在太师椅里和众乡绅喝着茶商谈事情，好像根本没发生过灾难性事件，两个儿媳一个女儿和一个小老婆妖妖娆娆围拱着有说有笑。小老婆嗲着嗓子说，早知道黄军动用这么大阵仗只是为了一个梅影，还不如早点绑了送过去，免得全镇鸡犬不宁。女儿说，是啊，我瞧着就不舒服，一个女子不在家学女红，办什么新式学堂，镇上好像就她一个能人，这下好了，伤风败俗了吧，自找的。小老婆笑得热气噗噗，说，这下好了，梅思庭那个老东西攀上日本女婿了。大儿媳笑着说，三娘，说错了，那是日本人大公众的女婿呢，那可是一个兵营呢。
喝茶的乡绅有人摇头，有人放下茶杯脸色难看。
够了，都给老子滚，我们说正事。梅孝先听到她们说得不像话，看到乡绅们不满，只得赶她们走。
小老婆扭着水蛇腰不屑地说，媳妇们，跟小妈走，切，就这点能耐。梅孝先摔了茶碗，碎了的瓷片翻着筋斗飞溅，落出一片细碎的闪耀，眼睛瞪圆像要吃人。众人大惊。众女人这才悻悻地扭着屁股走进耳门。
抱着水烟袋乡绅问，要是梅思庭回来追问，我们怎么说？他们家可是有十几条枪。众乡绅附和，惶恐不安。梅孝先拍了桌子，拉着公鸭嗓子说，追问，追问啥，有本事到日本人哪里追问去，今儿这场大灾，根子都在他梅思庭身上，他要不把那丫头送到东洋上学，能认得那个叫宫本的吗？要不是跟宫本勾勾搭搭，他能带着兵来祸害咱们？众乡绅惊愕，张着嘴巴说不出话，目光可怜又可嫌地盯着梅孝先。靠梅孝先身边坐着的戴一副黑框眼镜的刀削脸连忙笑着说，梅翁目光如炬，看得透彻深远，归根结底还是他梅思庭种下的劣根，门风不正，怨谁！
乡绅们有叹息的有附和的，一场邪恶的闹剧在笼子里躁动。
方鲁气冲冲走进公堂，指着众人大怒说，你们你们可都是梅镇的头脑，出了这么大祸事死了那么多人，现在梅影为了保全你们被抓进日本兵营，你们居然还坐在这里喝茶说笑，你们喝下的可是他人的血泪，肠子不烂吗，还笑得出来！
戴眼镜的站起来愠怒，说你可是方家大公子还是留过洋的博士，怎么可以如此咆哮公堂？圣贤之书读到狗肚子里了！
去你妈的圣贤之书，圣贤之书教你见死不救，教你们把一个镇的安危推给一个弱女子！方鲁毫不退让大骂。啪，梅孝先拍桌子咆哮，这里是镇公所，不是你撒野的地方。方鲁盯着梅孝先，眼睛里充血，步步紧逼，咬牙说，哦，镇公所啊，死人了管不管，弱女子被抓了管不管，梅影把自己交出去了，就是为了换得你这样蛇蝎心肠的人活着，太不值得了！梅孝先双眼惊恐步步后退，脸色灰败。方鲁一把薅住梅孝先衣领，大喝，你到底救不救梅影？四个枪兵突然闯入抓住愤怒的方鲁。枪兵是戴眼镜的看到情况不妙，出门招呼进来的。见到枪兵，梅孝先活过来了，声嘶力竭道，拉出去拉出去！
方鲁挣扎着大叫，你们要还是人，要是还有一点点人性，就赶快组织人救梅影，梅影怎么说都是你们的救命恩人！
大榆树下，方嫂手里捧着写有“梅影长生”的木牌，带着学生们和田磊走近树干，把木牌恭恭敬敬放置粗大的树干下的石桌上。田磊带着学生在牌位前摆上香炉和祭品，点燃香插入香炉里。众人退后几步，方嫂双手合十跪下，田磊和学生跟着跪下。方嫂念叨着：大慈大悲的活菩萨梅影，梅大姑，您救了全镇的性命，但愿佛祖保佑您平安无事！学生哭泣，呼喊梅老师！田磊满面泪水说，梅校长，但愿您吉人自有天相，平安渡劫，我们都等着您回来呢！方嫂止不住嚎啕大哭，哭声响成一片，震撼大树，树叶似乎在嗦嗦颤抖。他们身后跪了黑压压一片男女老少，一片哭声。
青色的香烟绕护着哭喊声，震撼整过梅镇，日光惨白，流出殷红的血泪，血红蒙住了天地，风吹响了树梢，呜呜咽咽。
方鲁突然跑过来，抓起跪拜的田磊，怒喝，跟我走！
四
星星像从天幕的破洞里钻出来，繁密地滴着泪珠儿，月亮垂死地斜吊在天幕上，张着半边脸悲惨地瞧着人间。
房间里灯火迷糊一片，家具上像被涂抹了一层黏糊糊的死亡气息。梅影合目坐着，脸上全无血色，像个雕像。桌面摆放着糕点、水果，仍然保持它们的原始。门口两个背抢的日本兵锁住了梅影逃生的可能。自从离开乡场的第一步，梅影就没有打算逃跑，想着如何去死，只有死能解脱一切。一个被日本鬼子抓走的年轻女人，就是逃出去了很难消解那些怀疑的目光，如其忍受别人的怀疑活着还不如死了干净，到了如此地步再想别的那是虚幻的无益的，只能徒增心理负担。她想着如何有尊严的死去，她甚至想到被宫本五花大绑押解刑场，在枪弹的爆响后看着亲爱的蓝天微笑着倒下，倒在山百合的怀抱里，但是心里无数次想着自己的遗憾，再也没机会兑现在夏天的傍晚在美丽的河滩上和自己最爱的男人对着青山、河水还有山百合举办一场醉心的婚礼了，她只能在心里无数次设想那个热切的醉心场景。
一阵沉重的马靴敲击木质楼梯声强烈抬升，楼梯在强暴踢打下哼哼唧唧，像个濒死的病人。梅影呼吸了最后一口人间的空气，等待终极降临。上楼的是宫本，暴虐的马靴声就是宫本残暴的释放，宫本上次在这里带着暴怒离开，留给梅影一个最后的考虑。宫本的马靴踩着中国人的苦难和鲜血跨进房门，随手关闭了它，房间构成一个密闭的恐惧，空气瞬时坚硬。梅影继续保持死亡状态，灵魂似乎脱离身体飞升，在看不见的空中盘旋。宫本这次没有对梅影歇斯底里，马靴踏得轻柔，嘴角似乎挤出微笑，从木质化的空气里迅速传导给梅影耳朵。啪挲，像是一叠轻飘的纸片打击桌面，拍出来的风撞击梅影胸口，血液在血管里四处奔突，血管飘摇着随时爆裂。梅影咬着牙，忍受剧痛，脸色血红。
看看吧，他们都是你的亲人。宫本轻描淡写地笑了，那是吃人后张着血红的口说的，血腥扑鼻。梅影似乎嗅到亲人的熟悉，眼皮跳动，还是开启了眼睛，桌面散落着爸爸妈妈和七岁小弟的照片，这是宫本的恶毒和无人性，用家人来威逼。梅影感到自己像个大海中在狂风暴雨下摇曳的小船，气息悠悠地问，你把他们怎么了？
宫本诡秘地笑，笑声如瓦楞刮着梅影的耳朵、心，痛苦地滴着血。她知道人跟魔鬼无法交流，魔鬼嘴里永远吐不出莲花，问也是白问，合上眼睛在心里为爹妈小弟祈祷。又是啪的一声，一叠照片摔到桌面，阴冷地说，看看吧，他们可都是你的好学生。
你，猪狗不如，畜生！梅影爆出粗口，那是怒急恐惧至极的真实。宫本再次呵呵笑，说如果你好好活着，他们一根头发都不会少。怎么样，条件优厚吧。
无耻！梅影不再冷静了，她知道对面这个冷酷的魔鬼说到做到，只恨自己手里没有枪，怒气、戾气、伤心、悲痛涌上心头，堵塞了大脑，阻断了意识。
夜空泡在垂死里，半个月亮迷迷糊糊像在流泪，草丛里虫子低低地哀鸣，大地和天空在黑暗里颠倒。房间里灯光哀伤地探出窗口，又无力地下垂，跌落濡湿里。宫本那野兽的狰狞割碎了一片片花朵，旋转着飘落死亡的深渊。
骤然的枪声打破了魔鬼的舞会，枪声一声紧似一声，如一只只铁拳砸中魔鬼的头颅。楼门大开，宫本被灯光涂抹成黑炭，慌乱地冲出门，快速扣着衣扣，急问卫兵，哪里打枪？
卫兵指着一个方向说，好像是司令部那里。
枪声、火光编织了魔鬼的死亡链条，大地在颤抖摇晃。
五
城门外的小山岗像一条巨龙静静地卧着，方鲁和田磊等人拿着枪趴在山岗的树林里密切注视城门口。田磊低声问，这行吗？方鲁指指绑在身后树干上穿着和服的日本女人说，有她在，量他宫本没那个胆子，她可是宫本顶头上司的老婆。田磊还是不放心说，万一…
没什么万一。方鲁斩钉截铁道，一会交换后，你们几个不要管我，带着梅影从我们预定好的路线撤离。不用担心我，我可是学军事出身的，你们走得越远我越安全。
说话间，城门楼上火把大亮，烧红了半边天，鬼子兵如临大敌。梅奔的声音遥遥传来，对面的好汉听着，黄军答应你们交换人质，但是你们要确保人质安全，否则梅镇鸡犬不留，石头过刀草木过火！
田磊小声骂道，这个认贼作父的败类！方鲁指指日本女人，顾不上搭理田磊，高喊，你们不要心存侥幸，不要动歪脑筋，我们既然敢来，就有了万全的准备，告诉你们一个消息，不仅城外做好准备，在你们城内若干个要害部门也安放了炸弹，一旦你们打歪主意，城内马上爆炸四起火光冲天！
好，黄军答应你们。这就下去交换人质。
田磊有点发抖。方鲁厉声说，有点中国人骨气好不好，刚才你不是挺有骨气的吗，你没瞧见他们也害怕吗？按照计划行事。方鲁掏出毛巾塞住女人嘴巴，解开绳索，逼着跟自己走。
双方在城外抵近山岗地空地上对峙，火把照耀得如同白昼。大队的日本兵燕翅排开，抢上刺刀寒光闪烁。方鲁让对方士兵退到城门口，否则不交换。宫本只好照做，叫人带出批头散发衣衫不整被堵住嘴巴的梅影上前。
梅奔说黄军是讲信用的，请把夫人放过来。方鲁朝后面挥手，田磊等三人押着日本女人来到身边。方鲁说，看清楚了吗？要不梅奔你过来瞧瞧。梅奔低声告诉宫本，宫本挥手。梅奔胆颤心惊地走过来，仔细打量，回头说，太君，确实是司令夫人。
宫本要同时放人，方鲁不答应，说自己可以站在这里陪着，你们先放人，等我们的人安全了再放。宫本不同意。方鲁用驳壳枪顶着日本女人后脑，女人呜呜大叫。方鲁说，你们人多，有机枪有摩托车，只有我认为我们的人安全了才会放人，千万不要动歪心思。宫本犹豫，梅奔跑回去一阵耳语，宫本不得不下令放梅影。
梅影被绑着双手，走过宫本身边，突然一头撞向宫本，宫本连连后退，还是倒下。谁也没料到梅影不顾性命撞宫本，双方似乎一触即发。梅影要用这个方式激怒宫本杀了自己。宫本爬起来，暴怒，抽出刀要劈了梅影。梅影迎着刀再次冲击。
住手，敢动，立马毙了她！方鲁声嘶力竭道。
六
路上，梅影像个垂死的人，不说一句话，低着脑袋东倒西歪地走着。方鲁想搀扶，梅影尖利地叫道，别碰我！方鲁缩回手，万分惊恐地问，他们他们没把你怎么了吧？梅影不理会，疯了般跑去。
天，亮在满目疮痍里，青烟从废墟里袅袅升起，绕着群山的呜咽。镇口路边的落日崖上皤帆飘飘，纸钱当空，悲伤、凄凉的哭喊声萦绕着坟地，乌鸦盘旋着呱呱怪叫。
几株洁白的山百合，在微风的摇摆里流着泪水。
梅家大门紧闭，没有了往日的枪兵站岗，只有两只石狮子张着空洞的嘴巴无目的地悬望。
门前路上聚集了三三两两的男女，有意无意地瞧着紧闭的大门。梅孝先家的女人在小老婆率领下站到对面，向梅家大门指指点点，肆意嬉笑，招引了一大堆男男女女。听了她们的蛊惑，有人不相信，有人摇头叹息走开，有人随着她们的污蔑兴风作浪，责骂梅思庭门风败坏，表面道貌岸然背地里男盗女娼，将日本人祸害梅镇的责任全部推倒梅家头上，骂梅影臭不要脸，水性杨花，送给一个军营的日本兵用。骂得正起劲的时候，方鲁和田磊他们突然赶到。方鲁责骂他们没良心，说要不是梅影挺身而出那两个姑娘还能保得住清白？接下来还不知道要死多少人有多少妇女被糟蹋。指着梅孝先小老婆和闺女厉声道，要不是梅影挡着，说不定下一个就轮到你们！你们良心叫狗啃了叫猪吃了！方鲁满脸飞红，像一团燃烧的火焰，眼睛奓着，仿佛要吃人。田磊愤怒地说，就没见过你们这样的，真该叫日本兵抓了你们，梅校长为了谁？没有梅校长你们能站在这里说风凉话、侮辱人！
那些跟风的男女低下头，纷纷溜走。梅孝先小老婆和闺女想争辩，看到方鲁变了形的脸，扭屁股逃跑，边走嘴巴还不干不净地道，方家少爷，那可是一个叫猪拱了的烂白菜，你还好这一口。方鲁大怒，要追上去。田磊等强行拉住。田磊说，方博士好男不跟她们这些破烂斗。方鲁垂下胳膊，狠狠地吐口吐沫说，没想到不仅愚昧还是这等侮辱糟蹋人，简直猪狗不如，怎么能叫这样的人生存在这个世界上！
梅家院子空无一人，树叶挂着脑袋，花草抱紧了身子畏缩在阴惨惨的光线里。方鲁等直驱上房，厅堂里空无一人，后面隐隐传来低低的哭泣声，连带着空气叹息。方鲁连叫了几声梅伯父，好大一会儿，梅思庭才在丫头的搀扶下出现，一夜间乌黑的头发披上一层霜，脸像被水泡过的惨白肿胀，目光暗淡不看任何人，坐到太师椅子里似乎对着空气说，来了。方鲁赶紧近前，小心地说，来了，伯父。梅影还好吗，我想给她散散心。梅思庭合上双眼，悠悠地说，她她恐怕没有那个心事了。
怎么了，伯父？方鲁惊愕地问，不敢相信。顽固地说，我知道梅影一定受苦了，心情肯定不好，我还是想当面劝说，事情过去了，就当一阵风刮过去，没什么的，只要天没塌下来就好。梅思庭睁开眼睛，盯着诚意满满的方鲁说，你，真的这么想？
是，伯父，我想现在就见到梅影。梅思庭合上眼睛，搭在椅背上的手轻挥。丫头说，方少爷，我带你过去。
梅影躺在床上，双眼瞪着，好像僵死了。方鲁等梅伯母和丫头离开后，扑到梅影床边急切地说，影，到底怎么了，你要这样折磨自己。眼泪顺着腮流下，目光追着梅影惨白的脸。梅影不说一句话，就是一个活死人。方鲁愈发揪心，说，影，就是有天大的事我们俩个扛总比你一个人闷在心里好，你可是新女性啊，怎么这么想不开。梅影突然大笑，凄厉的声音刀子般扎进方鲁的心窝，血啪嗒啪嗒滴落。方鲁忍着痛苦说，影，别这样，我们可是要在河滩上举办美好婚礼的。梅影笑声骤停，双眼紧闭，眼角慢慢溢出两颗泪珠。方鲁急得在房间里转圈，像个斩掉头颅垂死挣扎的公鸡。
你，走吧，我已经是一个不干净的女人。梅影嘴巴丝毫没动，声音似乎是从地狱里冒上来的，阴冷、坚硬，房间随着这句话翻转。方鲁双眼圆瞪，全身颤栗，突然抱着脑袋嚎叫，发疯地奔出房间跑出梅家。
路上，人们听不清方鲁在叫喊什么，为何如此，只道他疯了。方鲁没头苍蝇样跑回家，气喘吁吁，紧急跪在父母面前连磕三个头，说，父亲母亲，恕孩儿不孝，我走了。老两口惊问去哪儿。母亲说，梅家的婚事怎么办？方鲁起身赤手空拳地雄赳赳走出，撂下一句话说，爱咋办咋办。说完，人已经在门外。老两口惊愕地看着空洞的门，僵在当地。母亲突然高声喊道，不带行李啊！
七
梅影闺房，灯黄光惨，浓重的悲哀装满了每一个空隙。母亲和弟弟守在梅影床边，像守着一个濒临死亡的人。阴风在房间里四下游走，似乎是阎王提前派鬼使来下通知。门哐当一声被推开，屋里人吓了一跳。梅思庭大步闯入。梅母哭泣道，老爷，这样下去可怎么好哇。梅思庭大怒，说，死了算了，梅家担不起这个污名！
什么！梅母惊叫说，她好歹是我们的女儿，外头叫鬼子欺负了，家里你还说这个话，你你这是在逼命吗！梅思庭喝道，妇人之见，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我梅家在镇上住了十几代，从来没有过……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梅影突然坐起来，双眼亮闪闪盯着父母，赤脚下床跪倒父母面前磕头，说女儿还二老养育之恩，从此刻起我不再是梅家女儿！说着，赤脚跑出。
母亲大哭，呼喊，影儿啊妈的心头肉啊，不要走哇。
弟弟惨呼，姐姐，不要走啊！
泪水漫出梅思庭抬着的眼眶，爬上脸，任其滴落。两手一边一个拉住夫人和儿子，厉声说，叫她走！
八
神经高度麻木的梅镇人半死不活地过着他们的日子，像悠悠的河水那样无声无息，唯有方鲁的出走和梅影的逃离重新牵动人们麻木的神经。一些人为方鲁抱屈，更多的人感叹梅影。人们心里都明白是梅影救了梅镇的人，保全那些女人的贞洁，可是又不能公开原谅梅影的失节，还是失节于日本鬼子。田磊、方嫂他们到处替梅影更名，可是没人敢当面赞同，一些好心人只有在夜幕掩护下去大榆树下，对存留着的梅影牌位烧香、拜谒。他们把梅影当成拯救他们的恩人、活菩萨。慢慢地祭拜的人多起来，大榆树下香火比山上仁义庙里的香火还旺盛，关二爷要是有知一定伤心落泪。人们在香烟缭绕里祷告梅影平安无事，在他们心里梅影就是他们的保护神。
香火照亮了人们心头的黑暗，却照不亮梅孝先他们那般人的心里阴暗。
梅孝先在小老婆等女人怂恿下特地召开乡绅会议，议题只有一个，定性梅影是严重失节，辱没梅镇和先人，还严重侮辱了中国人的尊严，派生出两个决定，驱逐梅思庭家出梅镇，不准人祭拜梅影。
梅思庭怎么也没想到，梅家十几代人辛苦攒下的基业毁在梅影手里，通知下达后，没有一句辩解，拖家带口三四十人被枪兵押着离开梅镇。一路上愁云惨淡，人们用眼泪为他们送行。那两个保全贞洁和被救下男人的家庭全体出动，不管梅孝先的什么禁令，带着好吃的哭喊着堵住大路，挡住梅家人，公开在道路上摆上香案祭拜心中的活菩萨梅影。跟来的全体师生哭祭，哭声震撼整过梅镇，哭倒了一大片男女和学生，也引来了更多平日不敢公开自己良心的人，还惊动了附近的山民。他们不辞路远，纷纷赶来祭拜女菩萨。
来祭拜梅影的山民络绎不绝，越来越多，气得梅孝先等人只敢龟缩在镇公所骂娘。
不知是谁喊了一句，梅老先生一家不该走，我们找梅孝先理论去。众人纷纷应和，簇拥着梅家人赶往镇公所。梅孝先何曾见过如此阵仗，绕他们怎么威吓、叫骂，没人理睬。梅孝先叫枪兵抓人，没有一个枪兵愿意出手，反倒是梅孝先被田磊等人抓住，逼梅孝先取消禁令。田磊说，你个黑白不分的老东西，如果你胆敢再如此，老子和你一道跳日落崖，敢不敢！有人干脆说，别跟老狗日的废话，他听不懂人话，干脆给他一粒枪子算了。
梅孝先在群情汹汹下被迫宣布取消驱逐令，保留大榆树下的供奉，派人寻找梅影。
九
山路尽头是一座古砖墙圈着悠久的县城，历经无数风雨的民居不堪重负地苟延着，街面冷冷清清，行人稀少，乞丐特别多，十个人里至少有一个是乞丐。这天，街上多了一个披头散发衣衫破烂的乞丐，脚上的污泥里掺着血污，走一步，青石板上落下一道血脚印，借着手里的树棍支持行走。准备驱逐的乞丐们瞧着血脚印，摇头叹息，无意中看到这个新来的腰间别着两把柳叶刀，更加不敢接近，只好用目光追随。乞丐一路艰难地走向军营，面向军营站了一会，躺倒军营对面的岔路口墙根睡觉大觉，眯缝的眼睛射出寒光，刺向军营门口。
远处的旮旯缝里，好几个乞丐盯着。
日头白花花地下着火，狗蛰伏阴凉之地伸出舌头嚯嚯地排热，乞丐一动不动躺在能烤熟麦饼的墙根，像条抽了脊梁的死狗。房顶上瓦面仿佛过了火，白气滋滋地升腾，空气里飘着焦糊味。军营门口有几次日本兵进出，每次进出，乞丐都放大了眯缝的眼皮。一个拉长的影子靠近乞丐，带来不断增强的喘息声。乞丐掉过手里的树棍，指着逼近的影子，影子不再逼近，声音嫩嫩地说，七爷让我们送水、吃的。乞丐收回树棍，影子缩短，递过来一只大饼一个豁口陶碗，碗里波光潋滟。乞丐夺过碗，把水倒进喉咙里，抓过大饼大口撕扯咀嚼。贴着乞丐耳朵再次爬过来带着奶味的童音，七爷说了，你一个人等于送死，我们在关二爷庙。乞丐停止咀嚼，脖子似乎僵硬，扭头看时，影子早已消失。
日光把墙面压缩为一块巨大的黑影，劈头盖脑蒙住墙根，也蒙住仿佛死了乞丐。黑影伸展到半个街面时候，军营门口响起叽里咕噜的疯狂，两个鬼子军官兴奋地冲着大门而来，梅奔矮了一节放着谄笑随在一个芦柴棒子日本军官身侧，嘴里放着叽里咕噜的马屁。乞丐身子一点一点离开了靠着的墙根，手伸向腰间插着的柳叶刀柄。芦柴棒子正是宫本，距离乞丐四十几步路，快要进入柳叶刀有效击发距离内。乞丐的手把住刀柄，下一秒就是抽刀击发了，抽刀的手腕却叫另一只铁钳子的手抓住，乞丐的手在铁钳子的钳制下像没有分量的棉花。正在乞丐激怒、呼吸粗重之际，响起一声啪，宫本摇晃一下捂住肩膀，倒在梅奔及时伸出的双臂里。枪声引来瞬间的枪声大作，机枪声飞蝗一样扑向乞丐左边的墙头。乞丐耳朵里炸响了一个沉闷，跟我走，没命了什么仇都报不了。
月色漂染了破败的大殿，那些剥落、残缺和报废的什物乱糟糟地被月色刷成冷峻的画页，残留的热空气正在给冷峻固定色彩。外面，落单的子弹在夜空里划出垂死、暴虐的啸叫，粗暴的叫骂声，撞击木板的声音，割裂了本该平静的夜晚，哭喊声染着县城的夜色。
乞丐躺在草席上，头发分开落到脸的两边，暴露出一张虽然涂抹了泥灰但仍然好看的脸，她是个女人，她就是被迫出走的梅影。梅影诀别亲人，直奔县城，守在兵营前的目的显而易见，可惜，她的柳叶刀没有发出，就算发出了不知道能不能击中仇恨的目标，虽然她出生在书剑承传之家，从小也跟着父亲练过武，柳叶刀练得最称手，但是在失衡的心理作用下是否能保持平常的准头还得两说，再加上虚弱的体力，柳叶刀就是飞出去了能否有足够维持快速飞行的能量也是未知数。及时转移目标的那一枪是方鲁开的，方鲁那天离家出走后就发誓一定要杀了宫本，他在县城的行踪叫无处不在的乞丐探知，乞丐的头领七爷找到他，达成共同杀鬼子的合作协议。方鲁早就从身材和走路的姿势上，认出守在军营对面的乞丐就是梅影，他痛恨梅影失身失节，但是不忍心眼看着前去送死，心里还是放不下梅影，关键时候果断开枪。
好几个小乞丐瞪着黑生生的小眼睛盯着昏睡的梅影，十分担心，没有好办法。梅影在感知自己的手完不成击杀目的时，急怒攻心，虚弱的体力用尽晕倒当地，被人背进了关二爷的地盘。方鲁开了一枪后，及时抽身，他无法面对梅影，嘱咐七爷好生照看梅影，自己去继续训练田磊那班人，他要拉起一支复仇的队伍，七爷已经答应了方鲁，合成一股。
来了来了。乞丐头七爷一手端着一只盆子急匆匆进入，小乞丐分开。一只盆里是稀粥，分派小乞丐给梅影喂食，自己拿起另一只盆里棉布，在随后而来的水盆里蘸水，抓起梅影的脚清洗，去掉泥土和血污的脚板划痕杂乱，呲着一道道横七竖八的血口子，蒺藜露出黑乎乎脑袋。七爷拿出镊子夹住黑脑袋拔出，脚板微微颤抖。七爷告诫梅影不要乱动，伤口要是不清理会感染，那样还怎么报仇？
你是谁，为什么要阻止我？梅影气息奄奄地问。一个小乞丐说，他就是我们的七爷，玩枪的。七爷说，对，我就是玩枪的七爷，我是为了……砰，哗啦。梅影踢翻了水盆，怒叫，滚，我不要你管，我要杀宫本那个活畜生。暴怒支持梅影爬起来，摇晃了一下又躺倒。
梅影醒来时候躺在一个简陋的床上，房间里黑乎乎的很难看得清面貌，房间有门没有窗户，门把屋子锁进黑暗，从门缝里挤进来几丝光线泄露了这是一个发光的白天，门外没有任何人为响动，风从门缝里飙进来，在黑暗里斯斯叫，像无数条毒蛇在吐信子。梅影有气无力地看着听着，好像来到了另一个世界，她早已没有了惧怕，也不拿自己当人待，更不把自己当女人，她活着唯一目的就是杀了宫本那个禽兽、魔鬼，哪怕和他同归于尽，她活着就是为了死去，她努力让死去早一天到来。
斯斯的微风伴着丝丝缕缕光亮在黑屋里舞蹈，她不想听不想看，眼睛张得特别大，像要用眼睛吃人。黑暗能叫她安静，那就恰如其分地守着黑暗，直到自己身体完全有了行动能力。她清楚，她还活在人的世界里，但是已经失去了一切，再也不用想那个缥缈的醉心的事了，她只配拥有死亡。
门咬牙切齿地开了，光线轰隆一声扑入，同时送进来龇着毛发的七爷。七爷的脸埋没在光线的推送里，光影在嘴边颤动出声音，饿坏了吧，吃点东西，养好体力好杀鬼子。梅影在门开的瞬间关闭了眼睛，她不想和人有关系，尤其是对她关心的人，她要无情绝情。七爷陪着小心将碗放到床边一张椅子上，说，我叫七爷，也是东北军负伤的连长李湘林，我爱人也是被宫本那个畜生……所以，我脱离了部队，一路追踪下来，我还有十几个好兄弟。李湘林强行灌输自己的经历和苦难，暗示他们是一棵藤上的两个苦瓜，砥砺梅影的求生欲望。
十
梅影终于答应跟李湘林训练，坚持自己的独立单干，说自己的仇不依赖别人，哪怕是自己的亲兄弟都不行。李湘林痛快地答应，悉心教授梅影所有杀日本鬼子的技能。梅影开始了没日没夜的训练，伤痕累累遍体鳞伤，从不叫一声疼和苦，她把自己当成了一架机器，只要机器能运转绝对不会躺下，机器更不会有人的感受！陪练的几个东北军士兵开始个个都是能手，有的甚至不愿意做陪练，认为是耽误时间，摔得梅影浑身是伤。一个月后，士兵们被梅影摔得鼻青脸肿，三个人不是她的对手，各种技能一学就会一学就精，十几个人里只有李湘林和梅影不相伯仲。格斗中梅影不说一句话，完全把对手当成她的复仇对象，眼睛里全是刻骨的狠毒。
在一个无月的夜晚里，梅影从山中营地消失了。得知消息的李湘林随后追赶，哪里还有梅影的踪影。
两天后，县城传出惊人的消息，酒楼上炸死五个日本军官，妓院里两个日本兵死于柳叶飞刀之下。两个现场都留下一张纸，写着独孤二字。日本鬼子如同惊弓之鸟，一两个日本兵大白天都不敢出兵营，城里如临大敌戒备森严。看到纸条的中国人一传十十传百，都说城里来了一个来无影去无踪的独孤大侠，专杀日本鬼子。独孤大侠带给县城人一丝丝亮光，让久违的脸上有了笑的理由。
日本兵龟缩兵营，靠近兵营的地方时常响冷枪，每次枪响必有一个日本兵血花飞溅。凶残的日本兵连日来把县城翻了个底朝天，连独孤大侠的影子都没瞧见，还在清剿中接连死了九个官兵，全城通缉毫无结果，因为见过独孤大侠的日本兵都命丧黄泉。宫本看出了独孤大侠专杀日本兵不杀中国人的漏洞，严令那些汉奸出动四处搜捕，连梅奔也被派出去带队搜查。每天兵营门口绑着十几个老百姓，只要独孤大侠朝兵营开枪就杀三个中国人，这招够歹毒，兵营才得到暂时无事。
独孤大侠也改变了手法，蛰伏城外，专门对出城扫荡的日本兵动手，每次不是一个就是两个，打完就走，绝不恋战。穷凶极恶的鬼子兵毫无办法，好几次清剿变成对长官的保护。
县城出了这号人物，引起了多方寻找，最终都无功而返。独孤大侠行动在风里在迷雾里，没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只有日本兵死亡后出现的独孤二字，字是左手写的毛笔字，从字迹上根本无法判定需要的属性。城里的读书人可遭罪了，都被抓进兵营验证字迹，严刑逼问。
县城成了那些黑乌鸦横行的天下，黑乌鸦是县城百姓送给那些流着中国人的血帮着日本鬼子残害同胞的汉奸，是对汉奸的刻骨诅咒。梅奔试了几次，居然毫发无损，胆子开始发胖，带着手下四处横行。一个夜晚，梅奔醉醺醺从妓院出来，叫一个人薅住衣领，梅奔吓得跪地求饶，抓着的人像从地狱里发出的阴森，喝道，再叫送你见阎王！梅奔只磕头不敢出声。那个阴森低沉道：要想活命滚回梅镇，不要再给鬼子当狗！梅奔压低声音说，是是，再也不敢了，就走就走。阴森声音道：叫梅镇人明白，祸害他们的是日本强盗，不是其他人！梅奔磕头如捣蒜，是是是，一定相告一定相告！您是您是……啊哟。梅奔杀猪似的大叫，双手捂住耳朵，血从指缝里钻出，青石板上躺着一只血耳朵，腥亮地反射着照过来的灯光，血糊糊地悸动。
梅奔捂着耳朵连夜逃回梅镇，窝在家里养伤。听说梅翻译官回来了，梅孝先等人登门拜访，托梅翻译官在黄军面前多说好话，保全梅镇老少。梅奔叽叽哼哼地说不出所以，只让梅孝先他们不要让人知道自己回来了。梅奔害怕极了，血糊糊的耳朵让人终生不忘，一夜之间变了一个人，再也没有了那些恶习，劝说梅老妖赶紧搬离梅镇，不说搬离的原因。梅老妖哪里舍得家产，哪里听得进儿子的话。梅奔急得没办法，单独对爹说独孤大侠其实就是梅影。梅老妖不相信弱不禁风的女子怎么就变成杀人魔王，梅奔磕头赌咒说，梅影的声音他最熟悉，不管怎么变都能听出来。梅老妖拍着脑袋说，是了，梅思庭家世代习武，我怎么把这个忘记了，可是，她一个人，迟早会殃及梅镇，太君要是晓得是我们梅镇的人……爹，您想怎样，我的耳朵可是警告，万万不能啊。
很快，梅孝先知道独孤大侠就是梅影，带着枪兵连夜赶走梅思庭和家人，说不能叫黄军找到祸害梅镇的借口。梅思庭听说独孤大侠就是梅影，没说二话，带着家人乘着夜色离开。岔路口，梅思庭对着县城方向遥拜，嘴里念念有词说：家有此女，我梅思庭祖上积德了。闺女，是为父看错你了，你是贞烈女子，等到平安日，为父一定为你树碑立传，以飨后人！梅思庭洒泪离去，进入深山林场的老宅，留下四个枪兵，剩下的交给前来的田磊，带着进城协作梅影。
十一
连日来，梅孝先派人四处张贴告示，令全体梅镇人安心过日子，说前次日本人来是为了梅思庭的女子，现在梅思庭家走了，梅影也失踪了，再也没有值得黄军惦记的。如果黄军偶尔路过，千万别慌乱，要箪食壶浆以慰大军，定能逢凶化吉平安度过。梅孝先还怕人不识字看不懂，每天派两个枪兵提着铜锣沿街叫喊。那些有良心的人听了在背地里咒骂梅孝先是缩头乌龟是汉奸。田磊和方嫂等带人夜里撕毁告示，白天梅孝先叫人张贴，并说，如果发现再有人撕告示不听劝告，当同梅镇的罪人论处。
三天后的早上，阳光没有分别地照着梅镇，麻石街上有几家店铺刚刚打开门，一群黄祸涌入，皮鞋的铁掌狰狞地敲击麻石，溅起一溜溜火星。这次，日本兵没有大开杀戒，目的明确地直冲镇中而去。老板们吓得赶紧关上门，在门内哆嗦、喘息。
日本兵围住大户，强行带走他们的年轻女子。他们用惊恐的告饶，希求放过，招来的是无情的枪托和皮鞋。宫本领着兵冲进梅孝先家，梅孝先正在茅房里痛快，听到不同往日的嘈杂，吓得屎尿停滞，顾不上屎尿给屁股染色，提上裤子匆匆忙忙赶往客厅。三个老婆两个儿媳和闺女都叫日本兵刺刀押着跪了一大片，垂着脑袋簌簌发抖。梅孝先一手提着裤子放出无限欢笑说，太君太君辛苦，没想到太君如此勤劳，请坐请坐。高声叫道，来人啦，给太君备茶备饭，杀猪犒劳太君。宫本用生硬的中国话说，不用，梅桑，你是大日本大大的朋友，肯为大日本圣战出力？
梅孝先点头哈腰，一手紧紧抓住裤腰满面笑容说，一定出力一定出力，太君尽管吩咐。宫本哈哈笑，吆西，很好，大日本士兵前线作战的辛苦。
辛苦辛苦，大大的辛苦。梅孝先应和着，偷眼瞧着跪地的女人们，一个个像拔了毛的秃尾巴鸡。宫本说，那好，黄军需要你家的女人慰劳慰劳那些辛苦的士兵。
啊？太君太君，那可不行，她们是乡野之人，见不得大世面，惹怒了黄军，那可不是闹着玩的啊，太君太君太君您行行好。梅孝先眼泪鼻涕齐出，双手作揖，忘记了提着的裤子，裤子滑落，露出两只干帮帮的光葫芦腿，两股间夹了条变了形的小黄鱼。女人惊呼，梅孝先似乎意识到，赶紧提起裤子，急赤白眼地哀求，太君太君……八嘎！宫本身边的军官抽出抵住梅孝先的脖子。梅孝先妈呀一声瘫坐地面，浑身筛糠，他睡着想醒了也不愿意相信，自己真心求得共荣共存大计的黄军竟然不认他这个优良奴才，对他这个一心求安的良民顺民下毒手。脖子上寒冷钻心，眼前寒光闪闪，刀不是来跟他梅孝先商量共荣共存，是要吃他的肉，毁他的脸，如果不答应，人头立马搬家，女人照样被带走。宫本似乎并不同情颤抖的梅孝先，也不理会梅孝先的真心，挥手叫士兵带走哭哭啼啼的女人。梅孝先哭着喊道，不要反抗啊，要保全好自己啊。
呸，梅老狗，你也有今天啊，你不是一心巴结日本人吗，添鬼子的屁眼吗？咋样，日本人给你戴上多少顶绿帽子，够你老乌龟受用下半辈子！骂梅孝先是他的二姨太。骂完，二姨太乘日本兵不注意，一头撞死在客厅立柱上。
客厅里顿时沉寂，人们来不及思想，二姨太完成了她的忠烈和大义，倒在地面像一座躺着的不朽丰碑。
街上踢踢踏踏走着十几串穿银代金的富家女人，哭哭啼啼和叫骂声杂交。
那些平日很威风的狗们不知道躲到那个地洞里了。街上留着日本人的告示，令梅影三天内到军营自首，否则将这些女人统统充当慰安妇送往前线，然后梅镇鸡犬不留。女人们脚步沉重地踢打着麻石街道，仿佛踢打着在人们心头。人们虽然痛恨这些大户，也痛恨那些仗势欺人的太太小姐，但是他们毕竟是中国人。暗中盯着的人们个个咬牙切齿，但是毫无办法，空怀满腔悲愤。
十二
梅思庭面色晦暗地躺着唉声叹气，目光空前疲惫，头发似乎又白了些许，手里的书摇摇欲坠，管家匆匆跑来告诉他梅孝先他们来了。梅思庭目光冷悠悠地打向柴门，梅孝先等衣衫不整弓腰窜入，热切的目光碰触梅思庭冰冷的目光，搅扭着跌落泥地。梅孝先在梅思庭丈外止步垂首，后背上露出两根带刺的荆条，脸似乎从死人堆里捡回来。梅思庭将书放置竹椅上，微微挪挪屁股，端正身体问此来何事。梅孝先突然跪下双手合十，急切说，太爷，是我孝先对不住太爷，晚辈有眼无珠，可都是职责在身啊，是全镇三千多人的性命逼的啊，太爷能体谅晚辈吗？跟着梅孝先先后跪倒的乡绅齐声呼喊“太爷”。梅思庭再也坐不住了，站起来惊问又发生什么大事。梅思庭想到他们来肯定有事，没想居然以这种形式表示，他想到逼他们全家老少离开时候的绝情，何曾把他当太爷了！如此表示除非梅镇遭遇了空前灾变，有求自己，否则梅孝先和众乡绅不会自贬身份下贱到不齿地步，内心自然惊愕，脸上波纹不显。
荆条高高举在梅孝先手里，梅思庭瞧着并不接荆条，说，有话说，用不着古人那一套，起来说话。梅孝先诺诺连声，颤颤巍巍地爬起来，脸上泪水流出两条沟，将荆条递给管家说，太爷想什么时候惩罚，孝先随时恭候。梅思庭瞧着心有不忍，咽下嘴里的愤怒说，啥事？梅孝先嘴唇哆嗦着语言不清，身后的戴眼镜乡绅代替梅孝先说明刚刚镇上发生的大灾变。梅思庭听了阴霾覆面，低头不语。众乡绅恳求梅思庭救救他们的女人，神情垂死得像一只只瘟头鸡。
梅思庭背过身体，背对着众人，声音阴沉道，众位请回，恕梅某无能为力，请不要再拿小女做挡箭牌，小女可是众位的眼中钉，早已亡命天涯，就是梅某想出头也是心有余力不足。
太爷，姑奶奶可是叫日本人闻风丧胆的独孤大侠！
太爷，大姑可是女中豪杰！
太爷，我等有眼无珠，错怪了姑奶奶了！
太爷，姑奶奶可是活菩萨啊，那天乡场上要不是姑奶奶侠肝义胆挺身而出，不晓得有多少人被杀，有多少良家妇女被祸害啊，太爷！
乡绅们说得义正辞严，涕泪横流。现在的梅影在他们嘴里就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是舍身赴死的大义凛然。原来他们心里还存着如此圣神的判词，可是说在此时此地显得分外虚假，还滑稽。梅思庭明白他们都是为了自己才临时抱佛脚，想出手，却像深陷水井里的牯牛有劲使不出。他清楚，这些人是想女儿再次为他们牺牲，牺牲完了还不是……他的心在颤抖，不敢想下去。他痛恨自己，是自己的冲动和恶言逼走了女儿，现在是生事死都不知道，又能到哪里去找到女儿？梅思庭的为难似乎早就被来人料到，戴眼镜的说，只要太爷往城门上一站，保管大姑在一天之内现身。梅思庭没想到戴眼镜的如此歹毒，这是要把自己送给日本鬼子做人质，真正坏透了的烂瓤子。梅思庭仰面长吁，罢了罢了，看来我这把老骨头非要让日本人敲骨吸髓了。
镇前路上，众人挡住梅思庭的马车，不准前去送死。田磊等围住梅孝先等人大骂他们丧尽天良，为虎作伥，毁了人家女儿还想毁了年老的父亲。方嫂骂道，梅孝先，你枉披了一张人皮，怎么干出如此猪狗不如的蠢事，你们不是日本鬼子的良民吗，不是太君前太君后吗，不是要大东亚共荣吗，怎么你们的太君不拿你们当朋友了不拿你们当人了？梅孝先等人在众人群情汹汹里，老脸紫红，说不出半个字，像一只只丧家犬。
眼看走不成了，梅思庭站到车辕上高声喊道：父老乡亲们，为了我们梅镇的安宁，老朽父女愿意投身虎口，他们的家人也是梅镇人，也是中国人，救他们就是救我们自己，不要为难了，早一点救出他们早安宁。
不行，您去了就是有去无回！
您去了也救不回她们，日本人不是人是畜生！
我们不能再叫好人伤心又流泪，更不能无价值地牺牲！
不去，他们活该！平日里不是威风凛凛吗，不是欺男霸女吗？
梅思庭双手抱拳，高喊：众位乡亲，原先老朽也错怪了小女，认为她失节失贞，有辱门风愧对先人，现在老朽明白了，小女那是舍生取大义，救民于水火，那是大忠大孝，有女如此老朽值得了，列祖列宗有光彩了。
众人抬着泪眼喷着怒火盯着梅思庭。梅思庭泪流满面，一副慨然赴死的果决，说女儿尚且如此，老父何惜此衰残之身，但愿将来天下太平了，你们把老朽父女合葬于这东边山岗落日崖上，我们父女守着关隘保梅镇平安！说罢，不等众人反映，拿起马鞭狠抽马屁股，受惊的马拉着马车冲决而去，身后响起震天的哭喊、惨呼。
天边摇摇传来：我们死了，但愿乡亲们好好活着——
十三
众女人被关在一个尿骚扑鼻的屋子里，满室哭哭啼啼，一个个失去了往日的骄横，灰头土脸得像一群逃难的灾民。梅孝先小老婆呵斥众人，说黄军不会把我们咋样，是拿我们引梅家那个小荡妇现身，我们都会好好回家的。
一个女子道，早想到如此，我们就不该那么编排梅大姑，现在我们都这样了还有什么脸面说她！她好歹是杀日本鬼子的独孤大侠！
呸，啥子叫独孤大侠，骚货烂货，她也配跟咱们比，切，我们好歹完好。小老婆话还没落音，大门轰然打开，涌进来一大批日本兵。妇女们惊呼，互相扭抱在一切，浑身打着摆子。小老婆站立，笑对日本兵说，太君，我们都是良民，我是梅镇长夫人。当头的军官盯着小老婆嘎嘎怪叫，说夫人夫人好，来共荣共荣！上前抱住小老婆，小老婆惊叫、挣扎，还是被拖走。剩下的日本兵像饿狼张着血盆大口扑向一群惊恐的羔羊，惊呼、惨叫在军营里肆虐，那么苍白那么垂死，狂笑、怪笑在军营里横冲直撞，那是魔鬼的狂欢。
李湘林和方鲁一边一个死死抓着梅影的两只胳膊不松手。梅影刻骨地盯着两人，声音阴冷地说，就是死了也要救出父亲，不然我就是畜生不如。你们放开，你们怕死躲着。
李湘林、方鲁道：谁怕死了？李湘林说，要死也不是这个鲁莽的死法，我们要想个周全的法子，引开他们才好乘机动手。方鲁赞同说，往日我们用独孤大侠杀日本鬼子不都是采取多点呼应吗，他们哪次真正抓住我们了？梅影阴毒地分别盯了两人一眼，垂下脑袋。李湘林说，哎，这就对了。宫本绑着老父亲就是引你主动出现，清除你这个眼中钉独孤大侠。梅影似乎点了点头。两人放开梅影的胳膊，紧急讨论营救计划。梅影靠着墙壁闭上眼睛休息。
一个乞丐闯入，说宫本那狗日的放出话，梅小姐要再不出现，每隔一个时辰杀十个老百姓，还要……李湘林对乞丐摇手，指指睡着的梅影。乞丐凑近李湘林耳边细说。李湘林和方鲁万万没想到，就在他们商量计划的时候，梅影悄悄从窗户爬出。
十四
梅思庭吊在城门上方木笼里，宫本等站立城楼垛口，盯着下用枪赶来观看的老百姓。城楼和城门两边驾着机枪，如临大敌。一个戴金丝眼镜的汉奸在城楼高声叫唤，下面的百姓听着，笼子里的人就是你们所说的独孤大侠梅影的亲爹，谁和黄军作对就是这个下场。宫本太君说了，太君不想为难你们，只要梅影前来自首，你们会平安无事，如果执迷不悟，每隔一个时辰杀了你们中十个人。人群轰然，哭喊声震天动地。宫本瞧着从鼻子里哼哼怪笑，对着金丝眼镜挥手，你的告诉他们，叫他们跪求梅的。
是，太君。汉奸对着城下，声音撕裂地嚎叫，你们听着，求太君没用，还是跪下，跪下求梅影吧，求独孤大侠吧，她可是你们的活菩萨，她不会看着你们被杀不管！跪下跪下！
人群轰然跪了一地，声音嘈杂地惨呼，独孤大侠，救救我们吧！
看押的日本兵兴奋得嚎叫、怪笑。
笼子里的梅思庭悲愤地合上双目。
太阳火龙龙地炙烤着人群，绝望的哭喊声搅着热气喷向远方。他们无辜得像地上的蝼蚁，他们卑微地祈求生的希望。有人不跪，高声喝道，你们不要这样，这是日本鬼子的毒计，就是要利用你们当人质，引诱独孤大侠出来。独孤大侠可是我们民族的……砰的一声，那个有骨气的清醒的人倒在宫本的手枪下，枪口还冒着蓝幽幽的烟，宫本得意吹吹枪口，面露狰狞的笑。
众人咋听枪响，惊呆了，忘记了呼喊、哭诉。热血汉子身子摇晃着转身面对城楼，顽强抬起手指向城楼，说不出话，身体不甘心地向后倒下，灰尘四射。众人惊恐，大气不敢出。金丝眼镜狂躁地喊道，看到了吧，这就是不听黄军命令的下场，快点哭啊求啊，否则下一个就是你们。
哭喊声整齐地无目的地卷地扑出，涣散在苦难的土地上。
看，独孤大侠来了！不知谁惊叫了一声，哭喊声像一阵风快速远遁。众人游目四顾，梅影披着头发，腰间帮着一串手榴弹，一步一步从山岗上走下来，两只脚像两座沉重的山岳，砸地有声，土地震颤！很多年纪大的男女双手合十遥拜，活菩萨啊，救苦救难啊，大恩人啊！有人低低呼喝，快快给大恩人磕头。众人低头垂地：大恩人，活菩萨！
他们用他们仅能想到的仅能做到的，祭拜恩人。
热风掀开梅影的长发，脸色惨白，嘴角挂上轻蔑的微笑，脚步锤击地皮，地皮把震颤传导给每个人的身体，激荡心血。日本兵看到走来的梅影，端着枪呼啦一下子围上，看到梅影腰上的手榴弹和抓在手的引线惊恐地后退。
梅影走一步，鬼子兵惊恐地退后一步。
木笼里站着的梅思庭双手抓着木栅栏，拼死地高声喝道，女儿，好样的，老子有你这样的闺女死而无憾了！孩子，是爹不好，爹只顾着狗都不吃的所谓脸面，那样伤我儿的心，爹有罪啊，爹罪大恶极啊！
梅影站住，抬头盯着木笼，高呼，爹，有您理解就够了，女儿就能安心上路了。可是爹，女儿不孝，连带亲爹遭罪了，女儿给您磕头了。说着，梅影当地跪下，连着给梅思庭磕了三个头，脑袋把干燥的泥土磕下一个浅浅的凹印，凹印染着殷红的血，额头血粘着泥土。
梅思庭高叫，声音冲荡着空气，烈火般燃烧，说，儿啊，谁说忠孝不能两全，爹，今儿见着了！黄泉路上，我们父女作伴！
梅影高声大喝，声音尖利，像一把把锋利的匕首，直刺人们心灵深处，血呼啦啦流在每个有良心人的心里，加速血液的沸腾。梅影道：日本鬼子听着，我梅影就是你们要找的独孤大侠，是我亲手送走了你们四十九个东洋鬼子的命。现在，我来了，如果你们还有点日本武士的尊严，就放了这些老百姓，一切与他们无干！
好，我答应你。宫本得意非凡，朝城下挥手。围着的日本兵撤开包围圈。人们看到了生的希望，可是这个生的权利是一个弱女子用自己的生命和尊严换来的。人群不乏有明理有气节者，他们对着梅影再拜，高呼救命恩人。梅影朝他们微笑，挥挥手说，快快离去，鬼子不是人，防止他们反悔，快快走快走。众人哭泣着依照梅影意思，扶老携幼逃去。梅影瞧着悲惨又无奈的人们，两颗泪珠滑落地面，溅起两朵灰尘的花朵。
梅思庭哈哈大笑，说花木兰啊花木兰啊，哈哈哈哈哈哈……
宫本叫道，梅影，人我放了，该兑现你的诺言了。
梅影抬头大喝，你不是大日本武士吗，不是战无不胜吗，难道还惧怕我一个小女子！
宫本语塞，脸色酱紫。
梅影抓住机会说，我有两点，答应了，我立马卸下手榴弹，随你去报功领赏。
宫本轻狂大笑，说，好，哪两点。
梅影咬字准确，不疾不徐说，一，放下我爹，我们父女见面；二，将抓来的梅镇妇女送过来，我要看着他们离开，然后我随你处置。
宫本朝手下挥手说，放笼子，带上梅镇女人。
木笼在梅影注视里缓缓放下。
城里城外无数双眼睛注视着，随时准备着。一切出乎人们预料地发生了，留下的只有各自的良心和愧疚，还有一群和梅影一样的随时慷慨赴死者。
十五
所有的女人衣衫不整，有的衣服被扯破，鼻青脸肿，还有嘴角流血者，完全失去了往日的光鲜尊贵。梅孝先小老婆一惊一乍，絮絮叨叨，被扯破的胸衣搭拉着，脸上留着血迹，逢人就说，我是镇长三姨太，我没失身我没失身。惊叫，鬼呀鬼子啊！梅孝先闺女和两个儿媳妇按住她，闺女说，三娘，你没失身，我们都没失身……三人眼泪迷糊地看着众女，可怜兮兮。众女低头啜泣。
大门哐当打开，阳光汹涌而入，众女惊恐尖叫，浑身颤抖。那个城头上喊话的金丝眼镜蹬着马靴斜挎着王八盒子摇晃着身子闯入，后面跟着十几个端枪的日本兵。小老婆大笑着扑向金丝眼镜，叫着，我没失身我没失身。跪倒金丝眼镜面前。金丝眼镜抬起马靴大叫，去你老母，早就是黄军的玩物了，还他妈的装贞洁烈女。小老婆被瞪向墙角，脑袋撞到墙面，昏厥过去。金丝眼镜瞧都不瞧，大喝，宫本太君有令，放你等回家。众女惊恐地盯着金丝眼镜，谁也不敢相信。金丝眼镜大怒，咋啦，不想走，那好啊，外面的黄军可是等不及了。轰的一声，众女跌跌撞撞扑向门口。
街上疯跑着一群衣衫破片翻飞披头散发的女人，哭着叫着逃命。金丝眼镜和押解的鬼子兵走在后面。金丝眼镜大笑大叫，慢点慢点，跑那么快干嘛，又不是砍头，你们老爷都等着黄军的剩汤喝呢，哈哈哈。众女听了，停止了奔跑，脚步裹着心事重重，就像去刑场。金丝眼镜说，哎，这就对了，你们现在身份高贵了，黄军用过的女人，量你们老爷不敢慢待。刻毒的提醒，像重锤击打在众女心头，往日的骄狂、刻毒、不可一世死亡了，变回一群可怜可悲可叹的女人，她们深刻体会到了被迫、无奈、弱小。好几个女人又开始了哭哭啼啼，走成了一群悲惨的可怜虫。梅孝先家女人费力地拖着人事不省的小老婆，一路凄凄哀哀，往日的骄横落到烂泥淖里。
梅影和老父亲互相搀扶着矗立城门口，目睹女人们哭哭啼啼走来。梅思庭要上前，梅影拉住说，爹，不用管！梅思庭叹息一声说，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日本鬼子禽兽不如。
爹，畜生听不懂，省省吧。
众女见到梅影父女，特别是梅影绑在腰间的手榴弹，明白是怎么回事了，纷纷跪下，呼喊：恩人啦！梅影怒道，别假惺惺的了，还不赶快走，日本人要是反悔了，你们谁也走不成！众女一片低呼，像一个个丧家之犬跑过梅影父女身边。
看着快要到山岗的众女，梅影回头说，爹，您也走，有我在，他们不敢怎么样。梅思庭转身面对梅影，严肃地说，闺女，爹今儿长脸了，死而无憾！不要劝我，老爹陪着我的好闺女，生死与共！
突然城内枪声和爆炸声猛烈啸叫，梅影父女和日本兵惊愕，看向城内。宫本大喝，防止……没等他的话说完，城外枪声大作，子弹飞蝗般飞向城头，城门处十几个伪军突然朝身边的日本兵开枪。方鲁高声呼喊，梅影、伯父快跑。梅影明白了，这是李湘林方鲁他们在营救自己，带着爹跳下脚边的壕沟。反应过来的日本兵用重火力封锁壕沟，子弹冰雹那样密集，溅起一片片泥土的暴雨，压得父女两抬不起来头。忽然壕沟里窜过来三个伪军，梅影举起一颗手榴弹要同归于尽。伪军大喝，梅影，是我，李湘林。梅影松了一口气，晕倒沟壁，拉了弦的手榴弹嗤嗤地冒着白烟。李湘林纵身飞扑，抓过手榴弹压在身下，手榴弹在李湘林身体刚刚压住的瞬间爆炸。
天空黄橙橙，染了太多的血，硝烟在黄橙橙里弥散，血腥味罩着这片天地。
十六
血蒙蒙的斜阳撒了一路，男人女人走在血路上，一个个走得没心没肺。梅孝先发着垂死的尖叫，这可这么好这可这么好啊！腿一软跪倒泥地，仰面惨呼，祖宗啊，奇耻大辱啊奇耻大辱啊！梅孝先涕泪横流，拍打着泥地。
众人停下脚步，瞧着，谁也不敢上前劝说，因为谁也不知道拿什么劝说，谁都没有心情劝说，他们可都是奇耻大辱的同路人。一个女人咬牙切齿地说，都是你们弄的，整天仁义道德，睁着双眼说瞎话，生生的把一个忠烈女子说成是荡妇是水性杨花，败坏了梅镇侮辱了祖宗，还赶人家走。这下好了，都是荡妇了，你们这些老爷都戴上日本人的绿帽子了，看你们今后怎么办！
一直被人抬着的梅孝先小老婆从担架上翻身下来，她现在不疯了也不半死不活了，瞪着牛眼鄙视斥责的女人，散泼地大叫，咋啦咋啦，胡咧咧啥，啥叫荡妇，老娘身子干净净，拼死保住了身子，要不老娘也不会被打成这个样子！梅孝先家女人一起帮腔，都说他们都保了清白。那个女人哈哈大笑说，好啊，别扯臊了，脱了裤子叫你们男人查验，敢吗？顿时叫骂声四起，众女扑向怒斥的女人，揪头发扯衣服扭打，混乱一团。梅孝先拿过身边一个枪兵的枪朝天开了一枪，大喝，够了，还不够现眼吗？
众女人松手垂头。小老婆气咻咻说，老爷……
闭上你的臭嘴！梅孝先将枪扔给枪兵，拍拍手，厉声道，回镇里谁也不准说说……说这个事！谁说了就沉谁的河！听到没有！众人稀稀拉拉应和。梅孝先大喝，听着，这一切都是梅思庭家那个劣畜闹的，她才是梅镇的大罪人！
小老婆说，对对，一切都是那个梅影的罪恶，她是我们梅镇的公敌是梅镇的耻辱。大家不要互相针对，梅影才是我们受苦受难的根源。
戴眼镜说，对对对，大家统一说辞，这样，我们回家就没事了。听镇长和三姨太的，记住，梅思庭他们家才是我们的公敌。
众人轰然称是。
十七
梅镇四处浓烟滚滚，火光映红了半边天，燃烧的爆炸声此起彼伏，叫骂、哭喊声震得月亮闭上眼睛。
大榆树下挤满了战战兢兢的男女老少，四外的火把不断滴着血红的泪滴，空气里蓄满了死亡的腐败。宫本的脸在火光里摇晃，血红、暴戾，狠毒地盯着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男女老少。梅孝先等乡绅在刺刀的押解下，躬身垂头站在宫本面前，乖得像三孙子。宫本上前抽出指挥刀在梅孝先脑袋上比划，梅孝先妈呀一声跪倒地上，身子像狂风中的小树叶。宫本哈哈大笑，如厉鬼啸叫，插回刀，伸出手拍拍梅孝先的脸，说你的粮食大大的，送给黄军。
梅孝先点头如捣蒜说，有有，梅某倾尽所有，亲自给黄军送去送去。
宫本指着男女老少，说，他们的全部杀掉。
梅孝先急急巴巴说，太君太君，他们都是良民，大大的良民，梅影才是反抗分子，梅影该杀，她的家人该杀！
人群里有人高喊，你放屁，梅影是好人、恩人。
好些人呼喊好人、恩人。
宫本朝天空抬抬手，一梭子子弹掠过呼喊的人群头顶，很多人趴到地面颤抖不已。
梅孝先抬头惊恐地，太太君，我我说错了？宫本抓着梅孝先衣领提溜起来，对着梅孝先的脸咬牙喷射吐沫星子说，你的良心大大的坏了，梅校长救回了你们的女人，你还要杀梅校长？
梅孝先蹬着牛卵的眼睛，他搞不懂宫本怎么替敌人说话了，惶恐地说，是是，太君说得对，梅校长是好人好人，我是忘恩负义的畜生畜生！
那你就该杀！
梅孝先惊愕，气结，扑通跪倒，爬行宫本脚下，哭诉说，太君太君，我该杀，可是我能为太君办差啊，为太君效劳啊，太君您说，我天亮保证亲自带人送粮食到太君的军营。
宫本哈哈大笑说，东西的要，人我也要。
人？梅孝先惊恐地说，太君，我保证效劳，人人人……梅孝先啰嗦着。宫本暴怒，指着众人喝道：喊，叫梅影救你们！
哦，太君，我知道了。梅孝先飞快爬起来，转过身对着众人，大喊，大家一齐喊，请梅大姑出来救我们，不然我们都没命了。快喊快喊。梅大姑，梅菩萨，梅镇父老乡亲求求您了，出来吧，您出来了，三千多条命就保住了。喊啊快喊啊！
哭喊声震天动地冲击而去：梅大姑、梅菩萨在梅镇上空旋转，死亡扑着翅膀乱闯，怪诞地扑打着群山，月亮滴下清冷的泪水，在火光里虚化。
梅影从大榆树背后走出，立即引出群呼：梅大姑！
众日本兵端枪对着梅影，如临大敌。梅影走得地动山摇，地皮嘎嘎怪叫，脸上光影奔腾，眼睛平和地盯着众人，似乎有千言万语要告诉乡亲们，却一句话没说。
学生惨呼，梅老师。一片凄惨的哭泣。
大姑，您老不该出来，留着您能给我们报仇。梅奔捂着耳朵推开人群跑出来阻拦梅影，叫两个日本兵拦住。梅奔放开捂住的手，高喊，大姑，侄儿梅奔以前错了，我不该认贼作父，我们这些人死有余辜，不值得救，你救了他们，事后会反咬一口，不值得不值得啊，我们梅家的大姑奶奶！
砰的一声，梅奔张着嘴巴固定了垂死叫喊的面容，血从子弹击中的洞里汩汩流出，仰面朝天倒下。乡场上又是一片惨呼，人们怎么也没想到猪狗不如的梅奔，在关键时候挺身而出，勇敢地死在宫本的枪下。
宫本将王八盒子插回，朝着走来的梅影虚弱地怪笑。梅影站住，从容不迫地说，宫本，放了乡亲们，我跟你走。
吆西。宫本朝身边的军官耳语。军官大喝，撤退。
鬼子兵潮水般四散，空气骤然冷却。
梅孝先等跪在地上爬不起来。乡场上哭天抹地，人们只能用这个最直接的最无奈的方式感谢救命之恩，没有谁再敢说梅影的不是。谁也没想着离开乡场，梅孝先的女人低着脑袋躲在人群缝隙里，再也不敢耍横。
人们朝着出镇的方向跪着，一双双泪眼仿佛穿越黑暗陪着他们的救命恩人，他们仅能用这种方式表达对梅影的感激、崇敬，还有哀悼。他们心里都明白，梅影一去将再也不回头了。
轰的一声，镇外闪现灿烂的红光，璀璨如节日礼花，铺天盖地照亮了山河大地。
后来人们才从惊吓得连夜逃跑的一个小汉奸嘴里得知，那晚，梅影站到落日崖的山岗上朝着梅镇凝望，宫本来拉他走，梅影乘势抓着宫本，拉响了衣服里面的炸药，不但炸死了宫本还炸死了身边四五个鬼子。说梅大姑就是我们这块土地上的神。
十八
梅镇人找来经验丰富的退休仵作，将带着梅影血衣碎片和可能的骨头残片，归拢一处放入棺材。
出殡那天阴风惨惨，日色无光。全镇男女老少凡是能走动的全体出动，四外的村镇听说了来了很多人，连闻知此事的国民政府和共产党游击队都派了好些官员代表，前来为梅影送行。附近的三十八团团长亲临，带着一个连兵力护送梅影出殡。
梅影的棺木缓行在古老的梅镇街道上，白色的人群簇拥着棺木。人们用泪水洗面，用啼血感恩，用怒火宣誓。梅影死了，尸身残破，换来三千多条生命活着；梅影倒下了，三千多条生命站起来了。
山河哭泣，群山垂首，漫空飘舞着圣洁的雪花。
遵照梅思庭意思，将女儿梅影下葬在梅镇出山口落日崖上，看着梅镇，守护亲人。
古老的梅镇涌来上万人，还有漫山遍野持续赶来的扎白戴麻的人们，青绿的山被白色覆盖。他们为不屈的精神感召，他们为受尽屈辱还守护人民的灵魂送行。据说，梅影是在突然一片血红的阳光下下葬的，棺材落土，血红突然消失，剩下的是上万人的悲痛。
方鲁挖来一颗梅影最喜欢的并蒂山百合，小心栽种到梅影坟头。山百合清雅、高贵，一尘不染，在微风中含着微笑，像一面猎猎招展的旗帜。
好些学生哭晕，好些女人哭得气息奄奄。梅思庭夫妻坚持到女儿坟头堆起，双双晕倒坟地，被人抬回。梅孝先等长跪坟头，叫方嫂、田磊抓起，怒斥。梅孝先惊颤地后退，脚下一滑，顺着落日崖缓坡滚落，摔折了腿，从此躺在家里，直到抗战胜利后在出来过一次，于终日惶恐惊惧里死去。
方鲁栽种好山百合，神情严肃地对着坟头三鞠躬，庄重地说，梅影，那天早晨在河滩上，你说你希望能跟最喜欢的人办一场醉心的婚礼，尽管这里不是河滩，也没有婚纱，但是，我知道你是最喜欢我的，我曾经那么无情地伤害你，导致你的离家出走，希望你能原谅我。希望我们能在九泉之下举办那场醉心的婚礼。
啪的一声爆响，子弹划裂天幕，拖出悠长的尾音。方鲁的手枪抵着太阳穴，在众人目瞪口呆里徐徐倒下，脸上含着微笑房建辉
一
梅镇像头温顺的卧牛，静静地卧在群山怀抱中，浑身上下披绿裹青。麻石板街道被夜露洗得水滋滋亮汪汪，两边排列的早点铺炉火烘热了空气，唤醒了梅镇的早晨。
早起讨生活的人们用身体挖走挡住他们前行的浓雾，又在身后旋转出一朵朵雪莲花，诱人的吆喝声在初日的抬爱里温暖地舒展。镇中有一块不大不小的很有来头的乡场，偏后矗立一颗似乎和古镇同龄的老榆树，巨大的冠盖庇护了乡场，清朝那会用作贴告示和砍头的去处，后来延续了贴告示的传统，免除了杀人的功能，代之为开大会的聚集地，对面是绿茵拱卫的镇公所。挨着镇公所是一座拱背吊满青苔的小桥，清幽的河水绕一个弯划过新开的小学堂，甩向深山的怀抱。
阳光赶起群山的青翠倒立河水里，几只大白鹅嘎嘎叫着踏波掠浪，脚掌下快速开放一串青亮的水花，掩翅在两只翠羽鲜亮的鸭子身后。鸭子丝毫不以为意，专心埋头对着一丛银红色水中根须一通咕咕噜噜，搜食隐藏在根须间的美餐。河水绿茵茵地微笑，洁白的山百合不辞肥瘦地打扮着河滩，卵石在阳光下闪着温润的光泽。
年轻的梅影和方鲁并肩拥着温情漫步河滩鹅卵石，面对此情此景，他们很容易走出一个婚姻的完美。梅影抬手将一绺微风抓下的鬓发掖进眼镜腿里夹住，微笑牵着山光水色，她接受刚刚回国的洋博士方鲁之约，来到清晨的河滩，方鲁说要商量他们的终身大事，定下了他要立马返回重庆就任，抗战时期时间不等人。尽管他们来此目的明确，却谁也没有说正事，脚步徜徉在山水的舒美中，都不想破坏宁静、和平、阳光送暖的早晨。
梅影弯腰折了一支并蒂山百合，嗅着欣赏着，转向白西装白礼帽斜纹紫红领带的方鲁，送出绿茵茵的微笑说，看出什么了？方鲁从绅士的微笑里探出思想，费力地解读山百合，说她是白色的新鲜的。梅影说对也不对，你这个留法博士难道就学会这点浪漫？方鲁笑出不好意思说，我是学习军事的不是去进口他们的浪漫。那你说，我洗耳恭听。梅影笑了，笑碎了一河水，河水亮银子那样怂恿铺排。梅影收住笑说，你就没看出圣洁、高贵、顽强。方鲁哦了一声，像个开蒙的童子，说，那梅校长梅老师能不能为方某启蒙一二。梅影夹夹灵动的眼皮，微笑从嘴角滚落，说你没看出她们在任何地方任何环境里都能生长？河滩上山岗上到处都是她们的家她们的亲人。我是老师，我说一，你去反二反三吧。
方鲁微笑着推推鼻梁上的眼镜，说看来我这个洋博士要好好地解决水土不服了。方鲁起大早来河滩上可不是为了增长学问，他要在感情的热锅里炒出关于他们俩的未来幸福，这也是他在重庆的民国政府报道后就马不停蹄赶回来的原因，希望把小时候方梅两家定下的娃娃亲落到实处。梅影可是留过日本的学生，热心于教育，故而坚辞省府邀请回乡办了小学堂。方鲁不仅要摘婚姻的果实，还要设法打通梅影的思想和他一道去重庆。梅影不和方鲁讨论去重庆的事，指点山水树木花草说事，这里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情意满满。方鲁努力保持绅士风度，希望自己的热乎融化梅影的小心态，绅士地吸收梅影的芳心。梅影学生头上一缕头发再次调皮地滑落，只得重新将她们按捺进本该的座位里，嘴角掀开胜利的微笑，目光里绿意翻涌。方鲁有些急躁了，很想说出自己的大道理，看到梅影走在诗意的微笑里，只好在心里缓释急躁。梅影继续踏着小碎步，走出了温良恭俭让，好像忘记了让方鲁举一反二反三。
山亲爱地拥抱河水，舒展出一副宽大的绿色风景画，一两条小鱼跃出水面，似乎在向鹅们鸭们叫阵，远处几个牧童弃了牛儿不顾，尽情在沙滩上追逐、嬉戏，欢笑声撞进白云的怀抱。
梅影抬起笑意温和的脸庞，目光在画卷上移动，突然打向远处的追逐，把笑洒到他们的欢笑里，扫一眼急迫期待的方鲁，说，方大博士我是个小女子，只喜欢家乡的山水，希望生活在青山绿水的平静里，远离山外的炮火连天。
方鲁推推鼻梁上的眼镜，耐着性子问，难道一个留日学生就没有自己的理想，过着随遇而安的古老日子，这还是新女性吗？山外的炮弹迟早要落到山里，那时候你还能这么恬静、悠然？
梅影站住，瞧着倒映在河水里的蓝天说，理想，呵呵，谁没有理想，我的两个理想之一就是办好镇上新开的小学堂，听到孩子们朗朗的读书声就是天下最美的事，他们长大了会走出大山，去……梅影截断话语，弯腰捡起一块卵石砸进镜子般的河水，河水敞开了一朵喇叭花，飞溅的水珠落下重新砸开了一圈小喇叭花，清亮地笑出满河的畅快，河水的笑音在水面游行、飞越，连接青山扑向蓝天。
方鲁背对着河水挡住梅影的视线，坏笑着逼问梅影第二个理想是什么。梅影笑而不语，再次拾起一块扁平的卵石准备撒手河面，方鲁张开双手不让梅影投掷，说，有理想是好事，难道还怕说出来。梅影丢下卵石，拍拍手掌，目光越过方鲁头顶，投向远山的清越，迷蒙了双眼梦幻似的说，我希望在这里在一个宁静的下午，和我所喜爱的男子举行一场醉心的婚礼。
啪，方鲁拍手掌激发出温暖的脆响，说，那最好，别开生面别开生面，肯定终生不忘！我们俩在这一点上终于找到共同点了，太好了！
啪——勾——突兀、惊颤，拖着尖锐的啸叫撕裂群山的静谧，那是死神传送的请帖。方鲁和梅影终止了调蜜，目光打向声音发出处，那是牛头方向，那里连接山外的道路，火药爆发出强劲，推送子弹划破蓝天。方鲁惊呼，三八大盖，日本人来了！
枪声接二连三下着狗崽子，牛头那边呼喝声直冲云霄，惊恐的绝望的呼叫震动群山，整过镇子跟着震颤、慌乱。梅影急切地说，方鲁，我要去学校。不等方鲁回应，撒腿跑向能看到青绿覆盖下的部分白墙黛瓦。
“鬼子来了！”成为梅镇这个早晨永久的惊恐。
方鲁大喊，梅影，回来，日本人马上就到了，赶快往山里跑！
梅影裙裾翻飞，像一朵速开的蓝色山百合，像一面烈烈招展的旗帜，摇摇送来你走吧，那里有我的学生还有同事！梅影跑得飞快，和刚才判若两人，她在和死亡争抢时间。
进镇子的麻石街上男窜女叫，街面横躺着白的绿的红的各色吃的用的，还有躺在炸坑旁边血呼啦叽的尸体，硝烟弥漫。窝在店铺石阶台上女尸流着最后的血，烧饼摊子倒地旁边的店铺燃烧着大火，黑烟翻滚，冲天而起。啪勾不停，每啪勾一声，准有一个活生生的生命倒下。街口冲进来一群端着长枪戴着黄色招魂耳帖的嗷嗷怪叫的两条腿畜生，枪口冒着硝烟，刺刀上滴着殷红的血，他们见人就杀见东西就抢。两个黄衣畜生抬着一个拼命挣扎尖叫的妇女往门里窜，嘴里胡乱地大笑怪叫，一个鬼子兵枪刺上挑着一个四肢在空气里徒劳乱舞的婴儿，高声大笑大叫，几个围观的日本兵跟着胡叫怪笑。
大火四起，浓烟覆盖，叫声哭声和残忍的笑叫声构筑了梅镇灾难的全景图。
梅镇似乎醒在睡梦里，醒在枪炮的教训里。善良的人们似乎没来得及看清对方，就消失在子弹的扑击中。
这天，永远定格在公元1939年5月6日，湘西一个古镇的早晨。
青山绿水不再静谧优美，和平的阳光再也照不进古老的梅镇。
二
习惯生活在安步当车的千年古老里的山民百姓何曾遭受如此劫难，大部分人纷纷逃亡深山之中，暂时没有逃走的没头苍蝇样乱窜乱撞，烧香拜佛的人不在少处，佛祖非常吝啬他的无边佛法。
学校里早已乱成一锅粥，狼奔豕突，惊恐的哭喊声代替了朗朗的读书声。枪声咋起时，几个男女老师正带着学生准备排练梅影编写的抗日剧《血色》。初闻枪声，一个男老师还开玩笑说，这可是绝好的背景声响。随着更多的枪声还有炮声传来，玩笑声熄灭，惊恐挂到每个师生脸上。枪炮声下的惊叫、镇民的拼死逃跑给他们上了一节惊心动魄亡国课，慌乱哭喊改变了校园。院中竹林边，好几个女生抱团哭啼，余下的学生围住老师张着惊恐、希望的眼睛。老师们没了主意，一个女老师抱住另一个女老师哭泣。有人拉开校门，众人跟着逃出，很快退了回来，个个成了惊弓之鸟，五官变形。那个带头拉开门的田磊老师，狠狠闩上门，大叫，完了，鬼子兵冲过来了，怎么办啊，赶快想法子啊。
都不许哭！梅影如天兵天将突然降临，紧急大喝，说哭喊没用，反而给鬼子指示了方向，别哭别喊，跟我来。哭喊声随着梅影的镇定降温。梅影脸色煞白，胸口剧烈起伏，她是从河滩的爱情温柔地直接冲进可能随时丧命的火坑里，她要挽救她的学生。她的话镇住现场，绝望中的师生像找到生的寄托。梅影指挥老师们带着学生往学校后山跑，她断后，为师生的脱离拖延时间。田磊要和梅影留下来拖延时间，梅影厉声说，保护学生是你最大责任，不要叫我担心。田磊流下眼泪说，是，校长，我拼了命也要送他们走，你你也要……
别婆婆妈妈的，还是男子汉吗，快走！梅影柳眉倒竖，平时的循循善诱、温和的梅影不见了。门外叽里咕噜大叫，砸门声此起彼伏，门板嗦嗦颤抖。梅影上前一把推走田磊，大吼，记住，保护学生是当老师的责任！田磊抹了把眼睛，扛起一个吓晕的女生窜出后门。
梅影站立院中，整理了一下衣服，严肃地盯着被暴力摧残的门板，镇定得像一座巨石。门板哗啦一声向门内倒下，一群凶残的日本兵端着枪冲进来围住梅影。梅影在日本兵冲进来的瞬间身子哆嗦一下，随后稳住，迎着快要刺到脸上的刺刀丝毫不退缩。残暴的鬼子兵歇斯底里，抽回枪，准备将刺刀刺进梅影胸膛，被一个挎着腰刀的军官制止、训斥。鬼子兵收回枪，哈依一声退到一边侍立。军官朝围着的鬼子兵挥挥手，鬼子兵收枪撤围。军官上前用半生不熟的中国话说，你的梅校长？梅影急速打量军官，大义凛然道，是，本校不欢迎你们，请你们立即出去。军官嘿嘿笑说，我们是来帮助你们建立王道乐土，是朋友是客人，留学大日本帝国的梅校长难道没学到一点点礼貌。梅影冷笑，说有端着枪闯进来的客人吗，拿着刺刀威胁主人这还是朋友吗，这就是你们要建立的王道乐土？军官尴尬，脸色血红，尴尬地笑，说，我们不讨论这些，你的老同学在等着，我们是奉命邀请。请！梅影看一眼学校，平静地说，带路。
粗大的大榆树干上绑了七八个壮汉，鬼子兵端枪警戒。乡场上站着一两百哭哭啼啼男女老幼，鬼子兵用刺刀围住，四外高处架起几挺歪把子，虎视眈眈。树旁石凳子上坐着一个中佐鬼子军官，指挥刀立在岔开的两腿之间，一双戴白手套的手按住刀柄，瞪着三角眼欣赏他营造的这幅画面，得意在他脸上流窜。身后站立两个军官，脸上凶神恶煞，侧面躬身站立一个头戴日本军帽着中式衣裤挎盒子炮的中国人，他就是镇上梅老妖的儿子梅奔，因为吃喝嫖赌叫梅老妖赶出家门的败家子，后来听说去了东瀛岛国，没想到十年后成了鬼子兵的狗。
人群后面响起一阵叫骂，人群分开。鬼子兵押着绑缚着双手的梅影进来。众人惊呼，纷纷垂下头颅。田磊和几个男女学生随后押到。
梅影走得大义凛然。押解的军官跑到中佐面前讨好地报告一番，中佐放出微笑站起来走到梅影跟前，说，梅影小姐，没想到在这里见到老同学，难得难得。对不起，都是手下鲁莽，怎么能这么虐待老同学呢。伸手要替梅影解开绳索。梅影沉静地说，不必，这里只有中国人和日本人，没有其他的。中佐诞着脸皮呵呵笑说，误会误会了，我们是来大东亚共荣，建立王道乐土。梅影冷笑，目视现场，说，宫本，这就是你们的共荣，刺刀下的共荣？看着还在冒烟、燃烧的街道和街道上的尸体冷峻地说，这就是的乐土，鲜血、尸体、燃烧的乐土？畜生也讲乐土！
“八嘎”！宫本身边站立的军官狠狠打了梅影一耳光叫骂。宫本抬手制止，脸像个皮蛋，嘿嘿冷笑，指指大树，指指现场的人群，说，我今天只想和老同学畅叙同学之谊，没想到老同学如此不给面子，我是个说话算数的人，这些人是死是活都在老同学你的一念之间。如果答应和我回兵营，这些人马上自由。宫本抬手一招，身后躬身站立的梅奔扯着嗓子对众人道：宫本太君说了，这次来是诚心邀请梅影小姐去军营一叙，商谈建立大东亚共荣事宜，造成现在的不愉快都是不理解造成的，只要梅影小姐，不对，应该是梅影校长，梅校长要是过去商谈，你们不仅不会死而且还能好好地活着，等梅校长和宫本太君商谈好了，我们就是一家人了，你们可都要感谢梅校长啊！
人群里戴着瓜皮帽弓着细腰留着山羊胡子的镇长梅孝先扯着公鸭嗓子大叫，梅大姑，您就答应了吧，您答应了就是我们梅镇的活菩萨，观世音在世啊！好些人跟着附和，喊道，活菩萨啊，答应了吧。梅奔大喊，对，梅校长就是观世音菩萨，她答应了，你们就活了，能过好日子了！
凭什么叫一个姑娘担负这个天大的重责，你们你们还有人性吗？田磊怒声大喝。一个鬼子兵上前打到田磊，几个学生惊呼，护住田磊。中年妇女方嫂大喝，田老师说得对，我们这些人的生死怎么能搁在梅校长一个女子身上，你们这不是帮着鬼子逼梅校长吗？你们你们，还是人吗？镇长身边几个女人上前按住方嫂，一个三十几岁妖娆的女人用帕子塞住方嫂的嘴，阴沉地威胁说，方嫂，你还要不要你的烧饼铺子了。被堵住嘴巴又被人摁住的方嫂挣扎，呜呜地说不出话。
宫本看着现场嘿嘿冷笑。梅影怒喝，宫本，你还有人性吗？
宫本哈哈笑，说，我从来不强人所难，至于人性嘛，那是战争的人性。回头对围着那几个捆绑大汉的士兵挥挥手。啪的一声，一个大汉死在鬼子兵的子弹里。现场大乱，哭喊嚎叫。鬼子兵一阵紧急拉枪栓声。梅奔大喊，肃静肃静，难道你们真要惹怒黄军，统统给黄军做活靶子吗？梅孝先大喝，安静安静，不要惹怒太君！
梅影胸口起伏，脸色血红，对着宫本大喝，宫本，你要是一个军人，冲着我来，给我一颗子弹！
宫本哈哈笑，说，这可是你说的。
校长！学生惊呼。
啪的一声，又一个大汉垂下脑袋，血从胸口汩汩流出，宫本击毙的。全场死寂，睁大了眼睛盯着，惊愕、悲愤。
畜生！梅影怒骂。
梅孝先大呼，大姑，您不能再激怒太君了。求求您了，梅家姑太太！
姑太太，求求您了。梅孝先身边的几个女人齐声呼喊。
梅影盯着她们，激怒道，你们你们。梅影不知道说什么好。
宫本重新走到梅影身边皮笑肉不笑地问，怎么样，老同学，还是不愿意？梅影不愿意和宫本多说一句话，后背对着宫本。宫本盯着梅影的后背恼怒，转头对身边军官耳语。军官招来两个鬼子兵耳语。两个鬼子兵狂笑，放下枪，脱光了上衣。众人看着胆颤心惊，女学生和姑娘们或扭头不敢看或闭上双眼，呼吸凝重，空气仿佛在剧烈燃烧。鬼子兵脱得只剩下一条裤衩，推开前面的男人，一人一个抓出来两个十几岁的少女。少女大哭大叫，众人激动惊呼，想上前救护。鬼子军官对天鸣枪，众人惊恐后退。两个鬼子兵将少女带到大树下，在众目睽睽中按倒她们，骑上怪笑怪叫。
住手！梅影冲着宫本大喝。全场死了般，目光全部集中到梅影和宫本身上。宫本诡秘地笑。梅影决死地说，放开她们，我跟你走！
宫本嘎嘎怪笑，对大树下挥挥手，拍手说，早说，这一切都不会发生，请！
梅影转过身深情巡视在场的梅镇人，目光所到之处响起一片哀嚎，人们多么无奈多么可伶。梅影目光落到学生脸上。学生哭喊道，梅老师，您不能去！梅影闭上双眼，两滴泪水从眼角滚落。
梅影走了，走在一群蝗虫的队伍里，走在阳光惨淡里，走在满街尸体和烟熏火燎里。
三
日本兵满载着战利品撤走了，后面的一群兵还烧了几家房子，在狂笑里踏着梅镇人血迹走的。
梅孝先和他身边的几个女人兔子样窜回去，乡绅们看一眼大树摇摇头走开。乡场上人群哭哭啼啼扶老携幼散去。留下的是那些死了人的苦主和被绑着的家人，方嫂和田磊，还有哭泣的学生们。方鲁冲进现场目睹悲惨，看着参天大树，目光在燃烧，双手举过头顶嚎叫。
镇公所里斑斑驳驳，像个垂死的老人，阴气裹着发霉的空气，播弄死亡味道。梅孝先坐在太师椅里和众乡绅喝着茶商谈事情，好像根本没发生过灾难性事件，两个儿媳一个女儿和一个小老婆妖妖娆娆围拱着有说有笑。小老婆嗲着嗓子说，早知道黄军动用这么大阵仗只是为了一个梅影，还不如早点绑了送过去，免得全镇鸡犬不宁。女儿说，是啊，我瞧着就不舒服，一个女子不在家学女红，办什么新式学堂，镇上好像就她一个能人，这下好了，伤风败俗了吧，自找的。小老婆笑得热气噗噗，说，这下好了，梅思庭那个老东西攀上日本女婿了。大儿媳笑着说，三娘，说错了，那是日本人大公众的女婿呢，那可是一个兵营呢。
喝茶的乡绅有人摇头，有人放下茶杯脸色难看。
够了，都给老子滚，我们说正事。梅孝先听到她们说得不像话，看到乡绅们不满，只得赶她们走。
小老婆扭着水蛇腰不屑地说，媳妇们，跟小妈走，切，就这点能耐。梅孝先摔了茶碗，碎了的瓷片翻着筋斗飞溅，落出一片细碎的闪耀，眼睛瞪圆像要吃人。众人大惊。众女人这才悻悻地扭着屁股走进耳门。
抱着水烟袋乡绅问，要是梅思庭回来追问，我们怎么说？他们家可是有十几条枪。众乡绅附和，惶恐不安。梅孝先拍了桌子，拉着公鸭嗓子说，追问，追问啥，有本事到日本人哪里追问去，今儿这场大灾，根子都在他梅思庭身上，他要不把那丫头送到东洋上学，能认得那个叫宫本的吗？要不是跟宫本勾勾搭搭，他能带着兵来祸害咱们？众乡绅惊愕，张着嘴巴说不出话，目光可怜又可嫌地盯着梅孝先。靠梅孝先身边坐着的戴一副黑框眼镜的刀削脸连忙笑着说，梅翁目光如炬，看得透彻深远，归根结底还是他梅思庭种下的劣根，门风不正，怨谁！
乡绅们有叹息的有附和的，一场邪恶的闹剧在笼子里躁动。
方鲁气冲冲走进公堂，指着众人大怒说，你们你们可都是梅镇的头脑，出了这么大祸事死了那么多人，现在梅影为了保全你们被抓进日本兵营，你们居然还坐在这里喝茶说笑，你们喝下的可是他人的血泪，肠子不烂吗，还笑得出来！
戴眼镜的站起来愠怒，说你可是方家大公子还是留过洋的博士，怎么可以如此咆哮公堂？圣贤之书读到狗肚子里了！
去你妈的圣贤之书，圣贤之书教你见死不救，教你们把一个镇的安危推给一个弱女子！方鲁毫不退让大骂。啪，梅孝先拍桌子咆哮，这里是镇公所，不是你撒野的地方。方鲁盯着梅孝先，眼睛里充血，步步紧逼，咬牙说，哦，镇公所啊，死人了管不管，弱女子被抓了管不管，梅影把自己交出去了，就是为了换得你这样蛇蝎心肠的人活着，太不值得了！梅孝先双眼惊恐步步后退，脸色灰败。方鲁一把薅住梅孝先衣领，大喝，你到底救不救梅影？四个枪兵突然闯入抓住愤怒的方鲁。枪兵是戴眼镜的看到情况不妙，出门招呼进来的。见到枪兵，梅孝先活过来了，声嘶力竭道，拉出去拉出去！
方鲁挣扎着大叫，你们要还是人，要是还有一点点人性，就赶快组织人救梅影，梅影怎么说都是你们的救命恩人！
大榆树下，方嫂手里捧着写有“梅影长生”的木牌，带着学生们和田磊走近树干，把木牌恭恭敬敬放置粗大的树干下的石桌上。田磊带着学生在牌位前摆上香炉和祭品，点燃香插入香炉里。众人退后几步，方嫂双手合十跪下，田磊和学生跟着跪下。方嫂念叨着：大慈大悲的活菩萨梅影，梅大姑，您救了全镇的性命，但愿佛祖保佑您平安无事！学生哭泣，呼喊梅老师！田磊满面泪水说，梅校长，但愿您吉人自有天相，平安渡劫，我们都等着您回来呢！方嫂止不住嚎啕大哭，哭声响成一片，震撼大树，树叶似乎在嗦嗦颤抖。他们身后跪了黑压压一片男女老少，一片哭声。
青色的香烟绕护着哭喊声，震撼整过梅镇，日光惨白，流出殷红的血泪，血红蒙住了天地，风吹响了树梢，呜呜咽咽。
方鲁突然跑过来，抓起跪拜的田磊，怒喝，跟我走！
四
星星像从天幕的破洞里钻出来，繁密地滴着泪珠儿，月亮垂死地斜吊在天幕上，张着半边脸悲惨地瞧着人间。
房间里灯火迷糊一片，家具上像被涂抹了一层黏糊糊的死亡气息。梅影合目坐着，脸上全无血色，像个雕像。桌面摆放着糕点、水果，仍然保持它们的原始。门口两个背抢的日本兵锁住了梅影逃生的可能。自从离开乡场的第一步，梅影就没有打算逃跑，想着如何去死，只有死能解脱一切。一个被日本鬼子抓走的年轻女人，就是逃出去了很难消解那些怀疑的目光，如其忍受别人的怀疑活着还不如死了干净，到了如此地步再想别的那是虚幻的无益的，只能徒增心理负担。她想着如何有尊严的死去，她甚至想到被宫本五花大绑押解刑场，在枪弹的爆响后看着亲爱的蓝天微笑着倒下，倒在山百合的怀抱里，但是心里无数次想着自己的遗憾，再也没机会兑现在夏天的傍晚在美丽的河滩上和自己最爱的男人对着青山、河水还有山百合举办一场醉心的婚礼了，她只能在心里无数次设想那个热切的醉心场景。
一阵沉重的马靴敲击木质楼梯声强烈抬升，楼梯在强暴踢打下哼哼唧唧，像个濒死的病人。梅影呼吸了最后一口人间的空气，等待终极降临。上楼的是宫本，暴虐的马靴声就是宫本残暴的释放，宫本上次在这里带着暴怒离开，留给梅影一个最后的考虑。宫本的马靴踩着中国人的苦难和鲜血跨进房门，随手关闭了它，房间构成一个密闭的恐惧，空气瞬时坚硬。梅影继续保持死亡状态，灵魂似乎脱离身体飞升，在看不见的空中盘旋。宫本这次没有对梅影歇斯底里，马靴踏得轻柔，嘴角似乎挤出微笑，从木质化的空气里迅速传导给梅影耳朵。啪挲，像是一叠轻飘的纸片打击桌面，拍出来的风撞击梅影胸口，血液在血管里四处奔突，血管飘摇着随时爆裂。梅影咬着牙，忍受剧痛，脸色血红。
看看吧，他们都是你的亲人。宫本轻描淡写地笑了，那是吃人后张着血红的口说的，血腥扑鼻。梅影似乎嗅到亲人的熟悉，眼皮跳动，还是开启了眼睛，桌面散落着爸爸妈妈和七岁小弟的照片，这是宫本的恶毒和无人性，用家人来威逼。梅影感到自己像个大海中在狂风暴雨下摇曳的小船，气息悠悠地问，你把他们怎么了？
宫本诡秘地笑，笑声如瓦楞刮着梅影的耳朵、心，痛苦地滴着血。她知道人跟魔鬼无法交流，魔鬼嘴里永远吐不出莲花，问也是白问，合上眼睛在心里为爹妈小弟祈祷。又是啪的一声，一叠照片摔到桌面，阴冷地说，看看吧，他们可都是你的好学生。
你，猪狗不如，畜生！梅影爆出粗口，那是怒急恐惧至极的真实。宫本再次呵呵笑，说如果你好好活着，他们一根头发都不会少。怎么样，条件优厚吧。
无耻！梅影不再冷静了，她知道对面这个冷酷的魔鬼说到做到，只恨自己手里没有枪，怒气、戾气、伤心、悲痛涌上心头，堵塞了大脑，阻断了意识。
夜空泡在垂死里，半个月亮迷迷糊糊像在流泪，草丛里虫子低低地哀鸣，大地和天空在黑暗里颠倒。房间里灯光哀伤地探出窗口，又无力地下垂，跌落濡湿里。宫本那野兽的狰狞割碎了一片片花朵，旋转着飘落死亡的深渊。
骤然的枪声打破了魔鬼的舞会，枪声一声紧似一声，如一只只铁拳砸中魔鬼的头颅。楼门大开，宫本被灯光涂抹成黑炭，慌乱地冲出门，快速扣着衣扣，急问卫兵，哪里打枪？
卫兵指着一个方向说，好像是司令部那里。
枪声、火光编织了魔鬼的死亡链条，大地在颤抖摇晃。
五
城门外的小山岗像一条巨龙静静地卧着，方鲁和田磊等人拿着枪趴在山岗的树林里密切注视城门口。田磊低声问，这行吗？方鲁指指绑在身后树干上穿着和服的日本女人说，有她在，量他宫本没那个胆子，她可是宫本顶头上司的老婆。田磊还是不放心说，万一…
没什么万一。方鲁斩钉截铁道，一会交换后，你们几个不要管我，带着梅影从我们预定好的路线撤离。不用担心我，我可是学军事出身的，你们走得越远我越安全。
说话间，城门楼上火把大亮，烧红了半边天，鬼子兵如临大敌。梅奔的声音遥遥传来，对面的好汉听着，黄军答应你们交换人质，但是你们要确保人质安全，否则梅镇鸡犬不留，石头过刀草木过火！
田磊小声骂道，这个认贼作父的败类！方鲁指指日本女人，顾不上搭理田磊，高喊，你们不要心存侥幸，不要动歪脑筋，我们既然敢来，就有了万全的准备，告诉你们一个消息，不仅城外做好准备，在你们城内若干个要害部门也安放了炸弹，一旦你们打歪主意，城内马上爆炸四起火光冲天！
好，黄军答应你们。这就下去交换人质。
田磊有点发抖。方鲁厉声说，有点中国人骨气好不好，刚才你不是挺有骨气的吗，你没瞧见他们也害怕吗？按照计划行事。方鲁掏出毛巾塞住女人嘴巴，解开绳索，逼着跟自己走。
双方在城外抵近山岗地空地上对峙，火把照耀得如同白昼。大队的日本兵燕翅排开，抢上刺刀寒光闪烁。方鲁让对方士兵退到城门口，否则不交换。宫本只好照做，叫人带出批头散发衣衫不整被堵住嘴巴的梅影上前。
梅奔说黄军是讲信用的，请把夫人放过来。方鲁朝后面挥手，田磊等三人押着日本女人来到身边。方鲁说，看清楚了吗？要不梅奔你过来瞧瞧。梅奔低声告诉宫本，宫本挥手。梅奔胆颤心惊地走过来，仔细打量，回头说，太君，确实是司令夫人。
宫本要同时放人，方鲁不答应，说自己可以站在这里陪着，你们先放人，等我们的人安全了再放。宫本不同意。方鲁用驳壳枪顶着日本女人后脑，女人呜呜大叫。方鲁说，你们人多，有机枪有摩托车，只有我认为我们的人安全了才会放人，千万不要动歪心思。宫本犹豫，梅奔跑回去一阵耳语，宫本不得不下令放梅影。
梅影被绑着双手，走过宫本身边，突然一头撞向宫本，宫本连连后退，还是倒下。谁也没料到梅影不顾性命撞宫本，双方似乎一触即发。梅影要用这个方式激怒宫本杀了自己。宫本爬起来，暴怒，抽出刀要劈了梅影。梅影迎着刀再次冲击。
住手，敢动，立马毙了她！方鲁声嘶力竭道。
六
路上，梅影像个垂死的人，不说一句话，低着脑袋东倒西歪地走着。方鲁想搀扶，梅影尖利地叫道，别碰我！方鲁缩回手，万分惊恐地问，他们他们没把你怎么了吧？梅影不理会，疯了般跑去。
天，亮在满目疮痍里，青烟从废墟里袅袅升起，绕着群山的呜咽。镇口路边的落日崖上皤帆飘飘，纸钱当空，悲伤、凄凉的哭喊声萦绕着坟地，乌鸦盘旋着呱呱怪叫。
几株洁白的山百合，在微风的摇摆里流着泪水。
梅家大门紧闭，没有了往日的枪兵站岗，只有两只石狮子张着空洞的嘴巴无目的地悬望。
门前路上聚集了三三两两的男女，有意无意地瞧着紧闭的大门。梅孝先家的女人在小老婆率领下站到对面，向梅家大门指指点点，肆意嬉笑，招引了一大堆男男女女。听了她们的蛊惑，有人不相信，有人摇头叹息走开，有人随着她们的污蔑兴风作浪，责骂梅思庭门风败坏，表面道貌岸然背地里男盗女娼，将日本人祸害梅镇的责任全部推倒梅家头上，骂梅影臭不要脸，水性杨花，送给一个军营的日本兵用。骂得正起劲的时候，方鲁和田磊他们突然赶到。方鲁责骂他们没良心，说要不是梅影挺身而出那两个姑娘还能保得住清白？接下来还不知道要死多少人有多少妇女被糟蹋。指着梅孝先小老婆和闺女厉声道，要不是梅影挡着，说不定下一个就轮到你们！你们良心叫狗啃了叫猪吃了！方鲁满脸飞红，像一团燃烧的火焰，眼睛奓着，仿佛要吃人。田磊愤怒地说，就没见过你们这样的，真该叫日本兵抓了你们，梅校长为了谁？没有梅校长你们能站在这里说风凉话、侮辱人！
那些跟风的男女低下头，纷纷溜走。梅孝先小老婆和闺女想争辩，看到方鲁变了形的脸，扭屁股逃跑，边走嘴巴还不干不净地道，方家少爷，那可是一个叫猪拱了的烂白菜，你还好这一口。方鲁大怒，要追上去。田磊等强行拉住。田磊说，方博士好男不跟她们这些破烂斗。方鲁垂下胳膊，狠狠地吐口吐沫说，没想到不仅愚昧还是这等侮辱糟蹋人，简直猪狗不如，怎么能叫这样的人生存在这个世界上！
梅家院子空无一人，树叶挂着脑袋，花草抱紧了身子畏缩在阴惨惨的光线里。方鲁等直驱上房，厅堂里空无一人，后面隐隐传来低低的哭泣声，连带着空气叹息。方鲁连叫了几声梅伯父，好大一会儿，梅思庭才在丫头的搀扶下出现，一夜间乌黑的头发披上一层霜，脸像被水泡过的惨白肿胀，目光暗淡不看任何人，坐到太师椅子里似乎对着空气说，来了。方鲁赶紧近前，小心地说，来了，伯父。梅影还好吗，我想给她散散心。梅思庭合上双眼，悠悠地说，她她恐怕没有那个心事了。
怎么了，伯父？方鲁惊愕地问，不敢相信。顽固地说，我知道梅影一定受苦了，心情肯定不好，我还是想当面劝说，事情过去了，就当一阵风刮过去，没什么的，只要天没塌下来就好。梅思庭睁开眼睛，盯着诚意满满的方鲁说，你，真的这么想？
是，伯父，我想现在就见到梅影。梅思庭合上眼睛，搭在椅背上的手轻挥。丫头说，方少爷，我带你过去。
梅影躺在床上，双眼瞪着，好像僵死了。方鲁等梅伯母和丫头离开后，扑到梅影床边急切地说，影，到底怎么了，你要这样折磨自己。眼泪顺着腮流下，目光追着梅影惨白的脸。梅影不说一句话，就是一个活死人。方鲁愈发揪心，说，影，就是有天大的事我们俩个扛总比你一个人闷在心里好，你可是新女性啊，怎么这么想不开。梅影突然大笑，凄厉的声音刀子般扎进方鲁的心窝，血啪嗒啪嗒滴落。方鲁忍着痛苦说，影，别这样，我们可是要在河滩上举办美好婚礼的。梅影笑声骤停，双眼紧闭，眼角慢慢溢出两颗泪珠。方鲁急得在房间里转圈，像个斩掉头颅垂死挣扎的公鸡。
你，走吧，我已经是一个不干净的女人。梅影嘴巴丝毫没动，声音似乎是从地狱里冒上来的，阴冷、坚硬，房间随着这句话翻转。方鲁双眼圆瞪，全身颤栗，突然抱着脑袋嚎叫，发疯地奔出房间跑出梅家。
路上，人们听不清方鲁在叫喊什么，为何如此，只道他疯了。方鲁没头苍蝇样跑回家，气喘吁吁，紧急跪在父母面前连磕三个头，说，父亲母亲，恕孩儿不孝，我走了。老两口惊问去哪儿。母亲说，梅家的婚事怎么办？方鲁起身赤手空拳地雄赳赳走出，撂下一句话说，爱咋办咋办。说完，人已经在门外。老两口惊愕地看着空洞的门，僵在当地。母亲突然高声喊道，不带行李啊！
七
梅影闺房，灯黄光惨，浓重的悲哀装满了每一个空隙。母亲和弟弟守在梅影床边，像守着一个濒临死亡的人。阴风在房间里四下游走，似乎是阎王提前派鬼使来下通知。门哐当一声被推开，屋里人吓了一跳。梅思庭大步闯入。梅母哭泣道，老爷，这样下去可怎么好哇。梅思庭大怒，说，死了算了，梅家担不起这个污名！
什么！梅母惊叫说，她好歹是我们的女儿，外头叫鬼子欺负了，家里你还说这个话，你你这是在逼命吗！梅思庭喝道，妇人之见，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我梅家在镇上住了十几代，从来没有过……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梅影突然坐起来，双眼亮闪闪盯着父母，赤脚下床跪倒父母面前磕头，说女儿还二老养育之恩，从此刻起我不再是梅家女儿！说着，赤脚跑出。
母亲大哭，呼喊，影儿啊妈的心头肉啊，不要走哇。
弟弟惨呼，姐姐，不要走啊！
泪水漫出梅思庭抬着的眼眶，爬上脸，任其滴落。两手一边一个拉住夫人和儿子，厉声说，叫她走！
八
神经高度麻木的梅镇人半死不活地过着他们的日子，像悠悠的河水那样无声无息，唯有方鲁的出走和梅影的逃离重新牵动人们麻木的神经。一些人为方鲁抱屈，更多的人感叹梅影。人们心里都明白是梅影救了梅镇的人，保全那些女人的贞洁，可是又不能公开原谅梅影的失节，还是失节于日本鬼子。田磊、方嫂他们到处替梅影更名，可是没人敢当面赞同，一些好心人只有在夜幕掩护下去大榆树下，对存留着的梅影牌位烧香、拜谒。他们把梅影当成拯救他们的恩人、活菩萨。慢慢地祭拜的人多起来，大榆树下香火比山上仁义庙里的香火还旺盛，关二爷要是有知一定伤心落泪。人们在香烟缭绕里祷告梅影平安无事，在他们心里梅影就是他们的保护神。
香火照亮了人们心头的黑暗，却照不亮梅孝先他们那般人的心里阴暗。
梅孝先在小老婆等女人怂恿下特地召开乡绅会议，议题只有一个，定性梅影是严重失节，辱没梅镇和先人，还严重侮辱了中国人的尊严，派生出两个决定，驱逐梅思庭家出梅镇，不准人祭拜梅影。
梅思庭怎么也没想到，梅家十几代人辛苦攒下的基业毁在梅影手里，通知下达后，没有一句辩解，拖家带口三四十人被枪兵押着离开梅镇。一路上愁云惨淡，人们用眼泪为他们送行。那两个保全贞洁和被救下男人的家庭全体出动，不管梅孝先的什么禁令，带着好吃的哭喊着堵住大路，挡住梅家人，公开在道路上摆上香案祭拜心中的活菩萨梅影。跟来的全体师生哭祭，哭声震撼整过梅镇，哭倒了一大片男女和学生，也引来了更多平日不敢公开自己良心的人，还惊动了附近的山民。他们不辞路远，纷纷赶来祭拜女菩萨。
来祭拜梅影的山民络绎不绝，越来越多，气得梅孝先等人只敢龟缩在镇公所骂娘。
不知是谁喊了一句，梅老先生一家不该走，我们找梅孝先理论去。众人纷纷应和，簇拥着梅家人赶往镇公所。梅孝先何曾见过如此阵仗，绕他们怎么威吓、叫骂，没人理睬。梅孝先叫枪兵抓人，没有一个枪兵愿意出手，反倒是梅孝先被田磊等人抓住，逼梅孝先取消禁令。田磊说，你个黑白不分的老东西，如果你胆敢再如此，老子和你一道跳日落崖，敢不敢！有人干脆说，别跟老狗日的废话，他听不懂人话，干脆给他一粒枪子算了。
梅孝先在群情汹汹下被迫宣布取消驱逐令，保留大榆树下的供奉，派人寻找梅影。
九
山路尽头是一座古砖墙圈着悠久的县城，历经无数风雨的民居不堪重负地苟延着，街面冷冷清清，行人稀少，乞丐特别多，十个人里至少有一个是乞丐。这天，街上多了一个披头散发衣衫破烂的乞丐，脚上的污泥里掺着血污，走一步，青石板上落下一道血脚印，借着手里的树棍支持行走。准备驱逐的乞丐们瞧着血脚印，摇头叹息，无意中看到这个新来的腰间别着两把柳叶刀，更加不敢接近，只好用目光追随。乞丐一路艰难地走向军营，面向军营站了一会，躺倒军营对面的岔路口墙根睡觉大觉，眯缝的眼睛射出寒光，刺向军营门口。
远处的旮旯缝里，好几个乞丐盯着。
日头白花花地下着火，狗蛰伏阴凉之地伸出舌头嚯嚯地排热，乞丐一动不动躺在能烤熟麦饼的墙根，像条抽了脊梁的死狗。房顶上瓦面仿佛过了火，白气滋滋地升腾，空气里飘着焦糊味。军营门口有几次日本兵进出，每次进出，乞丐都放大了眯缝的眼皮。一个拉长的影子靠近乞丐，带来不断增强的喘息声。乞丐掉过手里的树棍，指着逼近的影子，影子不再逼近，声音嫩嫩地说，七爷让我们送水、吃的。乞丐收回树棍，影子缩短，递过来一只大饼一个豁口陶碗，碗里波光潋滟。乞丐夺过碗，把水倒进喉咙里，抓过大饼大口撕扯咀嚼。贴着乞丐耳朵再次爬过来带着奶味的童音，七爷说了，你一个人等于送死，我们在关二爷庙。乞丐停止咀嚼，脖子似乎僵硬，扭头看时，影子早已消失。
日光把墙面压缩为一块巨大的黑影，劈头盖脑蒙住墙根，也蒙住仿佛死了乞丐。黑影伸展到半个街面时候，军营门口响起叽里咕噜的疯狂，两个鬼子军官兴奋地冲着大门而来，梅奔矮了一节放着谄笑随在一个芦柴棒子日本军官身侧，嘴里放着叽里咕噜的马屁。乞丐身子一点一点离开了靠着的墙根，手伸向腰间插着的柳叶刀柄。芦柴棒子正是宫本，距离乞丐四十几步路，快要进入柳叶刀有效击发距离内。乞丐的手把住刀柄，下一秒就是抽刀击发了，抽刀的手腕却叫另一只铁钳子的手抓住，乞丐的手在铁钳子的钳制下像没有分量的棉花。正在乞丐激怒、呼吸粗重之际，响起一声啪，宫本摇晃一下捂住肩膀，倒在梅奔及时伸出的双臂里。枪声引来瞬间的枪声大作，机枪声飞蝗一样扑向乞丐左边的墙头。乞丐耳朵里炸响了一个沉闷，跟我走，没命了什么仇都报不了。
月色漂染了破败的大殿，那些剥落、残缺和报废的什物乱糟糟地被月色刷成冷峻的画页，残留的热空气正在给冷峻固定色彩。外面，落单的子弹在夜空里划出垂死、暴虐的啸叫，粗暴的叫骂声，撞击木板的声音，割裂了本该平静的夜晚，哭喊声染着县城的夜色。
乞丐躺在草席上，头发分开落到脸的两边，暴露出一张虽然涂抹了泥灰但仍然好看的脸，她是个女人，她就是被迫出走的梅影。梅影诀别亲人，直奔县城，守在兵营前的目的显而易见，可惜，她的柳叶刀没有发出，就算发出了不知道能不能击中仇恨的目标，虽然她出生在书剑承传之家，从小也跟着父亲练过武，柳叶刀练得最称手，但是在失衡的心理作用下是否能保持平常的准头还得两说，再加上虚弱的体力，柳叶刀就是飞出去了能否有足够维持快速飞行的能量也是未知数。及时转移目标的那一枪是方鲁开的，方鲁那天离家出走后就发誓一定要杀了宫本，他在县城的行踪叫无处不在的乞丐探知，乞丐的头领七爷找到他，达成共同杀鬼子的合作协议。方鲁早就从身材和走路的姿势上，认出守在军营对面的乞丐就是梅影，他痛恨梅影失身失节，但是不忍心眼看着前去送死，心里还是放不下梅影，关键时候果断开枪。
好几个小乞丐瞪着黑生生的小眼睛盯着昏睡的梅影，十分担心，没有好办法。梅影在感知自己的手完不成击杀目的时，急怒攻心，虚弱的体力用尽晕倒当地，被人背进了关二爷的地盘。方鲁开了一枪后，及时抽身，他无法面对梅影，嘱咐七爷好生照看梅影，自己去继续训练田磊那班人，他要拉起一支复仇的队伍，七爷已经答应了方鲁，合成一股。
来了来了。乞丐头七爷一手端着一只盆子急匆匆进入，小乞丐分开。一只盆里是稀粥，分派小乞丐给梅影喂食，自己拿起另一只盆里棉布，在随后而来的水盆里蘸水，抓起梅影的脚清洗，去掉泥土和血污的脚板划痕杂乱，呲着一道道横七竖八的血口子，蒺藜露出黑乎乎脑袋。七爷拿出镊子夹住黑脑袋拔出，脚板微微颤抖。七爷告诫梅影不要乱动，伤口要是不清理会感染，那样还怎么报仇？
你是谁，为什么要阻止我？梅影气息奄奄地问。一个小乞丐说，他就是我们的七爷，玩枪的。七爷说，对，我就是玩枪的七爷，我是为了……砰，哗啦。梅影踢翻了水盆，怒叫，滚，我不要你管，我要杀宫本那个活畜生。暴怒支持梅影爬起来，摇晃了一下又躺倒。
梅影醒来时候躺在一个简陋的床上，房间里黑乎乎的很难看得清面貌，房间有门没有窗户，门把屋子锁进黑暗，从门缝里挤进来几丝光线泄露了这是一个发光的白天，门外没有任何人为响动，风从门缝里飙进来，在黑暗里斯斯叫，像无数条毒蛇在吐信子。梅影有气无力地看着听着，好像来到了另一个世界，她早已没有了惧怕，也不拿自己当人待，更不把自己当女人，她活着唯一目的就是杀了宫本那个禽兽、魔鬼，哪怕和他同归于尽，她活着就是为了死去，她努力让死去早一天到来。
斯斯的微风伴着丝丝缕缕光亮在黑屋里舞蹈，她不想听不想看，眼睛张得特别大，像要用眼睛吃人。黑暗能叫她安静，那就恰如其分地守着黑暗，直到自己身体完全有了行动能力。她清楚，她还活在人的世界里，但是已经失去了一切，再也不用想那个缥缈的醉心的事了，她只配拥有死亡。
门咬牙切齿地开了，光线轰隆一声扑入，同时送进来龇着毛发的七爷。七爷的脸埋没在光线的推送里，光影在嘴边颤动出声音，饿坏了吧，吃点东西，养好体力好杀鬼子。梅影在门开的瞬间关闭了眼睛，她不想和人有关系，尤其是对她关心的人，她要无情绝情。七爷陪着小心将碗放到床边一张椅子上，说，我叫七爷，也是东北军负伤的连长李湘林，我爱人也是被宫本那个畜生……所以，我脱离了部队，一路追踪下来，我还有十几个好兄弟。李湘林强行灌输自己的经历和苦难，暗示他们是一棵藤上的两个苦瓜，砥砺梅影的求生欲望。
十
梅影终于答应跟李湘林训练，坚持自己的独立单干，说自己的仇不依赖别人，哪怕是自己的亲兄弟都不行。李湘林痛快地答应，悉心教授梅影所有杀日本鬼子的技能。梅影开始了没日没夜的训练，伤痕累累遍体鳞伤，从不叫一声疼和苦，她把自己当成了一架机器，只要机器能运转绝对不会躺下，机器更不会有人的感受！陪练的几个东北军士兵开始个个都是能手，有的甚至不愿意做陪练，认为是耽误时间，摔得梅影浑身是伤。一个月后，士兵们被梅影摔得鼻青脸肿，三个人不是她的对手，各种技能一学就会一学就精，十几个人里只有李湘林和梅影不相伯仲。格斗中梅影不说一句话，完全把对手当成她的复仇对象，眼睛里全是刻骨的狠毒。
在一个无月的夜晚里，梅影从山中营地消失了。得知消息的李湘林随后追赶，哪里还有梅影的踪影。
两天后，县城传出惊人的消息，酒楼上炸死五个日本军官，妓院里两个日本兵死于柳叶飞刀之下。两个现场都留下一张纸，写着独孤二字。日本鬼子如同惊弓之鸟，一两个日本兵大白天都不敢出兵营，城里如临大敌戒备森严。看到纸条的中国人一传十十传百，都说城里来了一个来无影去无踪的独孤大侠，专杀日本鬼子。独孤大侠带给县城人一丝丝亮光，让久违的脸上有了笑的理由。
日本兵龟缩兵营，靠近兵营的地方时常响冷枪，每次枪响必有一个日本兵血花飞溅。凶残的日本兵连日来把县城翻了个底朝天，连独孤大侠的影子都没瞧见，还在清剿中接连死了九个官兵，全城通缉毫无结果，因为见过独孤大侠的日本兵都命丧黄泉。宫本看出了独孤大侠专杀日本兵不杀中国人的漏洞，严令那些汉奸出动四处搜捕，连梅奔也被派出去带队搜查。每天兵营门口绑着十几个老百姓，只要独孤大侠朝兵营开枪就杀三个中国人，这招够歹毒，兵营才得到暂时无事。
独孤大侠也改变了手法，蛰伏城外，专门对出城扫荡的日本兵动手，每次不是一个就是两个，打完就走，绝不恋战。穷凶极恶的鬼子兵毫无办法，好几次清剿变成对长官的保护。
县城出了这号人物，引起了多方寻找，最终都无功而返。独孤大侠行动在风里在迷雾里，没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只有日本兵死亡后出现的独孤二字，字是左手写的毛笔字，从字迹上根本无法判定需要的属性。城里的读书人可遭罪了，都被抓进兵营验证字迹，严刑逼问。
县城成了那些黑乌鸦横行的天下，黑乌鸦是县城百姓送给那些流着中国人的血帮着日本鬼子残害同胞的汉奸，是对汉奸的刻骨诅咒。梅奔试了几次，居然毫发无损，胆子开始发胖，带着手下四处横行。一个夜晚，梅奔醉醺醺从妓院出来，叫一个人薅住衣领，梅奔吓得跪地求饶，抓着的人像从地狱里发出的阴森，喝道，再叫送你见阎王！梅奔只磕头不敢出声。那个阴森低沉道：要想活命滚回梅镇，不要再给鬼子当狗！梅奔压低声音说，是是，再也不敢了，就走就走。阴森声音道：叫梅镇人明白，祸害他们的是日本强盗，不是其他人！梅奔磕头如捣蒜，是是是，一定相告一定相告！您是您是……啊哟。梅奔杀猪似的大叫，双手捂住耳朵，血从指缝里钻出，青石板上躺着一只血耳朵，腥亮地反射着照过来的灯光，血糊糊地悸动。
梅奔捂着耳朵连夜逃回梅镇，窝在家里养伤。听说梅翻译官回来了，梅孝先等人登门拜访，托梅翻译官在黄军面前多说好话，保全梅镇老少。梅奔叽叽哼哼地说不出所以，只让梅孝先他们不要让人知道自己回来了。梅奔害怕极了，血糊糊的耳朵让人终生不忘，一夜之间变了一个人，再也没有了那些恶习，劝说梅老妖赶紧搬离梅镇，不说搬离的原因。梅老妖哪里舍得家产，哪里听得进儿子的话。梅奔急得没办法，单独对爹说独孤大侠其实就是梅影。梅老妖不相信弱不禁风的女子怎么就变成杀人魔王，梅奔磕头赌咒说，梅影的声音他最熟悉，不管怎么变都能听出来。梅老妖拍着脑袋说，是了，梅思庭家世代习武，我怎么把这个忘记了，可是，她一个人，迟早会殃及梅镇，太君要是晓得是我们梅镇的人……爹，您想怎样，我的耳朵可是警告，万万不能啊。
很快，梅孝先知道独孤大侠就是梅影，带着枪兵连夜赶走梅思庭和家人，说不能叫黄军找到祸害梅镇的借口。梅思庭听说独孤大侠就是梅影，没说二话，带着家人乘着夜色离开。岔路口，梅思庭对着县城方向遥拜，嘴里念念有词说：家有此女，我梅思庭祖上积德了。闺女，是为父看错你了，你是贞烈女子，等到平安日，为父一定为你树碑立传，以飨后人！梅思庭洒泪离去，进入深山林场的老宅，留下四个枪兵，剩下的交给前来的田磊，带着进城协作梅影。
十一
连日来，梅孝先派人四处张贴告示，令全体梅镇人安心过日子，说前次日本人来是为了梅思庭的女子，现在梅思庭家走了，梅影也失踪了，再也没有值得黄军惦记的。如果黄军偶尔路过，千万别慌乱，要箪食壶浆以慰大军，定能逢凶化吉平安度过。梅孝先还怕人不识字看不懂，每天派两个枪兵提着铜锣沿街叫喊。那些有良心的人听了在背地里咒骂梅孝先是缩头乌龟是汉奸。田磊和方嫂等带人夜里撕毁告示，白天梅孝先叫人张贴，并说，如果发现再有人撕告示不听劝告，当同梅镇的罪人论处。
三天后的早上，阳光没有分别地照着梅镇，麻石街上有几家店铺刚刚打开门，一群黄祸涌入，皮鞋的铁掌狰狞地敲击麻石，溅起一溜溜火星。这次，日本兵没有大开杀戒，目的明确地直冲镇中而去。老板们吓得赶紧关上门，在门内哆嗦、喘息。
日本兵围住大户，强行带走他们的年轻女子。他们用惊恐的告饶，希求放过，招来的是无情的枪托和皮鞋。宫本领着兵冲进梅孝先家，梅孝先正在茅房里痛快，听到不同往日的嘈杂，吓得屎尿停滞，顾不上屎尿给屁股染色，提上裤子匆匆忙忙赶往客厅。三个老婆两个儿媳和闺女都叫日本兵刺刀押着跪了一大片，垂着脑袋簌簌发抖。梅孝先一手提着裤子放出无限欢笑说，太君太君辛苦，没想到太君如此勤劳，请坐请坐。高声叫道，来人啦，给太君备茶备饭，杀猪犒劳太君。宫本用生硬的中国话说，不用，梅桑，你是大日本大大的朋友，肯为大日本圣战出力？
梅孝先点头哈腰，一手紧紧抓住裤腰满面笑容说，一定出力一定出力，太君尽管吩咐。宫本哈哈笑，吆西，很好，大日本士兵前线作战的辛苦。
辛苦辛苦，大大的辛苦。梅孝先应和着，偷眼瞧着跪地的女人们，一个个像拔了毛的秃尾巴鸡。宫本说，那好，黄军需要你家的女人慰劳慰劳那些辛苦的士兵。
啊？太君太君，那可不行，她们是乡野之人，见不得大世面，惹怒了黄军，那可不是闹着玩的啊，太君太君太君您行行好。梅孝先眼泪鼻涕齐出，双手作揖，忘记了提着的裤子，裤子滑落，露出两只干帮帮的光葫芦腿，两股间夹了条变了形的小黄鱼。女人惊呼，梅孝先似乎意识到，赶紧提起裤子，急赤白眼地哀求，太君太君……八嘎！宫本身边的军官抽出抵住梅孝先的脖子。梅孝先妈呀一声瘫坐地面，浑身筛糠，他睡着想醒了也不愿意相信，自己真心求得共荣共存大计的黄军竟然不认他这个优良奴才，对他这个一心求安的良民顺民下毒手。脖子上寒冷钻心，眼前寒光闪闪，刀不是来跟他梅孝先商量共荣共存，是要吃他的肉，毁他的脸，如果不答应，人头立马搬家，女人照样被带走。宫本似乎并不同情颤抖的梅孝先，也不理会梅孝先的真心，挥手叫士兵带走哭哭啼啼的女人。梅孝先哭着喊道，不要反抗啊，要保全好自己啊。
呸，梅老狗，你也有今天啊，你不是一心巴结日本人吗，添鬼子的屁眼吗？咋样，日本人给你戴上多少顶绿帽子，够你老乌龟受用下半辈子！骂梅孝先是他的二姨太。骂完，二姨太乘日本兵不注意，一头撞死在客厅立柱上。
客厅里顿时沉寂，人们来不及思想，二姨太完成了她的忠烈和大义，倒在地面像一座躺着的不朽丰碑。
街上踢踢踏踏走着十几串穿银代金的富家女人，哭哭啼啼和叫骂声杂交。
那些平日很威风的狗们不知道躲到那个地洞里了。街上留着日本人的告示，令梅影三天内到军营自首，否则将这些女人统统充当慰安妇送往前线，然后梅镇鸡犬不留。女人们脚步沉重地踢打着麻石街道，仿佛踢打着在人们心头。人们虽然痛恨这些大户，也痛恨那些仗势欺人的太太小姐，但是他们毕竟是中国人。暗中盯着的人们个个咬牙切齿，但是毫无办法，空怀满腔悲愤。
十二
梅思庭面色晦暗地躺着唉声叹气，目光空前疲惫，头发似乎又白了些许，手里的书摇摇欲坠，管家匆匆跑来告诉他梅孝先他们来了。梅思庭目光冷悠悠地打向柴门，梅孝先等衣衫不整弓腰窜入，热切的目光碰触梅思庭冰冷的目光，搅扭着跌落泥地。梅孝先在梅思庭丈外止步垂首，后背上露出两根带刺的荆条，脸似乎从死人堆里捡回来。梅思庭将书放置竹椅上，微微挪挪屁股，端正身体问此来何事。梅孝先突然跪下双手合十，急切说，太爷，是我孝先对不住太爷，晚辈有眼无珠，可都是职责在身啊，是全镇三千多人的性命逼的啊，太爷能体谅晚辈吗？跟着梅孝先先后跪倒的乡绅齐声呼喊“太爷”。梅思庭再也坐不住了，站起来惊问又发生什么大事。梅思庭想到他们来肯定有事，没想居然以这种形式表示，他想到逼他们全家老少离开时候的绝情，何曾把他当太爷了！如此表示除非梅镇遭遇了空前灾变，有求自己，否则梅孝先和众乡绅不会自贬身份下贱到不齿地步，内心自然惊愕，脸上波纹不显。
荆条高高举在梅孝先手里，梅思庭瞧着并不接荆条，说，有话说，用不着古人那一套，起来说话。梅孝先诺诺连声，颤颤巍巍地爬起来，脸上泪水流出两条沟，将荆条递给管家说，太爷想什么时候惩罚，孝先随时恭候。梅思庭瞧着心有不忍，咽下嘴里的愤怒说，啥事？梅孝先嘴唇哆嗦着语言不清，身后的戴眼镜乡绅代替梅孝先说明刚刚镇上发生的大灾变。梅思庭听了阴霾覆面，低头不语。众乡绅恳求梅思庭救救他们的女人，神情垂死得像一只只瘟头鸡。
梅思庭背过身体，背对着众人，声音阴沉道，众位请回，恕梅某无能为力，请不要再拿小女做挡箭牌，小女可是众位的眼中钉，早已亡命天涯，就是梅某想出头也是心有余力不足。
太爷，姑奶奶可是叫日本人闻风丧胆的独孤大侠！
太爷，大姑可是女中豪杰！
太爷，我等有眼无珠，错怪了姑奶奶了！
太爷，姑奶奶可是活菩萨啊，那天乡场上要不是姑奶奶侠肝义胆挺身而出，不晓得有多少人被杀，有多少良家妇女被祸害啊，太爷！
乡绅们说得义正辞严，涕泪横流。现在的梅影在他们嘴里就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是舍身赴死的大义凛然。原来他们心里还存着如此圣神的判词，可是说在此时此地显得分外虚假，还滑稽。梅思庭明白他们都是为了自己才临时抱佛脚，想出手，却像深陷水井里的牯牛有劲使不出。他清楚，这些人是想女儿再次为他们牺牲，牺牲完了还不是……他的心在颤抖，不敢想下去。他痛恨自己，是自己的冲动和恶言逼走了女儿，现在是生事死都不知道，又能到哪里去找到女儿？梅思庭的为难似乎早就被来人料到，戴眼镜的说，只要太爷往城门上一站，保管大姑在一天之内现身。梅思庭没想到戴眼镜的如此歹毒，这是要把自己送给日本鬼子做人质，真正坏透了的烂瓤子。梅思庭仰面长吁，罢了罢了，看来我这把老骨头非要让日本人敲骨吸髓了。
镇前路上，众人挡住梅思庭的马车，不准前去送死。田磊等围住梅孝先等人大骂他们丧尽天良，为虎作伥，毁了人家女儿还想毁了年老的父亲。方嫂骂道，梅孝先，你枉披了一张人皮，怎么干出如此猪狗不如的蠢事，你们不是日本鬼子的良民吗，不是太君前太君后吗，不是要大东亚共荣吗，怎么你们的太君不拿你们当朋友了不拿你们当人了？梅孝先等人在众人群情汹汹里，老脸紫红，说不出半个字，像一只只丧家犬。
眼看走不成了，梅思庭站到车辕上高声喊道：父老乡亲们，为了我们梅镇的安宁，老朽父女愿意投身虎口，他们的家人也是梅镇人，也是中国人，救他们就是救我们自己，不要为难了，早一点救出他们早安宁。
不行，您去了就是有去无回！
您去了也救不回她们，日本人不是人是畜生！
我们不能再叫好人伤心又流泪，更不能无价值地牺牲！
不去，他们活该！平日里不是威风凛凛吗，不是欺男霸女吗？
梅思庭双手抱拳，高喊：众位乡亲，原先老朽也错怪了小女，认为她失节失贞，有辱门风愧对先人，现在老朽明白了，小女那是舍生取大义，救民于水火，那是大忠大孝，有女如此老朽值得了，列祖列宗有光彩了。
众人抬着泪眼喷着怒火盯着梅思庭。梅思庭泪流满面，一副慨然赴死的果决，说女儿尚且如此，老父何惜此衰残之身，但愿将来天下太平了，你们把老朽父女合葬于这东边山岗落日崖上，我们父女守着关隘保梅镇平安！说罢，不等众人反映，拿起马鞭狠抽马屁股，受惊的马拉着马车冲决而去，身后响起震天的哭喊、惨呼。
天边摇摇传来：我们死了，但愿乡亲们好好活着——
十三
众女人被关在一个尿骚扑鼻的屋子里，满室哭哭啼啼，一个个失去了往日的骄横，灰头土脸得像一群逃难的灾民。梅孝先小老婆呵斥众人，说黄军不会把我们咋样，是拿我们引梅家那个小荡妇现身，我们都会好好回家的。
一个女子道，早想到如此，我们就不该那么编排梅大姑，现在我们都这样了还有什么脸面说她！她好歹是杀日本鬼子的独孤大侠！
呸，啥子叫独孤大侠，骚货烂货，她也配跟咱们比，切，我们好歹完好。小老婆话还没落音，大门轰然打开，涌进来一大批日本兵。妇女们惊呼，互相扭抱在一切，浑身打着摆子。小老婆站立，笑对日本兵说，太君，我们都是良民，我是梅镇长夫人。当头的军官盯着小老婆嘎嘎怪叫，说夫人夫人好，来共荣共荣！上前抱住小老婆，小老婆惊叫、挣扎，还是被拖走。剩下的日本兵像饿狼张着血盆大口扑向一群惊恐的羔羊，惊呼、惨叫在军营里肆虐，那么苍白那么垂死，狂笑、怪笑在军营里横冲直撞，那是魔鬼的狂欢。
李湘林和方鲁一边一个死死抓着梅影的两只胳膊不松手。梅影刻骨地盯着两人，声音阴冷地说，就是死了也要救出父亲，不然我就是畜生不如。你们放开，你们怕死躲着。
李湘林、方鲁道：谁怕死了？李湘林说，要死也不是这个鲁莽的死法，我们要想个周全的法子，引开他们才好乘机动手。方鲁赞同说，往日我们用独孤大侠杀日本鬼子不都是采取多点呼应吗，他们哪次真正抓住我们了？梅影阴毒地分别盯了两人一眼，垂下脑袋。李湘林说，哎，这就对了。宫本绑着老父亲就是引你主动出现，清除你这个眼中钉独孤大侠。梅影似乎点了点头。两人放开梅影的胳膊，紧急讨论营救计划。梅影靠着墙壁闭上眼睛休息。
一个乞丐闯入，说宫本那狗日的放出话，梅小姐要再不出现，每隔一个时辰杀十个老百姓，还要……李湘林对乞丐摇手，指指睡着的梅影。乞丐凑近李湘林耳边细说。李湘林和方鲁万万没想到，就在他们商量计划的时候，梅影悄悄从窗户爬出。
十四
梅思庭吊在城门上方木笼里，宫本等站立城楼垛口，盯着下用枪赶来观看的老百姓。城楼和城门两边驾着机枪，如临大敌。一个戴金丝眼镜的汉奸在城楼高声叫唤，下面的百姓听着，笼子里的人就是你们所说的独孤大侠梅影的亲爹，谁和黄军作对就是这个下场。宫本太君说了，太君不想为难你们，只要梅影前来自首，你们会平安无事，如果执迷不悟，每隔一个时辰杀了你们中十个人。人群轰然，哭喊声震天动地。宫本瞧着从鼻子里哼哼怪笑，对着金丝眼镜挥手，你的告诉他们，叫他们跪求梅的。
是，太君。汉奸对着城下，声音撕裂地嚎叫，你们听着，求太君没用，还是跪下，跪下求梅影吧，求独孤大侠吧，她可是你们的活菩萨，她不会看着你们被杀不管！跪下跪下！
人群轰然跪了一地，声音嘈杂地惨呼，独孤大侠，救救我们吧！
看押的日本兵兴奋得嚎叫、怪笑。
笼子里的梅思庭悲愤地合上双目。
太阳火龙龙地炙烤着人群，绝望的哭喊声搅着热气喷向远方。他们无辜得像地上的蝼蚁，他们卑微地祈求生的希望。有人不跪，高声喝道，你们不要这样，这是日本鬼子的毒计，就是要利用你们当人质，引诱独孤大侠出来。独孤大侠可是我们民族的……砰的一声，那个有骨气的清醒的人倒在宫本的手枪下，枪口还冒着蓝幽幽的烟，宫本得意吹吹枪口，面露狰狞的笑。
众人咋听枪响，惊呆了，忘记了呼喊、哭诉。热血汉子身子摇晃着转身面对城楼，顽强抬起手指向城楼，说不出话，身体不甘心地向后倒下，灰尘四射。众人惊恐，大气不敢出。金丝眼镜狂躁地喊道，看到了吧，这就是不听黄军命令的下场，快点哭啊求啊，否则下一个就是你们。
哭喊声整齐地无目的地卷地扑出，涣散在苦难的土地上。
看，独孤大侠来了！不知谁惊叫了一声，哭喊声像一阵风快速远遁。众人游目四顾，梅影披着头发，腰间帮着一串手榴弹，一步一步从山岗上走下来，两只脚像两座沉重的山岳，砸地有声，土地震颤！很多年纪大的男女双手合十遥拜，活菩萨啊，救苦救难啊，大恩人啊！有人低低呼喝，快快给大恩人磕头。众人低头垂地：大恩人，活菩萨！
他们用他们仅能想到的仅能做到的，祭拜恩人。
热风掀开梅影的长发，脸色惨白，嘴角挂上轻蔑的微笑，脚步锤击地皮，地皮把震颤传导给每个人的身体，激荡心血。日本兵看到走来的梅影，端着枪呼啦一下子围上，看到梅影腰上的手榴弹和抓在手的引线惊恐地后退。
梅影走一步，鬼子兵惊恐地退后一步。
木笼里站着的梅思庭双手抓着木栅栏，拼死地高声喝道，女儿，好样的，老子有你这样的闺女死而无憾了！孩子，是爹不好，爹只顾着狗都不吃的所谓脸面，那样伤我儿的心，爹有罪啊，爹罪大恶极啊！
梅影站住，抬头盯着木笼，高呼，爹，有您理解就够了，女儿就能安心上路了。可是爹，女儿不孝，连带亲爹遭罪了，女儿给您磕头了。说着，梅影当地跪下，连着给梅思庭磕了三个头，脑袋把干燥的泥土磕下一个浅浅的凹印，凹印染着殷红的血，额头血粘着泥土。
梅思庭高叫，声音冲荡着空气，烈火般燃烧，说，儿啊，谁说忠孝不能两全，爹，今儿见着了！黄泉路上，我们父女作伴！
梅影高声大喝，声音尖利，像一把把锋利的匕首，直刺人们心灵深处，血呼啦啦流在每个有良心人的心里，加速血液的沸腾。梅影道：日本鬼子听着，我梅影就是你们要找的独孤大侠，是我亲手送走了你们四十九个东洋鬼子的命。现在，我来了，如果你们还有点日本武士的尊严，就放了这些老百姓，一切与他们无干！
好，我答应你。宫本得意非凡，朝城下挥手。围着的日本兵撤开包围圈。人们看到了生的希望，可是这个生的权利是一个弱女子用自己的生命和尊严换来的。人群不乏有明理有气节者，他们对着梅影再拜，高呼救命恩人。梅影朝他们微笑，挥挥手说，快快离去，鬼子不是人，防止他们反悔，快快走快走。众人哭泣着依照梅影意思，扶老携幼逃去。梅影瞧着悲惨又无奈的人们，两颗泪珠滑落地面，溅起两朵灰尘的花朵。
梅思庭哈哈大笑，说花木兰啊花木兰啊，哈哈哈哈哈哈……
宫本叫道，梅影，人我放了，该兑现你的诺言了。
梅影抬头大喝，你不是大日本武士吗，不是战无不胜吗，难道还惧怕我一个小女子！
宫本语塞，脸色酱紫。
梅影抓住机会说，我有两点，答应了，我立马卸下手榴弹，随你去报功领赏。
宫本轻狂大笑，说，好，哪两点。
梅影咬字准确，不疾不徐说，一，放下我爹，我们父女见面；二，将抓来的梅镇妇女送过来，我要看着他们离开，然后我随你处置。
宫本朝手下挥手说，放笼子，带上梅镇女人。
木笼在梅影注视里缓缓放下。
城里城外无数双眼睛注视着，随时准备着。一切出乎人们预料地发生了，留下的只有各自的良心和愧疚，还有一群和梅影一样的随时慷慨赴死者。
十五
所有的女人衣衫不整，有的衣服被扯破，鼻青脸肿，还有嘴角流血者，完全失去了往日的光鲜尊贵。梅孝先小老婆一惊一乍，絮絮叨叨，被扯破的胸衣搭拉着，脸上留着血迹，逢人就说，我是镇长三姨太，我没失身我没失身。惊叫，鬼呀鬼子啊！梅孝先闺女和两个儿媳妇按住她，闺女说，三娘，你没失身，我们都没失身……三人眼泪迷糊地看着众女，可怜兮兮。众女低头啜泣。
大门哐当打开，阳光汹涌而入，众女惊恐尖叫，浑身颤抖。那个城头上喊话的金丝眼镜蹬着马靴斜挎着王八盒子摇晃着身子闯入，后面跟着十几个端枪的日本兵。小老婆大笑着扑向金丝眼镜，叫着，我没失身我没失身。跪倒金丝眼镜面前。金丝眼镜抬起马靴大叫，去你老母，早就是黄军的玩物了，还他妈的装贞洁烈女。小老婆被瞪向墙角，脑袋撞到墙面，昏厥过去。金丝眼镜瞧都不瞧，大喝，宫本太君有令，放你等回家。众女惊恐地盯着金丝眼镜，谁也不敢相信。金丝眼镜大怒，咋啦，不想走，那好啊，外面的黄军可是等不及了。轰的一声，众女跌跌撞撞扑向门口。
街上疯跑着一群衣衫破片翻飞披头散发的女人，哭着叫着逃命。金丝眼镜和押解的鬼子兵走在后面。金丝眼镜大笑大叫，慢点慢点，跑那么快干嘛，又不是砍头，你们老爷都等着黄军的剩汤喝呢，哈哈哈。众女听了，停止了奔跑，脚步裹着心事重重，就像去刑场。金丝眼镜说，哎，这就对了，你们现在身份高贵了，黄军用过的女人，量你们老爷不敢慢待。刻毒的提醒，像重锤击打在众女心头，往日的骄狂、刻毒、不可一世死亡了，变回一群可怜可悲可叹的女人，她们深刻体会到了被迫、无奈、弱小。好几个女人又开始了哭哭啼啼，走成了一群悲惨的可怜虫。梅孝先家女人费力地拖着人事不省的小老婆，一路凄凄哀哀，往日的骄横落到烂泥淖里。
梅影和老父亲互相搀扶着矗立城门口，目睹女人们哭哭啼啼走来。梅思庭要上前，梅影拉住说，爹，不用管！梅思庭叹息一声说，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日本鬼子禽兽不如。
爹，畜生听不懂，省省吧。
众女见到梅影父女，特别是梅影绑在腰间的手榴弹，明白是怎么回事了，纷纷跪下，呼喊：恩人啦！梅影怒道，别假惺惺的了，还不赶快走，日本人要是反悔了，你们谁也走不成！众女一片低呼，像一个个丧家之犬跑过梅影父女身边。
看着快要到山岗的众女，梅影回头说，爹，您也走，有我在，他们不敢怎么样。梅思庭转身面对梅影，严肃地说，闺女，爹今儿长脸了，死而无憾！不要劝我，老爹陪着我的好闺女，生死与共！
突然城内枪声和爆炸声猛烈啸叫，梅影父女和日本兵惊愕，看向城内。宫本大喝，防止……没等他的话说完，城外枪声大作，子弹飞蝗般飞向城头，城门处十几个伪军突然朝身边的日本兵开枪。方鲁高声呼喊，梅影、伯父快跑。梅影明白了，这是李湘林方鲁他们在营救自己，带着爹跳下脚边的壕沟。反应过来的日本兵用重火力封锁壕沟，子弹冰雹那样密集，溅起一片片泥土的暴雨，压得父女两抬不起来头。忽然壕沟里窜过来三个伪军，梅影举起一颗手榴弹要同归于尽。伪军大喝，梅影，是我，李湘林。梅影松了一口气，晕倒沟壁，拉了弦的手榴弹嗤嗤地冒着白烟。李湘林纵身飞扑，抓过手榴弹压在身下，手榴弹在李湘林身体刚刚压住的瞬间爆炸。
天空黄橙橙，染了太多的血，硝烟在黄橙橙里弥散，血腥味罩着这片天地。
十六
血蒙蒙的斜阳撒了一路，男人女人走在血路上，一个个走得没心没肺。梅孝先发着垂死的尖叫，这可这么好这可这么好啊！腿一软跪倒泥地，仰面惨呼，祖宗啊，奇耻大辱啊奇耻大辱啊！梅孝先涕泪横流，拍打着泥地。
众人停下脚步，瞧着，谁也不敢上前劝说，因为谁也不知道拿什么劝说，谁都没有心情劝说，他们可都是奇耻大辱的同路人。一个女人咬牙切齿地说，都是你们弄的，整天仁义道德，睁着双眼说瞎话，生生的把一个忠烈女子说成是荡妇是水性杨花，败坏了梅镇侮辱了祖宗，还赶人家走。这下好了，都是荡妇了，你们这些老爷都戴上日本人的绿帽子了，看你们今后怎么办！
一直被人抬着的梅孝先小老婆从担架上翻身下来，她现在不疯了也不半死不活了，瞪着牛眼鄙视斥责的女人，散泼地大叫，咋啦咋啦，胡咧咧啥，啥叫荡妇，老娘身子干净净，拼死保住了身子，要不老娘也不会被打成这个样子！梅孝先家女人一起帮腔，都说他们都保了清白。那个女人哈哈大笑说，好啊，别扯臊了，脱了裤子叫你们男人查验，敢吗？顿时叫骂声四起，众女扑向怒斥的女人，揪头发扯衣服扭打，混乱一团。梅孝先拿过身边一个枪兵的枪朝天开了一枪，大喝，够了，还不够现眼吗？
众女人松手垂头。小老婆气咻咻说，老爷……
闭上你的臭嘴！梅孝先将枪扔给枪兵，拍拍手，厉声道，回镇里谁也不准说说……说这个事！谁说了就沉谁的河！听到没有！众人稀稀拉拉应和。梅孝先大喝，听着，这一切都是梅思庭家那个劣畜闹的，她才是梅镇的大罪人！
小老婆说，对对，一切都是那个梅影的罪恶，她是我们梅镇的公敌是梅镇的耻辱。大家不要互相针对，梅影才是我们受苦受难的根源。
戴眼镜说，对对对，大家统一说辞，这样，我们回家就没事了。听镇长和三姨太的，记住，梅思庭他们家才是我们的公敌。
众人轰然称是。
十七
梅镇四处浓烟滚滚，火光映红了半边天，燃烧的爆炸声此起彼伏，叫骂、哭喊声震得月亮闭上眼睛。
大榆树下挤满了战战兢兢的男女老少，四外的火把不断滴着血红的泪滴，空气里蓄满了死亡的腐败。宫本的脸在火光里摇晃，血红、暴戾，狠毒地盯着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男女老少。梅孝先等乡绅在刺刀的押解下，躬身垂头站在宫本面前，乖得像三孙子。宫本上前抽出指挥刀在梅孝先脑袋上比划，梅孝先妈呀一声跪倒地上，身子像狂风中的小树叶。宫本哈哈大笑，如厉鬼啸叫，插回刀，伸出手拍拍梅孝先的脸，说你的粮食大大的，送给黄军。
梅孝先点头如捣蒜说，有有，梅某倾尽所有，亲自给黄军送去送去。
宫本指着男女老少，说，他们的全部杀掉。
梅孝先急急巴巴说，太君太君，他们都是良民，大大的良民，梅影才是反抗分子，梅影该杀，她的家人该杀！
人群里有人高喊，你放屁，梅影是好人、恩人。
好些人呼喊好人、恩人。
宫本朝天空抬抬手，一梭子子弹掠过呼喊的人群头顶，很多人趴到地面颤抖不已。
梅孝先抬头惊恐地，太太君，我我说错了？宫本抓着梅孝先衣领提溜起来，对着梅孝先的脸咬牙喷射吐沫星子说，你的良心大大的坏了，梅校长救回了你们的女人，你还要杀梅校长？
梅孝先蹬着牛卵的眼睛，他搞不懂宫本怎么替敌人说话了，惶恐地说，是是，太君说得对，梅校长是好人好人，我是忘恩负义的畜生畜生！
那你就该杀！
梅孝先惊愕，气结，扑通跪倒，爬行宫本脚下，哭诉说，太君太君，我该杀，可是我能为太君办差啊，为太君效劳啊，太君您说，我天亮保证亲自带人送粮食到太君的军营。
宫本哈哈大笑说，东西的要，人我也要。
人？梅孝先惊恐地说，太君，我保证效劳，人人人……梅孝先啰嗦着。宫本暴怒，指着众人喝道：喊，叫梅影救你们！
哦，太君，我知道了。梅孝先飞快爬起来，转过身对着众人，大喊，大家一齐喊，请梅大姑出来救我们，不然我们都没命了。快喊快喊。梅大姑，梅菩萨，梅镇父老乡亲求求您了，出来吧，您出来了，三千多条命就保住了。喊啊快喊啊！
哭喊声震天动地冲击而去：梅大姑、梅菩萨在梅镇上空旋转，死亡扑着翅膀乱闯，怪诞地扑打着群山，月亮滴下清冷的泪水，在火光里虚化。
梅影从大榆树背后走出，立即引出群呼：梅大姑！
众日本兵端枪对着梅影，如临大敌。梅影走得地动山摇，地皮嘎嘎怪叫，脸上光影奔腾，眼睛平和地盯着众人，似乎有千言万语要告诉乡亲们，却一句话没说。
学生惨呼，梅老师。一片凄惨的哭泣。
大姑，您老不该出来，留着您能给我们报仇。梅奔捂着耳朵推开人群跑出来阻拦梅影，叫两个日本兵拦住。梅奔放开捂住的手，高喊，大姑，侄儿梅奔以前错了，我不该认贼作父，我们这些人死有余辜，不值得救，你救了他们，事后会反咬一口，不值得不值得啊，我们梅家的大姑奶奶！
砰的一声，梅奔张着嘴巴固定了垂死叫喊的面容，血从子弹击中的洞里汩汩流出，仰面朝天倒下。乡场上又是一片惨呼，人们怎么也没想到猪狗不如的梅奔，在关键时候挺身而出，勇敢地死在宫本的枪下。
宫本将王八盒子插回，朝着走来的梅影虚弱地怪笑。梅影站住，从容不迫地说，宫本，放了乡亲们，我跟你走。
吆西。宫本朝身边的军官耳语。军官大喝，撤退。
鬼子兵潮水般四散，空气骤然冷却。
梅孝先等跪在地上爬不起来。乡场上哭天抹地，人们只能用这个最直接的最无奈的方式感谢救命之恩，没有谁再敢说梅影的不是。谁也没想着离开乡场，梅孝先的女人低着脑袋躲在人群缝隙里，再也不敢耍横。
人们朝着出镇的方向跪着，一双双泪眼仿佛穿越黑暗陪着他们的救命恩人，他们仅能用这种方式表达对梅影的感激、崇敬，还有哀悼。他们心里都明白，梅影一去将再也不回头了。
轰的一声，镇外闪现灿烂的红光，璀璨如节日礼花，铺天盖地照亮了山河大地。
后来人们才从惊吓得连夜逃跑的一个小汉奸嘴里得知，那晚，梅影站到落日崖的山岗上朝着梅镇凝望，宫本来拉他走，梅影乘势抓着宫本，拉响了衣服里面的炸药，不但炸死了宫本还炸死了身边四五个鬼子。说梅大姑就是我们这块土地上的神。
十八
梅镇人找来经验丰富的退休仵作，将带着梅影血衣碎片和可能的骨头残片，归拢一处放入棺材。
出殡那天阴风惨惨，日色无光。全镇男女老少凡是能走动的全体出动，四外的村镇听说了来了很多人，连闻知此事的国民政府和共产党游击队都派了好些官员代表，前来为梅影送行。附近的三十八团团长亲临，带着一个连兵力护送梅影出殡。
梅影的棺木缓行在古老的梅镇街道上，白色的人群簇拥着棺木。人们用泪水洗面，用啼血感恩，用怒火宣誓。梅影死了，尸身残破，换来三千多条生命活着；梅影倒下了，三千多条生命站起来了。
山河哭泣，群山垂首，漫空飘舞着圣洁的雪花。
遵照梅思庭意思，将女儿梅影下葬在梅镇出山口落日崖上，看着梅镇，守护亲人。
古老的梅镇涌来上万人，还有漫山遍野持续赶来的扎白戴麻的人们，青绿的山被白色覆盖。他们为不屈的精神感召，他们为受尽屈辱还守护人民的灵魂送行。据说，梅影是在突然一片血红的阳光下下葬的，棺材落土，血红突然消失，剩下的是上万人的悲痛。
方鲁挖来一颗梅影最喜欢的并蒂山百合，小心栽种到梅影坟头。山百合清雅、高贵，一尘不染，在微风中含着微笑，像一面猎猎招展的旗帜。
好些学生哭晕，好些女人哭得气息奄奄。梅思庭夫妻坚持到女儿坟头堆起，双双晕倒坟地，被人抬回。梅孝先等长跪坟头，叫方嫂、田磊抓起，怒斥。梅孝先惊颤地后退，脚下一滑，顺着落日崖缓坡滚落，摔折了腿，从此躺在家里，直到抗战胜利后在出来过一次，于终日惶恐惊惧里死去。
方鲁栽种好山百合，神情严肃地对着坟头三鞠躬，庄重地说，梅影，那天早晨在河滩上，你说你希望能跟最喜欢的人办一场醉心的婚礼，尽管这里不是河滩，也没有婚纱，但是，我知道你是最喜欢我的，我曾经那么无情地伤害你，导致你的离家出走，希望你能原谅我。希望我们能在九泉之下举办那场醉心的婚礼。
啪的一声爆响，子弹划裂天幕，拖出悠长的尾音。方鲁的手枪抵着太阳穴，在众人目瞪口呆里徐徐倒下，脸上含着微笑房建辉
一
梅镇像头温顺的卧牛，静静地卧在群山怀抱中，浑身上下披绿裹青。麻石板街道被夜露洗得水滋滋亮汪汪，两边排列的早点铺炉火烘热了空气，唤醒了梅镇的早晨。
早起讨生活的人们用身体挖走挡住他们前行的浓雾，又在身后旋转出一朵朵雪莲花，诱人的吆喝声在初日的抬爱里温暖地舒展。镇中有一块不大不小的很有来头的乡场，偏后矗立一颗似乎和古镇同龄的老榆树，巨大的冠盖庇护了乡场，清朝那会用作贴告示和砍头的去处，后来延续了贴告示的传统，免除了杀人的功能，代之为开大会的聚集地，对面是绿茵拱卫的镇公所。挨着镇公所是一座拱背吊满青苔的小桥，清幽的河水绕一个弯划过新开的小学堂，甩向深山的怀抱。
阳光赶起群山的青翠倒立河水里，几只大白鹅嘎嘎叫着踏波掠浪，脚掌下快速开放一串青亮的水花，掩翅在两只翠羽鲜亮的鸭子身后。鸭子丝毫不以为意，专心埋头对着一丛银红色水中根须一通咕咕噜噜，搜食隐藏在根须间的美餐。河水绿茵茵地微笑，洁白的山百合不辞肥瘦地打扮着河滩，卵石在阳光下闪着温润的光泽。
年轻的梅影和方鲁并肩拥着温情漫步河滩鹅卵石，面对此情此景，他们很容易走出一个婚姻的完美。梅影抬手将一绺微风抓下的鬓发掖进眼镜腿里夹住，微笑牵着山光水色，她接受刚刚回国的洋博士方鲁之约，来到清晨的河滩，方鲁说要商量他们的终身大事，定下了他要立马返回重庆就任，抗战时期时间不等人。尽管他们来此目的明确，却谁也没有说正事，脚步徜徉在山水的舒美中，都不想破坏宁静、和平、阳光送暖的早晨。
梅影弯腰折了一支并蒂山百合，嗅着欣赏着，转向白西装白礼帽斜纹紫红领带的方鲁，送出绿茵茵的微笑说，看出什么了？方鲁从绅士的微笑里探出思想，费力地解读山百合，说她是白色的新鲜的。梅影说对也不对，你这个留法博士难道就学会这点浪漫？方鲁笑出不好意思说，我是学习军事的不是去进口他们的浪漫。那你说，我洗耳恭听。梅影笑了，笑碎了一河水，河水亮银子那样怂恿铺排。梅影收住笑说，你就没看出圣洁、高贵、顽强。方鲁哦了一声，像个开蒙的童子，说，那梅校长梅老师能不能为方某启蒙一二。梅影夹夹灵动的眼皮，微笑从嘴角滚落，说你没看出她们在任何地方任何环境里都能生长？河滩上山岗上到处都是她们的家她们的亲人。我是老师，我说一，你去反二反三吧。
方鲁微笑着推推鼻梁上的眼镜，说看来我这个洋博士要好好地解决水土不服了。方鲁起大早来河滩上可不是为了增长学问，他要在感情的热锅里炒出关于他们俩的未来幸福，这也是他在重庆的民国政府报道后就马不停蹄赶回来的原因，希望把小时候方梅两家定下的娃娃亲落到实处。梅影可是留过日本的学生，热心于教育，故而坚辞省府邀请回乡办了小学堂。方鲁不仅要摘婚姻的果实，还要设法打通梅影的思想和他一道去重庆。梅影不和方鲁讨论去重庆的事，指点山水树木花草说事，这里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情意满满。方鲁努力保持绅士风度，希望自己的热乎融化梅影的小心态，绅士地吸收梅影的芳心。梅影学生头上一缕头发再次调皮地滑落，只得重新将她们按捺进本该的座位里，嘴角掀开胜利的微笑，目光里绿意翻涌。方鲁有些急躁了，很想说出自己的大道理，看到梅影走在诗意的微笑里，只好在心里缓释急躁。梅影继续踏着小碎步，走出了温良恭俭让，好像忘记了让方鲁举一反二反三。
山亲爱地拥抱河水，舒展出一副宽大的绿色风景画，一两条小鱼跃出水面，似乎在向鹅们鸭们叫阵，远处几个牧童弃了牛儿不顾，尽情在沙滩上追逐、嬉戏，欢笑声撞进白云的怀抱。
梅影抬起笑意温和的脸庞，目光在画卷上移动，突然打向远处的追逐，把笑洒到他们的欢笑里，扫一眼急迫期待的方鲁，说，方大博士我是个小女子，只喜欢家乡的山水，希望生活在青山绿水的平静里，远离山外的炮火连天。
方鲁推推鼻梁上的眼镜，耐着性子问，难道一个留日学生就没有自己的理想，过着随遇而安的古老日子，这还是新女性吗？山外的炮弹迟早要落到山里，那时候你还能这么恬静、悠然？
梅影站住，瞧着倒映在河水里的蓝天说，理想，呵呵，谁没有理想，我的两个理想之一就是办好镇上新开的小学堂，听到孩子们朗朗的读书声就是天下最美的事，他们长大了会走出大山，去……梅影截断话语，弯腰捡起一块卵石砸进镜子般的河水，河水敞开了一朵喇叭花，飞溅的水珠落下重新砸开了一圈小喇叭花，清亮地笑出满河的畅快，河水的笑音在水面游行、飞越，连接青山扑向蓝天。
方鲁背对着河水挡住梅影的视线，坏笑着逼问梅影第二个理想是什么。梅影笑而不语，再次拾起一块扁平的卵石准备撒手河面，方鲁张开双手不让梅影投掷，说，有理想是好事，难道还怕说出来。梅影丢下卵石，拍拍手掌，目光越过方鲁头顶，投向远山的清越，迷蒙了双眼梦幻似的说，我希望在这里在一个宁静的下午，和我所喜爱的男子举行一场醉心的婚礼。
啪，方鲁拍手掌激发出温暖的脆响，说，那最好，别开生面别开生面，肯定终生不忘！我们俩在这一点上终于找到共同点了，太好了！
啪——勾——突兀、惊颤，拖着尖锐的啸叫撕裂群山的静谧，那是死神传送的请帖。方鲁和梅影终止了调蜜，目光打向声音发出处，那是牛头方向，那里连接山外的道路，火药爆发出强劲，推送子弹划破蓝天。方鲁惊呼，三八大盖，日本人来了！
枪声接二连三下着狗崽子，牛头那边呼喝声直冲云霄，惊恐的绝望的呼叫震动群山，整过镇子跟着震颤、慌乱。梅影急切地说，方鲁，我要去学校。不等方鲁回应，撒腿跑向能看到青绿覆盖下的部分白墙黛瓦。
“鬼子来了！”成为梅镇这个早晨永久的惊恐。
方鲁大喊，梅影，回来，日本人马上就到了，赶快往山里跑！
梅影裙裾翻飞，像一朵速开的蓝色山百合，像一面烈烈招展的旗帜，摇摇送来你走吧，那里有我的学生还有同事！梅影跑得飞快，和刚才判若两人，她在和死亡争抢时间。
进镇子的麻石街上男窜女叫，街面横躺着白的绿的红的各色吃的用的，还有躺在炸坑旁边血呼啦叽的尸体，硝烟弥漫。窝在店铺石阶台上女尸流着最后的血，烧饼摊子倒地旁边的店铺燃烧着大火，黑烟翻滚，冲天而起。啪勾不停，每啪勾一声，准有一个活生生的生命倒下。街口冲进来一群端着长枪戴着黄色招魂耳帖的嗷嗷怪叫的两条腿畜生，枪口冒着硝烟，刺刀上滴着殷红的血，他们见人就杀见东西就抢。两个黄衣畜生抬着一个拼命挣扎尖叫的妇女往门里窜，嘴里胡乱地大笑怪叫，一个鬼子兵枪刺上挑着一个四肢在空气里徒劳乱舞的婴儿，高声大笑大叫，几个围观的日本兵跟着胡叫怪笑。
大火四起，浓烟覆盖，叫声哭声和残忍的笑叫声构筑了梅镇灾难的全景图。
梅镇似乎醒在睡梦里，醒在枪炮的教训里。善良的人们似乎没来得及看清对方，就消失在子弹的扑击中。
这天，永远定格在公元1939年5月6日，湘西一个古镇的早晨。
青山绿水不再静谧优美，和平的阳光再也照不进古老的梅镇。
二
习惯生活在安步当车的千年古老里的山民百姓何曾遭受如此劫难，大部分人纷纷逃亡深山之中，暂时没有逃走的没头苍蝇样乱窜乱撞，烧香拜佛的人不在少处，佛祖非常吝啬他的无边佛法。
学校里早已乱成一锅粥，狼奔豕突，惊恐的哭喊声代替了朗朗的读书声。枪声咋起时，几个男女老师正带着学生准备排练梅影编写的抗日剧《血色》。初闻枪声，一个男老师还开玩笑说，这可是绝好的背景声响。随着更多的枪声还有炮声传来，玩笑声熄灭，惊恐挂到每个师生脸上。枪炮声下的惊叫、镇民的拼死逃跑给他们上了一节惊心动魄亡国课，慌乱哭喊改变了校园。院中竹林边，好几个女生抱团哭啼，余下的学生围住老师张着惊恐、希望的眼睛。老师们没了主意，一个女老师抱住另一个女老师哭泣。有人拉开校门，众人跟着逃出，很快退了回来，个个成了惊弓之鸟，五官变形。那个带头拉开门的田磊老师，狠狠闩上门，大叫，完了，鬼子兵冲过来了，怎么办啊，赶快想法子啊。
都不许哭！梅影如天兵天将突然降临，紧急大喝，说哭喊没用，反而给鬼子指示了方向，别哭别喊，跟我来。哭喊声随着梅影的镇定降温。梅影脸色煞白，胸口剧烈起伏，她是从河滩的爱情温柔地直接冲进可能随时丧命的火坑里，她要挽救她的学生。她的话镇住现场，绝望中的师生像找到生的寄托。梅影指挥老师们带着学生往学校后山跑，她断后，为师生的脱离拖延时间。田磊要和梅影留下来拖延时间，梅影厉声说，保护学生是你最大责任，不要叫我担心。田磊流下眼泪说，是，校长，我拼了命也要送他们走，你你也要……
别婆婆妈妈的，还是男子汉吗，快走！梅影柳眉倒竖，平时的循循善诱、温和的梅影不见了。门外叽里咕噜大叫，砸门声此起彼伏，门板嗦嗦颤抖。梅影上前一把推走田磊，大吼，记住，保护学生是当老师的责任！田磊抹了把眼睛，扛起一个吓晕的女生窜出后门。
梅影站立院中，整理了一下衣服，严肃地盯着被暴力摧残的门板，镇定得像一座巨石。门板哗啦一声向门内倒下，一群凶残的日本兵端着枪冲进来围住梅影。梅影在日本兵冲进来的瞬间身子哆嗦一下，随后稳住，迎着快要刺到脸上的刺刀丝毫不退缩。残暴的鬼子兵歇斯底里，抽回枪，准备将刺刀刺进梅影胸膛，被一个挎着腰刀的军官制止、训斥。鬼子兵收回枪，哈依一声退到一边侍立。军官朝围着的鬼子兵挥挥手，鬼子兵收枪撤围。军官上前用半生不熟的中国话说，你的梅校长？梅影急速打量军官，大义凛然道，是，本校不欢迎你们，请你们立即出去。军官嘿嘿笑说，我们是来帮助你们建立王道乐土，是朋友是客人，留学大日本帝国的梅校长难道没学到一点点礼貌。梅影冷笑，说有端着枪闯进来的客人吗，拿着刺刀威胁主人这还是朋友吗，这就是你们要建立的王道乐土？军官尴尬，脸色血红，尴尬地笑，说，我们不讨论这些，你的老同学在等着，我们是奉命邀请。请！梅影看一眼学校，平静地说，带路。
粗大的大榆树干上绑了七八个壮汉，鬼子兵端枪警戒。乡场上站着一两百哭哭啼啼男女老幼，鬼子兵用刺刀围住，四外高处架起几挺歪把子，虎视眈眈。树旁石凳子上坐着一个中佐鬼子军官，指挥刀立在岔开的两腿之间，一双戴白手套的手按住刀柄，瞪着三角眼欣赏他营造的这幅画面，得意在他脸上流窜。身后站立两个军官，脸上凶神恶煞，侧面躬身站立一个头戴日本军帽着中式衣裤挎盒子炮的中国人，他就是镇上梅老妖的儿子梅奔，因为吃喝嫖赌叫梅老妖赶出家门的败家子，后来听说去了东瀛岛国，没想到十年后成了鬼子兵的狗。
人群后面响起一阵叫骂，人群分开。鬼子兵押着绑缚着双手的梅影进来。众人惊呼，纷纷垂下头颅。田磊和几个男女学生随后押到。
梅影走得大义凛然。押解的军官跑到中佐面前讨好地报告一番，中佐放出微笑站起来走到梅影跟前，说，梅影小姐，没想到在这里见到老同学，难得难得。对不起，都是手下鲁莽，怎么能这么虐待老同学呢。伸手要替梅影解开绳索。梅影沉静地说，不必，这里只有中国人和日本人，没有其他的。中佐诞着脸皮呵呵笑说，误会误会了，我们是来大东亚共荣，建立王道乐土。梅影冷笑，目视现场，说，宫本，这就是你们的共荣，刺刀下的共荣？看着还在冒烟、燃烧的街道和街道上的尸体冷峻地说，这就是的乐土，鲜血、尸体、燃烧的乐土？畜生也讲乐土！
“八嘎”！宫本身边站立的军官狠狠打了梅影一耳光叫骂。宫本抬手制止，脸像个皮蛋，嘿嘿冷笑，指指大树，指指现场的人群，说，我今天只想和老同学畅叙同学之谊，没想到老同学如此不给面子，我是个说话算数的人，这些人是死是活都在老同学你的一念之间。如果答应和我回兵营，这些人马上自由。宫本抬手一招，身后躬身站立的梅奔扯着嗓子对众人道：宫本太君说了，这次来是诚心邀请梅影小姐去军营一叙，商谈建立大东亚共荣事宜，造成现在的不愉快都是不理解造成的，只要梅影小姐，不对，应该是梅影校长，梅校长要是过去商谈，你们不仅不会死而且还能好好地活着，等梅校长和宫本太君商谈好了，我们就是一家人了，你们可都要感谢梅校长啊！
人群里戴着瓜皮帽弓着细腰留着山羊胡子的镇长梅孝先扯着公鸭嗓子大叫，梅大姑，您就答应了吧，您答应了就是我们梅镇的活菩萨，观世音在世啊！好些人跟着附和，喊道，活菩萨啊，答应了吧。梅奔大喊，对，梅校长就是观世音菩萨，她答应了，你们就活了，能过好日子了！
凭什么叫一个姑娘担负这个天大的重责，你们你们还有人性吗？田磊怒声大喝。一个鬼子兵上前打到田磊，几个学生惊呼，护住田磊。中年妇女方嫂大喝，田老师说得对，我们这些人的生死怎么能搁在梅校长一个女子身上，你们这不是帮着鬼子逼梅校长吗？你们你们，还是人吗？镇长身边几个女人上前按住方嫂，一个三十几岁妖娆的女人用帕子塞住方嫂的嘴，阴沉地威胁说，方嫂，你还要不要你的烧饼铺子了。被堵住嘴巴又被人摁住的方嫂挣扎，呜呜地说不出话。
宫本看着现场嘿嘿冷笑。梅影怒喝，宫本，你还有人性吗？
宫本哈哈笑，说，我从来不强人所难，至于人性嘛，那是战争的人性。回头对围着那几个捆绑大汉的士兵挥挥手。啪的一声，一个大汉死在鬼子兵的子弹里。现场大乱，哭喊嚎叫。鬼子兵一阵紧急拉枪栓声。梅奔大喊，肃静肃静，难道你们真要惹怒黄军，统统给黄军做活靶子吗？梅孝先大喝，安静安静，不要惹怒太君！
梅影胸口起伏，脸色血红，对着宫本大喝，宫本，你要是一个军人，冲着我来，给我一颗子弹！
宫本哈哈笑，说，这可是你说的。
校长！学生惊呼。
啪的一声，又一个大汉垂下脑袋，血从胸口汩汩流出，宫本击毙的。全场死寂，睁大了眼睛盯着，惊愕、悲愤。
畜生！梅影怒骂。
梅孝先大呼，大姑，您不能再激怒太君了。求求您了，梅家姑太太！
姑太太，求求您了。梅孝先身边的几个女人齐声呼喊。
梅影盯着她们，激怒道，你们你们。梅影不知道说什么好。
宫本重新走到梅影身边皮笑肉不笑地问，怎么样，老同学，还是不愿意？梅影不愿意和宫本多说一句话，后背对着宫本。宫本盯着梅影的后背恼怒，转头对身边军官耳语。军官招来两个鬼子兵耳语。两个鬼子兵狂笑，放下枪，脱光了上衣。众人看着胆颤心惊，女学生和姑娘们或扭头不敢看或闭上双眼，呼吸凝重，空气仿佛在剧烈燃烧。鬼子兵脱得只剩下一条裤衩，推开前面的男人，一人一个抓出来两个十几岁的少女。少女大哭大叫，众人激动惊呼，想上前救护。鬼子军官对天鸣枪，众人惊恐后退。两个鬼子兵将少女带到大树下，在众目睽睽中按倒她们，骑上怪笑怪叫。
住手！梅影冲着宫本大喝。全场死了般，目光全部集中到梅影和宫本身上。宫本诡秘地笑。梅影决死地说，放开她们，我跟你走！
宫本嘎嘎怪笑，对大树下挥挥手，拍手说，早说，这一切都不会发生，请！
梅影转过身深情巡视在场的梅镇人，目光所到之处响起一片哀嚎，人们多么无奈多么可伶。梅影目光落到学生脸上。学生哭喊道，梅老师，您不能去！梅影闭上双眼，两滴泪水从眼角滚落。
梅影走了，走在一群蝗虫的队伍里，走在阳光惨淡里，走在满街尸体和烟熏火燎里。
三
日本兵满载着战利品撤走了，后面的一群兵还烧了几家房子，在狂笑里踏着梅镇人血迹走的。
梅孝先和他身边的几个女人兔子样窜回去，乡绅们看一眼大树摇摇头走开。乡场上人群哭哭啼啼扶老携幼散去。留下的是那些死了人的苦主和被绑着的家人，方嫂和田磊，还有哭泣的学生们。方鲁冲进现场目睹悲惨，看着参天大树，目光在燃烧，双手举过头顶嚎叫。
镇公所里斑斑驳驳，像个垂死的老人，阴气裹着发霉的空气，播弄死亡味道。梅孝先坐在太师椅里和众乡绅喝着茶商谈事情，好像根本没发生过灾难性事件，两个儿媳一个女儿和一个小老婆妖妖娆娆围拱着有说有笑。小老婆嗲着嗓子说，早知道黄军动用这么大阵仗只是为了一个梅影，还不如早点绑了送过去，免得全镇鸡犬不宁。女儿说，是啊，我瞧着就不舒服，一个女子不在家学女红，办什么新式学堂，镇上好像就她一个能人，这下好了，伤风败俗了吧，自找的。小老婆笑得热气噗噗，说，这下好了，梅思庭那个老东西攀上日本女婿了。大儿媳笑着说，三娘，说错了，那是日本人大公众的女婿呢，那可是一个兵营呢。
喝茶的乡绅有人摇头，有人放下茶杯脸色难看。
够了，都给老子滚，我们说正事。梅孝先听到她们说得不像话，看到乡绅们不满，只得赶她们走。
小老婆扭着水蛇腰不屑地说，媳妇们，跟小妈走，切，就这点能耐。梅孝先摔了茶碗，碎了的瓷片翻着筋斗飞溅，落出一片细碎的闪耀，眼睛瞪圆像要吃人。众人大惊。众女人这才悻悻地扭着屁股走进耳门。
抱着水烟袋乡绅问，要是梅思庭回来追问，我们怎么说？他们家可是有十几条枪。众乡绅附和，惶恐不安。梅孝先拍了桌子，拉着公鸭嗓子说，追问，追问啥，有本事到日本人哪里追问去，今儿这场大灾，根子都在他梅思庭身上，他要不把那丫头送到东洋上学，能认得那个叫宫本的吗？要不是跟宫本勾勾搭搭，他能带着兵来祸害咱们？众乡绅惊愕，张着嘴巴说不出话，目光可怜又可嫌地盯着梅孝先。靠梅孝先身边坐着的戴一副黑框眼镜的刀削脸连忙笑着说，梅翁目光如炬，看得透彻深远，归根结底还是他梅思庭种下的劣根，门风不正，怨谁！
乡绅们有叹息的有附和的，一场邪恶的闹剧在笼子里躁动。
方鲁气冲冲走进公堂，指着众人大怒说，你们你们可都是梅镇的头脑，出了这么大祸事死了那么多人，现在梅影为了保全你们被抓进日本兵营，你们居然还坐在这里喝茶说笑，你们喝下的可是他人的血泪，肠子不烂吗，还笑得出来！
戴眼镜的站起来愠怒，说你可是方家大公子还是留过洋的博士，怎么可以如此咆哮公堂？圣贤之书读到狗肚子里了！
去你妈的圣贤之书，圣贤之书教你见死不救，教你们把一个镇的安危推给一个弱女子！方鲁毫不退让大骂。啪，梅孝先拍桌子咆哮，这里是镇公所，不是你撒野的地方。方鲁盯着梅孝先，眼睛里充血，步步紧逼，咬牙说，哦，镇公所啊，死人了管不管，弱女子被抓了管不管，梅影把自己交出去了，就是为了换得你这样蛇蝎心肠的人活着，太不值得了！梅孝先双眼惊恐步步后退，脸色灰败。方鲁一把薅住梅孝先衣领，大喝，你到底救不救梅影？四个枪兵突然闯入抓住愤怒的方鲁。枪兵是戴眼镜的看到情况不妙，出门招呼进来的。见到枪兵，梅孝先活过来了，声嘶力竭道，拉出去拉出去！
方鲁挣扎着大叫，你们要还是人，要是还有一点点人性，就赶快组织人救梅影，梅影怎么说都是你们的救命恩人！
大榆树下，方嫂手里捧着写有“梅影长生”的木牌，带着学生们和田磊走近树干，把木牌恭恭敬敬放置粗大的树干下的石桌上。田磊带着学生在牌位前摆上香炉和祭品，点燃香插入香炉里。众人退后几步，方嫂双手合十跪下，田磊和学生跟着跪下。方嫂念叨着：大慈大悲的活菩萨梅影，梅大姑，您救了全镇的性命，但愿佛祖保佑您平安无事！学生哭泣，呼喊梅老师！田磊满面泪水说，梅校长，但愿您吉人自有天相，平安渡劫，我们都等着您回来呢！方嫂止不住嚎啕大哭，哭声响成一片，震撼大树，树叶似乎在嗦嗦颤抖。他们身后跪了黑压压一片男女老少，一片哭声。
青色的香烟绕护着哭喊声，震撼整过梅镇，日光惨白，流出殷红的血泪，血红蒙住了天地，风吹响了树梢，呜呜咽咽。
方鲁突然跑过来，抓起跪拜的田磊，怒喝，跟我走！
四
星星像从天幕的破洞里钻出来，繁密地滴着泪珠儿，月亮垂死地斜吊在天幕上，张着半边脸悲惨地瞧着人间。
房间里灯火迷糊一片，家具上像被涂抹了一层黏糊糊的死亡气息。梅影合目坐着，脸上全无血色，像个雕像。桌面摆放着糕点、水果，仍然保持它们的原始。门口两个背抢的日本兵锁住了梅影逃生的可能。自从离开乡场的第一步，梅影就没有打算逃跑，想着如何去死，只有死能解脱一切。一个被日本鬼子抓走的年轻女人，就是逃出去了很难消解那些怀疑的目光，如其忍受别人的怀疑活着还不如死了干净，到了如此地步再想别的那是虚幻的无益的，只能徒增心理负担。她想着如何有尊严的死去，她甚至想到被宫本五花大绑押解刑场，在枪弹的爆响后看着亲爱的蓝天微笑着倒下，倒在山百合的怀抱里，但是心里无数次想着自己的遗憾，再也没机会兑现在夏天的傍晚在美丽的河滩上和自己最爱的男人对着青山、河水还有山百合举办一场醉心的婚礼了，她只能在心里无数次设想那个热切的醉心场景。
一阵沉重的马靴敲击木质楼梯声强烈抬升，楼梯在强暴踢打下哼哼唧唧，像个濒死的病人。梅影呼吸了最后一口人间的空气，等待终极降临。上楼的是宫本，暴虐的马靴声就是宫本残暴的释放，宫本上次在这里带着暴怒离开，留给梅影一个最后的考虑。宫本的马靴踩着中国人的苦难和鲜血跨进房门，随手关闭了它，房间构成一个密闭的恐惧，空气瞬时坚硬。梅影继续保持死亡状态，灵魂似乎脱离身体飞升，在看不见的空中盘旋。宫本这次没有对梅影歇斯底里，马靴踏得轻柔，嘴角似乎挤出微笑，从木质化的空气里迅速传导给梅影耳朵。啪挲，像是一叠轻飘的纸片打击桌面，拍出来的风撞击梅影胸口，血液在血管里四处奔突，血管飘摇着随时爆裂。梅影咬着牙，忍受剧痛，脸色血红。
看看吧，他们都是你的亲人。宫本轻描淡写地笑了，那是吃人后张着血红的口说的，血腥扑鼻。梅影似乎嗅到亲人的熟悉，眼皮跳动，还是开启了眼睛，桌面散落着爸爸妈妈和七岁小弟的照片，这是宫本的恶毒和无人性，用家人来威逼。梅影感到自己像个大海中在狂风暴雨下摇曳的小船，气息悠悠地问，你把他们怎么了？
宫本诡秘地笑，笑声如瓦楞刮着梅影的耳朵、心，痛苦地滴着血。她知道人跟魔鬼无法交流，魔鬼嘴里永远吐不出莲花，问也是白问，合上眼睛在心里为爹妈小弟祈祷。又是啪的一声，一叠照片摔到桌面，阴冷地说，看看吧，他们可都是你的好学生。
你，猪狗不如，畜生！梅影爆出粗口，那是怒急恐惧至极的真实。宫本再次呵呵笑，说如果你好好活着，他们一根头发都不会少。怎么样，条件优厚吧。
无耻！梅影不再冷静了，她知道对面这个冷酷的魔鬼说到做到，只恨自己手里没有枪，怒气、戾气、伤心、悲痛涌上心头，堵塞了大脑，阻断了意识。
夜空泡在垂死里，半个月亮迷迷糊糊像在流泪，草丛里虫子低低地哀鸣，大地和天空在黑暗里颠倒。房间里灯光哀伤地探出窗口，又无力地下垂，跌落濡湿里。宫本那野兽的狰狞割碎了一片片花朵，旋转着飘落死亡的深渊。
骤然的枪声打破了魔鬼的舞会，枪声一声紧似一声，如一只只铁拳砸中魔鬼的头颅。楼门大开，宫本被灯光涂抹成黑炭，慌乱地冲出门，快速扣着衣扣，急问卫兵，哪里打枪？
卫兵指着一个方向说，好像是司令部那里。
枪声、火光编织了魔鬼的死亡链条，大地在颤抖摇晃。
五
城门外的小山岗像一条巨龙静静地卧着，方鲁和田磊等人拿着枪趴在山岗的树林里密切注视城门口。田磊低声问，这行吗？方鲁指指绑在身后树干上穿着和服的日本女人说，有她在，量他宫本没那个胆子，她可是宫本顶头上司的老婆。田磊还是不放心说，万一…
没什么万一。方鲁斩钉截铁道，一会交换后，你们几个不要管我，带着梅影从我们预定好的路线撤离。不用担心我，我可是学军事出身的，你们走得越远我越安全。
说话间，城门楼上火把大亮，烧红了半边天，鬼子兵如临大敌。梅奔的声音遥遥传来，对面的好汉听着，黄军答应你们交换人质，但是你们要确保人质安全，否则梅镇鸡犬不留，石头过刀草木过火！
田磊小声骂道，这个认贼作父的败类！方鲁指指日本女人，顾不上搭理田磊，高喊，你们不要心存侥幸，不要动歪脑筋，我们既然敢来，就有了万全的准备，告诉你们一个消息，不仅城外做好准备，在你们城内若干个要害部门也安放了炸弹，一旦你们打歪主意，城内马上爆炸四起火光冲天！
好，黄军答应你们。这就下去交换人质。
田磊有点发抖。方鲁厉声说，有点中国人骨气好不好，刚才你不是挺有骨气的吗，你没瞧见他们也害怕吗？按照计划行事。方鲁掏出毛巾塞住女人嘴巴，解开绳索，逼着跟自己走。
双方在城外抵近山岗地空地上对峙，火把照耀得如同白昼。大队的日本兵燕翅排开，抢上刺刀寒光闪烁。方鲁让对方士兵退到城门口，否则不交换。宫本只好照做，叫人带出批头散发衣衫不整被堵住嘴巴的梅影上前。
梅奔说黄军是讲信用的，请把夫人放过来。方鲁朝后面挥手，田磊等三人押着日本女人来到身边。方鲁说，看清楚了吗？要不梅奔你过来瞧瞧。梅奔低声告诉宫本，宫本挥手。梅奔胆颤心惊地走过来，仔细打量，回头说，太君，确实是司令夫人。
宫本要同时放人，方鲁不答应，说自己可以站在这里陪着，你们先放人，等我们的人安全了再放。宫本不同意。方鲁用驳壳枪顶着日本女人后脑，女人呜呜大叫。方鲁说，你们人多，有机枪有摩托车，只有我认为我们的人安全了才会放人，千万不要动歪心思。宫本犹豫，梅奔跑回去一阵耳语，宫本不得不下令放梅影。
梅影被绑着双手，走过宫本身边，突然一头撞向宫本，宫本连连后退，还是倒下。谁也没料到梅影不顾性命撞宫本，双方似乎一触即发。梅影要用这个方式激怒宫本杀了自己。宫本爬起来，暴怒，抽出刀要劈了梅影。梅影迎着刀再次冲击。
住手，敢动，立马毙了她！方鲁声嘶力竭道。
六
路上，梅影像个垂死的人，不说一句话，低着脑袋东倒西歪地走着。方鲁想搀扶，梅影尖利地叫道，别碰我！方鲁缩回手，万分惊恐地问，他们他们没把你怎么了吧？梅影不理会，疯了般跑去。
天，亮在满目疮痍里，青烟从废墟里袅袅升起，绕着群山的呜咽。镇口路边的落日崖上皤帆飘飘，纸钱当空，悲伤、凄凉的哭喊声萦绕着坟地，乌鸦盘旋着呱呱怪叫。
几株洁白的山百合，在微风的摇摆里流着泪水。
梅家大门紧闭，没有了往日的枪兵站岗，只有两只石狮子张着空洞的嘴巴无目的地悬望。
门前路上聚集了三三两两的男女，有意无意地瞧着紧闭的大门。梅孝先家的女人在小老婆率领下站到对面，向梅家大门指指点点，肆意嬉笑，招引了一大堆男男女女。听了她们的蛊惑，有人不相信，有人摇头叹息走开，有人随着她们的污蔑兴风作浪，责骂梅思庭门风败坏，表面道貌岸然背地里男盗女娼，将日本人祸害梅镇的责任全部推倒梅家头上，骂梅影臭不要脸，水性杨花，送给一个军营的日本兵用。骂得正起劲的时候，方鲁和田磊他们突然赶到。方鲁责骂他们没良心，说要不是梅影挺身而出那两个姑娘还能保得住清白？接下来还不知道要死多少人有多少妇女被糟蹋。指着梅孝先小老婆和闺女厉声道，要不是梅影挡着，说不定下一个就轮到你们！你们良心叫狗啃了叫猪吃了！方鲁满脸飞红，像一团燃烧的火焰，眼睛奓着，仿佛要吃人。田磊愤怒地说，就没见过你们这样的，真该叫日本兵抓了你们，梅校长为了谁？没有梅校长你们能站在这里说风凉话、侮辱人！
那些跟风的男女低下头，纷纷溜走。梅孝先小老婆和闺女想争辩，看到方鲁变了形的脸，扭屁股逃跑，边走嘴巴还不干不净地道，方家少爷，那可是一个叫猪拱了的烂白菜，你还好这一口。方鲁大怒，要追上去。田磊等强行拉住。田磊说，方博士好男不跟她们这些破烂斗。方鲁垂下胳膊，狠狠地吐口吐沫说，没想到不仅愚昧还是这等侮辱糟蹋人，简直猪狗不如，怎么能叫这样的人生存在这个世界上！
梅家院子空无一人，树叶挂着脑袋，花草抱紧了身子畏缩在阴惨惨的光线里。方鲁等直驱上房，厅堂里空无一人，后面隐隐传来低低的哭泣声，连带着空气叹息。方鲁连叫了几声梅伯父，好大一会儿，梅思庭才在丫头的搀扶下出现，一夜间乌黑的头发披上一层霜，脸像被水泡过的惨白肿胀，目光暗淡不看任何人，坐到太师椅子里似乎对着空气说，来了。方鲁赶紧近前，小心地说，来了，伯父。梅影还好吗，我想给她散散心。梅思庭合上双眼，悠悠地说，她她恐怕没有那个心事了。
怎么了，伯父？方鲁惊愕地问，不敢相信。顽固地说，我知道梅影一定受苦了，心情肯定不好，我还是想当面劝说，事情过去了，就当一阵风刮过去，没什么的，只要天没塌下来就好。梅思庭睁开眼睛，盯着诚意满满的方鲁说，你，真的这么想？
是，伯父，我想现在就见到梅影。梅思庭合上眼睛，搭在椅背上的手轻挥。丫头说，方少爷，我带你过去。
梅影躺在床上，双眼瞪着，好像僵死了。方鲁等梅伯母和丫头离开后，扑到梅影床边急切地说，影，到底怎么了，你要这样折磨自己。眼泪顺着腮流下，目光追着梅影惨白的脸。梅影不说一句话，就是一个活死人。方鲁愈发揪心，说，影，就是有天大的事我们俩个扛总比你一个人闷在心里好，你可是新女性啊，怎么这么想不开。梅影突然大笑，凄厉的声音刀子般扎进方鲁的心窝，血啪嗒啪嗒滴落。方鲁忍着痛苦说，影，别这样，我们可是要在河滩上举办美好婚礼的。梅影笑声骤停，双眼紧闭，眼角慢慢溢出两颗泪珠。方鲁急得在房间里转圈，像个斩掉头颅垂死挣扎的公鸡。
你，走吧，我已经是一个不干净的女人。梅影嘴巴丝毫没动，声音似乎是从地狱里冒上来的，阴冷、坚硬，房间随着这句话翻转。方鲁双眼圆瞪，全身颤栗，突然抱着脑袋嚎叫，发疯地奔出房间跑出梅家。
路上，人们听不清方鲁在叫喊什么，为何如此，只道他疯了。方鲁没头苍蝇样跑回家，气喘吁吁，紧急跪在父母面前连磕三个头，说，父亲母亲，恕孩儿不孝，我走了。老两口惊问去哪儿。母亲说，梅家的婚事怎么办？方鲁起身赤手空拳地雄赳赳走出，撂下一句话说，爱咋办咋办。说完，人已经在门外。老两口惊愕地看着空洞的门，僵在当地。母亲突然高声喊道，不带行李啊！
七
梅影闺房，灯黄光惨，浓重的悲哀装满了每一个空隙。母亲和弟弟守在梅影床边，像守着一个濒临死亡的人。阴风在房间里四下游走，似乎是阎王提前派鬼使来下通知。门哐当一声被推开，屋里人吓了一跳。梅思庭大步闯入。梅母哭泣道，老爷，这样下去可怎么好哇。梅思庭大怒，说，死了算了，梅家担不起这个污名！
什么！梅母惊叫说，她好歹是我们的女儿，外头叫鬼子欺负了，家里你还说这个话，你你这是在逼命吗！梅思庭喝道，妇人之见，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我梅家在镇上住了十几代，从来没有过……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梅影突然坐起来，双眼亮闪闪盯着父母，赤脚下床跪倒父母面前磕头，说女儿还二老养育之恩，从此刻起我不再是梅家女儿！说着，赤脚跑出。
母亲大哭，呼喊，影儿啊妈的心头肉啊，不要走哇。
弟弟惨呼，姐姐，不要走啊！
泪水漫出梅思庭抬着的眼眶，爬上脸，任其滴落。两手一边一个拉住夫人和儿子，厉声说，叫她走！
八
神经高度麻木的梅镇人半死不活地过着他们的日子，像悠悠的河水那样无声无息，唯有方鲁的出走和梅影的逃离重新牵动人们麻木的神经。一些人为方鲁抱屈，更多的人感叹梅影。人们心里都明白是梅影救了梅镇的人，保全那些女人的贞洁，可是又不能公开原谅梅影的失节，还是失节于日本鬼子。田磊、方嫂他们到处替梅影更名，可是没人敢当面赞同，一些好心人只有在夜幕掩护下去大榆树下，对存留着的梅影牌位烧香、拜谒。他们把梅影当成拯救他们的恩人、活菩萨。慢慢地祭拜的人多起来，大榆树下香火比山上仁义庙里的香火还旺盛，关二爷要是有知一定伤心落泪。人们在香烟缭绕里祷告梅影平安无事，在他们心里梅影就是他们的保护神。
香火照亮了人们心头的黑暗，却照不亮梅孝先他们那般人的心里阴暗。
梅孝先在小老婆等女人怂恿下特地召开乡绅会议，议题只有一个，定性梅影是严重失节，辱没梅镇和先人，还严重侮辱了中国人的尊严，派生出两个决定，驱逐梅思庭家出梅镇，不准人祭拜梅影。
梅思庭怎么也没想到，梅家十几代人辛苦攒下的基业毁在梅影手里，通知下达后，没有一句辩解，拖家带口三四十人被枪兵押着离开梅镇。一路上愁云惨淡，人们用眼泪为他们送行。那两个保全贞洁和被救下男人的家庭全体出动，不管梅孝先的什么禁令，带着好吃的哭喊着堵住大路，挡住梅家人，公开在道路上摆上香案祭拜心中的活菩萨梅影。跟来的全体师生哭祭，哭声震撼整过梅镇，哭倒了一大片男女和学生，也引来了更多平日不敢公开自己良心的人，还惊动了附近的山民。他们不辞路远，纷纷赶来祭拜女菩萨。
来祭拜梅影的山民络绎不绝，越来越多，气得梅孝先等人只敢龟缩在镇公所骂娘。
不知是谁喊了一句，梅老先生一家不该走，我们找梅孝先理论去。众人纷纷应和，簇拥着梅家人赶往镇公所。梅孝先何曾见过如此阵仗，绕他们怎么威吓、叫骂，没人理睬。梅孝先叫枪兵抓人，没有一个枪兵愿意出手，反倒是梅孝先被田磊等人抓住，逼梅孝先取消禁令。田磊说，你个黑白不分的老东西，如果你胆敢再如此，老子和你一道跳日落崖，敢不敢！有人干脆说，别跟老狗日的废话，他听不懂人话，干脆给他一粒枪子算了。
梅孝先在群情汹汹下被迫宣布取消驱逐令，保留大榆树下的供奉，派人寻找梅影。
九
山路尽头是一座古砖墙圈着悠久的县城，历经无数风雨的民居不堪重负地苟延着，街面冷冷清清，行人稀少，乞丐特别多，十个人里至少有一个是乞丐。这天，街上多了一个披头散发衣衫破烂的乞丐，脚上的污泥里掺着血污，走一步，青石板上落下一道血脚印，借着手里的树棍支持行走。准备驱逐的乞丐们瞧着血脚印，摇头叹息，无意中看到这个新来的腰间别着两把柳叶刀，更加不敢接近，只好用目光追随。乞丐一路艰难地走向军营，面向军营站了一会，躺倒军营对面的岔路口墙根睡觉大觉，眯缝的眼睛射出寒光，刺向军营门口。
远处的旮旯缝里，好几个乞丐盯着。
日头白花花地下着火，狗蛰伏阴凉之地伸出舌头嚯嚯地排热，乞丐一动不动躺在能烤熟麦饼的墙根，像条抽了脊梁的死狗。房顶上瓦面仿佛过了火，白气滋滋地升腾，空气里飘着焦糊味。军营门口有几次日本兵进出，每次进出，乞丐都放大了眯缝的眼皮。一个拉长的影子靠近乞丐，带来不断增强的喘息声。乞丐掉过手里的树棍，指着逼近的影子，影子不再逼近，声音嫩嫩地说，七爷让我们送水、吃的。乞丐收回树棍，影子缩短，递过来一只大饼一个豁口陶碗，碗里波光潋滟。乞丐夺过碗，把水倒进喉咙里，抓过大饼大口撕扯咀嚼。贴着乞丐耳朵再次爬过来带着奶味的童音，七爷说了，你一个人等于送死，我们在关二爷庙。乞丐停止咀嚼，脖子似乎僵硬，扭头看时，影子早已消失。
日光把墙面压缩为一块巨大的黑影，劈头盖脑蒙住墙根，也蒙住仿佛死了乞丐。黑影伸展到半个街面时候，军营门口响起叽里咕噜的疯狂，两个鬼子军官兴奋地冲着大门而来，梅奔矮了一节放着谄笑随在一个芦柴棒子日本军官身侧，嘴里放着叽里咕噜的马屁。乞丐身子一点一点离开了靠着的墙根，手伸向腰间插着的柳叶刀柄。芦柴棒子正是宫本，距离乞丐四十几步路，快要进入柳叶刀有效击发距离内。乞丐的手把住刀柄，下一秒就是抽刀击发了，抽刀的手腕却叫另一只铁钳子的手抓住，乞丐的手在铁钳子的钳制下像没有分量的棉花。正在乞丐激怒、呼吸粗重之际，响起一声啪，宫本摇晃一下捂住肩膀，倒在梅奔及时伸出的双臂里。枪声引来瞬间的枪声大作，机枪声飞蝗一样扑向乞丐左边的墙头。乞丐耳朵里炸响了一个沉闷，跟我走，没命了什么仇都报不了。
月色漂染了破败的大殿，那些剥落、残缺和报废的什物乱糟糟地被月色刷成冷峻的画页，残留的热空气正在给冷峻固定色彩。外面，落单的子弹在夜空里划出垂死、暴虐的啸叫，粗暴的叫骂声，撞击木板的声音，割裂了本该平静的夜晚，哭喊声染着县城的夜色。
乞丐躺在草席上，头发分开落到脸的两边，暴露出一张虽然涂抹了泥灰但仍然好看的脸，她是个女人，她就是被迫出走的梅影。梅影诀别亲人，直奔县城，守在兵营前的目的显而易见，可惜，她的柳叶刀没有发出，就算发出了不知道能不能击中仇恨的目标，虽然她出生在书剑承传之家，从小也跟着父亲练过武，柳叶刀练得最称手，但是在失衡的心理作用下是否能保持平常的准头还得两说，再加上虚弱的体力，柳叶刀就是飞出去了能否有足够维持快速飞行的能量也是未知数。及时转移目标的那一枪是方鲁开的，方鲁那天离家出走后就发誓一定要杀了宫本，他在县城的行踪叫无处不在的乞丐探知，乞丐的头领七爷找到他，达成共同杀鬼子的合作协议。方鲁早就从身材和走路的姿势上，认出守在军营对面的乞丐就是梅影，他痛恨梅影失身失节，但是不忍心眼看着前去送死，心里还是放不下梅影，关键时候果断开枪。
好几个小乞丐瞪着黑生生的小眼睛盯着昏睡的梅影，十分担心，没有好办法。梅影在感知自己的手完不成击杀目的时，急怒攻心，虚弱的体力用尽晕倒当地，被人背进了关二爷的地盘。方鲁开了一枪后，及时抽身，他无法面对梅影，嘱咐七爷好生照看梅影，自己去继续训练田磊那班人，他要拉起一支复仇的队伍，七爷已经答应了方鲁，合成一股。
来了来了。乞丐头七爷一手端着一只盆子急匆匆进入，小乞丐分开。一只盆里是稀粥，分派小乞丐给梅影喂食，自己拿起另一只盆里棉布，在随后而来的水盆里蘸水，抓起梅影的脚清洗，去掉泥土和血污的脚板划痕杂乱，呲着一道道横七竖八的血口子，蒺藜露出黑乎乎脑袋。七爷拿出镊子夹住黑脑袋拔出，脚板微微颤抖。七爷告诫梅影不要乱动，伤口要是不清理会感染，那样还怎么报仇？
你是谁，为什么要阻止我？梅影气息奄奄地问。一个小乞丐说，他就是我们的七爷，玩枪的。七爷说，对，我就是玩枪的七爷，我是为了……砰，哗啦。梅影踢翻了水盆，怒叫，滚，我不要你管，我要杀宫本那个活畜生。暴怒支持梅影爬起来，摇晃了一下又躺倒。
梅影醒来时候躺在一个简陋的床上，房间里黑乎乎的很难看得清面貌，房间有门没有窗户，门把屋子锁进黑暗，从门缝里挤进来几丝光线泄露了这是一个发光的白天，门外没有任何人为响动，风从门缝里飙进来，在黑暗里斯斯叫，像无数条毒蛇在吐信子。梅影有气无力地看着听着，好像来到了另一个世界，她早已没有了惧怕，也不拿自己当人待，更不把自己当女人，她活着唯一目的就是杀了宫本那个禽兽、魔鬼，哪怕和他同归于尽，她活着就是为了死去，她努力让死去早一天到来。
斯斯的微风伴着丝丝缕缕光亮在黑屋里舞蹈，她不想听不想看，眼睛张得特别大，像要用眼睛吃人。黑暗能叫她安静，那就恰如其分地守着黑暗，直到自己身体完全有了行动能力。她清楚，她还活在人的世界里，但是已经失去了一切，再也不用想那个缥缈的醉心的事了，她只配拥有死亡。
门咬牙切齿地开了，光线轰隆一声扑入，同时送进来龇着毛发的七爷。七爷的脸埋没在光线的推送里，光影在嘴边颤动出声音，饿坏了吧，吃点东西，养好体力好杀鬼子。梅影在门开的瞬间关闭了眼睛，她不想和人有关系，尤其是对她关心的人，她要无情绝情。七爷陪着小心将碗放到床边一张椅子上，说，我叫七爷，也是东北军负伤的连长李湘林，我爱人也是被宫本那个畜生……所以，我脱离了部队，一路追踪下来，我还有十几个好兄弟。李湘林强行灌输自己的经历和苦难，暗示他们是一棵藤上的两个苦瓜，砥砺梅影的求生欲望。
十
梅影终于答应跟李湘林训练，坚持自己的独立单干，说自己的仇不依赖别人，哪怕是自己的亲兄弟都不行。李湘林痛快地答应，悉心教授梅影所有杀日本鬼子的技能。梅影开始了没日没夜的训练，伤痕累累遍体鳞伤，从不叫一声疼和苦，她把自己当成了一架机器，只要机器能运转绝对不会躺下，机器更不会有人的感受！陪练的几个东北军士兵开始个个都是能手，有的甚至不愿意做陪练，认为是耽误时间，摔得梅影浑身是伤。一个月后，士兵们被梅影摔得鼻青脸肿，三个人不是她的对手，各种技能一学就会一学就精，十几个人里只有李湘林和梅影不相伯仲。格斗中梅影不说一句话，完全把对手当成她的复仇对象，眼睛里全是刻骨的狠毒。
在一个无月的夜晚里，梅影从山中营地消失了。得知消息的李湘林随后追赶，哪里还有梅影的踪影。
两天后，县城传出惊人的消息，酒楼上炸死五个日本军官，妓院里两个日本兵死于柳叶飞刀之下。两个现场都留下一张纸，写着独孤二字。日本鬼子如同惊弓之鸟，一两个日本兵大白天都不敢出兵营，城里如临大敌戒备森严。看到纸条的中国人一传十十传百，都说城里来了一个来无影去无踪的独孤大侠，专杀日本鬼子。独孤大侠带给县城人一丝丝亮光，让久违的脸上有了笑的理由。
日本兵龟缩兵营，靠近兵营的地方时常响冷枪，每次枪响必有一个日本兵血花飞溅。凶残的日本兵连日来把县城翻了个底朝天，连独孤大侠的影子都没瞧见，还在清剿中接连死了九个官兵，全城通缉毫无结果，因为见过独孤大侠的日本兵都命丧黄泉。宫本看出了独孤大侠专杀日本兵不杀中国人的漏洞，严令那些汉奸出动四处搜捕，连梅奔也被派出去带队搜查。每天兵营门口绑着十几个老百姓，只要独孤大侠朝兵营开枪就杀三个中国人，这招够歹毒，兵营才得到暂时无事。
独孤大侠也改变了手法，蛰伏城外，专门对出城扫荡的日本兵动手，每次不是一个就是两个，打完就走，绝不恋战。穷凶极恶的鬼子兵毫无办法，好几次清剿变成对长官的保护。
县城出了这号人物，引起了多方寻找，最终都无功而返。独孤大侠行动在风里在迷雾里，没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只有日本兵死亡后出现的独孤二字，字是左手写的毛笔字，从字迹上根本无法判定需要的属性。城里的读书人可遭罪了，都被抓进兵营验证字迹，严刑逼问。
县城成了那些黑乌鸦横行的天下，黑乌鸦是县城百姓送给那些流着中国人的血帮着日本鬼子残害同胞的汉奸，是对汉奸的刻骨诅咒。梅奔试了几次，居然毫发无损，胆子开始发胖，带着手下四处横行。一个夜晚，梅奔醉醺醺从妓院出来，叫一个人薅住衣领，梅奔吓得跪地求饶，抓着的人像从地狱里发出的阴森，喝道，再叫送你见阎王！梅奔只磕头不敢出声。那个阴森低沉道：要想活命滚回梅镇，不要再给鬼子当狗！梅奔压低声音说，是是，再也不敢了，就走就走。阴森声音道：叫梅镇人明白，祸害他们的是日本强盗，不是其他人！梅奔磕头如捣蒜，是是是，一定相告一定相告！您是您是……啊哟。梅奔杀猪似的大叫，双手捂住耳朵，血从指缝里钻出，青石板上躺着一只血耳朵，腥亮地反射着照过来的灯光，血糊糊地悸动。
梅奔捂着耳朵连夜逃回梅镇，窝在家里养伤。听说梅翻译官回来了，梅孝先等人登门拜访，托梅翻译官在黄军面前多说好话，保全梅镇老少。梅奔叽叽哼哼地说不出所以，只让梅孝先他们不要让人知道自己回来了。梅奔害怕极了，血糊糊的耳朵让人终生不忘，一夜之间变了一个人，再也没有了那些恶习，劝说梅老妖赶紧搬离梅镇，不说搬离的原因。梅老妖哪里舍得家产，哪里听得进儿子的话。梅奔急得没办法，单独对爹说独孤大侠其实就是梅影。梅老妖不相信弱不禁风的女子怎么就变成杀人魔王，梅奔磕头赌咒说，梅影的声音他最熟悉，不管怎么变都能听出来。梅老妖拍着脑袋说，是了，梅思庭家世代习武，我怎么把这个忘记了，可是，她一个人，迟早会殃及梅镇，太君要是晓得是我们梅镇的人……爹，您想怎样，我的耳朵可是警告，万万不能啊。
很快，梅孝先知道独孤大侠就是梅影，带着枪兵连夜赶走梅思庭和家人，说不能叫黄军找到祸害梅镇的借口。梅思庭听说独孤大侠就是梅影，没说二话，带着家人乘着夜色离开。岔路口，梅思庭对着县城方向遥拜，嘴里念念有词说：家有此女，我梅思庭祖上积德了。闺女，是为父看错你了，你是贞烈女子，等到平安日，为父一定为你树碑立传，以飨后人！梅思庭洒泪离去，进入深山林场的老宅，留下四个枪兵，剩下的交给前来的田磊，带着进城协作梅影。
十一
连日来，梅孝先派人四处张贴告示，令全体梅镇人安心过日子，说前次日本人来是为了梅思庭的女子，现在梅思庭家走了，梅影也失踪了，再也没有值得黄军惦记的。如果黄军偶尔路过，千万别慌乱，要箪食壶浆以慰大军，定能逢凶化吉平安度过。梅孝先还怕人不识字看不懂，每天派两个枪兵提着铜锣沿街叫喊。那些有良心的人听了在背地里咒骂梅孝先是缩头乌龟是汉奸。田磊和方嫂等带人夜里撕毁告示，白天梅孝先叫人张贴，并说，如果发现再有人撕告示不听劝告，当同梅镇的罪人论处。
三天后的早上，阳光没有分别地照着梅镇，麻石街上有几家店铺刚刚打开门，一群黄祸涌入，皮鞋的铁掌狰狞地敲击麻石，溅起一溜溜火星。这次，日本兵没有大开杀戒，目的明确地直冲镇中而去。老板们吓得赶紧关上门，在门内哆嗦、喘息。
日本兵围住大户，强行带走他们的年轻女子。他们用惊恐的告饶，希求放过，招来的是无情的枪托和皮鞋。宫本领着兵冲进梅孝先家，梅孝先正在茅房里痛快，听到不同往日的嘈杂，吓得屎尿停滞，顾不上屎尿给屁股染色，提上裤子匆匆忙忙赶往客厅。三个老婆两个儿媳和闺女都叫日本兵刺刀押着跪了一大片，垂着脑袋簌簌发抖。梅孝先一手提着裤子放出无限欢笑说，太君太君辛苦，没想到太君如此勤劳，请坐请坐。高声叫道，来人啦，给太君备茶备饭，杀猪犒劳太君。宫本用生硬的中国话说，不用，梅桑，你是大日本大大的朋友，肯为大日本圣战出力？
梅孝先点头哈腰，一手紧紧抓住裤腰满面笑容说，一定出力一定出力，太君尽管吩咐。宫本哈哈笑，吆西，很好，大日本士兵前线作战的辛苦。
辛苦辛苦，大大的辛苦。梅孝先应和着，偷眼瞧着跪地的女人们，一个个像拔了毛的秃尾巴鸡。宫本说，那好，黄军需要你家的女人慰劳慰劳那些辛苦的士兵。
啊？太君太君，那可不行，她们是乡野之人，见不得大世面，惹怒了黄军，那可不是闹着玩的啊，太君太君太君您行行好。梅孝先眼泪鼻涕齐出，双手作揖，忘记了提着的裤子，裤子滑落，露出两只干帮帮的光葫芦腿，两股间夹了条变了形的小黄鱼。女人惊呼，梅孝先似乎意识到，赶紧提起裤子，急赤白眼地哀求，太君太君……八嘎！宫本身边的军官抽出抵住梅孝先的脖子。梅孝先妈呀一声瘫坐地面，浑身筛糠，他睡着想醒了也不愿意相信，自己真心求得共荣共存大计的黄军竟然不认他这个优良奴才，对他这个一心求安的良民顺民下毒手。脖子上寒冷钻心，眼前寒光闪闪，刀不是来跟他梅孝先商量共荣共存，是要吃他的肉，毁他的脸，如果不答应，人头立马搬家，女人照样被带走。宫本似乎并不同情颤抖的梅孝先，也不理会梅孝先的真心，挥手叫士兵带走哭哭啼啼的女人。梅孝先哭着喊道，不要反抗啊，要保全好自己啊。
呸，梅老狗，你也有今天啊，你不是一心巴结日本人吗，添鬼子的屁眼吗？咋样，日本人给你戴上多少顶绿帽子，够你老乌龟受用下半辈子！骂梅孝先是他的二姨太。骂完，二姨太乘日本兵不注意，一头撞死在客厅立柱上。
客厅里顿时沉寂，人们来不及思想，二姨太完成了她的忠烈和大义，倒在地面像一座躺着的不朽丰碑。
街上踢踢踏踏走着十几串穿银代金的富家女人，哭哭啼啼和叫骂声杂交。
那些平日很威风的狗们不知道躲到那个地洞里了。街上留着日本人的告示，令梅影三天内到军营自首，否则将这些女人统统充当慰安妇送往前线，然后梅镇鸡犬不留。女人们脚步沉重地踢打着麻石街道，仿佛踢打着在人们心头。人们虽然痛恨这些大户，也痛恨那些仗势欺人的太太小姐，但是他们毕竟是中国人。暗中盯着的人们个个咬牙切齿，但是毫无办法，空怀满腔悲愤。
十二
梅思庭面色晦暗地躺着唉声叹气，目光空前疲惫，头发似乎又白了些许，手里的书摇摇欲坠，管家匆匆跑来告诉他梅孝先他们来了。梅思庭目光冷悠悠地打向柴门，梅孝先等衣衫不整弓腰窜入，热切的目光碰触梅思庭冰冷的目光，搅扭着跌落泥地。梅孝先在梅思庭丈外止步垂首，后背上露出两根带刺的荆条，脸似乎从死人堆里捡回来。梅思庭将书放置竹椅上，微微挪挪屁股，端正身体问此来何事。梅孝先突然跪下双手合十，急切说，太爷，是我孝先对不住太爷，晚辈有眼无珠，可都是职责在身啊，是全镇三千多人的性命逼的啊，太爷能体谅晚辈吗？跟着梅孝先先后跪倒的乡绅齐声呼喊“太爷”。梅思庭再也坐不住了，站起来惊问又发生什么大事。梅思庭想到他们来肯定有事，没想居然以这种形式表示，他想到逼他们全家老少离开时候的绝情，何曾把他当太爷了！如此表示除非梅镇遭遇了空前灾变，有求自己，否则梅孝先和众乡绅不会自贬身份下贱到不齿地步，内心自然惊愕，脸上波纹不显。
荆条高高举在梅孝先手里，梅思庭瞧着并不接荆条，说，有话说，用不着古人那一套，起来说话。梅孝先诺诺连声，颤颤巍巍地爬起来，脸上泪水流出两条沟，将荆条递给管家说，太爷想什么时候惩罚，孝先随时恭候。梅思庭瞧着心有不忍，咽下嘴里的愤怒说，啥事？梅孝先嘴唇哆嗦着语言不清，身后的戴眼镜乡绅代替梅孝先说明刚刚镇上发生的大灾变。梅思庭听了阴霾覆面，低头不语。众乡绅恳求梅思庭救救他们的女人，神情垂死得像一只只瘟头鸡。
梅思庭背过身体，背对着众人，声音阴沉道，众位请回，恕梅某无能为力，请不要再拿小女做挡箭牌，小女可是众位的眼中钉，早已亡命天涯，就是梅某想出头也是心有余力不足。
太爷，姑奶奶可是叫日本人闻风丧胆的独孤大侠！
太爷，大姑可是女中豪杰！
太爷，我等有眼无珠，错怪了姑奶奶了！
太爷，姑奶奶可是活菩萨啊，那天乡场上要不是姑奶奶侠肝义胆挺身而出，不晓得有多少人被杀，有多少良家妇女被祸害啊，太爷！
乡绅们说得义正辞严，涕泪横流。现在的梅影在他们嘴里就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是舍身赴死的大义凛然。原来他们心里还存着如此圣神的判词，可是说在此时此地显得分外虚假，还滑稽。梅思庭明白他们都是为了自己才临时抱佛脚，想出手，却像深陷水井里的牯牛有劲使不出。他清楚，这些人是想女儿再次为他们牺牲，牺牲完了还不是……他的心在颤抖，不敢想下去。他痛恨自己，是自己的冲动和恶言逼走了女儿，现在是生事死都不知道，又能到哪里去找到女儿？梅思庭的为难似乎早就被来人料到，戴眼镜的说，只要太爷往城门上一站，保管大姑在一天之内现身。梅思庭没想到戴眼镜的如此歹毒，这是要把自己送给日本鬼子做人质，真正坏透了的烂瓤子。梅思庭仰面长吁，罢了罢了，看来我这把老骨头非要让日本人敲骨吸髓了。
镇前路上，众人挡住梅思庭的马车，不准前去送死。田磊等围住梅孝先等人大骂他们丧尽天良，为虎作伥，毁了人家女儿还想毁了年老的父亲。方嫂骂道，梅孝先，你枉披了一张人皮，怎么干出如此猪狗不如的蠢事，你们不是日本鬼子的良民吗，不是太君前太君后吗，不是要大东亚共荣吗，怎么你们的太君不拿你们当朋友了不拿你们当人了？梅孝先等人在众人群情汹汹里，老脸紫红，说不出半个字，像一只只丧家犬。
眼看走不成了，梅思庭站到车辕上高声喊道：父老乡亲们，为了我们梅镇的安宁，老朽父女愿意投身虎口，他们的家人也是梅镇人，也是中国人，救他们就是救我们自己，不要为难了，早一点救出他们早安宁。
不行，您去了就是有去无回！
您去了也救不回她们，日本人不是人是畜生！
我们不能再叫好人伤心又流泪，更不能无价值地牺牲！
不去，他们活该！平日里不是威风凛凛吗，不是欺男霸女吗？
梅思庭双手抱拳，高喊：众位乡亲，原先老朽也错怪了小女，认为她失节失贞，有辱门风愧对先人，现在老朽明白了，小女那是舍生取大义，救民于水火，那是大忠大孝，有女如此老朽值得了，列祖列宗有光彩了。
众人抬着泪眼喷着怒火盯着梅思庭。梅思庭泪流满面，一副慨然赴死的果决，说女儿尚且如此，老父何惜此衰残之身，但愿将来天下太平了，你们把老朽父女合葬于这东边山岗落日崖上，我们父女守着关隘保梅镇平安！说罢，不等众人反映，拿起马鞭狠抽马屁股，受惊的马拉着马车冲决而去，身后响起震天的哭喊、惨呼。
天边摇摇传来：我们死了，但愿乡亲们好好活着——
十三
众女人被关在一个尿骚扑鼻的屋子里，满室哭哭啼啼，一个个失去了往日的骄横，灰头土脸得像一群逃难的灾民。梅孝先小老婆呵斥众人，说黄军不会把我们咋样，是拿我们引梅家那个小荡妇现身，我们都会好好回家的。
一个女子道，早想到如此，我们就不该那么编排梅大姑，现在我们都这样了还有什么脸面说她！她好歹是杀日本鬼子的独孤大侠！
呸，啥子叫独孤大侠，骚货烂货，她也配跟咱们比，切，我们好歹完好。小老婆话还没落音，大门轰然打开，涌进来一大批日本兵。妇女们惊呼，互相扭抱在一切，浑身打着摆子。小老婆站立，笑对日本兵说，太君，我们都是良民，我是梅镇长夫人。当头的军官盯着小老婆嘎嘎怪叫，说夫人夫人好，来共荣共荣！上前抱住小老婆，小老婆惊叫、挣扎，还是被拖走。剩下的日本兵像饿狼张着血盆大口扑向一群惊恐的羔羊，惊呼、惨叫在军营里肆虐，那么苍白那么垂死，狂笑、怪笑在军营里横冲直撞，那是魔鬼的狂欢。
李湘林和方鲁一边一个死死抓着梅影的两只胳膊不松手。梅影刻骨地盯着两人，声音阴冷地说，就是死了也要救出父亲，不然我就是畜生不如。你们放开，你们怕死躲着。
李湘林、方鲁道：谁怕死了？李湘林说，要死也不是这个鲁莽的死法，我们要想个周全的法子，引开他们才好乘机动手。方鲁赞同说，往日我们用独孤大侠杀日本鬼子不都是采取多点呼应吗，他们哪次真正抓住我们了？梅影阴毒地分别盯了两人一眼，垂下脑袋。李湘林说，哎，这就对了。宫本绑着老父亲就是引你主动出现，清除你这个眼中钉独孤大侠。梅影似乎点了点头。两人放开梅影的胳膊，紧急讨论营救计划。梅影靠着墙壁闭上眼睛休息。
一个乞丐闯入，说宫本那狗日的放出话，梅小姐要再不出现，每隔一个时辰杀十个老百姓，还要……李湘林对乞丐摇手，指指睡着的梅影。乞丐凑近李湘林耳边细说。李湘林和方鲁万万没想到，就在他们商量计划的时候，梅影悄悄从窗户爬出。
十四
梅思庭吊在城门上方木笼里，宫本等站立城楼垛口，盯着下用枪赶来观看的老百姓。城楼和城门两边驾着机枪，如临大敌。一个戴金丝眼镜的汉奸在城楼高声叫唤，下面的百姓听着，笼子里的人就是你们所说的独孤大侠梅影的亲爹，谁和黄军作对就是这个下场。宫本太君说了，太君不想为难你们，只要梅影前来自首，你们会平安无事，如果执迷不悟，每隔一个时辰杀了你们中十个人。人群轰然，哭喊声震天动地。宫本瞧着从鼻子里哼哼怪笑，对着金丝眼镜挥手，你的告诉他们，叫他们跪求梅的。
是，太君。汉奸对着城下，声音撕裂地嚎叫，你们听着，求太君没用，还是跪下，跪下求梅影吧，求独孤大侠吧，她可是你们的活菩萨，她不会看着你们被杀不管！跪下跪下！
人群轰然跪了一地，声音嘈杂地惨呼，独孤大侠，救救我们吧！
看押的日本兵兴奋得嚎叫、怪笑。
笼子里的梅思庭悲愤地合上双目。
太阳火龙龙地炙烤着人群，绝望的哭喊声搅着热气喷向远方。他们无辜得像地上的蝼蚁，他们卑微地祈求生的希望。有人不跪，高声喝道，你们不要这样，这是日本鬼子的毒计，就是要利用你们当人质，引诱独孤大侠出来。独孤大侠可是我们民族的……砰的一声，那个有骨气的清醒的人倒在宫本的手枪下，枪口还冒着蓝幽幽的烟，宫本得意吹吹枪口，面露狰狞的笑。
众人咋听枪响，惊呆了，忘记了呼喊、哭诉。热血汉子身子摇晃着转身面对城楼，顽强抬起手指向城楼，说不出话，身体不甘心地向后倒下，灰尘四射。众人惊恐，大气不敢出。金丝眼镜狂躁地喊道，看到了吧，这就是不听黄军命令的下场，快点哭啊求啊，否则下一个就是你们。
哭喊声整齐地无目的地卷地扑出，涣散在苦难的土地上。
看，独孤大侠来了！不知谁惊叫了一声，哭喊声像一阵风快速远遁。众人游目四顾，梅影披着头发，腰间帮着一串手榴弹，一步一步从山岗上走下来，两只脚像两座沉重的山岳，砸地有声，土地震颤！很多年纪大的男女双手合十遥拜，活菩萨啊，救苦救难啊，大恩人啊！有人低低呼喝，快快给大恩人磕头。众人低头垂地：大恩人，活菩萨！
他们用他们仅能想到的仅能做到的，祭拜恩人。
热风掀开梅影的长发，脸色惨白，嘴角挂上轻蔑的微笑，脚步锤击地皮，地皮把震颤传导给每个人的身体，激荡心血。日本兵看到走来的梅影，端着枪呼啦一下子围上，看到梅影腰上的手榴弹和抓在手的引线惊恐地后退。
梅影走一步，鬼子兵惊恐地退后一步。
木笼里站着的梅思庭双手抓着木栅栏，拼死地高声喝道，女儿，好样的，老子有你这样的闺女死而无憾了！孩子，是爹不好，爹只顾着狗都不吃的所谓脸面，那样伤我儿的心，爹有罪啊，爹罪大恶极啊！
梅影站住，抬头盯着木笼，高呼，爹，有您理解就够了，女儿就能安心上路了。可是爹，女儿不孝，连带亲爹遭罪了，女儿给您磕头了。说着，梅影当地跪下，连着给梅思庭磕了三个头，脑袋把干燥的泥土磕下一个浅浅的凹印，凹印染着殷红的血，额头血粘着泥土。
梅思庭高叫，声音冲荡着空气，烈火般燃烧，说，儿啊，谁说忠孝不能两全，爹，今儿见着了！黄泉路上，我们父女作伴！
梅影高声大喝，声音尖利，像一把把锋利的匕首，直刺人们心灵深处，血呼啦啦流在每个有良心人的心里，加速血液的沸腾。梅影道：日本鬼子听着，我梅影就是你们要找的独孤大侠，是我亲手送走了你们四十九个东洋鬼子的命。现在，我来了，如果你们还有点日本武士的尊严，就放了这些老百姓，一切与他们无干！
好，我答应你。宫本得意非凡，朝城下挥手。围着的日本兵撤开包围圈。人们看到了生的希望，可是这个生的权利是一个弱女子用自己的生命和尊严换来的。人群不乏有明理有气节者，他们对着梅影再拜，高呼救命恩人。梅影朝他们微笑，挥挥手说，快快离去，鬼子不是人，防止他们反悔，快快走快走。众人哭泣着依照梅影意思，扶老携幼逃去。梅影瞧着悲惨又无奈的人们，两颗泪珠滑落地面，溅起两朵灰尘的花朵。
梅思庭哈哈大笑，说花木兰啊花木兰啊，哈哈哈哈哈哈……
宫本叫道，梅影，人我放了，该兑现你的诺言了。
梅影抬头大喝，你不是大日本武士吗，不是战无不胜吗，难道还惧怕我一个小女子！
宫本语塞，脸色酱紫。
梅影抓住机会说，我有两点，答应了，我立马卸下手榴弹，随你去报功领赏。
宫本轻狂大笑，说，好，哪两点。
梅影咬字准确，不疾不徐说，一，放下我爹，我们父女见面；二，将抓来的梅镇妇女送过来，我要看着他们离开，然后我随你处置。
宫本朝手下挥手说，放笼子，带上梅镇女人。
木笼在梅影注视里缓缓放下。
城里城外无数双眼睛注视着，随时准备着。一切出乎人们预料地发生了，留下的只有各自的良心和愧疚，还有一群和梅影一样的随时慷慨赴死者。
十五
所有的女人衣衫不整，有的衣服被扯破，鼻青脸肿，还有嘴角流血者，完全失去了往日的光鲜尊贵。梅孝先小老婆一惊一乍，絮絮叨叨，被扯破的胸衣搭拉着，脸上留着血迹，逢人就说，我是镇长三姨太，我没失身我没失身。惊叫，鬼呀鬼子啊！梅孝先闺女和两个儿媳妇按住她，闺女说，三娘，你没失身，我们都没失身……三人眼泪迷糊地看着众女，可怜兮兮。众女低头啜泣。
大门哐当打开，阳光汹涌而入，众女惊恐尖叫，浑身颤抖。那个城头上喊话的金丝眼镜蹬着马靴斜挎着王八盒子摇晃着身子闯入，后面跟着十几个端枪的日本兵。小老婆大笑着扑向金丝眼镜，叫着，我没失身我没失身。跪倒金丝眼镜面前。金丝眼镜抬起马靴大叫，去你老母，早就是黄军的玩物了，还他妈的装贞洁烈女。小老婆被瞪向墙角，脑袋撞到墙面，昏厥过去。金丝眼镜瞧都不瞧，大喝，宫本太君有令，放你等回家。众女惊恐地盯着金丝眼镜，谁也不敢相信。金丝眼镜大怒，咋啦，不想走，那好啊，外面的黄军可是等不及了。轰的一声，众女跌跌撞撞扑向门口。
街上疯跑着一群衣衫破片翻飞披头散发的女人，哭着叫着逃命。金丝眼镜和押解的鬼子兵走在后面。金丝眼镜大笑大叫，慢点慢点，跑那么快干嘛，又不是砍头，你们老爷都等着黄军的剩汤喝呢，哈哈哈。众女听了，停止了奔跑，脚步裹着心事重重，就像去刑场。金丝眼镜说，哎，这就对了，你们现在身份高贵了，黄军用过的女人，量你们老爷不敢慢待。刻毒的提醒，像重锤击打在众女心头，往日的骄狂、刻毒、不可一世死亡了，变回一群可怜可悲可叹的女人，她们深刻体会到了被迫、无奈、弱小。好几个女人又开始了哭哭啼啼，走成了一群悲惨的可怜虫。梅孝先家女人费力地拖着人事不省的小老婆，一路凄凄哀哀，往日的骄横落到烂泥淖里。
梅影和老父亲互相搀扶着矗立城门口，目睹女人们哭哭啼啼走来。梅思庭要上前，梅影拉住说，爹，不用管！梅思庭叹息一声说，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日本鬼子禽兽不如。
爹，畜生听不懂，省省吧。
众女见到梅影父女，特别是梅影绑在腰间的手榴弹，明白是怎么回事了，纷纷跪下，呼喊：恩人啦！梅影怒道，别假惺惺的了，还不赶快走，日本人要是反悔了，你们谁也走不成！众女一片低呼，像一个个丧家之犬跑过梅影父女身边。
看着快要到山岗的众女，梅影回头说，爹，您也走，有我在，他们不敢怎么样。梅思庭转身面对梅影，严肃地说，闺女，爹今儿长脸了，死而无憾！不要劝我，老爹陪着我的好闺女，生死与共！
突然城内枪声和爆炸声猛烈啸叫，梅影父女和日本兵惊愕，看向城内。宫本大喝，防止……没等他的话说完，城外枪声大作，子弹飞蝗般飞向城头，城门处十几个伪军突然朝身边的日本兵开枪。方鲁高声呼喊，梅影、伯父快跑。梅影明白了，这是李湘林方鲁他们在营救自己，带着爹跳下脚边的壕沟。反应过来的日本兵用重火力封锁壕沟，子弹冰雹那样密集，溅起一片片泥土的暴雨，压得父女两抬不起来头。忽然壕沟里窜过来三个伪军，梅影举起一颗手榴弹要同归于尽。伪军大喝，梅影，是我，李湘林。梅影松了一口气，晕倒沟壁，拉了弦的手榴弹嗤嗤地冒着白烟。李湘林纵身飞扑，抓过手榴弹压在身下，手榴弹在李湘林身体刚刚压住的瞬间爆炸。
天空黄橙橙，染了太多的血，硝烟在黄橙橙里弥散，血腥味罩着这片天地。
十六
血蒙蒙的斜阳撒了一路，男人女人走在血路上，一个个走得没心没肺。梅孝先发着垂死的尖叫，这可这么好这可这么好啊！腿一软跪倒泥地，仰面惨呼，祖宗啊，奇耻大辱啊奇耻大辱啊！梅孝先涕泪横流，拍打着泥地。
众人停下脚步，瞧着，谁也不敢上前劝说，因为谁也不知道拿什么劝说，谁都没有心情劝说，他们可都是奇耻大辱的同路人。一个女人咬牙切齿地说，都是你们弄的，整天仁义道德，睁着双眼说瞎话，生生的把一个忠烈女子说成是荡妇是水性杨花，败坏了梅镇侮辱了祖宗，还赶人家走。这下好了，都是荡妇了，你们这些老爷都戴上日本人的绿帽子了，看你们今后怎么办！
一直被人抬着的梅孝先小老婆从担架上翻身下来，她现在不疯了也不半死不活了，瞪着牛眼鄙视斥责的女人，散泼地大叫，咋啦咋啦，胡咧咧啥，啥叫荡妇，老娘身子干净净，拼死保住了身子，要不老娘也不会被打成这个样子！梅孝先家女人一起帮腔，都说他们都保了清白。那个女人哈哈大笑说，好啊，别扯臊了，脱了裤子叫你们男人查验，敢吗？顿时叫骂声四起，众女扑向怒斥的女人，揪头发扯衣服扭打，混乱一团。梅孝先拿过身边一个枪兵的枪朝天开了一枪，大喝，够了，还不够现眼吗？
众女人松手垂头。小老婆气咻咻说，老爷……
闭上你的臭嘴！梅孝先将枪扔给枪兵，拍拍手，厉声道，回镇里谁也不准说说……说这个事！谁说了就沉谁的河！听到没有！众人稀稀拉拉应和。梅孝先大喝，听着，这一切都是梅思庭家那个劣畜闹的，她才是梅镇的大罪人！
小老婆说，对对，一切都是那个梅影的罪恶，她是我们梅镇的公敌是梅镇的耻辱。大家不要互相针对，梅影才是我们受苦受难的根源。
戴眼镜说，对对对，大家统一说辞，这样，我们回家就没事了。听镇长和三姨太的，记住，梅思庭他们家才是我们的公敌。
众人轰然称是。
十七
梅镇四处浓烟滚滚，火光映红了半边天，燃烧的爆炸声此起彼伏，叫骂、哭喊声震得月亮闭上眼睛。
大榆树下挤满了战战兢兢的男女老少，四外的火把不断滴着血红的泪滴，空气里蓄满了死亡的腐败。宫本的脸在火光里摇晃，血红、暴戾，狠毒地盯着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男女老少。梅孝先等乡绅在刺刀的押解下，躬身垂头站在宫本面前，乖得像三孙子。宫本上前抽出指挥刀在梅孝先脑袋上比划，梅孝先妈呀一声跪倒地上，身子像狂风中的小树叶。宫本哈哈大笑，如厉鬼啸叫，插回刀，伸出手拍拍梅孝先的脸，说你的粮食大大的，送给黄军。
梅孝先点头如捣蒜说，有有，梅某倾尽所有，亲自给黄军送去送去。
宫本指着男女老少，说，他们的全部杀掉。
梅孝先急急巴巴说，太君太君，他们都是良民，大大的良民，梅影才是反抗分子，梅影该杀，她的家人该杀！
人群里有人高喊，你放屁，梅影是好人、恩人。
好些人呼喊好人、恩人。
宫本朝天空抬抬手，一梭子子弹掠过呼喊的人群头顶，很多人趴到地面颤抖不已。
梅孝先抬头惊恐地，太太君，我我说错了？宫本抓着梅孝先衣领提溜起来，对着梅孝先的脸咬牙喷射吐沫星子说，你的良心大大的坏了，梅校长救回了你们的女人，你还要杀梅校长？
梅孝先蹬着牛卵的眼睛，他搞不懂宫本怎么替敌人说话了，惶恐地说，是是，太君说得对，梅校长是好人好人，我是忘恩负义的畜生畜生！
那你就该杀！
梅孝先惊愕，气结，扑通跪倒，爬行宫本脚下，哭诉说，太君太君，我该杀，可是我能为太君办差啊，为太君效劳啊，太君您说，我天亮保证亲自带人送粮食到太君的军营。
宫本哈哈大笑说，东西的要，人我也要。
人？梅孝先惊恐地说，太君，我保证效劳，人人人……梅孝先啰嗦着。宫本暴怒，指着众人喝道：喊，叫梅影救你们！
哦，太君，我知道了。梅孝先飞快爬起来，转过身对着众人，大喊，大家一齐喊，请梅大姑出来救我们，不然我们都没命了。快喊快喊。梅大姑，梅菩萨，梅镇父老乡亲求求您了，出来吧，您出来了，三千多条命就保住了。喊啊快喊啊！
哭喊声震天动地冲击而去：梅大姑、梅菩萨在梅镇上空旋转，死亡扑着翅膀乱闯，怪诞地扑打着群山，月亮滴下清冷的泪水，在火光里虚化。
梅影从大榆树背后走出，立即引出群呼：梅大姑！
众日本兵端枪对着梅影，如临大敌。梅影走得地动山摇，地皮嘎嘎怪叫，脸上光影奔腾，眼睛平和地盯着众人，似乎有千言万语要告诉乡亲们，却一句话没说。
学生惨呼，梅老师。一片凄惨的哭泣。
大姑，您老不该出来，留着您能给我们报仇。梅奔捂着耳朵推开人群跑出来阻拦梅影，叫两个日本兵拦住。梅奔放开捂住的手，高喊，大姑，侄儿梅奔以前错了，我不该认贼作父，我们这些人死有余辜，不值得救，你救了他们，事后会反咬一口，不值得不值得啊，我们梅家的大姑奶奶！
砰的一声，梅奔张着嘴巴固定了垂死叫喊的面容，血从子弹击中的洞里汩汩流出，仰面朝天倒下。乡场上又是一片惨呼，人们怎么也没想到猪狗不如的梅奔，在关键时候挺身而出，勇敢地死在宫本的枪下。
宫本将王八盒子插回，朝着走来的梅影虚弱地怪笑。梅影站住，从容不迫地说，宫本，放了乡亲们，我跟你走。
吆西。宫本朝身边的军官耳语。军官大喝，撤退。
鬼子兵潮水般四散，空气骤然冷却。
梅孝先等跪在地上爬不起来。乡场上哭天抹地，人们只能用这个最直接的最无奈的方式感谢救命之恩，没有谁再敢说梅影的不是。谁也没想着离开乡场，梅孝先的女人低着脑袋躲在人群缝隙里，再也不敢耍横。
人们朝着出镇的方向跪着，一双双泪眼仿佛穿越黑暗陪着他们的救命恩人，他们仅能用这种方式表达对梅影的感激、崇敬，还有哀悼。他们心里都明白，梅影一去将再也不回头了。
轰的一声，镇外闪现灿烂的红光，璀璨如节日礼花，铺天盖地照亮了山河大地。
后来人们才从惊吓得连夜逃跑的一个小汉奸嘴里得知，那晚，梅影站到落日崖的山岗上朝着梅镇凝望，宫本来拉他走，梅影乘势抓着宫本，拉响了衣服里面的炸药，不但炸死了宫本还炸死了身边四五个鬼子。说梅大姑就是我们这块土地上的神。
十八
梅镇人找来经验丰富的退休仵作，将带着梅影血衣碎片和可能的骨头残片，归拢一处放入棺材。
出殡那天阴风惨惨，日色无光。全镇男女老少凡是能走动的全体出动，四外的村镇听说了来了很多人，连闻知此事的国民政府和共产党游击队都派了好些官员代表，前来为梅影送行。附近的三十八团团长亲临，带着一个连兵力护送梅影出殡。
梅影的棺木缓行在古老的梅镇街道上，白色的人群簇拥着棺木。人们用泪水洗面，用啼血感恩，用怒火宣誓。梅影死了，尸身残破，换来三千多条生命活着；梅影倒下了，三千多条生命站起来了。
山河哭泣，群山垂首，漫空飘舞着圣洁的雪花。
遵照梅思庭意思，将女儿梅影下葬在梅镇出山口落日崖上，看着梅镇，守护亲人。
古老的梅镇涌来上万人，还有漫山遍野持续赶来的扎白戴麻的人们，青绿的山被白色覆盖。他们为不屈的精神感召，他们为受尽屈辱还守护人民的灵魂送行。据说，梅影是在突然一片血红的阳光下下葬的，棺材落土，血红突然消失，剩下的是上万人的悲痛。
方鲁挖来一颗梅影最喜欢的并蒂山百合，小心栽种到梅影坟头。山百合清雅、高贵，一尘不染，在微风中含着微笑，像一面猎猎招展的旗帜。
好些学生哭晕，好些女人哭得气息奄奄。梅思庭夫妻坚持到女儿坟头堆起，双双晕倒坟地，被人抬回。梅孝先等长跪坟头，叫方嫂、田磊抓起，怒斥。梅孝先惊颤地后退，脚下一滑，顺着落日崖缓坡滚落，摔折了腿，从此躺在家里，直到抗战胜利后在出来过一次，于终日惶恐惊惧里死去。
方鲁栽种好山百合，神情严肃地对着坟头三鞠躬，庄重地说，梅影，那天早晨在河滩上，你说你希望能跟最喜欢的人办一场醉心的婚礼，尽管这里不是河滩，也没有婚纱，但是，我知道你是最喜欢我的，我曾经那么无情地伤害你，导致你的离家出走，希望你能原谅我。希望我们能在九泉之下举办那场醉心的婚礼。
啪的一声爆响，子弹划裂天幕，拖出悠长的尾音。方鲁的手枪抵着太阳穴，在众人目瞪口呆里徐徐倒下，脸上含着微笑房建辉
一
梅镇像头温顺的卧牛，静静地卧在群山怀抱中，浑身上下披绿裹青。麻石板街道被夜露洗得水滋滋亮汪汪，两边排列的早点铺炉火烘热了空气，唤醒了梅镇的早晨。
早起讨生活的人们用身体挖走挡住他们前行的浓雾，又在身后旋转出一朵朵雪莲花，诱人的吆喝声在初日的抬爱里温暖地舒展。镇中有一块不大不小的很有来头的乡场，偏后矗立一颗似乎和古镇同龄的老榆树，巨大的冠盖庇护了乡场，清朝那会用作贴告示和砍头的去处，后来延续了贴告示的传统，免除了杀人的功能，代之为开大会的聚集地，对面是绿茵拱卫的镇公所。挨着镇公所是一座拱背吊满青苔的小桥，清幽的河水绕一个弯划过新开的小学堂，甩向深山的怀抱。
阳光赶起群山的青翠倒立河水里，几只大白鹅嘎嘎叫着踏波掠浪，脚掌下快速开放一串青亮的水花，掩翅在两只翠羽鲜亮的鸭子身后。鸭子丝毫不以为意，专心埋头对着一丛银红色水中根须一通咕咕噜噜，搜食隐藏在根须间的美餐。河水绿茵茵地微笑，洁白的山百合不辞肥瘦地打扮着河滩，卵石在阳光下闪着温润的光泽。
年轻的梅影和方鲁并肩拥着温情漫步河滩鹅卵石，面对此情此景，他们很容易走出一个婚姻的完美。梅影抬手将一绺微风抓下的鬓发掖进眼镜腿里夹住，微笑牵着山光水色，她接受刚刚回国的洋博士方鲁之约，来到清晨的河滩，方鲁说要商量他们的终身大事，定下了他要立马返回重庆就任，抗战时期时间不等人。尽管他们来此目的明确，却谁也没有说正事，脚步徜徉在山水的舒美中，都不想破坏宁静、和平、阳光送暖的早晨。
梅影弯腰折了一支并蒂山百合，嗅着欣赏着，转向白西装白礼帽斜纹紫红领带的方鲁，送出绿茵茵的微笑说，看出什么了？方鲁从绅士的微笑里探出思想，费力地解读山百合，说她是白色的新鲜的。梅影说对也不对，你这个留法博士难道就学会这点浪漫？方鲁笑出不好意思说，我是学习军事的不是去进口他们的浪漫。那你说，我洗耳恭听。梅影笑了，笑碎了一河水，河水亮银子那样怂恿铺排。梅影收住笑说，你就没看出圣洁、高贵、顽强。方鲁哦了一声，像个开蒙的童子，说，那梅校长梅老师能不能为方某启蒙一二。梅影夹夹灵动的眼皮，微笑从嘴角滚落，说你没看出她们在任何地方任何环境里都能生长？河滩上山岗上到处都是她们的家她们的亲人。我是老师，我说一，你去反二反三吧。
方鲁微笑着推推鼻梁上的眼镜，说看来我这个洋博士要好好地解决水土不服了。方鲁起大早来河滩上可不是为了增长学问，他要在感情的热锅里炒出关于他们俩的未来幸福，这也是他在重庆的民国政府报道后就马不停蹄赶回来的原因，希望把小时候方梅两家定下的娃娃亲落到实处。梅影可是留过日本的学生，热心于教育，故而坚辞省府邀请回乡办了小学堂。方鲁不仅要摘婚姻的果实，还要设法打通梅影的思想和他一道去重庆。梅影不和方鲁讨论去重庆的事，指点山水树木花草说事，这里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情意满满。方鲁努力保持绅士风度，希望自己的热乎融化梅影的小心态，绅士地吸收梅影的芳心。梅影学生头上一缕头发再次调皮地滑落，只得重新将她们按捺进本该的座位里，嘴角掀开胜利的微笑，目光里绿意翻涌。方鲁有些急躁了，很想说出自己的大道理，看到梅影走在诗意的微笑里，只好在心里缓释急躁。梅影继续踏着小碎步，走出了温良恭俭让，好像忘记了让方鲁举一反二反三。
山亲爱地拥抱河水，舒展出一副宽大的绿色风景画，一两条小鱼跃出水面，似乎在向鹅们鸭们叫阵，远处几个牧童弃了牛儿不顾，尽情在沙滩上追逐、嬉戏，欢笑声撞进白云的怀抱。
梅影抬起笑意温和的脸庞，目光在画卷上移动，突然打向远处的追逐，把笑洒到他们的欢笑里，扫一眼急迫期待的方鲁，说，方大博士我是个小女子，只喜欢家乡的山水，希望生活在青山绿水的平静里，远离山外的炮火连天。
方鲁推推鼻梁上的眼镜，耐着性子问，难道一个留日学生就没有自己的理想，过着随遇而安的古老日子，这还是新女性吗？山外的炮弹迟早要落到山里，那时候你还能这么恬静、悠然？
梅影站住，瞧着倒映在河水里的蓝天说，理想，呵呵，谁没有理想，我的两个理想之一就是办好镇上新开的小学堂，听到孩子们朗朗的读书声就是天下最美的事，他们长大了会走出大山，去……梅影截断话语，弯腰捡起一块卵石砸进镜子般的河水，河水敞开了一朵喇叭花，飞溅的水珠落下重新砸开了一圈小喇叭花，清亮地笑出满河的畅快，河水的笑音在水面游行、飞越，连接青山扑向蓝天。
方鲁背对着河水挡住梅影的视线，坏笑着逼问梅影第二个理想是什么。梅影笑而不语，再次拾起一块扁平的卵石准备撒手河面，方鲁张开双手不让梅影投掷，说，有理想是好事，难道还怕说出来。梅影丢下卵石，拍拍手掌，目光越过方鲁头顶，投向远山的清越，迷蒙了双眼梦幻似的说，我希望在这里在一个宁静的下午，和我所喜爱的男子举行一场醉心的婚礼。
啪，方鲁拍手掌激发出温暖的脆响，说，那最好，别开生面别开生面，肯定终生不忘！我们俩在这一点上终于找到共同点了，太好了！
啪——勾——突兀、惊颤，拖着尖锐的啸叫撕裂群山的静谧，那是死神传送的请帖。方鲁和梅影终止了调蜜，目光打向声音发出处，那是牛头方向，那里连接山外的道路，火药爆发出强劲，推送子弹划破蓝天。方鲁惊呼，三八大盖，日本人来了！
枪声接二连三下着狗崽子，牛头那边呼喝声直冲云霄，惊恐的绝望的呼叫震动群山，整过镇子跟着震颤、慌乱。梅影急切地说，方鲁，我要去学校。不等方鲁回应，撒腿跑向能看到青绿覆盖下的部分白墙黛瓦。
“鬼子来了！”成为梅镇这个早晨永久的惊恐。
方鲁大喊，梅影，回来，日本人马上就到了，赶快往山里跑！
梅影裙裾翻飞，像一朵速开的蓝色山百合，像一面烈烈招展的旗帜，摇摇送来你走吧，那里有我的学生还有同事！梅影跑得飞快，和刚才判若两人，她在和死亡争抢时间。
进镇子的麻石街上男窜女叫，街面横躺着白的绿的红的各色吃的用的，还有躺在炸坑旁边血呼啦叽的尸体，硝烟弥漫。窝在店铺石阶台上女尸流着最后的血，烧饼摊子倒地旁边的店铺燃烧着大火，黑烟翻滚，冲天而起。啪勾不停，每啪勾一声，准有一个活生生的生命倒下。街口冲进来一群端着长枪戴着黄色招魂耳帖的嗷嗷怪叫的两条腿畜生，枪口冒着硝烟，刺刀上滴着殷红的血，他们见人就杀见东西就抢。两个黄衣畜生抬着一个拼命挣扎尖叫的妇女往门里窜，嘴里胡乱地大笑怪叫，一个鬼子兵枪刺上挑着一个四肢在空气里徒劳乱舞的婴儿，高声大笑大叫，几个围观的日本兵跟着胡叫怪笑。
大火四起，浓烟覆盖，叫声哭声和残忍的笑叫声构筑了梅镇灾难的全景图。
梅镇似乎醒在睡梦里，醒在枪炮的教训里。善良的人们似乎没来得及看清对方，就消失在子弹的扑击中。
这天，永远定格在公元1939年5月6日，湘西一个古镇的早晨。
青山绿水不再静谧优美，和平的阳光再也照不进古老的梅镇。
二
习惯生活在安步当车的千年古老里的山民百姓何曾遭受如此劫难，大部分人纷纷逃亡深山之中，暂时没有逃走的没头苍蝇样乱窜乱撞，烧香拜佛的人不在少处，佛祖非常吝啬他的无边佛法。
学校里早已乱成一锅粥，狼奔豕突，惊恐的哭喊声代替了朗朗的读书声。枪声咋起时，几个男女老师正带着学生准备排练梅影编写的抗日剧《血色》。初闻枪声，一个男老师还开玩笑说，这可是绝好的背景声响。随着更多的枪声还有炮声传来，玩笑声熄灭，惊恐挂到每个师生脸上。枪炮声下的惊叫、镇民的拼死逃跑给他们上了一节惊心动魄亡国课，慌乱哭喊改变了校园。院中竹林边，好几个女生抱团哭啼，余下的学生围住老师张着惊恐、希望的眼睛。老师们没了主意，一个女老师抱住另一个女老师哭泣。有人拉开校门，众人跟着逃出，很快退了回来，个个成了惊弓之鸟，五官变形。那个带头拉开门的田磊老师，狠狠闩上门，大叫，完了，鬼子兵冲过来了，怎么办啊，赶快想法子啊。
都不许哭！梅影如天兵天将突然降临，紧急大喝，说哭喊没用，反而给鬼子指示了方向，别哭别喊，跟我来。哭喊声随着梅影的镇定降温。梅影脸色煞白，胸口剧烈起伏，她是从河滩的爱情温柔地直接冲进可能随时丧命的火坑里，她要挽救她的学生。她的话镇住现场，绝望中的师生像找到生的寄托。梅影指挥老师们带着学生往学校后山跑，她断后，为师生的脱离拖延时间。田磊要和梅影留下来拖延时间，梅影厉声说，保护学生是你最大责任，不要叫我担心。田磊流下眼泪说，是，校长，我拼了命也要送他们走，你你也要……
别婆婆妈妈的，还是男子汉吗，快走！梅影柳眉倒竖，平时的循循善诱、温和的梅影不见了。门外叽里咕噜大叫，砸门声此起彼伏，门板嗦嗦颤抖。梅影上前一把推走田磊，大吼，记住，保护学生是当老师的责任！田磊抹了把眼睛，扛起一个吓晕的女生窜出后门。
梅影站立院中，整理了一下衣服，严肃地盯着被暴力摧残的门板，镇定得像一座巨石。门板哗啦一声向门内倒下，一群凶残的日本兵端着枪冲进来围住梅影。梅影在日本兵冲进来的瞬间身子哆嗦一下，随后稳住，迎着快要刺到脸上的刺刀丝毫不退缩。残暴的鬼子兵歇斯底里，抽回枪，准备将刺刀刺进梅影胸膛，被一个挎着腰刀的军官制止、训斥。鬼子兵收回枪，哈依一声退到一边侍立。军官朝围着的鬼子兵挥挥手，鬼子兵收枪撤围。军官上前用半生不熟的中国话说，你的梅校长？梅影急速打量军官，大义凛然道，是，本校不欢迎你们，请你们立即出去。军官嘿嘿笑说，我们是来帮助你们建立王道乐土，是朋友是客人，留学大日本帝国的梅校长难道没学到一点点礼貌。梅影冷笑，说有端着枪闯进来的客人吗，拿着刺刀威胁主人这还是朋友吗，这就是你们要建立的王道乐土？军官尴尬，脸色血红，尴尬地笑，说，我们不讨论这些，你的老同学在等着，我们是奉命邀请。请！梅影看一眼学校，平静地说，带路。
粗大的大榆树干上绑了七八个壮汉，鬼子兵端枪警戒。乡场上站着一两百哭哭啼啼男女老幼，鬼子兵用刺刀围住，四外高处架起几挺歪把子，虎视眈眈。树旁石凳子上坐着一个中佐鬼子军官，指挥刀立在岔开的两腿之间，一双戴白手套的手按住刀柄，瞪着三角眼欣赏他营造的这幅画面，得意在他脸上流窜。身后站立两个军官，脸上凶神恶煞，侧面躬身站立一个头戴日本军帽着中式衣裤挎盒子炮的中国人，他就是镇上梅老妖的儿子梅奔，因为吃喝嫖赌叫梅老妖赶出家门的败家子，后来听说去了东瀛岛国，没想到十年后成了鬼子兵的狗。
人群后面响起一阵叫骂，人群分开。鬼子兵押着绑缚着双手的梅影进来。众人惊呼，纷纷垂下头颅。田磊和几个男女学生随后押到。
梅影走得大义凛然。押解的军官跑到中佐面前讨好地报告一番，中佐放出微笑站起来走到梅影跟前，说，梅影小姐，没想到在这里见到老同学，难得难得。对不起，都是手下鲁莽，怎么能这么虐待老同学呢。伸手要替梅影解开绳索。梅影沉静地说，不必，这里只有中国人和日本人，没有其他的。中佐诞着脸皮呵呵笑说，误会误会了，我们是来大东亚共荣，建立王道乐土。梅影冷笑，目视现场，说，宫本，这就是你们的共荣，刺刀下的共荣？看着还在冒烟、燃烧的街道和街道上的尸体冷峻地说，这就是的乐土，鲜血、尸体、燃烧的乐土？畜生也讲乐土！
“八嘎”！宫本身边站立的军官狠狠打了梅影一耳光叫骂。宫本抬手制止，脸像个皮蛋，嘿嘿冷笑，指指大树，指指现场的人群，说，我今天只想和老同学畅叙同学之谊，没想到老同学如此不给面子，我是个说话算数的人，这些人是死是活都在老同学你的一念之间。如果答应和我回兵营，这些人马上自由。宫本抬手一招，身后躬身站立的梅奔扯着嗓子对众人道：宫本太君说了，这次来是诚心邀请梅影小姐去军营一叙，商谈建立大东亚共荣事宜，造成现在的不愉快都是不理解造成的，只要梅影小姐，不对，应该是梅影校长，梅校长要是过去商谈，你们不仅不会死而且还能好好地活着，等梅校长和宫本太君商谈好了，我们就是一家人了，你们可都要感谢梅校长啊！
人群里戴着瓜皮帽弓着细腰留着山羊胡子的镇长梅孝先扯着公鸭嗓子大叫，梅大姑，您就答应了吧，您答应了就是我们梅镇的活菩萨，观世音在世啊！好些人跟着附和，喊道，活菩萨啊，答应了吧。梅奔大喊，对，梅校长就是观世音菩萨，她答应了，你们就活了，能过好日子了！
凭什么叫一个姑娘担负这个天大的重责，你们你们还有人性吗？田磊怒声大喝。一个鬼子兵上前打到田磊，几个学生惊呼，护住田磊。中年妇女方嫂大喝，田老师说得对，我们这些人的生死怎么能搁在梅校长一个女子身上，你们这不是帮着鬼子逼梅校长吗？你们你们，还是人吗？镇长身边几个女人上前按住方嫂，一个三十几岁妖娆的女人用帕子塞住方嫂的嘴，阴沉地威胁说，方嫂，你还要不要你的烧饼铺子了。被堵住嘴巴又被人摁住的方嫂挣扎，呜呜地说不出话。
宫本看着现场嘿嘿冷笑。梅影怒喝，宫本，你还有人性吗？
宫本哈哈笑，说，我从来不强人所难，至于人性嘛，那是战争的人性。回头对围着那几个捆绑大汉的士兵挥挥手。啪的一声，一个大汉死在鬼子兵的子弹里。现场大乱，哭喊嚎叫。鬼子兵一阵紧急拉枪栓声。梅奔大喊，肃静肃静，难道你们真要惹怒黄军，统统给黄军做活靶子吗？梅孝先大喝，安静安静，不要惹怒太君！
梅影胸口起伏，脸色血红，对着宫本大喝，宫本，你要是一个军人，冲着我来，给我一颗子弹！
宫本哈哈笑，说，这可是你说的。
校长！学生惊呼。
啪的一声，又一个大汉垂下脑袋，血从胸口汩汩流出，宫本击毙的。全场死寂，睁大了眼睛盯着，惊愕、悲愤。
畜生！梅影怒骂。
梅孝先大呼，大姑，您不能再激怒太君了。求求您了，梅家姑太太！
姑太太，求求您了。梅孝先身边的几个女人齐声呼喊。
梅影盯着她们，激怒道，你们你们。梅影不知道说什么好。
宫本重新走到梅影身边皮笑肉不笑地问，怎么样，老同学，还是不愿意？梅影不愿意和宫本多说一句话，后背对着宫本。宫本盯着梅影的后背恼怒，转头对身边军官耳语。军官招来两个鬼子兵耳语。两个鬼子兵狂笑，放下枪，脱光了上衣。众人看着胆颤心惊，女学生和姑娘们或扭头不敢看或闭上双眼，呼吸凝重，空气仿佛在剧烈燃烧。鬼子兵脱得只剩下一条裤衩，推开前面的男人，一人一个抓出来两个十几岁的少女。少女大哭大叫，众人激动惊呼，想上前救护。鬼子军官对天鸣枪，众人惊恐后退。两个鬼子兵将少女带到大树下，在众目睽睽中按倒她们，骑上怪笑怪叫。
住手！梅影冲着宫本大喝。全场死了般，目光全部集中到梅影和宫本身上。宫本诡秘地笑。梅影决死地说，放开她们，我跟你走！
宫本嘎嘎怪笑，对大树下挥挥手，拍手说，早说，这一切都不会发生，请！
梅影转过身深情巡视在场的梅镇人，目光所到之处响起一片哀嚎，人们多么无奈多么可伶。梅影目光落到学生脸上。学生哭喊道，梅老师，您不能去！梅影闭上双眼，两滴泪水从眼角滚落。
梅影走了，走在一群蝗虫的队伍里，走在阳光惨淡里，走在满街尸体和烟熏火燎里。
三
日本兵满载着战利品撤走了，后面的一群兵还烧了几家房子，在狂笑里踏着梅镇人血迹走的。
梅孝先和他身边的几个女人兔子样窜回去，乡绅们看一眼大树摇摇头走开。乡场上人群哭哭啼啼扶老携幼散去。留下的是那些死了人的苦主和被绑着的家人，方嫂和田磊，还有哭泣的学生们。方鲁冲进现场目睹悲惨，看着参天大树，目光在燃烧，双手举过头顶嚎叫。
镇公所里斑斑驳驳，像个垂死的老人，阴气裹着发霉的空气，播弄死亡味道。梅孝先坐在太师椅里和众乡绅喝着茶商谈事情，好像根本没发生过灾难性事件，两个儿媳一个女儿和一个小老婆妖妖娆娆围拱着有说有笑。小老婆嗲着嗓子说，早知道黄军动用这么大阵仗只是为了一个梅影，还不如早点绑了送过去，免得全镇鸡犬不宁。女儿说，是啊，我瞧着就不舒服，一个女子不在家学女红，办什么新式学堂，镇上好像就她一个能人，这下好了，伤风败俗了吧，自找的。小老婆笑得热气噗噗，说，这下好了，梅思庭那个老东西攀上日本女婿了。大儿媳笑着说，三娘，说错了，那是日本人大公众的女婿呢，那可是一个兵营呢。
喝茶的乡绅有人摇头，有人放下茶杯脸色难看。
够了，都给老子滚，我们说正事。梅孝先听到她们说得不像话，看到乡绅们不满，只得赶她们走。
小老婆扭着水蛇腰不屑地说，媳妇们，跟小妈走，切，就这点能耐。梅孝先摔了茶碗，碎了的瓷片翻着筋斗飞溅，落出一片细碎的闪耀，眼睛瞪圆像要吃人。众人大惊。众女人这才悻悻地扭着屁股走进耳门。
抱着水烟袋乡绅问，要是梅思庭回来追问，我们怎么说？他们家可是有十几条枪。众乡绅附和，惶恐不安。梅孝先拍了桌子，拉着公鸭嗓子说，追问，追问啥，有本事到日本人哪里追问去，今儿这场大灾，根子都在他梅思庭身上，他要不把那丫头送到东洋上学，能认得那个叫宫本的吗？要不是跟宫本勾勾搭搭，他能带着兵来祸害咱们？众乡绅惊愕，张着嘴巴说不出话，目光可怜又可嫌地盯着梅孝先。靠梅孝先身边坐着的戴一副黑框眼镜的刀削脸连忙笑着说，梅翁目光如炬，看得透彻深远，归根结底还是他梅思庭种下的劣根，门风不正，怨谁！
乡绅们有叹息的有附和的，一场邪恶的闹剧在笼子里躁动。
方鲁气冲冲走进公堂，指着众人大怒说，你们你们可都是梅镇的头脑，出了这么大祸事死了那么多人，现在梅影为了保全你们被抓进日本兵营，你们居然还坐在这里喝茶说笑，你们喝下的可是他人的血泪，肠子不烂吗，还笑得出来！
戴眼镜的站起来愠怒，说你可是方家大公子还是留过洋的博士，怎么可以如此咆哮公堂？圣贤之书读到狗肚子里了！
去你妈的圣贤之书，圣贤之书教你见死不救，教你们把一个镇的安危推给一个弱女子！方鲁毫不退让大骂。啪，梅孝先拍桌子咆哮，这里是镇公所，不是你撒野的地方。方鲁盯着梅孝先，眼睛里充血，步步紧逼，咬牙说，哦，镇公所啊，死人了管不管，弱女子被抓了管不管，梅影把自己交出去了，就是为了换得你这样蛇蝎心肠的人活着，太不值得了！梅孝先双眼惊恐步步后退，脸色灰败。方鲁一把薅住梅孝先衣领，大喝，你到底救不救梅影？四个枪兵突然闯入抓住愤怒的方鲁。枪兵是戴眼镜的看到情况不妙，出门招呼进来的。见到枪兵，梅孝先活过来了，声嘶力竭道，拉出去拉出去！
方鲁挣扎着大叫，你们要还是人，要是还有一点点人性，就赶快组织人救梅影，梅影怎么说都是你们的救命恩人！
大榆树下，方嫂手里捧着写有“梅影长生”的木牌，带着学生们和田磊走近树干，把木牌恭恭敬敬放置粗大的树干下的石桌上。田磊带着学生在牌位前摆上香炉和祭品，点燃香插入香炉里。众人退后几步，方嫂双手合十跪下，田磊和学生跟着跪下。方嫂念叨着：大慈大悲的活菩萨梅影，梅大姑，您救了全镇的性命，但愿佛祖保佑您平安无事！学生哭泣，呼喊梅老师！田磊满面泪水说，梅校长，但愿您吉人自有天相，平安渡劫，我们都等着您回来呢！方嫂止不住嚎啕大哭，哭声响成一片，震撼大树，树叶似乎在嗦嗦颤抖。他们身后跪了黑压压一片男女老少，一片哭声。
青色的香烟绕护着哭喊声，震撼整过梅镇，日光惨白，流出殷红的血泪，血红蒙住了天地，风吹响了树梢，呜呜咽咽。
方鲁突然跑过来，抓起跪拜的田磊，怒喝，跟我走！
四
星星像从天幕的破洞里钻出来，繁密地滴着泪珠儿，月亮垂死地斜吊在天幕上，张着半边脸悲惨地瞧着人间。
房间里灯火迷糊一片，家具上像被涂抹了一层黏糊糊的死亡气息。梅影合目坐着，脸上全无血色，像个雕像。桌面摆放着糕点、水果，仍然保持它们的原始。门口两个背抢的日本兵锁住了梅影逃生的可能。自从离开乡场的第一步，梅影就没有打算逃跑，想着如何去死，只有死能解脱一切。一个被日本鬼子抓走的年轻女人，就是逃出去了很难消解那些怀疑的目光，如其忍受别人的怀疑活着还不如死了干净，到了如此地步再想别的那是虚幻的无益的，只能徒增心理负担。她想着如何有尊严的死去，她甚至想到被宫本五花大绑押解刑场，在枪弹的爆响后看着亲爱的蓝天微笑着倒下，倒在山百合的怀抱里，但是心里无数次想着自己的遗憾，再也没机会兑现在夏天的傍晚在美丽的河滩上和自己最爱的男人对着青山、河水还有山百合举办一场醉心的婚礼了，她只能在心里无数次设想那个热切的醉心场景。
一阵沉重的马靴敲击木质楼梯声强烈抬升，楼梯在强暴踢打下哼哼唧唧，像个濒死的病人。梅影呼吸了最后一口人间的空气，等待终极降临。上楼的是宫本，暴虐的马靴声就是宫本残暴的释放，宫本上次在这里带着暴怒离开，留给梅影一个最后的考虑。宫本的马靴踩着中国人的苦难和鲜血跨进房门，随手关闭了它，房间构成一个密闭的恐惧，空气瞬时坚硬。梅影继续保持死亡状态，灵魂似乎脱离身体飞升，在看不见的空中盘旋。宫本这次没有对梅影歇斯底里，马靴踏得轻柔，嘴角似乎挤出微笑，从木质化的空气里迅速传导给梅影耳朵。啪挲，像是一叠轻飘的纸片打击桌面，拍出来的风撞击梅影胸口，血液在血管里四处奔突，血管飘摇着随时爆裂。梅影咬着牙，忍受剧痛，脸色血红。
看看吧，他们都是你的亲人。宫本轻描淡写地笑了，那是吃人后张着血红的口说的，血腥扑鼻。梅影似乎嗅到亲人的熟悉，眼皮跳动，还是开启了眼睛，桌面散落着爸爸妈妈和七岁小弟的照片，这是宫本的恶毒和无人性，用家人来威逼。梅影感到自己像个大海中在狂风暴雨下摇曳的小船，气息悠悠地问，你把他们怎么了？
宫本诡秘地笑，笑声如瓦楞刮着梅影的耳朵、心，痛苦地滴着血。她知道人跟魔鬼无法交流，魔鬼嘴里永远吐不出莲花，问也是白问，合上眼睛在心里为爹妈小弟祈祷。又是啪的一声，一叠照片摔到桌面，阴冷地说，看看吧，他们可都是你的好学生。
你，猪狗不如，畜生！梅影爆出粗口，那是怒急恐惧至极的真实。宫本再次呵呵笑，说如果你好好活着，他们一根头发都不会少。怎么样，条件优厚吧。
无耻！梅影不再冷静了，她知道对面这个冷酷的魔鬼说到做到，只恨自己手里没有枪，怒气、戾气、伤心、悲痛涌上心头，堵塞了大脑，阻断了意识。
夜空泡在垂死里，半个月亮迷迷糊糊像在流泪，草丛里虫子低低地哀鸣，大地和天空在黑暗里颠倒。房间里灯光哀伤地探出窗口，又无力地下垂，跌落濡湿里。宫本那野兽的狰狞割碎了一片片花朵，旋转着飘落死亡的深渊。
骤然的枪声打破了魔鬼的舞会，枪声一声紧似一声，如一只只铁拳砸中魔鬼的头颅。楼门大开，宫本被灯光涂抹成黑炭，慌乱地冲出门，快速扣着衣扣，急问卫兵，哪里打枪？
卫兵指着一个方向说，好像是司令部那里。
枪声、火光编织了魔鬼的死亡链条，大地在颤抖摇晃。
五
城门外的小山岗像一条巨龙静静地卧着，方鲁和田磊等人拿着枪趴在山岗的树林里密切注视城门口。田磊低声问，这行吗？方鲁指指绑在身后树干上穿着和服的日本女人说，有她在，量他宫本没那个胆子，她可是宫本顶头上司的老婆。田磊还是不放心说，万一…
没什么万一。方鲁斩钉截铁道，一会交换后，你们几个不要管我，带着梅影从我们预定好的路线撤离。不用担心我，我可是学军事出身的，你们走得越远我越安全。
说话间，城门楼上火把大亮，烧红了半边天，鬼子兵如临大敌。梅奔的声音遥遥传来，对面的好汉听着，黄军答应你们交换人质，但是你们要确保人质安全，否则梅镇鸡犬不留，石头过刀草木过火！
田磊小声骂道，这个认贼作父的败类！方鲁指指日本女人，顾不上搭理田磊，高喊，你们不要心存侥幸，不要动歪脑筋，我们既然敢来，就有了万全的准备，告诉你们一个消息，不仅城外做好准备，在你们城内若干个要害部门也安放了炸弹，一旦你们打歪主意，城内马上爆炸四起火光冲天！
好，黄军答应你们。这就下去交换人质。
田磊有点发抖。方鲁厉声说，有点中国人骨气好不好，刚才你不是挺有骨气的吗，你没瞧见他们也害怕吗？按照计划行事。方鲁掏出毛巾塞住女人嘴巴，解开绳索，逼着跟自己走。
双方在城外抵近山岗地空地上对峙，火把照耀得如同白昼。大队的日本兵燕翅排开，抢上刺刀寒光闪烁。方鲁让对方士兵退到城门口，否则不交换。宫本只好照做，叫人带出批头散发衣衫不整被堵住嘴巴的梅影上前。
梅奔说黄军是讲信用的，请把夫人放过来。方鲁朝后面挥手，田磊等三人押着日本女人来到身边。方鲁说，看清楚了吗？要不梅奔你过来瞧瞧。梅奔低声告诉宫本，宫本挥手。梅奔胆颤心惊地走过来，仔细打量，回头说，太君，确实是司令夫人。
宫本要同时放人，方鲁不答应，说自己可以站在这里陪着，你们先放人，等我们的人安全了再放。宫本不同意。方鲁用驳壳枪顶着日本女人后脑，女人呜呜大叫。方鲁说，你们人多，有机枪有摩托车，只有我认为我们的人安全了才会放人，千万不要动歪心思。宫本犹豫，梅奔跑回去一阵耳语，宫本不得不下令放梅影。
梅影被绑着双手，走过宫本身边，突然一头撞向宫本，宫本连连后退，还是倒下。谁也没料到梅影不顾性命撞宫本，双方似乎一触即发。梅影要用这个方式激怒宫本杀了自己。宫本爬起来，暴怒，抽出刀要劈了梅影。梅影迎着刀再次冲击。
住手，敢动，立马毙了她！方鲁声嘶力竭道。
六
路上，梅影像个垂死的人，不说一句话，低着脑袋东倒西歪地走着。方鲁想搀扶，梅影尖利地叫道，别碰我！方鲁缩回手，万分惊恐地问，他们他们没把你怎么了吧？梅影不理会，疯了般跑去。
天，亮在满目疮痍里，青烟从废墟里袅袅升起，绕着群山的呜咽。镇口路边的落日崖上皤帆飘飘，纸钱当空，悲伤、凄凉的哭喊声萦绕着坟地，乌鸦盘旋着呱呱怪叫。
几株洁白的山百合，在微风的摇摆里流着泪水。
梅家大门紧闭，没有了往日的枪兵站岗，只有两只石狮子张着空洞的嘴巴无目的地悬望。
门前路上聚集了三三两两的男女，有意无意地瞧着紧闭的大门。梅孝先家的女人在小老婆率领下站到对面，向梅家大门指指点点，肆意嬉笑，招引了一大堆男男女女。听了她们的蛊惑，有人不相信，有人摇头叹息走开，有人随着她们的污蔑兴风作浪，责骂梅思庭门风败坏，表面道貌岸然背地里男盗女娼，将日本人祸害梅镇的责任全部推倒梅家头上，骂梅影臭不要脸，水性杨花，送给一个军营的日本兵用。骂得正起劲的时候，方鲁和田磊他们突然赶到。方鲁责骂他们没良心，说要不是梅影挺身而出那两个姑娘还能保得住清白？接下来还不知道要死多少人有多少妇女被糟蹋。指着梅孝先小老婆和闺女厉声道，要不是梅影挡着，说不定下一个就轮到你们！你们良心叫狗啃了叫猪吃了！方鲁满脸飞红，像一团燃烧的火焰，眼睛奓着，仿佛要吃人。田磊愤怒地说，就没见过你们这样的，真该叫日本兵抓了你们，梅校长为了谁？没有梅校长你们能站在这里说风凉话、侮辱人！
那些跟风的男女低下头，纷纷溜走。梅孝先小老婆和闺女想争辩，看到方鲁变了形的脸，扭屁股逃跑，边走嘴巴还不干不净地道，方家少爷，那可是一个叫猪拱了的烂白菜，你还好这一口。方鲁大怒，要追上去。田磊等强行拉住。田磊说，方博士好男不跟她们这些破烂斗。方鲁垂下胳膊，狠狠地吐口吐沫说，没想到不仅愚昧还是这等侮辱糟蹋人，简直猪狗不如，怎么能叫这样的人生存在这个世界上！
梅家院子空无一人，树叶挂着脑袋，花草抱紧了身子畏缩在阴惨惨的光线里。方鲁等直驱上房，厅堂里空无一人，后面隐隐传来低低的哭泣声，连带着空气叹息。方鲁连叫了几声梅伯父，好大一会儿，梅思庭才在丫头的搀扶下出现，一夜间乌黑的头发披上一层霜，脸像被水泡过的惨白肿胀，目光暗淡不看任何人，坐到太师椅子里似乎对着空气说，来了。方鲁赶紧近前，小心地说，来了，伯父。梅影还好吗，我想给她散散心。梅思庭合上双眼，悠悠地说，她她恐怕没有那个心事了。
怎么了，伯父？方鲁惊愕地问，不敢相信。顽固地说，我知道梅影一定受苦了，心情肯定不好，我还是想当面劝说，事情过去了，就当一阵风刮过去，没什么的，只要天没塌下来就好。梅思庭睁开眼睛，盯着诚意满满的方鲁说，你，真的这么想？
是，伯父，我想现在就见到梅影。梅思庭合上眼睛，搭在椅背上的手轻挥。丫头说，方少爷，我带你过去。
梅影躺在床上，双眼瞪着，好像僵死了。方鲁等梅伯母和丫头离开后，扑到梅影床边急切地说，影，到底怎么了，你要这样折磨自己。眼泪顺着腮流下，目光追着梅影惨白的脸。梅影不说一句话，就是一个活死人。方鲁愈发揪心，说，影，就是有天大的事我们俩个扛总比你一个人闷在心里好，你可是新女性啊，怎么这么想不开。梅影突然大笑，凄厉的声音刀子般扎进方鲁的心窝，血啪嗒啪嗒滴落。方鲁忍着痛苦说，影，别这样，我们可是要在河滩上举办美好婚礼的。梅影笑声骤停，双眼紧闭，眼角慢慢溢出两颗泪珠。方鲁急得在房间里转圈，像个斩掉头颅垂死挣扎的公鸡。
你，走吧，我已经是一个不干净的女人。梅影嘴巴丝毫没动，声音似乎是从地狱里冒上来的，阴冷、坚硬，房间随着这句话翻转。方鲁双眼圆瞪，全身颤栗，突然抱着脑袋嚎叫，发疯地奔出房间跑出梅家。
路上，人们听不清方鲁在叫喊什么，为何如此，只道他疯了。方鲁没头苍蝇样跑回家，气喘吁吁，紧急跪在父母面前连磕三个头，说，父亲母亲，恕孩儿不孝，我走了。老两口惊问去哪儿。母亲说，梅家的婚事怎么办？方鲁起身赤手空拳地雄赳赳走出，撂下一句话说，爱咋办咋办。说完，人已经在门外。老两口惊愕地看着空洞的门，僵在当地。母亲突然高声喊道，不带行李啊！
七
梅影闺房，灯黄光惨，浓重的悲哀装满了每一个空隙。母亲和弟弟守在梅影床边，像守着一个濒临死亡的人。阴风在房间里四下游走，似乎是阎王提前派鬼使来下通知。门哐当一声被推开，屋里人吓了一跳。梅思庭大步闯入。梅母哭泣道，老爷，这样下去可怎么好哇。梅思庭大怒，说，死了算了，梅家担不起这个污名！
什么！梅母惊叫说，她好歹是我们的女儿，外头叫鬼子欺负了，家里你还说这个话，你你这是在逼命吗！梅思庭喝道，妇人之见，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我梅家在镇上住了十几代，从来没有过……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梅影突然坐起来，双眼亮闪闪盯着父母，赤脚下床跪倒父母面前磕头，说女儿还二老养育之恩，从此刻起我不再是梅家女儿！说着，赤脚跑出。
母亲大哭，呼喊，影儿啊妈的心头肉啊，不要走哇。
弟弟惨呼，姐姐，不要走啊！
泪水漫出梅思庭抬着的眼眶，爬上脸，任其滴落。两手一边一个拉住夫人和儿子，厉声说，叫她走！
八
神经高度麻木的梅镇人半死不活地过着他们的日子，像悠悠的河水那样无声无息，唯有方鲁的出走和梅影的逃离重新牵动人们麻木的神经。一些人为方鲁抱屈，更多的人感叹梅影。人们心里都明白是梅影救了梅镇的人，保全那些女人的贞洁，可是又不能公开原谅梅影的失节，还是失节于日本鬼子。田磊、方嫂他们到处替梅影更名，可是没人敢当面赞同，一些好心人只有在夜幕掩护下去大榆树下，对存留着的梅影牌位烧香、拜谒。他们把梅影当成拯救他们的恩人、活菩萨。慢慢地祭拜的人多起来，大榆树下香火比山上仁义庙里的香火还旺盛，关二爷要是有知一定伤心落泪。人们在香烟缭绕里祷告梅影平安无事，在他们心里梅影就是他们的保护神。
香火照亮了人们心头的黑暗，却照不亮梅孝先他们那般人的心里阴暗。
梅孝先在小老婆等女人怂恿下特地召开乡绅会议，议题只有一个，定性梅影是严重失节，辱没梅镇和先人，还严重侮辱了中国人的尊严，派生出两个决定，驱逐梅思庭家出梅镇，不准人祭拜梅影。
梅思庭怎么也没想到，梅家十几代人辛苦攒下的基业毁在梅影手里，通知下达后，没有一句辩解，拖家带口三四十人被枪兵押着离开梅镇。一路上愁云惨淡，人们用眼泪为他们送行。那两个保全贞洁和被救下男人的家庭全体出动，不管梅孝先的什么禁令，带着好吃的哭喊着堵住大路，挡住梅家人，公开在道路上摆上香案祭拜心中的活菩萨梅影。跟来的全体师生哭祭，哭声震撼整过梅镇，哭倒了一大片男女和学生，也引来了更多平日不敢公开自己良心的人，还惊动了附近的山民。他们不辞路远，纷纷赶来祭拜女菩萨。
来祭拜梅影的山民络绎不绝，越来越多，气得梅孝先等人只敢龟缩在镇公所骂娘。
不知是谁喊了一句，梅老先生一家不该走，我们找梅孝先理论去。众人纷纷应和，簇拥着梅家人赶往镇公所。梅孝先何曾见过如此阵仗，绕他们怎么威吓、叫骂，没人理睬。梅孝先叫枪兵抓人，没有一个枪兵愿意出手，反倒是梅孝先被田磊等人抓住，逼梅孝先取消禁令。田磊说，你个黑白不分的老东西，如果你胆敢再如此，老子和你一道跳日落崖，敢不敢！有人干脆说，别跟老狗日的废话，他听不懂人话，干脆给他一粒枪子算了。
梅孝先在群情汹汹下被迫宣布取消驱逐令，保留大榆树下的供奉，派人寻找梅影。
九
山路尽头是一座古砖墙圈着悠久的县城，历经无数风雨的民居不堪重负地苟延着，街面冷冷清清，行人稀少，乞丐特别多，十个人里至少有一个是乞丐。这天，街上多了一个披头散发衣衫破烂的乞丐，脚上的污泥里掺着血污，走一步，青石板上落下一道血脚印，借着手里的树棍支持行走。准备驱逐的乞丐们瞧着血脚印，摇头叹息，无意中看到这个新来的腰间别着两把柳叶刀，更加不敢接近，只好用目光追随。乞丐一路艰难地走向军营，面向军营站了一会，躺倒军营对面的岔路口墙根睡觉大觉，眯缝的眼睛射出寒光，刺向军营门口。
远处的旮旯缝里，好几个乞丐盯着。
日头白花花地下着火，狗蛰伏阴凉之地伸出舌头嚯嚯地排热，乞丐一动不动躺在能烤熟麦饼的墙根，像条抽了脊梁的死狗。房顶上瓦面仿佛过了火，白气滋滋地升腾，空气里飘着焦糊味。军营门口有几次日本兵进出，每次进出，乞丐都放大了眯缝的眼皮。一个拉长的影子靠近乞丐，带来不断增强的喘息声。乞丐掉过手里的树棍，指着逼近的影子，影子不再逼近，声音嫩嫩地说，七爷让我们送水、吃的。乞丐收回树棍，影子缩短，递过来一只大饼一个豁口陶碗，碗里波光潋滟。乞丐夺过碗，把水倒进喉咙里，抓过大饼大口撕扯咀嚼。贴着乞丐耳朵再次爬过来带着奶味的童音，七爷说了，你一个人等于送死，我们在关二爷庙。乞丐停止咀嚼，脖子似乎僵硬，扭头看时，影子早已消失。
日光把墙面压缩为一块巨大的黑影，劈头盖脑蒙住墙根，也蒙住仿佛死了乞丐。黑影伸展到半个街面时候，军营门口响起叽里咕噜的疯狂，两个鬼子军官兴奋地冲着大门而来，梅奔矮了一节放着谄笑随在一个芦柴棒子日本军官身侧，嘴里放着叽里咕噜的马屁。乞丐身子一点一点离开了靠着的墙根，手伸向腰间插着的柳叶刀柄。芦柴棒子正是宫本，距离乞丐四十几步路，快要进入柳叶刀有效击发距离内。乞丐的手把住刀柄，下一秒就是抽刀击发了，抽刀的手腕却叫另一只铁钳子的手抓住，乞丐的手在铁钳子的钳制下像没有分量的棉花。正在乞丐激怒、呼吸粗重之际，响起一声啪，宫本摇晃一下捂住肩膀，倒在梅奔及时伸出的双臂里。枪声引来瞬间的枪声大作，机枪声飞蝗一样扑向乞丐左边的墙头。乞丐耳朵里炸响了一个沉闷，跟我走，没命了什么仇都报不了。
月色漂染了破败的大殿，那些剥落、残缺和报废的什物乱糟糟地被月色刷成冷峻的画页，残留的热空气正在给冷峻固定色彩。外面，落单的子弹在夜空里划出垂死、暴虐的啸叫，粗暴的叫骂声，撞击木板的声音，割裂了本该平静的夜晚，哭喊声染着县城的夜色。
乞丐躺在草席上，头发分开落到脸的两边，暴露出一张虽然涂抹了泥灰但仍然好看的脸，她是个女人，她就是被迫出走的梅影。梅影诀别亲人，直奔县城，守在兵营前的目的显而易见，可惜，她的柳叶刀没有发出，就算发出了不知道能不能击中仇恨的目标，虽然她出生在书剑承传之家，从小也跟着父亲练过武，柳叶刀练得最称手，但是在失衡的心理作用下是否能保持平常的准头还得两说，再加上虚弱的体力，柳叶刀就是飞出去了能否有足够维持快速飞行的能量也是未知数。及时转移目标的那一枪是方鲁开的，方鲁那天离家出走后就发誓一定要杀了宫本，他在县城的行踪叫无处不在的乞丐探知，乞丐的头领七爷找到他，达成共同杀鬼子的合作协议。方鲁早就从身材和走路的姿势上，认出守在军营对面的乞丐就是梅影，他痛恨梅影失身失节，但是不忍心眼看着前去送死，心里还是放不下梅影，关键时候果断开枪。
好几个小乞丐瞪着黑生生的小眼睛盯着昏睡的梅影，十分担心，没有好办法。梅影在感知自己的手完不成击杀目的时，急怒攻心，虚弱的体力用尽晕倒当地，被人背进了关二爷的地盘。方鲁开了一枪后，及时抽身，他无法面对梅影，嘱咐七爷好生照看梅影，自己去继续训练田磊那班人，他要拉起一支复仇的队伍，七爷已经答应了方鲁，合成一股。
来了来了。乞丐头七爷一手端着一只盆子急匆匆进入，小乞丐分开。一只盆里是稀粥，分派小乞丐给梅影喂食，自己拿起另一只盆里棉布，在随后而来的水盆里蘸水，抓起梅影的脚清洗，去掉泥土和血污的脚板划痕杂乱，呲着一道道横七竖八的血口子，蒺藜露出黑乎乎脑袋。七爷拿出镊子夹住黑脑袋拔出，脚板微微颤抖。七爷告诫梅影不要乱动，伤口要是不清理会感染，那样还怎么报仇？
你是谁，为什么要阻止我？梅影气息奄奄地问。一个小乞丐说，他就是我们的七爷，玩枪的。七爷说，对，我就是玩枪的七爷，我是为了……砰，哗啦。梅影踢翻了水盆，怒叫，滚，我不要你管，我要杀宫本那个活畜生。暴怒支持梅影爬起来，摇晃了一下又躺倒。
梅影醒来时候躺在一个简陋的床上，房间里黑乎乎的很难看得清面貌，房间有门没有窗户，门把屋子锁进黑暗，从门缝里挤进来几丝光线泄露了这是一个发光的白天，门外没有任何人为响动，风从门缝里飙进来，在黑暗里斯斯叫，像无数条毒蛇在吐信子。梅影有气无力地看着听着，好像来到了另一个世界，她早已没有了惧怕，也不拿自己当人待，更不把自己当女人，她活着唯一目的就是杀了宫本那个禽兽、魔鬼，哪怕和他同归于尽，她活着就是为了死去，她努力让死去早一天到来。
斯斯的微风伴着丝丝缕缕光亮在黑屋里舞蹈，她不想听不想看，眼睛张得特别大，像要用眼睛吃人。黑暗能叫她安静，那就恰如其分地守着黑暗，直到自己身体完全有了行动能力。她清楚，她还活在人的世界里，但是已经失去了一切，再也不用想那个缥缈的醉心的事了，她只配拥有死亡。
门咬牙切齿地开了，光线轰隆一声扑入，同时送进来龇着毛发的七爷。七爷的脸埋没在光线的推送里，光影在嘴边颤动出声音，饿坏了吧，吃点东西，养好体力好杀鬼子。梅影在门开的瞬间关闭了眼睛，她不想和人有关系，尤其是对她关心的人，她要无情绝情。七爷陪着小心将碗放到床边一张椅子上，说，我叫七爷，也是东北军负伤的连长李湘林，我爱人也是被宫本那个畜生……所以，我脱离了部队，一路追踪下来，我还有十几个好兄弟。李湘林强行灌输自己的经历和苦难，暗示他们是一棵藤上的两个苦瓜，砥砺梅影的求生欲望。
十
梅影终于答应跟李湘林训练，坚持自己的独立单干，说自己的仇不依赖别人，哪怕是自己的亲兄弟都不行。李湘林痛快地答应，悉心教授梅影所有杀日本鬼子的技能。梅影开始了没日没夜的训练，伤痕累累遍体鳞伤，从不叫一声疼和苦，她把自己当成了一架机器，只要机器能运转绝对不会躺下，机器更不会有人的感受！陪练的几个东北军士兵开始个个都是能手，有的甚至不愿意做陪练，认为是耽误时间，摔得梅影浑身是伤。一个月后，士兵们被梅影摔得鼻青脸肿，三个人不是她的对手，各种技能一学就会一学就精，十几个人里只有李湘林和梅影不相伯仲。格斗中梅影不说一句话，完全把对手当成她的复仇对象，眼睛里全是刻骨的狠毒。
在一个无月的夜晚里，梅影从山中营地消失了。得知消息的李湘林随后追赶，哪里还有梅影的踪影。
两天后，县城传出惊人的消息，酒楼上炸死五个日本军官，妓院里两个日本兵死于柳叶飞刀之下。两个现场都留下一张纸，写着独孤二字。日本鬼子如同惊弓之鸟，一两个日本兵大白天都不敢出兵营，城里如临大敌戒备森严。看到纸条的中国人一传十十传百，都说城里来了一个来无影去无踪的独孤大侠，专杀日本鬼子。独孤大侠带给县城人一丝丝亮光，让久违的脸上有了笑的理由。
日本兵龟缩兵营，靠近兵营的地方时常响冷枪，每次枪响必有一个日本兵血花飞溅。凶残的日本兵连日来把县城翻了个底朝天，连独孤大侠的影子都没瞧见，还在清剿中接连死了九个官兵，全城通缉毫无结果，因为见过独孤大侠的日本兵都命丧黄泉。宫本看出了独孤大侠专杀日本兵不杀中国人的漏洞，严令那些汉奸出动四处搜捕，连梅奔也被派出去带队搜查。每天兵营门口绑着十几个老百姓，只要独孤大侠朝兵营开枪就杀三个中国人，这招够歹毒，兵营才得到暂时无事。
独孤大侠也改变了手法，蛰伏城外，专门对出城扫荡的日本兵动手，每次不是一个就是两个，打完就走，绝不恋战。穷凶极恶的鬼子兵毫无办法，好几次清剿变成对长官的保护。
县城出了这号人物，引起了多方寻找，最终都无功而返。独孤大侠行动在风里在迷雾里，没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只有日本兵死亡后出现的独孤二字，字是左手写的毛笔字，从字迹上根本无法判定需要的属性。城里的读书人可遭罪了，都被抓进兵营验证字迹，严刑逼问。
县城成了那些黑乌鸦横行的天下，黑乌鸦是县城百姓送给那些流着中国人的血帮着日本鬼子残害同胞的汉奸，是对汉奸的刻骨诅咒。梅奔试了几次，居然毫发无损，胆子开始发胖，带着手下四处横行。一个夜晚，梅奔醉醺醺从妓院出来，叫一个人薅住衣领，梅奔吓得跪地求饶，抓着的人像从地狱里发出的阴森，喝道，再叫送你见阎王！梅奔只磕头不敢出声。那个阴森低沉道：要想活命滚回梅镇，不要再给鬼子当狗！梅奔压低声音说，是是，再也不敢了，就走就走。阴森声音道：叫梅镇人明白，祸害他们的是日本强盗，不是其他人！梅奔磕头如捣蒜，是是是，一定相告一定相告！您是您是……啊哟。梅奔杀猪似的大叫，双手捂住耳朵，血从指缝里钻出，青石板上躺着一只血耳朵，腥亮地反射着照过来的灯光，血糊糊地悸动。
梅奔捂着耳朵连夜逃回梅镇，窝在家里养伤。听说梅翻译官回来了，梅孝先等人登门拜访，托梅翻译官在黄军面前多说好话，保全梅镇老少。梅奔叽叽哼哼地说不出所以，只让梅孝先他们不要让人知道自己回来了。梅奔害怕极了，血糊糊的耳朵让人终生不忘，一夜之间变了一个人，再也没有了那些恶习，劝说梅老妖赶紧搬离梅镇，不说搬离的原因。梅老妖哪里舍得家产，哪里听得进儿子的话。梅奔急得没办法，单独对爹说独孤大侠其实就是梅影。梅老妖不相信弱不禁风的女子怎么就变成杀人魔王，梅奔磕头赌咒说，梅影的声音他最熟悉，不管怎么变都能听出来。梅老妖拍着脑袋说，是了，梅思庭家世代习武，我怎么把这个忘记了，可是，她一个人，迟早会殃及梅镇，太君要是晓得是我们梅镇的人……爹，您想怎样，我的耳朵可是警告，万万不能啊。
很快，梅孝先知道独孤大侠就是梅影，带着枪兵连夜赶走梅思庭和家人，说不能叫黄军找到祸害梅镇的借口。梅思庭听说独孤大侠就是梅影，没说二话，带着家人乘着夜色离开。岔路口，梅思庭对着县城方向遥拜，嘴里念念有词说：家有此女，我梅思庭祖上积德了。闺女，是为父看错你了，你是贞烈女子，等到平安日，为父一定为你树碑立传，以飨后人！梅思庭洒泪离去，进入深山林场的老宅，留下四个枪兵，剩下的交给前来的田磊，带着进城协作梅影。
十一
连日来，梅孝先派人四处张贴告示，令全体梅镇人安心过日子，说前次日本人来是为了梅思庭的女子，现在梅思庭家走了，梅影也失踪了，再也没有值得黄军惦记的。如果黄军偶尔路过，千万别慌乱，要箪食壶浆以慰大军，定能逢凶化吉平安度过。梅孝先还怕人不识字看不懂，每天派两个枪兵提着铜锣沿街叫喊。那些有良心的人听了在背地里咒骂梅孝先是缩头乌龟是汉奸。田磊和方嫂等带人夜里撕毁告示，白天梅孝先叫人张贴，并说，如果发现再有人撕告示不听劝告，当同梅镇的罪人论处。
三天后的早上，阳光没有分别地照着梅镇，麻石街上有几家店铺刚刚打开门，一群黄祸涌入，皮鞋的铁掌狰狞地敲击麻石，溅起一溜溜火星。这次，日本兵没有大开杀戒，目的明确地直冲镇中而去。老板们吓得赶紧关上门，在门内哆嗦、喘息。
日本兵围住大户，强行带走他们的年轻女子。他们用惊恐的告饶，希求放过，招来的是无情的枪托和皮鞋。宫本领着兵冲进梅孝先家，梅孝先正在茅房里痛快，听到不同往日的嘈杂，吓得屎尿停滞，顾不上屎尿给屁股染色，提上裤子匆匆忙忙赶往客厅。三个老婆两个儿媳和闺女都叫日本兵刺刀押着跪了一大片，垂着脑袋簌簌发抖。梅孝先一手提着裤子放出无限欢笑说，太君太君辛苦，没想到太君如此勤劳，请坐请坐。高声叫道，来人啦，给太君备茶备饭，杀猪犒劳太君。宫本用生硬的中国话说，不用，梅桑，你是大日本大大的朋友，肯为大日本圣战出力？
梅孝先点头哈腰，一手紧紧抓住裤腰满面笑容说，一定出力一定出力，太君尽管吩咐。宫本哈哈笑，吆西，很好，大日本士兵前线作战的辛苦。
辛苦辛苦，大大的辛苦。梅孝先应和着，偷眼瞧着跪地的女人们，一个个像拔了毛的秃尾巴鸡。宫本说，那好，黄军需要你家的女人慰劳慰劳那些辛苦的士兵。
啊？太君太君，那可不行，她们是乡野之人，见不得大世面，惹怒了黄军，那可不是闹着玩的啊，太君太君太君您行行好。梅孝先眼泪鼻涕齐出，双手作揖，忘记了提着的裤子，裤子滑落，露出两只干帮帮的光葫芦腿，两股间夹了条变了形的小黄鱼。女人惊呼，梅孝先似乎意识到，赶紧提起裤子，急赤白眼地哀求，太君太君……八嘎！宫本身边的军官抽出抵住梅孝先的脖子。梅孝先妈呀一声瘫坐地面，浑身筛糠，他睡着想醒了也不愿意相信，自己真心求得共荣共存大计的黄军竟然不认他这个优良奴才，对他这个一心求安的良民顺民下毒手。脖子上寒冷钻心，眼前寒光闪闪，刀不是来跟他梅孝先商量共荣共存，是要吃他的肉，毁他的脸，如果不答应，人头立马搬家，女人照样被带走。宫本似乎并不同情颤抖的梅孝先，也不理会梅孝先的真心，挥手叫士兵带走哭哭啼啼的女人。梅孝先哭着喊道，不要反抗啊，要保全好自己啊。
呸，梅老狗，你也有今天啊，你不是一心巴结日本人吗，添鬼子的屁眼吗？咋样，日本人给你戴上多少顶绿帽子，够你老乌龟受用下半辈子！骂梅孝先是他的二姨太。骂完，二姨太乘日本兵不注意，一头撞死在客厅立柱上。
客厅里顿时沉寂，人们来不及思想，二姨太完成了她的忠烈和大义，倒在地面像一座躺着的不朽丰碑。
街上踢踢踏踏走着十几串穿银代金的富家女人，哭哭啼啼和叫骂声杂交。
那些平日很威风的狗们不知道躲到那个地洞里了。街上留着日本人的告示，令梅影三天内到军营自首，否则将这些女人统统充当慰安妇送往前线，然后梅镇鸡犬不留。女人们脚步沉重地踢打着麻石街道，仿佛踢打着在人们心头。人们虽然痛恨这些大户，也痛恨那些仗势欺人的太太小姐，但是他们毕竟是中国人。暗中盯着的人们个个咬牙切齿，但是毫无办法，空怀满腔悲愤。
十二
梅思庭面色晦暗地躺着唉声叹气，目光空前疲惫，头发似乎又白了些许，手里的书摇摇欲坠，管家匆匆跑来告诉他梅孝先他们来了。梅思庭目光冷悠悠地打向柴门，梅孝先等衣衫不整弓腰窜入，热切的目光碰触梅思庭冰冷的目光，搅扭着跌落泥地。梅孝先在梅思庭丈外止步垂首，后背上露出两根带刺的荆条，脸似乎从死人堆里捡回来。梅思庭将书放置竹椅上，微微挪挪屁股，端正身体问此来何事。梅孝先突然跪下双手合十，急切说，太爷，是我孝先对不住太爷，晚辈有眼无珠，可都是职责在身啊，是全镇三千多人的性命逼的啊，太爷能体谅晚辈吗？跟着梅孝先先后跪倒的乡绅齐声呼喊“太爷”。梅思庭再也坐不住了，站起来惊问又发生什么大事。梅思庭想到他们来肯定有事，没想居然以这种形式表示，他想到逼他们全家老少离开时候的绝情，何曾把他当太爷了！如此表示除非梅镇遭遇了空前灾变，有求自己，否则梅孝先和众乡绅不会自贬身份下贱到不齿地步，内心自然惊愕，脸上波纹不显。
荆条高高举在梅孝先手里，梅思庭瞧着并不接荆条，说，有话说，用不着古人那一套，起来说话。梅孝先诺诺连声，颤颤巍巍地爬起来，脸上泪水流出两条沟，将荆条递给管家说，太爷想什么时候惩罚，孝先随时恭候。梅思庭瞧着心有不忍，咽下嘴里的愤怒说，啥事？梅孝先嘴唇哆嗦着语言不清，身后的戴眼镜乡绅代替梅孝先说明刚刚镇上发生的大灾变。梅思庭听了阴霾覆面，低头不语。众乡绅恳求梅思庭救救他们的女人，神情垂死得像一只只瘟头鸡。
梅思庭背过身体，背对着众人，声音阴沉道，众位请回，恕梅某无能为力，请不要再拿小女做挡箭牌，小女可是众位的眼中钉，早已亡命天涯，就是梅某想出头也是心有余力不足。
太爷，姑奶奶可是叫日本人闻风丧胆的独孤大侠！
太爷，大姑可是女中豪杰！
太爷，我等有眼无珠，错怪了姑奶奶了！
太爷，姑奶奶可是活菩萨啊，那天乡场上要不是姑奶奶侠肝义胆挺身而出，不晓得有多少人被杀，有多少良家妇女被祸害啊，太爷！
乡绅们说得义正辞严，涕泪横流。现在的梅影在他们嘴里就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是舍身赴死的大义凛然。原来他们心里还存着如此圣神的判词，可是说在此时此地显得分外虚假，还滑稽。梅思庭明白他们都是为了自己才临时抱佛脚，想出手，却像深陷水井里的牯牛有劲使不出。他清楚，这些人是想女儿再次为他们牺牲，牺牲完了还不是……他的心在颤抖，不敢想下去。他痛恨自己，是自己的冲动和恶言逼走了女儿，现在是生事死都不知道，又能到哪里去找到女儿？梅思庭的为难似乎早就被来人料到，戴眼镜的说，只要太爷往城门上一站，保管大姑在一天之内现身。梅思庭没想到戴眼镜的如此歹毒，这是要把自己送给日本鬼子做人质，真正坏透了的烂瓤子。梅思庭仰面长吁，罢了罢了，看来我这把老骨头非要让日本人敲骨吸髓了。
镇前路上，众人挡住梅思庭的马车，不准前去送死。田磊等围住梅孝先等人大骂他们丧尽天良，为虎作伥，毁了人家女儿还想毁了年老的父亲。方嫂骂道，梅孝先，你枉披了一张人皮，怎么干出如此猪狗不如的蠢事，你们不是日本鬼子的良民吗，不是太君前太君后吗，不是要大东亚共荣吗，怎么你们的太君不拿你们当朋友了不拿你们当人了？梅孝先等人在众人群情汹汹里，老脸紫红，说不出半个字，像一只只丧家犬。
眼看走不成了，梅思庭站到车辕上高声喊道：父老乡亲们，为了我们梅镇的安宁，老朽父女愿意投身虎口，他们的家人也是梅镇人，也是中国人，救他们就是救我们自己，不要为难了，早一点救出他们早安宁。
不行，您去了就是有去无回！
您去了也救不回她们，日本人不是人是畜生！
我们不能再叫好人伤心又流泪，更不能无价值地牺牲！
不去，他们活该！平日里不是威风凛凛吗，不是欺男霸女吗？
梅思庭双手抱拳，高喊：众位乡亲，原先老朽也错怪了小女，认为她失节失贞，有辱门风愧对先人，现在老朽明白了，小女那是舍生取大义，救民于水火，那是大忠大孝，有女如此老朽值得了，列祖列宗有光彩了。
众人抬着泪眼喷着怒火盯着梅思庭。梅思庭泪流满面，一副慨然赴死的果决，说女儿尚且如此，老父何惜此衰残之身，但愿将来天下太平了，你们把老朽父女合葬于这东边山岗落日崖上，我们父女守着关隘保梅镇平安！说罢，不等众人反映，拿起马鞭狠抽马屁股，受惊的马拉着马车冲决而去，身后响起震天的哭喊、惨呼。
天边摇摇传来：我们死了，但愿乡亲们好好活着——
十三
众女人被关在一个尿骚扑鼻的屋子里，满室哭哭啼啼，一个个失去了往日的骄横，灰头土脸得像一群逃难的灾民。梅孝先小老婆呵斥众人，说黄军不会把我们咋样，是拿我们引梅家那个小荡妇现身，我们都会好好回家的。
一个女子道，早想到如此，我们就不该那么编排梅大姑，现在我们都这样了还有什么脸面说她！她好歹是杀日本鬼子的独孤大侠！
呸，啥子叫独孤大侠，骚货烂货，她也配跟咱们比，切，我们好歹完好。小老婆话还没落音，大门轰然打开，涌进来一大批日本兵。妇女们惊呼，互相扭抱在一切，浑身打着摆子。小老婆站立，笑对日本兵说，太君，我们都是良民，我是梅镇长夫人。当头的军官盯着小老婆嘎嘎怪叫，说夫人夫人好，来共荣共荣！上前抱住小老婆，小老婆惊叫、挣扎，还是被拖走。剩下的日本兵像饿狼张着血盆大口扑向一群惊恐的羔羊，惊呼、惨叫在军营里肆虐，那么苍白那么垂死，狂笑、怪笑在军营里横冲直撞，那是魔鬼的狂欢。
李湘林和方鲁一边一个死死抓着梅影的两只胳膊不松手。梅影刻骨地盯着两人，声音阴冷地说，就是死了也要救出父亲，不然我就是畜生不如。你们放开，你们怕死躲着。
李湘林、方鲁道：谁怕死了？李湘林说，要死也不是这个鲁莽的死法，我们要想个周全的法子，引开他们才好乘机动手。方鲁赞同说，往日我们用独孤大侠杀日本鬼子不都是采取多点呼应吗，他们哪次真正抓住我们了？梅影阴毒地分别盯了两人一眼，垂下脑袋。李湘林说，哎，这就对了。宫本绑着老父亲就是引你主动出现，清除你这个眼中钉独孤大侠。梅影似乎点了点头。两人放开梅影的胳膊，紧急讨论营救计划。梅影靠着墙壁闭上眼睛休息。
一个乞丐闯入，说宫本那狗日的放出话，梅小姐要再不出现，每隔一个时辰杀十个老百姓，还要……李湘林对乞丐摇手，指指睡着的梅影。乞丐凑近李湘林耳边细说。李湘林和方鲁万万没想到，就在他们商量计划的时候，梅影悄悄从窗户爬出。
十四
梅思庭吊在城门上方木笼里，宫本等站立城楼垛口，盯着下用枪赶来观看的老百姓。城楼和城门两边驾着机枪，如临大敌。一个戴金丝眼镜的汉奸在城楼高声叫唤，下面的百姓听着，笼子里的人就是你们所说的独孤大侠梅影的亲爹，谁和黄军作对就是这个下场。宫本太君说了，太君不想为难你们，只要梅影前来自首，你们会平安无事，如果执迷不悟，每隔一个时辰杀了你们中十个人。人群轰然，哭喊声震天动地。宫本瞧着从鼻子里哼哼怪笑，对着金丝眼镜挥手，你的告诉他们，叫他们跪求梅的。
是，太君。汉奸对着城下，声音撕裂地嚎叫，你们听着，求太君没用，还是跪下，跪下求梅影吧，求独孤大侠吧，她可是你们的活菩萨，她不会看着你们被杀不管！跪下跪下！
人群轰然跪了一地，声音嘈杂地惨呼，独孤大侠，救救我们吧！
看押的日本兵兴奋得嚎叫、怪笑。
笼子里的梅思庭悲愤地合上双目。
太阳火龙龙地炙烤着人群，绝望的哭喊声搅着热气喷向远方。他们无辜得像地上的蝼蚁，他们卑微地祈求生的希望。有人不跪，高声喝道，你们不要这样，这是日本鬼子的毒计，就是要利用你们当人质，引诱独孤大侠出来。独孤大侠可是我们民族的……砰的一声，那个有骨气的清醒的人倒在宫本的手枪下，枪口还冒着蓝幽幽的烟，宫本得意吹吹枪口，面露狰狞的笑。
众人咋听枪响，惊呆了，忘记了呼喊、哭诉。热血汉子身子摇晃着转身面对城楼，顽强抬起手指向城楼，说不出话，身体不甘心地向后倒下，灰尘四射。众人惊恐，大气不敢出。金丝眼镜狂躁地喊道，看到了吧，这就是不听黄军命令的下场，快点哭啊求啊，否则下一个就是你们。
哭喊声整齐地无目的地卷地扑出，涣散在苦难的土地上。
看，独孤大侠来了！不知谁惊叫了一声，哭喊声像一阵风快速远遁。众人游目四顾，梅影披着头发，腰间帮着一串手榴弹，一步一步从山岗上走下来，两只脚像两座沉重的山岳，砸地有声，土地震颤！很多年纪大的男女双手合十遥拜，活菩萨啊，救苦救难啊，大恩人啊！有人低低呼喝，快快给大恩人磕头。众人低头垂地：大恩人，活菩萨！
他们用他们仅能想到的仅能做到的，祭拜恩人。
热风掀开梅影的长发，脸色惨白，嘴角挂上轻蔑的微笑，脚步锤击地皮，地皮把震颤传导给每个人的身体，激荡心血。日本兵看到走来的梅影，端着枪呼啦一下子围上，看到梅影腰上的手榴弹和抓在手的引线惊恐地后退。
梅影走一步，鬼子兵惊恐地退后一步。
木笼里站着的梅思庭双手抓着木栅栏，拼死地高声喝道，女儿，好样的，老子有你这样的闺女死而无憾了！孩子，是爹不好，爹只顾着狗都不吃的所谓脸面，那样伤我儿的心，爹有罪啊，爹罪大恶极啊！
梅影站住，抬头盯着木笼，高呼，爹，有您理解就够了，女儿就能安心上路了。可是爹，女儿不孝，连带亲爹遭罪了，女儿给您磕头了。说着，梅影当地跪下，连着给梅思庭磕了三个头，脑袋把干燥的泥土磕下一个浅浅的凹印，凹印染着殷红的血，额头血粘着泥土。
梅思庭高叫，声音冲荡着空气，烈火般燃烧，说，儿啊，谁说忠孝不能两全，爹，今儿见着了！黄泉路上，我们父女作伴！
梅影高声大喝，声音尖利，像一把把锋利的匕首，直刺人们心灵深处，血呼啦啦流在每个有良心人的心里，加速血液的沸腾。梅影道：日本鬼子听着，我梅影就是你们要找的独孤大侠，是我亲手送走了你们四十九个东洋鬼子的命。现在，我来了，如果你们还有点日本武士的尊严，就放了这些老百姓，一切与他们无干！
好，我答应你。宫本得意非凡，朝城下挥手。围着的日本兵撤开包围圈。人们看到了生的希望，可是这个生的权利是一个弱女子用自己的生命和尊严换来的。人群不乏有明理有气节者，他们对着梅影再拜，高呼救命恩人。梅影朝他们微笑，挥挥手说，快快离去，鬼子不是人，防止他们反悔，快快走快走。众人哭泣着依照梅影意思，扶老携幼逃去。梅影瞧着悲惨又无奈的人们，两颗泪珠滑落地面，溅起两朵灰尘的花朵。
梅思庭哈哈大笑，说花木兰啊花木兰啊，哈哈哈哈哈哈……
宫本叫道，梅影，人我放了，该兑现你的诺言了。
梅影抬头大喝，你不是大日本武士吗，不是战无不胜吗，难道还惧怕我一个小女子！
宫本语塞，脸色酱紫。
梅影抓住机会说，我有两点，答应了，我立马卸下手榴弹，随你去报功领赏。
宫本轻狂大笑，说，好，哪两点。
梅影咬字准确，不疾不徐说，一，放下我爹，我们父女见面；二，将抓来的梅镇妇女送过来，我要看着他们离开，然后我随你处置。
宫本朝手下挥手说，放笼子，带上梅镇女人。
木笼在梅影注视里缓缓放下。
城里城外无数双眼睛注视着，随时准备着。一切出乎人们预料地发生了，留下的只有各自的良心和愧疚，还有一群和梅影一样的随时慷慨赴死者。
十五
所有的女人衣衫不整，有的衣服被扯破，鼻青脸肿，还有嘴角流血者，完全失去了往日的光鲜尊贵。梅孝先小老婆一惊一乍，絮絮叨叨，被扯破的胸衣搭拉着，脸上留着血迹，逢人就说，我是镇长三姨太，我没失身我没失身。惊叫，鬼呀鬼子啊！梅孝先闺女和两个儿媳妇按住她，闺女说，三娘，你没失身，我们都没失身……三人眼泪迷糊地看着众女，可怜兮兮。众女低头啜泣。
大门哐当打开，阳光汹涌而入，众女惊恐尖叫，浑身颤抖。那个城头上喊话的金丝眼镜蹬着马靴斜挎着王八盒子摇晃着身子闯入，后面跟着十几个端枪的日本兵。小老婆大笑着扑向金丝眼镜，叫着，我没失身我没失身。跪倒金丝眼镜面前。金丝眼镜抬起马靴大叫，去你老母，早就是黄军的玩物了，还他妈的装贞洁烈女。小老婆被瞪向墙角，脑袋撞到墙面，昏厥过去。金丝眼镜瞧都不瞧，大喝，宫本太君有令，放你等回家。众女惊恐地盯着金丝眼镜，谁也不敢相信。金丝眼镜大怒，咋啦，不想走，那好啊，外面的黄军可是等不及了。轰的一声，众女跌跌撞撞扑向门口。
街上疯跑着一群衣衫破片翻飞披头散发的女人，哭着叫着逃命。金丝眼镜和押解的鬼子兵走在后面。金丝眼镜大笑大叫，慢点慢点，跑那么快干嘛，又不是砍头，你们老爷都等着黄军的剩汤喝呢，哈哈哈。众女听了，停止了奔跑，脚步裹着心事重重，就像去刑场。金丝眼镜说，哎，这就对了，你们现在身份高贵了，黄军用过的女人，量你们老爷不敢慢待。刻毒的提醒，像重锤击打在众女心头，往日的骄狂、刻毒、不可一世死亡了，变回一群可怜可悲可叹的女人，她们深刻体会到了被迫、无奈、弱小。好几个女人又开始了哭哭啼啼，走成了一群悲惨的可怜虫。梅孝先家女人费力地拖着人事不省的小老婆，一路凄凄哀哀，往日的骄横落到烂泥淖里。
梅影和老父亲互相搀扶着矗立城门口，目睹女人们哭哭啼啼走来。梅思庭要上前，梅影拉住说，爹，不用管！梅思庭叹息一声说，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日本鬼子禽兽不如。
爹，畜生听不懂，省省吧。
众女见到梅影父女，特别是梅影绑在腰间的手榴弹，明白是怎么回事了，纷纷跪下，呼喊：恩人啦！梅影怒道，别假惺惺的了，还不赶快走，日本人要是反悔了，你们谁也走不成！众女一片低呼，像一个个丧家之犬跑过梅影父女身边。
看着快要到山岗的众女，梅影回头说，爹，您也走，有我在，他们不敢怎么样。梅思庭转身面对梅影，严肃地说，闺女，爹今儿长脸了，死而无憾！不要劝我，老爹陪着我的好闺女，生死与共！
突然城内枪声和爆炸声猛烈啸叫，梅影父女和日本兵惊愕，看向城内。宫本大喝，防止……没等他的话说完，城外枪声大作，子弹飞蝗般飞向城头，城门处十几个伪军突然朝身边的日本兵开枪。方鲁高声呼喊，梅影、伯父快跑。梅影明白了，这是李湘林方鲁他们在营救自己，带着爹跳下脚边的壕沟。反应过来的日本兵用重火力封锁壕沟，子弹冰雹那样密集，溅起一片片泥土的暴雨，压得父女两抬不起来头。忽然壕沟里窜过来三个伪军，梅影举起一颗手榴弹要同归于尽。伪军大喝，梅影，是我，李湘林。梅影松了一口气，晕倒沟壁，拉了弦的手榴弹嗤嗤地冒着白烟。李湘林纵身飞扑，抓过手榴弹压在身下，手榴弹在李湘林身体刚刚压住的瞬间爆炸。
天空黄橙橙，染了太多的血，硝烟在黄橙橙里弥散，血腥味罩着这片天地。
十六
血蒙蒙的斜阳撒了一路，男人女人走在血路上，一个个走得没心没肺。梅孝先发着垂死的尖叫，这可这么好这可这么好啊！腿一软跪倒泥地，仰面惨呼，祖宗啊，奇耻大辱啊奇耻大辱啊！梅孝先涕泪横流，拍打着泥地。
众人停下脚步，瞧着，谁也不敢上前劝说，因为谁也不知道拿什么劝说，谁都没有心情劝说，他们可都是奇耻大辱的同路人。一个女人咬牙切齿地说，都是你们弄的，整天仁义道德，睁着双眼说瞎话，生生的把一个忠烈女子说成是荡妇是水性杨花，败坏了梅镇侮辱了祖宗，还赶人家走。这下好了，都是荡妇了，你们这些老爷都戴上日本人的绿帽子了，看你们今后怎么办！
一直被人抬着的梅孝先小老婆从担架上翻身下来，她现在不疯了也不半死不活了，瞪着牛眼鄙视斥责的女人，散泼地大叫，咋啦咋啦，胡咧咧啥，啥叫荡妇，老娘身子干净净，拼死保住了身子，要不老娘也不会被打成这个样子！梅孝先家女人一起帮腔，都说他们都保了清白。那个女人哈哈大笑说，好啊，别扯臊了，脱了裤子叫你们男人查验，敢吗？顿时叫骂声四起，众女扑向怒斥的女人，揪头发扯衣服扭打，混乱一团。梅孝先拿过身边一个枪兵的枪朝天开了一枪，大喝，够了，还不够现眼吗？
众女人松手垂头。小老婆气咻咻说，老爷……
闭上你的臭嘴！梅孝先将枪扔给枪兵，拍拍手，厉声道，回镇里谁也不准说说……说这个事！谁说了就沉谁的河！听到没有！众人稀稀拉拉应和。梅孝先大喝，听着，这一切都是梅思庭家那个劣畜闹的，她才是梅镇的大罪人！
小老婆说，对对，一切都是那个梅影的罪恶，她是我们梅镇的公敌是梅镇的耻辱。大家不要互相针对，梅影才是我们受苦受难的根源。
戴眼镜说，对对对，大家统一说辞，这样，我们回家就没事了。听镇长和三姨太的，记住，梅思庭他们家才是我们的公敌。
众人轰然称是。
十七
梅镇四处浓烟滚滚，火光映红了半边天，燃烧的爆炸声此起彼伏，叫骂、哭喊声震得月亮闭上眼睛。
大榆树下挤满了战战兢兢的男女老少，四外的火把不断滴着血红的泪滴，空气里蓄满了死亡的腐败。宫本的脸在火光里摇晃，血红、暴戾，狠毒地盯着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男女老少。梅孝先等乡绅在刺刀的押解下，躬身垂头站在宫本面前，乖得像三孙子。宫本上前抽出指挥刀在梅孝先脑袋上比划，梅孝先妈呀一声跪倒地上，身子像狂风中的小树叶。宫本哈哈大笑，如厉鬼啸叫，插回刀，伸出手拍拍梅孝先的脸，说你的粮食大大的，送给黄军。
梅孝先点头如捣蒜说，有有，梅某倾尽所有，亲自给黄军送去送去。
宫本指着男女老少，说，他们的全部杀掉。
梅孝先急急巴巴说，太君太君，他们都是良民，大大的良民，梅影才是反抗分子，梅影该杀，她的家人该杀！
人群里有人高喊，你放屁，梅影是好人、恩人。
好些人呼喊好人、恩人。
宫本朝天空抬抬手，一梭子子弹掠过呼喊的人群头顶，很多人趴到地面颤抖不已。
梅孝先抬头惊恐地，太太君，我我说错了？宫本抓着梅孝先衣领提溜起来，对着梅孝先的脸咬牙喷射吐沫星子说，你的良心大大的坏了，梅校长救回了你们的女人，你还要杀梅校长？
梅孝先蹬着牛卵的眼睛，他搞不懂宫本怎么替敌人说话了，惶恐地说，是是，太君说得对，梅校长是好人好人，我是忘恩负义的畜生畜生！
那你就该杀！
梅孝先惊愕，气结，扑通跪倒，爬行宫本脚下，哭诉说，太君太君，我该杀，可是我能为太君办差啊，为太君效劳啊，太君您说，我天亮保证亲自带人送粮食到太君的军营。
宫本哈哈大笑说，东西的要，人我也要。
人？梅孝先惊恐地说，太君，我保证效劳，人人人……梅孝先啰嗦着。宫本暴怒，指着众人喝道：喊，叫梅影救你们！
哦，太君，我知道了。梅孝先飞快爬起来，转过身对着众人，大喊，大家一齐喊，请梅大姑出来救我们，不然我们都没命了。快喊快喊。梅大姑，梅菩萨，梅镇父老乡亲求求您了，出来吧，您出来了，三千多条命就保住了。喊啊快喊啊！
哭喊声震天动地冲击而去：梅大姑、梅菩萨在梅镇上空旋转，死亡扑着翅膀乱闯，怪诞地扑打着群山，月亮滴下清冷的泪水，在火光里虚化。
梅影从大榆树背后走出，立即引出群呼：梅大姑！
众日本兵端枪对着梅影，如临大敌。梅影走得地动山摇，地皮嘎嘎怪叫，脸上光影奔腾，眼睛平和地盯着众人，似乎有千言万语要告诉乡亲们，却一句话没说。
学生惨呼，梅老师。一片凄惨的哭泣。
大姑，您老不该出来，留着您能给我们报仇。梅奔捂着耳朵推开人群跑出来阻拦梅影，叫两个日本兵拦住。梅奔放开捂住的手，高喊，大姑，侄儿梅奔以前错了，我不该认贼作父，我们这些人死有余辜，不值得救，你救了他们，事后会反咬一口，不值得不值得啊，我们梅家的大姑奶奶！
砰的一声，梅奔张着嘴巴固定了垂死叫喊的面容，血从子弹击中的洞里汩汩流出，仰面朝天倒下。乡场上又是一片惨呼，人们怎么也没想到猪狗不如的梅奔，在关键时候挺身而出，勇敢地死在宫本的枪下。
宫本将王八盒子插回，朝着走来的梅影虚弱地怪笑。梅影站住，从容不迫地说，宫本，放了乡亲们，我跟你走。
吆西。宫本朝身边的军官耳语。军官大喝，撤退。
鬼子兵潮水般四散，空气骤然冷却。
梅孝先等跪在地上爬不起来。乡场上哭天抹地，人们只能用这个最直接的最无奈的方式感谢救命之恩，没有谁再敢说梅影的不是。谁也没想着离开乡场，梅孝先的女人低着脑袋躲在人群缝隙里，再也不敢耍横。
人们朝着出镇的方向跪着，一双双泪眼仿佛穿越黑暗陪着他们的救命恩人，他们仅能用这种方式表达对梅影的感激、崇敬，还有哀悼。他们心里都明白，梅影一去将再也不回头了。
轰的一声，镇外闪现灿烂的红光，璀璨如节日礼花，铺天盖地照亮了山河大地。
后来人们才从惊吓得连夜逃跑的一个小汉奸嘴里得知，那晚，梅影站到落日崖的山岗上朝着梅镇凝望，宫本来拉他走，梅影乘势抓着宫本，拉响了衣服里面的炸药，不但炸死了宫本还炸死了身边四五个鬼子。说梅大姑就是我们这块土地上的神。
十八
梅镇人找来经验丰富的退休仵作，将带着梅影血衣碎片和可能的骨头残片，归拢一处放入棺材。
出殡那天阴风惨惨，日色无光。全镇男女老少凡是能走动的全体出动，四外的村镇听说了来了很多人，连闻知此事的国民政府和共产党游击队都派了好些官员代表，前来为梅影送行。附近的三十八团团长亲临，带着一个连兵力护送梅影出殡。
梅影的棺木缓行在古老的梅镇街道上，白色的人群簇拥着棺木。人们用泪水洗面，用啼血感恩，用怒火宣誓。梅影死了，尸身残破，换来三千多条生命活着；梅影倒下了，三千多条生命站起来了。
山河哭泣，群山垂首，漫空飘舞着圣洁的雪花。
遵照梅思庭意思，将女儿梅影下葬在梅镇出山口落日崖上，看着梅镇，守护亲人。
古老的梅镇涌来上万人，还有漫山遍野持续赶来的扎白戴麻的人们，青绿的山被白色覆盖。他们为不屈的精神感召，他们为受尽屈辱还守护人民的灵魂送行。据说，梅影是在突然一片血红的阳光下下葬的，棺材落土，血红突然消失，剩下的是上万人的悲痛。
方鲁挖来一颗梅影最喜欢的并蒂山百合，小心栽种到梅影坟头。山百合清雅、高贵，一尘不染，在微风中含着微笑，像一面猎猎招展的旗帜。
好些学生哭晕，好些女人哭得气息奄奄。梅思庭夫妻坚持到女儿坟头堆起，双双晕倒坟地，被人抬回。梅孝先等长跪坟头，叫方嫂、田磊抓起，怒斥。梅孝先惊颤地后退，脚下一滑，顺着落日崖缓坡滚落，摔折了腿，从此躺在家里，直到抗战胜利后在出来过一次，于终日惶恐惊惧里死去。
方鲁栽种好山百合，神情严肃地对着坟头三鞠躬，庄重地说，梅影，那天早晨在河滩上，你说你希望能跟最喜欢的人办一场醉心的婚礼，尽管这里不是河滩，也没有婚纱，但是，我知道你是最喜欢我的，我曾经那么无情地伤害你，导致你的离家出走，希望你能原谅我。希望我们能在九泉之下举办那场醉心的婚礼。
啪的一声爆响，子弹划裂天幕，拖出悠长的尾音。方鲁的手枪抵着太阳穴，在众人目瞪口呆里徐徐倒下，脸上含着微笑房建辉
一
梅镇像头温顺的卧牛，静静地卧在群山怀抱中，浑身上下披绿裹青。麻石板街道被夜露洗得水滋滋亮汪汪，两边排列的早点铺炉火烘热了空气，唤醒了梅镇的早晨。
早起讨生活的人们用身体挖走挡住他们前行的浓雾，又在身后旋转出一朵朵雪莲花，诱人的吆喝声在初日的抬爱里温暖地舒展。镇中有一块不大不小的很有来头的乡场，偏后矗立一颗似乎和古镇同龄的老榆树，巨大的冠盖庇护了乡场，清朝那会用作贴告示和砍头的去处，后来延续了贴告示的传统，免除了杀人的功能，代之为开大会的聚集地，对面是绿茵拱卫的镇公所。挨着镇公所是一座拱背吊满青苔的小桥，清幽的河水绕一个弯划过新开的小学堂，甩向深山的怀抱。
阳光赶起群山的青翠倒立河水里，几只大白鹅嘎嘎叫着踏波掠浪，脚掌下快速开放一串青亮的水花，掩翅在两只翠羽鲜亮的鸭子身后。鸭子丝毫不以为意，专心埋头对着一丛银红色水中根须一通咕咕噜噜，搜食隐藏在根须间的美餐。河水绿茵茵地微笑，洁白的山百合不辞肥瘦地打扮着河滩，卵石在阳光下闪着温润的光泽。
年轻的梅影和方鲁并肩拥着温情漫步河滩鹅卵石，面对此情此景，他们很容易走出一个婚姻的完美。梅影抬手将一绺微风抓下的鬓发掖进眼镜腿里夹住，微笑牵着山光水色，她接受刚刚回国的洋博士方鲁之约，来到清晨的河滩，方鲁说要商量他们的终身大事，定下了他要立马返回重庆就任，抗战时期时间不等人。尽管他们来此目的明确，却谁也没有说正事，脚步徜徉在山水的舒美中，都不想破坏宁静、和平、阳光送暖的早晨。
梅影弯腰折了一支并蒂山百合，嗅着欣赏着，转向白西装白礼帽斜纹紫红领带的方鲁，送出绿茵茵的微笑说，看出什么了？方鲁从绅士的微笑里探出思想，费力地解读山百合，说她是白色的新鲜的。梅影说对也不对，你这个留法博士难道就学会这点浪漫？方鲁笑出不好意思说，我是学习军事的不是去进口他们的浪漫。那你说，我洗耳恭听。梅影笑了，笑碎了一河水，河水亮银子那样怂恿铺排。梅影收住笑说，你就没看出圣洁、高贵、顽强。方鲁哦了一声，像个开蒙的童子，说，那梅校长梅老师能不能为方某启蒙一二。梅影夹夹灵动的眼皮，微笑从嘴角滚落，说你没看出她们在任何地方任何环境里都能生长？河滩上山岗上到处都是她们的家她们的亲人。我是老师，我说一，你去反二反三吧。
方鲁微笑着推推鼻梁上的眼镜，说看来我这个洋博士要好好地解决水土不服了。方鲁起大早来河滩上可不是为了增长学问，他要在感情的热锅里炒出关于他们俩的未来幸福，这也是他在重庆的民国政府报道后就马不停蹄赶回来的原因，希望把小时候方梅两家定下的娃娃亲落到实处。梅影可是留过日本的学生，热心于教育，故而坚辞省府邀请回乡办了小学堂。方鲁不仅要摘婚姻的果实，还要设法打通梅影的思想和他一道去重庆。梅影不和方鲁讨论去重庆的事，指点山水树木花草说事，这里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情意满满。方鲁努力保持绅士风度，希望自己的热乎融化梅影的小心态，绅士地吸收梅影的芳心。梅影学生头上一缕头发再次调皮地滑落，只得重新将她们按捺进本该的座位里，嘴角掀开胜利的微笑，目光里绿意翻涌。方鲁有些急躁了，很想说出自己的大道理，看到梅影走在诗意的微笑里，只好在心里缓释急躁。梅影继续踏着小碎步，走出了温良恭俭让，好像忘记了让方鲁举一反二反三。
山亲爱地拥抱河水，舒展出一副宽大的绿色风景画，一两条小鱼跃出水面，似乎在向鹅们鸭们叫阵，远处几个牧童弃了牛儿不顾，尽情在沙滩上追逐、嬉戏，欢笑声撞进白云的怀抱。
梅影抬起笑意温和的脸庞，目光在画卷上移动，突然打向远处的追逐，把笑洒到他们的欢笑里，扫一眼急迫期待的方鲁，说，方大博士我是个小女子，只喜欢家乡的山水，希望生活在青山绿水的平静里，远离山外的炮火连天。
方鲁推推鼻梁上的眼镜，耐着性子问，难道一个留日学生就没有自己的理想，过着随遇而安的古老日子，这还是新女性吗？山外的炮弹迟早要落到山里，那时候你还能这么恬静、悠然？
梅影站住，瞧着倒映在河水里的蓝天说，理想，呵呵，谁没有理想，我的两个理想之一就是办好镇上新开的小学堂，听到孩子们朗朗的读书声就是天下最美的事，他们长大了会走出大山，去……梅影截断话语，弯腰捡起一块卵石砸进镜子般的河水，河水敞开了一朵喇叭花，飞溅的水珠落下重新砸开了一圈小喇叭花，清亮地笑出满河的畅快，河水的笑音在水面游行、飞越，连接青山扑向蓝天。
方鲁背对着河水挡住梅影的视线，坏笑着逼问梅影第二个理想是什么。梅影笑而不语，再次拾起一块扁平的卵石准备撒手河面，方鲁张开双手不让梅影投掷，说，有理想是好事，难道还怕说出来。梅影丢下卵石，拍拍手掌，目光越过方鲁头顶，投向远山的清越，迷蒙了双眼梦幻似的说，我希望在这里在一个宁静的下午，和我所喜爱的男子举行一场醉心的婚礼。
啪，方鲁拍手掌激发出温暖的脆响，说，那最好，别开生面别开生面，肯定终生不忘！我们俩在这一点上终于找到共同点了，太好了！
啪——勾——突兀、惊颤，拖着尖锐的啸叫撕裂群山的静谧，那是死神传送的请帖。方鲁和梅影终止了调蜜，目光打向声音发出处，那是牛头方向，那里连接山外的道路，火药爆发出强劲，推送子弹划破蓝天。方鲁惊呼，三八大盖，日本人来了！
枪声接二连三下着狗崽子，牛头那边呼喝声直冲云霄，惊恐的绝望的呼叫震动群山，整过镇子跟着震颤、慌乱。梅影急切地说，方鲁，我要去学校。不等方鲁回应，撒腿跑向能看到青绿覆盖下的部分白墙黛瓦。
“鬼子来了！”成为梅镇这个早晨永久的惊恐。
方鲁大喊，梅影，回来，日本人马上就到了，赶快往山里跑！
梅影裙裾翻飞，像一朵速开的蓝色山百合，像一面烈烈招展的旗帜，摇摇送来你走吧，那里有我的学生还有同事！梅影跑得飞快，和刚才判若两人，她在和死亡争抢时间。
进镇子的麻石街上男窜女叫，街面横躺着白的绿的红的各色吃的用的，还有躺在炸坑旁边血呼啦叽的尸体，硝烟弥漫。窝在店铺石阶台上女尸流着最后的血，烧饼摊子倒地旁边的店铺燃烧着大火，黑烟翻滚，冲天而起。啪勾不停，每啪勾一声，准有一个活生生的生命倒下。街口冲进来一群端着长枪戴着黄色招魂耳帖的嗷嗷怪叫的两条腿畜生，枪口冒着硝烟，刺刀上滴着殷红的血，他们见人就杀见东西就抢。两个黄衣畜生抬着一个拼命挣扎尖叫的妇女往门里窜，嘴里胡乱地大笑怪叫，一个鬼子兵枪刺上挑着一个四肢在空气里徒劳乱舞的婴儿，高声大笑大叫，几个围观的日本兵跟着胡叫怪笑。
大火四起，浓烟覆盖，叫声哭声和残忍的笑叫声构筑了梅镇灾难的全景图。
梅镇似乎醒在睡梦里，醒在枪炮的教训里。善良的人们似乎没来得及看清对方，就消失在子弹的扑击中。
这天，永远定格在公元1939年5月6日，湘西一个古镇的早晨。
青山绿水不再静谧优美，和平的阳光再也照不进古老的梅镇。
二
习惯生活在安步当车的千年古老里的山民百姓何曾遭受如此劫难，大部分人纷纷逃亡深山之中，暂时没有逃走的没头苍蝇样乱窜乱撞，烧香拜佛的人不在少处，佛祖非常吝啬他的无边佛法。
学校里早已乱成一锅粥，狼奔豕突，惊恐的哭喊声代替了朗朗的读书声。枪声咋起时，几个男女老师正带着学生准备排练梅影编写的抗日剧《血色》。初闻枪声，一个男老师还开玩笑说，这可是绝好的背景声响。随着更多的枪声还有炮声传来，玩笑声熄灭，惊恐挂到每个师生脸上。枪炮声下的惊叫、镇民的拼死逃跑给他们上了一节惊心动魄亡国课，慌乱哭喊改变了校园。院中竹林边，好几个女生抱团哭啼，余下的学生围住老师张着惊恐、希望的眼睛。老师们没了主意，一个女老师抱住另一个女老师哭泣。有人拉开校门，众人跟着逃出，很快退了回来，个个成了惊弓之鸟，五官变形。那个带头拉开门的田磊老师，狠狠闩上门，大叫，完了，鬼子兵冲过来了，怎么办啊，赶快想法子啊。
都不许哭！梅影如天兵天将突然降临，紧急大喝，说哭喊没用，反而给鬼子指示了方向，别哭别喊，跟我来。哭喊声随着梅影的镇定降温。梅影脸色煞白，胸口剧烈起伏，她是从河滩的爱情温柔地直接冲进可能随时丧命的火坑里，她要挽救她的学生。她的话镇住现场，绝望中的师生像找到生的寄托。梅影指挥老师们带着学生往学校后山跑，她断后，为师生的脱离拖延时间。田磊要和梅影留下来拖延时间，梅影厉声说，保护学生是你最大责任，不要叫我担心。田磊流下眼泪说，是，校长，我拼了命也要送他们走，你你也要……
别婆婆妈妈的，还是男子汉吗，快走！梅影柳眉倒竖，平时的循循善诱、温和的梅影不见了。门外叽里咕噜大叫，砸门声此起彼伏，门板嗦嗦颤抖。梅影上前一把推走田磊，大吼，记住，保护学生是当老师的责任！田磊抹了把眼睛，扛起一个吓晕的女生窜出后门。
梅影站立院中，整理了一下衣服，严肃地盯着被暴力摧残的门板，镇定得像一座巨石。门板哗啦一声向门内倒下，一群凶残的日本兵端着枪冲进来围住梅影。梅影在日本兵冲进来的瞬间身子哆嗦一下，随后稳住，迎着快要刺到脸上的刺刀丝毫不退缩。残暴的鬼子兵歇斯底里，抽回枪，准备将刺刀刺进梅影胸膛，被一个挎着腰刀的军官制止、训斥。鬼子兵收回枪，哈依一声退到一边侍立。军官朝围着的鬼子兵挥挥手，鬼子兵收枪撤围。军官上前用半生不熟的中国话说，你的梅校长？梅影急速打量军官，大义凛然道，是，本校不欢迎你们，请你们立即出去。军官嘿嘿笑说，我们是来帮助你们建立王道乐土，是朋友是客人，留学大日本帝国的梅校长难道没学到一点点礼貌。梅影冷笑，说有端着枪闯进来的客人吗，拿着刺刀威胁主人这还是朋友吗，这就是你们要建立的王道乐土？军官尴尬，脸色血红，尴尬地笑，说，我们不讨论这些，你的老同学在等着，我们是奉命邀请。请！梅影看一眼学校，平静地说，带路。
粗大的大榆树干上绑了七八个壮汉，鬼子兵端枪警戒。乡场上站着一两百哭哭啼啼男女老幼，鬼子兵用刺刀围住，四外高处架起几挺歪把子，虎视眈眈。树旁石凳子上坐着一个中佐鬼子军官，指挥刀立在岔开的两腿之间，一双戴白手套的手按住刀柄，瞪着三角眼欣赏他营造的这幅画面，得意在他脸上流窜。身后站立两个军官，脸上凶神恶煞，侧面躬身站立一个头戴日本军帽着中式衣裤挎盒子炮的中国人，他就是镇上梅老妖的儿子梅奔，因为吃喝嫖赌叫梅老妖赶出家门的败家子，后来听说去了东瀛岛国，没想到十年后成了鬼子兵的狗。
人群后面响起一阵叫骂，人群分开。鬼子兵押着绑缚着双手的梅影进来。众人惊呼，纷纷垂下头颅。田磊和几个男女学生随后押到。
梅影走得大义凛然。押解的军官跑到中佐面前讨好地报告一番，中佐放出微笑站起来走到梅影跟前，说，梅影小姐，没想到在这里见到老同学，难得难得。对不起，都是手下鲁莽，怎么能这么虐待老同学呢。伸手要替梅影解开绳索。梅影沉静地说，不必，这里只有中国人和日本人，没有其他的。中佐诞着脸皮呵呵笑说，误会误会了，我们是来大东亚共荣，建立王道乐土。梅影冷笑，目视现场，说，宫本，这就是你们的共荣，刺刀下的共荣？看着还在冒烟、燃烧的街道和街道上的尸体冷峻地说，这就是的乐土，鲜血、尸体、燃烧的乐土？畜生也讲乐土！
“八嘎”！宫本身边站立的军官狠狠打了梅影一耳光叫骂。宫本抬手制止，脸像个皮蛋，嘿嘿冷笑，指指大树，指指现场的人群，说，我今天只想和老同学畅叙同学之谊，没想到老同学如此不给面子，我是个说话算数的人，这些人是死是活都在老同学你的一念之间。如果答应和我回兵营，这些人马上自由。宫本抬手一招，身后躬身站立的梅奔扯着嗓子对众人道：宫本太君说了，这次来是诚心邀请梅影小姐去军营一叙，商谈建立大东亚共荣事宜，造成现在的不愉快都是不理解造成的，只要梅影小姐，不对，应该是梅影校长，梅校长要是过去商谈，你们不仅不会死而且还能好好地活着，等梅校长和宫本太君商谈好了，我们就是一家人了，你们可都要感谢梅校长啊！
人群里戴着瓜皮帽弓着细腰留着山羊胡子的镇长梅孝先扯着公鸭嗓子大叫，梅大姑，您就答应了吧，您答应了就是我们梅镇的活菩萨，观世音在世啊！好些人跟着附和，喊道，活菩萨啊，答应了吧。梅奔大喊，对，梅校长就是观世音菩萨，她答应了，你们就活了，能过好日子了！
凭什么叫一个姑娘担负这个天大的重责，你们你们还有人性吗？田磊怒声大喝。一个鬼子兵上前打到田磊，几个学生惊呼，护住田磊。中年妇女方嫂大喝，田老师说得对，我们这些人的生死怎么能搁在梅校长一个女子身上，你们这不是帮着鬼子逼梅校长吗？你们你们，还是人吗？镇长身边几个女人上前按住方嫂，一个三十几岁妖娆的女人用帕子塞住方嫂的嘴，阴沉地威胁说，方嫂，你还要不要你的烧饼铺子了。被堵住嘴巴又被人摁住的方嫂挣扎，呜呜地说不出话。
宫本看着现场嘿嘿冷笑。梅影怒喝，宫本，你还有人性吗？
宫本哈哈笑，说，我从来不强人所难，至于人性嘛，那是战争的人性。回头对围着那几个捆绑大汉的士兵挥挥手。啪的一声，一个大汉死在鬼子兵的子弹里。现场大乱，哭喊嚎叫。鬼子兵一阵紧急拉枪栓声。梅奔大喊，肃静肃静，难道你们真要惹怒黄军，统统给黄军做活靶子吗？梅孝先大喝，安静安静，不要惹怒太君！
梅影胸口起伏，脸色血红，对着宫本大喝，宫本，你要是一个军人，冲着我来，给我一颗子弹！
宫本哈哈笑，说，这可是你说的。
校长！学生惊呼。
啪的一声，又一个大汉垂下脑袋，血从胸口汩汩流出，宫本击毙的。全场死寂，睁大了眼睛盯着，惊愕、悲愤。
畜生！梅影怒骂。
梅孝先大呼，大姑，您不能再激怒太君了。求求您了，梅家姑太太！
姑太太，求求您了。梅孝先身边的几个女人齐声呼喊。
梅影盯着她们，激怒道，你们你们。梅影不知道说什么好。
宫本重新走到梅影身边皮笑肉不笑地问，怎么样，老同学，还是不愿意？梅影不愿意和宫本多说一句话，后背对着宫本。宫本盯着梅影的后背恼怒，转头对身边军官耳语。军官招来两个鬼子兵耳语。两个鬼子兵狂笑，放下枪，脱光了上衣。众人看着胆颤心惊，女学生和姑娘们或扭头不敢看或闭上双眼，呼吸凝重，空气仿佛在剧烈燃烧。鬼子兵脱得只剩下一条裤衩，推开前面的男人，一人一个抓出来两个十几岁的少女。少女大哭大叫，众人激动惊呼，想上前救护。鬼子军官对天鸣枪，众人惊恐后退。两个鬼子兵将少女带到大树下，在众目睽睽中按倒她们，骑上怪笑怪叫。
住手！梅影冲着宫本大喝。全场死了般，目光全部集中到梅影和宫本身上。宫本诡秘地笑。梅影决死地说，放开她们，我跟你走！
宫本嘎嘎怪笑，对大树下挥挥手，拍手说，早说，这一切都不会发生，请！
梅影转过身深情巡视在场的梅镇人，目光所到之处响起一片哀嚎，人们多么无奈多么可伶。梅影目光落到学生脸上。学生哭喊道，梅老师，您不能去！梅影闭上双眼，两滴泪水从眼角滚落。
梅影走了，走在一群蝗虫的队伍里，走在阳光惨淡里，走在满街尸体和烟熏火燎里。
三
日本兵满载着战利品撤走了，后面的一群兵还烧了几家房子，在狂笑里踏着梅镇人血迹走的。
梅孝先和他身边的几个女人兔子样窜回去，乡绅们看一眼大树摇摇头走开。乡场上人群哭哭啼啼扶老携幼散去。留下的是那些死了人的苦主和被绑着的家人，方嫂和田磊，还有哭泣的学生们。方鲁冲进现场目睹悲惨，看着参天大树，目光在燃烧，双手举过头顶嚎叫。
镇公所里斑斑驳驳，像个垂死的老人，阴气裹着发霉的空气，播弄死亡味道。梅孝先坐在太师椅里和众乡绅喝着茶商谈事情，好像根本没发生过灾难性事件，两个儿媳一个女儿和一个小老婆妖妖娆娆围拱着有说有笑。小老婆嗲着嗓子说，早知道黄军动用这么大阵仗只是为了一个梅影，还不如早点绑了送过去，免得全镇鸡犬不宁。女儿说，是啊，我瞧着就不舒服，一个女子不在家学女红，办什么新式学堂，镇上好像就她一个能人，这下好了，伤风败俗了吧，自找的。小老婆笑得热气噗噗，说，这下好了，梅思庭那个老东西攀上日本女婿了。大儿媳笑着说，三娘，说错了，那是日本人大公众的女婿呢，那可是一个兵营呢。
喝茶的乡绅有人摇头，有人放下茶杯脸色难看。
够了，都给老子滚，我们说正事。梅孝先听到她们说得不像话，看到乡绅们不满，只得赶她们走。
小老婆扭着水蛇腰不屑地说，媳妇们，跟小妈走，切，就这点能耐。梅孝先摔了茶碗，碎了的瓷片翻着筋斗飞溅，落出一片细碎的闪耀，眼睛瞪圆像要吃人。众人大惊。众女人这才悻悻地扭着屁股走进耳门。
抱着水烟袋乡绅问，要是梅思庭回来追问，我们怎么说？他们家可是有十几条枪。众乡绅附和，惶恐不安。梅孝先拍了桌子，拉着公鸭嗓子说，追问，追问啥，有本事到日本人哪里追问去，今儿这场大灾，根子都在他梅思庭身上，他要不把那丫头送到东洋上学，能认得那个叫宫本的吗？要不是跟宫本勾勾搭搭，他能带着兵来祸害咱们？众乡绅惊愕，张着嘴巴说不出话，目光可怜又可嫌地盯着梅孝先。靠梅孝先身边坐着的戴一副黑框眼镜的刀削脸连忙笑着说，梅翁目光如炬，看得透彻深远，归根结底还是他梅思庭种下的劣根，门风不正，怨谁！
乡绅们有叹息的有附和的，一场邪恶的闹剧在笼子里躁动。
方鲁气冲冲走进公堂，指着众人大怒说，你们你们可都是梅镇的头脑，出了这么大祸事死了那么多人，现在梅影为了保全你们被抓进日本兵营，你们居然还坐在这里喝茶说笑，你们喝下的可是他人的血泪，肠子不烂吗，还笑得出来！
戴眼镜的站起来愠怒，说你可是方家大公子还是留过洋的博士，怎么可以如此咆哮公堂？圣贤之书读到狗肚子里了！
去你妈的圣贤之书，圣贤之书教你见死不救，教你们把一个镇的安危推给一个弱女子！方鲁毫不退让大骂。啪，梅孝先拍桌子咆哮，这里是镇公所，不是你撒野的地方。方鲁盯着梅孝先，眼睛里充血，步步紧逼，咬牙说，哦，镇公所啊，死人了管不管，弱女子被抓了管不管，梅影把自己交出去了，就是为了换得你这样蛇蝎心肠的人活着，太不值得了！梅孝先双眼惊恐步步后退，脸色灰败。方鲁一把薅住梅孝先衣领，大喝，你到底救不救梅影？四个枪兵突然闯入抓住愤怒的方鲁。枪兵是戴眼镜的看到情况不妙，出门招呼进来的。见到枪兵，梅孝先活过来了，声嘶力竭道，拉出去拉出去！
方鲁挣扎着大叫，你们要还是人，要是还有一点点人性，就赶快组织人救梅影，梅影怎么说都是你们的救命恩人！
大榆树下，方嫂手里捧着写有“梅影长生”的木牌，带着学生们和田磊走近树干，把木牌恭恭敬敬放置粗大的树干下的石桌上。田磊带着学生在牌位前摆上香炉和祭品，点燃香插入香炉里。众人退后几步，方嫂双手合十跪下，田磊和学生跟着跪下。方嫂念叨着：大慈大悲的活菩萨梅影，梅大姑，您救了全镇的性命，但愿佛祖保佑您平安无事！学生哭泣，呼喊梅老师！田磊满面泪水说，梅校长，但愿您吉人自有天相，平安渡劫，我们都等着您回来呢！方嫂止不住嚎啕大哭，哭声响成一片，震撼大树，树叶似乎在嗦嗦颤抖。他们身后跪了黑压压一片男女老少，一片哭声。
青色的香烟绕护着哭喊声，震撼整过梅镇，日光惨白，流出殷红的血泪，血红蒙住了天地，风吹响了树梢，呜呜咽咽。
方鲁突然跑过来，抓起跪拜的田磊，怒喝，跟我走！
四
星星像从天幕的破洞里钻出来，繁密地滴着泪珠儿，月亮垂死地斜吊在天幕上，张着半边脸悲惨地瞧着人间。
房间里灯火迷糊一片，家具上像被涂抹了一层黏糊糊的死亡气息。梅影合目坐着，脸上全无血色，像个雕像。桌面摆放着糕点、水果，仍然保持它们的原始。门口两个背抢的日本兵锁住了梅影逃生的可能。自从离开乡场的第一步，梅影就没有打算逃跑，想着如何去死，只有死能解脱一切。一个被日本鬼子抓走的年轻女人，就是逃出去了很难消解那些怀疑的目光，如其忍受别人的怀疑活着还不如死了干净，到了如此地步再想别的那是虚幻的无益的，只能徒增心理负担。她想着如何有尊严的死去，她甚至想到被宫本五花大绑押解刑场，在枪弹的爆响后看着亲爱的蓝天微笑着倒下，倒在山百合的怀抱里，但是心里无数次想着自己的遗憾，再也没机会兑现在夏天的傍晚在美丽的河滩上和自己最爱的男人对着青山、河水还有山百合举办一场醉心的婚礼了，她只能在心里无数次设想那个热切的醉心场景。
一阵沉重的马靴敲击木质楼梯声强烈抬升，楼梯在强暴踢打下哼哼唧唧，像个濒死的病人。梅影呼吸了最后一口人间的空气，等待终极降临。上楼的是宫本，暴虐的马靴声就是宫本残暴的释放，宫本上次在这里带着暴怒离开，留给梅影一个最后的考虑。宫本的马靴踩着中国人的苦难和鲜血跨进房门，随手关闭了它，房间构成一个密闭的恐惧，空气瞬时坚硬。梅影继续保持死亡状态，灵魂似乎脱离身体飞升，在看不见的空中盘旋。宫本这次没有对梅影歇斯底里，马靴踏得轻柔，嘴角似乎挤出微笑，从木质化的空气里迅速传导给梅影耳朵。啪挲，像是一叠轻飘的纸片打击桌面，拍出来的风撞击梅影胸口，血液在血管里四处奔突，血管飘摇着随时爆裂。梅影咬着牙，忍受剧痛，脸色血红。
看看吧，他们都是你的亲人。宫本轻描淡写地笑了，那是吃人后张着血红的口说的，血腥扑鼻。梅影似乎嗅到亲人的熟悉，眼皮跳动，还是开启了眼睛，桌面散落着爸爸妈妈和七岁小弟的照片，这是宫本的恶毒和无人性，用家人来威逼。梅影感到自己像个大海中在狂风暴雨下摇曳的小船，气息悠悠地问，你把他们怎么了？
宫本诡秘地笑，笑声如瓦楞刮着梅影的耳朵、心，痛苦地滴着血。她知道人跟魔鬼无法交流，魔鬼嘴里永远吐不出莲花，问也是白问，合上眼睛在心里为爹妈小弟祈祷。又是啪的一声，一叠照片摔到桌面，阴冷地说，看看吧，他们可都是你的好学生。
你，猪狗不如，畜生！梅影爆出粗口，那是怒急恐惧至极的真实。宫本再次呵呵笑，说如果你好好活着，他们一根头发都不会少。怎么样，条件优厚吧。
无耻！梅影不再冷静了，她知道对面这个冷酷的魔鬼说到做到，只恨自己手里没有枪，怒气、戾气、伤心、悲痛涌上心头，堵塞了大脑，阻断了意识。
夜空泡在垂死里，半个月亮迷迷糊糊像在流泪，草丛里虫子低低地哀鸣，大地和天空在黑暗里颠倒。房间里灯光哀伤地探出窗口，又无力地下垂，跌落濡湿里。宫本那野兽的狰狞割碎了一片片花朵，旋转着飘落死亡的深渊。
骤然的枪声打破了魔鬼的舞会，枪声一声紧似一声，如一只只铁拳砸中魔鬼的头颅。楼门大开，宫本被灯光涂抹成黑炭，慌乱地冲出门，快速扣着衣扣，急问卫兵，哪里打枪？
卫兵指着一个方向说，好像是司令部那里。
枪声、火光编织了魔鬼的死亡链条，大地在颤抖摇晃。
五
城门外的小山岗像一条巨龙静静地卧着，方鲁和田磊等人拿着枪趴在山岗的树林里密切注视城门口。田磊低声问，这行吗？方鲁指指绑在身后树干上穿着和服的日本女人说，有她在，量他宫本没那个胆子，她可是宫本顶头上司的老婆。田磊还是不放心说，万一…
没什么万一。方鲁斩钉截铁道，一会交换后，你们几个不要管我，带着梅影从我们预定好的路线撤离。不用担心我，我可是学军事出身的，你们走得越远我越安全。
说话间，城门楼上火把大亮，烧红了半边天，鬼子兵如临大敌。梅奔的声音遥遥传来，对面的好汉听着，黄军答应你们交换人质，但是你们要确保人质安全，否则梅镇鸡犬不留，石头过刀草木过火！
田磊小声骂道，这个认贼作父的败类！方鲁指指日本女人，顾不上搭理田磊，高喊，你们不要心存侥幸，不要动歪脑筋，我们既然敢来，就有了万全的准备，告诉你们一个消息，不仅城外做好准备，在你们城内若干个要害部门也安放了炸弹，一旦你们打歪主意，城内马上爆炸四起火光冲天！
好，黄军答应你们。这就下去交换人质。
田磊有点发抖。方鲁厉声说，有点中国人骨气好不好，刚才你不是挺有骨气的吗，你没瞧见他们也害怕吗？按照计划行事。方鲁掏出毛巾塞住女人嘴巴，解开绳索，逼着跟自己走。
双方在城外抵近山岗地空地上对峙，火把照耀得如同白昼。大队的日本兵燕翅排开，抢上刺刀寒光闪烁。方鲁让对方士兵退到城门口，否则不交换。宫本只好照做，叫人带出批头散发衣衫不整被堵住嘴巴的梅影上前。
梅奔说黄军是讲信用的，请把夫人放过来。方鲁朝后面挥手，田磊等三人押着日本女人来到身边。方鲁说，看清楚了吗？要不梅奔你过来瞧瞧。梅奔低声告诉宫本，宫本挥手。梅奔胆颤心惊地走过来，仔细打量，回头说，太君，确实是司令夫人。
宫本要同时放人，方鲁不答应，说自己可以站在这里陪着，你们先放人，等我们的人安全了再放。宫本不同意。方鲁用驳壳枪顶着日本女人后脑，女人呜呜大叫。方鲁说，你们人多，有机枪有摩托车，只有我认为我们的人安全了才会放人，千万不要动歪心思。宫本犹豫，梅奔跑回去一阵耳语，宫本不得不下令放梅影。
梅影被绑着双手，走过宫本身边，突然一头撞向宫本，宫本连连后退，还是倒下。谁也没料到梅影不顾性命撞宫本，双方似乎一触即发。梅影要用这个方式激怒宫本杀了自己。宫本爬起来，暴怒，抽出刀要劈了梅影。梅影迎着刀再次冲击。
住手，敢动，立马毙了她！方鲁声嘶力竭道。
六
路上，梅影像个垂死的人，不说一句话，低着脑袋东倒西歪地走着。方鲁想搀扶，梅影尖利地叫道，别碰我！方鲁缩回手，万分惊恐地问，他们他们没把你怎么了吧？梅影不理会，疯了般跑去。
天，亮在满目疮痍里，青烟从废墟里袅袅升起，绕着群山的呜咽。镇口路边的落日崖上皤帆飘飘，纸钱当空，悲伤、凄凉的哭喊声萦绕着坟地，乌鸦盘旋着呱呱怪叫。
几株洁白的山百合，在微风的摇摆里流着泪水。
梅家大门紧闭，没有了往日的枪兵站岗，只有两只石狮子张着空洞的嘴巴无目的地悬望。
门前路上聚集了三三两两的男女，有意无意地瞧着紧闭的大门。梅孝先家的女人在小老婆率领下站到对面，向梅家大门指指点点，肆意嬉笑，招引了一大堆男男女女。听了她们的蛊惑，有人不相信，有人摇头叹息走开，有人随着她们的污蔑兴风作浪，责骂梅思庭门风败坏，表面道貌岸然背地里男盗女娼，将日本人祸害梅镇的责任全部推倒梅家头上，骂梅影臭不要脸，水性杨花，送给一个军营的日本兵用。骂得正起劲的时候，方鲁和田磊他们突然赶到。方鲁责骂他们没良心，说要不是梅影挺身而出那两个姑娘还能保得住清白？接下来还不知道要死多少人有多少妇女被糟蹋。指着梅孝先小老婆和闺女厉声道，要不是梅影挡着，说不定下一个就轮到你们！你们良心叫狗啃了叫猪吃了！方鲁满脸飞红，像一团燃烧的火焰，眼睛奓着，仿佛要吃人。田磊愤怒地说，就没见过你们这样的，真该叫日本兵抓了你们，梅校长为了谁？没有梅校长你们能站在这里说风凉话、侮辱人！
那些跟风的男女低下头，纷纷溜走。梅孝先小老婆和闺女想争辩，看到方鲁变了形的脸，扭屁股逃跑，边走嘴巴还不干不净地道，方家少爷，那可是一个叫猪拱了的烂白菜，你还好这一口。方鲁大怒，要追上去。田磊等强行拉住。田磊说，方博士好男不跟她们这些破烂斗。方鲁垂下胳膊，狠狠地吐口吐沫说，没想到不仅愚昧还是这等侮辱糟蹋人，简直猪狗不如，怎么能叫这样的人生存在这个世界上！
梅家院子空无一人，树叶挂着脑袋，花草抱紧了身子畏缩在阴惨惨的光线里。方鲁等直驱上房，厅堂里空无一人，后面隐隐传来低低的哭泣声，连带着空气叹息。方鲁连叫了几声梅伯父，好大一会儿，梅思庭才在丫头的搀扶下出现，一夜间乌黑的头发披上一层霜，脸像被水泡过的惨白肿胀，目光暗淡不看任何人，坐到太师椅子里似乎对着空气说，来了。方鲁赶紧近前，小心地说，来了，伯父。梅影还好吗，我想给她散散心。梅思庭合上双眼，悠悠地说，她她恐怕没有那个心事了。
怎么了，伯父？方鲁惊愕地问，不敢相信。顽固地说，我知道梅影一定受苦了，心情肯定不好，我还是想当面劝说，事情过去了，就当一阵风刮过去，没什么的，只要天没塌下来就好。梅思庭睁开眼睛，盯着诚意满满的方鲁说，你，真的这么想？
是，伯父，我想现在就见到梅影。梅思庭合上眼睛，搭在椅背上的手轻挥。丫头说，方少爷，我带你过去。
梅影躺在床上，双眼瞪着，好像僵死了。方鲁等梅伯母和丫头离开后，扑到梅影床边急切地说，影，到底怎么了，你要这样折磨自己。眼泪顺着腮流下，目光追着梅影惨白的脸。梅影不说一句话，就是一个活死人。方鲁愈发揪心，说，影，就是有天大的事我们俩个扛总比你一个人闷在心里好，你可是新女性啊，怎么这么想不开。梅影突然大笑，凄厉的声音刀子般扎进方鲁的心窝，血啪嗒啪嗒滴落。方鲁忍着痛苦说，影，别这样，我们可是要在河滩上举办美好婚礼的。梅影笑声骤停，双眼紧闭，眼角慢慢溢出两颗泪珠。方鲁急得在房间里转圈，像个斩掉头颅垂死挣扎的公鸡。
你，走吧，我已经是一个不干净的女人。梅影嘴巴丝毫没动，声音似乎是从地狱里冒上来的，阴冷、坚硬，房间随着这句话翻转。方鲁双眼圆瞪，全身颤栗，突然抱着脑袋嚎叫，发疯地奔出房间跑出梅家。
路上，人们听不清方鲁在叫喊什么，为何如此，只道他疯了。方鲁没头苍蝇样跑回家，气喘吁吁，紧急跪在父母面前连磕三个头，说，父亲母亲，恕孩儿不孝，我走了。老两口惊问去哪儿。母亲说，梅家的婚事怎么办？方鲁起身赤手空拳地雄赳赳走出，撂下一句话说，爱咋办咋办。说完，人已经在门外。老两口惊愕地看着空洞的门，僵在当地。母亲突然高声喊道，不带行李啊！
七
梅影闺房，灯黄光惨，浓重的悲哀装满了每一个空隙。母亲和弟弟守在梅影床边，像守着一个濒临死亡的人。阴风在房间里四下游走，似乎是阎王提前派鬼使来下通知。门哐当一声被推开，屋里人吓了一跳。梅思庭大步闯入。梅母哭泣道，老爷，这样下去可怎么好哇。梅思庭大怒，说，死了算了，梅家担不起这个污名！
什么！梅母惊叫说，她好歹是我们的女儿，外头叫鬼子欺负了，家里你还说这个话，你你这是在逼命吗！梅思庭喝道，妇人之见，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我梅家在镇上住了十几代，从来没有过……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梅影突然坐起来，双眼亮闪闪盯着父母，赤脚下床跪倒父母面前磕头，说女儿还二老养育之恩，从此刻起我不再是梅家女儿！说着，赤脚跑出。
母亲大哭，呼喊，影儿啊妈的心头肉啊，不要走哇。
弟弟惨呼，姐姐，不要走啊！
泪水漫出梅思庭抬着的眼眶，爬上脸，任其滴落。两手一边一个拉住夫人和儿子，厉声说，叫她走！
八
神经高度麻木的梅镇人半死不活地过着他们的日子，像悠悠的河水那样无声无息，唯有方鲁的出走和梅影的逃离重新牵动人们麻木的神经。一些人为方鲁抱屈，更多的人感叹梅影。人们心里都明白是梅影救了梅镇的人，保全那些女人的贞洁，可是又不能公开原谅梅影的失节，还是失节于日本鬼子。田磊、方嫂他们到处替梅影更名，可是没人敢当面赞同，一些好心人只有在夜幕掩护下去大榆树下，对存留着的梅影牌位烧香、拜谒。他们把梅影当成拯救他们的恩人、活菩萨。慢慢地祭拜的人多起来，大榆树下香火比山上仁义庙里的香火还旺盛，关二爷要是有知一定伤心落泪。人们在香烟缭绕里祷告梅影平安无事，在他们心里梅影就是他们的保护神。
香火照亮了人们心头的黑暗，却照不亮梅孝先他们那般人的心里阴暗。
梅孝先在小老婆等女人怂恿下特地召开乡绅会议，议题只有一个，定性梅影是严重失节，辱没梅镇和先人，还严重侮辱了中国人的尊严，派生出两个决定，驱逐梅思庭家出梅镇，不准人祭拜梅影。
梅思庭怎么也没想到，梅家十几代人辛苦攒下的基业毁在梅影手里，通知下达后，没有一句辩解，拖家带口三四十人被枪兵押着离开梅镇。一路上愁云惨淡，人们用眼泪为他们送行。那两个保全贞洁和被救下男人的家庭全体出动，不管梅孝先的什么禁令，带着好吃的哭喊着堵住大路，挡住梅家人，公开在道路上摆上香案祭拜心中的活菩萨梅影。跟来的全体师生哭祭，哭声震撼整过梅镇，哭倒了一大片男女和学生，也引来了更多平日不敢公开自己良心的人，还惊动了附近的山民。他们不辞路远，纷纷赶来祭拜女菩萨。
来祭拜梅影的山民络绎不绝，越来越多，气得梅孝先等人只敢龟缩在镇公所骂娘。
不知是谁喊了一句，梅老先生一家不该走，我们找梅孝先理论去。众人纷纷应和，簇拥着梅家人赶往镇公所。梅孝先何曾见过如此阵仗，绕他们怎么威吓、叫骂，没人理睬。梅孝先叫枪兵抓人，没有一个枪兵愿意出手，反倒是梅孝先被田磊等人抓住，逼梅孝先取消禁令。田磊说，你个黑白不分的老东西，如果你胆敢再如此，老子和你一道跳日落崖，敢不敢！有人干脆说，别跟老狗日的废话，他听不懂人话，干脆给他一粒枪子算了。
梅孝先在群情汹汹下被迫宣布取消驱逐令，保留大榆树下的供奉，派人寻找梅影。
九
山路尽头是一座古砖墙圈着悠久的县城，历经无数风雨的民居不堪重负地苟延着，街面冷冷清清，行人稀少，乞丐特别多，十个人里至少有一个是乞丐。这天，街上多了一个披头散发衣衫破烂的乞丐，脚上的污泥里掺着血污，走一步，青石板上落下一道血脚印，借着手里的树棍支持行走。准备驱逐的乞丐们瞧着血脚印，摇头叹息，无意中看到这个新来的腰间别着两把柳叶刀，更加不敢接近，只好用目光追随。乞丐一路艰难地走向军营，面向军营站了一会，躺倒军营对面的岔路口墙根睡觉大觉，眯缝的眼睛射出寒光，刺向军营门口。
远处的旮旯缝里，好几个乞丐盯着。
日头白花花地下着火，狗蛰伏阴凉之地伸出舌头嚯嚯地排热，乞丐一动不动躺在能烤熟麦饼的墙根，像条抽了脊梁的死狗。房顶上瓦面仿佛过了火，白气滋滋地升腾，空气里飘着焦糊味。军营门口有几次日本兵进出，每次进出，乞丐都放大了眯缝的眼皮。一个拉长的影子靠近乞丐，带来不断增强的喘息声。乞丐掉过手里的树棍，指着逼近的影子，影子不再逼近，声音嫩嫩地说，七爷让我们送水、吃的。乞丐收回树棍，影子缩短，递过来一只大饼一个豁口陶碗，碗里波光潋滟。乞丐夺过碗，把水倒进喉咙里，抓过大饼大口撕扯咀嚼。贴着乞丐耳朵再次爬过来带着奶味的童音，七爷说了，你一个人等于送死，我们在关二爷庙。乞丐停止咀嚼，脖子似乎僵硬，扭头看时，影子早已消失。
日光把墙面压缩为一块巨大的黑影，劈头盖脑蒙住墙根，也蒙住仿佛死了乞丐。黑影伸展到半个街面时候，军营门口响起叽里咕噜的疯狂，两个鬼子军官兴奋地冲着大门而来，梅奔矮了一节放着谄笑随在一个芦柴棒子日本军官身侧，嘴里放着叽里咕噜的马屁。乞丐身子一点一点离开了靠着的墙根，手伸向腰间插着的柳叶刀柄。芦柴棒子正是宫本，距离乞丐四十几步路，快要进入柳叶刀有效击发距离内。乞丐的手把住刀柄，下一秒就是抽刀击发了，抽刀的手腕却叫另一只铁钳子的手抓住，乞丐的手在铁钳子的钳制下像没有分量的棉花。正在乞丐激怒、呼吸粗重之际，响起一声啪，宫本摇晃一下捂住肩膀，倒在梅奔及时伸出的双臂里。枪声引来瞬间的枪声大作，机枪声飞蝗一样扑向乞丐左边的墙头。乞丐耳朵里炸响了一个沉闷，跟我走，没命了什么仇都报不了。
月色漂染了破败的大殿，那些剥落、残缺和报废的什物乱糟糟地被月色刷成冷峻的画页，残留的热空气正在给冷峻固定色彩。外面，落单的子弹在夜空里划出垂死、暴虐的啸叫，粗暴的叫骂声，撞击木板的声音，割裂了本该平静的夜晚，哭喊声染着县城的夜色。
乞丐躺在草席上，头发分开落到脸的两边，暴露出一张虽然涂抹了泥灰但仍然好看的脸，她是个女人，她就是被迫出走的梅影。梅影诀别亲人，直奔县城，守在兵营前的目的显而易见，可惜，她的柳叶刀没有发出，就算发出了不知道能不能击中仇恨的目标，虽然她出生在书剑承传之家，从小也跟着父亲练过武，柳叶刀练得最称手，但是在失衡的心理作用下是否能保持平常的准头还得两说，再加上虚弱的体力，柳叶刀就是飞出去了能否有足够维持快速飞行的能量也是未知数。及时转移目标的那一枪是方鲁开的，方鲁那天离家出走后就发誓一定要杀了宫本，他在县城的行踪叫无处不在的乞丐探知，乞丐的头领七爷找到他，达成共同杀鬼子的合作协议。方鲁早就从身材和走路的姿势上，认出守在军营对面的乞丐就是梅影，他痛恨梅影失身失节，但是不忍心眼看着前去送死，心里还是放不下梅影，关键时候果断开枪。
好几个小乞丐瞪着黑生生的小眼睛盯着昏睡的梅影，十分担心，没有好办法。梅影在感知自己的手完不成击杀目的时，急怒攻心，虚弱的体力用尽晕倒当地，被人背进了关二爷的地盘。方鲁开了一枪后，及时抽身，他无法面对梅影，嘱咐七爷好生照看梅影，自己去继续训练田磊那班人，他要拉起一支复仇的队伍，七爷已经答应了方鲁，合成一股。
来了来了。乞丐头七爷一手端着一只盆子急匆匆进入，小乞丐分开。一只盆里是稀粥，分派小乞丐给梅影喂食，自己拿起另一只盆里棉布，在随后而来的水盆里蘸水，抓起梅影的脚清洗，去掉泥土和血污的脚板划痕杂乱，呲着一道道横七竖八的血口子，蒺藜露出黑乎乎脑袋。七爷拿出镊子夹住黑脑袋拔出，脚板微微颤抖。七爷告诫梅影不要乱动，伤口要是不清理会感染，那样还怎么报仇？
你是谁，为什么要阻止我？梅影气息奄奄地问。一个小乞丐说，他就是我们的七爷，玩枪的。七爷说，对，我就是玩枪的七爷，我是为了……砰，哗啦。梅影踢翻了水盆，怒叫，滚，我不要你管，我要杀宫本那个活畜生。暴怒支持梅影爬起来，摇晃了一下又躺倒。
梅影醒来时候躺在一个简陋的床上，房间里黑乎乎的很难看得清面貌，房间有门没有窗户，门把屋子锁进黑暗，从门缝里挤进来几丝光线泄露了这是一个发光的白天，门外没有任何人为响动，风从门缝里飙进来，在黑暗里斯斯叫，像无数条毒蛇在吐信子。梅影有气无力地看着听着，好像来到了另一个世界，她早已没有了惧怕，也不拿自己当人待，更不把自己当女人，她活着唯一目的就是杀了宫本那个禽兽、魔鬼，哪怕和他同归于尽，她活着就是为了死去，她努力让死去早一天到来。
斯斯的微风伴着丝丝缕缕光亮在黑屋里舞蹈，她不想听不想看，眼睛张得特别大，像要用眼睛吃人。黑暗能叫她安静，那就恰如其分地守着黑暗，直到自己身体完全有了行动能力。她清楚，她还活在人的世界里，但是已经失去了一切，再也不用想那个缥缈的醉心的事了，她只配拥有死亡。
门咬牙切齿地开了，光线轰隆一声扑入，同时送进来龇着毛发的七爷。七爷的脸埋没在光线的推送里，光影在嘴边颤动出声音，饿坏了吧，吃点东西，养好体力好杀鬼子。梅影在门开的瞬间关闭了眼睛，她不想和人有关系，尤其是对她关心的人，她要无情绝情。七爷陪着小心将碗放到床边一张椅子上，说，我叫七爷，也是东北军负伤的连长李湘林，我爱人也是被宫本那个畜生……所以，我脱离了部队，一路追踪下来，我还有十几个好兄弟。李湘林强行灌输自己的经历和苦难，暗示他们是一棵藤上的两个苦瓜，砥砺梅影的求生欲望。
十
梅影终于答应跟李湘林训练，坚持自己的独立单干，说自己的仇不依赖别人，哪怕是自己的亲兄弟都不行。李湘林痛快地答应，悉心教授梅影所有杀日本鬼子的技能。梅影开始了没日没夜的训练，伤痕累累遍体鳞伤，从不叫一声疼和苦，她把自己当成了一架机器，只要机器能运转绝对不会躺下，机器更不会有人的感受！陪练的几个东北军士兵开始个个都是能手，有的甚至不愿意做陪练，认为是耽误时间，摔得梅影浑身是伤。一个月后，士兵们被梅影摔得鼻青脸肿，三个人不是她的对手，各种技能一学就会一学就精，十几个人里只有李湘林和梅影不相伯仲。格斗中梅影不说一句话，完全把对手当成她的复仇对象，眼睛里全是刻骨的狠毒。
在一个无月的夜晚里，梅影从山中营地消失了。得知消息的李湘林随后追赶，哪里还有梅影的踪影。
两天后，县城传出惊人的消息，酒楼上炸死五个日本军官，妓院里两个日本兵死于柳叶飞刀之下。两个现场都留下一张纸，写着独孤二字。日本鬼子如同惊弓之鸟，一两个日本兵大白天都不敢出兵营，城里如临大敌戒备森严。看到纸条的中国人一传十十传百，都说城里来了一个来无影去无踪的独孤大侠，专杀日本鬼子。独孤大侠带给县城人一丝丝亮光，让久违的脸上有了笑的理由。
日本兵龟缩兵营，靠近兵营的地方时常响冷枪，每次枪响必有一个日本兵血花飞溅。凶残的日本兵连日来把县城翻了个底朝天，连独孤大侠的影子都没瞧见，还在清剿中接连死了九个官兵，全城通缉毫无结果，因为见过独孤大侠的日本兵都命丧黄泉。宫本看出了独孤大侠专杀日本兵不杀中国人的漏洞，严令那些汉奸出动四处搜捕，连梅奔也被派出去带队搜查。每天兵营门口绑着十几个老百姓，只要独孤大侠朝兵营开枪就杀三个中国人，这招够歹毒，兵营才得到暂时无事。
独孤大侠也改变了手法，蛰伏城外，专门对出城扫荡的日本兵动手，每次不是一个就是两个，打完就走，绝不恋战。穷凶极恶的鬼子兵毫无办法，好几次清剿变成对长官的保护。
县城出了这号人物，引起了多方寻找，最终都无功而返。独孤大侠行动在风里在迷雾里，没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只有日本兵死亡后出现的独孤二字，字是左手写的毛笔字，从字迹上根本无法判定需要的属性。城里的读书人可遭罪了，都被抓进兵营验证字迹，严刑逼问。
县城成了那些黑乌鸦横行的天下，黑乌鸦是县城百姓送给那些流着中国人的血帮着日本鬼子残害同胞的汉奸，是对汉奸的刻骨诅咒。梅奔试了几次，居然毫发无损，胆子开始发胖，带着手下四处横行。一个夜晚，梅奔醉醺醺从妓院出来，叫一个人薅住衣领，梅奔吓得跪地求饶，抓着的人像从地狱里发出的阴森，喝道，再叫送你见阎王！梅奔只磕头不敢出声。那个阴森低沉道：要想活命滚回梅镇，不要再给鬼子当狗！梅奔压低声音说，是是，再也不敢了，就走就走。阴森声音道：叫梅镇人明白，祸害他们的是日本强盗，不是其他人！梅奔磕头如捣蒜，是是是，一定相告一定相告！您是您是……啊哟。梅奔杀猪似的大叫，双手捂住耳朵，血从指缝里钻出，青石板上躺着一只血耳朵，腥亮地反射着照过来的灯光，血糊糊地悸动。
梅奔捂着耳朵连夜逃回梅镇，窝在家里养伤。听说梅翻译官回来了，梅孝先等人登门拜访，托梅翻译官在黄军面前多说好话，保全梅镇老少。梅奔叽叽哼哼地说不出所以，只让梅孝先他们不要让人知道自己回来了。梅奔害怕极了，血糊糊的耳朵让人终生不忘，一夜之间变了一个人，再也没有了那些恶习，劝说梅老妖赶紧搬离梅镇，不说搬离的原因。梅老妖哪里舍得家产，哪里听得进儿子的话。梅奔急得没办法，单独对爹说独孤大侠其实就是梅影。梅老妖不相信弱不禁风的女子怎么就变成杀人魔王，梅奔磕头赌咒说，梅影的声音他最熟悉，不管怎么变都能听出来。梅老妖拍着脑袋说，是了，梅思庭家世代习武，我怎么把这个忘记了，可是，她一个人，迟早会殃及梅镇，太君要是晓得是我们梅镇的人……爹，您想怎样，我的耳朵可是警告，万万不能啊。
很快，梅孝先知道独孤大侠就是梅影，带着枪兵连夜赶走梅思庭和家人，说不能叫黄军找到祸害梅镇的借口。梅思庭听说独孤大侠就是梅影，没说二话，带着家人乘着夜色离开。岔路口，梅思庭对着县城方向遥拜，嘴里念念有词说：家有此女，我梅思庭祖上积德了。闺女，是为父看错你了，你是贞烈女子，等到平安日，为父一定为你树碑立传，以飨后人！梅思庭洒泪离去，进入深山林场的老宅，留下四个枪兵，剩下的交给前来的田磊，带着进城协作梅影。
十一
连日来，梅孝先派人四处张贴告示，令全体梅镇人安心过日子，说前次日本人来是为了梅思庭的女子，现在梅思庭家走了，梅影也失踪了，再也没有值得黄军惦记的。如果黄军偶尔路过，千万别慌乱，要箪食壶浆以慰大军，定能逢凶化吉平安度过。梅孝先还怕人不识字看不懂，每天派两个枪兵提着铜锣沿街叫喊。那些有良心的人听了在背地里咒骂梅孝先是缩头乌龟是汉奸。田磊和方嫂等带人夜里撕毁告示，白天梅孝先叫人张贴，并说，如果发现再有人撕告示不听劝告，当同梅镇的罪人论处。
三天后的早上，阳光没有分别地照着梅镇，麻石街上有几家店铺刚刚打开门，一群黄祸涌入，皮鞋的铁掌狰狞地敲击麻石，溅起一溜溜火星。这次，日本兵没有大开杀戒，目的明确地直冲镇中而去。老板们吓得赶紧关上门，在门内哆嗦、喘息。
日本兵围住大户，强行带走他们的年轻女子。他们用惊恐的告饶，希求放过，招来的是无情的枪托和皮鞋。宫本领着兵冲进梅孝先家，梅孝先正在茅房里痛快，听到不同往日的嘈杂，吓得屎尿停滞，顾不上屎尿给屁股染色，提上裤子匆匆忙忙赶往客厅。三个老婆两个儿媳和闺女都叫日本兵刺刀押着跪了一大片，垂着脑袋簌簌发抖。梅孝先一手提着裤子放出无限欢笑说，太君太君辛苦，没想到太君如此勤劳，请坐请坐。高声叫道，来人啦，给太君备茶备饭，杀猪犒劳太君。宫本用生硬的中国话说，不用，梅桑，你是大日本大大的朋友，肯为大日本圣战出力？
梅孝先点头哈腰，一手紧紧抓住裤腰满面笑容说，一定出力一定出力，太君尽管吩咐。宫本哈哈笑，吆西，很好，大日本士兵前线作战的辛苦。
辛苦辛苦，大大的辛苦。梅孝先应和着，偷眼瞧着跪地的女人们，一个个像拔了毛的秃尾巴鸡。宫本说，那好，黄军需要你家的女人慰劳慰劳那些辛苦的士兵。
啊？太君太君，那可不行，她们是乡野之人，见不得大世面，惹怒了黄军，那可不是闹着玩的啊，太君太君太君您行行好。梅孝先眼泪鼻涕齐出，双手作揖，忘记了提着的裤子，裤子滑落，露出两只干帮帮的光葫芦腿，两股间夹了条变了形的小黄鱼。女人惊呼，梅孝先似乎意识到，赶紧提起裤子，急赤白眼地哀求，太君太君……八嘎！宫本身边的军官抽出抵住梅孝先的脖子。梅孝先妈呀一声瘫坐地面，浑身筛糠，他睡着想醒了也不愿意相信，自己真心求得共荣共存大计的黄军竟然不认他这个优良奴才，对他这个一心求安的良民顺民下毒手。脖子上寒冷钻心，眼前寒光闪闪，刀不是来跟他梅孝先商量共荣共存，是要吃他的肉，毁他的脸，如果不答应，人头立马搬家，女人照样被带走。宫本似乎并不同情颤抖的梅孝先，也不理会梅孝先的真心，挥手叫士兵带走哭哭啼啼的女人。梅孝先哭着喊道，不要反抗啊，要保全好自己啊。
呸，梅老狗，你也有今天啊，你不是一心巴结日本人吗，添鬼子的屁眼吗？咋样，日本人给你戴上多少顶绿帽子，够你老乌龟受用下半辈子！骂梅孝先是他的二姨太。骂完，二姨太乘日本兵不注意，一头撞死在客厅立柱上。
客厅里顿时沉寂，人们来不及思想，二姨太完成了她的忠烈和大义，倒在地面像一座躺着的不朽丰碑。
街上踢踢踏踏走着十几串穿银代金的富家女人，哭哭啼啼和叫骂声杂交。
那些平日很威风的狗们不知道躲到那个地洞里了。街上留着日本人的告示，令梅影三天内到军营自首，否则将这些女人统统充当慰安妇送往前线，然后梅镇鸡犬不留。女人们脚步沉重地踢打着麻石街道，仿佛踢打着在人们心头。人们虽然痛恨这些大户，也痛恨那些仗势欺人的太太小姐，但是他们毕竟是中国人。暗中盯着的人们个个咬牙切齿，但是毫无办法，空怀满腔悲愤。
十二
梅思庭面色晦暗地躺着唉声叹气，目光空前疲惫，头发似乎又白了些许，手里的书摇摇欲坠，管家匆匆跑来告诉他梅孝先他们来了。梅思庭目光冷悠悠地打向柴门，梅孝先等衣衫不整弓腰窜入，热切的目光碰触梅思庭冰冷的目光，搅扭着跌落泥地。梅孝先在梅思庭丈外止步垂首，后背上露出两根带刺的荆条，脸似乎从死人堆里捡回来。梅思庭将书放置竹椅上，微微挪挪屁股，端正身体问此来何事。梅孝先突然跪下双手合十，急切说，太爷，是我孝先对不住太爷，晚辈有眼无珠，可都是职责在身啊，是全镇三千多人的性命逼的啊，太爷能体谅晚辈吗？跟着梅孝先先后跪倒的乡绅齐声呼喊“太爷”。梅思庭再也坐不住了，站起来惊问又发生什么大事。梅思庭想到他们来肯定有事，没想居然以这种形式表示，他想到逼他们全家老少离开时候的绝情，何曾把他当太爷了！如此表示除非梅镇遭遇了空前灾变，有求自己，否则梅孝先和众乡绅不会自贬身份下贱到不齿地步，内心自然惊愕，脸上波纹不显。
荆条高高举在梅孝先手里，梅思庭瞧着并不接荆条，说，有话说，用不着古人那一套，起来说话。梅孝先诺诺连声，颤颤巍巍地爬起来，脸上泪水流出两条沟，将荆条递给管家说，太爷想什么时候惩罚，孝先随时恭候。梅思庭瞧着心有不忍，咽下嘴里的愤怒说，啥事？梅孝先嘴唇哆嗦着语言不清，身后的戴眼镜乡绅代替梅孝先说明刚刚镇上发生的大灾变。梅思庭听了阴霾覆面，低头不语。众乡绅恳求梅思庭救救他们的女人，神情垂死得像一只只瘟头鸡。
梅思庭背过身体，背对着众人，声音阴沉道，众位请回，恕梅某无能为力，请不要再拿小女做挡箭牌，小女可是众位的眼中钉，早已亡命天涯，就是梅某想出头也是心有余力不足。
太爷，姑奶奶可是叫日本人闻风丧胆的独孤大侠！
太爷，大姑可是女中豪杰！
太爷，我等有眼无珠，错怪了姑奶奶了！
太爷，姑奶奶可是活菩萨啊，那天乡场上要不是姑奶奶侠肝义胆挺身而出，不晓得有多少人被杀，有多少良家妇女被祸害啊，太爷！
乡绅们说得义正辞严，涕泪横流。现在的梅影在他们嘴里就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是舍身赴死的大义凛然。原来他们心里还存着如此圣神的判词，可是说在此时此地显得分外虚假，还滑稽。梅思庭明白他们都是为了自己才临时抱佛脚，想出手，却像深陷水井里的牯牛有劲使不出。他清楚，这些人是想女儿再次为他们牺牲，牺牲完了还不是……他的心在颤抖，不敢想下去。他痛恨自己，是自己的冲动和恶言逼走了女儿，现在是生事死都不知道，又能到哪里去找到女儿？梅思庭的为难似乎早就被来人料到，戴眼镜的说，只要太爷往城门上一站，保管大姑在一天之内现身。梅思庭没想到戴眼镜的如此歹毒，这是要把自己送给日本鬼子做人质，真正坏透了的烂瓤子。梅思庭仰面长吁，罢了罢了，看来我这把老骨头非要让日本人敲骨吸髓了。
镇前路上，众人挡住梅思庭的马车，不准前去送死。田磊等围住梅孝先等人大骂他们丧尽天良，为虎作伥，毁了人家女儿还想毁了年老的父亲。方嫂骂道，梅孝先，你枉披了一张人皮，怎么干出如此猪狗不如的蠢事，你们不是日本鬼子的良民吗，不是太君前太君后吗，不是要大东亚共荣吗，怎么你们的太君不拿你们当朋友了不拿你们当人了？梅孝先等人在众人群情汹汹里，老脸紫红，说不出半个字，像一只只丧家犬。
眼看走不成了，梅思庭站到车辕上高声喊道：父老乡亲们，为了我们梅镇的安宁，老朽父女愿意投身虎口，他们的家人也是梅镇人，也是中国人，救他们就是救我们自己，不要为难了，早一点救出他们早安宁。
不行，您去了就是有去无回！
您去了也救不回她们，日本人不是人是畜生！
我们不能再叫好人伤心又流泪，更不能无价值地牺牲！
不去，他们活该！平日里不是威风凛凛吗，不是欺男霸女吗？
梅思庭双手抱拳，高喊：众位乡亲，原先老朽也错怪了小女，认为她失节失贞，有辱门风愧对先人，现在老朽明白了，小女那是舍生取大义，救民于水火，那是大忠大孝，有女如此老朽值得了，列祖列宗有光彩了。
众人抬着泪眼喷着怒火盯着梅思庭。梅思庭泪流满面，一副慨然赴死的果决，说女儿尚且如此，老父何惜此衰残之身，但愿将来天下太平了，你们把老朽父女合葬于这东边山岗落日崖上，我们父女守着关隘保梅镇平安！说罢，不等众人反映，拿起马鞭狠抽马屁股，受惊的马拉着马车冲决而去，身后响起震天的哭喊、惨呼。
天边摇摇传来：我们死了，但愿乡亲们好好活着——
十三
众女人被关在一个尿骚扑鼻的屋子里，满室哭哭啼啼，一个个失去了往日的骄横，灰头土脸得像一群逃难的灾民。梅孝先小老婆呵斥众人，说黄军不会把我们咋样，是拿我们引梅家那个小荡妇现身，我们都会好好回家的。
一个女子道，早想到如此，我们就不该那么编排梅大姑，现在我们都这样了还有什么脸面说她！她好歹是杀日本鬼子的独孤大侠！
呸，啥子叫独孤大侠，骚货烂货，她也配跟咱们比，切，我们好歹完好。小老婆话还没落音，大门轰然打开，涌进来一大批日本兵。妇女们惊呼，互相扭抱在一切，浑身打着摆子。小老婆站立，笑对日本兵说，太君，我们都是良民，我是梅镇长夫人。当头的军官盯着小老婆嘎嘎怪叫，说夫人夫人好，来共荣共荣！上前抱住小老婆，小老婆惊叫、挣扎，还是被拖走。剩下的日本兵像饿狼张着血盆大口扑向一群惊恐的羔羊，惊呼、惨叫在军营里肆虐，那么苍白那么垂死，狂笑、怪笑在军营里横冲直撞，那是魔鬼的狂欢。
李湘林和方鲁一边一个死死抓着梅影的两只胳膊不松手。梅影刻骨地盯着两人，声音阴冷地说，就是死了也要救出父亲，不然我就是畜生不如。你们放开，你们怕死躲着。
李湘林、方鲁道：谁怕死了？李湘林说，要死也不是这个鲁莽的死法，我们要想个周全的法子，引开他们才好乘机动手。方鲁赞同说，往日我们用独孤大侠杀日本鬼子不都是采取多点呼应吗，他们哪次真正抓住我们了？梅影阴毒地分别盯了两人一眼，垂下脑袋。李湘林说，哎，这就对了。宫本绑着老父亲就是引你主动出现，清除你这个眼中钉独孤大侠。梅影似乎点了点头。两人放开梅影的胳膊，紧急讨论营救计划。梅影靠着墙壁闭上眼睛休息。
一个乞丐闯入，说宫本那狗日的放出话，梅小姐要再不出现，每隔一个时辰杀十个老百姓，还要……李湘林对乞丐摇手，指指睡着的梅影。乞丐凑近李湘林耳边细说。李湘林和方鲁万万没想到，就在他们商量计划的时候，梅影悄悄从窗户爬出。
十四
梅思庭吊在城门上方木笼里，宫本等站立城楼垛口，盯着下用枪赶来观看的老百姓。城楼和城门两边驾着机枪，如临大敌。一个戴金丝眼镜的汉奸在城楼高声叫唤，下面的百姓听着，笼子里的人就是你们所说的独孤大侠梅影的亲爹，谁和黄军作对就是这个下场。宫本太君说了，太君不想为难你们，只要梅影前来自首，你们会平安无事，如果执迷不悟，每隔一个时辰杀了你们中十个人。人群轰然，哭喊声震天动地。宫本瞧着从鼻子里哼哼怪笑，对着金丝眼镜挥手，你的告诉他们，叫他们跪求梅的。
是，太君。汉奸对着城下，声音撕裂地嚎叫，你们听着，求太君没用，还是跪下，跪下求梅影吧，求独孤大侠吧，她可是你们的活菩萨，她不会看着你们被杀不管！跪下跪下！
人群轰然跪了一地，声音嘈杂地惨呼，独孤大侠，救救我们吧！
看押的日本兵兴奋得嚎叫、怪笑。
笼子里的梅思庭悲愤地合上双目。
太阳火龙龙地炙烤着人群，绝望的哭喊声搅着热气喷向远方。他们无辜得像地上的蝼蚁，他们卑微地祈求生的希望。有人不跪，高声喝道，你们不要这样，这是日本鬼子的毒计，就是要利用你们当人质，引诱独孤大侠出来。独孤大侠可是我们民族的……砰的一声，那个有骨气的清醒的人倒在宫本的手枪下，枪口还冒着蓝幽幽的烟，宫本得意吹吹枪口，面露狰狞的笑。
众人咋听枪响，惊呆了，忘记了呼喊、哭诉。热血汉子身子摇晃着转身面对城楼，顽强抬起手指向城楼，说不出话，身体不甘心地向后倒下，灰尘四射。众人惊恐，大气不敢出。金丝眼镜狂躁地喊道，看到了吧，这就是不听黄军命令的下场，快点哭啊求啊，否则下一个就是你们。
哭喊声整齐地无目的地卷地扑出，涣散在苦难的土地上。
看，独孤大侠来了！不知谁惊叫了一声，哭喊声像一阵风快速远遁。众人游目四顾，梅影披着头发，腰间帮着一串手榴弹，一步一步从山岗上走下来，两只脚像两座沉重的山岳，砸地有声，土地震颤！很多年纪大的男女双手合十遥拜，活菩萨啊，救苦救难啊，大恩人啊！有人低低呼喝，快快给大恩人磕头。众人低头垂地：大恩人，活菩萨！
他们用他们仅能想到的仅能做到的，祭拜恩人。
热风掀开梅影的长发，脸色惨白，嘴角挂上轻蔑的微笑，脚步锤击地皮，地皮把震颤传导给每个人的身体，激荡心血。日本兵看到走来的梅影，端着枪呼啦一下子围上，看到梅影腰上的手榴弹和抓在手的引线惊恐地后退。
梅影走一步，鬼子兵惊恐地退后一步。
木笼里站着的梅思庭双手抓着木栅栏，拼死地高声喝道，女儿，好样的，老子有你这样的闺女死而无憾了！孩子，是爹不好，爹只顾着狗都不吃的所谓脸面，那样伤我儿的心，爹有罪啊，爹罪大恶极啊！
梅影站住，抬头盯着木笼，高呼，爹，有您理解就够了，女儿就能安心上路了。可是爹，女儿不孝，连带亲爹遭罪了，女儿给您磕头了。说着，梅影当地跪下，连着给梅思庭磕了三个头，脑袋把干燥的泥土磕下一个浅浅的凹印，凹印染着殷红的血，额头血粘着泥土。
梅思庭高叫，声音冲荡着空气，烈火般燃烧，说，儿啊，谁说忠孝不能两全，爹，今儿见着了！黄泉路上，我们父女作伴！
梅影高声大喝，声音尖利，像一把把锋利的匕首，直刺人们心灵深处，血呼啦啦流在每个有良心人的心里，加速血液的沸腾。梅影道：日本鬼子听着，我梅影就是你们要找的独孤大侠，是我亲手送走了你们四十九个东洋鬼子的命。现在，我来了，如果你们还有点日本武士的尊严，就放了这些老百姓，一切与他们无干！
好，我答应你。宫本得意非凡，朝城下挥手。围着的日本兵撤开包围圈。人们看到了生的希望，可是这个生的权利是一个弱女子用自己的生命和尊严换来的。人群不乏有明理有气节者，他们对着梅影再拜，高呼救命恩人。梅影朝他们微笑，挥挥手说，快快离去，鬼子不是人，防止他们反悔，快快走快走。众人哭泣着依照梅影意思，扶老携幼逃去。梅影瞧着悲惨又无奈的人们，两颗泪珠滑落地面，溅起两朵灰尘的花朵。
梅思庭哈哈大笑，说花木兰啊花木兰啊，哈哈哈哈哈哈……
宫本叫道，梅影，人我放了，该兑现你的诺言了。
梅影抬头大喝，你不是大日本武士吗，不是战无不胜吗，难道还惧怕我一个小女子！
宫本语塞，脸色酱紫。
梅影抓住机会说，我有两点，答应了，我立马卸下手榴弹，随你去报功领赏。
宫本轻狂大笑，说，好，哪两点。
梅影咬字准确，不疾不徐说，一，放下我爹，我们父女见面；二，将抓来的梅镇妇女送过来，我要看着他们离开，然后我随你处置。
宫本朝手下挥手说，放笼子，带上梅镇女人。
木笼在梅影注视里缓缓放下。
城里城外无数双眼睛注视着，随时准备着。一切出乎人们预料地发生了，留下的只有各自的良心和愧疚，还有一群和梅影一样的随时慷慨赴死者。
十五
所有的女人衣衫不整，有的衣服被扯破，鼻青脸肿，还有嘴角流血者，完全失去了往日的光鲜尊贵。梅孝先小老婆一惊一乍，絮絮叨叨，被扯破的胸衣搭拉着，脸上留着血迹，逢人就说，我是镇长三姨太，我没失身我没失身。惊叫，鬼呀鬼子啊！梅孝先闺女和两个儿媳妇按住她，闺女说，三娘，你没失身，我们都没失身……三人眼泪迷糊地看着众女，可怜兮兮。众女低头啜泣。
大门哐当打开，阳光汹涌而入，众女惊恐尖叫，浑身颤抖。那个城头上喊话的金丝眼镜蹬着马靴斜挎着王八盒子摇晃着身子闯入，后面跟着十几个端枪的日本兵。小老婆大笑着扑向金丝眼镜，叫着，我没失身我没失身。跪倒金丝眼镜面前。金丝眼镜抬起马靴大叫，去你老母，早就是黄军的玩物了，还他妈的装贞洁烈女。小老婆被瞪向墙角，脑袋撞到墙面，昏厥过去。金丝眼镜瞧都不瞧，大喝，宫本太君有令，放你等回家。众女惊恐地盯着金丝眼镜，谁也不敢相信。金丝眼镜大怒，咋啦，不想走，那好啊，外面的黄军可是等不及了。轰的一声，众女跌跌撞撞扑向门口。
街上疯跑着一群衣衫破片翻飞披头散发的女人，哭着叫着逃命。金丝眼镜和押解的鬼子兵走在后面。金丝眼镜大笑大叫，慢点慢点，跑那么快干嘛，又不是砍头，你们老爷都等着黄军的剩汤喝呢，哈哈哈。众女听了，停止了奔跑，脚步裹着心事重重，就像去刑场。金丝眼镜说，哎，这就对了，你们现在身份高贵了，黄军用过的女人，量你们老爷不敢慢待。刻毒的提醒，像重锤击打在众女心头，往日的骄狂、刻毒、不可一世死亡了，变回一群可怜可悲可叹的女人，她们深刻体会到了被迫、无奈、弱小。好几个女人又开始了哭哭啼啼，走成了一群悲惨的可怜虫。梅孝先家女人费力地拖着人事不省的小老婆，一路凄凄哀哀，往日的骄横落到烂泥淖里。
梅影和老父亲互相搀扶着矗立城门口，目睹女人们哭哭啼啼走来。梅思庭要上前，梅影拉住说，爹，不用管！梅思庭叹息一声说，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日本鬼子禽兽不如。
爹，畜生听不懂，省省吧。
众女见到梅影父女，特别是梅影绑在腰间的手榴弹，明白是怎么回事了，纷纷跪下，呼喊：恩人啦！梅影怒道，别假惺惺的了，还不赶快走，日本人要是反悔了，你们谁也走不成！众女一片低呼，像一个个丧家之犬跑过梅影父女身边。
看着快要到山岗的众女，梅影回头说，爹，您也走，有我在，他们不敢怎么样。梅思庭转身面对梅影，严肃地说，闺女，爹今儿长脸了，死而无憾！不要劝我，老爹陪着我的好闺女，生死与共！
突然城内枪声和爆炸声猛烈啸叫，梅影父女和日本兵惊愕，看向城内。宫本大喝，防止……没等他的话说完，城外枪声大作，子弹飞蝗般飞向城头，城门处十几个伪军突然朝身边的日本兵开枪。方鲁高声呼喊，梅影、伯父快跑。梅影明白了，这是李湘林方鲁他们在营救自己，带着爹跳下脚边的壕沟。反应过来的日本兵用重火力封锁壕沟，子弹冰雹那样密集，溅起一片片泥土的暴雨，压得父女两抬不起来头。忽然壕沟里窜过来三个伪军，梅影举起一颗手榴弹要同归于尽。伪军大喝，梅影，是我，李湘林。梅影松了一口气，晕倒沟壁，拉了弦的手榴弹嗤嗤地冒着白烟。李湘林纵身飞扑，抓过手榴弹压在身下，手榴弹在李湘林身体刚刚压住的瞬间爆炸。
天空黄橙橙，染了太多的血，硝烟在黄橙橙里弥散，血腥味罩着这片天地。
十六
血蒙蒙的斜阳撒了一路，男人女人走在血路上，一个个走得没心没肺。梅孝先发着垂死的尖叫，这可这么好这可这么好啊！腿一软跪倒泥地，仰面惨呼，祖宗啊，奇耻大辱啊奇耻大辱啊！梅孝先涕泪横流，拍打着泥地。
众人停下脚步，瞧着，谁也不敢上前劝说，因为谁也不知道拿什么劝说，谁都没有心情劝说，他们可都是奇耻大辱的同路人。一个女人咬牙切齿地说，都是你们弄的，整天仁义道德，睁着双眼说瞎话，生生的把一个忠烈女子说成是荡妇是水性杨花，败坏了梅镇侮辱了祖宗，还赶人家走。这下好了，都是荡妇了，你们这些老爷都戴上日本人的绿帽子了，看你们今后怎么办！
一直被人抬着的梅孝先小老婆从担架上翻身下来，她现在不疯了也不半死不活了，瞪着牛眼鄙视斥责的女人，散泼地大叫，咋啦咋啦，胡咧咧啥，啥叫荡妇，老娘身子干净净，拼死保住了身子，要不老娘也不会被打成这个样子！梅孝先家女人一起帮腔，都说他们都保了清白。那个女人哈哈大笑说，好啊，别扯臊了，脱了裤子叫你们男人查验，敢吗？顿时叫骂声四起，众女扑向怒斥的女人，揪头发扯衣服扭打，混乱一团。梅孝先拿过身边一个枪兵的枪朝天开了一枪，大喝，够了，还不够现眼吗？
众女人松手垂头。小老婆气咻咻说，老爷……
闭上你的臭嘴！梅孝先将枪扔给枪兵，拍拍手，厉声道，回镇里谁也不准说说……说这个事！谁说了就沉谁的河！听到没有！众人稀稀拉拉应和。梅孝先大喝，听着，这一切都是梅思庭家那个劣畜闹的，她才是梅镇的大罪人！
小老婆说，对对，一切都是那个梅影的罪恶，她是我们梅镇的公敌是梅镇的耻辱。大家不要互相针对，梅影才是我们受苦受难的根源。
戴眼镜说，对对对，大家统一说辞，这样，我们回家就没事了。听镇长和三姨太的，记住，梅思庭他们家才是我们的公敌。
众人轰然称是。
十七
梅镇四处浓烟滚滚，火光映红了半边天，燃烧的爆炸声此起彼伏，叫骂、哭喊声震得月亮闭上眼睛。
大榆树下挤满了战战兢兢的男女老少，四外的火把不断滴着血红的泪滴，空气里蓄满了死亡的腐败。宫本的脸在火光里摇晃，血红、暴戾，狠毒地盯着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男女老少。梅孝先等乡绅在刺刀的押解下，躬身垂头站在宫本面前，乖得像三孙子。宫本上前抽出指挥刀在梅孝先脑袋上比划，梅孝先妈呀一声跪倒地上，身子像狂风中的小树叶。宫本哈哈大笑，如厉鬼啸叫，插回刀，伸出手拍拍梅孝先的脸，说你的粮食大大的，送给黄军。
梅孝先点头如捣蒜说，有有，梅某倾尽所有，亲自给黄军送去送去。
宫本指着男女老少，说，他们的全部杀掉。
梅孝先急急巴巴说，太君太君，他们都是良民，大大的良民，梅影才是反抗分子，梅影该杀，她的家人该杀！
人群里有人高喊，你放屁，梅影是好人、恩人。
好些人呼喊好人、恩人。
宫本朝天空抬抬手，一梭子子弹掠过呼喊的人群头顶，很多人趴到地面颤抖不已。
梅孝先抬头惊恐地，太太君，我我说错了？宫本抓着梅孝先衣领提溜起来，对着梅孝先的脸咬牙喷射吐沫星子说，你的良心大大的坏了，梅校长救回了你们的女人，你还要杀梅校长？
梅孝先蹬着牛卵的眼睛，他搞不懂宫本怎么替敌人说话了，惶恐地说，是是，太君说得对，梅校长是好人好人，我是忘恩负义的畜生畜生！
那你就该杀！
梅孝先惊愕，气结，扑通跪倒，爬行宫本脚下，哭诉说，太君太君，我该杀，可是我能为太君办差啊，为太君效劳啊，太君您说，我天亮保证亲自带人送粮食到太君的军营。
宫本哈哈大笑说，东西的要，人我也要。
人？梅孝先惊恐地说，太君，我保证效劳，人人人……梅孝先啰嗦着。宫本暴怒，指着众人喝道：喊，叫梅影救你们！
哦，太君，我知道了。梅孝先飞快爬起来，转过身对着众人，大喊，大家一齐喊，请梅大姑出来救我们，不然我们都没命了。快喊快喊。梅大姑，梅菩萨，梅镇父老乡亲求求您了，出来吧，您出来了，三千多条命就保住了。喊啊快喊啊！
哭喊声震天动地冲击而去：梅大姑、梅菩萨在梅镇上空旋转，死亡扑着翅膀乱闯，怪诞地扑打着群山，月亮滴下清冷的泪水，在火光里虚化。
梅影从大榆树背后走出，立即引出群呼：梅大姑！
众日本兵端枪对着梅影，如临大敌。梅影走得地动山摇，地皮嘎嘎怪叫，脸上光影奔腾，眼睛平和地盯着众人，似乎有千言万语要告诉乡亲们，却一句话没说。
学生惨呼，梅老师。一片凄惨的哭泣。
大姑，您老不该出来，留着您能给我们报仇。梅奔捂着耳朵推开人群跑出来阻拦梅影，叫两个日本兵拦住。梅奔放开捂住的手，高喊，大姑，侄儿梅奔以前错了，我不该认贼作父，我们这些人死有余辜，不值得救，你救了他们，事后会反咬一口，不值得不值得啊，我们梅家的大姑奶奶！
砰的一声，梅奔张着嘴巴固定了垂死叫喊的面容，血从子弹击中的洞里汩汩流出，仰面朝天倒下。乡场上又是一片惨呼，人们怎么也没想到猪狗不如的梅奔，在关键时候挺身而出，勇敢地死在宫本的枪下。
宫本将王八盒子插回，朝着走来的梅影虚弱地怪笑。梅影站住，从容不迫地说，宫本，放了乡亲们，我跟你走。
吆西。宫本朝身边的军官耳语。军官大喝，撤退。
鬼子兵潮水般四散，空气骤然冷却。
梅孝先等跪在地上爬不起来。乡场上哭天抹地，人们只能用这个最直接的最无奈的方式感谢救命之恩，没有谁再敢说梅影的不是。谁也没想着离开乡场，梅孝先的女人低着脑袋躲在人群缝隙里，再也不敢耍横。
人们朝着出镇的方向跪着，一双双泪眼仿佛穿越黑暗陪着他们的救命恩人，他们仅能用这种方式表达对梅影的感激、崇敬，还有哀悼。他们心里都明白，梅影一去将再也不回头了。
轰的一声，镇外闪现灿烂的红光，璀璨如节日礼花，铺天盖地照亮了山河大地。
后来人们才从惊吓得连夜逃跑的一个小汉奸嘴里得知，那晚，梅影站到落日崖的山岗上朝着梅镇凝望，宫本来拉他走，梅影乘势抓着宫本，拉响了衣服里面的炸药，不但炸死了宫本还炸死了身边四五个鬼子。说梅大姑就是我们这块土地上的神。
十八
梅镇人找来经验丰富的退休仵作，将带着梅影血衣碎片和可能的骨头残片，归拢一处放入棺材。
出殡那天阴风惨惨，日色无光。全镇男女老少凡是能走动的全体出动，四外的村镇听说了来了很多人，连闻知此事的国民政府和共产党游击队都派了好些官员代表，前来为梅影送行。附近的三十八团团长亲临，带着一个连兵力护送梅影出殡。
梅影的棺木缓行在古老的梅镇街道上，白色的人群簇拥着棺木。人们用泪水洗面，用啼血感恩，用怒火宣誓。梅影死了，尸身残破，换来三千多条生命活着；梅影倒下了，三千多条生命站起来了。
山河哭泣，群山垂首，漫空飘舞着圣洁的雪花。
遵照梅思庭意思，将女儿梅影下葬在梅镇出山口落日崖上，看着梅镇，守护亲人。
古老的梅镇涌来上万人，还有漫山遍野持续赶来的扎白戴麻的人们，青绿的山被白色覆盖。他们为不屈的精神感召，他们为受尽屈辱还守护人民的灵魂送行。据说，梅影是在突然一片血红的阳光下下葬的，棺材落土，血红突然消失，剩下的是上万人的悲痛。
方鲁挖来一颗梅影最喜欢的并蒂山百合，小心栽种到梅影坟头。山百合清雅、高贵，一尘不染，在微风中含着微笑，像一面猎猎招展的旗帜。
好些学生哭晕，好些女人哭得气息奄奄。梅思庭夫妻坚持到女儿坟头堆起，双双晕倒坟地，被人抬回。梅孝先等长跪坟头，叫方嫂、田磊抓起，怒斥。梅孝先惊颤地后退，脚下一滑，顺着落日崖缓坡滚落，摔折了腿，从此躺在家里，直到抗战胜利后在出来过一次，于终日惶恐惊惧里死去。
方鲁栽种好山百合，神情严肃地对着坟头三鞠躬，庄重地说，梅影，那天早晨在河滩上，你说你希望能跟最喜欢的人办一场醉心的婚礼，尽管这里不是河滩，也没有婚纱，但是，我知道你是最喜欢我的，我曾经那么无情地伤害你，导致你的离家出走，希望你能原谅我。希望我们能在九泉之下举办那场醉心的婚礼。
啪的一声爆响，子弹划裂天幕，拖出悠长的尾音。方鲁的手枪抵着太阳穴，在众人目瞪口呆里徐徐倒下，脸上含着微笑房建辉
一
梅镇像头温顺的卧牛，静静地卧在群山怀抱中，浑身上下披绿裹青。麻石板街道被夜露洗得水滋滋亮汪汪，两边排列的早点铺炉火烘热了空气，唤醒了梅镇的早晨。
早起讨生活的人们用身体挖走挡住他们前行的浓雾，又在身后旋转出一朵朵雪莲花，诱人的吆喝声在初日的抬爱里温暖地舒展。镇中有一块不大不小的很有来头的乡场，偏后矗立一颗似乎和古镇同龄的老榆树，巨大的冠盖庇护了乡场，清朝那会用作贴告示和砍头的去处，后来延续了贴告示的传统，免除了杀人的功能，代之为开大会的聚集地，对面是绿茵拱卫的镇公所。挨着镇公所是一座拱背吊满青苔的小桥，清幽的河水绕一个弯划过新开的小学堂，甩向深山的怀抱。
阳光赶起群山的青翠倒立河水里，几只大白鹅嘎嘎叫着踏波掠浪，脚掌下快速开放一串青亮的水花，掩翅在两只翠羽鲜亮的鸭子身后。鸭子丝毫不以为意，专心埋头对着一丛银红色水中根须一通咕咕噜噜，搜食隐藏在根须间的美餐。河水绿茵茵地微笑，洁白的山百合不辞肥瘦地打扮着河滩，卵石在阳光下闪着温润的光泽。
年轻的梅影和方鲁并肩拥着温情漫步河滩鹅卵石，面对此情此景，他们很容易走出一个婚姻的完美。梅影抬手将一绺微风抓下的鬓发掖进眼镜腿里夹住，微笑牵着山光水色，她接受刚刚回国的洋博士方鲁之约，来到清晨的河滩，方鲁说要商量他们的终身大事，定下了他要立马返回重庆就任，抗战时期时间不等人。尽管他们来此目的明确，却谁也没有说正事，脚步徜徉在山水的舒美中，都不想破坏宁静、和平、阳光送暖的早晨。
梅影弯腰折了一支并蒂山百合，嗅着欣赏着，转向白西装白礼帽斜纹紫红领带的方鲁，送出绿茵茵的微笑说，看出什么了？方鲁从绅士的微笑里探出思想，费力地解读山百合，说她是白色的新鲜的。梅影说对也不对，你这个留法博士难道就学会这点浪漫？方鲁笑出不好意思说，我是学习军事的不是去进口他们的浪漫。那你说，我洗耳恭听。梅影笑了，笑碎了一河水，河水亮银子那样怂恿铺排。梅影收住笑说，你就没看出圣洁、高贵、顽强。方鲁哦了一声，像个开蒙的童子，说，那梅校长梅老师能不能为方某启蒙一二。梅影夹夹灵动的眼皮，微笑从嘴角滚落，说你没看出她们在任何地方任何环境里都能生长？河滩上山岗上到处都是她们的家她们的亲人。我是老师，我说一，你去反二反三吧。
方鲁微笑着推推鼻梁上的眼镜，说看来我这个洋博士要好好地解决水土不服了。方鲁起大早来河滩上可不是为了增长学问，他要在感情的热锅里炒出关于他们俩的未来幸福，这也是他在重庆的民国政府报道后就马不停蹄赶回来的原因，希望把小时候方梅两家定下的娃娃亲落到实处。梅影可是留过日本的学生，热心于教育，故而坚辞省府邀请回乡办了小学堂。方鲁不仅要摘婚姻的果实，还要设法打通梅影的思想和他一道去重庆。梅影不和方鲁讨论去重庆的事，指点山水树木花草说事，这里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情意满满。方鲁努力保持绅士风度，希望自己的热乎融化梅影的小心态，绅士地吸收梅影的芳心。梅影学生头上一缕头发再次调皮地滑落，只得重新将她们按捺进本该的座位里，嘴角掀开胜利的微笑，目光里绿意翻涌。方鲁有些急躁了，很想说出自己的大道理，看到梅影走在诗意的微笑里，只好在心里缓释急躁。梅影继续踏着小碎步，走出了温良恭俭让，好像忘记了让方鲁举一反二反三。
山亲爱地拥抱河水，舒展出一副宽大的绿色风景画，一两条小鱼跃出水面，似乎在向鹅们鸭们叫阵，远处几个牧童弃了牛儿不顾，尽情在沙滩上追逐、嬉戏，欢笑声撞进白云的怀抱。
梅影抬起笑意温和的脸庞，目光在画卷上移动，突然打向远处的追逐，把笑洒到他们的欢笑里，扫一眼急迫期待的方鲁，说，方大博士我是个小女子，只喜欢家乡的山水，希望生活在青山绿水的平静里，远离山外的炮火连天。
方鲁推推鼻梁上的眼镜，耐着性子问，难道一个留日学生就没有自己的理想，过着随遇而安的古老日子，这还是新女性吗？山外的炮弹迟早要落到山里，那时候你还能这么恬静、悠然？
梅影站住，瞧着倒映在河水里的蓝天说，理想，呵呵，谁没有理想，我的两个理想之一就是办好镇上新开的小学堂，听到孩子们朗朗的读书声就是天下最美的事，他们长大了会走出大山，去……梅影截断话语，弯腰捡起一块卵石砸进镜子般的河水，河水敞开了一朵喇叭花，飞溅的水珠落下重新砸开了一圈小喇叭花，清亮地笑出满河的畅快，河水的笑音在水面游行、飞越，连接青山扑向蓝天。
方鲁背对着河水挡住梅影的视线，坏笑着逼问梅影第二个理想是什么。梅影笑而不语，再次拾起一块扁平的卵石准备撒手河面，方鲁张开双手不让梅影投掷，说，有理想是好事，难道还怕说出来。梅影丢下卵石，拍拍手掌，目光越过方鲁头顶，投向远山的清越，迷蒙了双眼梦幻似的说，我希望在这里在一个宁静的下午，和我所喜爱的男子举行一场醉心的婚礼。
啪，方鲁拍手掌激发出温暖的脆响，说，那最好，别开生面别开生面，肯定终生不忘！我们俩在这一点上终于找到共同点了，太好了！
啪——勾——突兀、惊颤，拖着尖锐的啸叫撕裂群山的静谧，那是死神传送的请帖。方鲁和梅影终止了调蜜，目光打向声音发出处，那是牛头方向，那里连接山外的道路，火药爆发出强劲，推送子弹划破蓝天。方鲁惊呼，三八大盖，日本人来了！
枪声接二连三下着狗崽子，牛头那边呼喝声直冲云霄，惊恐的绝望的呼叫震动群山，整过镇子跟着震颤、慌乱。梅影急切地说，方鲁，我要去学校。不等方鲁回应，撒腿跑向能看到青绿覆盖下的部分白墙黛瓦。
“鬼子来了！”成为梅镇这个早晨永久的惊恐。
方鲁大喊，梅影，回来，日本人马上就到了，赶快往山里跑！
梅影裙裾翻飞，像一朵速开的蓝色山百合，像一面烈烈招展的旗帜，摇摇送来你走吧，那里有我的学生还有同事！梅影跑得飞快，和刚才判若两人，她在和死亡争抢时间。
进镇子的麻石街上男窜女叫，街面横躺着白的绿的红的各色吃的用的，还有躺在炸坑旁边血呼啦叽的尸体，硝烟弥漫。窝在店铺石阶台上女尸流着最后的血，烧饼摊子倒地旁边的店铺燃烧着大火，黑烟翻滚，冲天而起。啪勾不停，每啪勾一声，准有一个活生生的生命倒下。街口冲进来一群端着长枪戴着黄色招魂耳帖的嗷嗷怪叫的两条腿畜生，枪口冒着硝烟，刺刀上滴着殷红的血，他们见人就杀见东西就抢。两个黄衣畜生抬着一个拼命挣扎尖叫的妇女往门里窜，嘴里胡乱地大笑怪叫，一个鬼子兵枪刺上挑着一个四肢在空气里徒劳乱舞的婴儿，高声大笑大叫，几个围观的日本兵跟着胡叫怪笑。
大火四起，浓烟覆盖，叫声哭声和残忍的笑叫声构筑了梅镇灾难的全景图。
梅镇似乎醒在睡梦里，醒在枪炮的教训里。善良的人们似乎没来得及看清对方，就消失在子弹的扑击中。
这天，永远定格在公元1939年5月6日，湘西一个古镇的早晨。
青山绿水不再静谧优美，和平的阳光再也照不进古老的梅镇。
二
习惯生活在安步当车的千年古老里的山民百姓何曾遭受如此劫难，大部分人纷纷逃亡深山之中，暂时没有逃走的没头苍蝇样乱窜乱撞，烧香拜佛的人不在少处，佛祖非常吝啬他的无边佛法。
学校里早已乱成一锅粥，狼奔豕突，惊恐的哭喊声代替了朗朗的读书声。枪声咋起时，几个男女老师正带着学生准备排练梅影编写的抗日剧《血色》。初闻枪声，一个男老师还开玩笑说，这可是绝好的背景声响。随着更多的枪声还有炮声传来，玩笑声熄灭，惊恐挂到每个师生脸上。枪炮声下的惊叫、镇民的拼死逃跑给他们上了一节惊心动魄亡国课，慌乱哭喊改变了校园。院中竹林边，好几个女生抱团哭啼，余下的学生围住老师张着惊恐、希望的眼睛。老师们没了主意，一个女老师抱住另一个女老师哭泣。有人拉开校门，众人跟着逃出，很快退了回来，个个成了惊弓之鸟，五官变形。那个带头拉开门的田磊老师，狠狠闩上门，大叫，完了，鬼子兵冲过来了，怎么办啊，赶快想法子啊。
都不许哭！梅影如天兵天将突然降临，紧急大喝，说哭喊没用，反而给鬼子指示了方向，别哭别喊，跟我来。哭喊声随着梅影的镇定降温。梅影脸色煞白，胸口剧烈起伏，她是从河滩的爱情温柔地直接冲进可能随时丧命的火坑里，她要挽救她的学生。她的话镇住现场，绝望中的师生像找到生的寄托。梅影指挥老师们带着学生往学校后山跑，她断后，为师生的脱离拖延时间。田磊要和梅影留下来拖延时间，梅影厉声说，保护学生是你最大责任，不要叫我担心。田磊流下眼泪说，是，校长，我拼了命也要送他们走，你你也要……
别婆婆妈妈的，还是男子汉吗，快走！梅影柳眉倒竖，平时的循循善诱、温和的梅影不见了。门外叽里咕噜大叫，砸门声此起彼伏，门板嗦嗦颤抖。梅影上前一把推走田磊，大吼，记住，保护学生是当老师的责任！田磊抹了把眼睛，扛起一个吓晕的女生窜出后门。
梅影站立院中，整理了一下衣服，严肃地盯着被暴力摧残的门板，镇定得像一座巨石。门板哗啦一声向门内倒下，一群凶残的日本兵端着枪冲进来围住梅影。梅影在日本兵冲进来的瞬间身子哆嗦一下，随后稳住，迎着快要刺到脸上的刺刀丝毫不退缩。残暴的鬼子兵歇斯底里，抽回枪，准备将刺刀刺进梅影胸膛，被一个挎着腰刀的军官制止、训斥。鬼子兵收回枪，哈依一声退到一边侍立。军官朝围着的鬼子兵挥挥手，鬼子兵收枪撤围。军官上前用半生不熟的中国话说，你的梅校长？梅影急速打量军官，大义凛然道，是，本校不欢迎你们，请你们立即出去。军官嘿嘿笑说，我们是来帮助你们建立王道乐土，是朋友是客人，留学大日本帝国的梅校长难道没学到一点点礼貌。梅影冷笑，说有端着枪闯进来的客人吗，拿着刺刀威胁主人这还是朋友吗，这就是你们要建立的王道乐土？军官尴尬，脸色血红，尴尬地笑，说，我们不讨论这些，你的老同学在等着，我们是奉命邀请。请！梅影看一眼学校，平静地说，带路。
粗大的大榆树干上绑了七八个壮汉，鬼子兵端枪警戒。乡场上站着一两百哭哭啼啼男女老幼，鬼子兵用刺刀围住，四外高处架起几挺歪把子，虎视眈眈。树旁石凳子上坐着一个中佐鬼子军官，指挥刀立在岔开的两腿之间，一双戴白手套的手按住刀柄，瞪着三角眼欣赏他营造的这幅画面，得意在他脸上流窜。身后站立两个军官，脸上凶神恶煞，侧面躬身站立一个头戴日本军帽着中式衣裤挎盒子炮的中国人，他就是镇上梅老妖的儿子梅奔，因为吃喝嫖赌叫梅老妖赶出家门的败家子，后来听说去了东瀛岛国，没想到十年后成了鬼子兵的狗。
人群后面响起一阵叫骂，人群分开。鬼子兵押着绑缚着双手的梅影进来。众人惊呼，纷纷垂下头颅。田磊和几个男女学生随后押到。
梅影走得大义凛然。押解的军官跑到中佐面前讨好地报告一番，中佐放出微笑站起来走到梅影跟前，说，梅影小姐，没想到在这里见到老同学，难得难得。对不起，都是手下鲁莽，怎么能这么虐待老同学呢。伸手要替梅影解开绳索。梅影沉静地说，不必，这里只有中国人和日本人，没有其他的。中佐诞着脸皮呵呵笑说，误会误会了，我们是来大东亚共荣，建立王道乐土。梅影冷笑，目视现场，说，宫本，这就是你们的共荣，刺刀下的共荣？看着还在冒烟、燃烧的街道和街道上的尸体冷峻地说，这就是的乐土，鲜血、尸体、燃烧的乐土？畜生也讲乐土！
“八嘎”！宫本身边站立的军官狠狠打了梅影一耳光叫骂。宫本抬手制止，脸像个皮蛋，嘿嘿冷笑，指指大树，指指现场的人群，说，我今天只想和老同学畅叙同学之谊，没想到老同学如此不给面子，我是个说话算数的人，这些人是死是活都在老同学你的一念之间。如果答应和我回兵营，这些人马上自由。宫本抬手一招，身后躬身站立的梅奔扯着嗓子对众人道：宫本太君说了，这次来是诚心邀请梅影小姐去军营一叙，商谈建立大东亚共荣事宜，造成现在的不愉快都是不理解造成的，只要梅影小姐，不对，应该是梅影校长，梅校长要是过去商谈，你们不仅不会死而且还能好好地活着，等梅校长和宫本太君商谈好了，我们就是一家人了，你们可都要感谢梅校长啊！
人群里戴着瓜皮帽弓着细腰留着山羊胡子的镇长梅孝先扯着公鸭嗓子大叫，梅大姑，您就答应了吧，您答应了就是我们梅镇的活菩萨，观世音在世啊！好些人跟着附和，喊道，活菩萨啊，答应了吧。梅奔大喊，对，梅校长就是观世音菩萨，她答应了，你们就活了，能过好日子了！
凭什么叫一个姑娘担负这个天大的重责，你们你们还有人性吗？田磊怒声大喝。一个鬼子兵上前打到田磊，几个学生惊呼，护住田磊。中年妇女方嫂大喝，田老师说得对，我们这些人的生死怎么能搁在梅校长一个女子身上，你们这不是帮着鬼子逼梅校长吗？你们你们，还是人吗？镇长身边几个女人上前按住方嫂，一个三十几岁妖娆的女人用帕子塞住方嫂的嘴，阴沉地威胁说，方嫂，你还要不要你的烧饼铺子了。被堵住嘴巴又被人摁住的方嫂挣扎，呜呜地说不出话。
宫本看着现场嘿嘿冷笑。梅影怒喝，宫本，你还有人性吗？
宫本哈哈笑，说，我从来不强人所难，至于人性嘛，那是战争的人性。回头对围着那几个捆绑大汉的士兵挥挥手。啪的一声，一个大汉死在鬼子兵的子弹里。现场大乱，哭喊嚎叫。鬼子兵一阵紧急拉枪栓声。梅奔大喊，肃静肃静，难道你们真要惹怒黄军，统统给黄军做活靶子吗？梅孝先大喝，安静安静，不要惹怒太君！
梅影胸口起伏，脸色血红，对着宫本大喝，宫本，你要是一个军人，冲着我来，给我一颗子弹！
宫本哈哈笑，说，这可是你说的。
校长！学生惊呼。
啪的一声，又一个大汉垂下脑袋，血从胸口汩汩流出，宫本击毙的。全场死寂，睁大了眼睛盯着，惊愕、悲愤。
畜生！梅影怒骂。
梅孝先大呼，大姑，您不能再激怒太君了。求求您了，梅家姑太太！
姑太太，求求您了。梅孝先身边的几个女人齐声呼喊。
梅影盯着她们，激怒道，你们你们。梅影不知道说什么好。
宫本重新走到梅影身边皮笑肉不笑地问，怎么样，老同学，还是不愿意？梅影不愿意和宫本多说一句话，后背对着宫本。宫本盯着梅影的后背恼怒，转头对身边军官耳语。军官招来两个鬼子兵耳语。两个鬼子兵狂笑，放下枪，脱光了上衣。众人看着胆颤心惊，女学生和姑娘们或扭头不敢看或闭上双眼，呼吸凝重，空气仿佛在剧烈燃烧。鬼子兵脱得只剩下一条裤衩，推开前面的男人，一人一个抓出来两个十几岁的少女。少女大哭大叫，众人激动惊呼，想上前救护。鬼子军官对天鸣枪，众人惊恐后退。两个鬼子兵将少女带到大树下，在众目睽睽中按倒她们，骑上怪笑怪叫。
住手！梅影冲着宫本大喝。全场死了般，目光全部集中到梅影和宫本身上。宫本诡秘地笑。梅影决死地说，放开她们，我跟你走！
宫本嘎嘎怪笑，对大树下挥挥手，拍手说，早说，这一切都不会发生，请！
梅影转过身深情巡视在场的梅镇人，目光所到之处响起一片哀嚎，人们多么无奈多么可伶。梅影目光落到学生脸上。学生哭喊道，梅老师，您不能去！梅影闭上双眼，两滴泪水从眼角滚落。
梅影走了，走在一群蝗虫的队伍里，走在阳光惨淡里，走在满街尸体和烟熏火燎里。
三
日本兵满载着战利品撤走了，后面的一群兵还烧了几家房子，在狂笑里踏着梅镇人血迹走的。
梅孝先和他身边的几个女人兔子样窜回去，乡绅们看一眼大树摇摇头走开。乡场上人群哭哭啼啼扶老携幼散去。留下的是那些死了人的苦主和被绑着的家人，方嫂和田磊，还有哭泣的学生们。方鲁冲进现场目睹悲惨，看着参天大树，目光在燃烧，双手举过头顶嚎叫。
镇公所里斑斑驳驳，像个垂死的老人，阴气裹着发霉的空气，播弄死亡味道。梅孝先坐在太师椅里和众乡绅喝着茶商谈事情，好像根本没发生过灾难性事件，两个儿媳一个女儿和一个小老婆妖妖娆娆围拱着有说有笑。小老婆嗲着嗓子说，早知道黄军动用这么大阵仗只是为了一个梅影，还不如早点绑了送过去，免得全镇鸡犬不宁。女儿说，是啊，我瞧着就不舒服，一个女子不在家学女红，办什么新式学堂，镇上好像就她一个能人，这下好了，伤风败俗了吧，自找的。小老婆笑得热气噗噗，说，这下好了，梅思庭那个老东西攀上日本女婿了。大儿媳笑着说，三娘，说错了，那是日本人大公众的女婿呢，那可是一个兵营呢。
喝茶的乡绅有人摇头，有人放下茶杯脸色难看。
够了，都给老子滚，我们说正事。梅孝先听到她们说得不像话，看到乡绅们不满，只得赶她们走。
小老婆扭着水蛇腰不屑地说，媳妇们，跟小妈走，切，就这点能耐。梅孝先摔了茶碗，碎了的瓷片翻着筋斗飞溅，落出一片细碎的闪耀，眼睛瞪圆像要吃人。众人大惊。众女人这才悻悻地扭着屁股走进耳门。
抱着水烟袋乡绅问，要是梅思庭回来追问，我们怎么说？他们家可是有十几条枪。众乡绅附和，惶恐不安。梅孝先拍了桌子，拉着公鸭嗓子说，追问，追问啥，有本事到日本人哪里追问去，今儿这场大灾，根子都在他梅思庭身上，他要不把那丫头送到东洋上学，能认得那个叫宫本的吗？要不是跟宫本勾勾搭搭，他能带着兵来祸害咱们？众乡绅惊愕，张着嘴巴说不出话，目光可怜又可嫌地盯着梅孝先。靠梅孝先身边坐着的戴一副黑框眼镜的刀削脸连忙笑着说，梅翁目光如炬，看得透彻深远，归根结底还是他梅思庭种下的劣根，门风不正，怨谁！
乡绅们有叹息的有附和的，一场邪恶的闹剧在笼子里躁动。
方鲁气冲冲走进公堂，指着众人大怒说，你们你们可都是梅镇的头脑，出了这么大祸事死了那么多人，现在梅影为了保全你们被抓进日本兵营，你们居然还坐在这里喝茶说笑，你们喝下的可是他人的血泪，肠子不烂吗，还笑得出来！
戴眼镜的站起来愠怒，说你可是方家大公子还是留过洋的博士，怎么可以如此咆哮公堂？圣贤之书读到狗肚子里了！
去你妈的圣贤之书，圣贤之书教你见死不救，教你们把一个镇的安危推给一个弱女子！方鲁毫不退让大骂。啪，梅孝先拍桌子咆哮，这里是镇公所，不是你撒野的地方。方鲁盯着梅孝先，眼睛里充血，步步紧逼，咬牙说，哦，镇公所啊，死人了管不管，弱女子被抓了管不管，梅影把自己交出去了，就是为了换得你这样蛇蝎心肠的人活着，太不值得了！梅孝先双眼惊恐步步后退，脸色灰败。方鲁一把薅住梅孝先衣领，大喝，你到底救不救梅影？四个枪兵突然闯入抓住愤怒的方鲁。枪兵是戴眼镜的看到情况不妙，出门招呼进来的。见到枪兵，梅孝先活过来了，声嘶力竭道，拉出去拉出去！
方鲁挣扎着大叫，你们要还是人，要是还有一点点人性，就赶快组织人救梅影，梅影怎么说都是你们的救命恩人！
大榆树下，方嫂手里捧着写有“梅影长生”的木牌，带着学生们和田磊走近树干，把木牌恭恭敬敬放置粗大的树干下的石桌上。田磊带着学生在牌位前摆上香炉和祭品，点燃香插入香炉里。众人退后几步，方嫂双手合十跪下，田磊和学生跟着跪下。方嫂念叨着：大慈大悲的活菩萨梅影，梅大姑，您救了全镇的性命，但愿佛祖保佑您平安无事！学生哭泣，呼喊梅老师！田磊满面泪水说，梅校长，但愿您吉人自有天相，平安渡劫，我们都等着您回来呢！方嫂止不住嚎啕大哭，哭声响成一片，震撼大树，树叶似乎在嗦嗦颤抖。他们身后跪了黑压压一片男女老少，一片哭声。
青色的香烟绕护着哭喊声，震撼整过梅镇，日光惨白，流出殷红的血泪，血红蒙住了天地，风吹响了树梢，呜呜咽咽。
方鲁突然跑过来，抓起跪拜的田磊，怒喝，跟我走！
四
星星像从天幕的破洞里钻出来，繁密地滴着泪珠儿，月亮垂死地斜吊在天幕上，张着半边脸悲惨地瞧着人间。
房间里灯火迷糊一片，家具上像被涂抹了一层黏糊糊的死亡气息。梅影合目坐着，脸上全无血色，像个雕像。桌面摆放着糕点、水果，仍然保持它们的原始。门口两个背抢的日本兵锁住了梅影逃生的可能。自从离开乡场的第一步，梅影就没有打算逃跑，想着如何去死，只有死能解脱一切。一个被日本鬼子抓走的年轻女人，就是逃出去了很难消解那些怀疑的目光，如其忍受别人的怀疑活着还不如死了干净，到了如此地步再想别的那是虚幻的无益的，只能徒增心理负担。她想着如何有尊严的死去，她甚至想到被宫本五花大绑押解刑场，在枪弹的爆响后看着亲爱的蓝天微笑着倒下，倒在山百合的怀抱里，但是心里无数次想着自己的遗憾，再也没机会兑现在夏天的傍晚在美丽的河滩上和自己最爱的男人对着青山、河水还有山百合举办一场醉心的婚礼了，她只能在心里无数次设想那个热切的醉心场景。
一阵沉重的马靴敲击木质楼梯声强烈抬升，楼梯在强暴踢打下哼哼唧唧，像个濒死的病人。梅影呼吸了最后一口人间的空气，等待终极降临。上楼的是宫本，暴虐的马靴声就是宫本残暴的释放，宫本上次在这里带着暴怒离开，留给梅影一个最后的考虑。宫本的马靴踩着中国人的苦难和鲜血跨进房门，随手关闭了它，房间构成一个密闭的恐惧，空气瞬时坚硬。梅影继续保持死亡状态，灵魂似乎脱离身体飞升，在看不见的空中盘旋。宫本这次没有对梅影歇斯底里，马靴踏得轻柔，嘴角似乎挤出微笑，从木质化的空气里迅速传导给梅影耳朵。啪挲，像是一叠轻飘的纸片打击桌面，拍出来的风撞击梅影胸口，血液在血管里四处奔突，血管飘摇着随时爆裂。梅影咬着牙，忍受剧痛，脸色血红。
看看吧，他们都是你的亲人。宫本轻描淡写地笑了，那是吃人后张着血红的口说的，血腥扑鼻。梅影似乎嗅到亲人的熟悉，眼皮跳动，还是开启了眼睛，桌面散落着爸爸妈妈和七岁小弟的照片，这是宫本的恶毒和无人性，用家人来威逼。梅影感到自己像个大海中在狂风暴雨下摇曳的小船，气息悠悠地问，你把他们怎么了？
宫本诡秘地笑，笑声如瓦楞刮着梅影的耳朵、心，痛苦地滴着血。她知道人跟魔鬼无法交流，魔鬼嘴里永远吐不出莲花，问也是白问，合上眼睛在心里为爹妈小弟祈祷。又是啪的一声，一叠照片摔到桌面，阴冷地说，看看吧，他们可都是你的好学生。
你，猪狗不如，畜生！梅影爆出粗口，那是怒急恐惧至极的真实。宫本再次呵呵笑，说如果你好好活着，他们一根头发都不会少。怎么样，条件优厚吧。
无耻！梅影不再冷静了，她知道对面这个冷酷的魔鬼说到做到，只恨自己手里没有枪，怒气、戾气、伤心、悲痛涌上心头，堵塞了大脑，阻断了意识。
夜空泡在垂死里，半个月亮迷迷糊糊像在流泪，草丛里虫子低低地哀鸣，大地和天空在黑暗里颠倒。房间里灯光哀伤地探出窗口，又无力地下垂，跌落濡湿里。宫本那野兽的狰狞割碎了一片片花朵，旋转着飘落死亡的深渊。
骤然的枪声打破了魔鬼的舞会，枪声一声紧似一声，如一只只铁拳砸中魔鬼的头颅。楼门大开，宫本被灯光涂抹成黑炭，慌乱地冲出门，快速扣着衣扣，急问卫兵，哪里打枪？
卫兵指着一个方向说，好像是司令部那里。
枪声、火光编织了魔鬼的死亡链条，大地在颤抖摇晃。
五
城门外的小山岗像一条巨龙静静地卧着，方鲁和田磊等人拿着枪趴在山岗的树林里密切注视城门口。田磊低声问，这行吗？方鲁指指绑在身后树干上穿着和服的日本女人说，有她在，量他宫本没那个胆子，她可是宫本顶头上司的老婆。田磊还是不放心说，万一…
没什么万一。方鲁斩钉截铁道，一会交换后，你们几个不要管我，带着梅影从我们预定好的路线撤离。不用担心我，我可是学军事出身的，你们走得越远我越安全。
说话间，城门楼上火把大亮，烧红了半边天，鬼子兵如临大敌。梅奔的声音遥遥传来，对面的好汉听着，黄军答应你们交换人质，但是你们要确保人质安全，否则梅镇鸡犬不留，石头过刀草木过火！
田磊小声骂道，这个认贼作父的败类！方鲁指指日本女人，顾不上搭理田磊，高喊，你们不要心存侥幸，不要动歪脑筋，我们既然敢来，就有了万全的准备，告诉你们一个消息，不仅城外做好准备，在你们城内若干个要害部门也安放了炸弹，一旦你们打歪主意，城内马上爆炸四起火光冲天！
好，黄军答应你们。这就下去交换人质。
田磊有点发抖。方鲁厉声说，有点中国人骨气好不好，刚才你不是挺有骨气的吗，你没瞧见他们也害怕吗？按照计划行事。方鲁掏出毛巾塞住女人嘴巴，解开绳索，逼着跟自己走。
双方在城外抵近山岗地空地上对峙，火把照耀得如同白昼。大队的日本兵燕翅排开，抢上刺刀寒光闪烁。方鲁让对方士兵退到城门口，否则不交换。宫本只好照做，叫人带出批头散发衣衫不整被堵住嘴巴的梅影上前。
梅奔说黄军是讲信用的，请把夫人放过来。方鲁朝后面挥手，田磊等三人押着日本女人来到身边。方鲁说，看清楚了吗？要不梅奔你过来瞧瞧。梅奔低声告诉宫本，宫本挥手。梅奔胆颤心惊地走过来，仔细打量，回头说，太君，确实是司令夫人。
宫本要同时放人，方鲁不答应，说自己可以站在这里陪着，你们先放人，等我们的人安全了再放。宫本不同意。方鲁用驳壳枪顶着日本女人后脑，女人呜呜大叫。方鲁说，你们人多，有机枪有摩托车，只有我认为我们的人安全了才会放人，千万不要动歪心思。宫本犹豫，梅奔跑回去一阵耳语，宫本不得不下令放梅影。
梅影被绑着双手，走过宫本身边，突然一头撞向宫本，宫本连连后退，还是倒下。谁也没料到梅影不顾性命撞宫本，双方似乎一触即发。梅影要用这个方式激怒宫本杀了自己。宫本爬起来，暴怒，抽出刀要劈了梅影。梅影迎着刀再次冲击。
住手，敢动，立马毙了她！方鲁声嘶力竭道。
六
路上，梅影像个垂死的人，不说一句话，低着脑袋东倒西歪地走着。方鲁想搀扶，梅影尖利地叫道，别碰我！方鲁缩回手，万分惊恐地问，他们他们没把你怎么了吧？梅影不理会，疯了般跑去。
天，亮在满目疮痍里，青烟从废墟里袅袅升起，绕着群山的呜咽。镇口路边的落日崖上皤帆飘飘，纸钱当空，悲伤、凄凉的哭喊声萦绕着坟地，乌鸦盘旋着呱呱怪叫。
几株洁白的山百合，在微风的摇摆里流着泪水。
梅家大门紧闭，没有了往日的枪兵站岗，只有两只石狮子张着空洞的嘴巴无目的地悬望。
门前路上聚集了三三两两的男女，有意无意地瞧着紧闭的大门。梅孝先家的女人在小老婆率领下站到对面，向梅家大门指指点点，肆意嬉笑，招引了一大堆男男女女。听了她们的蛊惑，有人不相信，有人摇头叹息走开，有人随着她们的污蔑兴风作浪，责骂梅思庭门风败坏，表面道貌岸然背地里男盗女娼，将日本人祸害梅镇的责任全部推倒梅家头上，骂梅影臭不要脸，水性杨花，送给一个军营的日本兵用。骂得正起劲的时候，方鲁和田磊他们突然赶到。方鲁责骂他们没良心，说要不是梅影挺身而出那两个姑娘还能保得住清白？接下来还不知道要死多少人有多少妇女被糟蹋。指着梅孝先小老婆和闺女厉声道，要不是梅影挡着，说不定下一个就轮到你们！你们良心叫狗啃了叫猪吃了！方鲁满脸飞红，像一团燃烧的火焰，眼睛奓着，仿佛要吃人。田磊愤怒地说，就没见过你们这样的，真该叫日本兵抓了你们，梅校长为了谁？没有梅校长你们能站在这里说风凉话、侮辱人！
那些跟风的男女低下头，纷纷溜走。梅孝先小老婆和闺女想争辩，看到方鲁变了形的脸，扭屁股逃跑，边走嘴巴还不干不净地道，方家少爷，那可是一个叫猪拱了的烂白菜，你还好这一口。方鲁大怒，要追上去。田磊等强行拉住。田磊说，方博士好男不跟她们这些破烂斗。方鲁垂下胳膊，狠狠地吐口吐沫说，没想到不仅愚昧还是这等侮辱糟蹋人，简直猪狗不如，怎么能叫这样的人生存在这个世界上！
梅家院子空无一人，树叶挂着脑袋，花草抱紧了身子畏缩在阴惨惨的光线里。方鲁等直驱上房，厅堂里空无一人，后面隐隐传来低低的哭泣声，连带着空气叹息。方鲁连叫了几声梅伯父，好大一会儿，梅思庭才在丫头的搀扶下出现，一夜间乌黑的头发披上一层霜，脸像被水泡过的惨白肿胀，目光暗淡不看任何人，坐到太师椅子里似乎对着空气说，来了。方鲁赶紧近前，小心地说，来了，伯父。梅影还好吗，我想给她散散心。梅思庭合上双眼，悠悠地说，她她恐怕没有那个心事了。
怎么了，伯父？方鲁惊愕地问，不敢相信。顽固地说，我知道梅影一定受苦了，心情肯定不好，我还是想当面劝说，事情过去了，就当一阵风刮过去，没什么的，只要天没塌下来就好。梅思庭睁开眼睛，盯着诚意满满的方鲁说，你，真的这么想？
是，伯父，我想现在就见到梅影。梅思庭合上眼睛，搭在椅背上的手轻挥。丫头说，方少爷，我带你过去。
梅影躺在床上，双眼瞪着，好像僵死了。方鲁等梅伯母和丫头离开后，扑到梅影床边急切地说，影，到底怎么了，你要这样折磨自己。眼泪顺着腮流下，目光追着梅影惨白的脸。梅影不说一句话，就是一个活死人。方鲁愈发揪心，说，影，就是有天大的事我们俩个扛总比你一个人闷在心里好，你可是新女性啊，怎么这么想不开。梅影突然大笑，凄厉的声音刀子般扎进方鲁的心窝，血啪嗒啪嗒滴落。方鲁忍着痛苦说，影，别这样，我们可是要在河滩上举办美好婚礼的。梅影笑声骤停，双眼紧闭，眼角慢慢溢出两颗泪珠。方鲁急得在房间里转圈，像个斩掉头颅垂死挣扎的公鸡。
你，走吧，我已经是一个不干净的女人。梅影嘴巴丝毫没动，声音似乎是从地狱里冒上来的，阴冷、坚硬，房间随着这句话翻转。方鲁双眼圆瞪，全身颤栗，突然抱着脑袋嚎叫，发疯地奔出房间跑出梅家。
路上，人们听不清方鲁在叫喊什么，为何如此，只道他疯了。方鲁没头苍蝇样跑回家，气喘吁吁，紧急跪在父母面前连磕三个头，说，父亲母亲，恕孩儿不孝，我走了。老两口惊问去哪儿。母亲说，梅家的婚事怎么办？方鲁起身赤手空拳地雄赳赳走出，撂下一句话说，爱咋办咋办。说完，人已经在门外。老两口惊愕地看着空洞的门，僵在当地。母亲突然高声喊道，不带行李啊！
七
梅影闺房，灯黄光惨，浓重的悲哀装满了每一个空隙。母亲和弟弟守在梅影床边，像守着一个濒临死亡的人。阴风在房间里四下游走，似乎是阎王提前派鬼使来下通知。门哐当一声被推开，屋里人吓了一跳。梅思庭大步闯入。梅母哭泣道，老爷，这样下去可怎么好哇。梅思庭大怒，说，死了算了，梅家担不起这个污名！
什么！梅母惊叫说，她好歹是我们的女儿，外头叫鬼子欺负了，家里你还说这个话，你你这是在逼命吗！梅思庭喝道，妇人之见，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我梅家在镇上住了十几代，从来没有过……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梅影突然坐起来，双眼亮闪闪盯着父母，赤脚下床跪倒父母面前磕头，说女儿还二老养育之恩，从此刻起我不再是梅家女儿！说着，赤脚跑出。
母亲大哭，呼喊，影儿啊妈的心头肉啊，不要走哇。
弟弟惨呼，姐姐，不要走啊！
泪水漫出梅思庭抬着的眼眶，爬上脸，任其滴落。两手一边一个拉住夫人和儿子，厉声说，叫她走！
八
神经高度麻木的梅镇人半死不活地过着他们的日子，像悠悠的河水那样无声无息，唯有方鲁的出走和梅影的逃离重新牵动人们麻木的神经。一些人为方鲁抱屈，更多的人感叹梅影。人们心里都明白是梅影救了梅镇的人，保全那些女人的贞洁，可是又不能公开原谅梅影的失节，还是失节于日本鬼子。田磊、方嫂他们到处替梅影更名，可是没人敢当面赞同，一些好心人只有在夜幕掩护下去大榆树下，对存留着的梅影牌位烧香、拜谒。他们把梅影当成拯救他们的恩人、活菩萨。慢慢地祭拜的人多起来，大榆树下香火比山上仁义庙里的香火还旺盛，关二爷要是有知一定伤心落泪。人们在香烟缭绕里祷告梅影平安无事，在他们心里梅影就是他们的保护神。
香火照亮了人们心头的黑暗，却照不亮梅孝先他们那般人的心里阴暗。
梅孝先在小老婆等女人怂恿下特地召开乡绅会议，议题只有一个，定性梅影是严重失节，辱没梅镇和先人，还严重侮辱了中国人的尊严，派生出两个决定，驱逐梅思庭家出梅镇，不准人祭拜梅影。
梅思庭怎么也没想到，梅家十几代人辛苦攒下的基业毁在梅影手里，通知下达后，没有一句辩解，拖家带口三四十人被枪兵押着离开梅镇。一路上愁云惨淡，人们用眼泪为他们送行。那两个保全贞洁和被救下男人的家庭全体出动，不管梅孝先的什么禁令，带着好吃的哭喊着堵住大路，挡住梅家人，公开在道路上摆上香案祭拜心中的活菩萨梅影。跟来的全体师生哭祭，哭声震撼整过梅镇，哭倒了一大片男女和学生，也引来了更多平日不敢公开自己良心的人，还惊动了附近的山民。他们不辞路远，纷纷赶来祭拜女菩萨。
来祭拜梅影的山民络绎不绝，越来越多，气得梅孝先等人只敢龟缩在镇公所骂娘。
不知是谁喊了一句，梅老先生一家不该走，我们找梅孝先理论去。众人纷纷应和，簇拥着梅家人赶往镇公所。梅孝先何曾见过如此阵仗，绕他们怎么威吓、叫骂，没人理睬。梅孝先叫枪兵抓人，没有一个枪兵愿意出手，反倒是梅孝先被田磊等人抓住，逼梅孝先取消禁令。田磊说，你个黑白不分的老东西，如果你胆敢再如此，老子和你一道跳日落崖，敢不敢！有人干脆说，别跟老狗日的废话，他听不懂人话，干脆给他一粒枪子算了。
梅孝先在群情汹汹下被迫宣布取消驱逐令，保留大榆树下的供奉，派人寻找梅影。
九
山路尽头是一座古砖墙圈着悠久的县城，历经无数风雨的民居不堪重负地苟延着，街面冷冷清清，行人稀少，乞丐特别多，十个人里至少有一个是乞丐。这天，街上多了一个披头散发衣衫破烂的乞丐，脚上的污泥里掺着血污，走一步，青石板上落下一道血脚印，借着手里的树棍支持行走。准备驱逐的乞丐们瞧着血脚印，摇头叹息，无意中看到这个新来的腰间别着两把柳叶刀，更加不敢接近，只好用目光追随。乞丐一路艰难地走向军营，面向军营站了一会，躺倒军营对面的岔路口墙根睡觉大觉，眯缝的眼睛射出寒光，刺向军营门口。
远处的旮旯缝里，好几个乞丐盯着。
日头白花花地下着火，狗蛰伏阴凉之地伸出舌头嚯嚯地排热，乞丐一动不动躺在能烤熟麦饼的墙根，像条抽了脊梁的死狗。房顶上瓦面仿佛过了火，白气滋滋地升腾，空气里飘着焦糊味。军营门口有几次日本兵进出，每次进出，乞丐都放大了眯缝的眼皮。一个拉长的影子靠近乞丐，带来不断增强的喘息声。乞丐掉过手里的树棍，指着逼近的影子，影子不再逼近，声音嫩嫩地说，七爷让我们送水、吃的。乞丐收回树棍，影子缩短，递过来一只大饼一个豁口陶碗，碗里波光潋滟。乞丐夺过碗，把水倒进喉咙里，抓过大饼大口撕扯咀嚼。贴着乞丐耳朵再次爬过来带着奶味的童音，七爷说了，你一个人等于送死，我们在关二爷庙。乞丐停止咀嚼，脖子似乎僵硬，扭头看时，影子早已消失。
日光把墙面压缩为一块巨大的黑影，劈头盖脑蒙住墙根，也蒙住仿佛死了乞丐。黑影伸展到半个街面时候，军营门口响起叽里咕噜的疯狂，两个鬼子军官兴奋地冲着大门而来，梅奔矮了一节放着谄笑随在一个芦柴棒子日本军官身侧，嘴里放着叽里咕噜的马屁。乞丐身子一点一点离开了靠着的墙根，手伸向腰间插着的柳叶刀柄。芦柴棒子正是宫本，距离乞丐四十几步路，快要进入柳叶刀有效击发距离内。乞丐的手把住刀柄，下一秒就是抽刀击发了，抽刀的手腕却叫另一只铁钳子的手抓住，乞丐的手在铁钳子的钳制下像没有分量的棉花。正在乞丐激怒、呼吸粗重之际，响起一声啪，宫本摇晃一下捂住肩膀，倒在梅奔及时伸出的双臂里。枪声引来瞬间的枪声大作，机枪声飞蝗一样扑向乞丐左边的墙头。乞丐耳朵里炸响了一个沉闷，跟我走，没命了什么仇都报不了。
月色漂染了破败的大殿，那些剥落、残缺和报废的什物乱糟糟地被月色刷成冷峻的画页，残留的热空气正在给冷峻固定色彩。外面，落单的子弹在夜空里划出垂死、暴虐的啸叫，粗暴的叫骂声，撞击木板的声音，割裂了本该平静的夜晚，哭喊声染着县城的夜色。
乞丐躺在草席上，头发分开落到脸的两边，暴露出一张虽然涂抹了泥灰但仍然好看的脸，她是个女人，她就是被迫出走的梅影。梅影诀别亲人，直奔县城，守在兵营前的目的显而易见，可惜，她的柳叶刀没有发出，就算发出了不知道能不能击中仇恨的目标，虽然她出生在书剑承传之家，从小也跟着父亲练过武，柳叶刀练得最称手，但是在失衡的心理作用下是否能保持平常的准头还得两说，再加上虚弱的体力，柳叶刀就是飞出去了能否有足够维持快速飞行的能量也是未知数。及时转移目标的那一枪是方鲁开的，方鲁那天离家出走后就发誓一定要杀了宫本，他在县城的行踪叫无处不在的乞丐探知，乞丐的头领七爷找到他，达成共同杀鬼子的合作协议。方鲁早就从身材和走路的姿势上，认出守在军营对面的乞丐就是梅影，他痛恨梅影失身失节，但是不忍心眼看着前去送死，心里还是放不下梅影，关键时候果断开枪。
好几个小乞丐瞪着黑生生的小眼睛盯着昏睡的梅影，十分担心，没有好办法。梅影在感知自己的手完不成击杀目的时，急怒攻心，虚弱的体力用尽晕倒当地，被人背进了关二爷的地盘。方鲁开了一枪后，及时抽身，他无法面对梅影，嘱咐七爷好生照看梅影，自己去继续训练田磊那班人，他要拉起一支复仇的队伍，七爷已经答应了方鲁，合成一股。
来了来了。乞丐头七爷一手端着一只盆子急匆匆进入，小乞丐分开。一只盆里是稀粥，分派小乞丐给梅影喂食，自己拿起另一只盆里棉布，在随后而来的水盆里蘸水，抓起梅影的脚清洗，去掉泥土和血污的脚板划痕杂乱，呲着一道道横七竖八的血口子，蒺藜露出黑乎乎脑袋。七爷拿出镊子夹住黑脑袋拔出，脚板微微颤抖。七爷告诫梅影不要乱动，伤口要是不清理会感染，那样还怎么报仇？
你是谁，为什么要阻止我？梅影气息奄奄地问。一个小乞丐说，他就是我们的七爷，玩枪的。七爷说，对，我就是玩枪的七爷，我是为了……砰，哗啦。梅影踢翻了水盆，怒叫，滚，我不要你管，我要杀宫本那个活畜生。暴怒支持梅影爬起来，摇晃了一下又躺倒。
梅影醒来时候躺在一个简陋的床上，房间里黑乎乎的很难看得清面貌，房间有门没有窗户，门把屋子锁进黑暗，从门缝里挤进来几丝光线泄露了这是一个发光的白天，门外没有任何人为响动，风从门缝里飙进来，在黑暗里斯斯叫，像无数条毒蛇在吐信子。梅影有气无力地看着听着，好像来到了另一个世界，她早已没有了惧怕，也不拿自己当人待，更不把自己当女人，她活着唯一目的就是杀了宫本那个禽兽、魔鬼，哪怕和他同归于尽，她活着就是为了死去，她努力让死去早一天到来。
斯斯的微风伴着丝丝缕缕光亮在黑屋里舞蹈，她不想听不想看，眼睛张得特别大，像要用眼睛吃人。黑暗能叫她安静，那就恰如其分地守着黑暗，直到自己身体完全有了行动能力。她清楚，她还活在人的世界里，但是已经失去了一切，再也不用想那个缥缈的醉心的事了，她只配拥有死亡。
门咬牙切齿地开了，光线轰隆一声扑入，同时送进来龇着毛发的七爷。七爷的脸埋没在光线的推送里，光影在嘴边颤动出声音，饿坏了吧，吃点东西，养好体力好杀鬼子。梅影在门开的瞬间关闭了眼睛，她不想和人有关系，尤其是对她关心的人，她要无情绝情。七爷陪着小心将碗放到床边一张椅子上，说，我叫七爷，也是东北军负伤的连长李湘林，我爱人也是被宫本那个畜生……所以，我脱离了部队，一路追踪下来，我还有十几个好兄弟。李湘林强行灌输自己的经历和苦难，暗示他们是一棵藤上的两个苦瓜，砥砺梅影的求生欲望。
十
梅影终于答应跟李湘林训练，坚持自己的独立单干，说自己的仇不依赖别人，哪怕是自己的亲兄弟都不行。李湘林痛快地答应，悉心教授梅影所有杀日本鬼子的技能。梅影开始了没日没夜的训练，伤痕累累遍体鳞伤，从不叫一声疼和苦，她把自己当成了一架机器，只要机器能运转绝对不会躺下，机器更不会有人的感受！陪练的几个东北军士兵开始个个都是能手，有的甚至不愿意做陪练，认为是耽误时间，摔得梅影浑身是伤。一个月后，士兵们被梅影摔得鼻青脸肿，三个人不是她的对手，各种技能一学就会一学就精，十几个人里只有李湘林和梅影不相伯仲。格斗中梅影不说一句话，完全把对手当成她的复仇对象，眼睛里全是刻骨的狠毒。
在一个无月的夜晚里，梅影从山中营地消失了。得知消息的李湘林随后追赶，哪里还有梅影的踪影。
两天后，县城传出惊人的消息，酒楼上炸死五个日本军官，妓院里两个日本兵死于柳叶飞刀之下。两个现场都留下一张纸，写着独孤二字。日本鬼子如同惊弓之鸟，一两个日本兵大白天都不敢出兵营，城里如临大敌戒备森严。看到纸条的中国人一传十十传百，都说城里来了一个来无影去无踪的独孤大侠，专杀日本鬼子。独孤大侠带给县城人一丝丝亮光，让久违的脸上有了笑的理由。
日本兵龟缩兵营，靠近兵营的地方时常响冷枪，每次枪响必有一个日本兵血花飞溅。凶残的日本兵连日来把县城翻了个底朝天，连独孤大侠的影子都没瞧见，还在清剿中接连死了九个官兵，全城通缉毫无结果，因为见过独孤大侠的日本兵都命丧黄泉。宫本看出了独孤大侠专杀日本兵不杀中国人的漏洞，严令那些汉奸出动四处搜捕，连梅奔也被派出去带队搜查。每天兵营门口绑着十几个老百姓，只要独孤大侠朝兵营开枪就杀三个中国人，这招够歹毒，兵营才得到暂时无事。
独孤大侠也改变了手法，蛰伏城外，专门对出城扫荡的日本兵动手，每次不是一个就是两个，打完就走，绝不恋战。穷凶极恶的鬼子兵毫无办法，好几次清剿变成对长官的保护。
县城出了这号人物，引起了多方寻找，最终都无功而返。独孤大侠行动在风里在迷雾里，没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只有日本兵死亡后出现的独孤二字，字是左手写的毛笔字，从字迹上根本无法判定需要的属性。城里的读书人可遭罪了，都被抓进兵营验证字迹，严刑逼问。
县城成了那些黑乌鸦横行的天下，黑乌鸦是县城百姓送给那些流着中国人的血帮着日本鬼子残害同胞的汉奸，是对汉奸的刻骨诅咒。梅奔试了几次，居然毫发无损，胆子开始发胖，带着手下四处横行。一个夜晚，梅奔醉醺醺从妓院出来，叫一个人薅住衣领，梅奔吓得跪地求饶，抓着的人像从地狱里发出的阴森，喝道，再叫送你见阎王！梅奔只磕头不敢出声。那个阴森低沉道：要想活命滚回梅镇，不要再给鬼子当狗！梅奔压低声音说，是是，再也不敢了，就走就走。阴森声音道：叫梅镇人明白，祸害他们的是日本强盗，不是其他人！梅奔磕头如捣蒜，是是是，一定相告一定相告！您是您是……啊哟。梅奔杀猪似的大叫，双手捂住耳朵，血从指缝里钻出，青石板上躺着一只血耳朵，腥亮地反射着照过来的灯光，血糊糊地悸动。
梅奔捂着耳朵连夜逃回梅镇，窝在家里养伤。听说梅翻译官回来了，梅孝先等人登门拜访，托梅翻译官在黄军面前多说好话，保全梅镇老少。梅奔叽叽哼哼地说不出所以，只让梅孝先他们不要让人知道自己回来了。梅奔害怕极了，血糊糊的耳朵让人终生不忘，一夜之间变了一个人，再也没有了那些恶习，劝说梅老妖赶紧搬离梅镇，不说搬离的原因。梅老妖哪里舍得家产，哪里听得进儿子的话。梅奔急得没办法，单独对爹说独孤大侠其实就是梅影。梅老妖不相信弱不禁风的女子怎么就变成杀人魔王，梅奔磕头赌咒说，梅影的声音他最熟悉，不管怎么变都能听出来。梅老妖拍着脑袋说，是了，梅思庭家世代习武，我怎么把这个忘记了，可是，她一个人，迟早会殃及梅镇，太君要是晓得是我们梅镇的人……爹，您想怎样，我的耳朵可是警告，万万不能啊。
很快，梅孝先知道独孤大侠就是梅影，带着枪兵连夜赶走梅思庭和家人，说不能叫黄军找到祸害梅镇的借口。梅思庭听说独孤大侠就是梅影，没说二话，带着家人乘着夜色离开。岔路口，梅思庭对着县城方向遥拜，嘴里念念有词说：家有此女，我梅思庭祖上积德了。闺女，是为父看错你了，你是贞烈女子，等到平安日，为父一定为你树碑立传，以飨后人！梅思庭洒泪离去，进入深山林场的老宅，留下四个枪兵，剩下的交给前来的田磊，带着进城协作梅影。
十一
连日来，梅孝先派人四处张贴告示，令全体梅镇人安心过日子，说前次日本人来是为了梅思庭的女子，现在梅思庭家走了，梅影也失踪了，再也没有值得黄军惦记的。如果黄军偶尔路过，千万别慌乱，要箪食壶浆以慰大军，定能逢凶化吉平安度过。梅孝先还怕人不识字看不懂，每天派两个枪兵提着铜锣沿街叫喊。那些有良心的人听了在背地里咒骂梅孝先是缩头乌龟是汉奸。田磊和方嫂等带人夜里撕毁告示，白天梅孝先叫人张贴，并说，如果发现再有人撕告示不听劝告，当同梅镇的罪人论处。
三天后的早上，阳光没有分别地照着梅镇，麻石街上有几家店铺刚刚打开门，一群黄祸涌入，皮鞋的铁掌狰狞地敲击麻石，溅起一溜溜火星。这次，日本兵没有大开杀戒，目的明确地直冲镇中而去。老板们吓得赶紧关上门，在门内哆嗦、喘息。
日本兵围住大户，强行带走他们的年轻女子。他们用惊恐的告饶，希求放过，招来的是无情的枪托和皮鞋。宫本领着兵冲进梅孝先家，梅孝先正在茅房里痛快，听到不同往日的嘈杂，吓得屎尿停滞，顾不上屎尿给屁股染色，提上裤子匆匆忙忙赶往客厅。三个老婆两个儿媳和闺女都叫日本兵刺刀押着跪了一大片，垂着脑袋簌簌发抖。梅孝先一手提着裤子放出无限欢笑说，太君太君辛苦，没想到太君如此勤劳，请坐请坐。高声叫道，来人啦，给太君备茶备饭，杀猪犒劳太君。宫本用生硬的中国话说，不用，梅桑，你是大日本大大的朋友，肯为大日本圣战出力？
梅孝先点头哈腰，一手紧紧抓住裤腰满面笑容说，一定出力一定出力，太君尽管吩咐。宫本哈哈笑，吆西，很好，大日本士兵前线作战的辛苦。
辛苦辛苦，大大的辛苦。梅孝先应和着，偷眼瞧着跪地的女人们，一个个像拔了毛的秃尾巴鸡。宫本说，那好，黄军需要你家的女人慰劳慰劳那些辛苦的士兵。
啊？太君太君，那可不行，她们是乡野之人，见不得大世面，惹怒了黄军，那可不是闹着玩的啊，太君太君太君您行行好。梅孝先眼泪鼻涕齐出，双手作揖，忘记了提着的裤子，裤子滑落，露出两只干帮帮的光葫芦腿，两股间夹了条变了形的小黄鱼。女人惊呼，梅孝先似乎意识到，赶紧提起裤子，急赤白眼地哀求，太君太君……八嘎！宫本身边的军官抽出抵住梅孝先的脖子。梅孝先妈呀一声瘫坐地面，浑身筛糠，他睡着想醒了也不愿意相信，自己真心求得共荣共存大计的黄军竟然不认他这个优良奴才，对他这个一心求安的良民顺民下毒手。脖子上寒冷钻心，眼前寒光闪闪，刀不是来跟他梅孝先商量共荣共存，是要吃他的肉，毁他的脸，如果不答应，人头立马搬家，女人照样被带走。宫本似乎并不同情颤抖的梅孝先，也不理会梅孝先的真心，挥手叫士兵带走哭哭啼啼的女人。梅孝先哭着喊道，不要反抗啊，要保全好自己啊。
呸，梅老狗，你也有今天啊，你不是一心巴结日本人吗，添鬼子的屁眼吗？咋样，日本人给你戴上多少顶绿帽子，够你老乌龟受用下半辈子！骂梅孝先是他的二姨太。骂完，二姨太乘日本兵不注意，一头撞死在客厅立柱上。
客厅里顿时沉寂，人们来不及思想，二姨太完成了她的忠烈和大义，倒在地面像一座躺着的不朽丰碑。
街上踢踢踏踏走着十几串穿银代金的富家女人，哭哭啼啼和叫骂声杂交。
那些平日很威风的狗们不知道躲到那个地洞里了。街上留着日本人的告示，令梅影三天内到军营自首，否则将这些女人统统充当慰安妇送往前线，然后梅镇鸡犬不留。女人们脚步沉重地踢打着麻石街道，仿佛踢打着在人们心头。人们虽然痛恨这些大户，也痛恨那些仗势欺人的太太小姐，但是他们毕竟是中国人。暗中盯着的人们个个咬牙切齿，但是毫无办法，空怀满腔悲愤。
十二
梅思庭面色晦暗地躺着唉声叹气，目光空前疲惫，头发似乎又白了些许，手里的书摇摇欲坠，管家匆匆跑来告诉他梅孝先他们来了。梅思庭目光冷悠悠地打向柴门，梅孝先等衣衫不整弓腰窜入，热切的目光碰触梅思庭冰冷的目光，搅扭着跌落泥地。梅孝先在梅思庭丈外止步垂首，后背上露出两根带刺的荆条，脸似乎从死人堆里捡回来。梅思庭将书放置竹椅上，微微挪挪屁股，端正身体问此来何事。梅孝先突然跪下双手合十，急切说，太爷，是我孝先对不住太爷，晚辈有眼无珠，可都是职责在身啊，是全镇三千多人的性命逼的啊，太爷能体谅晚辈吗？跟着梅孝先先后跪倒的乡绅齐声呼喊“太爷”。梅思庭再也坐不住了，站起来惊问又发生什么大事。梅思庭想到他们来肯定有事，没想居然以这种形式表示，他想到逼他们全家老少离开时候的绝情，何曾把他当太爷了！如此表示除非梅镇遭遇了空前灾变，有求自己，否则梅孝先和众乡绅不会自贬身份下贱到不齿地步，内心自然惊愕，脸上波纹不显。
荆条高高举在梅孝先手里，梅思庭瞧着并不接荆条，说，有话说，用不着古人那一套，起来说话。梅孝先诺诺连声，颤颤巍巍地爬起来，脸上泪水流出两条沟，将荆条递给管家说，太爷想什么时候惩罚，孝先随时恭候。梅思庭瞧着心有不忍，咽下嘴里的愤怒说，啥事？梅孝先嘴唇哆嗦着语言不清，身后的戴眼镜乡绅代替梅孝先说明刚刚镇上发生的大灾变。梅思庭听了阴霾覆面，低头不语。众乡绅恳求梅思庭救救他们的女人，神情垂死得像一只只瘟头鸡。
梅思庭背过身体，背对着众人，声音阴沉道，众位请回，恕梅某无能为力，请不要再拿小女做挡箭牌，小女可是众位的眼中钉，早已亡命天涯，就是梅某想出头也是心有余力不足。
太爷，姑奶奶可是叫日本人闻风丧胆的独孤大侠！
太爷，大姑可是女中豪杰！
太爷，我等有眼无珠，错怪了姑奶奶了！
太爷，姑奶奶可是活菩萨啊，那天乡场上要不是姑奶奶侠肝义胆挺身而出，不晓得有多少人被杀，有多少良家妇女被祸害啊，太爷！
乡绅们说得义正辞严，涕泪横流。现在的梅影在他们嘴里就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是舍身赴死的大义凛然。原来他们心里还存着如此圣神的判词，可是说在此时此地显得分外虚假，还滑稽。梅思庭明白他们都是为了自己才临时抱佛脚，想出手，却像深陷水井里的牯牛有劲使不出。他清楚，这些人是想女儿再次为他们牺牲，牺牲完了还不是……他的心在颤抖，不敢想下去。他痛恨自己，是自己的冲动和恶言逼走了女儿，现在是生事死都不知道，又能到哪里去找到女儿？梅思庭的为难似乎早就被来人料到，戴眼镜的说，只要太爷往城门上一站，保管大姑在一天之内现身。梅思庭没想到戴眼镜的如此歹毒，这是要把自己送给日本鬼子做人质，真正坏透了的烂瓤子。梅思庭仰面长吁，罢了罢了，看来我这把老骨头非要让日本人敲骨吸髓了。
镇前路上，众人挡住梅思庭的马车，不准前去送死。田磊等围住梅孝先等人大骂他们丧尽天良，为虎作伥，毁了人家女儿还想毁了年老的父亲。方嫂骂道，梅孝先，你枉披了一张人皮，怎么干出如此猪狗不如的蠢事，你们不是日本鬼子的良民吗，不是太君前太君后吗，不是要大东亚共荣吗，怎么你们的太君不拿你们当朋友了不拿你们当人了？梅孝先等人在众人群情汹汹里，老脸紫红，说不出半个字，像一只只丧家犬。
眼看走不成了，梅思庭站到车辕上高声喊道：父老乡亲们，为了我们梅镇的安宁，老朽父女愿意投身虎口，他们的家人也是梅镇人，也是中国人，救他们就是救我们自己，不要为难了，早一点救出他们早安宁。
不行，您去了就是有去无回！
您去了也救不回她们，日本人不是人是畜生！
我们不能再叫好人伤心又流泪，更不能无价值地牺牲！
不去，他们活该！平日里不是威风凛凛吗，不是欺男霸女吗？
梅思庭双手抱拳，高喊：众位乡亲，原先老朽也错怪了小女，认为她失节失贞，有辱门风愧对先人，现在老朽明白了，小女那是舍生取大义，救民于水火，那是大忠大孝，有女如此老朽值得了，列祖列宗有光彩了。
众人抬着泪眼喷着怒火盯着梅思庭。梅思庭泪流满面，一副慨然赴死的果决，说女儿尚且如此，老父何惜此衰残之身，但愿将来天下太平了，你们把老朽父女合葬于这东边山岗落日崖上，我们父女守着关隘保梅镇平安！说罢，不等众人反映，拿起马鞭狠抽马屁股，受惊的马拉着马车冲决而去，身后响起震天的哭喊、惨呼。
天边摇摇传来：我们死了，但愿乡亲们好好活着——
十三
众女人被关在一个尿骚扑鼻的屋子里，满室哭哭啼啼，一个个失去了往日的骄横，灰头土脸得像一群逃难的灾民。梅孝先小老婆呵斥众人，说黄军不会把我们咋样，是拿我们引梅家那个小荡妇现身，我们都会好好回家的。
一个女子道，早想到如此，我们就不该那么编排梅大姑，现在我们都这样了还有什么脸面说她！她好歹是杀日本鬼子的独孤大侠！
呸，啥子叫独孤大侠，骚货烂货，她也配跟咱们比，切，我们好歹完好。小老婆话还没落音，大门轰然打开，涌进来一大批日本兵。妇女们惊呼，互相扭抱在一切，浑身打着摆子。小老婆站立，笑对日本兵说，太君，我们都是良民，我是梅镇长夫人。当头的军官盯着小老婆嘎嘎怪叫，说夫人夫人好，来共荣共荣！上前抱住小老婆，小老婆惊叫、挣扎，还是被拖走。剩下的日本兵像饿狼张着血盆大口扑向一群惊恐的羔羊，惊呼、惨叫在军营里肆虐，那么苍白那么垂死，狂笑、怪笑在军营里横冲直撞，那是魔鬼的狂欢。
李湘林和方鲁一边一个死死抓着梅影的两只胳膊不松手。梅影刻骨地盯着两人，声音阴冷地说，就是死了也要救出父亲，不然我就是畜生不如。你们放开，你们怕死躲着。
李湘林、方鲁道：谁怕死了？李湘林说，要死也不是这个鲁莽的死法，我们要想个周全的法子，引开他们才好乘机动手。方鲁赞同说，往日我们用独孤大侠杀日本鬼子不都是采取多点呼应吗，他们哪次真正抓住我们了？梅影阴毒地分别盯了两人一眼，垂下脑袋。李湘林说，哎，这就对了。宫本绑着老父亲就是引你主动出现，清除你这个眼中钉独孤大侠。梅影似乎点了点头。两人放开梅影的胳膊，紧急讨论营救计划。梅影靠着墙壁闭上眼睛休息。
一个乞丐闯入，说宫本那狗日的放出话，梅小姐要再不出现，每隔一个时辰杀十个老百姓，还要……李湘林对乞丐摇手，指指睡着的梅影。乞丐凑近李湘林耳边细说。李湘林和方鲁万万没想到，就在他们商量计划的时候，梅影悄悄从窗户爬出。
十四
梅思庭吊在城门上方木笼里，宫本等站立城楼垛口，盯着下用枪赶来观看的老百姓。城楼和城门两边驾着机枪，如临大敌。一个戴金丝眼镜的汉奸在城楼高声叫唤，下面的百姓听着，笼子里的人就是你们所说的独孤大侠梅影的亲爹，谁和黄军作对就是这个下场。宫本太君说了，太君不想为难你们，只要梅影前来自首，你们会平安无事，如果执迷不悟，每隔一个时辰杀了你们中十个人。人群轰然，哭喊声震天动地。宫本瞧着从鼻子里哼哼怪笑，对着金丝眼镜挥手，你的告诉他们，叫他们跪求梅的。
是，太君。汉奸对着城下，声音撕裂地嚎叫，你们听着，求太君没用，还是跪下，跪下求梅影吧，求独孤大侠吧，她可是你们的活菩萨，她不会看着你们被杀不管！跪下跪下！
人群轰然跪了一地，声音嘈杂地惨呼，独孤大侠，救救我们吧！
看押的日本兵兴奋得嚎叫、怪笑。
笼子里的梅思庭悲愤地合上双目。
太阳火龙龙地炙烤着人群，绝望的哭喊声搅着热气喷向远方。他们无辜得像地上的蝼蚁，他们卑微地祈求生的希望。有人不跪，高声喝道，你们不要这样，这是日本鬼子的毒计，就是要利用你们当人质，引诱独孤大侠出来。独孤大侠可是我们民族的……砰的一声，那个有骨气的清醒的人倒在宫本的手枪下，枪口还冒着蓝幽幽的烟，宫本得意吹吹枪口，面露狰狞的笑。
众人咋听枪响，惊呆了，忘记了呼喊、哭诉。热血汉子身子摇晃着转身面对城楼，顽强抬起手指向城楼，说不出话，身体不甘心地向后倒下，灰尘四射。众人惊恐，大气不敢出。金丝眼镜狂躁地喊道，看到了吧，这就是不听黄军命令的下场，快点哭啊求啊，否则下一个就是你们。
哭喊声整齐地无目的地卷地扑出，涣散在苦难的土地上。
看，独孤大侠来了！不知谁惊叫了一声，哭喊声像一阵风快速远遁。众人游目四顾，梅影披着头发，腰间帮着一串手榴弹，一步一步从山岗上走下来，两只脚像两座沉重的山岳，砸地有声，土地震颤！很多年纪大的男女双手合十遥拜，活菩萨啊，救苦救难啊，大恩人啊！有人低低呼喝，快快给大恩人磕头。众人低头垂地：大恩人，活菩萨！
他们用他们仅能想到的仅能做到的，祭拜恩人。
热风掀开梅影的长发，脸色惨白，嘴角挂上轻蔑的微笑，脚步锤击地皮，地皮把震颤传导给每个人的身体，激荡心血。日本兵看到走来的梅影，端着枪呼啦一下子围上，看到梅影腰上的手榴弹和抓在手的引线惊恐地后退。
梅影走一步，鬼子兵惊恐地退后一步。
木笼里站着的梅思庭双手抓着木栅栏，拼死地高声喝道，女儿，好样的，老子有你这样的闺女死而无憾了！孩子，是爹不好，爹只顾着狗都不吃的所谓脸面，那样伤我儿的心，爹有罪啊，爹罪大恶极啊！
梅影站住，抬头盯着木笼，高呼，爹，有您理解就够了，女儿就能安心上路了。可是爹，女儿不孝，连带亲爹遭罪了，女儿给您磕头了。说着，梅影当地跪下，连着给梅思庭磕了三个头，脑袋把干燥的泥土磕下一个浅浅的凹印，凹印染着殷红的血，额头血粘着泥土。
梅思庭高叫，声音冲荡着空气，烈火般燃烧，说，儿啊，谁说忠孝不能两全，爹，今儿见着了！黄泉路上，我们父女作伴！
梅影高声大喝，声音尖利，像一把把锋利的匕首，直刺人们心灵深处，血呼啦啦流在每个有良心人的心里，加速血液的沸腾。梅影道：日本鬼子听着，我梅影就是你们要找的独孤大侠，是我亲手送走了你们四十九个东洋鬼子的命。现在，我来了，如果你们还有点日本武士的尊严，就放了这些老百姓，一切与他们无干！
好，我答应你。宫本得意非凡，朝城下挥手。围着的日本兵撤开包围圈。人们看到了生的希望，可是这个生的权利是一个弱女子用自己的生命和尊严换来的。人群不乏有明理有气节者，他们对着梅影再拜，高呼救命恩人。梅影朝他们微笑，挥挥手说，快快离去，鬼子不是人，防止他们反悔，快快走快走。众人哭泣着依照梅影意思，扶老携幼逃去。梅影瞧着悲惨又无奈的人们，两颗泪珠滑落地面，溅起两朵灰尘的花朵。
梅思庭哈哈大笑，说花木兰啊花木兰啊，哈哈哈哈哈哈……
宫本叫道，梅影，人我放了，该兑现你的诺言了。
梅影抬头大喝，你不是大日本武士吗，不是战无不胜吗，难道还惧怕我一个小女子！
宫本语塞，脸色酱紫。
梅影抓住机会说，我有两点，答应了，我立马卸下手榴弹，随你去报功领赏。
宫本轻狂大笑，说，好，哪两点。
梅影咬字准确，不疾不徐说，一，放下我爹，我们父女见面；二，将抓来的梅镇妇女送过来，我要看着他们离开，然后我随你处置。
宫本朝手下挥手说，放笼子，带上梅镇女人。
木笼在梅影注视里缓缓放下。
城里城外无数双眼睛注视着，随时准备着。一切出乎人们预料地发生了，留下的只有各自的良心和愧疚，还有一群和梅影一样的随时慷慨赴死者。
十五
所有的女人衣衫不整，有的衣服被扯破，鼻青脸肿，还有嘴角流血者，完全失去了往日的光鲜尊贵。梅孝先小老婆一惊一乍，絮絮叨叨，被扯破的胸衣搭拉着，脸上留着血迹，逢人就说，我是镇长三姨太，我没失身我没失身。惊叫，鬼呀鬼子啊！梅孝先闺女和两个儿媳妇按住她，闺女说，三娘，你没失身，我们都没失身……三人眼泪迷糊地看着众女，可怜兮兮。众女低头啜泣。
大门哐当打开，阳光汹涌而入，众女惊恐尖叫，浑身颤抖。那个城头上喊话的金丝眼镜蹬着马靴斜挎着王八盒子摇晃着身子闯入，后面跟着十几个端枪的日本兵。小老婆大笑着扑向金丝眼镜，叫着，我没失身我没失身。跪倒金丝眼镜面前。金丝眼镜抬起马靴大叫，去你老母，早就是黄军的玩物了，还他妈的装贞洁烈女。小老婆被瞪向墙角，脑袋撞到墙面，昏厥过去。金丝眼镜瞧都不瞧，大喝，宫本太君有令，放你等回家。众女惊恐地盯着金丝眼镜，谁也不敢相信。金丝眼镜大怒，咋啦，不想走，那好啊，外面的黄军可是等不及了。轰的一声，众女跌跌撞撞扑向门口。
街上疯跑着一群衣衫破片翻飞披头散发的女人，哭着叫着逃命。金丝眼镜和押解的鬼子兵走在后面。金丝眼镜大笑大叫，慢点慢点，跑那么快干嘛，又不是砍头，你们老爷都等着黄军的剩汤喝呢，哈哈哈。众女听了，停止了奔跑，脚步裹着心事重重，就像去刑场。金丝眼镜说，哎，这就对了，你们现在身份高贵了，黄军用过的女人，量你们老爷不敢慢待。刻毒的提醒，像重锤击打在众女心头，往日的骄狂、刻毒、不可一世死亡了，变回一群可怜可悲可叹的女人，她们深刻体会到了被迫、无奈、弱小。好几个女人又开始了哭哭啼啼，走成了一群悲惨的可怜虫。梅孝先家女人费力地拖着人事不省的小老婆，一路凄凄哀哀，往日的骄横落到烂泥淖里。
梅影和老父亲互相搀扶着矗立城门口，目睹女人们哭哭啼啼走来。梅思庭要上前，梅影拉住说，爹，不用管！梅思庭叹息一声说，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日本鬼子禽兽不如。
爹，畜生听不懂，省省吧。
众女见到梅影父女，特别是梅影绑在腰间的手榴弹，明白是怎么回事了，纷纷跪下，呼喊：恩人啦！梅影怒道，别假惺惺的了，还不赶快走，日本人要是反悔了，你们谁也走不成！众女一片低呼，像一个个丧家之犬跑过梅影父女身边。
看着快要到山岗的众女，梅影回头说，爹，您也走，有我在，他们不敢怎么样。梅思庭转身面对梅影，严肃地说，闺女，爹今儿长脸了，死而无憾！不要劝我，老爹陪着我的好闺女，生死与共！
突然城内枪声和爆炸声猛烈啸叫，梅影父女和日本兵惊愕，看向城内。宫本大喝，防止……没等他的话说完，城外枪声大作，子弹飞蝗般飞向城头，城门处十几个伪军突然朝身边的日本兵开枪。方鲁高声呼喊，梅影、伯父快跑。梅影明白了，这是李湘林方鲁他们在营救自己，带着爹跳下脚边的壕沟。反应过来的日本兵用重火力封锁壕沟，子弹冰雹那样密集，溅起一片片泥土的暴雨，压得父女两抬不起来头。忽然壕沟里窜过来三个伪军，梅影举起一颗手榴弹要同归于尽。伪军大喝，梅影，是我，李湘林。梅影松了一口气，晕倒沟壁，拉了弦的手榴弹嗤嗤地冒着白烟。李湘林纵身飞扑，抓过手榴弹压在身下，手榴弹在李湘林身体刚刚压住的瞬间爆炸。
天空黄橙橙，染了太多的血，硝烟在黄橙橙里弥散，血腥味罩着这片天地。
十六
血蒙蒙的斜阳撒了一路，男人女人走在血路上，一个个走得没心没肺。梅孝先发着垂死的尖叫，这可这么好这可这么好啊！腿一软跪倒泥地，仰面惨呼，祖宗啊，奇耻大辱啊奇耻大辱啊！梅孝先涕泪横流，拍打着泥地。
众人停下脚步，瞧着，谁也不敢上前劝说，因为谁也不知道拿什么劝说，谁都没有心情劝说，他们可都是奇耻大辱的同路人。一个女人咬牙切齿地说，都是你们弄的，整天仁义道德，睁着双眼说瞎话，生生的把一个忠烈女子说成是荡妇是水性杨花，败坏了梅镇侮辱了祖宗，还赶人家走。这下好了，都是荡妇了，你们这些老爷都戴上日本人的绿帽子了，看你们今后怎么办！
一直被人抬着的梅孝先小老婆从担架上翻身下来，她现在不疯了也不半死不活了，瞪着牛眼鄙视斥责的女人，散泼地大叫，咋啦咋啦，胡咧咧啥，啥叫荡妇，老娘身子干净净，拼死保住了身子，要不老娘也不会被打成这个样子！梅孝先家女人一起帮腔，都说他们都保了清白。那个女人哈哈大笑说，好啊，别扯臊了，脱了裤子叫你们男人查验，敢吗？顿时叫骂声四起，众女扑向怒斥的女人，揪头发扯衣服扭打，混乱一团。梅孝先拿过身边一个枪兵的枪朝天开了一枪，大喝，够了，还不够现眼吗？
众女人松手垂头。小老婆气咻咻说，老爷……
闭上你的臭嘴！梅孝先将枪扔给枪兵，拍拍手，厉声道，回镇里谁也不准说说……说这个事！谁说了就沉谁的河！听到没有！众人稀稀拉拉应和。梅孝先大喝，听着，这一切都是梅思庭家那个劣畜闹的，她才是梅镇的大罪人！
小老婆说，对对，一切都是那个梅影的罪恶，她是我们梅镇的公敌是梅镇的耻辱。大家不要互相针对，梅影才是我们受苦受难的根源。
戴眼镜说，对对对，大家统一说辞，这样，我们回家就没事了。听镇长和三姨太的，记住，梅思庭他们家才是我们的公敌。
众人轰然称是。
十七
梅镇四处浓烟滚滚，火光映红了半边天，燃烧的爆炸声此起彼伏，叫骂、哭喊声震得月亮闭上眼睛。
大榆树下挤满了战战兢兢的男女老少，四外的火把不断滴着血红的泪滴，空气里蓄满了死亡的腐败。宫本的脸在火光里摇晃，血红、暴戾，狠毒地盯着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男女老少。梅孝先等乡绅在刺刀的押解下，躬身垂头站在宫本面前，乖得像三孙子。宫本上前抽出指挥刀在梅孝先脑袋上比划，梅孝先妈呀一声跪倒地上，身子像狂风中的小树叶。宫本哈哈大笑，如厉鬼啸叫，插回刀，伸出手拍拍梅孝先的脸，说你的粮食大大的，送给黄军。
梅孝先点头如捣蒜说，有有，梅某倾尽所有，亲自给黄军送去送去。
宫本指着男女老少，说，他们的全部杀掉。
梅孝先急急巴巴说，太君太君，他们都是良民，大大的良民，梅影才是反抗分子，梅影该杀，她的家人该杀！
人群里有人高喊，你放屁，梅影是好人、恩人。
好些人呼喊好人、恩人。
宫本朝天空抬抬手，一梭子子弹掠过呼喊的人群头顶，很多人趴到地面颤抖不已。
梅孝先抬头惊恐地，太太君，我我说错了？宫本抓着梅孝先衣领提溜起来，对着梅孝先的脸咬牙喷射吐沫星子说，你的良心大大的坏了，梅校长救回了你们的女人，你还要杀梅校长？
梅孝先蹬着牛卵的眼睛，他搞不懂宫本怎么替敌人说话了，惶恐地说，是是，太君说得对，梅校长是好人好人，我是忘恩负义的畜生畜生！
那你就该杀！
梅孝先惊愕，气结，扑通跪倒，爬行宫本脚下，哭诉说，太君太君，我该杀，可是我能为太君办差啊，为太君效劳啊，太君您说，我天亮保证亲自带人送粮食到太君的军营。
宫本哈哈大笑说，东西的要，人我也要。
人？梅孝先惊恐地说，太君，我保证效劳，人人人……梅孝先啰嗦着。宫本暴怒，指着众人喝道：喊，叫梅影救你们！
哦，太君，我知道了。梅孝先飞快爬起来，转过身对着众人，大喊，大家一齐喊，请梅大姑出来救我们，不然我们都没命了。快喊快喊。梅大姑，梅菩萨，梅镇父老乡亲求求您了，出来吧，您出来了，三千多条命就保住了。喊啊快喊啊！
哭喊声震天动地冲击而去：梅大姑、梅菩萨在梅镇上空旋转，死亡扑着翅膀乱闯，怪诞地扑打着群山，月亮滴下清冷的泪水，在火光里虚化。
梅影从大榆树背后走出，立即引出群呼：梅大姑！
众日本兵端枪对着梅影，如临大敌。梅影走得地动山摇，地皮嘎嘎怪叫，脸上光影奔腾，眼睛平和地盯着众人，似乎有千言万语要告诉乡亲们，却一句话没说。
学生惨呼，梅老师。一片凄惨的哭泣。
大姑，您老不该出来，留着您能给我们报仇。梅奔捂着耳朵推开人群跑出来阻拦梅影，叫两个日本兵拦住。梅奔放开捂住的手，高喊，大姑，侄儿梅奔以前错了，我不该认贼作父，我们这些人死有余辜，不值得救，你救了他们，事后会反咬一口，不值得不值得啊，我们梅家的大姑奶奶！
砰的一声，梅奔张着嘴巴固定了垂死叫喊的面容，血从子弹击中的洞里汩汩流出，仰面朝天倒下。乡场上又是一片惨呼，人们怎么也没想到猪狗不如的梅奔，在关键时候挺身而出，勇敢地死在宫本的枪下。
宫本将王八盒子插回，朝着走来的梅影虚弱地怪笑。梅影站住，从容不迫地说，宫本，放了乡亲们，我跟你走。
吆西。宫本朝身边的军官耳语。军官大喝，撤退。
鬼子兵潮水般四散，空气骤然冷却。
梅孝先等跪在地上爬不起来。乡场上哭天抹地，人们只能用这个最直接的最无奈的方式感谢救命之恩，没有谁再敢说梅影的不是。谁也没想着离开乡场，梅孝先的女人低着脑袋躲在人群缝隙里，再也不敢耍横。
人们朝着出镇的方向跪着，一双双泪眼仿佛穿越黑暗陪着他们的救命恩人，他们仅能用这种方式表达对梅影的感激、崇敬，还有哀悼。他们心里都明白，梅影一去将再也不回头了。
轰的一声，镇外闪现灿烂的红光，璀璨如节日礼花，铺天盖地照亮了山河大地。
后来人们才从惊吓得连夜逃跑的一个小汉奸嘴里得知，那晚，梅影站到落日崖的山岗上朝着梅镇凝望，宫本来拉他走，梅影乘势抓着宫本，拉响了衣服里面的炸药，不但炸死了宫本还炸死了身边四五个鬼子。说梅大姑就是我们这块土地上的神。
十八
梅镇人找来经验丰富的退休仵作，将带着梅影血衣碎片和可能的骨头残片，归拢一处放入棺材。
出殡那天阴风惨惨，日色无光。全镇男女老少凡是能走动的全体出动，四外的村镇听说了来了很多人，连闻知此事的国民政府和共产党游击队都派了好些官员代表，前来为梅影送行。附近的三十八团团长亲临，带着一个连兵力护送梅影出殡。
梅影的棺木缓行在古老的梅镇街道上，白色的人群簇拥着棺木。人们用泪水洗面，用啼血感恩，用怒火宣誓。梅影死了，尸身残破，换来三千多条生命活着；梅影倒下了，三千多条生命站起来了。
山河哭泣，群山垂首，漫空飘舞着圣洁的雪花。
遵照梅思庭意思，将女儿梅影下葬在梅镇出山口落日崖上，看着梅镇，守护亲人。
古老的梅镇涌来上万人，还有漫山遍野持续赶来的扎白戴麻的人们，青绿的山被白色覆盖。他们为不屈的精神感召，他们为受尽屈辱还守护人民的灵魂送行。据说，梅影是在突然一片血红的阳光下下葬的，棺材落土，血红突然消失，剩下的是上万人的悲痛。
方鲁挖来一颗梅影最喜欢的并蒂山百合，小心栽种到梅影坟头。山百合清雅、高贵，一尘不染，在微风中含着微笑，像一面猎猎招展的旗帜。
好些学生哭晕，好些女人哭得气息奄奄。梅思庭夫妻坚持到女儿坟头堆起，双双晕倒坟地，被人抬回。梅孝先等长跪坟头，叫方嫂、田磊抓起，怒斥。梅孝先惊颤地后退，脚下一滑，顺着落日崖缓坡滚落，摔折了腿，从此躺在家里，直到抗战胜利后在出来过一次，于终日惶恐惊惧里死去。
方鲁栽种好山百合，神情严肃地对着坟头三鞠躬，庄重地说，梅影，那天早晨在河滩上，你说你希望能跟最喜欢的人办一场醉心的婚礼，尽管这里不是河滩，也没有婚纱，但是，我知道你是最喜欢我的，我曾经那么无情地伤害你，导致你的离家出走，希望你能原谅我。希望我们能在九泉之下举办那场醉心的婚礼。
啪的一声爆响，子弹划裂天幕，拖出悠长的尾音。方鲁的手枪抵着太阳穴，在众人目瞪口呆里徐徐倒下，脸上含着微笑房建辉
一
梅镇像头温顺的卧牛，静静地卧在群山怀抱中，浑身上下披绿裹青。麻石板街道被夜露洗得水滋滋亮汪汪，两边排列的早点铺炉火烘热了空气，唤醒了梅镇的早晨。
早起讨生活的人们用身体挖走挡住他们前行的浓雾，又在身后旋转出一朵朵雪莲花，诱人的吆喝声在初日的抬爱里温暖地舒展。镇中有一块不大不小的很有来头的乡场，偏后矗立一颗似乎和古镇同龄的老榆树，巨大的冠盖庇护了乡场，清朝那会用作贴告示和砍头的去处，后来延续了贴告示的传统，免除了杀人的功能，代之为开大会的聚集地，对面是绿茵拱卫的镇公所。挨着镇公所是一座拱背吊满青苔的小桥，清幽的河水绕一个弯划过新开的小学堂，甩向深山的怀抱。
阳光赶起群山的青翠倒立河水里，几只大白鹅嘎嘎叫着踏波掠浪，脚掌下快速开放一串青亮的水花，掩翅在两只翠羽鲜亮的鸭子身后。鸭子丝毫不以为意，专心埋头对着一丛银红色水中根须一通咕咕噜噜，搜食隐藏在根须间的美餐。河水绿茵茵地微笑，洁白的山百合不辞肥瘦地打扮着河滩，卵石在阳光下闪着温润的光泽。
年轻的梅影和方鲁并肩拥着温情漫步河滩鹅卵石，面对此情此景，他们很容易走出一个婚姻的完美。梅影抬手将一绺微风抓下的鬓发掖进眼镜腿里夹住，微笑牵着山光水色，她接受刚刚回国的洋博士方鲁之约，来到清晨的河滩，方鲁说要商量他们的终身大事，定下了他要立马返回重庆就任，抗战时期时间不等人。尽管他们来此目的明确，却谁也没有说正事，脚步徜徉在山水的舒美中，都不想破坏宁静、和平、阳光送暖的早晨。
梅影弯腰折了一支并蒂山百合，嗅着欣赏着，转向白西装白礼帽斜纹紫红领带的方鲁，送出绿茵茵的微笑说，看出什么了？方鲁从绅士的微笑里探出思想，费力地解读山百合，说她是白色的新鲜的。梅影说对也不对，你这个留法博士难道就学会这点浪漫？方鲁笑出不好意思说，我是学习军事的不是去进口他们的浪漫。那你说，我洗耳恭听。梅影笑了，笑碎了一河水，河水亮银子那样怂恿铺排。梅影收住笑说，你就没看出圣洁、高贵、顽强。方鲁哦了一声，像个开蒙的童子，说，那梅校长梅老师能不能为方某启蒙一二。梅影夹夹灵动的眼皮，微笑从嘴角滚落，说你没看出她们在任何地方任何环境里都能生长？河滩上山岗上到处都是她们的家她们的亲人。我是老师，我说一，你去反二反三吧。
方鲁微笑着推推鼻梁上的眼镜，说看来我这个洋博士要好好地解决水土不服了。方鲁起大早来河滩上可不是为了增长学问，他要在感情的热锅里炒出关于他们俩的未来幸福，这也是他在重庆的民国政府报道后就马不停蹄赶回来的原因，希望把小时候方梅两家定下的娃娃亲落到实处。梅影可是留过日本的学生，热心于教育，故而坚辞省府邀请回乡办了小学堂。方鲁不仅要摘婚姻的果实，还要设法打通梅影的思想和他一道去重庆。梅影不和方鲁讨论去重庆的事，指点山水树木花草说事，这里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情意满满。方鲁努力保持绅士风度，希望自己的热乎融化梅影的小心态，绅士地吸收梅影的芳心。梅影学生头上一缕头发再次调皮地滑落，只得重新将她们按捺进本该的座位里，嘴角掀开胜利的微笑，目光里绿意翻涌。方鲁有些急躁了，很想说出自己的大道理，看到梅影走在诗意的微笑里，只好在心里缓释急躁。梅影继续踏着小碎步，走出了温良恭俭让，好像忘记了让方鲁举一反二反三。
山亲爱地拥抱河水，舒展出一副宽大的绿色风景画，一两条小鱼跃出水面，似乎在向鹅们鸭们叫阵，远处几个牧童弃了牛儿不顾，尽情在沙滩上追逐、嬉戏，欢笑声撞进白云的怀抱。
梅影抬起笑意温和的脸庞，目光在画卷上移动，突然打向远处的追逐，把笑洒到他们的欢笑里，扫一眼急迫期待的方鲁，说，方大博士我是个小女子，只喜欢家乡的山水，希望生活在青山绿水的平静里，远离山外的炮火连天。
方鲁推推鼻梁上的眼镜，耐着性子问，难道一个留日学生就没有自己的理想，过着随遇而安的古老日子，这还是新女性吗？山外的炮弹迟早要落到山里，那时候你还能这么恬静、悠然？
梅影站住，瞧着倒映在河水里的蓝天说，理想，呵呵，谁没有理想，我的两个理想之一就是办好镇上新开的小学堂，听到孩子们朗朗的读书声就是天下最美的事，他们长大了会走出大山，去……梅影截断话语，弯腰捡起一块卵石砸进镜子般的河水，河水敞开了一朵喇叭花，飞溅的水珠落下重新砸开了一圈小喇叭花，清亮地笑出满河的畅快，河水的笑音在水面游行、飞越，连接青山扑向蓝天。
方鲁背对着河水挡住梅影的视线，坏笑着逼问梅影第二个理想是什么。梅影笑而不语，再次拾起一块扁平的卵石准备撒手河面，方鲁张开双手不让梅影投掷，说，有理想是好事，难道还怕说出来。梅影丢下卵石，拍拍手掌，目光越过方鲁头顶，投向远山的清越，迷蒙了双眼梦幻似的说，我希望在这里在一个宁静的下午，和我所喜爱的男子举行一场醉心的婚礼。
啪，方鲁拍手掌激发出温暖的脆响，说，那最好，别开生面别开生面，肯定终生不忘！我们俩在这一点上终于找到共同点了，太好了！
啪——勾——突兀、惊颤，拖着尖锐的啸叫撕裂群山的静谧，那是死神传送的请帖。方鲁和梅影终止了调蜜，目光打向声音发出处，那是牛头方向，那里连接山外的道路，火药爆发出强劲，推送子弹划破蓝天。方鲁惊呼，三八大盖，日本人来了！
枪声接二连三下着狗崽子，牛头那边呼喝声直冲云霄，惊恐的绝望的呼叫震动群山，整过镇子跟着震颤、慌乱。梅影急切地说，方鲁，我要去学校。不等方鲁回应，撒腿跑向能看到青绿覆盖下的部分白墙黛瓦。
“鬼子来了！”成为梅镇这个早晨永久的惊恐。
方鲁大喊，梅影，回来，日本人马上就到了，赶快往山里跑！
梅影裙裾翻飞，像一朵速开的蓝色山百合，像一面烈烈招展的旗帜，摇摇送来你走吧，那里有我的学生还有同事！梅影跑得飞快，和刚才判若两人，她在和死亡争抢时间。
进镇子的麻石街上男窜女叫，街面横躺着白的绿的红的各色吃的用的，还有躺在炸坑旁边血呼啦叽的尸体，硝烟弥漫。窝在店铺石阶台上女尸流着最后的血，烧饼摊子倒地旁边的店铺燃烧着大火，黑烟翻滚，冲天而起。啪勾不停，每啪勾一声，准有一个活生生的生命倒下。街口冲进来一群端着长枪戴着黄色招魂耳帖的嗷嗷怪叫的两条腿畜生，枪口冒着硝烟，刺刀上滴着殷红的血，他们见人就杀见东西就抢。两个黄衣畜生抬着一个拼命挣扎尖叫的妇女往门里窜，嘴里胡乱地大笑怪叫，一个鬼子兵枪刺上挑着一个四肢在空气里徒劳乱舞的婴儿，高声大笑大叫，几个围观的日本兵跟着胡叫怪笑。
大火四起，浓烟覆盖，叫声哭声和残忍的笑叫声构筑了梅镇灾难的全景图。
梅镇似乎醒在睡梦里，醒在枪炮的教训里。善良的人们似乎没来得及看清对方，就消失在子弹的扑击中。
这天，永远定格在公元1939年5月6日，湘西一个古镇的早晨。
青山绿水不再静谧优美，和平的阳光再也照不进古老的梅镇。
二
习惯生活在安步当车的千年古老里的山民百姓何曾遭受如此劫难，大部分人纷纷逃亡深山之中，暂时没有逃走的没头苍蝇样乱窜乱撞，烧香拜佛的人不在少处，佛祖非常吝啬他的无边佛法。
学校里早已乱成一锅粥，狼奔豕突，惊恐的哭喊声代替了朗朗的读书声。枪声咋起时，几个男女老师正带着学生准备排练梅影编写的抗日剧《血色》。初闻枪声，一个男老师还开玩笑说，这可是绝好的背景声响。随着更多的枪声还有炮声传来，玩笑声熄灭，惊恐挂到每个师生脸上。枪炮声下的惊叫、镇民的拼死逃跑给他们上了一节惊心动魄亡国课，慌乱哭喊改变了校园。院中竹林边，好几个女生抱团哭啼，余下的学生围住老师张着惊恐、希望的眼睛。老师们没了主意，一个女老师抱住另一个女老师哭泣。有人拉开校门，众人跟着逃出，很快退了回来，个个成了惊弓之鸟，五官变形。那个带头拉开门的田磊老师，狠狠闩上门，大叫，完了，鬼子兵冲过来了，怎么办啊，赶快想法子啊。
都不许哭！梅影如天兵天将突然降临，紧急大喝，说哭喊没用，反而给鬼子指示了方向，别哭别喊，跟我来。哭喊声随着梅影的镇定降温。梅影脸色煞白，胸口剧烈起伏，她是从河滩的爱情温柔地直接冲进可能随时丧命的火坑里，她要挽救她的学生。她的话镇住现场，绝望中的师生像找到生的寄托。梅影指挥老师们带着学生往学校后山跑，她断后，为师生的脱离拖延时间。田磊要和梅影留下来拖延时间，梅影厉声说，保护学生是你最大责任，不要叫我担心。田磊流下眼泪说，是，校长，我拼了命也要送他们走，你你也要……
别婆婆妈妈的，还是男子汉吗，快走！梅影柳眉倒竖，平时的循循善诱、温和的梅影不见了。门外叽里咕噜大叫，砸门声此起彼伏，门板嗦嗦颤抖。梅影上前一把推走田磊，大吼，记住，保护学生是当老师的责任！田磊抹了把眼睛，扛起一个吓晕的女生窜出后门。
梅影站立院中，整理了一下衣服，严肃地盯着被暴力摧残的门板，镇定得像一座巨石。门板哗啦一声向门内倒下，一群凶残的日本兵端着枪冲进来围住梅影。梅影在日本兵冲进来的瞬间身子哆嗦一下，随后稳住，迎着快要刺到脸上的刺刀丝毫不退缩。残暴的鬼子兵歇斯底里，抽回枪，准备将刺刀刺进梅影胸膛，被一个挎着腰刀的军官制止、训斥。鬼子兵收回枪，哈依一声退到一边侍立。军官朝围着的鬼子兵挥挥手，鬼子兵收枪撤围。军官上前用半生不熟的中国话说，你的梅校长？梅影急速打量军官，大义凛然道，是，本校不欢迎你们，请你们立即出去。军官嘿嘿笑说，我们是来帮助你们建立王道乐土，是朋友是客人，留学大日本帝国的梅校长难道没学到一点点礼貌。梅影冷笑，说有端着枪闯进来的客人吗，拿着刺刀威胁主人这还是朋友吗，这就是你们要建立的王道乐土？军官尴尬，脸色血红，尴尬地笑，说，我们不讨论这些，你的老同学在等着，我们是奉命邀请。请！梅影看一眼学校，平静地说，带路。
粗大的大榆树干上绑了七八个壮汉，鬼子兵端枪警戒。乡场上站着一两百哭哭啼啼男女老幼，鬼子兵用刺刀围住，四外高处架起几挺歪把子，虎视眈眈。树旁石凳子上坐着一个中佐鬼子军官，指挥刀立在岔开的两腿之间，一双戴白手套的手按住刀柄，瞪着三角眼欣赏他营造的这幅画面，得意在他脸上流窜。身后站立两个军官，脸上凶神恶煞，侧面躬身站立一个头戴日本军帽着中式衣裤挎盒子炮的中国人，他就是镇上梅老妖的儿子梅奔，因为吃喝嫖赌叫梅老妖赶出家门的败家子，后来听说去了东瀛岛国，没想到十年后成了鬼子兵的狗。
人群后面响起一阵叫骂，人群分开。鬼子兵押着绑缚着双手的梅影进来。众人惊呼，纷纷垂下头颅。田磊和几个男女学生随后押到。
梅影走得大义凛然。押解的军官跑到中佐面前讨好地报告一番，中佐放出微笑站起来走到梅影跟前，说，梅影小姐，没想到在这里见到老同学，难得难得。对不起，都是手下鲁莽，怎么能这么虐待老同学呢。伸手要替梅影解开绳索。梅影沉静地说，不必，这里只有中国人和日本人，没有其他的。中佐诞着脸皮呵呵笑说，误会误会了，我们是来大东亚共荣，建立王道乐土。梅影冷笑，目视现场，说，宫本，这就是你们的共荣，刺刀下的共荣？看着还在冒烟、燃烧的街道和街道上的尸体冷峻地说，这就是的乐土，鲜血、尸体、燃烧的乐土？畜生也讲乐土！
“八嘎”！宫本身边站立的军官狠狠打了梅影一耳光叫骂。宫本抬手制止，脸像个皮蛋，嘿嘿冷笑，指指大树，指指现场的人群，说，我今天只想和老同学畅叙同学之谊，没想到老同学如此不给面子，我是个说话算数的人，这些人是死是活都在老同学你的一念之间。如果答应和我回兵营，这些人马上自由。宫本抬手一招，身后躬身站立的梅奔扯着嗓子对众人道：宫本太君说了，这次来是诚心邀请梅影小姐去军营一叙，商谈建立大东亚共荣事宜，造成现在的不愉快都是不理解造成的，只要梅影小姐，不对，应该是梅影校长，梅校长要是过去商谈，你们不仅不会死而且还能好好地活着，等梅校长和宫本太君商谈好了，我们就是一家人了，你们可都要感谢梅校长啊！
人群里戴着瓜皮帽弓着细腰留着山羊胡子的镇长梅孝先扯着公鸭嗓子大叫，梅大姑，您就答应了吧，您答应了就是我们梅镇的活菩萨，观世音在世啊！好些人跟着附和，喊道，活菩萨啊，答应了吧。梅奔大喊，对，梅校长就是观世音菩萨，她答应了，你们就活了，能过好日子了！
凭什么叫一个姑娘担负这个天大的重责，你们你们还有人性吗？田磊怒声大喝。一个鬼子兵上前打到田磊，几个学生惊呼，护住田磊。中年妇女方嫂大喝，田老师说得对，我们这些人的生死怎么能搁在梅校长一个女子身上，你们这不是帮着鬼子逼梅校长吗？你们你们，还是人吗？镇长身边几个女人上前按住方嫂，一个三十几岁妖娆的女人用帕子塞住方嫂的嘴，阴沉地威胁说，方嫂，你还要不要你的烧饼铺子了。被堵住嘴巴又被人摁住的方嫂挣扎，呜呜地说不出话。
宫本看着现场嘿嘿冷笑。梅影怒喝，宫本，你还有人性吗？
宫本哈哈笑，说，我从来不强人所难，至于人性嘛，那是战争的人性。回头对围着那几个捆绑大汉的士兵挥挥手。啪的一声，一个大汉死在鬼子兵的子弹里。现场大乱，哭喊嚎叫。鬼子兵一阵紧急拉枪栓声。梅奔大喊，肃静肃静，难道你们真要惹怒黄军，统统给黄军做活靶子吗？梅孝先大喝，安静安静，不要惹怒太君！
梅影胸口起伏，脸色血红，对着宫本大喝，宫本，你要是一个军人，冲着我来，给我一颗子弹！
宫本哈哈笑，说，这可是你说的。
校长！学生惊呼。
啪的一声，又一个大汉垂下脑袋，血从胸口汩汩流出，宫本击毙的。全场死寂，睁大了眼睛盯着，惊愕、悲愤。
畜生！梅影怒骂。
梅孝先大呼，大姑，您不能再激怒太君了。求求您了，梅家姑太太！
姑太太，求求您了。梅孝先身边的几个女人齐声呼喊。
梅影盯着她们，激怒道，你们你们。梅影不知道说什么好。
宫本重新走到梅影身边皮笑肉不笑地问，怎么样，老同学，还是不愿意？梅影不愿意和宫本多说一句话，后背对着宫本。宫本盯着梅影的后背恼怒，转头对身边军官耳语。军官招来两个鬼子兵耳语。两个鬼子兵狂笑，放下枪，脱光了上衣。众人看着胆颤心惊，女学生和姑娘们或扭头不敢看或闭上双眼，呼吸凝重，空气仿佛在剧烈燃烧。鬼子兵脱得只剩下一条裤衩，推开前面的男人，一人一个抓出来两个十几岁的少女。少女大哭大叫，众人激动惊呼，想上前救护。鬼子军官对天鸣枪，众人惊恐后退。两个鬼子兵将少女带到大树下，在众目睽睽中按倒她们，骑上怪笑怪叫。
住手！梅影冲着宫本大喝。全场死了般，目光全部集中到梅影和宫本身上。宫本诡秘地笑。梅影决死地说，放开她们，我跟你走！
宫本嘎嘎怪笑，对大树下挥挥手，拍手说，早说，这一切都不会发生，请！
梅影转过身深情巡视在场的梅镇人，目光所到之处响起一片哀嚎，人们多么无奈多么可伶。梅影目光落到学生脸上。学生哭喊道，梅老师，您不能去！梅影闭上双眼，两滴泪水从眼角滚落。
梅影走了，走在一群蝗虫的队伍里，走在阳光惨淡里，走在满街尸体和烟熏火燎里。
三
日本兵满载着战利品撤走了，后面的一群兵还烧了几家房子，在狂笑里踏着梅镇人血迹走的。
梅孝先和他身边的几个女人兔子样窜回去，乡绅们看一眼大树摇摇头走开。乡场上人群哭哭啼啼扶老携幼散去。留下的是那些死了人的苦主和被绑着的家人，方嫂和田磊，还有哭泣的学生们。方鲁冲进现场目睹悲惨，看着参天大树，目光在燃烧，双手举过头顶嚎叫。
镇公所里斑斑驳驳，像个垂死的老人，阴气裹着发霉的空气，播弄死亡味道。梅孝先坐在太师椅里和众乡绅喝着茶商谈事情，好像根本没发生过灾难性事件，两个儿媳一个女儿和一个小老婆妖妖娆娆围拱着有说有笑。小老婆嗲着嗓子说，早知道黄军动用这么大阵仗只是为了一个梅影，还不如早点绑了送过去，免得全镇鸡犬不宁。女儿说，是啊，我瞧着就不舒服，一个女子不在家学女红，办什么新式学堂，镇上好像就她一个能人，这下好了，伤风败俗了吧，自找的。小老婆笑得热气噗噗，说，这下好了，梅思庭那个老东西攀上日本女婿了。大儿媳笑着说，三娘，说错了，那是日本人大公众的女婿呢，那可是一个兵营呢。
喝茶的乡绅有人摇头，有人放下茶杯脸色难看。
够了，都给老子滚，我们说正事。梅孝先听到她们说得不像话，看到乡绅们不满，只得赶她们走。
小老婆扭着水蛇腰不屑地说，媳妇们，跟小妈走，切，就这点能耐。梅孝先摔了茶碗，碎了的瓷片翻着筋斗飞溅，落出一片细碎的闪耀，眼睛瞪圆像要吃人。众人大惊。众女人这才悻悻地扭着屁股走进耳门。
抱着水烟袋乡绅问，要是梅思庭回来追问，我们怎么说？他们家可是有十几条枪。众乡绅附和，惶恐不安。梅孝先拍了桌子，拉着公鸭嗓子说，追问，追问啥，有本事到日本人哪里追问去，今儿这场大灾，根子都在他梅思庭身上，他要不把那丫头送到东洋上学，能认得那个叫宫本的吗？要不是跟宫本勾勾搭搭，他能带着兵来祸害咱们？众乡绅惊愕，张着嘴巴说不出话，目光可怜又可嫌地盯着梅孝先。靠梅孝先身边坐着的戴一副黑框眼镜的刀削脸连忙笑着说，梅翁目光如炬，看得透彻深远，归根结底还是他梅思庭种下的劣根，门风不正，怨谁！
乡绅们有叹息的有附和的，一场邪恶的闹剧在笼子里躁动。
方鲁气冲冲走进公堂，指着众人大怒说，你们你们可都是梅镇的头脑，出了这么大祸事死了那么多人，现在梅影为了保全你们被抓进日本兵营，你们居然还坐在这里喝茶说笑，你们喝下的可是他人的血泪，肠子不烂吗，还笑得出来！
戴眼镜的站起来愠怒，说你可是方家大公子还是留过洋的博士，怎么可以如此咆哮公堂？圣贤之书读到狗肚子里了！
去你妈的圣贤之书，圣贤之书教你见死不救，教你们把一个镇的安危推给一个弱女子！方鲁毫不退让大骂。啪，梅孝先拍桌子咆哮，这里是镇公所，不是你撒野的地方。方鲁盯着梅孝先，眼睛里充血，步步紧逼，咬牙说，哦，镇公所啊，死人了管不管，弱女子被抓了管不管，梅影把自己交出去了，就是为了换得你这样蛇蝎心肠的人活着，太不值得了！梅孝先双眼惊恐步步后退，脸色灰败。方鲁一把薅住梅孝先衣领，大喝，你到底救不救梅影？四个枪兵突然闯入抓住愤怒的方鲁。枪兵是戴眼镜的看到情况不妙，出门招呼进来的。见到枪兵，梅孝先活过来了，声嘶力竭道，拉出去拉出去！
方鲁挣扎着大叫，你们要还是人，要是还有一点点人性，就赶快组织人救梅影，梅影怎么说都是你们的救命恩人！
大榆树下，方嫂手里捧着写有“梅影长生”的木牌，带着学生们和田磊走近树干，把木牌恭恭敬敬放置粗大的树干下的石桌上。田磊带着学生在牌位前摆上香炉和祭品，点燃香插入香炉里。众人退后几步，方嫂双手合十跪下，田磊和学生跟着跪下。方嫂念叨着：大慈大悲的活菩萨梅影，梅大姑，您救了全镇的性命，但愿佛祖保佑您平安无事！学生哭泣，呼喊梅老师！田磊满面泪水说，梅校长，但愿您吉人自有天相，平安渡劫，我们都等着您回来呢！方嫂止不住嚎啕大哭，哭声响成一片，震撼大树，树叶似乎在嗦嗦颤抖。他们身后跪了黑压压一片男女老少，一片哭声。
青色的香烟绕护着哭喊声，震撼整过梅镇，日光惨白，流出殷红的血泪，血红蒙住了天地，风吹响了树梢，呜呜咽咽。
方鲁突然跑过来，抓起跪拜的田磊，怒喝，跟我走！
四
星星像从天幕的破洞里钻出来，繁密地滴着泪珠儿，月亮垂死地斜吊在天幕上，张着半边脸悲惨地瞧着人间。
房间里灯火迷糊一片，家具上像被涂抹了一层黏糊糊的死亡气息。梅影合目坐着，脸上全无血色，像个雕像。桌面摆放着糕点、水果，仍然保持它们的原始。门口两个背抢的日本兵锁住了梅影逃生的可能。自从离开乡场的第一步，梅影就没有打算逃跑，想着如何去死，只有死能解脱一切。一个被日本鬼子抓走的年轻女人，就是逃出去了很难消解那些怀疑的目光，如其忍受别人的怀疑活着还不如死了干净，到了如此地步再想别的那是虚幻的无益的，只能徒增心理负担。她想着如何有尊严的死去，她甚至想到被宫本五花大绑押解刑场，在枪弹的爆响后看着亲爱的蓝天微笑着倒下，倒在山百合的怀抱里，但是心里无数次想着自己的遗憾，再也没机会兑现在夏天的傍晚在美丽的河滩上和自己最爱的男人对着青山、河水还有山百合举办一场醉心的婚礼了，她只能在心里无数次设想那个热切的醉心场景。
一阵沉重的马靴敲击木质楼梯声强烈抬升，楼梯在强暴踢打下哼哼唧唧，像个濒死的病人。梅影呼吸了最后一口人间的空气，等待终极降临。上楼的是宫本，暴虐的马靴声就是宫本残暴的释放，宫本上次在这里带着暴怒离开，留给梅影一个最后的考虑。宫本的马靴踩着中国人的苦难和鲜血跨进房门，随手关闭了它，房间构成一个密闭的恐惧，空气瞬时坚硬。梅影继续保持死亡状态，灵魂似乎脱离身体飞升，在看不见的空中盘旋。宫本这次没有对梅影歇斯底里，马靴踏得轻柔，嘴角似乎挤出微笑，从木质化的空气里迅速传导给梅影耳朵。啪挲，像是一叠轻飘的纸片打击桌面，拍出来的风撞击梅影胸口，血液在血管里四处奔突，血管飘摇着随时爆裂。梅影咬着牙，忍受剧痛，脸色血红。
看看吧，他们都是你的亲人。宫本轻描淡写地笑了，那是吃人后张着血红的口说的，血腥扑鼻。梅影似乎嗅到亲人的熟悉，眼皮跳动，还是开启了眼睛，桌面散落着爸爸妈妈和七岁小弟的照片，这是宫本的恶毒和无人性，用家人来威逼。梅影感到自己像个大海中在狂风暴雨下摇曳的小船，气息悠悠地问，你把他们怎么了？
宫本诡秘地笑，笑声如瓦楞刮着梅影的耳朵、心，痛苦地滴着血。她知道人跟魔鬼无法交流，魔鬼嘴里永远吐不出莲花，问也是白问，合上眼睛在心里为爹妈小弟祈祷。又是啪的一声，一叠照片摔到桌面，阴冷地说，看看吧，他们可都是你的好学生。
你，猪狗不如，畜生！梅影爆出粗口，那是怒急恐惧至极的真实。宫本再次呵呵笑，说如果你好好活着，他们一根头发都不会少。怎么样，条件优厚吧。
无耻！梅影不再冷静了，她知道对面这个冷酷的魔鬼说到做到，只恨自己手里没有枪，怒气、戾气、伤心、悲痛涌上心头，堵塞了大脑，阻断了意识。
夜空泡在垂死里，半个月亮迷迷糊糊像在流泪，草丛里虫子低低地哀鸣，大地和天空在黑暗里颠倒。房间里灯光哀伤地探出窗口，又无力地下垂，跌落濡湿里。宫本那野兽的狰狞割碎了一片片花朵，旋转着飘落死亡的深渊。
骤然的枪声打破了魔鬼的舞会，枪声一声紧似一声，如一只只铁拳砸中魔鬼的头颅。楼门大开，宫本被灯光涂抹成黑炭，慌乱地冲出门，快速扣着衣扣，急问卫兵，哪里打枪？
卫兵指着一个方向说，好像是司令部那里。
枪声、火光编织了魔鬼的死亡链条，大地在颤抖摇晃。
五
城门外的小山岗像一条巨龙静静地卧着，方鲁和田磊等人拿着枪趴在山岗的树林里密切注视城门口。田磊低声问，这行吗？方鲁指指绑在身后树干上穿着和服的日本女人说，有她在，量他宫本没那个胆子，她可是宫本顶头上司的老婆。田磊还是不放心说，万一…
没什么万一。方鲁斩钉截铁道，一会交换后，你们几个不要管我，带着梅影从我们预定好的路线撤离。不用担心我，我可是学军事出身的，你们走得越远我越安全。
说话间，城门楼上火把大亮，烧红了半边天，鬼子兵如临大敌。梅奔的声音遥遥传来，对面的好汉听着，黄军答应你们交换人质，但是你们要确保人质安全，否则梅镇鸡犬不留，石头过刀草木过火！
田磊小声骂道，这个认贼作父的败类！方鲁指指日本女人，顾不上搭理田磊，高喊，你们不要心存侥幸，不要动歪脑筋，我们既然敢来，就有了万全的准备，告诉你们一个消息，不仅城外做好准备，在你们城内若干个要害部门也安放了炸弹，一旦你们打歪主意，城内马上爆炸四起火光冲天！
好，黄军答应你们。这就下去交换人质。
田磊有点发抖。方鲁厉声说，有点中国人骨气好不好，刚才你不是挺有骨气的吗，你没瞧见他们也害怕吗？按照计划行事。方鲁掏出毛巾塞住女人嘴巴，解开绳索，逼着跟自己走。
双方在城外抵近山岗地空地上对峙，火把照耀得如同白昼。大队的日本兵燕翅排开，抢上刺刀寒光闪烁。方鲁让对方士兵退到城门口，否则不交换。宫本只好照做，叫人带出批头散发衣衫不整被堵住嘴巴的梅影上前。
梅奔说黄军是讲信用的，请把夫人放过来。方鲁朝后面挥手，田磊等三人押着日本女人来到身边。方鲁说，看清楚了吗？要不梅奔你过来瞧瞧。梅奔低声告诉宫本，宫本挥手。梅奔胆颤心惊地走过来，仔细打量，回头说，太君，确实是司令夫人。
宫本要同时放人，方鲁不答应，说自己可以站在这里陪着，你们先放人，等我们的人安全了再放。宫本不同意。方鲁用驳壳枪顶着日本女人后脑，女人呜呜大叫。方鲁说，你们人多，有机枪有摩托车，只有我认为我们的人安全了才会放人，千万不要动歪心思。宫本犹豫，梅奔跑回去一阵耳语，宫本不得不下令放梅影。
梅影被绑着双手，走过宫本身边，突然一头撞向宫本，宫本连连后退，还是倒下。谁也没料到梅影不顾性命撞宫本，双方似乎一触即发。梅影要用这个方式激怒宫本杀了自己。宫本爬起来，暴怒，抽出刀要劈了梅影。梅影迎着刀再次冲击。
住手，敢动，立马毙了她！方鲁声嘶力竭道。
六
路上，梅影像个垂死的人，不说一句话，低着脑袋东倒西歪地走着。方鲁想搀扶，梅影尖利地叫道，别碰我！方鲁缩回手，万分惊恐地问，他们他们没把你怎么了吧？梅影不理会，疯了般跑去。
天，亮在满目疮痍里，青烟从废墟里袅袅升起，绕着群山的呜咽。镇口路边的落日崖上皤帆飘飘，纸钱当空，悲伤、凄凉的哭喊声萦绕着坟地，乌鸦盘旋着呱呱怪叫。
几株洁白的山百合，在微风的摇摆里流着泪水。
梅家大门紧闭，没有了往日的枪兵站岗，只有两只石狮子张着空洞的嘴巴无目的地悬望。
门前路上聚集了三三两两的男女，有意无意地瞧着紧闭的大门。梅孝先家的女人在小老婆率领下站到对面，向梅家大门指指点点，肆意嬉笑，招引了一大堆男男女女。听了她们的蛊惑，有人不相信，有人摇头叹息走开，有人随着她们的污蔑兴风作浪，责骂梅思庭门风败坏，表面道貌岸然背地里男盗女娼，将日本人祸害梅镇的责任全部推倒梅家头上，骂梅影臭不要脸，水性杨花，送给一个军营的日本兵用。骂得正起劲的时候，方鲁和田磊他们突然赶到。方鲁责骂他们没良心，说要不是梅影挺身而出那两个姑娘还能保得住清白？接下来还不知道要死多少人有多少妇女被糟蹋。指着梅孝先小老婆和闺女厉声道，要不是梅影挡着，说不定下一个就轮到你们！你们良心叫狗啃了叫猪吃了！方鲁满脸飞红，像一团燃烧的火焰，眼睛奓着，仿佛要吃人。田磊愤怒地说，就没见过你们这样的，真该叫日本兵抓了你们，梅校长为了谁？没有梅校长你们能站在这里说风凉话、侮辱人！
那些跟风的男女低下头，纷纷溜走。梅孝先小老婆和闺女想争辩，看到方鲁变了形的脸，扭屁股逃跑，边走嘴巴还不干不净地道，方家少爷，那可是一个叫猪拱了的烂白菜，你还好这一口。方鲁大怒，要追上去。田磊等强行拉住。田磊说，方博士好男不跟她们这些破烂斗。方鲁垂下胳膊，狠狠地吐口吐沫说，没想到不仅愚昧还是这等侮辱糟蹋人，简直猪狗不如，怎么能叫这样的人生存在这个世界上！
梅家院子空无一人，树叶挂着脑袋，花草抱紧了身子畏缩在阴惨惨的光线里。方鲁等直驱上房，厅堂里空无一人，后面隐隐传来低低的哭泣声，连带着空气叹息。方鲁连叫了几声梅伯父，好大一会儿，梅思庭才在丫头的搀扶下出现，一夜间乌黑的头发披上一层霜，脸像被水泡过的惨白肿胀，目光暗淡不看任何人，坐到太师椅子里似乎对着空气说，来了。方鲁赶紧近前，小心地说，来了，伯父。梅影还好吗，我想给她散散心。梅思庭合上双眼，悠悠地说，她她恐怕没有那个心事了。
怎么了，伯父？方鲁惊愕地问，不敢相信。顽固地说，我知道梅影一定受苦了，心情肯定不好，我还是想当面劝说，事情过去了，就当一阵风刮过去，没什么的，只要天没塌下来就好。梅思庭睁开眼睛，盯着诚意满满的方鲁说，你，真的这么想？
是，伯父，我想现在就见到梅影。梅思庭合上眼睛，搭在椅背上的手轻挥。丫头说，方少爷，我带你过去。
梅影躺在床上，双眼瞪着，好像僵死了。方鲁等梅伯母和丫头离开后，扑到梅影床边急切地说，影，到底怎么了，你要这样折磨自己。眼泪顺着腮流下，目光追着梅影惨白的脸。梅影不说一句话，就是一个活死人。方鲁愈发揪心，说，影，就是有天大的事我们俩个扛总比你一个人闷在心里好，你可是新女性啊，怎么这么想不开。梅影突然大笑，凄厉的声音刀子般扎进方鲁的心窝，血啪嗒啪嗒滴落。方鲁忍着痛苦说，影，别这样，我们可是要在河滩上举办美好婚礼的。梅影笑声骤停，双眼紧闭，眼角慢慢溢出两颗泪珠。方鲁急得在房间里转圈，像个斩掉头颅垂死挣扎的公鸡。
你，走吧，我已经是一个不干净的女人。梅影嘴巴丝毫没动，声音似乎是从地狱里冒上来的，阴冷、坚硬，房间随着这句话翻转。方鲁双眼圆瞪，全身颤栗，突然抱着脑袋嚎叫，发疯地奔出房间跑出梅家。
路上，人们听不清方鲁在叫喊什么，为何如此，只道他疯了。方鲁没头苍蝇样跑回家，气喘吁吁，紧急跪在父母面前连磕三个头，说，父亲母亲，恕孩儿不孝，我走了。老两口惊问去哪儿。母亲说，梅家的婚事怎么办？方鲁起身赤手空拳地雄赳赳走出，撂下一句话说，爱咋办咋办。说完，人已经在门外。老两口惊愕地看着空洞的门，僵在当地。母亲突然高声喊道，不带行李啊！
七
梅影闺房，灯黄光惨，浓重的悲哀装满了每一个空隙。母亲和弟弟守在梅影床边，像守着一个濒临死亡的人。阴风在房间里四下游走，似乎是阎王提前派鬼使来下通知。门哐当一声被推开，屋里人吓了一跳。梅思庭大步闯入。梅母哭泣道，老爷，这样下去可怎么好哇。梅思庭大怒，说，死了算了，梅家担不起这个污名！
什么！梅母惊叫说，她好歹是我们的女儿，外头叫鬼子欺负了，家里你还说这个话，你你这是在逼命吗！梅思庭喝道，妇人之见，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我梅家在镇上住了十几代，从来没有过……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梅影突然坐起来，双眼亮闪闪盯着父母，赤脚下床跪倒父母面前磕头，说女儿还二老养育之恩，从此刻起我不再是梅家女儿！说着，赤脚跑出。
母亲大哭，呼喊，影儿啊妈的心头肉啊，不要走哇。
弟弟惨呼，姐姐，不要走啊！
泪水漫出梅思庭抬着的眼眶，爬上脸，任其滴落。两手一边一个拉住夫人和儿子，厉声说，叫她走！
八
神经高度麻木的梅镇人半死不活地过着他们的日子，像悠悠的河水那样无声无息，唯有方鲁的出走和梅影的逃离重新牵动人们麻木的神经。一些人为方鲁抱屈，更多的人感叹梅影。人们心里都明白是梅影救了梅镇的人，保全那些女人的贞洁，可是又不能公开原谅梅影的失节，还是失节于日本鬼子。田磊、方嫂他们到处替梅影更名，可是没人敢当面赞同，一些好心人只有在夜幕掩护下去大榆树下，对存留着的梅影牌位烧香、拜谒。他们把梅影当成拯救他们的恩人、活菩萨。慢慢地祭拜的人多起来，大榆树下香火比山上仁义庙里的香火还旺盛，关二爷要是有知一定伤心落泪。人们在香烟缭绕里祷告梅影平安无事，在他们心里梅影就是他们的保护神。
香火照亮了人们心头的黑暗，却照不亮梅孝先他们那般人的心里阴暗。
梅孝先在小老婆等女人怂恿下特地召开乡绅会议，议题只有一个，定性梅影是严重失节，辱没梅镇和先人，还严重侮辱了中国人的尊严，派生出两个决定，驱逐梅思庭家出梅镇，不准人祭拜梅影。
梅思庭怎么也没想到，梅家十几代人辛苦攒下的基业毁在梅影手里，通知下达后，没有一句辩解，拖家带口三四十人被枪兵押着离开梅镇。一路上愁云惨淡，人们用眼泪为他们送行。那两个保全贞洁和被救下男人的家庭全体出动，不管梅孝先的什么禁令，带着好吃的哭喊着堵住大路，挡住梅家人，公开在道路上摆上香案祭拜心中的活菩萨梅影。跟来的全体师生哭祭，哭声震撼整过梅镇，哭倒了一大片男女和学生，也引来了更多平日不敢公开自己良心的人，还惊动了附近的山民。他们不辞路远，纷纷赶来祭拜女菩萨。
来祭拜梅影的山民络绎不绝，越来越多，气得梅孝先等人只敢龟缩在镇公所骂娘。
不知是谁喊了一句，梅老先生一家不该走，我们找梅孝先理论去。众人纷纷应和，簇拥着梅家人赶往镇公所。梅孝先何曾见过如此阵仗，绕他们怎么威吓、叫骂，没人理睬。梅孝先叫枪兵抓人，没有一个枪兵愿意出手，反倒是梅孝先被田磊等人抓住，逼梅孝先取消禁令。田磊说，你个黑白不分的老东西，如果你胆敢再如此，老子和你一道跳日落崖，敢不敢！有人干脆说，别跟老狗日的废话，他听不懂人话，干脆给他一粒枪子算了。
梅孝先在群情汹汹下被迫宣布取消驱逐令，保留大榆树下的供奉，派人寻找梅影。
九
山路尽头是一座古砖墙圈着悠久的县城，历经无数风雨的民居不堪重负地苟延着，街面冷冷清清，行人稀少，乞丐特别多，十个人里至少有一个是乞丐。这天，街上多了一个披头散发衣衫破烂的乞丐，脚上的污泥里掺着血污，走一步，青石板上落下一道血脚印，借着手里的树棍支持行走。准备驱逐的乞丐们瞧着血脚印，摇头叹息，无意中看到这个新来的腰间别着两把柳叶刀，更加不敢接近，只好用目光追随。乞丐一路艰难地走向军营，面向军营站了一会，躺倒军营对面的岔路口墙根睡觉大觉，眯缝的眼睛射出寒光，刺向军营门口。
远处的旮旯缝里，好几个乞丐盯着。
日头白花花地下着火，狗蛰伏阴凉之地伸出舌头嚯嚯地排热，乞丐一动不动躺在能烤熟麦饼的墙根，像条抽了脊梁的死狗。房顶上瓦面仿佛过了火，白气滋滋地升腾，空气里飘着焦糊味。军营门口有几次日本兵进出，每次进出，乞丐都放大了眯缝的眼皮。一个拉长的影子靠近乞丐，带来不断增强的喘息声。乞丐掉过手里的树棍，指着逼近的影子，影子不再逼近，声音嫩嫩地说，七爷让我们送水、吃的。乞丐收回树棍，影子缩短，递过来一只大饼一个豁口陶碗，碗里波光潋滟。乞丐夺过碗，把水倒进喉咙里，抓过大饼大口撕扯咀嚼。贴着乞丐耳朵再次爬过来带着奶味的童音，七爷说了，你一个人等于送死，我们在关二爷庙。乞丐停止咀嚼，脖子似乎僵硬，扭头看时，影子早已消失。
日光把墙面压缩为一块巨大的黑影，劈头盖脑蒙住墙根，也蒙住仿佛死了乞丐。黑影伸展到半个街面时候，军营门口响起叽里咕噜的疯狂，两个鬼子军官兴奋地冲着大门而来，梅奔矮了一节放着谄笑随在一个芦柴棒子日本军官身侧，嘴里放着叽里咕噜的马屁。乞丐身子一点一点离开了靠着的墙根，手伸向腰间插着的柳叶刀柄。芦柴棒子正是宫本，距离乞丐四十几步路，快要进入柳叶刀有效击发距离内。乞丐的手把住刀柄，下一秒就是抽刀击发了，抽刀的手腕却叫另一只铁钳子的手抓住，乞丐的手在铁钳子的钳制下像没有分量的棉花。正在乞丐激怒、呼吸粗重之际，响起一声啪，宫本摇晃一下捂住肩膀，倒在梅奔及时伸出的双臂里。枪声引来瞬间的枪声大作，机枪声飞蝗一样扑向乞丐左边的墙头。乞丐耳朵里炸响了一个沉闷，跟我走，没命了什么仇都报不了。
月色漂染了破败的大殿，那些剥落、残缺和报废的什物乱糟糟地被月色刷成冷峻的画页，残留的热空气正在给冷峻固定色彩。外面，落单的子弹在夜空里划出垂死、暴虐的啸叫，粗暴的叫骂声，撞击木板的声音，割裂了本该平静的夜晚，哭喊声染着县城的夜色。
乞丐躺在草席上，头发分开落到脸的两边，暴露出一张虽然涂抹了泥灰但仍然好看的脸，她是个女人，她就是被迫出走的梅影。梅影诀别亲人，直奔县城，守在兵营前的目的显而易见，可惜，她的柳叶刀没有发出，就算发出了不知道能不能击中仇恨的目标，虽然她出生在书剑承传之家，从小也跟着父亲练过武，柳叶刀练得最称手，但是在失衡的心理作用下是否能保持平常的准头还得两说，再加上虚弱的体力，柳叶刀就是飞出去了能否有足够维持快速飞行的能量也是未知数。及时转移目标的那一枪是方鲁开的，方鲁那天离家出走后就发誓一定要杀了宫本，他在县城的行踪叫无处不在的乞丐探知，乞丐的头领七爷找到他，达成共同杀鬼子的合作协议。方鲁早就从身材和走路的姿势上，认出守在军营对面的乞丐就是梅影，他痛恨梅影失身失节，但是不忍心眼看着前去送死，心里还是放不下梅影，关键时候果断开枪。
好几个小乞丐瞪着黑生生的小眼睛盯着昏睡的梅影，十分担心，没有好办法。梅影在感知自己的手完不成击杀目的时，急怒攻心，虚弱的体力用尽晕倒当地，被人背进了关二爷的地盘。方鲁开了一枪后，及时抽身，他无法面对梅影，嘱咐七爷好生照看梅影，自己去继续训练田磊那班人，他要拉起一支复仇的队伍，七爷已经答应了方鲁，合成一股。
来了来了。乞丐头七爷一手端着一只盆子急匆匆进入，小乞丐分开。一只盆里是稀粥，分派小乞丐给梅影喂食，自己拿起另一只盆里棉布，在随后而来的水盆里蘸水，抓起梅影的脚清洗，去掉泥土和血污的脚板划痕杂乱，呲着一道道横七竖八的血口子，蒺藜露出黑乎乎脑袋。七爷拿出镊子夹住黑脑袋拔出，脚板微微颤抖。七爷告诫梅影不要乱动，伤口要是不清理会感染，那样还怎么报仇？
你是谁，为什么要阻止我？梅影气息奄奄地问。一个小乞丐说，他就是我们的七爷，玩枪的。七爷说，对，我就是玩枪的七爷，我是为了……砰，哗啦。梅影踢翻了水盆，怒叫，滚，我不要你管，我要杀宫本那个活畜生。暴怒支持梅影爬起来，摇晃了一下又躺倒。
梅影醒来时候躺在一个简陋的床上，房间里黑乎乎的很难看得清面貌，房间有门没有窗户，门把屋子锁进黑暗，从门缝里挤进来几丝光线泄露了这是一个发光的白天，门外没有任何人为响动，风从门缝里飙进来，在黑暗里斯斯叫，像无数条毒蛇在吐信子。梅影有气无力地看着听着，好像来到了另一个世界，她早已没有了惧怕，也不拿自己当人待，更不把自己当女人，她活着唯一目的就是杀了宫本那个禽兽、魔鬼，哪怕和他同归于尽，她活着就是为了死去，她努力让死去早一天到来。
斯斯的微风伴着丝丝缕缕光亮在黑屋里舞蹈，她不想听不想看，眼睛张得特别大，像要用眼睛吃人。黑暗能叫她安静，那就恰如其分地守着黑暗，直到自己身体完全有了行动能力。她清楚，她还活在人的世界里，但是已经失去了一切，再也不用想那个缥缈的醉心的事了，她只配拥有死亡。
门咬牙切齿地开了，光线轰隆一声扑入，同时送进来龇着毛发的七爷。七爷的脸埋没在光线的推送里，光影在嘴边颤动出声音，饿坏了吧，吃点东西，养好体力好杀鬼子。梅影在门开的瞬间关闭了眼睛，她不想和人有关系，尤其是对她关心的人，她要无情绝情。七爷陪着小心将碗放到床边一张椅子上，说，我叫七爷，也是东北军负伤的连长李湘林，我爱人也是被宫本那个畜生……所以，我脱离了部队，一路追踪下来，我还有十几个好兄弟。李湘林强行灌输自己的经历和苦难，暗示他们是一棵藤上的两个苦瓜，砥砺梅影的求生欲望。
十
梅影终于答应跟李湘林训练，坚持自己的独立单干，说自己的仇不依赖别人，哪怕是自己的亲兄弟都不行。李湘林痛快地答应，悉心教授梅影所有杀日本鬼子的技能。梅影开始了没日没夜的训练，伤痕累累遍体鳞伤，从不叫一声疼和苦，她把自己当成了一架机器，只要机器能运转绝对不会躺下，机器更不会有人的感受！陪练的几个东北军士兵开始个个都是能手，有的甚至不愿意做陪练，认为是耽误时间，摔得梅影浑身是伤。一个月后，士兵们被梅影摔得鼻青脸肿，三个人不是她的对手，各种技能一学就会一学就精，十几个人里只有李湘林和梅影不相伯仲。格斗中梅影不说一句话，完全把对手当成她的复仇对象，眼睛里全是刻骨的狠毒。
在一个无月的夜晚里，梅影从山中营地消失了。得知消息的李湘林随后追赶，哪里还有梅影的踪影。
两天后，县城传出惊人的消息，酒楼上炸死五个日本军官，妓院里两个日本兵死于柳叶飞刀之下。两个现场都留下一张纸，写着独孤二字。日本鬼子如同惊弓之鸟，一两个日本兵大白天都不敢出兵营，城里如临大敌戒备森严。看到纸条的中国人一传十十传百，都说城里来了一个来无影去无踪的独孤大侠，专杀日本鬼子。独孤大侠带给县城人一丝丝亮光，让久违的脸上有了笑的理由。
日本兵龟缩兵营，靠近兵营的地方时常响冷枪，每次枪响必有一个日本兵血花飞溅。凶残的日本兵连日来把县城翻了个底朝天，连独孤大侠的影子都没瞧见，还在清剿中接连死了九个官兵，全城通缉毫无结果，因为见过独孤大侠的日本兵都命丧黄泉。宫本看出了独孤大侠专杀日本兵不杀中国人的漏洞，严令那些汉奸出动四处搜捕，连梅奔也被派出去带队搜查。每天兵营门口绑着十几个老百姓，只要独孤大侠朝兵营开枪就杀三个中国人，这招够歹毒，兵营才得到暂时无事。
独孤大侠也改变了手法，蛰伏城外，专门对出城扫荡的日本兵动手，每次不是一个就是两个，打完就走，绝不恋战。穷凶极恶的鬼子兵毫无办法，好几次清剿变成对长官的保护。
县城出了这号人物，引起了多方寻找，最终都无功而返。独孤大侠行动在风里在迷雾里，没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只有日本兵死亡后出现的独孤二字，字是左手写的毛笔字，从字迹上根本无法判定需要的属性。城里的读书人可遭罪了，都被抓进兵营验证字迹，严刑逼问。
县城成了那些黑乌鸦横行的天下，黑乌鸦是县城百姓送给那些流着中国人的血帮着日本鬼子残害同胞的汉奸，是对汉奸的刻骨诅咒。梅奔试了几次，居然毫发无损，胆子开始发胖，带着手下四处横行。一个夜晚，梅奔醉醺醺从妓院出来，叫一个人薅住衣领，梅奔吓得跪地求饶，抓着的人像从地狱里发出的阴森，喝道，再叫送你见阎王！梅奔只磕头不敢出声。那个阴森低沉道：要想活命滚回梅镇，不要再给鬼子当狗！梅奔压低声音说，是是，再也不敢了，就走就走。阴森声音道：叫梅镇人明白，祸害他们的是日本强盗，不是其他人！梅奔磕头如捣蒜，是是是，一定相告一定相告！您是您是……啊哟。梅奔杀猪似的大叫，双手捂住耳朵，血从指缝里钻出，青石板上躺着一只血耳朵，腥亮地反射着照过来的灯光，血糊糊地悸动。
梅奔捂着耳朵连夜逃回梅镇，窝在家里养伤。听说梅翻译官回来了，梅孝先等人登门拜访，托梅翻译官在黄军面前多说好话，保全梅镇老少。梅奔叽叽哼哼地说不出所以，只让梅孝先他们不要让人知道自己回来了。梅奔害怕极了，血糊糊的耳朵让人终生不忘，一夜之间变了一个人，再也没有了那些恶习，劝说梅老妖赶紧搬离梅镇，不说搬离的原因。梅老妖哪里舍得家产，哪里听得进儿子的话。梅奔急得没办法，单独对爹说独孤大侠其实就是梅影。梅老妖不相信弱不禁风的女子怎么就变成杀人魔王，梅奔磕头赌咒说，梅影的声音他最熟悉，不管怎么变都能听出来。梅老妖拍着脑袋说，是了，梅思庭家世代习武，我怎么把这个忘记了，可是，她一个人，迟早会殃及梅镇，太君要是晓得是我们梅镇的人……爹，您想怎样，我的耳朵可是警告，万万不能啊。
很快，梅孝先知道独孤大侠就是梅影，带着枪兵连夜赶走梅思庭和家人，说不能叫黄军找到祸害梅镇的借口。梅思庭听说独孤大侠就是梅影，没说二话，带着家人乘着夜色离开。岔路口，梅思庭对着县城方向遥拜，嘴里念念有词说：家有此女，我梅思庭祖上积德了。闺女，是为父看错你了，你是贞烈女子，等到平安日，为父一定为你树碑立传，以飨后人！梅思庭洒泪离去，进入深山林场的老宅，留下四个枪兵，剩下的交给前来的田磊，带着进城协作梅影。
十一
连日来，梅孝先派人四处张贴告示，令全体梅镇人安心过日子，说前次日本人来是为了梅思庭的女子，现在梅思庭家走了，梅影也失踪了，再也没有值得黄军惦记的。如果黄军偶尔路过，千万别慌乱，要箪食壶浆以慰大军，定能逢凶化吉平安度过。梅孝先还怕人不识字看不懂，每天派两个枪兵提着铜锣沿街叫喊。那些有良心的人听了在背地里咒骂梅孝先是缩头乌龟是汉奸。田磊和方嫂等带人夜里撕毁告示，白天梅孝先叫人张贴，并说，如果发现再有人撕告示不听劝告，当同梅镇的罪人论处。
三天后的早上，阳光没有分别地照着梅镇，麻石街上有几家店铺刚刚打开门，一群黄祸涌入，皮鞋的铁掌狰狞地敲击麻石，溅起一溜溜火星。这次，日本兵没有大开杀戒，目的明确地直冲镇中而去。老板们吓得赶紧关上门，在门内哆嗦、喘息。
日本兵围住大户，强行带走他们的年轻女子。他们用惊恐的告饶，希求放过，招来的是无情的枪托和皮鞋。宫本领着兵冲进梅孝先家，梅孝先正在茅房里痛快，听到不同往日的嘈杂，吓得屎尿停滞，顾不上屎尿给屁股染色，提上裤子匆匆忙忙赶往客厅。三个老婆两个儿媳和闺女都叫日本兵刺刀押着跪了一大片，垂着脑袋簌簌发抖。梅孝先一手提着裤子放出无限欢笑说，太君太君辛苦，没想到太君如此勤劳，请坐请坐。高声叫道，来人啦，给太君备茶备饭，杀猪犒劳太君。宫本用生硬的中国话说，不用，梅桑，你是大日本大大的朋友，肯为大日本圣战出力？
梅孝先点头哈腰，一手紧紧抓住裤腰满面笑容说，一定出力一定出力，太君尽管吩咐。宫本哈哈笑，吆西，很好，大日本士兵前线作战的辛苦。
辛苦辛苦，大大的辛苦。梅孝先应和着，偷眼瞧着跪地的女人们，一个个像拔了毛的秃尾巴鸡。宫本说，那好，黄军需要你家的女人慰劳慰劳那些辛苦的士兵。
啊？太君太君，那可不行，她们是乡野之人，见不得大世面，惹怒了黄军，那可不是闹着玩的啊，太君太君太君您行行好。梅孝先眼泪鼻涕齐出，双手作揖，忘记了提着的裤子，裤子滑落，露出两只干帮帮的光葫芦腿，两股间夹了条变了形的小黄鱼。女人惊呼，梅孝先似乎意识到，赶紧提起裤子，急赤白眼地哀求，太君太君……八嘎！宫本身边的军官抽出抵住梅孝先的脖子。梅孝先妈呀一声瘫坐地面，浑身筛糠，他睡着想醒了也不愿意相信，自己真心求得共荣共存大计的黄军竟然不认他这个优良奴才，对他这个一心求安的良民顺民下毒手。脖子上寒冷钻心，眼前寒光闪闪，刀不是来跟他梅孝先商量共荣共存，是要吃他的肉，毁他的脸，如果不答应，人头立马搬家，女人照样被带走。宫本似乎并不同情颤抖的梅孝先，也不理会梅孝先的真心，挥手叫士兵带走哭哭啼啼的女人。梅孝先哭着喊道，不要反抗啊，要保全好自己啊。
呸，梅老狗，你也有今天啊，你不是一心巴结日本人吗，添鬼子的屁眼吗？咋样，日本人给你戴上多少顶绿帽子，够你老乌龟受用下半辈子！骂梅孝先是他的二姨太。骂完，二姨太乘日本兵不注意，一头撞死在客厅立柱上。
客厅里顿时沉寂，人们来不及思想，二姨太完成了她的忠烈和大义，倒在地面像一座躺着的不朽丰碑。
街上踢踢踏踏走着十几串穿银代金的富家女人，哭哭啼啼和叫骂声杂交。
那些平日很威风的狗们不知道躲到那个地洞里了。街上留着日本人的告示，令梅影三天内到军营自首，否则将这些女人统统充当慰安妇送往前线，然后梅镇鸡犬不留。女人们脚步沉重地踢打着麻石街道，仿佛踢打着在人们心头。人们虽然痛恨这些大户，也痛恨那些仗势欺人的太太小姐，但是他们毕竟是中国人。暗中盯着的人们个个咬牙切齿，但是毫无办法，空怀满腔悲愤。
十二
梅思庭面色晦暗地躺着唉声叹气，目光空前疲惫，头发似乎又白了些许，手里的书摇摇欲坠，管家匆匆跑来告诉他梅孝先他们来了。梅思庭目光冷悠悠地打向柴门，梅孝先等衣衫不整弓腰窜入，热切的目光碰触梅思庭冰冷的目光，搅扭着跌落泥地。梅孝先在梅思庭丈外止步垂首，后背上露出两根带刺的荆条，脸似乎从死人堆里捡回来。梅思庭将书放置竹椅上，微微挪挪屁股，端正身体问此来何事。梅孝先突然跪下双手合十，急切说，太爷，是我孝先对不住太爷，晚辈有眼无珠，可都是职责在身啊，是全镇三千多人的性命逼的啊，太爷能体谅晚辈吗？跟着梅孝先先后跪倒的乡绅齐声呼喊“太爷”。梅思庭再也坐不住了，站起来惊问又发生什么大事。梅思庭想到他们来肯定有事，没想居然以这种形式表示，他想到逼他们全家老少离开时候的绝情，何曾把他当太爷了！如此表示除非梅镇遭遇了空前灾变，有求自己，否则梅孝先和众乡绅不会自贬身份下贱到不齿地步，内心自然惊愕，脸上波纹不显。
荆条高高举在梅孝先手里，梅思庭瞧着并不接荆条，说，有话说，用不着古人那一套，起来说话。梅孝先诺诺连声，颤颤巍巍地爬起来，脸上泪水流出两条沟，将荆条递给管家说，太爷想什么时候惩罚，孝先随时恭候。梅思庭瞧着心有不忍，咽下嘴里的愤怒说，啥事？梅孝先嘴唇哆嗦着语言不清，身后的戴眼镜乡绅代替梅孝先说明刚刚镇上发生的大灾变。梅思庭听了阴霾覆面，低头不语。众乡绅恳求梅思庭救救他们的女人，神情垂死得像一只只瘟头鸡。
梅思庭背过身体，背对着众人，声音阴沉道，众位请回，恕梅某无能为力，请不要再拿小女做挡箭牌，小女可是众位的眼中钉，早已亡命天涯，就是梅某想出头也是心有余力不足。
太爷，姑奶奶可是叫日本人闻风丧胆的独孤大侠！
太爷，大姑可是女中豪杰！
太爷，我等有眼无珠，错怪了姑奶奶了！
太爷，姑奶奶可是活菩萨啊，那天乡场上要不是姑奶奶侠肝义胆挺身而出，不晓得有多少人被杀，有多少良家妇女被祸害啊，太爷！
乡绅们说得义正辞严，涕泪横流。现在的梅影在他们嘴里就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是舍身赴死的大义凛然。原来他们心里还存着如此圣神的判词，可是说在此时此地显得分外虚假，还滑稽。梅思庭明白他们都是为了自己才临时抱佛脚，想出手，却像深陷水井里的牯牛有劲使不出。他清楚，这些人是想女儿再次为他们牺牲，牺牲完了还不是……他的心在颤抖，不敢想下去。他痛恨自己，是自己的冲动和恶言逼走了女儿，现在是生事死都不知道，又能到哪里去找到女儿？梅思庭的为难似乎早就被来人料到，戴眼镜的说，只要太爷往城门上一站，保管大姑在一天之内现身。梅思庭没想到戴眼镜的如此歹毒，这是要把自己送给日本鬼子做人质，真正坏透了的烂瓤子。梅思庭仰面长吁，罢了罢了，看来我这把老骨头非要让日本人敲骨吸髓了。
镇前路上，众人挡住梅思庭的马车，不准前去送死。田磊等围住梅孝先等人大骂他们丧尽天良，为虎作伥，毁了人家女儿还想毁了年老的父亲。方嫂骂道，梅孝先，你枉披了一张人皮，怎么干出如此猪狗不如的蠢事，你们不是日本鬼子的良民吗，不是太君前太君后吗，不是要大东亚共荣吗，怎么你们的太君不拿你们当朋友了不拿你们当人了？梅孝先等人在众人群情汹汹里，老脸紫红，说不出半个字，像一只只丧家犬。
眼看走不成了，梅思庭站到车辕上高声喊道：父老乡亲们，为了我们梅镇的安宁，老朽父女愿意投身虎口，他们的家人也是梅镇人，也是中国人，救他们就是救我们自己，不要为难了，早一点救出他们早安宁。
不行，您去了就是有去无回！
您去了也救不回她们，日本人不是人是畜生！
我们不能再叫好人伤心又流泪，更不能无价值地牺牲！
不去，他们活该！平日里不是威风凛凛吗，不是欺男霸女吗？
梅思庭双手抱拳，高喊：众位乡亲，原先老朽也错怪了小女，认为她失节失贞，有辱门风愧对先人，现在老朽明白了，小女那是舍生取大义，救民于水火，那是大忠大孝，有女如此老朽值得了，列祖列宗有光彩了。
众人抬着泪眼喷着怒火盯着梅思庭。梅思庭泪流满面，一副慨然赴死的果决，说女儿尚且如此，老父何惜此衰残之身，但愿将来天下太平了，你们把老朽父女合葬于这东边山岗落日崖上，我们父女守着关隘保梅镇平安！说罢，不等众人反映，拿起马鞭狠抽马屁股，受惊的马拉着马车冲决而去，身后响起震天的哭喊、惨呼。
天边摇摇传来：我们死了，但愿乡亲们好好活着——
十三
众女人被关在一个尿骚扑鼻的屋子里，满室哭哭啼啼，一个个失去了往日的骄横，灰头土脸得像一群逃难的灾民。梅孝先小老婆呵斥众人，说黄军不会把我们咋样，是拿我们引梅家那个小荡妇现身，我们都会好好回家的。
一个女子道，早想到如此，我们就不该那么编排梅大姑，现在我们都这样了还有什么脸面说她！她好歹是杀日本鬼子的独孤大侠！
呸，啥子叫独孤大侠，骚货烂货，她也配跟咱们比，切，我们好歹完好。小老婆话还没落音，大门轰然打开，涌进来一大批日本兵。妇女们惊呼，互相扭抱在一切，浑身打着摆子。小老婆站立，笑对日本兵说，太君，我们都是良民，我是梅镇长夫人。当头的军官盯着小老婆嘎嘎怪叫，说夫人夫人好，来共荣共荣！上前抱住小老婆，小老婆惊叫、挣扎，还是被拖走。剩下的日本兵像饿狼张着血盆大口扑向一群惊恐的羔羊，惊呼、惨叫在军营里肆虐，那么苍白那么垂死，狂笑、怪笑在军营里横冲直撞，那是魔鬼的狂欢。
李湘林和方鲁一边一个死死抓着梅影的两只胳膊不松手。梅影刻骨地盯着两人，声音阴冷地说，就是死了也要救出父亲，不然我就是畜生不如。你们放开，你们怕死躲着。
李湘林、方鲁道：谁怕死了？李湘林说，要死也不是这个鲁莽的死法，我们要想个周全的法子，引开他们才好乘机动手。方鲁赞同说，往日我们用独孤大侠杀日本鬼子不都是采取多点呼应吗，他们哪次真正抓住我们了？梅影阴毒地分别盯了两人一眼，垂下脑袋。李湘林说，哎，这就对了。宫本绑着老父亲就是引你主动出现，清除你这个眼中钉独孤大侠。梅影似乎点了点头。两人放开梅影的胳膊，紧急讨论营救计划。梅影靠着墙壁闭上眼睛休息。
一个乞丐闯入，说宫本那狗日的放出话，梅小姐要再不出现，每隔一个时辰杀十个老百姓，还要……李湘林对乞丐摇手，指指睡着的梅影。乞丐凑近李湘林耳边细说。李湘林和方鲁万万没想到，就在他们商量计划的时候，梅影悄悄从窗户爬出。
十四
梅思庭吊在城门上方木笼里，宫本等站立城楼垛口，盯着下用枪赶来观看的老百姓。城楼和城门两边驾着机枪，如临大敌。一个戴金丝眼镜的汉奸在城楼高声叫唤，下面的百姓听着，笼子里的人就是你们所说的独孤大侠梅影的亲爹，谁和黄军作对就是这个下场。宫本太君说了，太君不想为难你们，只要梅影前来自首，你们会平安无事，如果执迷不悟，每隔一个时辰杀了你们中十个人。人群轰然，哭喊声震天动地。宫本瞧着从鼻子里哼哼怪笑，对着金丝眼镜挥手，你的告诉他们，叫他们跪求梅的。
是，太君。汉奸对着城下，声音撕裂地嚎叫，你们听着，求太君没用，还是跪下，跪下求梅影吧，求独孤大侠吧，她可是你们的活菩萨，她不会看着你们被杀不管！跪下跪下！
人群轰然跪了一地，声音嘈杂地惨呼，独孤大侠，救救我们吧！
看押的日本兵兴奋得嚎叫、怪笑。
笼子里的梅思庭悲愤地合上双目。
太阳火龙龙地炙烤着人群，绝望的哭喊声搅着热气喷向远方。他们无辜得像地上的蝼蚁，他们卑微地祈求生的希望。有人不跪，高声喝道，你们不要这样，这是日本鬼子的毒计，就是要利用你们当人质，引诱独孤大侠出来。独孤大侠可是我们民族的……砰的一声，那个有骨气的清醒的人倒在宫本的手枪下，枪口还冒着蓝幽幽的烟，宫本得意吹吹枪口，面露狰狞的笑。
众人咋听枪响，惊呆了，忘记了呼喊、哭诉。热血汉子身子摇晃着转身面对城楼，顽强抬起手指向城楼，说不出话，身体不甘心地向后倒下，灰尘四射。众人惊恐，大气不敢出。金丝眼镜狂躁地喊道，看到了吧，这就是不听黄军命令的下场，快点哭啊求啊，否则下一个就是你们。
哭喊声整齐地无目的地卷地扑出，涣散在苦难的土地上。
看，独孤大侠来了！不知谁惊叫了一声，哭喊声像一阵风快速远遁。众人游目四顾，梅影披着头发，腰间帮着一串手榴弹，一步一步从山岗上走下来，两只脚像两座沉重的山岳，砸地有声，土地震颤！很多年纪大的男女双手合十遥拜，活菩萨啊，救苦救难啊，大恩人啊！有人低低呼喝，快快给大恩人磕头。众人低头垂地：大恩人，活菩萨！
他们用他们仅能想到的仅能做到的，祭拜恩人。
热风掀开梅影的长发，脸色惨白，嘴角挂上轻蔑的微笑，脚步锤击地皮，地皮把震颤传导给每个人的身体，激荡心血。日本兵看到走来的梅影，端着枪呼啦一下子围上，看到梅影腰上的手榴弹和抓在手的引线惊恐地后退。
梅影走一步，鬼子兵惊恐地退后一步。
木笼里站着的梅思庭双手抓着木栅栏，拼死地高声喝道，女儿，好样的，老子有你这样的闺女死而无憾了！孩子，是爹不好，爹只顾着狗都不吃的所谓脸面，那样伤我儿的心，爹有罪啊，爹罪大恶极啊！
梅影站住，抬头盯着木笼，高呼，爹，有您理解就够了，女儿就能安心上路了。可是爹，女儿不孝，连带亲爹遭罪了，女儿给您磕头了。说着，梅影当地跪下，连着给梅思庭磕了三个头，脑袋把干燥的泥土磕下一个浅浅的凹印，凹印染着殷红的血，额头血粘着泥土。
梅思庭高叫，声音冲荡着空气，烈火般燃烧，说，儿啊，谁说忠孝不能两全，爹，今儿见着了！黄泉路上，我们父女作伴！
梅影高声大喝，声音尖利，像一把把锋利的匕首，直刺人们心灵深处，血呼啦啦流在每个有良心人的心里，加速血液的沸腾。梅影道：日本鬼子听着，我梅影就是你们要找的独孤大侠，是我亲手送走了你们四十九个东洋鬼子的命。现在，我来了，如果你们还有点日本武士的尊严，就放了这些老百姓，一切与他们无干！
好，我答应你。宫本得意非凡，朝城下挥手。围着的日本兵撤开包围圈。人们看到了生的希望，可是这个生的权利是一个弱女子用自己的生命和尊严换来的。人群不乏有明理有气节者，他们对着梅影再拜，高呼救命恩人。梅影朝他们微笑，挥挥手说，快快离去，鬼子不是人，防止他们反悔，快快走快走。众人哭泣着依照梅影意思，扶老携幼逃去。梅影瞧着悲惨又无奈的人们，两颗泪珠滑落地面，溅起两朵灰尘的花朵。
梅思庭哈哈大笑，说花木兰啊花木兰啊，哈哈哈哈哈哈……
宫本叫道，梅影，人我放了，该兑现你的诺言了。
梅影抬头大喝，你不是大日本武士吗，不是战无不胜吗，难道还惧怕我一个小女子！
宫本语塞，脸色酱紫。
梅影抓住机会说，我有两点，答应了，我立马卸下手榴弹，随你去报功领赏。
宫本轻狂大笑，说，好，哪两点。
梅影咬字准确，不疾不徐说，一，放下我爹，我们父女见面；二，将抓来的梅镇妇女送过来，我要看着他们离开，然后我随你处置。
宫本朝手下挥手说，放笼子，带上梅镇女人。
木笼在梅影注视里缓缓放下。
城里城外无数双眼睛注视着，随时准备着。一切出乎人们预料地发生了，留下的只有各自的良心和愧疚，还有一群和梅影一样的随时慷慨赴死者。
十五
所有的女人衣衫不整，有的衣服被扯破，鼻青脸肿，还有嘴角流血者，完全失去了往日的光鲜尊贵。梅孝先小老婆一惊一乍，絮絮叨叨，被扯破的胸衣搭拉着，脸上留着血迹，逢人就说，我是镇长三姨太，我没失身我没失身。惊叫，鬼呀鬼子啊！梅孝先闺女和两个儿媳妇按住她，闺女说，三娘，你没失身，我们都没失身……三人眼泪迷糊地看着众女，可怜兮兮。众女低头啜泣。
大门哐当打开，阳光汹涌而入，众女惊恐尖叫，浑身颤抖。那个城头上喊话的金丝眼镜蹬着马靴斜挎着王八盒子摇晃着身子闯入，后面跟着十几个端枪的日本兵。小老婆大笑着扑向金丝眼镜，叫着，我没失身我没失身。跪倒金丝眼镜面前。金丝眼镜抬起马靴大叫，去你老母，早就是黄军的玩物了，还他妈的装贞洁烈女。小老婆被瞪向墙角，脑袋撞到墙面，昏厥过去。金丝眼镜瞧都不瞧，大喝，宫本太君有令，放你等回家。众女惊恐地盯着金丝眼镜，谁也不敢相信。金丝眼镜大怒，咋啦，不想走，那好啊，外面的黄军可是等不及了。轰的一声，众女跌跌撞撞扑向门口。
街上疯跑着一群衣衫破片翻飞披头散发的女人，哭着叫着逃命。金丝眼镜和押解的鬼子兵走在后面。金丝眼镜大笑大叫，慢点慢点，跑那么快干嘛，又不是砍头，你们老爷都等着黄军的剩汤喝呢，哈哈哈。众女听了，停止了奔跑，脚步裹着心事重重，就像去刑场。金丝眼镜说，哎，这就对了，你们现在身份高贵了，黄军用过的女人，量你们老爷不敢慢待。刻毒的提醒，像重锤击打在众女心头，往日的骄狂、刻毒、不可一世死亡了，变回一群可怜可悲可叹的女人，她们深刻体会到了被迫、无奈、弱小。好几个女人又开始了哭哭啼啼，走成了一群悲惨的可怜虫。梅孝先家女人费力地拖着人事不省的小老婆，一路凄凄哀哀，往日的骄横落到烂泥淖里。
梅影和老父亲互相搀扶着矗立城门口，目睹女人们哭哭啼啼走来。梅思庭要上前，梅影拉住说，爹，不用管！梅思庭叹息一声说，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日本鬼子禽兽不如。
爹，畜生听不懂，省省吧。
众女见到梅影父女，特别是梅影绑在腰间的手榴弹，明白是怎么回事了，纷纷跪下，呼喊：恩人啦！梅影怒道，别假惺惺的了，还不赶快走，日本人要是反悔了，你们谁也走不成！众女一片低呼，像一个个丧家之犬跑过梅影父女身边。
看着快要到山岗的众女，梅影回头说，爹，您也走，有我在，他们不敢怎么样。梅思庭转身面对梅影，严肃地说，闺女，爹今儿长脸了，死而无憾！不要劝我，老爹陪着我的好闺女，生死与共！
突然城内枪声和爆炸声猛烈啸叫，梅影父女和日本兵惊愕，看向城内。宫本大喝，防止……没等他的话说完，城外枪声大作，子弹飞蝗般飞向城头，城门处十几个伪军突然朝身边的日本兵开枪。方鲁高声呼喊，梅影、伯父快跑。梅影明白了，这是李湘林方鲁他们在营救自己，带着爹跳下脚边的壕沟。反应过来的日本兵用重火力封锁壕沟，子弹冰雹那样密集，溅起一片片泥土的暴雨，压得父女两抬不起来头。忽然壕沟里窜过来三个伪军，梅影举起一颗手榴弹要同归于尽。伪军大喝，梅影，是我，李湘林。梅影松了一口气，晕倒沟壁，拉了弦的手榴弹嗤嗤地冒着白烟。李湘林纵身飞扑，抓过手榴弹压在身下，手榴弹在李湘林身体刚刚压住的瞬间爆炸。
天空黄橙橙，染了太多的血，硝烟在黄橙橙里弥散，血腥味罩着这片天地。
十六
血蒙蒙的斜阳撒了一路，男人女人走在血路上，一个个走得没心没肺。梅孝先发着垂死的尖叫，这可这么好这可这么好啊！腿一软跪倒泥地，仰面惨呼，祖宗啊，奇耻大辱啊奇耻大辱啊！梅孝先涕泪横流，拍打着泥地。
众人停下脚步，瞧着，谁也不敢上前劝说，因为谁也不知道拿什么劝说，谁都没有心情劝说，他们可都是奇耻大辱的同路人。一个女人咬牙切齿地说，都是你们弄的，整天仁义道德，睁着双眼说瞎话，生生的把一个忠烈女子说成是荡妇是水性杨花，败坏了梅镇侮辱了祖宗，还赶人家走。这下好了，都是荡妇了，你们这些老爷都戴上日本人的绿帽子了，看你们今后怎么办！
一直被人抬着的梅孝先小老婆从担架上翻身下来，她现在不疯了也不半死不活了，瞪着牛眼鄙视斥责的女人，散泼地大叫，咋啦咋啦，胡咧咧啥，啥叫荡妇，老娘身子干净净，拼死保住了身子，要不老娘也不会被打成这个样子！梅孝先家女人一起帮腔，都说他们都保了清白。那个女人哈哈大笑说，好啊，别扯臊了，脱了裤子叫你们男人查验，敢吗？顿时叫骂声四起，众女扑向怒斥的女人，揪头发扯衣服扭打，混乱一团。梅孝先拿过身边一个枪兵的枪朝天开了一枪，大喝，够了，还不够现眼吗？
众女人松手垂头。小老婆气咻咻说，老爷……
闭上你的臭嘴！梅孝先将枪扔给枪兵，拍拍手，厉声道，回镇里谁也不准说说……说这个事！谁说了就沉谁的河！听到没有！众人稀稀拉拉应和。梅孝先大喝，听着，这一切都是梅思庭家那个劣畜闹的，她才是梅镇的大罪人！
小老婆说，对对，一切都是那个梅影的罪恶，她是我们梅镇的公敌是梅镇的耻辱。大家不要互相针对，梅影才是我们受苦受难的根源。
戴眼镜说，对对对，大家统一说辞，这样，我们回家就没事了。听镇长和三姨太的，记住，梅思庭他们家才是我们的公敌。
众人轰然称是。
十七
梅镇四处浓烟滚滚，火光映红了半边天，燃烧的爆炸声此起彼伏，叫骂、哭喊声震得月亮闭上眼睛。
大榆树下挤满了战战兢兢的男女老少，四外的火把不断滴着血红的泪滴，空气里蓄满了死亡的腐败。宫本的脸在火光里摇晃，血红、暴戾，狠毒地盯着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男女老少。梅孝先等乡绅在刺刀的押解下，躬身垂头站在宫本面前，乖得像三孙子。宫本上前抽出指挥刀在梅孝先脑袋上比划，梅孝先妈呀一声跪倒地上，身子像狂风中的小树叶。宫本哈哈大笑，如厉鬼啸叫，插回刀，伸出手拍拍梅孝先的脸，说你的粮食大大的，送给黄军。
梅孝先点头如捣蒜说，有有，梅某倾尽所有，亲自给黄军送去送去。
宫本指着男女老少，说，他们的全部杀掉。
梅孝先急急巴巴说，太君太君，他们都是良民，大大的良民，梅影才是反抗分子，梅影该杀，她的家人该杀！
人群里有人高喊，你放屁，梅影是好人、恩人。
好些人呼喊好人、恩人。
宫本朝天空抬抬手，一梭子子弹掠过呼喊的人群头顶，很多人趴到地面颤抖不已。
梅孝先抬头惊恐地，太太君，我我说错了？宫本抓着梅孝先衣领提溜起来，对着梅孝先的脸咬牙喷射吐沫星子说，你的良心大大的坏了，梅校长救回了你们的女人，你还要杀梅校长？
梅孝先蹬着牛卵的眼睛，他搞不懂宫本怎么替敌人说话了，惶恐地说，是是，太君说得对，梅校长是好人好人，我是忘恩负义的畜生畜生！
那你就该杀！
梅孝先惊愕，气结，扑通跪倒，爬行宫本脚下，哭诉说，太君太君，我该杀，可是我能为太君办差啊，为太君效劳啊，太君您说，我天亮保证亲自带人送粮食到太君的军营。
宫本哈哈大笑说，东西的要，人我也要。
人？梅孝先惊恐地说，太君，我保证效劳，人人人……梅孝先啰嗦着。宫本暴怒，指着众人喝道：喊，叫梅影救你们！
哦，太君，我知道了。梅孝先飞快爬起来，转过身对着众人，大喊，大家一齐喊，请梅大姑出来救我们，不然我们都没命了。快喊快喊。梅大姑，梅菩萨，梅镇父老乡亲求求您了，出来吧，您出来了，三千多条命就保住了。喊啊快喊啊！
哭喊声震天动地冲击而去：梅大姑、梅菩萨在梅镇上空旋转，死亡扑着翅膀乱闯，怪诞地扑打着群山，月亮滴下清冷的泪水，在火光里虚化。
梅影从大榆树背后走出，立即引出群呼：梅大姑！
众日本兵端枪对着梅影，如临大敌。梅影走得地动山摇，地皮嘎嘎怪叫，脸上光影奔腾，眼睛平和地盯着众人，似乎有千言万语要告诉乡亲们，却一句话没说。
学生惨呼，梅老师。一片凄惨的哭泣。
大姑，您老不该出来，留着您能给我们报仇。梅奔捂着耳朵推开人群跑出来阻拦梅影，叫两个日本兵拦住。梅奔放开捂住的手，高喊，大姑，侄儿梅奔以前错了，我不该认贼作父，我们这些人死有余辜，不值得救，你救了他们，事后会反咬一口，不值得不值得啊，我们梅家的大姑奶奶！
砰的一声，梅奔张着嘴巴固定了垂死叫喊的面容，血从子弹击中的洞里汩汩流出，仰面朝天倒下。乡场上又是一片惨呼，人们怎么也没想到猪狗不如的梅奔，在关键时候挺身而出，勇敢地死在宫本的枪下。
宫本将王八盒子插回，朝着走来的梅影虚弱地怪笑。梅影站住，从容不迫地说，宫本，放了乡亲们，我跟你走。
吆西。宫本朝身边的军官耳语。军官大喝，撤退。
鬼子兵潮水般四散，空气骤然冷却。
梅孝先等跪在地上爬不起来。乡场上哭天抹地，人们只能用这个最直接的最无奈的方式感谢救命之恩，没有谁再敢说梅影的不是。谁也没想着离开乡场，梅孝先的女人低着脑袋躲在人群缝隙里，再也不敢耍横。
人们朝着出镇的方向跪着，一双双泪眼仿佛穿越黑暗陪着他们的救命恩人，他们仅能用这种方式表达对梅影的感激、崇敬，还有哀悼。他们心里都明白，梅影一去将再也不回头了。
轰的一声，镇外闪现灿烂的红光，璀璨如节日礼花，铺天盖地照亮了山河大地。
后来人们才从惊吓得连夜逃跑的一个小汉奸嘴里得知，那晚，梅影站到落日崖的山岗上朝着梅镇凝望，宫本来拉他走，梅影乘势抓着宫本，拉响了衣服里面的炸药，不但炸死了宫本还炸死了身边四五个鬼子。说梅大姑就是我们这块土地上的神。
十八
梅镇人找来经验丰富的退休仵作，将带着梅影血衣碎片和可能的骨头残片，归拢一处放入棺材。
出殡那天阴风惨惨，日色无光。全镇男女老少凡是能走动的全体出动，四外的村镇听说了来了很多人，连闻知此事的国民政府和共产党游击队都派了好些官员代表，前来为梅影送行。附近的三十八团团长亲临，带着一个连兵力护送梅影出殡。
梅影的棺木缓行在古老的梅镇街道上，白色的人群簇拥着棺木。人们用泪水洗面，用啼血感恩，用怒火宣誓。梅影死了，尸身残破，换来三千多条生命活着；梅影倒下了，三千多条生命站起来了。
山河哭泣，群山垂首，漫空飘舞着圣洁的雪花。
遵照梅思庭意思，将女儿梅影下葬在梅镇出山口落日崖上，看着梅镇，守护亲人。
古老的梅镇涌来上万人，还有漫山遍野持续赶来的扎白戴麻的人们，青绿的山被白色覆盖。他们为不屈的精神感召，他们为受尽屈辱还守护人民的灵魂送行。据说，梅影是在突然一片血红的阳光下下葬的，棺材落土，血红突然消失，剩下的是上万人的悲痛。
方鲁挖来一颗梅影最喜欢的并蒂山百合，小心栽种到梅影坟头。山百合清雅、高贵，一尘不染，在微风中含着微笑，像一面猎猎招展的旗帜。
好些学生哭晕，好些女人哭得气息奄奄。梅思庭夫妻坚持到女儿坟头堆起，双双晕倒坟地，被人抬回。梅孝先等长跪坟头，叫方嫂、田磊抓起，怒斥。梅孝先惊颤地后退，脚下一滑，顺着落日崖缓坡滚落，摔折了腿，从此躺在家里，直到抗战胜利后在出来过一次，于终日惶恐惊惧里死去。
方鲁栽种好山百合，神情严肃地对着坟头三鞠躬，庄重地说，梅影，那天早晨在河滩上，你说你希望能跟最喜欢的人办一场醉心的婚礼，尽管这里不是河滩，也没有婚纱，但是，我知道你是最喜欢我的，我曾经那么无情地伤害你，导致你的离家出走，希望你能原谅我。希望我们能在九泉之下举办那场醉心的婚礼。
啪的一声爆响，子弹划裂天幕，拖出悠长的尾音。方鲁的手枪抵着太阳穴，在众人目瞪口呆里徐徐倒下，脸上含着微笑房建辉
一
梅镇像头温顺的卧牛，静静地卧在群山怀抱中，浑身上下披绿裹青。麻石板街道被夜露洗得水滋滋亮汪汪，两边排列的早点铺炉火烘热了空气，唤醒了梅镇的早晨。
早起讨生活的人们用身体挖走挡住他们前行的浓雾，又在身后旋转出一朵朵雪莲花，诱人的吆喝声在初日的抬爱里温暖地舒展。镇中有一块不大不小的很有来头的乡场，偏后矗立一颗似乎和古镇同龄的老榆树，巨大的冠盖庇护了乡场，清朝那会用作贴告示和砍头的去处，后来延续了贴告示的传统，免除了杀人的功能，代之为开大会的聚集地，对面是绿茵拱卫的镇公所。挨着镇公所是一座拱背吊满青苔的小桥，清幽的河水绕一个弯划过新开的小学堂，甩向深山的怀抱。
阳光赶起群山的青翠倒立河水里，几只大白鹅嘎嘎叫着踏波掠浪，脚掌下快速开放一串青亮的水花，掩翅在两只翠羽鲜亮的鸭子身后。鸭子丝毫不以为意，专心埋头对着一丛银红色水中根须一通咕咕噜噜，搜食隐藏在根须间的美餐。河水绿茵茵地微笑，洁白的山百合不辞肥瘦地打扮着河滩，卵石在阳光下闪着温润的光泽。
年轻的梅影和方鲁并肩拥着温情漫步河滩鹅卵石，面对此情此景，他们很容易走出一个婚姻的完美。梅影抬手将一绺微风抓下的鬓发掖进眼镜腿里夹住，微笑牵着山光水色，她接受刚刚回国的洋博士方鲁之约，来到清晨的河滩，方鲁说要商量他们的终身大事，定下了他要立马返回重庆就任，抗战时期时间不等人。尽管他们来此目的明确，却谁也没有说正事，脚步徜徉在山水的舒美中，都不想破坏宁静、和平、阳光送暖的早晨。
梅影弯腰折了一支并蒂山百合，嗅着欣赏着，转向白西装白礼帽斜纹紫红领带的方鲁，送出绿茵茵的微笑说，看出什么了？方鲁从绅士的微笑里探出思想，费力地解读山百合，说她是白色的新鲜的。梅影说对也不对，你这个留法博士难道就学会这点浪漫？方鲁笑出不好意思说，我是学习军事的不是去进口他们的浪漫。那你说，我洗耳恭听。梅影笑了，笑碎了一河水，河水亮银子那样怂恿铺排。梅影收住笑说，你就没看出圣洁、高贵、顽强。方鲁哦了一声，像个开蒙的童子，说，那梅校长梅老师能不能为方某启蒙一二。梅影夹夹灵动的眼皮，微笑从嘴角滚落，说你没看出她们在任何地方任何环境里都能生长？河滩上山岗上到处都是她们的家她们的亲人。我是老师，我说一，你去反二反三吧。
方鲁微笑着推推鼻梁上的眼镜，说看来我这个洋博士要好好地解决水土不服了。方鲁起大早来河滩上可不是为了增长学问，他要在感情的热锅里炒出关于他们俩的未来幸福，这也是他在重庆的民国政府报道后就马不停蹄赶回来的原因，希望把小时候方梅两家定下的娃娃亲落到实处。梅影可是留过日本的学生，热心于教育，故而坚辞省府邀请回乡办了小学堂。方鲁不仅要摘婚姻的果实，还要设法打通梅影的思想和他一道去重庆。梅影不和方鲁讨论去重庆的事，指点山水树木花草说事，这里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情意满满。方鲁努力保持绅士风度，希望自己的热乎融化梅影的小心态，绅士地吸收梅影的芳心。梅影学生头上一缕头发再次调皮地滑落，只得重新将她们按捺进本该的座位里，嘴角掀开胜利的微笑，目光里绿意翻涌。方鲁有些急躁了，很想说出自己的大道理，看到梅影走在诗意的微笑里，只好在心里缓释急躁。梅影继续踏着小碎步，走出了温良恭俭让，好像忘记了让方鲁举一反二反三。
山亲爱地拥抱河水，舒展出一副宽大的绿色风景画，一两条小鱼跃出水面，似乎在向鹅们鸭们叫阵，远处几个牧童弃了牛儿不顾，尽情在沙滩上追逐、嬉戏，欢笑声撞进白云的怀抱。
梅影抬起笑意温和的脸庞，目光在画卷上移动，突然打向远处的追逐，把笑洒到他们的欢笑里，扫一眼急迫期待的方鲁，说，方大博士我是个小女子，只喜欢家乡的山水，希望生活在青山绿水的平静里，远离山外的炮火连天。
方鲁推推鼻梁上的眼镜，耐着性子问，难道一个留日学生就没有自己的理想，过着随遇而安的古老日子，这还是新女性吗？山外的炮弹迟早要落到山里，那时候你还能这么恬静、悠然？
梅影站住，瞧着倒映在河水里的蓝天说，理想，呵呵，谁没有理想，我的两个理想之一就是办好镇上新开的小学堂，听到孩子们朗朗的读书声就是天下最美的事，他们长大了会走出大山，去……梅影截断话语，弯腰捡起一块卵石砸进镜子般的河水，河水敞开了一朵喇叭花，飞溅的水珠落下重新砸开了一圈小喇叭花，清亮地笑出满河的畅快，河水的笑音在水面游行、飞越，连接青山扑向蓝天。
方鲁背对着河水挡住梅影的视线，坏笑着逼问梅影第二个理想是什么。梅影笑而不语，再次拾起一块扁平的卵石准备撒手河面，方鲁张开双手不让梅影投掷，说，有理想是好事，难道还怕说出来。梅影丢下卵石，拍拍手掌，目光越过方鲁头顶，投向远山的清越，迷蒙了双眼梦幻似的说，我希望在这里在一个宁静的下午，和我所喜爱的男子举行一场醉心的婚礼。
啪，方鲁拍手掌激发出温暖的脆响，说，那最好，别开生面别开生面，肯定终生不忘！我们俩在这一点上终于找到共同点了，太好了！
啪——勾——突兀、惊颤，拖着尖锐的啸叫撕裂群山的静谧，那是死神传送的请帖。方鲁和梅影终止了调蜜，目光打向声音发出处，那是牛头方向，那里连接山外的道路，火药爆发出强劲，推送子弹划破蓝天。方鲁惊呼，三八大盖，日本人来了！
枪声接二连三下着狗崽子，牛头那边呼喝声直冲云霄，惊恐的绝望的呼叫震动群山，整过镇子跟着震颤、慌乱。梅影急切地说，方鲁，我要去学校。不等方鲁回应，撒腿跑向能看到青绿覆盖下的部分白墙黛瓦。
“鬼子来了！”成为梅镇这个早晨永久的惊恐。
方鲁大喊，梅影，回来，日本人马上就到了，赶快往山里跑！
梅影裙裾翻飞，像一朵速开的蓝色山百合，像一面烈烈招展的旗帜，摇摇送来你走吧，那里有我的学生还有同事！梅影跑得飞快，和刚才判若两人，她在和死亡争抢时间。
进镇子的麻石街上男窜女叫，街面横躺着白的绿的红的各色吃的用的，还有躺在炸坑旁边血呼啦叽的尸体，硝烟弥漫。窝在店铺石阶台上女尸流着最后的血，烧饼摊子倒地旁边的店铺燃烧着大火，黑烟翻滚，冲天而起。啪勾不停，每啪勾一声，准有一个活生生的生命倒下。街口冲进来一群端着长枪戴着黄色招魂耳帖的嗷嗷怪叫的两条腿畜生，枪口冒着硝烟，刺刀上滴着殷红的血，他们见人就杀见东西就抢。两个黄衣畜生抬着一个拼命挣扎尖叫的妇女往门里窜，嘴里胡乱地大笑怪叫，一个鬼子兵枪刺上挑着一个四肢在空气里徒劳乱舞的婴儿，高声大笑大叫，几个围观的日本兵跟着胡叫怪笑。
大火四起，浓烟覆盖，叫声哭声和残忍的笑叫声构筑了梅镇灾难的全景图。
梅镇似乎醒在睡梦里，醒在枪炮的教训里。善良的人们似乎没来得及看清对方，就消失在子弹的扑击中。
这天，永远定格在公元1939年5月6日，湘西一个古镇的早晨。
青山绿水不再静谧优美，和平的阳光再也照不进古老的梅镇。
二
习惯生活在安步当车的千年古老里的山民百姓何曾遭受如此劫难，大部分人纷纷逃亡深山之中，暂时没有逃走的没头苍蝇样乱窜乱撞，烧香拜佛的人不在少处，佛祖非常吝啬他的无边佛法。
学校里早已乱成一锅粥，狼奔豕突，惊恐的哭喊声代替了朗朗的读书声。枪声咋起时，几个男女老师正带着学生准备排练梅影编写的抗日剧《血色》。初闻枪声，一个男老师还开玩笑说，这可是绝好的背景声响。随着更多的枪声还有炮声传来，玩笑声熄灭，惊恐挂到每个师生脸上。枪炮声下的惊叫、镇民的拼死逃跑给他们上了一节惊心动魄亡国课，慌乱哭喊改变了校园。院中竹林边，好几个女生抱团哭啼，余下的学生围住老师张着惊恐、希望的眼睛。老师们没了主意，一个女老师抱住另一个女老师哭泣。有人拉开校门，众人跟着逃出，很快退了回来，个个成了惊弓之鸟，五官变形。那个带头拉开门的田磊老师，狠狠闩上门，大叫，完了，鬼子兵冲过来了，怎么办啊，赶快想法子啊。
都不许哭！梅影如天兵天将突然降临，紧急大喝，说哭喊没用，反而给鬼子指示了方向，别哭别喊，跟我来。哭喊声随着梅影的镇定降温。梅影脸色煞白，胸口剧烈起伏，她是从河滩的爱情温柔地直接冲进可能随时丧命的火坑里，她要挽救她的学生。她的话镇住现场，绝望中的师生像找到生的寄托。梅影指挥老师们带着学生往学校后山跑，她断后，为师生的脱离拖延时间。田磊要和梅影留下来拖延时间，梅影厉声说，保护学生是你最大责任，不要叫我担心。田磊流下眼泪说，是，校长，我拼了命也要送他们走，你你也要……
别婆婆妈妈的，还是男子汉吗，快走！梅影柳眉倒竖，平时的循循善诱、温和的梅影不见了。门外叽里咕噜大叫，砸门声此起彼伏，门板嗦嗦颤抖。梅影上前一把推走田磊，大吼，记住，保护学生是当老师的责任！田磊抹了把眼睛，扛起一个吓晕的女生窜出后门。
梅影站立院中，整理了一下衣服，严肃地盯着被暴力摧残的门板，镇定得像一座巨石。门板哗啦一声向门内倒下，一群凶残的日本兵端着枪冲进来围住梅影。梅影在日本兵冲进来的瞬间身子哆嗦一下，随后稳住，迎着快要刺到脸上的刺刀丝毫不退缩。残暴的鬼子兵歇斯底里，抽回枪，准备将刺刀刺进梅影胸膛，被一个挎着腰刀的军官制止、训斥。鬼子兵收回枪，哈依一声退到一边侍立。军官朝围着的鬼子兵挥挥手，鬼子兵收枪撤围。军官上前用半生不熟的中国话说，你的梅校长？梅影急速打量军官，大义凛然道，是，本校不欢迎你们，请你们立即出去。军官嘿嘿笑说，我们是来帮助你们建立王道乐土，是朋友是客人，留学大日本帝国的梅校长难道没学到一点点礼貌。梅影冷笑，说有端着枪闯进来的客人吗，拿着刺刀威胁主人这还是朋友吗，这就是你们要建立的王道乐土？军官尴尬，脸色血红，尴尬地笑，说，我们不讨论这些，你的老同学在等着，我们是奉命邀请。请！梅影看一眼学校，平静地说，带路。
粗大的大榆树干上绑了七八个壮汉，鬼子兵端枪警戒。乡场上站着一两百哭哭啼啼男女老幼，鬼子兵用刺刀围住，四外高处架起几挺歪把子，虎视眈眈。树旁石凳子上坐着一个中佐鬼子军官，指挥刀立在岔开的两腿之间，一双戴白手套的手按住刀柄，瞪着三角眼欣赏他营造的这幅画面，得意在他脸上流窜。身后站立两个军官，脸上凶神恶煞，侧面躬身站立一个头戴日本军帽着中式衣裤挎盒子炮的中国人，他就是镇上梅老妖的儿子梅奔，因为吃喝嫖赌叫梅老妖赶出家门的败家子，后来听说去了东瀛岛国，没想到十年后成了鬼子兵的狗。
人群后面响起一阵叫骂，人群分开。鬼子兵押着绑缚着双手的梅影进来。众人惊呼，纷纷垂下头颅。田磊和几个男女学生随后押到。
梅影走得大义凛然。押解的军官跑到中佐面前讨好地报告一番，中佐放出微笑站起来走到梅影跟前，说，梅影小姐，没想到在这里见到老同学，难得难得。对不起，都是手下鲁莽，怎么能这么虐待老同学呢。伸手要替梅影解开绳索。梅影沉静地说，不必，这里只有中国人和日本人，没有其他的。中佐诞着脸皮呵呵笑说，误会误会了，我们是来大东亚共荣，建立王道乐土。梅影冷笑，目视现场，说，宫本，这就是你们的共荣，刺刀下的共荣？看着还在冒烟、燃烧的街道和街道上的尸体冷峻地说，这就是的乐土，鲜血、尸体、燃烧的乐土？畜生也讲乐土！
“八嘎”！宫本身边站立的军官狠狠打了梅影一耳光叫骂。宫本抬手制止，脸像个皮蛋，嘿嘿冷笑，指指大树，指指现场的人群，说，我今天只想和老同学畅叙同学之谊，没想到老同学如此不给面子，我是个说话算数的人，这些人是死是活都在老同学你的一念之间。如果答应和我回兵营，这些人马上自由。宫本抬手一招，身后躬身站立的梅奔扯着嗓子对众人道：宫本太君说了，这次来是诚心邀请梅影小姐去军营一叙，商谈建立大东亚共荣事宜，造成现在的不愉快都是不理解造成的，只要梅影小姐，不对，应该是梅影校长，梅校长要是过去商谈，你们不仅不会死而且还能好好地活着，等梅校长和宫本太君商谈好了，我们就是一家人了，你们可都要感谢梅校长啊！
人群里戴着瓜皮帽弓着细腰留着山羊胡子的镇长梅孝先扯着公鸭嗓子大叫，梅大姑，您就答应了吧，您答应了就是我们梅镇的活菩萨，观世音在世啊！好些人跟着附和，喊道，活菩萨啊，答应了吧。梅奔大喊，对，梅校长就是观世音菩萨，她答应了，你们就活了，能过好日子了！
凭什么叫一个姑娘担负这个天大的重责，你们你们还有人性吗？田磊怒声大喝。一个鬼子兵上前打到田磊，几个学生惊呼，护住田磊。中年妇女方嫂大喝，田老师说得对，我们这些人的生死怎么能搁在梅校长一个女子身上，你们这不是帮着鬼子逼梅校长吗？你们你们，还是人吗？镇长身边几个女人上前按住方嫂，一个三十几岁妖娆的女人用帕子塞住方嫂的嘴，阴沉地威胁说，方嫂，你还要不要你的烧饼铺子了。被堵住嘴巴又被人摁住的方嫂挣扎，呜呜地说不出话。
宫本看着现场嘿嘿冷笑。梅影怒喝，宫本，你还有人性吗？
宫本哈哈笑，说，我从来不强人所难，至于人性嘛，那是战争的人性。回头对围着那几个捆绑大汉的士兵挥挥手。啪的一声，一个大汉死在鬼子兵的子弹里。现场大乱，哭喊嚎叫。鬼子兵一阵紧急拉枪栓声。梅奔大喊，肃静肃静，难道你们真要惹怒黄军，统统给黄军做活靶子吗？梅孝先大喝，安静安静，不要惹怒太君！
梅影胸口起伏，脸色血红，对着宫本大喝，宫本，你要是一个军人，冲着我来，给我一颗子弹！
宫本哈哈笑，说，这可是你说的。
校长！学生惊呼。
啪的一声，又一个大汉垂下脑袋，血从胸口汩汩流出，宫本击毙的。全场死寂，睁大了眼睛盯着，惊愕、悲愤。
畜生！梅影怒骂。
梅孝先大呼，大姑，您不能再激怒太君了。求求您了，梅家姑太太！
姑太太，求求您了。梅孝先身边的几个女人齐声呼喊。
梅影盯着她们，激怒道，你们你们。梅影不知道说什么好。
宫本重新走到梅影身边皮笑肉不笑地问，怎么样，老同学，还是不愿意？梅影不愿意和宫本多说一句话，后背对着宫本。宫本盯着梅影的后背恼怒，转头对身边军官耳语。军官招来两个鬼子兵耳语。两个鬼子兵狂笑，放下枪，脱光了上衣。众人看着胆颤心惊，女学生和姑娘们或扭头不敢看或闭上双眼，呼吸凝重，空气仿佛在剧烈燃烧。鬼子兵脱得只剩下一条裤衩，推开前面的男人，一人一个抓出来两个十几岁的少女。少女大哭大叫，众人激动惊呼，想上前救护。鬼子军官对天鸣枪，众人惊恐后退。两个鬼子兵将少女带到大树下，在众目睽睽中按倒她们，骑上怪笑怪叫。
住手！梅影冲着宫本大喝。全场死了般，目光全部集中到梅影和宫本身上。宫本诡秘地笑。梅影决死地说，放开她们，我跟你走！
宫本嘎嘎怪笑，对大树下挥挥手，拍手说，早说，这一切都不会发生，请！
梅影转过身深情巡视在场的梅镇人，目光所到之处响起一片哀嚎，人们多么无奈多么可伶。梅影目光落到学生脸上。学生哭喊道，梅老师，您不能去！梅影闭上双眼，两滴泪水从眼角滚落。
梅影走了，走在一群蝗虫的队伍里，走在阳光惨淡里，走在满街尸体和烟熏火燎里。
三
日本兵满载着战利品撤走了，后面的一群兵还烧了几家房子，在狂笑里踏着梅镇人血迹走的。
梅孝先和他身边的几个女人兔子样窜回去，乡绅们看一眼大树摇摇头走开。乡场上人群哭哭啼啼扶老携幼散去。留下的是那些死了人的苦主和被绑着的家人，方嫂和田磊，还有哭泣的学生们。方鲁冲进现场目睹悲惨，看着参天大树，目光在燃烧，双手举过头顶嚎叫。
镇公所里斑斑驳驳，像个垂死的老人，阴气裹着发霉的空气，播弄死亡味道。梅孝先坐在太师椅里和众乡绅喝着茶商谈事情，好像根本没发生过灾难性事件，两个儿媳一个女儿和一个小老婆妖妖娆娆围拱着有说有笑。小老婆嗲着嗓子说，早知道黄军动用这么大阵仗只是为了一个梅影，还不如早点绑了送过去，免得全镇鸡犬不宁。女儿说，是啊，我瞧着就不舒服，一个女子不在家学女红，办什么新式学堂，镇上好像就她一个能人，这下好了，伤风败俗了吧，自找的。小老婆笑得热气噗噗，说，这下好了，梅思庭那个老东西攀上日本女婿了。大儿媳笑着说，三娘，说错了，那是日本人大公众的女婿呢，那可是一个兵营呢。
喝茶的乡绅有人摇头，有人放下茶杯脸色难看。
够了，都给老子滚，我们说正事。梅孝先听到她们说得不像话，看到乡绅们不满，只得赶她们走。
小老婆扭着水蛇腰不屑地说，媳妇们，跟小妈走，切，就这点能耐。梅孝先摔了茶碗，碎了的瓷片翻着筋斗飞溅，落出一片细碎的闪耀，眼睛瞪圆像要吃人。众人大惊。众女人这才悻悻地扭着屁股走进耳门。
抱着水烟袋乡绅问，要是梅思庭回来追问，我们怎么说？他们家可是有十几条枪。众乡绅附和，惶恐不安。梅孝先拍了桌子，拉着公鸭嗓子说，追问，追问啥，有本事到日本人哪里追问去，今儿这场大灾，根子都在他梅思庭身上，他要不把那丫头送到东洋上学，能认得那个叫宫本的吗？要不是跟宫本勾勾搭搭，他能带着兵来祸害咱们？众乡绅惊愕，张着嘴巴说不出话，目光可怜又可嫌地盯着梅孝先。靠梅孝先身边坐着的戴一副黑框眼镜的刀削脸连忙笑着说，梅翁目光如炬，看得透彻深远，归根结底还是他梅思庭种下的劣根，门风不正，怨谁！
乡绅们有叹息的有附和的，一场邪恶的闹剧在笼子里躁动。
方鲁气冲冲走进公堂，指着众人大怒说，你们你们可都是梅镇的头脑，出了这么大祸事死了那么多人，现在梅影为了保全你们被抓进日本兵营，你们居然还坐在这里喝茶说笑，你们喝下的可是他人的血泪，肠子不烂吗，还笑得出来！
戴眼镜的站起来愠怒，说你可是方家大公子还是留过洋的博士，怎么可以如此咆哮公堂？圣贤之书读到狗肚子里了！
去你妈的圣贤之书，圣贤之书教你见死不救，教你们把一个镇的安危推给一个弱女子！方鲁毫不退让大骂。啪，梅孝先拍桌子咆哮，这里是镇公所，不是你撒野的地方。方鲁盯着梅孝先，眼睛里充血，步步紧逼，咬牙说，哦，镇公所啊，死人了管不管，弱女子被抓了管不管，梅影把自己交出去了，就是为了换得你这样蛇蝎心肠的人活着，太不值得了！梅孝先双眼惊恐步步后退，脸色灰败。方鲁一把薅住梅孝先衣领，大喝，你到底救不救梅影？四个枪兵突然闯入抓住愤怒的方鲁。枪兵是戴眼镜的看到情况不妙，出门招呼进来的。见到枪兵，梅孝先活过来了，声嘶力竭道，拉出去拉出去！
方鲁挣扎着大叫，你们要还是人，要是还有一点点人性，就赶快组织人救梅影，梅影怎么说都是你们的救命恩人！
大榆树下，方嫂手里捧着写有“梅影长生”的木牌，带着学生们和田磊走近树干，把木牌恭恭敬敬放置粗大的树干下的石桌上。田磊带着学生在牌位前摆上香炉和祭品，点燃香插入香炉里。众人退后几步，方嫂双手合十跪下，田磊和学生跟着跪下。方嫂念叨着：大慈大悲的活菩萨梅影，梅大姑，您救了全镇的性命，但愿佛祖保佑您平安无事！学生哭泣，呼喊梅老师！田磊满面泪水说，梅校长，但愿您吉人自有天相，平安渡劫，我们都等着您回来呢！方嫂止不住嚎啕大哭，哭声响成一片，震撼大树，树叶似乎在嗦嗦颤抖。他们身后跪了黑压压一片男女老少，一片哭声。
青色的香烟绕护着哭喊声，震撼整过梅镇，日光惨白，流出殷红的血泪，血红蒙住了天地，风吹响了树梢，呜呜咽咽。
方鲁突然跑过来，抓起跪拜的田磊，怒喝，跟我走！
四
星星像从天幕的破洞里钻出来，繁密地滴着泪珠儿，月亮垂死地斜吊在天幕上，张着半边脸悲惨地瞧着人间。
房间里灯火迷糊一片，家具上像被涂抹了一层黏糊糊的死亡气息。梅影合目坐着，脸上全无血色，像个雕像。桌面摆放着糕点、水果，仍然保持它们的原始。门口两个背抢的日本兵锁住了梅影逃生的可能。自从离开乡场的第一步，梅影就没有打算逃跑，想着如何去死，只有死能解脱一切。一个被日本鬼子抓走的年轻女人，就是逃出去了很难消解那些怀疑的目光，如其忍受别人的怀疑活着还不如死了干净，到了如此地步再想别的那是虚幻的无益的，只能徒增心理负担。她想着如何有尊严的死去，她甚至想到被宫本五花大绑押解刑场，在枪弹的爆响后看着亲爱的蓝天微笑着倒下，倒在山百合的怀抱里，但是心里无数次想着自己的遗憾，再也没机会兑现在夏天的傍晚在美丽的河滩上和自己最爱的男人对着青山、河水还有山百合举办一场醉心的婚礼了，她只能在心里无数次设想那个热切的醉心场景。
一阵沉重的马靴敲击木质楼梯声强烈抬升，楼梯在强暴踢打下哼哼唧唧，像个濒死的病人。梅影呼吸了最后一口人间的空气，等待终极降临。上楼的是宫本，暴虐的马靴声就是宫本残暴的释放，宫本上次在这里带着暴怒离开，留给梅影一个最后的考虑。宫本的马靴踩着中国人的苦难和鲜血跨进房门，随手关闭了它，房间构成一个密闭的恐惧，空气瞬时坚硬。梅影继续保持死亡状态，灵魂似乎脱离身体飞升，在看不见的空中盘旋。宫本这次没有对梅影歇斯底里，马靴踏得轻柔，嘴角似乎挤出微笑，从木质化的空气里迅速传导给梅影耳朵。啪挲，像是一叠轻飘的纸片打击桌面，拍出来的风撞击梅影胸口，血液在血管里四处奔突，血管飘摇着随时爆裂。梅影咬着牙，忍受剧痛，脸色血红。
看看吧，他们都是你的亲人。宫本轻描淡写地笑了，那是吃人后张着血红的口说的，血腥扑鼻。梅影似乎嗅到亲人的熟悉，眼皮跳动，还是开启了眼睛，桌面散落着爸爸妈妈和七岁小弟的照片，这是宫本的恶毒和无人性，用家人来威逼。梅影感到自己像个大海中在狂风暴雨下摇曳的小船，气息悠悠地问，你把他们怎么了？
宫本诡秘地笑，笑声如瓦楞刮着梅影的耳朵、心，痛苦地滴着血。她知道人跟魔鬼无法交流，魔鬼嘴里永远吐不出莲花，问也是白问，合上眼睛在心里为爹妈小弟祈祷。又是啪的一声，一叠照片摔到桌面，阴冷地说，看看吧，他们可都是你的好学生。
你，猪狗不如，畜生！梅影爆出粗口，那是怒急恐惧至极的真实。宫本再次呵呵笑，说如果你好好活着，他们一根头发都不会少。怎么样，条件优厚吧。
无耻！梅影不再冷静了，她知道对面这个冷酷的魔鬼说到做到，只恨自己手里没有枪，怒气、戾气、伤心、悲痛涌上心头，堵塞了大脑，阻断了意识。
夜空泡在垂死里，半个月亮迷迷糊糊像在流泪，草丛里虫子低低地哀鸣，大地和天空在黑暗里颠倒。房间里灯光哀伤地探出窗口，又无力地下垂，跌落濡湿里。宫本那野兽的狰狞割碎了一片片花朵，旋转着飘落死亡的深渊。
骤然的枪声打破了魔鬼的舞会，枪声一声紧似一声，如一只只铁拳砸中魔鬼的头颅。楼门大开，宫本被灯光涂抹成黑炭，慌乱地冲出门，快速扣着衣扣，急问卫兵，哪里打枪？
卫兵指着一个方向说，好像是司令部那里。
枪声、火光编织了魔鬼的死亡链条，大地在颤抖摇晃。
五
城门外的小山岗像一条巨龙静静地卧着，方鲁和田磊等人拿着枪趴在山岗的树林里密切注视城门口。田磊低声问，这行吗？方鲁指指绑在身后树干上穿着和服的日本女人说，有她在，量他宫本没那个胆子，她可是宫本顶头上司的老婆。田磊还是不放心说，万一…
没什么万一。方鲁斩钉截铁道，一会交换后，你们几个不要管我，带着梅影从我们预定好的路线撤离。不用担心我，我可是学军事出身的，你们走得越远我越安全。
说话间，城门楼上火把大亮，烧红了半边天，鬼子兵如临大敌。梅奔的声音遥遥传来，对面的好汉听着，黄军答应你们交换人质，但是你们要确保人质安全，否则梅镇鸡犬不留，石头过刀草木过火！
田磊小声骂道，这个认贼作父的败类！方鲁指指日本女人，顾不上搭理田磊，高喊，你们不要心存侥幸，不要动歪脑筋，我们既然敢来，就有了万全的准备，告诉你们一个消息，不仅城外做好准备，在你们城内若干个要害部门也安放了炸弹，一旦你们打歪主意，城内马上爆炸四起火光冲天！
好，黄军答应你们。这就下去交换人质。
田磊有点发抖。方鲁厉声说，有点中国人骨气好不好，刚才你不是挺有骨气的吗，你没瞧见他们也害怕吗？按照计划行事。方鲁掏出毛巾塞住女人嘴巴，解开绳索，逼着跟自己走。
双方在城外抵近山岗地空地上对峙，火把照耀得如同白昼。大队的日本兵燕翅排开，抢上刺刀寒光闪烁。方鲁让对方士兵退到城门口，否则不交换。宫本只好照做，叫人带出批头散发衣衫不整被堵住嘴巴的梅影上前。
梅奔说黄军是讲信用的，请把夫人放过来。方鲁朝后面挥手，田磊等三人押着日本女人来到身边。方鲁说，看清楚了吗？要不梅奔你过来瞧瞧。梅奔低声告诉宫本，宫本挥手。梅奔胆颤心惊地走过来，仔细打量，回头说，太君，确实是司令夫人。
宫本要同时放人，方鲁不答应，说自己可以站在这里陪着，你们先放人，等我们的人安全了再放。宫本不同意。方鲁用驳壳枪顶着日本女人后脑，女人呜呜大叫。方鲁说，你们人多，有机枪有摩托车，只有我认为我们的人安全了才会放人，千万不要动歪心思。宫本犹豫，梅奔跑回去一阵耳语，宫本不得不下令放梅影。
梅影被绑着双手，走过宫本身边，突然一头撞向宫本，宫本连连后退，还是倒下。谁也没料到梅影不顾性命撞宫本，双方似乎一触即发。梅影要用这个方式激怒宫本杀了自己。宫本爬起来，暴怒，抽出刀要劈了梅影。梅影迎着刀再次冲击。
住手，敢动，立马毙了她！方鲁声嘶力竭道。
六
路上，梅影像个垂死的人，不说一句话，低着脑袋东倒西歪地走着。方鲁想搀扶，梅影尖利地叫道，别碰我！方鲁缩回手，万分惊恐地问，他们他们没把你怎么了吧？梅影不理会，疯了般跑去。
天，亮在满目疮痍里，青烟从废墟里袅袅升起，绕着群山的呜咽。镇口路边的落日崖上皤帆飘飘，纸钱当空，悲伤、凄凉的哭喊声萦绕着坟地，乌鸦盘旋着呱呱怪叫。
几株洁白的山百合，在微风的摇摆里流着泪水。
梅家大门紧闭，没有了往日的枪兵站岗，只有两只石狮子张着空洞的嘴巴无目的地悬望。
门前路上聚集了三三两两的男女，有意无意地瞧着紧闭的大门。梅孝先家的女人在小老婆率领下站到对面，向梅家大门指指点点，肆意嬉笑，招引了一大堆男男女女。听了她们的蛊惑，有人不相信，有人摇头叹息走开，有人随着她们的污蔑兴风作浪，责骂梅思庭门风败坏，表面道貌岸然背地里男盗女娼，将日本人祸害梅镇的责任全部推倒梅家头上，骂梅影臭不要脸，水性杨花，送给一个军营的日本兵用。骂得正起劲的时候，方鲁和田磊他们突然赶到。方鲁责骂他们没良心，说要不是梅影挺身而出那两个姑娘还能保得住清白？接下来还不知道要死多少人有多少妇女被糟蹋。指着梅孝先小老婆和闺女厉声道，要不是梅影挡着，说不定下一个就轮到你们！你们良心叫狗啃了叫猪吃了！方鲁满脸飞红，像一团燃烧的火焰，眼睛奓着，仿佛要吃人。田磊愤怒地说，就没见过你们这样的，真该叫日本兵抓了你们，梅校长为了谁？没有梅校长你们能站在这里说风凉话、侮辱人！
那些跟风的男女低下头，纷纷溜走。梅孝先小老婆和闺女想争辩，看到方鲁变了形的脸，扭屁股逃跑，边走嘴巴还不干不净地道，方家少爷，那可是一个叫猪拱了的烂白菜，你还好这一口。方鲁大怒，要追上去。田磊等强行拉住。田磊说，方博士好男不跟她们这些破烂斗。方鲁垂下胳膊，狠狠地吐口吐沫说，没想到不仅愚昧还是这等侮辱糟蹋人，简直猪狗不如，怎么能叫这样的人生存在这个世界上！
梅家院子空无一人，树叶挂着脑袋，花草抱紧了身子畏缩在阴惨惨的光线里。方鲁等直驱上房，厅堂里空无一人，后面隐隐传来低低的哭泣声，连带着空气叹息。方鲁连叫了几声梅伯父，好大一会儿，梅思庭才在丫头的搀扶下出现，一夜间乌黑的头发披上一层霜，脸像被水泡过的惨白肿胀，目光暗淡不看任何人，坐到太师椅子里似乎对着空气说，来了。方鲁赶紧近前，小心地说，来了，伯父。梅影还好吗，我想给她散散心。梅思庭合上双眼，悠悠地说，她她恐怕没有那个心事了。
怎么了，伯父？方鲁惊愕地问，不敢相信。顽固地说，我知道梅影一定受苦了，心情肯定不好，我还是想当面劝说，事情过去了，就当一阵风刮过去，没什么的，只要天没塌下来就好。梅思庭睁开眼睛，盯着诚意满满的方鲁说，你，真的这么想？
是，伯父，我想现在就见到梅影。梅思庭合上眼睛，搭在椅背上的手轻挥。丫头说，方少爷，我带你过去。
梅影躺在床上，双眼瞪着，好像僵死了。方鲁等梅伯母和丫头离开后，扑到梅影床边急切地说，影，到底怎么了，你要这样折磨自己。眼泪顺着腮流下，目光追着梅影惨白的脸。梅影不说一句话，就是一个活死人。方鲁愈发揪心，说，影，就是有天大的事我们俩个扛总比你一个人闷在心里好，你可是新女性啊，怎么这么想不开。梅影突然大笑，凄厉的声音刀子般扎进方鲁的心窝，血啪嗒啪嗒滴落。方鲁忍着痛苦说，影，别这样，我们可是要在河滩上举办美好婚礼的。梅影笑声骤停，双眼紧闭，眼角慢慢溢出两颗泪珠。方鲁急得在房间里转圈，像个斩掉头颅垂死挣扎的公鸡。
你，走吧，我已经是一个不干净的女人。梅影嘴巴丝毫没动，声音似乎是从地狱里冒上来的，阴冷、坚硬，房间随着这句话翻转。方鲁双眼圆瞪，全身颤栗，突然抱着脑袋嚎叫，发疯地奔出房间跑出梅家。
路上，人们听不清方鲁在叫喊什么，为何如此，只道他疯了。方鲁没头苍蝇样跑回家，气喘吁吁，紧急跪在父母面前连磕三个头，说，父亲母亲，恕孩儿不孝，我走了。老两口惊问去哪儿。母亲说，梅家的婚事怎么办？方鲁起身赤手空拳地雄赳赳走出，撂下一句话说，爱咋办咋办。说完，人已经在门外。老两口惊愕地看着空洞的门，僵在当地。母亲突然高声喊道，不带行李啊！
七
梅影闺房，灯黄光惨，浓重的悲哀装满了每一个空隙。母亲和弟弟守在梅影床边，像守着一个濒临死亡的人。阴风在房间里四下游走，似乎是阎王提前派鬼使来下通知。门哐当一声被推开，屋里人吓了一跳。梅思庭大步闯入。梅母哭泣道，老爷，这样下去可怎么好哇。梅思庭大怒，说，死了算了，梅家担不起这个污名！
什么！梅母惊叫说，她好歹是我们的女儿，外头叫鬼子欺负了，家里你还说这个话，你你这是在逼命吗！梅思庭喝道，妇人之见，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我梅家在镇上住了十几代，从来没有过……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梅影突然坐起来，双眼亮闪闪盯着父母，赤脚下床跪倒父母面前磕头，说女儿还二老养育之恩，从此刻起我不再是梅家女儿！说着，赤脚跑出。
母亲大哭，呼喊，影儿啊妈的心头肉啊，不要走哇。
弟弟惨呼，姐姐，不要走啊！
泪水漫出梅思庭抬着的眼眶，爬上脸，任其滴落。两手一边一个拉住夫人和儿子，厉声说，叫她走！
八
神经高度麻木的梅镇人半死不活地过着他们的日子，像悠悠的河水那样无声无息，唯有方鲁的出走和梅影的逃离重新牵动人们麻木的神经。一些人为方鲁抱屈，更多的人感叹梅影。人们心里都明白是梅影救了梅镇的人，保全那些女人的贞洁，可是又不能公开原谅梅影的失节，还是失节于日本鬼子。田磊、方嫂他们到处替梅影更名，可是没人敢当面赞同，一些好心人只有在夜幕掩护下去大榆树下，对存留着的梅影牌位烧香、拜谒。他们把梅影当成拯救他们的恩人、活菩萨。慢慢地祭拜的人多起来，大榆树下香火比山上仁义庙里的香火还旺盛，关二爷要是有知一定伤心落泪。人们在香烟缭绕里祷告梅影平安无事，在他们心里梅影就是他们的保护神。
香火照亮了人们心头的黑暗，却照不亮梅孝先他们那般人的心里阴暗。
梅孝先在小老婆等女人怂恿下特地召开乡绅会议，议题只有一个，定性梅影是严重失节，辱没梅镇和先人，还严重侮辱了中国人的尊严，派生出两个决定，驱逐梅思庭家出梅镇，不准人祭拜梅影。
梅思庭怎么也没想到，梅家十几代人辛苦攒下的基业毁在梅影手里，通知下达后，没有一句辩解，拖家带口三四十人被枪兵押着离开梅镇。一路上愁云惨淡，人们用眼泪为他们送行。那两个保全贞洁和被救下男人的家庭全体出动，不管梅孝先的什么禁令，带着好吃的哭喊着堵住大路，挡住梅家人，公开在道路上摆上香案祭拜心中的活菩萨梅影。跟来的全体师生哭祭，哭声震撼整过梅镇，哭倒了一大片男女和学生，也引来了更多平日不敢公开自己良心的人，还惊动了附近的山民。他们不辞路远，纷纷赶来祭拜女菩萨。
来祭拜梅影的山民络绎不绝，越来越多，气得梅孝先等人只敢龟缩在镇公所骂娘。
不知是谁喊了一句，梅老先生一家不该走，我们找梅孝先理论去。众人纷纷应和，簇拥着梅家人赶往镇公所。梅孝先何曾见过如此阵仗，绕他们怎么威吓、叫骂，没人理睬。梅孝先叫枪兵抓人，没有一个枪兵愿意出手，反倒是梅孝先被田磊等人抓住，逼梅孝先取消禁令。田磊说，你个黑白不分的老东西，如果你胆敢再如此，老子和你一道跳日落崖，敢不敢！有人干脆说，别跟老狗日的废话，他听不懂人话，干脆给他一粒枪子算了。
梅孝先在群情汹汹下被迫宣布取消驱逐令，保留大榆树下的供奉，派人寻找梅影。
九
山路尽头是一座古砖墙圈着悠久的县城，历经无数风雨的民居不堪重负地苟延着，街面冷冷清清，行人稀少，乞丐特别多，十个人里至少有一个是乞丐。这天，街上多了一个披头散发衣衫破烂的乞丐，脚上的污泥里掺着血污，走一步，青石板上落下一道血脚印，借着手里的树棍支持行走。准备驱逐的乞丐们瞧着血脚印，摇头叹息，无意中看到这个新来的腰间别着两把柳叶刀，更加不敢接近，只好用目光追随。乞丐一路艰难地走向军营，面向军营站了一会，躺倒军营对面的岔路口墙根睡觉大觉，眯缝的眼睛射出寒光，刺向军营门口。
远处的旮旯缝里，好几个乞丐盯着。
日头白花花地下着火，狗蛰伏阴凉之地伸出舌头嚯嚯地排热，乞丐一动不动躺在能烤熟麦饼的墙根，像条抽了脊梁的死狗。房顶上瓦面仿佛过了火，白气滋滋地升腾，空气里飘着焦糊味。军营门口有几次日本兵进出，每次进出，乞丐都放大了眯缝的眼皮。一个拉长的影子靠近乞丐，带来不断增强的喘息声。乞丐掉过手里的树棍，指着逼近的影子，影子不再逼近，声音嫩嫩地说，七爷让我们送水、吃的。乞丐收回树棍，影子缩短，递过来一只大饼一个豁口陶碗，碗里波光潋滟。乞丐夺过碗，把水倒进喉咙里，抓过大饼大口撕扯咀嚼。贴着乞丐耳朵再次爬过来带着奶味的童音，七爷说了，你一个人等于送死，我们在关二爷庙。乞丐停止咀嚼，脖子似乎僵硬，扭头看时，影子早已消失。
日光把墙面压缩为一块巨大的黑影，劈头盖脑蒙住墙根，也蒙住仿佛死了乞丐。黑影伸展到半个街面时候，军营门口响起叽里咕噜的疯狂，两个鬼子军官兴奋地冲着大门而来，梅奔矮了一节放着谄笑随在一个芦柴棒子日本军官身侧，嘴里放着叽里咕噜的马屁。乞丐身子一点一点离开了靠着的墙根，手伸向腰间插着的柳叶刀柄。芦柴棒子正是宫本，距离乞丐四十几步路，快要进入柳叶刀有效击发距离内。乞丐的手把住刀柄，下一秒就是抽刀击发了，抽刀的手腕却叫另一只铁钳子的手抓住，乞丐的手在铁钳子的钳制下像没有分量的棉花。正在乞丐激怒、呼吸粗重之际，响起一声啪，宫本摇晃一下捂住肩膀，倒在梅奔及时伸出的双臂里。枪声引来瞬间的枪声大作，机枪声飞蝗一样扑向乞丐左边的墙头。乞丐耳朵里炸响了一个沉闷，跟我走，没命了什么仇都报不了。
月色漂染了破败的大殿，那些剥落、残缺和报废的什物乱糟糟地被月色刷成冷峻的画页，残留的热空气正在给冷峻固定色彩。外面，落单的子弹在夜空里划出垂死、暴虐的啸叫，粗暴的叫骂声，撞击木板的声音，割裂了本该平静的夜晚，哭喊声染着县城的夜色。
乞丐躺在草席上，头发分开落到脸的两边，暴露出一张虽然涂抹了泥灰但仍然好看的脸，她是个女人，她就是被迫出走的梅影。梅影诀别亲人，直奔县城，守在兵营前的目的显而易见，可惜，她的柳叶刀没有发出，就算发出了不知道能不能击中仇恨的目标，虽然她出生在书剑承传之家，从小也跟着父亲练过武，柳叶刀练得最称手，但是在失衡的心理作用下是否能保持平常的准头还得两说，再加上虚弱的体力，柳叶刀就是飞出去了能否有足够维持快速飞行的能量也是未知数。及时转移目标的那一枪是方鲁开的，方鲁那天离家出走后就发誓一定要杀了宫本，他在县城的行踪叫无处不在的乞丐探知，乞丐的头领七爷找到他，达成共同杀鬼子的合作协议。方鲁早就从身材和走路的姿势上，认出守在军营对面的乞丐就是梅影，他痛恨梅影失身失节，但是不忍心眼看着前去送死，心里还是放不下梅影，关键时候果断开枪。
好几个小乞丐瞪着黑生生的小眼睛盯着昏睡的梅影，十分担心，没有好办法。梅影在感知自己的手完不成击杀目的时，急怒攻心，虚弱的体力用尽晕倒当地，被人背进了关二爷的地盘。方鲁开了一枪后，及时抽身，他无法面对梅影，嘱咐七爷好生照看梅影，自己去继续训练田磊那班人，他要拉起一支复仇的队伍，七爷已经答应了方鲁，合成一股。
来了来了。乞丐头七爷一手端着一只盆子急匆匆进入，小乞丐分开。一只盆里是稀粥，分派小乞丐给梅影喂食，自己拿起另一只盆里棉布，在随后而来的水盆里蘸水，抓起梅影的脚清洗，去掉泥土和血污的脚板划痕杂乱，呲着一道道横七竖八的血口子，蒺藜露出黑乎乎脑袋。七爷拿出镊子夹住黑脑袋拔出，脚板微微颤抖。七爷告诫梅影不要乱动，伤口要是不清理会感染，那样还怎么报仇？
你是谁，为什么要阻止我？梅影气息奄奄地问。一个小乞丐说，他就是我们的七爷，玩枪的。七爷说，对，我就是玩枪的七爷，我是为了……砰，哗啦。梅影踢翻了水盆，怒叫，滚，我不要你管，我要杀宫本那个活畜生。暴怒支持梅影爬起来，摇晃了一下又躺倒。
梅影醒来时候躺在一个简陋的床上，房间里黑乎乎的很难看得清面貌，房间有门没有窗户，门把屋子锁进黑暗，从门缝里挤进来几丝光线泄露了这是一个发光的白天，门外没有任何人为响动，风从门缝里飙进来，在黑暗里斯斯叫，像无数条毒蛇在吐信子。梅影有气无力地看着听着，好像来到了另一个世界，她早已没有了惧怕，也不拿自己当人待，更不把自己当女人，她活着唯一目的就是杀了宫本那个禽兽、魔鬼，哪怕和他同归于尽，她活着就是为了死去，她努力让死去早一天到来。
斯斯的微风伴着丝丝缕缕光亮在黑屋里舞蹈，她不想听不想看，眼睛张得特别大，像要用眼睛吃人。黑暗能叫她安静，那就恰如其分地守着黑暗，直到自己身体完全有了行动能力。她清楚，她还活在人的世界里，但是已经失去了一切，再也不用想那个缥缈的醉心的事了，她只配拥有死亡。
门咬牙切齿地开了，光线轰隆一声扑入，同时送进来龇着毛发的七爷。七爷的脸埋没在光线的推送里，光影在嘴边颤动出声音，饿坏了吧，吃点东西，养好体力好杀鬼子。梅影在门开的瞬间关闭了眼睛，她不想和人有关系，尤其是对她关心的人，她要无情绝情。七爷陪着小心将碗放到床边一张椅子上，说，我叫七爷，也是东北军负伤的连长李湘林，我爱人也是被宫本那个畜生……所以，我脱离了部队，一路追踪下来，我还有十几个好兄弟。李湘林强行灌输自己的经历和苦难，暗示他们是一棵藤上的两个苦瓜，砥砺梅影的求生欲望。
十
梅影终于答应跟李湘林训练，坚持自己的独立单干，说自己的仇不依赖别人，哪怕是自己的亲兄弟都不行。李湘林痛快地答应，悉心教授梅影所有杀日本鬼子的技能。梅影开始了没日没夜的训练，伤痕累累遍体鳞伤，从不叫一声疼和苦，她把自己当成了一架机器，只要机器能运转绝对不会躺下，机器更不会有人的感受！陪练的几个东北军士兵开始个个都是能手，有的甚至不愿意做陪练，认为是耽误时间，摔得梅影浑身是伤。一个月后，士兵们被梅影摔得鼻青脸肿，三个人不是她的对手，各种技能一学就会一学就精，十几个人里只有李湘林和梅影不相伯仲。格斗中梅影不说一句话，完全把对手当成她的复仇对象，眼睛里全是刻骨的狠毒。
在一个无月的夜晚里，梅影从山中营地消失了。得知消息的李湘林随后追赶，哪里还有梅影的踪影。
两天后，县城传出惊人的消息，酒楼上炸死五个日本军官，妓院里两个日本兵死于柳叶飞刀之下。两个现场都留下一张纸，写着独孤二字。日本鬼子如同惊弓之鸟，一两个日本兵大白天都不敢出兵营，城里如临大敌戒备森严。看到纸条的中国人一传十十传百，都说城里来了一个来无影去无踪的独孤大侠，专杀日本鬼子。独孤大侠带给县城人一丝丝亮光，让久违的脸上有了笑的理由。
日本兵龟缩兵营，靠近兵营的地方时常响冷枪，每次枪响必有一个日本兵血花飞溅。凶残的日本兵连日来把县城翻了个底朝天，连独孤大侠的影子都没瞧见，还在清剿中接连死了九个官兵，全城通缉毫无结果，因为见过独孤大侠的日本兵都命丧黄泉。宫本看出了独孤大侠专杀日本兵不杀中国人的漏洞，严令那些汉奸出动四处搜捕，连梅奔也被派出去带队搜查。每天兵营门口绑着十几个老百姓，只要独孤大侠朝兵营开枪就杀三个中国人，这招够歹毒，兵营才得到暂时无事。
独孤大侠也改变了手法，蛰伏城外，专门对出城扫荡的日本兵动手，每次不是一个就是两个，打完就走，绝不恋战。穷凶极恶的鬼子兵毫无办法，好几次清剿变成对长官的保护。
县城出了这号人物，引起了多方寻找，最终都无功而返。独孤大侠行动在风里在迷雾里，没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只有日本兵死亡后出现的独孤二字，字是左手写的毛笔字，从字迹上根本无法判定需要的属性。城里的读书人可遭罪了，都被抓进兵营验证字迹，严刑逼问。
县城成了那些黑乌鸦横行的天下，黑乌鸦是县城百姓送给那些流着中国人的血帮着日本鬼子残害同胞的汉奸，是对汉奸的刻骨诅咒。梅奔试了几次，居然毫发无损，胆子开始发胖，带着手下四处横行。一个夜晚，梅奔醉醺醺从妓院出来，叫一个人薅住衣领，梅奔吓得跪地求饶，抓着的人像从地狱里发出的阴森，喝道，再叫送你见阎王！梅奔只磕头不敢出声。那个阴森低沉道：要想活命滚回梅镇，不要再给鬼子当狗！梅奔压低声音说，是是，再也不敢了，就走就走。阴森声音道：叫梅镇人明白，祸害他们的是日本强盗，不是其他人！梅奔磕头如捣蒜，是是是，一定相告一定相告！您是您是……啊哟。梅奔杀猪似的大叫，双手捂住耳朵，血从指缝里钻出，青石板上躺着一只血耳朵，腥亮地反射着照过来的灯光，血糊糊地悸动。
梅奔捂着耳朵连夜逃回梅镇，窝在家里养伤。听说梅翻译官回来了，梅孝先等人登门拜访，托梅翻译官在黄军面前多说好话，保全梅镇老少。梅奔叽叽哼哼地说不出所以，只让梅孝先他们不要让人知道自己回来了。梅奔害怕极了，血糊糊的耳朵让人终生不忘，一夜之间变了一个人，再也没有了那些恶习，劝说梅老妖赶紧搬离梅镇，不说搬离的原因。梅老妖哪里舍得家产，哪里听得进儿子的话。梅奔急得没办法，单独对爹说独孤大侠其实就是梅影。梅老妖不相信弱不禁风的女子怎么就变成杀人魔王，梅奔磕头赌咒说，梅影的声音他最熟悉，不管怎么变都能听出来。梅老妖拍着脑袋说，是了，梅思庭家世代习武，我怎么把这个忘记了，可是，她一个人，迟早会殃及梅镇，太君要是晓得是我们梅镇的人……爹，您想怎样，我的耳朵可是警告，万万不能啊。
很快，梅孝先知道独孤大侠就是梅影，带着枪兵连夜赶走梅思庭和家人，说不能叫黄军找到祸害梅镇的借口。梅思庭听说独孤大侠就是梅影，没说二话，带着家人乘着夜色离开。岔路口，梅思庭对着县城方向遥拜，嘴里念念有词说：家有此女，我梅思庭祖上积德了。闺女，是为父看错你了，你是贞烈女子，等到平安日，为父一定为你树碑立传，以飨后人！梅思庭洒泪离去，进入深山林场的老宅，留下四个枪兵，剩下的交给前来的田磊，带着进城协作梅影。
十一
连日来，梅孝先派人四处张贴告示，令全体梅镇人安心过日子，说前次日本人来是为了梅思庭的女子，现在梅思庭家走了，梅影也失踪了，再也没有值得黄军惦记的。如果黄军偶尔路过，千万别慌乱，要箪食壶浆以慰大军，定能逢凶化吉平安度过。梅孝先还怕人不识字看不懂，每天派两个枪兵提着铜锣沿街叫喊。那些有良心的人听了在背地里咒骂梅孝先是缩头乌龟是汉奸。田磊和方嫂等带人夜里撕毁告示，白天梅孝先叫人张贴，并说，如果发现再有人撕告示不听劝告，当同梅镇的罪人论处。
三天后的早上，阳光没有分别地照着梅镇，麻石街上有几家店铺刚刚打开门，一群黄祸涌入，皮鞋的铁掌狰狞地敲击麻石，溅起一溜溜火星。这次，日本兵没有大开杀戒，目的明确地直冲镇中而去。老板们吓得赶紧关上门，在门内哆嗦、喘息。
日本兵围住大户，强行带走他们的年轻女子。他们用惊恐的告饶，希求放过，招来的是无情的枪托和皮鞋。宫本领着兵冲进梅孝先家，梅孝先正在茅房里痛快，听到不同往日的嘈杂，吓得屎尿停滞，顾不上屎尿给屁股染色，提上裤子匆匆忙忙赶往客厅。三个老婆两个儿媳和闺女都叫日本兵刺刀押着跪了一大片，垂着脑袋簌簌发抖。梅孝先一手提着裤子放出无限欢笑说，太君太君辛苦，没想到太君如此勤劳，请坐请坐。高声叫道，来人啦，给太君备茶备饭，杀猪犒劳太君。宫本用生硬的中国话说，不用，梅桑，你是大日本大大的朋友，肯为大日本圣战出力？
梅孝先点头哈腰，一手紧紧抓住裤腰满面笑容说，一定出力一定出力，太君尽管吩咐。宫本哈哈笑，吆西，很好，大日本士兵前线作战的辛苦。
辛苦辛苦，大大的辛苦。梅孝先应和着，偷眼瞧着跪地的女人们，一个个像拔了毛的秃尾巴鸡。宫本说，那好，黄军需要你家的女人慰劳慰劳那些辛苦的士兵。
啊？太君太君，那可不行，她们是乡野之人，见不得大世面，惹怒了黄军，那可不是闹着玩的啊，太君太君太君您行行好。梅孝先眼泪鼻涕齐出，双手作揖，忘记了提着的裤子，裤子滑落，露出两只干帮帮的光葫芦腿，两股间夹了条变了形的小黄鱼。女人惊呼，梅孝先似乎意识到，赶紧提起裤子，急赤白眼地哀求，太君太君……八嘎！宫本身边的军官抽出抵住梅孝先的脖子。梅孝先妈呀一声瘫坐地面，浑身筛糠，他睡着想醒了也不愿意相信，自己真心求得共荣共存大计的黄军竟然不认他这个优良奴才，对他这个一心求安的良民顺民下毒手。脖子上寒冷钻心，眼前寒光闪闪，刀不是来跟他梅孝先商量共荣共存，是要吃他的肉，毁他的脸，如果不答应，人头立马搬家，女人照样被带走。宫本似乎并不同情颤抖的梅孝先，也不理会梅孝先的真心，挥手叫士兵带走哭哭啼啼的女人。梅孝先哭着喊道，不要反抗啊，要保全好自己啊。
呸，梅老狗，你也有今天啊，你不是一心巴结日本人吗，添鬼子的屁眼吗？咋样，日本人给你戴上多少顶绿帽子，够你老乌龟受用下半辈子！骂梅孝先是他的二姨太。骂完，二姨太乘日本兵不注意，一头撞死在客厅立柱上。
客厅里顿时沉寂，人们来不及思想，二姨太完成了她的忠烈和大义，倒在地面像一座躺着的不朽丰碑。
街上踢踢踏踏走着十几串穿银代金的富家女人，哭哭啼啼和叫骂声杂交。
那些平日很威风的狗们不知道躲到那个地洞里了。街上留着日本人的告示，令梅影三天内到军营自首，否则将这些女人统统充当慰安妇送往前线，然后梅镇鸡犬不留。女人们脚步沉重地踢打着麻石街道，仿佛踢打着在人们心头。人们虽然痛恨这些大户，也痛恨那些仗势欺人的太太小姐，但是他们毕竟是中国人。暗中盯着的人们个个咬牙切齿，但是毫无办法，空怀满腔悲愤。
十二
梅思庭面色晦暗地躺着唉声叹气，目光空前疲惫，头发似乎又白了些许，手里的书摇摇欲坠，管家匆匆跑来告诉他梅孝先他们来了。梅思庭目光冷悠悠地打向柴门，梅孝先等衣衫不整弓腰窜入，热切的目光碰触梅思庭冰冷的目光，搅扭着跌落泥地。梅孝先在梅思庭丈外止步垂首，后背上露出两根带刺的荆条，脸似乎从死人堆里捡回来。梅思庭将书放置竹椅上，微微挪挪屁股，端正身体问此来何事。梅孝先突然跪下双手合十，急切说，太爷，是我孝先对不住太爷，晚辈有眼无珠，可都是职责在身啊，是全镇三千多人的性命逼的啊，太爷能体谅晚辈吗？跟着梅孝先先后跪倒的乡绅齐声呼喊“太爷”。梅思庭再也坐不住了，站起来惊问又发生什么大事。梅思庭想到他们来肯定有事，没想居然以这种形式表示，他想到逼他们全家老少离开时候的绝情，何曾把他当太爷了！如此表示除非梅镇遭遇了空前灾变，有求自己，否则梅孝先和众乡绅不会自贬身份下贱到不齿地步，内心自然惊愕，脸上波纹不显。
荆条高高举在梅孝先手里，梅思庭瞧着并不接荆条，说，有话说，用不着古人那一套，起来说话。梅孝先诺诺连声，颤颤巍巍地爬起来，脸上泪水流出两条沟，将荆条递给管家说，太爷想什么时候惩罚，孝先随时恭候。梅思庭瞧着心有不忍，咽下嘴里的愤怒说，啥事？梅孝先嘴唇哆嗦着语言不清，身后的戴眼镜乡绅代替梅孝先说明刚刚镇上发生的大灾变。梅思庭听了阴霾覆面，低头不语。众乡绅恳求梅思庭救救他们的女人，神情垂死得像一只只瘟头鸡。
梅思庭背过身体，背对着众人，声音阴沉道，众位请回，恕梅某无能为力，请不要再拿小女做挡箭牌，小女可是众位的眼中钉，早已亡命天涯，就是梅某想出头也是心有余力不足。
太爷，姑奶奶可是叫日本人闻风丧胆的独孤大侠！
太爷，大姑可是女中豪杰！
太爷，我等有眼无珠，错怪了姑奶奶了！
太爷，姑奶奶可是活菩萨啊，那天乡场上要不是姑奶奶侠肝义胆挺身而出，不晓得有多少人被杀，有多少良家妇女被祸害啊，太爷！
乡绅们说得义正辞严，涕泪横流。现在的梅影在他们嘴里就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是舍身赴死的大义凛然。原来他们心里还存着如此圣神的判词，可是说在此时此地显得分外虚假，还滑稽。梅思庭明白他们都是为了自己才临时抱佛脚，想出手，却像深陷水井里的牯牛有劲使不出。他清楚，这些人是想女儿再次为他们牺牲，牺牲完了还不是……他的心在颤抖，不敢想下去。他痛恨自己，是自己的冲动和恶言逼走了女儿，现在是生事死都不知道，又能到哪里去找到女儿？梅思庭的为难似乎早就被来人料到，戴眼镜的说，只要太爷往城门上一站，保管大姑在一天之内现身。梅思庭没想到戴眼镜的如此歹毒，这是要把自己送给日本鬼子做人质，真正坏透了的烂瓤子。梅思庭仰面长吁，罢了罢了，看来我这把老骨头非要让日本人敲骨吸髓了。
镇前路上，众人挡住梅思庭的马车，不准前去送死。田磊等围住梅孝先等人大骂他们丧尽天良，为虎作伥，毁了人家女儿还想毁了年老的父亲。方嫂骂道，梅孝先，你枉披了一张人皮，怎么干出如此猪狗不如的蠢事，你们不是日本鬼子的良民吗，不是太君前太君后吗，不是要大东亚共荣吗，怎么你们的太君不拿你们当朋友了不拿你们当人了？梅孝先等人在众人群情汹汹里，老脸紫红，说不出半个字，像一只只丧家犬。
眼看走不成了，梅思庭站到车辕上高声喊道：父老乡亲们，为了我们梅镇的安宁，老朽父女愿意投身虎口，他们的家人也是梅镇人，也是中国人，救他们就是救我们自己，不要为难了，早一点救出他们早安宁。
不行，您去了就是有去无回！
您去了也救不回她们，日本人不是人是畜生！
我们不能再叫好人伤心又流泪，更不能无价值地牺牲！
不去，他们活该！平日里不是威风凛凛吗，不是欺男霸女吗？
梅思庭双手抱拳，高喊：众位乡亲，原先老朽也错怪了小女，认为她失节失贞，有辱门风愧对先人，现在老朽明白了，小女那是舍生取大义，救民于水火，那是大忠大孝，有女如此老朽值得了，列祖列宗有光彩了。
众人抬着泪眼喷着怒火盯着梅思庭。梅思庭泪流满面，一副慨然赴死的果决，说女儿尚且如此，老父何惜此衰残之身，但愿将来天下太平了，你们把老朽父女合葬于这东边山岗落日崖上，我们父女守着关隘保梅镇平安！说罢，不等众人反映，拿起马鞭狠抽马屁股，受惊的马拉着马车冲决而去，身后响起震天的哭喊、惨呼。
天边摇摇传来：我们死了，但愿乡亲们好好活着——
十三
众女人被关在一个尿骚扑鼻的屋子里，满室哭哭啼啼，一个个失去了往日的骄横，灰头土脸得像一群逃难的灾民。梅孝先小老婆呵斥众人，说黄军不会把我们咋样，是拿我们引梅家那个小荡妇现身，我们都会好好回家的。
一个女子道，早想到如此，我们就不该那么编排梅大姑，现在我们都这样了还有什么脸面说她！她好歹是杀日本鬼子的独孤大侠！
呸，啥子叫独孤大侠，骚货烂货，她也配跟咱们比，切，我们好歹完好。小老婆话还没落音，大门轰然打开，涌进来一大批日本兵。妇女们惊呼，互相扭抱在一切，浑身打着摆子。小老婆站立，笑对日本兵说，太君，我们都是良民，我是梅镇长夫人。当头的军官盯着小老婆嘎嘎怪叫，说夫人夫人好，来共荣共荣！上前抱住小老婆，小老婆惊叫、挣扎，还是被拖走。剩下的日本兵像饿狼张着血盆大口扑向一群惊恐的羔羊，惊呼、惨叫在军营里肆虐，那么苍白那么垂死，狂笑、怪笑在军营里横冲直撞，那是魔鬼的狂欢。
李湘林和方鲁一边一个死死抓着梅影的两只胳膊不松手。梅影刻骨地盯着两人，声音阴冷地说，就是死了也要救出父亲，不然我就是畜生不如。你们放开，你们怕死躲着。
李湘林、方鲁道：谁怕死了？李湘林说，要死也不是这个鲁莽的死法，我们要想个周全的法子，引开他们才好乘机动手。方鲁赞同说，往日我们用独孤大侠杀日本鬼子不都是采取多点呼应吗，他们哪次真正抓住我们了？梅影阴毒地分别盯了两人一眼，垂下脑袋。李湘林说，哎，这就对了。宫本绑着老父亲就是引你主动出现，清除你这个眼中钉独孤大侠。梅影似乎点了点头。两人放开梅影的胳膊，紧急讨论营救计划。梅影靠着墙壁闭上眼睛休息。
一个乞丐闯入，说宫本那狗日的放出话，梅小姐要再不出现，每隔一个时辰杀十个老百姓，还要……李湘林对乞丐摇手，指指睡着的梅影。乞丐凑近李湘林耳边细说。李湘林和方鲁万万没想到，就在他们商量计划的时候，梅影悄悄从窗户爬出。
十四
梅思庭吊在城门上方木笼里，宫本等站立城楼垛口，盯着下用枪赶来观看的老百姓。城楼和城门两边驾着机枪，如临大敌。一个戴金丝眼镜的汉奸在城楼高声叫唤，下面的百姓听着，笼子里的人就是你们所说的独孤大侠梅影的亲爹，谁和黄军作对就是这个下场。宫本太君说了，太君不想为难你们，只要梅影前来自首，你们会平安无事，如果执迷不悟，每隔一个时辰杀了你们中十个人。人群轰然，哭喊声震天动地。宫本瞧着从鼻子里哼哼怪笑，对着金丝眼镜挥手，你的告诉他们，叫他们跪求梅的。
是，太君。汉奸对着城下，声音撕裂地嚎叫，你们听着，求太君没用，还是跪下，跪下求梅影吧，求独孤大侠吧，她可是你们的活菩萨，她不会看着你们被杀不管！跪下跪下！
人群轰然跪了一地，声音嘈杂地惨呼，独孤大侠，救救我们吧！
看押的日本兵兴奋得嚎叫、怪笑。
笼子里的梅思庭悲愤地合上双目。
太阳火龙龙地炙烤着人群，绝望的哭喊声搅着热气喷向远方。他们无辜得像地上的蝼蚁，他们卑微地祈求生的希望。有人不跪，高声喝道，你们不要这样，这是日本鬼子的毒计，就是要利用你们当人质，引诱独孤大侠出来。独孤大侠可是我们民族的……砰的一声，那个有骨气的清醒的人倒在宫本的手枪下，枪口还冒着蓝幽幽的烟，宫本得意吹吹枪口，面露狰狞的笑。
众人咋听枪响，惊呆了，忘记了呼喊、哭诉。热血汉子身子摇晃着转身面对城楼，顽强抬起手指向城楼，说不出话，身体不甘心地向后倒下，灰尘四射。众人惊恐，大气不敢出。金丝眼镜狂躁地喊道，看到了吧，这就是不听黄军命令的下场，快点哭啊求啊，否则下一个就是你们。
哭喊声整齐地无目的地卷地扑出，涣散在苦难的土地上。
看，独孤大侠来了！不知谁惊叫了一声，哭喊声像一阵风快速远遁。众人游目四顾，梅影披着头发，腰间帮着一串手榴弹，一步一步从山岗上走下来，两只脚像两座沉重的山岳，砸地有声，土地震颤！很多年纪大的男女双手合十遥拜，活菩萨啊，救苦救难啊，大恩人啊！有人低低呼喝，快快给大恩人磕头。众人低头垂地：大恩人，活菩萨！
他们用他们仅能想到的仅能做到的，祭拜恩人。
热风掀开梅影的长发，脸色惨白，嘴角挂上轻蔑的微笑，脚步锤击地皮，地皮把震颤传导给每个人的身体，激荡心血。日本兵看到走来的梅影，端着枪呼啦一下子围上，看到梅影腰上的手榴弹和抓在手的引线惊恐地后退。
梅影走一步，鬼子兵惊恐地退后一步。
木笼里站着的梅思庭双手抓着木栅栏，拼死地高声喝道，女儿，好样的，老子有你这样的闺女死而无憾了！孩子，是爹不好，爹只顾着狗都不吃的所谓脸面，那样伤我儿的心，爹有罪啊，爹罪大恶极啊！
梅影站住，抬头盯着木笼，高呼，爹，有您理解就够了，女儿就能安心上路了。可是爹，女儿不孝，连带亲爹遭罪了，女儿给您磕头了。说着，梅影当地跪下，连着给梅思庭磕了三个头，脑袋把干燥的泥土磕下一个浅浅的凹印，凹印染着殷红的血，额头血粘着泥土。
梅思庭高叫，声音冲荡着空气，烈火般燃烧，说，儿啊，谁说忠孝不能两全，爹，今儿见着了！黄泉路上，我们父女作伴！
梅影高声大喝，声音尖利，像一把把锋利的匕首，直刺人们心灵深处，血呼啦啦流在每个有良心人的心里，加速血液的沸腾。梅影道：日本鬼子听着，我梅影就是你们要找的独孤大侠，是我亲手送走了你们四十九个东洋鬼子的命。现在，我来了，如果你们还有点日本武士的尊严，就放了这些老百姓，一切与他们无干！
好，我答应你。宫本得意非凡，朝城下挥手。围着的日本兵撤开包围圈。人们看到了生的希望，可是这个生的权利是一个弱女子用自己的生命和尊严换来的。人群不乏有明理有气节者，他们对着梅影再拜，高呼救命恩人。梅影朝他们微笑，挥挥手说，快快离去，鬼子不是人，防止他们反悔，快快走快走。众人哭泣着依照梅影意思，扶老携幼逃去。梅影瞧着悲惨又无奈的人们，两颗泪珠滑落地面，溅起两朵灰尘的花朵。
梅思庭哈哈大笑，说花木兰啊花木兰啊，哈哈哈哈哈哈……
宫本叫道，梅影，人我放了，该兑现你的诺言了。
梅影抬头大喝，你不是大日本武士吗，不是战无不胜吗，难道还惧怕我一个小女子！
宫本语塞，脸色酱紫。
梅影抓住机会说，我有两点，答应了，我立马卸下手榴弹，随你去报功领赏。
宫本轻狂大笑，说，好，哪两点。
梅影咬字准确，不疾不徐说，一，放下我爹，我们父女见面；二，将抓来的梅镇妇女送过来，我要看着他们离开，然后我随你处置。
宫本朝手下挥手说，放笼子，带上梅镇女人。
木笼在梅影注视里缓缓放下。
城里城外无数双眼睛注视着，随时准备着。一切出乎人们预料地发生了，留下的只有各自的良心和愧疚，还有一群和梅影一样的随时慷慨赴死者。
十五
所有的女人衣衫不整，有的衣服被扯破，鼻青脸肿，还有嘴角流血者，完全失去了往日的光鲜尊贵。梅孝先小老婆一惊一乍，絮絮叨叨，被扯破的胸衣搭拉着，脸上留着血迹，逢人就说，我是镇长三姨太，我没失身我没失身。惊叫，鬼呀鬼子啊！梅孝先闺女和两个儿媳妇按住她，闺女说，三娘，你没失身，我们都没失身……三人眼泪迷糊地看着众女，可怜兮兮。众女低头啜泣。
大门哐当打开，阳光汹涌而入，众女惊恐尖叫，浑身颤抖。那个城头上喊话的金丝眼镜蹬着马靴斜挎着王八盒子摇晃着身子闯入，后面跟着十几个端枪的日本兵。小老婆大笑着扑向金丝眼镜，叫着，我没失身我没失身。跪倒金丝眼镜面前。金丝眼镜抬起马靴大叫，去你老母，早就是黄军的玩物了，还他妈的装贞洁烈女。小老婆被瞪向墙角，脑袋撞到墙面，昏厥过去。金丝眼镜瞧都不瞧，大喝，宫本太君有令，放你等回家。众女惊恐地盯着金丝眼镜，谁也不敢相信。金丝眼镜大怒，咋啦，不想走，那好啊，外面的黄军可是等不及了。轰的一声，众女跌跌撞撞扑向门口。
街上疯跑着一群衣衫破片翻飞披头散发的女人，哭着叫着逃命。金丝眼镜和押解的鬼子兵走在后面。金丝眼镜大笑大叫，慢点慢点，跑那么快干嘛，又不是砍头，你们老爷都等着黄军的剩汤喝呢，哈哈哈。众女听了，停止了奔跑，脚步裹着心事重重，就像去刑场。金丝眼镜说，哎，这就对了，你们现在身份高贵了，黄军用过的女人，量你们老爷不敢慢待。刻毒的提醒，像重锤击打在众女心头，往日的骄狂、刻毒、不可一世死亡了，变回一群可怜可悲可叹的女人，她们深刻体会到了被迫、无奈、弱小。好几个女人又开始了哭哭啼啼，走成了一群悲惨的可怜虫。梅孝先家女人费力地拖着人事不省的小老婆，一路凄凄哀哀，往日的骄横落到烂泥淖里。
梅影和老父亲互相搀扶着矗立城门口，目睹女人们哭哭啼啼走来。梅思庭要上前，梅影拉住说，爹，不用管！梅思庭叹息一声说，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日本鬼子禽兽不如。
爹，畜生听不懂，省省吧。
众女见到梅影父女，特别是梅影绑在腰间的手榴弹，明白是怎么回事了，纷纷跪下，呼喊：恩人啦！梅影怒道，别假惺惺的了，还不赶快走，日本人要是反悔了，你们谁也走不成！众女一片低呼，像一个个丧家之犬跑过梅影父女身边。
看着快要到山岗的众女，梅影回头说，爹，您也走，有我在，他们不敢怎么样。梅思庭转身面对梅影，严肃地说，闺女，爹今儿长脸了，死而无憾！不要劝我，老爹陪着我的好闺女，生死与共！
突然城内枪声和爆炸声猛烈啸叫，梅影父女和日本兵惊愕，看向城内。宫本大喝，防止……没等他的话说完，城外枪声大作，子弹飞蝗般飞向城头，城门处十几个伪军突然朝身边的日本兵开枪。方鲁高声呼喊，梅影、伯父快跑。梅影明白了，这是李湘林方鲁他们在营救自己，带着爹跳下脚边的壕沟。反应过来的日本兵用重火力封锁壕沟，子弹冰雹那样密集，溅起一片片泥土的暴雨，压得父女两抬不起来头。忽然壕沟里窜过来三个伪军，梅影举起一颗手榴弹要同归于尽。伪军大喝，梅影，是我，李湘林。梅影松了一口气，晕倒沟壁，拉了弦的手榴弹嗤嗤地冒着白烟。李湘林纵身飞扑，抓过手榴弹压在身下，手榴弹在李湘林身体刚刚压住的瞬间爆炸。
天空黄橙橙，染了太多的血，硝烟在黄橙橙里弥散，血腥味罩着这片天地。
十六
血蒙蒙的斜阳撒了一路，男人女人走在血路上，一个个走得没心没肺。梅孝先发着垂死的尖叫，这可这么好这可这么好啊！腿一软跪倒泥地，仰面惨呼，祖宗啊，奇耻大辱啊奇耻大辱啊！梅孝先涕泪横流，拍打着泥地。
众人停下脚步，瞧着，谁也不敢上前劝说，因为谁也不知道拿什么劝说，谁都没有心情劝说，他们可都是奇耻大辱的同路人。一个女人咬牙切齿地说，都是你们弄的，整天仁义道德，睁着双眼说瞎话，生生的把一个忠烈女子说成是荡妇是水性杨花，败坏了梅镇侮辱了祖宗，还赶人家走。这下好了，都是荡妇了，你们这些老爷都戴上日本人的绿帽子了，看你们今后怎么办！
一直被人抬着的梅孝先小老婆从担架上翻身下来，她现在不疯了也不半死不活了，瞪着牛眼鄙视斥责的女人，散泼地大叫，咋啦咋啦，胡咧咧啥，啥叫荡妇，老娘身子干净净，拼死保住了身子，要不老娘也不会被打成这个样子！梅孝先家女人一起帮腔，都说他们都保了清白。那个女人哈哈大笑说，好啊，别扯臊了，脱了裤子叫你们男人查验，敢吗？顿时叫骂声四起，众女扑向怒斥的女人，揪头发扯衣服扭打，混乱一团。梅孝先拿过身边一个枪兵的枪朝天开了一枪，大喝，够了，还不够现眼吗？
众女人松手垂头。小老婆气咻咻说，老爷……
闭上你的臭嘴！梅孝先将枪扔给枪兵，拍拍手，厉声道，回镇里谁也不准说说……说这个事！谁说了就沉谁的河！听到没有！众人稀稀拉拉应和。梅孝先大喝，听着，这一切都是梅思庭家那个劣畜闹的，她才是梅镇的大罪人！
小老婆说，对对，一切都是那个梅影的罪恶，她是我们梅镇的公敌是梅镇的耻辱。大家不要互相针对，梅影才是我们受苦受难的根源。
戴眼镜说，对对对，大家统一说辞，这样，我们回家就没事了。听镇长和三姨太的，记住，梅思庭他们家才是我们的公敌。
众人轰然称是。
十七
梅镇四处浓烟滚滚，火光映红了半边天，燃烧的爆炸声此起彼伏，叫骂、哭喊声震得月亮闭上眼睛。
大榆树下挤满了战战兢兢的男女老少，四外的火把不断滴着血红的泪滴，空气里蓄满了死亡的腐败。宫本的脸在火光里摇晃，血红、暴戾，狠毒地盯着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男女老少。梅孝先等乡绅在刺刀的押解下，躬身垂头站在宫本面前，乖得像三孙子。宫本上前抽出指挥刀在梅孝先脑袋上比划，梅孝先妈呀一声跪倒地上，身子像狂风中的小树叶。宫本哈哈大笑，如厉鬼啸叫，插回刀，伸出手拍拍梅孝先的脸，说你的粮食大大的，送给黄军。
梅孝先点头如捣蒜说，有有，梅某倾尽所有，亲自给黄军送去送去。
宫本指着男女老少，说，他们的全部杀掉。
梅孝先急急巴巴说，太君太君，他们都是良民，大大的良民，梅影才是反抗分子，梅影该杀，她的家人该杀！
人群里有人高喊，你放屁，梅影是好人、恩人。
好些人呼喊好人、恩人。
宫本朝天空抬抬手，一梭子子弹掠过呼喊的人群头顶，很多人趴到地面颤抖不已。
梅孝先抬头惊恐地，太太君，我我说错了？宫本抓着梅孝先衣领提溜起来，对着梅孝先的脸咬牙喷射吐沫星子说，你的良心大大的坏了，梅校长救回了你们的女人，你还要杀梅校长？
梅孝先蹬着牛卵的眼睛，他搞不懂宫本怎么替敌人说话了，惶恐地说，是是，太君说得对，梅校长是好人好人，我是忘恩负义的畜生畜生！
那你就该杀！
梅孝先惊愕，气结，扑通跪倒，爬行宫本脚下，哭诉说，太君太君，我该杀，可是我能为太君办差啊，为太君效劳啊，太君您说，我天亮保证亲自带人送粮食到太君的军营。
宫本哈哈大笑说，东西的要，人我也要。
人？梅孝先惊恐地说，太君，我保证效劳，人人人……梅孝先啰嗦着。宫本暴怒，指着众人喝道：喊，叫梅影救你们！
哦，太君，我知道了。梅孝先飞快爬起来，转过身对着众人，大喊，大家一齐喊，请梅大姑出来救我们，不然我们都没命了。快喊快喊。梅大姑，梅菩萨，梅镇父老乡亲求求您了，出来吧，您出来了，三千多条命就保住了。喊啊快喊啊！
哭喊声震天动地冲击而去：梅大姑、梅菩萨在梅镇上空旋转，死亡扑着翅膀乱闯，怪诞地扑打着群山，月亮滴下清冷的泪水，在火光里虚化。
梅影从大榆树背后走出，立即引出群呼：梅大姑！
众日本兵端枪对着梅影，如临大敌。梅影走得地动山摇，地皮嘎嘎怪叫，脸上光影奔腾，眼睛平和地盯着众人，似乎有千言万语要告诉乡亲们，却一句话没说。
学生惨呼，梅老师。一片凄惨的哭泣。
大姑，您老不该出来，留着您能给我们报仇。梅奔捂着耳朵推开人群跑出来阻拦梅影，叫两个日本兵拦住。梅奔放开捂住的手，高喊，大姑，侄儿梅奔以前错了，我不该认贼作父，我们这些人死有余辜，不值得救，你救了他们，事后会反咬一口，不值得不值得啊，我们梅家的大姑奶奶！
砰的一声，梅奔张着嘴巴固定了垂死叫喊的面容，血从子弹击中的洞里汩汩流出，仰面朝天倒下。乡场上又是一片惨呼，人们怎么也没想到猪狗不如的梅奔，在关键时候挺身而出，勇敢地死在宫本的枪下。
宫本将王八盒子插回，朝着走来的梅影虚弱地怪笑。梅影站住，从容不迫地说，宫本，放了乡亲们，我跟你走。
吆西。宫本朝身边的军官耳语。军官大喝，撤退。
鬼子兵潮水般四散，空气骤然冷却。
梅孝先等跪在地上爬不起来。乡场上哭天抹地，人们只能用这个最直接的最无奈的方式感谢救命之恩，没有谁再敢说梅影的不是。谁也没想着离开乡场，梅孝先的女人低着脑袋躲在人群缝隙里，再也不敢耍横。
人们朝着出镇的方向跪着，一双双泪眼仿佛穿越黑暗陪着他们的救命恩人，他们仅能用这种方式表达对梅影的感激、崇敬，还有哀悼。他们心里都明白，梅影一去将再也不回头了。
轰的一声，镇外闪现灿烂的红光，璀璨如节日礼花，铺天盖地照亮了山河大地。
后来人们才从惊吓得连夜逃跑的一个小汉奸嘴里得知，那晚，梅影站到落日崖的山岗上朝着梅镇凝望，宫本来拉他走，梅影乘势抓着宫本，拉响了衣服里面的炸药，不但炸死了宫本还炸死了身边四五个鬼子。说梅大姑就是我们这块土地上的神。
十八
梅镇人找来经验丰富的退休仵作，将带着梅影血衣碎片和可能的骨头残片，归拢一处放入棺材。
出殡那天阴风惨惨，日色无光。全镇男女老少凡是能走动的全体出动，四外的村镇听说了来了很多人，连闻知此事的国民政府和共产党游击队都派了好些官员代表，前来为梅影送行。附近的三十八团团长亲临，带着一个连兵力护送梅影出殡。
梅影的棺木缓行在古老的梅镇街道上，白色的人群簇拥着棺木。人们用泪水洗面，用啼血感恩，用怒火宣誓。梅影死了，尸身残破，换来三千多条生命活着；梅影倒下了，三千多条生命站起来了。
山河哭泣，群山垂首，漫空飘舞着圣洁的雪花。
遵照梅思庭意思，将女儿梅影下葬在梅镇出山口落日崖上，看着梅镇，守护亲人。
古老的梅镇涌来上万人，还有漫山遍野持续赶来的扎白戴麻的人们，青绿的山被白色覆盖。他们为不屈的精神感召，他们为受尽屈辱还守护人民的灵魂送行。据说，梅影是在突然一片血红的阳光下下葬的，棺材落土，血红突然消失，剩下的是上万人的悲痛。
方鲁挖来一颗梅影最喜欢的并蒂山百合，小心栽种到梅影坟头。山百合清雅、高贵，一尘不染，在微风中含着微笑，像一面猎猎招展的旗帜。
好些学生哭晕，好些女人哭得气息奄奄。梅思庭夫妻坚持到女儿坟头堆起，双双晕倒坟地，被人抬回。梅孝先等长跪坟头，叫方嫂、田磊抓起，怒斥。梅孝先惊颤地后退，脚下一滑，顺着落日崖缓坡滚落，摔折了腿，从此躺在家里，直到抗战胜利后在出来过一次，于终日惶恐惊惧里死去。
方鲁栽种好山百合，神情严肃地对着坟头三鞠躬，庄重地说，梅影，那天早晨在河滩上，你说你希望能跟最喜欢的人办一场醉心的婚礼，尽管这里不是河滩，也没有婚纱，但是，我知道你是最喜欢我的，我曾经那么无情地伤害你，导致你的离家出走，希望你能原谅我。希望我们能在九泉之下举办那场醉心的婚礼。
啪的一声爆响，子弹划裂天幕，拖出悠长的尾音。方鲁的手枪抵着太阳穴，在众人目瞪口呆里徐徐倒下，脸上含着微笑房建辉
一
梅镇像头温顺的卧牛，静静地卧在群山怀抱中，浑身上下披绿裹青。麻石板街道被夜露洗得水滋滋亮汪汪，两边排列的早点铺炉火烘热了空气，唤醒了梅镇的早晨。
早起讨生活的人们用身体挖走挡住他们前行的浓雾，又在身后旋转出一朵朵雪莲花，诱人的吆喝声在初日的抬爱里温暖地舒展。镇中有一块不大不小的很有来头的乡场，偏后矗立一颗似乎和古镇同龄的老榆树，巨大的冠盖庇护了乡场，清朝那会用作贴告示和砍头的去处，后来延续了贴告示的传统，免除了杀人的功能，代之为开大会的聚集地，对面是绿茵拱卫的镇公所。挨着镇公所是一座拱背吊满青苔的小桥，清幽的河水绕一个弯划过新开的小学堂，甩向深山的怀抱。
阳光赶起群山的青翠倒立河水里，几只大白鹅嘎嘎叫着踏波掠浪，脚掌下快速开放一串青亮的水花，掩翅在两只翠羽鲜亮的鸭子身后。鸭子丝毫不以为意，专心埋头对着一丛银红色水中根须一通咕咕噜噜，搜食隐藏在根须间的美餐。河水绿茵茵地微笑，洁白的山百合不辞肥瘦地打扮着河滩，卵石在阳光下闪着温润的光泽。
年轻的梅影和方鲁并肩拥着温情漫步河滩鹅卵石，面对此情此景，他们很容易走出一个婚姻的完美。梅影抬手将一绺微风抓下的鬓发掖进眼镜腿里夹住，微笑牵着山光水色，她接受刚刚回国的洋博士方鲁之约，来到清晨的河滩，方鲁说要商量他们的终身大事，定下了他要立马返回重庆就任，抗战时期时间不等人。尽管他们来此目的明确，却谁也没有说正事，脚步徜徉在山水的舒美中，都不想破坏宁静、和平、阳光送暖的早晨。
梅影弯腰折了一支并蒂山百合，嗅着欣赏着，转向白西装白礼帽斜纹紫红领带的方鲁，送出绿茵茵的微笑说，看出什么了？方鲁从绅士的微笑里探出思想，费力地解读山百合，说她是白色的新鲜的。梅影说对也不对，你这个留法博士难道就学会这点浪漫？方鲁笑出不好意思说，我是学习军事的不是去进口他们的浪漫。那你说，我洗耳恭听。梅影笑了，笑碎了一河水，河水亮银子那样怂恿铺排。梅影收住笑说，你就没看出圣洁、高贵、顽强。方鲁哦了一声，像个开蒙的童子，说，那梅校长梅老师能不能为方某启蒙一二。梅影夹夹灵动的眼皮，微笑从嘴角滚落，说你没看出她们在任何地方任何环境里都能生长？河滩上山岗上到处都是她们的家她们的亲人。我是老师，我说一，你去反二反三吧。
方鲁微笑着推推鼻梁上的眼镜，说看来我这个洋博士要好好地解决水土不服了。方鲁起大早来河滩上可不是为了增长学问，他要在感情的热锅里炒出关于他们俩的未来幸福，这也是他在重庆的民国政府报道后就马不停蹄赶回来的原因，希望把小时候方梅两家定下的娃娃亲落到实处。梅影可是留过日本的学生，热心于教育，故而坚辞省府邀请回乡办了小学堂。方鲁不仅要摘婚姻的果实，还要设法打通梅影的思想和他一道去重庆。梅影不和方鲁讨论去重庆的事，指点山水树木花草说事，这里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情意满满。方鲁努力保持绅士风度，希望自己的热乎融化梅影的小心态，绅士地吸收梅影的芳心。梅影学生头上一缕头发再次调皮地滑落，只得重新将她们按捺进本该的座位里，嘴角掀开胜利的微笑，目光里绿意翻涌。方鲁有些急躁了，很想说出自己的大道理，看到梅影走在诗意的微笑里，只好在心里缓释急躁。梅影继续踏着小碎步，走出了温良恭俭让，好像忘记了让方鲁举一反二反三。
山亲爱地拥抱河水，舒展出一副宽大的绿色风景画，一两条小鱼跃出水面，似乎在向鹅们鸭们叫阵，远处几个牧童弃了牛儿不顾，尽情在沙滩上追逐、嬉戏，欢笑声撞进白云的怀抱。
梅影抬起笑意温和的脸庞，目光在画卷上移动，突然打向远处的追逐，把笑洒到他们的欢笑里，扫一眼急迫期待的方鲁，说，方大博士我是个小女子，只喜欢家乡的山水，希望生活在青山绿水的平静里，远离山外的炮火连天。
方鲁推推鼻梁上的眼镜，耐着性子问，难道一个留日学生就没有自己的理想，过着随遇而安的古老日子，这还是新女性吗？山外的炮弹迟早要落到山里，那时候你还能这么恬静、悠然？
梅影站住，瞧着倒映在河水里的蓝天说，理想，呵呵，谁没有理想，我的两个理想之一就是办好镇上新开的小学堂，听到孩子们朗朗的读书声就是天下最美的事，他们长大了会走出大山，去……梅影截断话语，弯腰捡起一块卵石砸进镜子般的河水，河水敞开了一朵喇叭花，飞溅的水珠落下重新砸开了一圈小喇叭花，清亮地笑出满河的畅快，河水的笑音在水面游行、飞越，连接青山扑向蓝天。
方鲁背对着河水挡住梅影的视线，坏笑着逼问梅影第二个理想是什么。梅影笑而不语，再次拾起一块扁平的卵石准备撒手河面，方鲁张开双手不让梅影投掷，说，有理想是好事，难道还怕说出来。梅影丢下卵石，拍拍手掌，目光越过方鲁头顶，投向远山的清越，迷蒙了双眼梦幻似的说，我希望在这里在一个宁静的下午，和我所喜爱的男子举行一场醉心的婚礼。
啪，方鲁拍手掌激发出温暖的脆响，说，那最好，别开生面别开生面，肯定终生不忘！我们俩在这一点上终于找到共同点了，太好了！
啪——勾——突兀、惊颤，拖着尖锐的啸叫撕裂群山的静谧，那是死神传送的请帖。方鲁和梅影终止了调蜜，目光打向声音发出处，那是牛头方向，那里连接山外的道路，火药爆发出强劲，推送子弹划破蓝天。方鲁惊呼，三八大盖，日本人来了！
枪声接二连三下着狗崽子，牛头那边呼喝声直冲云霄，惊恐的绝望的呼叫震动群山，整过镇子跟着震颤、慌乱。梅影急切地说，方鲁，我要去学校。不等方鲁回应，撒腿跑向能看到青绿覆盖下的部分白墙黛瓦。
“鬼子来了！”成为梅镇这个早晨永久的惊恐。
方鲁大喊，梅影，回来，日本人马上就到了，赶快往山里跑！
梅影裙裾翻飞，像一朵速开的蓝色山百合，像一面烈烈招展的旗帜，摇摇送来你走吧，那里有我的学生还有同事！梅影跑得飞快，和刚才判若两人，她在和死亡争抢时间。
进镇子的麻石街上男窜女叫，街面横躺着白的绿的红的各色吃的用的，还有躺在炸坑旁边血呼啦叽的尸体，硝烟弥漫。窝在店铺石阶台上女尸流着最后的血，烧饼摊子倒地旁边的店铺燃烧着大火，黑烟翻滚，冲天而起。啪勾不停，每啪勾一声，准有一个活生生的生命倒下。街口冲进来一群端着长枪戴着黄色招魂耳帖的嗷嗷怪叫的两条腿畜生，枪口冒着硝烟，刺刀上滴着殷红的血，他们见人就杀见东西就抢。两个黄衣畜生抬着一个拼命挣扎尖叫的妇女往门里窜，嘴里胡乱地大笑怪叫，一个鬼子兵枪刺上挑着一个四肢在空气里徒劳乱舞的婴儿，高声大笑大叫，几个围观的日本兵跟着胡叫怪笑。
大火四起，浓烟覆盖，叫声哭声和残忍的笑叫声构筑了梅镇灾难的全景图。
梅镇似乎醒在睡梦里，醒在枪炮的教训里。善良的人们似乎没来得及看清对方，就消失在子弹的扑击中。
这天，永远定格在公元1939年5月6日，湘西一个古镇的早晨。
青山绿水不再静谧优美，和平的阳光再也照不进古老的梅镇。
二
习惯生活在安步当车的千年古老里的山民百姓何曾遭受如此劫难，大部分人纷纷逃亡深山之中，暂时没有逃走的没头苍蝇样乱窜乱撞，烧香拜佛的人不在少处，佛祖非常吝啬他的无边佛法。
学校里早已乱成一锅粥，狼奔豕突，惊恐的哭喊声代替了朗朗的读书声。枪声咋起时，几个男女老师正带着学生准备排练梅影编写的抗日剧《血色》。初闻枪声，一个男老师还开玩笑说，这可是绝好的背景声响。随着更多的枪声还有炮声传来，玩笑声熄灭，惊恐挂到每个师生脸上。枪炮声下的惊叫、镇民的拼死逃跑给他们上了一节惊心动魄亡国课，慌乱哭喊改变了校园。院中竹林边，好几个女生抱团哭啼，余下的学生围住老师张着惊恐、希望的眼睛。老师们没了主意，一个女老师抱住另一个女老师哭泣。有人拉开校门，众人跟着逃出，很快退了回来，个个成了惊弓之鸟，五官变形。那个带头拉开门的田磊老师，狠狠闩上门，大叫，完了，鬼子兵冲过来了，怎么办啊，赶快想法子啊。
都不许哭！梅影如天兵天将突然降临，紧急大喝，说哭喊没用，反而给鬼子指示了方向，别哭别喊，跟我来。哭喊声随着梅影的镇定降温。梅影脸色煞白，胸口剧烈起伏，她是从河滩的爱情温柔地直接冲进可能随时丧命的火坑里，她要挽救她的学生。她的话镇住现场，绝望中的师生像找到生的寄托。梅影指挥老师们带着学生往学校后山跑，她断后，为师生的脱离拖延时间。田磊要和梅影留下来拖延时间，梅影厉声说，保护学生是你最大责任，不要叫我担心。田磊流下眼泪说，是，校长，我拼了命也要送他们走，你你也要……
别婆婆妈妈的，还是男子汉吗，快走！梅影柳眉倒竖，平时的循循善诱、温和的梅影不见了。门外叽里咕噜大叫，砸门声此起彼伏，门板嗦嗦颤抖。梅影上前一把推走田磊，大吼，记住，保护学生是当老师的责任！田磊抹了把眼睛，扛起一个吓晕的女生窜出后门。
梅影站立院中，整理了一下衣服，严肃地盯着被暴力摧残的门板，镇定得像一座巨石。门板哗啦一声向门内倒下，一群凶残的日本兵端着枪冲进来围住梅影。梅影在日本兵冲进来的瞬间身子哆嗦一下，随后稳住，迎着快要刺到脸上的刺刀丝毫不退缩。残暴的鬼子兵歇斯底里，抽回枪，准备将刺刀刺进梅影胸膛，被一个挎着腰刀的军官制止、训斥。鬼子兵收回枪，哈依一声退到一边侍立。军官朝围着的鬼子兵挥挥手，鬼子兵收枪撤围。军官上前用半生不熟的中国话说，你的梅校长？梅影急速打量军官，大义凛然道，是，本校不欢迎你们，请你们立即出去。军官嘿嘿笑说，我们是来帮助你们建立王道乐土，是朋友是客人，留学大日本帝国的梅校长难道没学到一点点礼貌。梅影冷笑，说有端着枪闯进来的客人吗，拿着刺刀威胁主人这还是朋友吗，这就是你们要建立的王道乐土？军官尴尬，脸色血红，尴尬地笑，说，我们不讨论这些，你的老同学在等着，我们是奉命邀请。请！梅影看一眼学校，平静地说，带路。
粗大的大榆树干上绑了七八个壮汉，鬼子兵端枪警戒。乡场上站着一两百哭哭啼啼男女老幼，鬼子兵用刺刀围住，四外高处架起几挺歪把子，虎视眈眈。树旁石凳子上坐着一个中佐鬼子军官，指挥刀立在岔开的两腿之间，一双戴白手套的手按住刀柄，瞪着三角眼欣赏他营造的这幅画面，得意在他脸上流窜。身后站立两个军官，脸上凶神恶煞，侧面躬身站立一个头戴日本军帽着中式衣裤挎盒子炮的中国人，他就是镇上梅老妖的儿子梅奔，因为吃喝嫖赌叫梅老妖赶出家门的败家子，后来听说去了东瀛岛国，没想到十年后成了鬼子兵的狗。
人群后面响起一阵叫骂，人群分开。鬼子兵押着绑缚着双手的梅影进来。众人惊呼，纷纷垂下头颅。田磊和几个男女学生随后押到。
梅影走得大义凛然。押解的军官跑到中佐面前讨好地报告一番，中佐放出微笑站起来走到梅影跟前，说，梅影小姐，没想到在这里见到老同学，难得难得。对不起，都是手下鲁莽，怎么能这么虐待老同学呢。伸手要替梅影解开绳索。梅影沉静地说，不必，这里只有中国人和日本人，没有其他的。中佐诞着脸皮呵呵笑说，误会误会了，我们是来大东亚共荣，建立王道乐土。梅影冷笑，目视现场，说，宫本，这就是你们的共荣，刺刀下的共荣？看着还在冒烟、燃烧的街道和街道上的尸体冷峻地说，这就是的乐土，鲜血、尸体、燃烧的乐土？畜生也讲乐土！
“八嘎”！宫本身边站立的军官狠狠打了梅影一耳光叫骂。宫本抬手制止，脸像个皮蛋，嘿嘿冷笑，指指大树，指指现场的人群，说，我今天只想和老同学畅叙同学之谊，没想到老同学如此不给面子，我是个说话算数的人，这些人是死是活都在老同学你的一念之间。如果答应和我回兵营，这些人马上自由。宫本抬手一招，身后躬身站立的梅奔扯着嗓子对众人道：宫本太君说了，这次来是诚心邀请梅影小姐去军营一叙，商谈建立大东亚共荣事宜，造成现在的不愉快都是不理解造成的，只要梅影小姐，不对，应该是梅影校长，梅校长要是过去商谈，你们不仅不会死而且还能好好地活着，等梅校长和宫本太君商谈好了，我们就是一家人了，你们可都要感谢梅校长啊！
人群里戴着瓜皮帽弓着细腰留着山羊胡子的镇长梅孝先扯着公鸭嗓子大叫，梅大姑，您就答应了吧，您答应了就是我们梅镇的活菩萨，观世音在世啊！好些人跟着附和，喊道，活菩萨啊，答应了吧。梅奔大喊，对，梅校长就是观世音菩萨，她答应了，你们就活了，能过好日子了！
凭什么叫一个姑娘担负这个天大的重责，你们你们还有人性吗？田磊怒声大喝。一个鬼子兵上前打到田磊，几个学生惊呼，护住田磊。中年妇女方嫂大喝，田老师说得对，我们这些人的生死怎么能搁在梅校长一个女子身上，你们这不是帮着鬼子逼梅校长吗？你们你们，还是人吗？镇长身边几个女人上前按住方嫂，一个三十几岁妖娆的女人用帕子塞住方嫂的嘴，阴沉地威胁说，方嫂，你还要不要你的烧饼铺子了。被堵住嘴巴又被人摁住的方嫂挣扎，呜呜地说不出话。
宫本看着现场嘿嘿冷笑。梅影怒喝，宫本，你还有人性吗？
宫本哈哈笑，说，我从来不强人所难，至于人性嘛，那是战争的人性。回头对围着那几个捆绑大汉的士兵挥挥手。啪的一声，一个大汉死在鬼子兵的子弹里。现场大乱，哭喊嚎叫。鬼子兵一阵紧急拉枪栓声。梅奔大喊，肃静肃静，难道你们真要惹怒黄军，统统给黄军做活靶子吗？梅孝先大喝，安静安静，不要惹怒太君！
梅影胸口起伏，脸色血红，对着宫本大喝，宫本，你要是一个军人，冲着我来，给我一颗子弹！
宫本哈哈笑，说，这可是你说的。
校长！学生惊呼。
啪的一声，又一个大汉垂下脑袋，血从胸口汩汩流出，宫本击毙的。全场死寂，睁大了眼睛盯着，惊愕、悲愤。
畜生！梅影怒骂。
梅孝先大呼，大姑，您不能再激怒太君了。求求您了，梅家姑太太！
姑太太，求求您了。梅孝先身边的几个女人齐声呼喊。
梅影盯着她们，激怒道，你们你们。梅影不知道说什么好。
宫本重新走到梅影身边皮笑肉不笑地问，怎么样，老同学，还是不愿意？梅影不愿意和宫本多说一句话，后背对着宫本。宫本盯着梅影的后背恼怒，转头对身边军官耳语。军官招来两个鬼子兵耳语。两个鬼子兵狂笑，放下枪，脱光了上衣。众人看着胆颤心惊，女学生和姑娘们或扭头不敢看或闭上双眼，呼吸凝重，空气仿佛在剧烈燃烧。鬼子兵脱得只剩下一条裤衩，推开前面的男人，一人一个抓出来两个十几岁的少女。少女大哭大叫，众人激动惊呼，想上前救护。鬼子军官对天鸣枪，众人惊恐后退。两个鬼子兵将少女带到大树下，在众目睽睽中按倒她们，骑上怪笑怪叫。
住手！梅影冲着宫本大喝。全场死了般，目光全部集中到梅影和宫本身上。宫本诡秘地笑。梅影决死地说，放开她们，我跟你走！
宫本嘎嘎怪笑，对大树下挥挥手，拍手说，早说，这一切都不会发生，请！
梅影转过身深情巡视在场的梅镇人，目光所到之处响起一片哀嚎，人们多么无奈多么可伶。梅影目光落到学生脸上。学生哭喊道，梅老师，您不能去！梅影闭上双眼，两滴泪水从眼角滚落。
梅影走了，走在一群蝗虫的队伍里，走在阳光惨淡里，走在满街尸体和烟熏火燎里。
三
日本兵满载着战利品撤走了，后面的一群兵还烧了几家房子，在狂笑里踏着梅镇人血迹走的。
梅孝先和他身边的几个女人兔子样窜回去，乡绅们看一眼大树摇摇头走开。乡场上人群哭哭啼啼扶老携幼散去。留下的是那些死了人的苦主和被绑着的家人，方嫂和田磊，还有哭泣的学生们。方鲁冲进现场目睹悲惨，看着参天大树，目光在燃烧，双手举过头顶嚎叫。
镇公所里斑斑驳驳，像个垂死的老人，阴气裹着发霉的空气，播弄死亡味道。梅孝先坐在太师椅里和众乡绅喝着茶商谈事情，好像根本没发生过灾难性事件，两个儿媳一个女儿和一个小老婆妖妖娆娆围拱着有说有笑。小老婆嗲着嗓子说，早知道黄军动用这么大阵仗只是为了一个梅影，还不如早点绑了送过去，免得全镇鸡犬不宁。女儿说，是啊，我瞧着就不舒服，一个女子不在家学女红，办什么新式学堂，镇上好像就她一个能人，这下好了，伤风败俗了吧，自找的。小老婆笑得热气噗噗，说，这下好了，梅思庭那个老东西攀上日本女婿了。大儿媳笑着说，三娘，说错了，那是日本人大公众的女婿呢，那可是一个兵营呢。
喝茶的乡绅有人摇头，有人放下茶杯脸色难看。
够了，都给老子滚，我们说正事。梅孝先听到她们说得不像话，看到乡绅们不满，只得赶她们走。
小老婆扭着水蛇腰不屑地说，媳妇们，跟小妈走，切，就这点能耐。梅孝先摔了茶碗，碎了的瓷片翻着筋斗飞溅，落出一片细碎的闪耀，眼睛瞪圆像要吃人。众人大惊。众女人这才悻悻地扭着屁股走进耳门。
抱着水烟袋乡绅问，要是梅思庭回来追问，我们怎么说？他们家可是有十几条枪。众乡绅附和，惶恐不安。梅孝先拍了桌子，拉着公鸭嗓子说，追问，追问啥，有本事到日本人哪里追问去，今儿这场大灾，根子都在他梅思庭身上，他要不把那丫头送到东洋上学，能认得那个叫宫本的吗？要不是跟宫本勾勾搭搭，他能带着兵来祸害咱们？众乡绅惊愕，张着嘴巴说不出话，目光可怜又可嫌地盯着梅孝先。靠梅孝先身边坐着的戴一副黑框眼镜的刀削脸连忙笑着说，梅翁目光如炬，看得透彻深远，归根结底还是他梅思庭种下的劣根，门风不正，怨谁！
乡绅们有叹息的有附和的，一场邪恶的闹剧在笼子里躁动。
方鲁气冲冲走进公堂，指着众人大怒说，你们你们可都是梅镇的头脑，出了这么大祸事死了那么多人，现在梅影为了保全你们被抓进日本兵营，你们居然还坐在这里喝茶说笑，你们喝下的可是他人的血泪，肠子不烂吗，还笑得出来！
戴眼镜的站起来愠怒，说你可是方家大公子还是留过洋的博士，怎么可以如此咆哮公堂？圣贤之书读到狗肚子里了！
去你妈的圣贤之书，圣贤之书教你见死不救，教你们把一个镇的安危推给一个弱女子！方鲁毫不退让大骂。啪，梅孝先拍桌子咆哮，这里是镇公所，不是你撒野的地方。方鲁盯着梅孝先，眼睛里充血，步步紧逼，咬牙说，哦，镇公所啊，死人了管不管，弱女子被抓了管不管，梅影把自己交出去了，就是为了换得你这样蛇蝎心肠的人活着，太不值得了！梅孝先双眼惊恐步步后退，脸色灰败。方鲁一把薅住梅孝先衣领，大喝，你到底救不救梅影？四个枪兵突然闯入抓住愤怒的方鲁。枪兵是戴眼镜的看到情况不妙，出门招呼进来的。见到枪兵，梅孝先活过来了，声嘶力竭道，拉出去拉出去！
方鲁挣扎着大叫，你们要还是人，要是还有一点点人性，就赶快组织人救梅影，梅影怎么说都是你们的救命恩人！
大榆树下，方嫂手里捧着写有“梅影长生”的木牌，带着学生们和田磊走近树干，把木牌恭恭敬敬放置粗大的树干下的石桌上。田磊带着学生在牌位前摆上香炉和祭品，点燃香插入香炉里。众人退后几步，方嫂双手合十跪下，田磊和学生跟着跪下。方嫂念叨着：大慈大悲的活菩萨梅影，梅大姑，您救了全镇的性命，但愿佛祖保佑您平安无事！学生哭泣，呼喊梅老师！田磊满面泪水说，梅校长，但愿您吉人自有天相，平安渡劫，我们都等着您回来呢！方嫂止不住嚎啕大哭，哭声响成一片，震撼大树，树叶似乎在嗦嗦颤抖。他们身后跪了黑压压一片男女老少，一片哭声。
青色的香烟绕护着哭喊声，震撼整过梅镇，日光惨白，流出殷红的血泪，血红蒙住了天地，风吹响了树梢，呜呜咽咽。
方鲁突然跑过来，抓起跪拜的田磊，怒喝，跟我走！
四
星星像从天幕的破洞里钻出来，繁密地滴着泪珠儿，月亮垂死地斜吊在天幕上，张着半边脸悲惨地瞧着人间。
房间里灯火迷糊一片，家具上像被涂抹了一层黏糊糊的死亡气息。梅影合目坐着，脸上全无血色，像个雕像。桌面摆放着糕点、水果，仍然保持它们的原始。门口两个背抢的日本兵锁住了梅影逃生的可能。自从离开乡场的第一步，梅影就没有打算逃跑，想着如何去死，只有死能解脱一切。一个被日本鬼子抓走的年轻女人，就是逃出去了很难消解那些怀疑的目光，如其忍受别人的怀疑活着还不如死了干净，到了如此地步再想别的那是虚幻的无益的，只能徒增心理负担。她想着如何有尊严的死去，她甚至想到被宫本五花大绑押解刑场，在枪弹的爆响后看着亲爱的蓝天微笑着倒下，倒在山百合的怀抱里，但是心里无数次想着自己的遗憾，再也没机会兑现在夏天的傍晚在美丽的河滩上和自己最爱的男人对着青山、河水还有山百合举办一场醉心的婚礼了，她只能在心里无数次设想那个热切的醉心场景。
一阵沉重的马靴敲击木质楼梯声强烈抬升，楼梯在强暴踢打下哼哼唧唧，像个濒死的病人。梅影呼吸了最后一口人间的空气，等待终极降临。上楼的是宫本，暴虐的马靴声就是宫本残暴的释放，宫本上次在这里带着暴怒离开，留给梅影一个最后的考虑。宫本的马靴踩着中国人的苦难和鲜血跨进房门，随手关闭了它，房间构成一个密闭的恐惧，空气瞬时坚硬。梅影继续保持死亡状态，灵魂似乎脱离身体飞升，在看不见的空中盘旋。宫本这次没有对梅影歇斯底里，马靴踏得轻柔，嘴角似乎挤出微笑，从木质化的空气里迅速传导给梅影耳朵。啪挲，像是一叠轻飘的纸片打击桌面，拍出来的风撞击梅影胸口，血液在血管里四处奔突，血管飘摇着随时爆裂。梅影咬着牙，忍受剧痛，脸色血红。
看看吧，他们都是你的亲人。宫本轻描淡写地笑了，那是吃人后张着血红的口说的，血腥扑鼻。梅影似乎嗅到亲人的熟悉，眼皮跳动，还是开启了眼睛，桌面散落着爸爸妈妈和七岁小弟的照片，这是宫本的恶毒和无人性，用家人来威逼。梅影感到自己像个大海中在狂风暴雨下摇曳的小船，气息悠悠地问，你把他们怎么了？
宫本诡秘地笑，笑声如瓦楞刮着梅影的耳朵、心，痛苦地滴着血。她知道人跟魔鬼无法交流，魔鬼嘴里永远吐不出莲花，问也是白问，合上眼睛在心里为爹妈小弟祈祷。又是啪的一声，一叠照片摔到桌面，阴冷地说，看看吧，他们可都是你的好学生。
你，猪狗不如，畜生！梅影爆出粗口，那是怒急恐惧至极的真实。宫本再次呵呵笑，说如果你好好活着，他们一根头发都不会少。怎么样，条件优厚吧。
无耻！梅影不再冷静了，她知道对面这个冷酷的魔鬼说到做到，只恨自己手里没有枪，怒气、戾气、伤心、悲痛涌上心头，堵塞了大脑，阻断了意识。
夜空泡在垂死里，半个月亮迷迷糊糊像在流泪，草丛里虫子低低地哀鸣，大地和天空在黑暗里颠倒。房间里灯光哀伤地探出窗口，又无力地下垂，跌落濡湿里。宫本那野兽的狰狞割碎了一片片花朵，旋转着飘落死亡的深渊。
骤然的枪声打破了魔鬼的舞会，枪声一声紧似一声，如一只只铁拳砸中魔鬼的头颅。楼门大开，宫本被灯光涂抹成黑炭，慌乱地冲出门，快速扣着衣扣，急问卫兵，哪里打枪？
卫兵指着一个方向说，好像是司令部那里。
枪声、火光编织了魔鬼的死亡链条，大地在颤抖摇晃。
五
城门外的小山岗像一条巨龙静静地卧着，方鲁和田磊等人拿着枪趴在山岗的树林里密切注视城门口。田磊低声问，这行吗？方鲁指指绑在身后树干上穿着和服的日本女人说，有她在，量他宫本没那个胆子，她可是宫本顶头上司的老婆。田磊还是不放心说，万一…
没什么万一。方鲁斩钉截铁道，一会交换后，你们几个不要管我，带着梅影从我们预定好的路线撤离。不用担心我，我可是学军事出身的，你们走得越远我越安全。
说话间，城门楼上火把大亮，烧红了半边天，鬼子兵如临大敌。梅奔的声音遥遥传来，对面的好汉听着，黄军答应你们交换人质，但是你们要确保人质安全，否则梅镇鸡犬不留，石头过刀草木过火！
田磊小声骂道，这个认贼作父的败类！方鲁指指日本女人，顾不上搭理田磊，高喊，你们不要心存侥幸，不要动歪脑筋，我们既然敢来，就有了万全的准备，告诉你们一个消息，不仅城外做好准备，在你们城内若干个要害部门也安放了炸弹，一旦你们打歪主意，城内马上爆炸四起火光冲天！
好，黄军答应你们。这就下去交换人质。
田磊有点发抖。方鲁厉声说，有点中国人骨气好不好，刚才你不是挺有骨气的吗，你没瞧见他们也害怕吗？按照计划行事。方鲁掏出毛巾塞住女人嘴巴，解开绳索，逼着跟自己走。
双方在城外抵近山岗地空地上对峙，火把照耀得如同白昼。大队的日本兵燕翅排开，抢上刺刀寒光闪烁。方鲁让对方士兵退到城门口，否则不交换。宫本只好照做，叫人带出批头散发衣衫不整被堵住嘴巴的梅影上前。
梅奔说黄军是讲信用的，请把夫人放过来。方鲁朝后面挥手，田磊等三人押着日本女人来到身边。方鲁说，看清楚了吗？要不梅奔你过来瞧瞧。梅奔低声告诉宫本，宫本挥手。梅奔胆颤心惊地走过来，仔细打量，回头说，太君，确实是司令夫人。
宫本要同时放人，方鲁不答应，说自己可以站在这里陪着，你们先放人，等我们的人安全了再放。宫本不同意。方鲁用驳壳枪顶着日本女人后脑，女人呜呜大叫。方鲁说，你们人多，有机枪有摩托车，只有我认为我们的人安全了才会放人，千万不要动歪心思。宫本犹豫，梅奔跑回去一阵耳语，宫本不得不下令放梅影。
梅影被绑着双手，走过宫本身边，突然一头撞向宫本，宫本连连后退，还是倒下。谁也没料到梅影不顾性命撞宫本，双方似乎一触即发。梅影要用这个方式激怒宫本杀了自己。宫本爬起来，暴怒，抽出刀要劈了梅影。梅影迎着刀再次冲击。
住手，敢动，立马毙了她！方鲁声嘶力竭道。
六
路上，梅影像个垂死的人，不说一句话，低着脑袋东倒西歪地走着。方鲁想搀扶，梅影尖利地叫道，别碰我！方鲁缩回手，万分惊恐地问，他们他们没把你怎么了吧？梅影不理会，疯了般跑去。
天，亮在满目疮痍里，青烟从废墟里袅袅升起，绕着群山的呜咽。镇口路边的落日崖上皤帆飘飘，纸钱当空，悲伤、凄凉的哭喊声萦绕着坟地，乌鸦盘旋着呱呱怪叫。
几株洁白的山百合，在微风的摇摆里流着泪水。
梅家大门紧闭，没有了往日的枪兵站岗，只有两只石狮子张着空洞的嘴巴无目的地悬望。
门前路上聚集了三三两两的男女，有意无意地瞧着紧闭的大门。梅孝先家的女人在小老婆率领下站到对面，向梅家大门指指点点，肆意嬉笑，招引了一大堆男男女女。听了她们的蛊惑，有人不相信，有人摇头叹息走开，有人随着她们的污蔑兴风作浪，责骂梅思庭门风败坏，表面道貌岸然背地里男盗女娼，将日本人祸害梅镇的责任全部推倒梅家头上，骂梅影臭不要脸，水性杨花，送给一个军营的日本兵用。骂得正起劲的时候，方鲁和田磊他们突然赶到。方鲁责骂他们没良心，说要不是梅影挺身而出那两个姑娘还能保得住清白？接下来还不知道要死多少人有多少妇女被糟蹋。指着梅孝先小老婆和闺女厉声道，要不是梅影挡着，说不定下一个就轮到你们！你们良心叫狗啃了叫猪吃了！方鲁满脸飞红，像一团燃烧的火焰，眼睛奓着，仿佛要吃人。田磊愤怒地说，就没见过你们这样的，真该叫日本兵抓了你们，梅校长为了谁？没有梅校长你们能站在这里说风凉话、侮辱人！
那些跟风的男女低下头，纷纷溜走。梅孝先小老婆和闺女想争辩，看到方鲁变了形的脸，扭屁股逃跑，边走嘴巴还不干不净地道，方家少爷，那可是一个叫猪拱了的烂白菜，你还好这一口。方鲁大怒，要追上去。田磊等强行拉住。田磊说，方博士好男不跟她们这些破烂斗。方鲁垂下胳膊，狠狠地吐口吐沫说，没想到不仅愚昧还是这等侮辱糟蹋人，简直猪狗不如，怎么能叫这样的人生存在这个世界上！
梅家院子空无一人，树叶挂着脑袋，花草抱紧了身子畏缩在阴惨惨的光线里。方鲁等直驱上房，厅堂里空无一人，后面隐隐传来低低的哭泣声，连带着空气叹息。方鲁连叫了几声梅伯父，好大一会儿，梅思庭才在丫头的搀扶下出现，一夜间乌黑的头发披上一层霜，脸像被水泡过的惨白肿胀，目光暗淡不看任何人，坐到太师椅子里似乎对着空气说，来了。方鲁赶紧近前，小心地说，来了，伯父。梅影还好吗，我想给她散散心。梅思庭合上双眼，悠悠地说，她她恐怕没有那个心事了。
怎么了，伯父？方鲁惊愕地问，不敢相信。顽固地说，我知道梅影一定受苦了，心情肯定不好，我还是想当面劝说，事情过去了，就当一阵风刮过去，没什么的，只要天没塌下来就好。梅思庭睁开眼睛，盯着诚意满满的方鲁说，你，真的这么想？
是，伯父，我想现在就见到梅影。梅思庭合上眼睛，搭在椅背上的手轻挥。丫头说，方少爷，我带你过去。
梅影躺在床上，双眼瞪着，好像僵死了。方鲁等梅伯母和丫头离开后，扑到梅影床边急切地说，影，到底怎么了，你要这样折磨自己。眼泪顺着腮流下，目光追着梅影惨白的脸。梅影不说一句话，就是一个活死人。方鲁愈发揪心，说，影，就是有天大的事我们俩个扛总比你一个人闷在心里好，你可是新女性啊，怎么这么想不开。梅影突然大笑，凄厉的声音刀子般扎进方鲁的心窝，血啪嗒啪嗒滴落。方鲁忍着痛苦说，影，别这样，我们可是要在河滩上举办美好婚礼的。梅影笑声骤停，双眼紧闭，眼角慢慢溢出两颗泪珠。方鲁急得在房间里转圈，像个斩掉头颅垂死挣扎的公鸡。
你，走吧，我已经是一个不干净的女人。梅影嘴巴丝毫没动，声音似乎是从地狱里冒上来的，阴冷、坚硬，房间随着这句话翻转。方鲁双眼圆瞪，全身颤栗，突然抱着脑袋嚎叫，发疯地奔出房间跑出梅家。
路上，人们听不清方鲁在叫喊什么，为何如此，只道他疯了。方鲁没头苍蝇样跑回家，气喘吁吁，紧急跪在父母面前连磕三个头，说，父亲母亲，恕孩儿不孝，我走了。老两口惊问去哪儿。母亲说，梅家的婚事怎么办？方鲁起身赤手空拳地雄赳赳走出，撂下一句话说，爱咋办咋办。说完，人已经在门外。老两口惊愕地看着空洞的门，僵在当地。母亲突然高声喊道，不带行李啊！
七
梅影闺房，灯黄光惨，浓重的悲哀装满了每一个空隙。母亲和弟弟守在梅影床边，像守着一个濒临死亡的人。阴风在房间里四下游走，似乎是阎王提前派鬼使来下通知。门哐当一声被推开，屋里人吓了一跳。梅思庭大步闯入。梅母哭泣道，老爷，这样下去可怎么好哇。梅思庭大怒，说，死了算了，梅家担不起这个污名！
什么！梅母惊叫说，她好歹是我们的女儿，外头叫鬼子欺负了，家里你还说这个话，你你这是在逼命吗！梅思庭喝道，妇人之见，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我梅家在镇上住了十几代，从来没有过……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梅影突然坐起来，双眼亮闪闪盯着父母，赤脚下床跪倒父母面前磕头，说女儿还二老养育之恩，从此刻起我不再是梅家女儿！说着，赤脚跑出。
母亲大哭，呼喊，影儿啊妈的心头肉啊，不要走哇。
弟弟惨呼，姐姐，不要走啊！
泪水漫出梅思庭抬着的眼眶，爬上脸，任其滴落。两手一边一个拉住夫人和儿子，厉声说，叫她走！
八
神经高度麻木的梅镇人半死不活地过着他们的日子，像悠悠的河水那样无声无息，唯有方鲁的出走和梅影的逃离重新牵动人们麻木的神经。一些人为方鲁抱屈，更多的人感叹梅影。人们心里都明白是梅影救了梅镇的人，保全那些女人的贞洁，可是又不能公开原谅梅影的失节，还是失节于日本鬼子。田磊、方嫂他们到处替梅影更名，可是没人敢当面赞同，一些好心人只有在夜幕掩护下去大榆树下，对存留着的梅影牌位烧香、拜谒。他们把梅影当成拯救他们的恩人、活菩萨。慢慢地祭拜的人多起来，大榆树下香火比山上仁义庙里的香火还旺盛，关二爷要是有知一定伤心落泪。人们在香烟缭绕里祷告梅影平安无事，在他们心里梅影就是他们的保护神。
香火照亮了人们心头的黑暗，却照不亮梅孝先他们那般人的心里阴暗。
梅孝先在小老婆等女人怂恿下特地召开乡绅会议，议题只有一个，定性梅影是严重失节，辱没梅镇和先人，还严重侮辱了中国人的尊严，派生出两个决定，驱逐梅思庭家出梅镇，不准人祭拜梅影。
梅思庭怎么也没想到，梅家十几代人辛苦攒下的基业毁在梅影手里，通知下达后，没有一句辩解，拖家带口三四十人被枪兵押着离开梅镇。一路上愁云惨淡，人们用眼泪为他们送行。那两个保全贞洁和被救下男人的家庭全体出动，不管梅孝先的什么禁令，带着好吃的哭喊着堵住大路，挡住梅家人，公开在道路上摆上香案祭拜心中的活菩萨梅影。跟来的全体师生哭祭，哭声震撼整过梅镇，哭倒了一大片男女和学生，也引来了更多平日不敢公开自己良心的人，还惊动了附近的山民。他们不辞路远，纷纷赶来祭拜女菩萨。
来祭拜梅影的山民络绎不绝，越来越多，气得梅孝先等人只敢龟缩在镇公所骂娘。
不知是谁喊了一句，梅老先生一家不该走，我们找梅孝先理论去。众人纷纷应和，簇拥着梅家人赶往镇公所。梅孝先何曾见过如此阵仗，绕他们怎么威吓、叫骂，没人理睬。梅孝先叫枪兵抓人，没有一个枪兵愿意出手，反倒是梅孝先被田磊等人抓住，逼梅孝先取消禁令。田磊说，你个黑白不分的老东西，如果你胆敢再如此，老子和你一道跳日落崖，敢不敢！有人干脆说，别跟老狗日的废话，他听不懂人话，干脆给他一粒枪子算了。
梅孝先在群情汹汹下被迫宣布取消驱逐令，保留大榆树下的供奉，派人寻找梅影。
九
山路尽头是一座古砖墙圈着悠久的县城，历经无数风雨的民居不堪重负地苟延着，街面冷冷清清，行人稀少，乞丐特别多，十个人里至少有一个是乞丐。这天，街上多了一个披头散发衣衫破烂的乞丐，脚上的污泥里掺着血污，走一步，青石板上落下一道血脚印，借着手里的树棍支持行走。准备驱逐的乞丐们瞧着血脚印，摇头叹息，无意中看到这个新来的腰间别着两把柳叶刀，更加不敢接近，只好用目光追随。乞丐一路艰难地走向军营，面向军营站了一会，躺倒军营对面的岔路口墙根睡觉大觉，眯缝的眼睛射出寒光，刺向军营门口。
远处的旮旯缝里，好几个乞丐盯着。
日头白花花地下着火，狗蛰伏阴凉之地伸出舌头嚯嚯地排热，乞丐一动不动躺在能烤熟麦饼的墙根，像条抽了脊梁的死狗。房顶上瓦面仿佛过了火，白气滋滋地升腾，空气里飘着焦糊味。军营门口有几次日本兵进出，每次进出，乞丐都放大了眯缝的眼皮。一个拉长的影子靠近乞丐，带来不断增强的喘息声。乞丐掉过手里的树棍，指着逼近的影子，影子不再逼近，声音嫩嫩地说，七爷让我们送水、吃的。乞丐收回树棍，影子缩短，递过来一只大饼一个豁口陶碗，碗里波光潋滟。乞丐夺过碗，把水倒进喉咙里，抓过大饼大口撕扯咀嚼。贴着乞丐耳朵再次爬过来带着奶味的童音，七爷说了，你一个人等于送死，我们在关二爷庙。乞丐停止咀嚼，脖子似乎僵硬，扭头看时，影子早已消失。
日光把墙面压缩为一块巨大的黑影，劈头盖脑蒙住墙根，也蒙住仿佛死了乞丐。黑影伸展到半个街面时候，军营门口响起叽里咕噜的疯狂，两个鬼子军官兴奋地冲着大门而来，梅奔矮了一节放着谄笑随在一个芦柴棒子日本军官身侧，嘴里放着叽里咕噜的马屁。乞丐身子一点一点离开了靠着的墙根，手伸向腰间插着的柳叶刀柄。芦柴棒子正是宫本，距离乞丐四十几步路，快要进入柳叶刀有效击发距离内。乞丐的手把住刀柄，下一秒就是抽刀击发了，抽刀的手腕却叫另一只铁钳子的手抓住，乞丐的手在铁钳子的钳制下像没有分量的棉花。正在乞丐激怒、呼吸粗重之际，响起一声啪，宫本摇晃一下捂住肩膀，倒在梅奔及时伸出的双臂里。枪声引来瞬间的枪声大作，机枪声飞蝗一样扑向乞丐左边的墙头。乞丐耳朵里炸响了一个沉闷，跟我走，没命了什么仇都报不了。
月色漂染了破败的大殿，那些剥落、残缺和报废的什物乱糟糟地被月色刷成冷峻的画页，残留的热空气正在给冷峻固定色彩。外面，落单的子弹在夜空里划出垂死、暴虐的啸叫，粗暴的叫骂声，撞击木板的声音，割裂了本该平静的夜晚，哭喊声染着县城的夜色。
乞丐躺在草席上，头发分开落到脸的两边，暴露出一张虽然涂抹了泥灰但仍然好看的脸，她是个女人，她就是被迫出走的梅影。梅影诀别亲人，直奔县城，守在兵营前的目的显而易见，可惜，她的柳叶刀没有发出，就算发出了不知道能不能击中仇恨的目标，虽然她出生在书剑承传之家，从小也跟着父亲练过武，柳叶刀练得最称手，但是在失衡的心理作用下是否能保持平常的准头还得两说，再加上虚弱的体力，柳叶刀就是飞出去了能否有足够维持快速飞行的能量也是未知数。及时转移目标的那一枪是方鲁开的，方鲁那天离家出走后就发誓一定要杀了宫本，他在县城的行踪叫无处不在的乞丐探知，乞丐的头领七爷找到他，达成共同杀鬼子的合作协议。方鲁早就从身材和走路的姿势上，认出守在军营对面的乞丐就是梅影，他痛恨梅影失身失节，但是不忍心眼看着前去送死，心里还是放不下梅影，关键时候果断开枪。
好几个小乞丐瞪着黑生生的小眼睛盯着昏睡的梅影，十分担心，没有好办法。梅影在感知自己的手完不成击杀目的时，急怒攻心，虚弱的体力用尽晕倒当地，被人背进了关二爷的地盘。方鲁开了一枪后，及时抽身，他无法面对梅影，嘱咐七爷好生照看梅影，自己去继续训练田磊那班人，他要拉起一支复仇的队伍，七爷已经答应了方鲁，合成一股。
来了来了。乞丐头七爷一手端着一只盆子急匆匆进入，小乞丐分开。一只盆里是稀粥，分派小乞丐给梅影喂食，自己拿起另一只盆里棉布，在随后而来的水盆里蘸水，抓起梅影的脚清洗，去掉泥土和血污的脚板划痕杂乱，呲着一道道横七竖八的血口子，蒺藜露出黑乎乎脑袋。七爷拿出镊子夹住黑脑袋拔出，脚板微微颤抖。七爷告诫梅影不要乱动，伤口要是不清理会感染，那样还怎么报仇？
你是谁，为什么要阻止我？梅影气息奄奄地问。一个小乞丐说，他就是我们的七爷，玩枪的。七爷说，对，我就是玩枪的七爷，我是为了……砰，哗啦。梅影踢翻了水盆，怒叫，滚，我不要你管，我要杀宫本那个活畜生。暴怒支持梅影爬起来，摇晃了一下又躺倒。
梅影醒来时候躺在一个简陋的床上，房间里黑乎乎的很难看得清面貌，房间有门没有窗户，门把屋子锁进黑暗，从门缝里挤进来几丝光线泄露了这是一个发光的白天，门外没有任何人为响动，风从门缝里飙进来，在黑暗里斯斯叫，像无数条毒蛇在吐信子。梅影有气无力地看着听着，好像来到了另一个世界，她早已没有了惧怕，也不拿自己当人待，更不把自己当女人，她活着唯一目的就是杀了宫本那个禽兽、魔鬼，哪怕和他同归于尽，她活着就是为了死去，她努力让死去早一天到来。
斯斯的微风伴着丝丝缕缕光亮在黑屋里舞蹈，她不想听不想看，眼睛张得特别大，像要用眼睛吃人。黑暗能叫她安静，那就恰如其分地守着黑暗，直到自己身体完全有了行动能力。她清楚，她还活在人的世界里，但是已经失去了一切，再也不用想那个缥缈的醉心的事了，她只配拥有死亡。
门咬牙切齿地开了，光线轰隆一声扑入，同时送进来龇着毛发的七爷。七爷的脸埋没在光线的推送里，光影在嘴边颤动出声音，饿坏了吧，吃点东西，养好体力好杀鬼子。梅影在门开的瞬间关闭了眼睛，她不想和人有关系，尤其是对她关心的人，她要无情绝情。七爷陪着小心将碗放到床边一张椅子上，说，我叫七爷，也是东北军负伤的连长李湘林，我爱人也是被宫本那个畜生……所以，我脱离了部队，一路追踪下来，我还有十几个好兄弟。李湘林强行灌输自己的经历和苦难，暗示他们是一棵藤上的两个苦瓜，砥砺梅影的求生欲望。
十
梅影终于答应跟李湘林训练，坚持自己的独立单干，说自己的仇不依赖别人，哪怕是自己的亲兄弟都不行。李湘林痛快地答应，悉心教授梅影所有杀日本鬼子的技能。梅影开始了没日没夜的训练，伤痕累累遍体鳞伤，从不叫一声疼和苦，她把自己当成了一架机器，只要机器能运转绝对不会躺下，机器更不会有人的感受！陪练的几个东北军士兵开始个个都是能手，有的甚至不愿意做陪练，认为是耽误时间，摔得梅影浑身是伤。一个月后，士兵们被梅影摔得鼻青脸肿，三个人不是她的对手，各种技能一学就会一学就精，十几个人里只有李湘林和梅影不相伯仲。格斗中梅影不说一句话，完全把对手当成她的复仇对象，眼睛里全是刻骨的狠毒。
在一个无月的夜晚里，梅影从山中营地消失了。得知消息的李湘林随后追赶，哪里还有梅影的踪影。
两天后，县城传出惊人的消息，酒楼上炸死五个日本军官，妓院里两个日本兵死于柳叶飞刀之下。两个现场都留下一张纸，写着独孤二字。日本鬼子如同惊弓之鸟，一两个日本兵大白天都不敢出兵营，城里如临大敌戒备森严。看到纸条的中国人一传十十传百，都说城里来了一个来无影去无踪的独孤大侠，专杀日本鬼子。独孤大侠带给县城人一丝丝亮光，让久违的脸上有了笑的理由。
日本兵龟缩兵营，靠近兵营的地方时常响冷枪，每次枪响必有一个日本兵血花飞溅。凶残的日本兵连日来把县城翻了个底朝天，连独孤大侠的影子都没瞧见，还在清剿中接连死了九个官兵，全城通缉毫无结果，因为见过独孤大侠的日本兵都命丧黄泉。宫本看出了独孤大侠专杀日本兵不杀中国人的漏洞，严令那些汉奸出动四处搜捕，连梅奔也被派出去带队搜查。每天兵营门口绑着十几个老百姓，只要独孤大侠朝兵营开枪就杀三个中国人，这招够歹毒，兵营才得到暂时无事。
独孤大侠也改变了手法，蛰伏城外，专门对出城扫荡的日本兵动手，每次不是一个就是两个，打完就走，绝不恋战。穷凶极恶的鬼子兵毫无办法，好几次清剿变成对长官的保护。
县城出了这号人物，引起了多方寻找，最终都无功而返。独孤大侠行动在风里在迷雾里，没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只有日本兵死亡后出现的独孤二字，字是左手写的毛笔字，从字迹上根本无法判定需要的属性。城里的读书人可遭罪了，都被抓进兵营验证字迹，严刑逼问。
县城成了那些黑乌鸦横行的天下，黑乌鸦是县城百姓送给那些流着中国人的血帮着日本鬼子残害同胞的汉奸，是对汉奸的刻骨诅咒。梅奔试了几次，居然毫发无损，胆子开始发胖，带着手下四处横行。一个夜晚，梅奔醉醺醺从妓院出来，叫一个人薅住衣领，梅奔吓得跪地求饶，抓着的人像从地狱里发出的阴森，喝道，再叫送你见阎王！梅奔只磕头不敢出声。那个阴森低沉道：要想活命滚回梅镇，不要再给鬼子当狗！梅奔压低声音说，是是，再也不敢了，就走就走。阴森声音道：叫梅镇人明白，祸害他们的是日本强盗，不是其他人！梅奔磕头如捣蒜，是是是，一定相告一定相告！您是您是……啊哟。梅奔杀猪似的大叫，双手捂住耳朵，血从指缝里钻出，青石板上躺着一只血耳朵，腥亮地反射着照过来的灯光，血糊糊地悸动。
梅奔捂着耳朵连夜逃回梅镇，窝在家里养伤。听说梅翻译官回来了，梅孝先等人登门拜访，托梅翻译官在黄军面前多说好话，保全梅镇老少。梅奔叽叽哼哼地说不出所以，只让梅孝先他们不要让人知道自己回来了。梅奔害怕极了，血糊糊的耳朵让人终生不忘，一夜之间变了一个人，再也没有了那些恶习，劝说梅老妖赶紧搬离梅镇，不说搬离的原因。梅老妖哪里舍得家产，哪里听得进儿子的话。梅奔急得没办法，单独对爹说独孤大侠其实就是梅影。梅老妖不相信弱不禁风的女子怎么就变成杀人魔王，梅奔磕头赌咒说，梅影的声音他最熟悉，不管怎么变都能听出来。梅老妖拍着脑袋说，是了，梅思庭家世代习武，我怎么把这个忘记了，可是，她一个人，迟早会殃及梅镇，太君要是晓得是我们梅镇的人……爹，您想怎样，我的耳朵可是警告，万万不能啊。
很快，梅孝先知道独孤大侠就是梅影，带着枪兵连夜赶走梅思庭和家人，说不能叫黄军找到祸害梅镇的借口。梅思庭听说独孤大侠就是梅影，没说二话，带着家人乘着夜色离开。岔路口，梅思庭对着县城方向遥拜，嘴里念念有词说：家有此女，我梅思庭祖上积德了。闺女，是为父看错你了，你是贞烈女子，等到平安日，为父一定为你树碑立传，以飨后人！梅思庭洒泪离去，进入深山林场的老宅，留下四个枪兵，剩下的交给前来的田磊，带着进城协作梅影。
十一
连日来，梅孝先派人四处张贴告示，令全体梅镇人安心过日子，说前次日本人来是为了梅思庭的女子，现在梅思庭家走了，梅影也失踪了，再也没有值得黄军惦记的。如果黄军偶尔路过，千万别慌乱，要箪食壶浆以慰大军，定能逢凶化吉平安度过。梅孝先还怕人不识字看不懂，每天派两个枪兵提着铜锣沿街叫喊。那些有良心的人听了在背地里咒骂梅孝先是缩头乌龟是汉奸。田磊和方嫂等带人夜里撕毁告示，白天梅孝先叫人张贴，并说，如果发现再有人撕告示不听劝告，当同梅镇的罪人论处。
三天后的早上，阳光没有分别地照着梅镇，麻石街上有几家店铺刚刚打开门，一群黄祸涌入，皮鞋的铁掌狰狞地敲击麻石，溅起一溜溜火星。这次，日本兵没有大开杀戒，目的明确地直冲镇中而去。老板们吓得赶紧关上门，在门内哆嗦、喘息。
日本兵围住大户，强行带走他们的年轻女子。他们用惊恐的告饶，希求放过，招来的是无情的枪托和皮鞋。宫本领着兵冲进梅孝先家，梅孝先正在茅房里痛快，听到不同往日的嘈杂，吓得屎尿停滞，顾不上屎尿给屁股染色，提上裤子匆匆忙忙赶往客厅。三个老婆两个儿媳和闺女都叫日本兵刺刀押着跪了一大片，垂着脑袋簌簌发抖。梅孝先一手提着裤子放出无限欢笑说，太君太君辛苦，没想到太君如此勤劳，请坐请坐。高声叫道，来人啦，给太君备茶备饭，杀猪犒劳太君。宫本用生硬的中国话说，不用，梅桑，你是大日本大大的朋友，肯为大日本圣战出力？
梅孝先点头哈腰，一手紧紧抓住裤腰满面笑容说，一定出力一定出力，太君尽管吩咐。宫本哈哈笑，吆西，很好，大日本士兵前线作战的辛苦。
辛苦辛苦，大大的辛苦。梅孝先应和着，偷眼瞧着跪地的女人们，一个个像拔了毛的秃尾巴鸡。宫本说，那好，黄军需要你家的女人慰劳慰劳那些辛苦的士兵。
啊？太君太君，那可不行，她们是乡野之人，见不得大世面，惹怒了黄军，那可不是闹着玩的啊，太君太君太君您行行好。梅孝先眼泪鼻涕齐出，双手作揖，忘记了提着的裤子，裤子滑落，露出两只干帮帮的光葫芦腿，两股间夹了条变了形的小黄鱼。女人惊呼，梅孝先似乎意识到，赶紧提起裤子，急赤白眼地哀求，太君太君……八嘎！宫本身边的军官抽出抵住梅孝先的脖子。梅孝先妈呀一声瘫坐地面，浑身筛糠，他睡着想醒了也不愿意相信，自己真心求得共荣共存大计的黄军竟然不认他这个优良奴才，对他这个一心求安的良民顺民下毒手。脖子上寒冷钻心，眼前寒光闪闪，刀不是来跟他梅孝先商量共荣共存，是要吃他的肉，毁他的脸，如果不答应，人头立马搬家，女人照样被带走。宫本似乎并不同情颤抖的梅孝先，也不理会梅孝先的真心，挥手叫士兵带走哭哭啼啼的女人。梅孝先哭着喊道，不要反抗啊，要保全好自己啊。
呸，梅老狗，你也有今天啊，你不是一心巴结日本人吗，添鬼子的屁眼吗？咋样，日本人给你戴上多少顶绿帽子，够你老乌龟受用下半辈子！骂梅孝先是他的二姨太。骂完，二姨太乘日本兵不注意，一头撞死在客厅立柱上。
客厅里顿时沉寂，人们来不及思想，二姨太完成了她的忠烈和大义，倒在地面像一座躺着的不朽丰碑。
街上踢踢踏踏走着十几串穿银代金的富家女人，哭哭啼啼和叫骂声杂交。
那些平日很威风的狗们不知道躲到那个地洞里了。街上留着日本人的告示，令梅影三天内到军营自首，否则将这些女人统统充当慰安妇送往前线，然后梅镇鸡犬不留。女人们脚步沉重地踢打着麻石街道，仿佛踢打着在人们心头。人们虽然痛恨这些大户，也痛恨那些仗势欺人的太太小姐，但是他们毕竟是中国人。暗中盯着的人们个个咬牙切齿，但是毫无办法，空怀满腔悲愤。
十二
梅思庭面色晦暗地躺着唉声叹气，目光空前疲惫，头发似乎又白了些许，手里的书摇摇欲坠，管家匆匆跑来告诉他梅孝先他们来了。梅思庭目光冷悠悠地打向柴门，梅孝先等衣衫不整弓腰窜入，热切的目光碰触梅思庭冰冷的目光，搅扭着跌落泥地。梅孝先在梅思庭丈外止步垂首，后背上露出两根带刺的荆条，脸似乎从死人堆里捡回来。梅思庭将书放置竹椅上，微微挪挪屁股，端正身体问此来何事。梅孝先突然跪下双手合十，急切说，太爷，是我孝先对不住太爷，晚辈有眼无珠，可都是职责在身啊，是全镇三千多人的性命逼的啊，太爷能体谅晚辈吗？跟着梅孝先先后跪倒的乡绅齐声呼喊“太爷”。梅思庭再也坐不住了，站起来惊问又发生什么大事。梅思庭想到他们来肯定有事，没想居然以这种形式表示，他想到逼他们全家老少离开时候的绝情，何曾把他当太爷了！如此表示除非梅镇遭遇了空前灾变，有求自己，否则梅孝先和众乡绅不会自贬身份下贱到不齿地步，内心自然惊愕，脸上波纹不显。
荆条高高举在梅孝先手里，梅思庭瞧着并不接荆条，说，有话说，用不着古人那一套，起来说话。梅孝先诺诺连声，颤颤巍巍地爬起来，脸上泪水流出两条沟，将荆条递给管家说，太爷想什么时候惩罚，孝先随时恭候。梅思庭瞧着心有不忍，咽下嘴里的愤怒说，啥事？梅孝先嘴唇哆嗦着语言不清，身后的戴眼镜乡绅代替梅孝先说明刚刚镇上发生的大灾变。梅思庭听了阴霾覆面，低头不语。众乡绅恳求梅思庭救救他们的女人，神情垂死得像一只只瘟头鸡。
梅思庭背过身体，背对着众人，声音阴沉道，众位请回，恕梅某无能为力，请不要再拿小女做挡箭牌，小女可是众位的眼中钉，早已亡命天涯，就是梅某想出头也是心有余力不足。
太爷，姑奶奶可是叫日本人闻风丧胆的独孤大侠！
太爷，大姑可是女中豪杰！
太爷，我等有眼无珠，错怪了姑奶奶了！
太爷，姑奶奶可是活菩萨啊，那天乡场上要不是姑奶奶侠肝义胆挺身而出，不晓得有多少人被杀，有多少良家妇女被祸害啊，太爷！
乡绅们说得义正辞严，涕泪横流。现在的梅影在他们嘴里就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是舍身赴死的大义凛然。原来他们心里还存着如此圣神的判词，可是说在此时此地显得分外虚假，还滑稽。梅思庭明白他们都是为了自己才临时抱佛脚，想出手，却像深陷水井里的牯牛有劲使不出。他清楚，这些人是想女儿再次为他们牺牲，牺牲完了还不是……他的心在颤抖，不敢想下去。他痛恨自己，是自己的冲动和恶言逼走了女儿，现在是生事死都不知道，又能到哪里去找到女儿？梅思庭的为难似乎早就被来人料到，戴眼镜的说，只要太爷往城门上一站，保管大姑在一天之内现身。梅思庭没想到戴眼镜的如此歹毒，这是要把自己送给日本鬼子做人质，真正坏透了的烂瓤子。梅思庭仰面长吁，罢了罢了，看来我这把老骨头非要让日本人敲骨吸髓了。
镇前路上，众人挡住梅思庭的马车，不准前去送死。田磊等围住梅孝先等人大骂他们丧尽天良，为虎作伥，毁了人家女儿还想毁了年老的父亲。方嫂骂道，梅孝先，你枉披了一张人皮，怎么干出如此猪狗不如的蠢事，你们不是日本鬼子的良民吗，不是太君前太君后吗，不是要大东亚共荣吗，怎么你们的太君不拿你们当朋友了不拿你们当人了？梅孝先等人在众人群情汹汹里，老脸紫红，说不出半个字，像一只只丧家犬。
眼看走不成了，梅思庭站到车辕上高声喊道：父老乡亲们，为了我们梅镇的安宁，老朽父女愿意投身虎口，他们的家人也是梅镇人，也是中国人，救他们就是救我们自己，不要为难了，早一点救出他们早安宁。
不行，您去了就是有去无回！
您去了也救不回她们，日本人不是人是畜生！
我们不能再叫好人伤心又流泪，更不能无价值地牺牲！
不去，他们活该！平日里不是威风凛凛吗，不是欺男霸女吗？
梅思庭双手抱拳，高喊：众位乡亲，原先老朽也错怪了小女，认为她失节失贞，有辱门风愧对先人，现在老朽明白了，小女那是舍生取大义，救民于水火，那是大忠大孝，有女如此老朽值得了，列祖列宗有光彩了。
众人抬着泪眼喷着怒火盯着梅思庭。梅思庭泪流满面，一副慨然赴死的果决，说女儿尚且如此，老父何惜此衰残之身，但愿将来天下太平了，你们把老朽父女合葬于这东边山岗落日崖上，我们父女守着关隘保梅镇平安！说罢，不等众人反映，拿起马鞭狠抽马屁股，受惊的马拉着马车冲决而去，身后响起震天的哭喊、惨呼。
天边摇摇传来：我们死了，但愿乡亲们好好活着——
十三
众女人被关在一个尿骚扑鼻的屋子里，满室哭哭啼啼，一个个失去了往日的骄横，灰头土脸得像一群逃难的灾民。梅孝先小老婆呵斥众人，说黄军不会把我们咋样，是拿我们引梅家那个小荡妇现身，我们都会好好回家的。
一个女子道，早想到如此，我们就不该那么编排梅大姑，现在我们都这样了还有什么脸面说她！她好歹是杀日本鬼子的独孤大侠！
呸，啥子叫独孤大侠，骚货烂货，她也配跟咱们比，切，我们好歹完好。小老婆话还没落音，大门轰然打开，涌进来一大批日本兵。妇女们惊呼，互相扭抱在一切，浑身打着摆子。小老婆站立，笑对日本兵说，太君，我们都是良民，我是梅镇长夫人。当头的军官盯着小老婆嘎嘎怪叫，说夫人夫人好，来共荣共荣！上前抱住小老婆，小老婆惊叫、挣扎，还是被拖走。剩下的日本兵像饿狼张着血盆大口扑向一群惊恐的羔羊，惊呼、惨叫在军营里肆虐，那么苍白那么垂死，狂笑、怪笑在军营里横冲直撞，那是魔鬼的狂欢。
李湘林和方鲁一边一个死死抓着梅影的两只胳膊不松手。梅影刻骨地盯着两人，声音阴冷地说，就是死了也要救出父亲，不然我就是畜生不如。你们放开，你们怕死躲着。
李湘林、方鲁道：谁怕死了？李湘林说，要死也不是这个鲁莽的死法，我们要想个周全的法子，引开他们才好乘机动手。方鲁赞同说，往日我们用独孤大侠杀日本鬼子不都是采取多点呼应吗，他们哪次真正抓住我们了？梅影阴毒地分别盯了两人一眼，垂下脑袋。李湘林说，哎，这就对了。宫本绑着老父亲就是引你主动出现，清除你这个眼中钉独孤大侠。梅影似乎点了点头。两人放开梅影的胳膊，紧急讨论营救计划。梅影靠着墙壁闭上眼睛休息。
一个乞丐闯入，说宫本那狗日的放出话，梅小姐要再不出现，每隔一个时辰杀十个老百姓，还要……李湘林对乞丐摇手，指指睡着的梅影。乞丐凑近李湘林耳边细说。李湘林和方鲁万万没想到，就在他们商量计划的时候，梅影悄悄从窗户爬出。
十四
梅思庭吊在城门上方木笼里，宫本等站立城楼垛口，盯着下用枪赶来观看的老百姓。城楼和城门两边驾着机枪，如临大敌。一个戴金丝眼镜的汉奸在城楼高声叫唤，下面的百姓听着，笼子里的人就是你们所说的独孤大侠梅影的亲爹，谁和黄军作对就是这个下场。宫本太君说了，太君不想为难你们，只要梅影前来自首，你们会平安无事，如果执迷不悟，每隔一个时辰杀了你们中十个人。人群轰然，哭喊声震天动地。宫本瞧着从鼻子里哼哼怪笑，对着金丝眼镜挥手，你的告诉他们，叫他们跪求梅的。
是，太君。汉奸对着城下，声音撕裂地嚎叫，你们听着，求太君没用，还是跪下，跪下求梅影吧，求独孤大侠吧，她可是你们的活菩萨，她不会看着你们被杀不管！跪下跪下！
人群轰然跪了一地，声音嘈杂地惨呼，独孤大侠，救救我们吧！
看押的日本兵兴奋得嚎叫、怪笑。
笼子里的梅思庭悲愤地合上双目。
太阳火龙龙地炙烤着人群，绝望的哭喊声搅着热气喷向远方。他们无辜得像地上的蝼蚁，他们卑微地祈求生的希望。有人不跪，高声喝道，你们不要这样，这是日本鬼子的毒计，就是要利用你们当人质，引诱独孤大侠出来。独孤大侠可是我们民族的……砰的一声，那个有骨气的清醒的人倒在宫本的手枪下，枪口还冒着蓝幽幽的烟，宫本得意吹吹枪口，面露狰狞的笑。
众人咋听枪响，惊呆了，忘记了呼喊、哭诉。热血汉子身子摇晃着转身面对城楼，顽强抬起手指向城楼，说不出话，身体不甘心地向后倒下，灰尘四射。众人惊恐，大气不敢出。金丝眼镜狂躁地喊道，看到了吧，这就是不听黄军命令的下场，快点哭啊求啊，否则下一个就是你们。
哭喊声整齐地无目的地卷地扑出，涣散在苦难的土地上。
看，独孤大侠来了！不知谁惊叫了一声，哭喊声像一阵风快速远遁。众人游目四顾，梅影披着头发，腰间帮着一串手榴弹，一步一步从山岗上走下来，两只脚像两座沉重的山岳，砸地有声，土地震颤！很多年纪大的男女双手合十遥拜，活菩萨啊，救苦救难啊，大恩人啊！有人低低呼喝，快快给大恩人磕头。众人低头垂地：大恩人，活菩萨！
他们用他们仅能想到的仅能做到的，祭拜恩人。
热风掀开梅影的长发，脸色惨白，嘴角挂上轻蔑的微笑，脚步锤击地皮，地皮把震颤传导给每个人的身体，激荡心血。日本兵看到走来的梅影，端着枪呼啦一下子围上，看到梅影腰上的手榴弹和抓在手的引线惊恐地后退。
梅影走一步，鬼子兵惊恐地退后一步。
木笼里站着的梅思庭双手抓着木栅栏，拼死地高声喝道，女儿，好样的，老子有你这样的闺女死而无憾了！孩子，是爹不好，爹只顾着狗都不吃的所谓脸面，那样伤我儿的心，爹有罪啊，爹罪大恶极啊！
梅影站住，抬头盯着木笼，高呼，爹，有您理解就够了，女儿就能安心上路了。可是爹，女儿不孝，连带亲爹遭罪了，女儿给您磕头了。说着，梅影当地跪下，连着给梅思庭磕了三个头，脑袋把干燥的泥土磕下一个浅浅的凹印，凹印染着殷红的血，额头血粘着泥土。
梅思庭高叫，声音冲荡着空气，烈火般燃烧，说，儿啊，谁说忠孝不能两全，爹，今儿见着了！黄泉路上，我们父女作伴！
梅影高声大喝，声音尖利，像一把把锋利的匕首，直刺人们心灵深处，血呼啦啦流在每个有良心人的心里，加速血液的沸腾。梅影道：日本鬼子听着，我梅影就是你们要找的独孤大侠，是我亲手送走了你们四十九个东洋鬼子的命。现在，我来了，如果你们还有点日本武士的尊严，就放了这些老百姓，一切与他们无干！
好，我答应你。宫本得意非凡，朝城下挥手。围着的日本兵撤开包围圈。人们看到了生的希望，可是这个生的权利是一个弱女子用自己的生命和尊严换来的。人群不乏有明理有气节者，他们对着梅影再拜，高呼救命恩人。梅影朝他们微笑，挥挥手说，快快离去，鬼子不是人，防止他们反悔，快快走快走。众人哭泣着依照梅影意思，扶老携幼逃去。梅影瞧着悲惨又无奈的人们，两颗泪珠滑落地面，溅起两朵灰尘的花朵。
梅思庭哈哈大笑，说花木兰啊花木兰啊，哈哈哈哈哈哈……
宫本叫道，梅影，人我放了，该兑现你的诺言了。
梅影抬头大喝，你不是大日本武士吗，不是战无不胜吗，难道还惧怕我一个小女子！
宫本语塞，脸色酱紫。
梅影抓住机会说，我有两点，答应了，我立马卸下手榴弹，随你去报功领赏。
宫本轻狂大笑，说，好，哪两点。
梅影咬字准确，不疾不徐说，一，放下我爹，我们父女见面；二，将抓来的梅镇妇女送过来，我要看着他们离开，然后我随你处置。
宫本朝手下挥手说，放笼子，带上梅镇女人。
木笼在梅影注视里缓缓放下。
城里城外无数双眼睛注视着，随时准备着。一切出乎人们预料地发生了，留下的只有各自的良心和愧疚，还有一群和梅影一样的随时慷慨赴死者。
十五
所有的女人衣衫不整，有的衣服被扯破，鼻青脸肿，还有嘴角流血者，完全失去了往日的光鲜尊贵。梅孝先小老婆一惊一乍，絮絮叨叨，被扯破的胸衣搭拉着，脸上留着血迹，逢人就说，我是镇长三姨太，我没失身我没失身。惊叫，鬼呀鬼子啊！梅孝先闺女和两个儿媳妇按住她，闺女说，三娘，你没失身，我们都没失身……三人眼泪迷糊地看着众女，可怜兮兮。众女低头啜泣。
大门哐当打开，阳光汹涌而入，众女惊恐尖叫，浑身颤抖。那个城头上喊话的金丝眼镜蹬着马靴斜挎着王八盒子摇晃着身子闯入，后面跟着十几个端枪的日本兵。小老婆大笑着扑向金丝眼镜，叫着，我没失身我没失身。跪倒金丝眼镜面前。金丝眼镜抬起马靴大叫，去你老母，早就是黄军的玩物了，还他妈的装贞洁烈女。小老婆被瞪向墙角，脑袋撞到墙面，昏厥过去。金丝眼镜瞧都不瞧，大喝，宫本太君有令，放你等回家。众女惊恐地盯着金丝眼镜，谁也不敢相信。金丝眼镜大怒，咋啦，不想走，那好啊，外面的黄军可是等不及了。轰的一声，众女跌跌撞撞扑向门口。
街上疯跑着一群衣衫破片翻飞披头散发的女人，哭着叫着逃命。金丝眼镜和押解的鬼子兵走在后面。金丝眼镜大笑大叫，慢点慢点，跑那么快干嘛，又不是砍头，你们老爷都等着黄军的剩汤喝呢，哈哈哈。众女听了，停止了奔跑，脚步裹着心事重重，就像去刑场。金丝眼镜说，哎，这就对了，你们现在身份高贵了，黄军用过的女人，量你们老爷不敢慢待。刻毒的提醒，像重锤击打在众女心头，往日的骄狂、刻毒、不可一世死亡了，变回一群可怜可悲可叹的女人，她们深刻体会到了被迫、无奈、弱小。好几个女人又开始了哭哭啼啼，走成了一群悲惨的可怜虫。梅孝先家女人费力地拖着人事不省的小老婆，一路凄凄哀哀，往日的骄横落到烂泥淖里。
梅影和老父亲互相搀扶着矗立城门口，目睹女人们哭哭啼啼走来。梅思庭要上前，梅影拉住说，爹，不用管！梅思庭叹息一声说，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日本鬼子禽兽不如。
爹，畜生听不懂，省省吧。
众女见到梅影父女，特别是梅影绑在腰间的手榴弹，明白是怎么回事了，纷纷跪下，呼喊：恩人啦！梅影怒道，别假惺惺的了，还不赶快走，日本人要是反悔了，你们谁也走不成！众女一片低呼，像一个个丧家之犬跑过梅影父女身边。
看着快要到山岗的众女，梅影回头说，爹，您也走，有我在，他们不敢怎么样。梅思庭转身面对梅影，严肃地说，闺女，爹今儿长脸了，死而无憾！不要劝我，老爹陪着我的好闺女，生死与共！
突然城内枪声和爆炸声猛烈啸叫，梅影父女和日本兵惊愕，看向城内。宫本大喝，防止……没等他的话说完，城外枪声大作，子弹飞蝗般飞向城头，城门处十几个伪军突然朝身边的日本兵开枪。方鲁高声呼喊，梅影、伯父快跑。梅影明白了，这是李湘林方鲁他们在营救自己，带着爹跳下脚边的壕沟。反应过来的日本兵用重火力封锁壕沟，子弹冰雹那样密集，溅起一片片泥土的暴雨，压得父女两抬不起来头。忽然壕沟里窜过来三个伪军，梅影举起一颗手榴弹要同归于尽。伪军大喝，梅影，是我，李湘林。梅影松了一口气，晕倒沟壁，拉了弦的手榴弹嗤嗤地冒着白烟。李湘林纵身飞扑，抓过手榴弹压在身下，手榴弹在李湘林身体刚刚压住的瞬间爆炸。
天空黄橙橙，染了太多的血，硝烟在黄橙橙里弥散，血腥味罩着这片天地。
十六
血蒙蒙的斜阳撒了一路，男人女人走在血路上，一个个走得没心没肺。梅孝先发着垂死的尖叫，这可这么好这可这么好啊！腿一软跪倒泥地，仰面惨呼，祖宗啊，奇耻大辱啊奇耻大辱啊！梅孝先涕泪横流，拍打着泥地。
众人停下脚步，瞧着，谁也不敢上前劝说，因为谁也不知道拿什么劝说，谁都没有心情劝说，他们可都是奇耻大辱的同路人。一个女人咬牙切齿地说，都是你们弄的，整天仁义道德，睁着双眼说瞎话，生生的把一个忠烈女子说成是荡妇是水性杨花，败坏了梅镇侮辱了祖宗，还赶人家走。这下好了，都是荡妇了，你们这些老爷都戴上日本人的绿帽子了，看你们今后怎么办！
一直被人抬着的梅孝先小老婆从担架上翻身下来，她现在不疯了也不半死不活了，瞪着牛眼鄙视斥责的女人，散泼地大叫，咋啦咋啦，胡咧咧啥，啥叫荡妇，老娘身子干净净，拼死保住了身子，要不老娘也不会被打成这个样子！梅孝先家女人一起帮腔，都说他们都保了清白。那个女人哈哈大笑说，好啊，别扯臊了，脱了裤子叫你们男人查验，敢吗？顿时叫骂声四起，众女扑向怒斥的女人，揪头发扯衣服扭打，混乱一团。梅孝先拿过身边一个枪兵的枪朝天开了一枪，大喝，够了，还不够现眼吗？
众女人松手垂头。小老婆气咻咻说，老爷……
闭上你的臭嘴！梅孝先将枪扔给枪兵，拍拍手，厉声道，回镇里谁也不准说说……说这个事！谁说了就沉谁的河！听到没有！众人稀稀拉拉应和。梅孝先大喝，听着，这一切都是梅思庭家那个劣畜闹的，她才是梅镇的大罪人！
小老婆说，对对，一切都是那个梅影的罪恶，她是我们梅镇的公敌是梅镇的耻辱。大家不要互相针对，梅影才是我们受苦受难的根源。
戴眼镜说，对对对，大家统一说辞，这样，我们回家就没事了。听镇长和三姨太的，记住，梅思庭他们家才是我们的公敌。
众人轰然称是。
十七
梅镇四处浓烟滚滚，火光映红了半边天，燃烧的爆炸声此起彼伏，叫骂、哭喊声震得月亮闭上眼睛。
大榆树下挤满了战战兢兢的男女老少，四外的火把不断滴着血红的泪滴，空气里蓄满了死亡的腐败。宫本的脸在火光里摇晃，血红、暴戾，狠毒地盯着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男女老少。梅孝先等乡绅在刺刀的押解下，躬身垂头站在宫本面前，乖得像三孙子。宫本上前抽出指挥刀在梅孝先脑袋上比划，梅孝先妈呀一声跪倒地上，身子像狂风中的小树叶。宫本哈哈大笑，如厉鬼啸叫，插回刀，伸出手拍拍梅孝先的脸，说你的粮食大大的，送给黄军。
梅孝先点头如捣蒜说，有有，梅某倾尽所有，亲自给黄军送去送去。
宫本指着男女老少，说，他们的全部杀掉。
梅孝先急急巴巴说，太君太君，他们都是良民，大大的良民，梅影才是反抗分子，梅影该杀，她的家人该杀！
人群里有人高喊，你放屁，梅影是好人、恩人。
好些人呼喊好人、恩人。
宫本朝天空抬抬手，一梭子子弹掠过呼喊的人群头顶，很多人趴到地面颤抖不已。
梅孝先抬头惊恐地，太太君，我我说错了？宫本抓着梅孝先衣领提溜起来，对着梅孝先的脸咬牙喷射吐沫星子说，你的良心大大的坏了，梅校长救回了你们的女人，你还要杀梅校长？
梅孝先蹬着牛卵的眼睛，他搞不懂宫本怎么替敌人说话了，惶恐地说，是是，太君说得对，梅校长是好人好人，我是忘恩负义的畜生畜生！
那你就该杀！
梅孝先惊愕，气结，扑通跪倒，爬行宫本脚下，哭诉说，太君太君，我该杀，可是我能为太君办差啊，为太君效劳啊，太君您说，我天亮保证亲自带人送粮食到太君的军营。
宫本哈哈大笑说，东西的要，人我也要。
人？梅孝先惊恐地说，太君，我保证效劳，人人人……梅孝先啰嗦着。宫本暴怒，指着众人喝道：喊，叫梅影救你们！
哦，太君，我知道了。梅孝先飞快爬起来，转过身对着众人，大喊，大家一齐喊，请梅大姑出来救我们，不然我们都没命了。快喊快喊。梅大姑，梅菩萨，梅镇父老乡亲求求您了，出来吧，您出来了，三千多条命就保住了。喊啊快喊啊！
哭喊声震天动地冲击而去：梅大姑、梅菩萨在梅镇上空旋转，死亡扑着翅膀乱闯，怪诞地扑打着群山，月亮滴下清冷的泪水，在火光里虚化。
梅影从大榆树背后走出，立即引出群呼：梅大姑！
众日本兵端枪对着梅影，如临大敌。梅影走得地动山摇，地皮嘎嘎怪叫，脸上光影奔腾，眼睛平和地盯着众人，似乎有千言万语要告诉乡亲们，却一句话没说。
学生惨呼，梅老师。一片凄惨的哭泣。
大姑，您老不该出来，留着您能给我们报仇。梅奔捂着耳朵推开人群跑出来阻拦梅影，叫两个日本兵拦住。梅奔放开捂住的手，高喊，大姑，侄儿梅奔以前错了，我不该认贼作父，我们这些人死有余辜，不值得救，你救了他们，事后会反咬一口，不值得不值得啊，我们梅家的大姑奶奶！
砰的一声，梅奔张着嘴巴固定了垂死叫喊的面容，血从子弹击中的洞里汩汩流出，仰面朝天倒下。乡场上又是一片惨呼，人们怎么也没想到猪狗不如的梅奔，在关键时候挺身而出，勇敢地死在宫本的枪下。
宫本将王八盒子插回，朝着走来的梅影虚弱地怪笑。梅影站住，从容不迫地说，宫本，放了乡亲们，我跟你走。
吆西。宫本朝身边的军官耳语。军官大喝，撤退。
鬼子兵潮水般四散，空气骤然冷却。
梅孝先等跪在地上爬不起来。乡场上哭天抹地，人们只能用这个最直接的最无奈的方式感谢救命之恩，没有谁再敢说梅影的不是。谁也没想着离开乡场，梅孝先的女人低着脑袋躲在人群缝隙里，再也不敢耍横。
人们朝着出镇的方向跪着，一双双泪眼仿佛穿越黑暗陪着他们的救命恩人，他们仅能用这种方式表达对梅影的感激、崇敬，还有哀悼。他们心里都明白，梅影一去将再也不回头了。
轰的一声，镇外闪现灿烂的红光，璀璨如节日礼花，铺天盖地照亮了山河大地。
后来人们才从惊吓得连夜逃跑的一个小汉奸嘴里得知，那晚，梅影站到落日崖的山岗上朝着梅镇凝望，宫本来拉他走，梅影乘势抓着宫本，拉响了衣服里面的炸药，不但炸死了宫本还炸死了身边四五个鬼子。说梅大姑就是我们这块土地上的神。
十八
梅镇人找来经验丰富的退休仵作，将带着梅影血衣碎片和可能的骨头残片，归拢一处放入棺材。
出殡那天阴风惨惨，日色无光。全镇男女老少凡是能走动的全体出动，四外的村镇听说了来了很多人，连闻知此事的国民政府和共产党游击队都派了好些官员代表，前来为梅影送行。附近的三十八团团长亲临，带着一个连兵力护送梅影出殡。
梅影的棺木缓行在古老的梅镇街道上，白色的人群簇拥着棺木。人们用泪水洗面，用啼血感恩，用怒火宣誓。梅影死了，尸身残破，换来三千多条生命活着；梅影倒下了，三千多条生命站起来了。
山河哭泣，群山垂首，漫空飘舞着圣洁的雪花。
遵照梅思庭意思，将女儿梅影下葬在梅镇出山口落日崖上，看着梅镇，守护亲人。
古老的梅镇涌来上万人，还有漫山遍野持续赶来的扎白戴麻的人们，青绿的山被白色覆盖。他们为不屈的精神感召，他们为受尽屈辱还守护人民的灵魂送行。据说，梅影是在突然一片血红的阳光下下葬的，棺材落土，血红突然消失，剩下的是上万人的悲痛。
方鲁挖来一颗梅影最喜欢的并蒂山百合，小心栽种到梅影坟头。山百合清雅、高贵，一尘不染，在微风中含着微笑，像一面猎猎招展的旗帜。
好些学生哭晕，好些女人哭得气息奄奄。梅思庭夫妻坚持到女儿坟头堆起，双双晕倒坟地，被人抬回。梅孝先等长跪坟头，叫方嫂、田磊抓起，怒斥。梅孝先惊颤地后退，脚下一滑，顺着落日崖缓坡滚落，摔折了腿，从此躺在家里，直到抗战胜利后在出来过一次，于终日惶恐惊惧里死去。
方鲁栽种好山百合，神情严肃地对着坟头三鞠躬，庄重地说，梅影，那天早晨在河滩上，你说你希望能跟最喜欢的人办一场醉心的婚礼，尽管这里不是河滩，也没有婚纱，但是，我知道你是最喜欢我的，我曾经那么无情地伤害你，导致你的离家出走，希望你能原谅我。希望我们能在九泉之下举办那场醉心的婚礼。
啪的一声爆响，子弹划裂天幕，拖出悠长的尾音。方鲁的手枪抵着太阳穴，在众人目瞪口呆里徐徐倒下，脸上含着微笑房建辉
一
梅镇像头温顺的卧牛，静静地卧在群山怀抱中，浑身上下披绿裹青。麻石板街道被夜露洗得水滋滋亮汪汪，两边排列的早点铺炉火烘热了空气，唤醒了梅镇的早晨。
早起讨生活的人们用身体挖走挡住他们前行的浓雾，又在身后旋转出一朵朵雪莲花，诱人的吆喝声在初日的抬爱里温暖地舒展。镇中有一块不大不小的很有来头的乡场，偏后矗立一颗似乎和古镇同龄的老榆树，巨大的冠盖庇护了乡场，清朝那会用作贴告示和砍头的去处，后来延续了贴告示的传统，免除了杀人的功能，代之为开大会的聚集地，对面是绿茵拱卫的镇公所。挨着镇公所是一座拱背吊满青苔的小桥，清幽的河水绕一个弯划过新开的小学堂，甩向深山的怀抱。
阳光赶起群山的青翠倒立河水里，几只大白鹅嘎嘎叫着踏波掠浪，脚掌下快速开放一串青亮的水花，掩翅在两只翠羽鲜亮的鸭子身后。鸭子丝毫不以为意，专心埋头对着一丛银红色水中根须一通咕咕噜噜，搜食隐藏在根须间的美餐。河水绿茵茵地微笑，洁白的山百合不辞肥瘦地打扮着河滩，卵石在阳光下闪着温润的光泽。
年轻的梅影和方鲁并肩拥着温情漫步河滩鹅卵石，面对此情此景，他们很容易走出一个婚姻的完美。梅影抬手将一绺微风抓下的鬓发掖进眼镜腿里夹住，微笑牵着山光水色，她接受刚刚回国的洋博士方鲁之约，来到清晨的河滩，方鲁说要商量他们的终身大事，定下了他要立马返回重庆就任，抗战时期时间不等人。尽管他们来此目的明确，却谁也没有说正事，脚步徜徉在山水的舒美中，都不想破坏宁静、和平、阳光送暖的早晨。
梅影弯腰折了一支并蒂山百合，嗅着欣赏着，转向白西装白礼帽斜纹紫红领带的方鲁，送出绿茵茵的微笑说，看出什么了？方鲁从绅士的微笑里探出思想，费力地解读山百合，说她是白色的新鲜的。梅影说对也不对，你这个留法博士难道就学会这点浪漫？方鲁笑出不好意思说，我是学习军事的不是去进口他们的浪漫。那你说，我洗耳恭听。梅影笑了，笑碎了一河水，河水亮银子那样怂恿铺排。梅影收住笑说，你就没看出圣洁、高贵、顽强。方鲁哦了一声，像个开蒙的童子，说，那梅校长梅老师能不能为方某启蒙一二。梅影夹夹灵动的眼皮，微笑从嘴角滚落，说你没看出她们在任何地方任何环境里都能生长？河滩上山岗上到处都是她们的家她们的亲人。我是老师，我说一，你去反二反三吧。
方鲁微笑着推推鼻梁上的眼镜，说看来我这个洋博士要好好地解决水土不服了。方鲁起大早来河滩上可不是为了增长学问，他要在感情的热锅里炒出关于他们俩的未来幸福，这也是他在重庆的民国政府报道后就马不停蹄赶回来的原因，希望把小时候方梅两家定下的娃娃亲落到实处。梅影可是留过日本的学生，热心于教育，故而坚辞省府邀请回乡办了小学堂。方鲁不仅要摘婚姻的果实，还要设法打通梅影的思想和他一道去重庆。梅影不和方鲁讨论去重庆的事，指点山水树木花草说事，这里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情意满满。方鲁努力保持绅士风度，希望自己的热乎融化梅影的小心态，绅士地吸收梅影的芳心。梅影学生头上一缕头发再次调皮地滑落，只得重新将她们按捺进本该的座位里，嘴角掀开胜利的微笑，目光里绿意翻涌。方鲁有些急躁了，很想说出自己的大道理，看到梅影走在诗意的微笑里，只好在心里缓释急躁。梅影继续踏着小碎步，走出了温良恭俭让，好像忘记了让方鲁举一反二反三。
山亲爱地拥抱河水，舒展出一副宽大的绿色风景画，一两条小鱼跃出水面，似乎在向鹅们鸭们叫阵，远处几个牧童弃了牛儿不顾，尽情在沙滩上追逐、嬉戏，欢笑声撞进白云的怀抱。
梅影抬起笑意温和的脸庞，目光在画卷上移动，突然打向远处的追逐，把笑洒到他们的欢笑里，扫一眼急迫期待的方鲁，说，方大博士我是个小女子，只喜欢家乡的山水，希望生活在青山绿水的平静里，远离山外的炮火连天。
方鲁推推鼻梁上的眼镜，耐着性子问，难道一个留日学生就没有自己的理想，过着随遇而安的古老日子，这还是新女性吗？山外的炮弹迟早要落到山里，那时候你还能这么恬静、悠然？
梅影站住，瞧着倒映在河水里的蓝天说，理想，呵呵，谁没有理想，我的两个理想之一就是办好镇上新开的小学堂，听到孩子们朗朗的读书声就是天下最美的事，他们长大了会走出大山，去……梅影截断话语，弯腰捡起一块卵石砸进镜子般的河水，河水敞开了一朵喇叭花，飞溅的水珠落下重新砸开了一圈小喇叭花，清亮地笑出满河的畅快，河水的笑音在水面游行、飞越，连接青山扑向蓝天。
方鲁背对着河水挡住梅影的视线，坏笑着逼问梅影第二个理想是什么。梅影笑而不语，再次拾起一块扁平的卵石准备撒手河面，方鲁张开双手不让梅影投掷，说，有理想是好事，难道还怕说出来。梅影丢下卵石，拍拍手掌，目光越过方鲁头顶，投向远山的清越，迷蒙了双眼梦幻似的说，我希望在这里在一个宁静的下午，和我所喜爱的男子举行一场醉心的婚礼。
啪，方鲁拍手掌激发出温暖的脆响，说，那最好，别开生面别开生面，肯定终生不忘！我们俩在这一点上终于找到共同点了，太好了！
啪——勾——突兀、惊颤，拖着尖锐的啸叫撕裂群山的静谧，那是死神传送的请帖。方鲁和梅影终止了调蜜，目光打向声音发出处，那是牛头方向，那里连接山外的道路，火药爆发出强劲，推送子弹划破蓝天。方鲁惊呼，三八大盖，日本人来了！
枪声接二连三下着狗崽子，牛头那边呼喝声直冲云霄，惊恐的绝望的呼叫震动群山，整过镇子跟着震颤、慌乱。梅影急切地说，方鲁，我要去学校。不等方鲁回应，撒腿跑向能看到青绿覆盖下的部分白墙黛瓦。
“鬼子来了！”成为梅镇这个早晨永久的惊恐。
方鲁大喊，梅影，回来，日本人马上就到了，赶快往山里跑！
梅影裙裾翻飞，像一朵速开的蓝色山百合，像一面烈烈招展的旗帜，摇摇送来你走吧，那里有我的学生还有同事！梅影跑得飞快，和刚才判若两人，她在和死亡争抢时间。
进镇子的麻石街上男窜女叫，街面横躺着白的绿的红的各色吃的用的，还有躺在炸坑旁边血呼啦叽的尸体，硝烟弥漫。窝在店铺石阶台上女尸流着最后的血，烧饼摊子倒地旁边的店铺燃烧着大火，黑烟翻滚，冲天而起。啪勾不停，每啪勾一声，准有一个活生生的生命倒下。街口冲进来一群端着长枪戴着黄色招魂耳帖的嗷嗷怪叫的两条腿畜生，枪口冒着硝烟，刺刀上滴着殷红的血，他们见人就杀见东西就抢。两个黄衣畜生抬着一个拼命挣扎尖叫的妇女往门里窜，嘴里胡乱地大笑怪叫，一个鬼子兵枪刺上挑着一个四肢在空气里徒劳乱舞的婴儿，高声大笑大叫，几个围观的日本兵跟着胡叫怪笑。
大火四起，浓烟覆盖，叫声哭声和残忍的笑叫声构筑了梅镇灾难的全景图。
梅镇似乎醒在睡梦里，醒在枪炮的教训里。善良的人们似乎没来得及看清对方，就消失在子弹的扑击中。
这天，永远定格在公元1939年5月6日，湘西一个古镇的早晨。
青山绿水不再静谧优美，和平的阳光再也照不进古老的梅镇。
二
习惯生活在安步当车的千年古老里的山民百姓何曾遭受如此劫难，大部分人纷纷逃亡深山之中，暂时没有逃走的没头苍蝇样乱窜乱撞，烧香拜佛的人不在少处，佛祖非常吝啬他的无边佛法。
学校里早已乱成一锅粥，狼奔豕突，惊恐的哭喊声代替了朗朗的读书声。枪声咋起时，几个男女老师正带着学生准备排练梅影编写的抗日剧《血色》。初闻枪声，一个男老师还开玩笑说，这可是绝好的背景声响。随着更多的枪声还有炮声传来，玩笑声熄灭，惊恐挂到每个师生脸上。枪炮声下的惊叫、镇民的拼死逃跑给他们上了一节惊心动魄亡国课，慌乱哭喊改变了校园。院中竹林边，好几个女生抱团哭啼，余下的学生围住老师张着惊恐、希望的眼睛。老师们没了主意，一个女老师抱住另一个女老师哭泣。有人拉开校门，众人跟着逃出，很快退了回来，个个成了惊弓之鸟，五官变形。那个带头拉开门的田磊老师，狠狠闩上门，大叫，完了，鬼子兵冲过来了，怎么办啊，赶快想法子啊。
都不许哭！梅影如天兵天将突然降临，紧急大喝，说哭喊没用，反而给鬼子指示了方向，别哭别喊，跟我来。哭喊声随着梅影的镇定降温。梅影脸色煞白，胸口剧烈起伏，她是从河滩的爱情温柔地直接冲进可能随时丧命的火坑里，她要挽救她的学生。她的话镇住现场，绝望中的师生像找到生的寄托。梅影指挥老师们带着学生往学校后山跑，她断后，为师生的脱离拖延时间。田磊要和梅影留下来拖延时间，梅影厉声说，保护学生是你最大责任，不要叫我担心。田磊流下眼泪说，是，校长，我拼了命也要送他们走，你你也要……
别婆婆妈妈的，还是男子汉吗，快走！梅影柳眉倒竖，平时的循循善诱、温和的梅影不见了。门外叽里咕噜大叫，砸门声此起彼伏，门板嗦嗦颤抖。梅影上前一把推走田磊，大吼，记住，保护学生是当老师的责任！田磊抹了把眼睛，扛起一个吓晕的女生窜出后门。
梅影站立院中，整理了一下衣服，严肃地盯着被暴力摧残的门板，镇定得像一座巨石。门板哗啦一声向门内倒下，一群凶残的日本兵端着枪冲进来围住梅影。梅影在日本兵冲进来的瞬间身子哆嗦一下，随后稳住，迎着快要刺到脸上的刺刀丝毫不退缩。残暴的鬼子兵歇斯底里，抽回枪，准备将刺刀刺进梅影胸膛，被一个挎着腰刀的军官制止、训斥。鬼子兵收回枪，哈依一声退到一边侍立。军官朝围着的鬼子兵挥挥手，鬼子兵收枪撤围。军官上前用半生不熟的中国话说，你的梅校长？梅影急速打量军官，大义凛然道，是，本校不欢迎你们，请你们立即出去。军官嘿嘿笑说，我们是来帮助你们建立王道乐土，是朋友是客人，留学大日本帝国的梅校长难道没学到一点点礼貌。梅影冷笑，说有端着枪闯进来的客人吗，拿着刺刀威胁主人这还是朋友吗，这就是你们要建立的王道乐土？军官尴尬，脸色血红，尴尬地笑，说，我们不讨论这些，你的老同学在等着，我们是奉命邀请。请！梅影看一眼学校，平静地说，带路。
粗大的大榆树干上绑了七八个壮汉，鬼子兵端枪警戒。乡场上站着一两百哭哭啼啼男女老幼，鬼子兵用刺刀围住，四外高处架起几挺歪把子，虎视眈眈。树旁石凳子上坐着一个中佐鬼子军官，指挥刀立在岔开的两腿之间，一双戴白手套的手按住刀柄，瞪着三角眼欣赏他营造的这幅画面，得意在他脸上流窜。身后站立两个军官，脸上凶神恶煞，侧面躬身站立一个头戴日本军帽着中式衣裤挎盒子炮的中国人，他就是镇上梅老妖的儿子梅奔，因为吃喝嫖赌叫梅老妖赶出家门的败家子，后来听说去了东瀛岛国，没想到十年后成了鬼子兵的狗。
人群后面响起一阵叫骂，人群分开。鬼子兵押着绑缚着双手的梅影进来。众人惊呼，纷纷垂下头颅。田磊和几个男女学生随后押到。
梅影走得大义凛然。押解的军官跑到中佐面前讨好地报告一番，中佐放出微笑站起来走到梅影跟前，说，梅影小姐，没想到在这里见到老同学，难得难得。对不起，都是手下鲁莽，怎么能这么虐待老同学呢。伸手要替梅影解开绳索。梅影沉静地说，不必，这里只有中国人和日本人，没有其他的。中佐诞着脸皮呵呵笑说，误会误会了，我们是来大东亚共荣，建立王道乐土。梅影冷笑，目视现场，说，宫本，这就是你们的共荣，刺刀下的共荣？看着还在冒烟、燃烧的街道和街道上的尸体冷峻地说，这就是的乐土，鲜血、尸体、燃烧的乐土？畜生也讲乐土！
“八嘎”！宫本身边站立的军官狠狠打了梅影一耳光叫骂。宫本抬手制止，脸像个皮蛋，嘿嘿冷笑，指指大树，指指现场的人群，说，我今天只想和老同学畅叙同学之谊，没想到老同学如此不给面子，我是个说话算数的人，这些人是死是活都在老同学你的一念之间。如果答应和我回兵营，这些人马上自由。宫本抬手一招，身后躬身站立的梅奔扯着嗓子对众人道：宫本太君说了，这次来是诚心邀请梅影小姐去军营一叙，商谈建立大东亚共荣事宜，造成现在的不愉快都是不理解造成的，只要梅影小姐，不对，应该是梅影校长，梅校长要是过去商谈，你们不仅不会死而且还能好好地活着，等梅校长和宫本太君商谈好了，我们就是一家人了，你们可都要感谢梅校长啊！
人群里戴着瓜皮帽弓着细腰留着山羊胡子的镇长梅孝先扯着公鸭嗓子大叫，梅大姑，您就答应了吧，您答应了就是我们梅镇的活菩萨，观世音在世啊！好些人跟着附和，喊道，活菩萨啊，答应了吧。梅奔大喊，对，梅校长就是观世音菩萨，她答应了，你们就活了，能过好日子了！
凭什么叫一个姑娘担负这个天大的重责，你们你们还有人性吗？田磊怒声大喝。一个鬼子兵上前打到田磊，几个学生惊呼，护住田磊。中年妇女方嫂大喝，田老师说得对，我们这些人的生死怎么能搁在梅校长一个女子身上，你们这不是帮着鬼子逼梅校长吗？你们你们，还是人吗？镇长身边几个女人上前按住方嫂，一个三十几岁妖娆的女人用帕子塞住方嫂的嘴，阴沉地威胁说，方嫂，你还要不要你的烧饼铺子了。被堵住嘴巴又被人摁住的方嫂挣扎，呜呜地说不出话。
宫本看着现场嘿嘿冷笑。梅影怒喝，宫本，你还有人性吗？
宫本哈哈笑，说，我从来不强人所难，至于人性嘛，那是战争的人性。回头对围着那几个捆绑大汉的士兵挥挥手。啪的一声，一个大汉死在鬼子兵的子弹里。现场大乱，哭喊嚎叫。鬼子兵一阵紧急拉枪栓声。梅奔大喊，肃静肃静，难道你们真要惹怒黄军，统统给黄军做活靶子吗？梅孝先大喝，安静安静，不要惹怒太君！
梅影胸口起伏，脸色血红，对着宫本大喝，宫本，你要是一个军人，冲着我来，给我一颗子弹！
宫本哈哈笑，说，这可是你说的。
校长！学生惊呼。
啪的一声，又一个大汉垂下脑袋，血从胸口汩汩流出，宫本击毙的。全场死寂，睁大了眼睛盯着，惊愕、悲愤。
畜生！梅影怒骂。
梅孝先大呼，大姑，您不能再激怒太君了。求求您了，梅家姑太太！
姑太太，求求您了。梅孝先身边的几个女人齐声呼喊。
梅影盯着她们，激怒道，你们你们。梅影不知道说什么好。
宫本重新走到梅影身边皮笑肉不笑地问，怎么样，老同学，还是不愿意？梅影不愿意和宫本多说一句话，后背对着宫本。宫本盯着梅影的后背恼怒，转头对身边军官耳语。军官招来两个鬼子兵耳语。两个鬼子兵狂笑，放下枪，脱光了上衣。众人看着胆颤心惊，女学生和姑娘们或扭头不敢看或闭上双眼，呼吸凝重，空气仿佛在剧烈燃烧。鬼子兵脱得只剩下一条裤衩，推开前面的男人，一人一个抓出来两个十几岁的少女。少女大哭大叫，众人激动惊呼，想上前救护。鬼子军官对天鸣枪，众人惊恐后退。两个鬼子兵将少女带到大树下，在众目睽睽中按倒她们，骑上怪笑怪叫。
住手！梅影冲着宫本大喝。全场死了般，目光全部集中到梅影和宫本身上。宫本诡秘地笑。梅影决死地说，放开她们，我跟你走！
宫本嘎嘎怪笑，对大树下挥挥手，拍手说，早说，这一切都不会发生，请！
梅影转过身深情巡视在场的梅镇人，目光所到之处响起一片哀嚎，人们多么无奈多么可伶。梅影目光落到学生脸上。学生哭喊道，梅老师，您不能去！梅影闭上双眼，两滴泪水从眼角滚落。
梅影走了，走在一群蝗虫的队伍里，走在阳光惨淡里，走在满街尸体和烟熏火燎里。
三
日本兵满载着战利品撤走了，后面的一群兵还烧了几家房子，在狂笑里踏着梅镇人血迹走的。
梅孝先和他身边的几个女人兔子样窜回去，乡绅们看一眼大树摇摇头走开。乡场上人群哭哭啼啼扶老携幼散去。留下的是那些死了人的苦主和被绑着的家人，方嫂和田磊，还有哭泣的学生们。方鲁冲进现场目睹悲惨，看着参天大树，目光在燃烧，双手举过头顶嚎叫。
镇公所里斑斑驳驳，像个垂死的老人，阴气裹着发霉的空气，播弄死亡味道。梅孝先坐在太师椅里和众乡绅喝着茶商谈事情，好像根本没发生过灾难性事件，两个儿媳一个女儿和一个小老婆妖妖娆娆围拱着有说有笑。小老婆嗲着嗓子说，早知道黄军动用这么大阵仗只是为了一个梅影，还不如早点绑了送过去，免得全镇鸡犬不宁。女儿说，是啊，我瞧着就不舒服，一个女子不在家学女红，办什么新式学堂，镇上好像就她一个能人，这下好了，伤风败俗了吧，自找的。小老婆笑得热气噗噗，说，这下好了，梅思庭那个老东西攀上日本女婿了。大儿媳笑着说，三娘，说错了，那是日本人大公众的女婿呢，那可是一个兵营呢。
喝茶的乡绅有人摇头，有人放下茶杯脸色难看。
够了，都给老子滚，我们说正事。梅孝先听到她们说得不像话，看到乡绅们不满，只得赶她们走。
小老婆扭着水蛇腰不屑地说，媳妇们，跟小妈走，切，就这点能耐。梅孝先摔了茶碗，碎了的瓷片翻着筋斗飞溅，落出一片细碎的闪耀，眼睛瞪圆像要吃人。众人大惊。众女人这才悻悻地扭着屁股走进耳门。
抱着水烟袋乡绅问，要是梅思庭回来追问，我们怎么说？他们家可是有十几条枪。众乡绅附和，惶恐不安。梅孝先拍了桌子，拉着公鸭嗓子说，追问，追问啥，有本事到日本人哪里追问去，今儿这场大灾，根子都在他梅思庭身上，他要不把那丫头送到东洋上学，能认得那个叫宫本的吗？要不是跟宫本勾勾搭搭，他能带着兵来祸害咱们？众乡绅惊愕，张着嘴巴说不出话，目光可怜又可嫌地盯着梅孝先。靠梅孝先身边坐着的戴一副黑框眼镜的刀削脸连忙笑着说，梅翁目光如炬，看得透彻深远，归根结底还是他梅思庭种下的劣根，门风不正，怨谁！
乡绅们有叹息的有附和的，一场邪恶的闹剧在笼子里躁动。
方鲁气冲冲走进公堂，指着众人大怒说，你们你们可都是梅镇的头脑，出了这么大祸事死了那么多人，现在梅影为了保全你们被抓进日本兵营，你们居然还坐在这里喝茶说笑，你们喝下的可是他人的血泪，肠子不烂吗，还笑得出来！
戴眼镜的站起来愠怒，说你可是方家大公子还是留过洋的博士，怎么可以如此咆哮公堂？圣贤之书读到狗肚子里了！
去你妈的圣贤之书，圣贤之书教你见死不救，教你们把一个镇的安危推给一个弱女子！方鲁毫不退让大骂。啪，梅孝先拍桌子咆哮，这里是镇公所，不是你撒野的地方。方鲁盯着梅孝先，眼睛里充血，步步紧逼，咬牙说，哦，镇公所啊，死人了管不管，弱女子被抓了管不管，梅影把自己交出去了，就是为了换得你这样蛇蝎心肠的人活着，太不值得了！梅孝先双眼惊恐步步后退，脸色灰败。方鲁一把薅住梅孝先衣领，大喝，你到底救不救梅影？四个枪兵突然闯入抓住愤怒的方鲁。枪兵是戴眼镜的看到情况不妙，出门招呼进来的。见到枪兵，梅孝先活过来了，声嘶力竭道，拉出去拉出去！
方鲁挣扎着大叫，你们要还是人，要是还有一点点人性，就赶快组织人救梅影，梅影怎么说都是你们的救命恩人！
大榆树下，方嫂手里捧着写有“梅影长生”的木牌，带着学生们和田磊走近树干，把木牌恭恭敬敬放置粗大的树干下的石桌上。田磊带着学生在牌位前摆上香炉和祭品，点燃香插入香炉里。众人退后几步，方嫂双手合十跪下，田磊和学生跟着跪下。方嫂念叨着：大慈大悲的活菩萨梅影，梅大姑，您救了全镇的性命，但愿佛祖保佑您平安无事！学生哭泣，呼喊梅老师！田磊满面泪水说，梅校长，但愿您吉人自有天相，平安渡劫，我们都等着您回来呢！方嫂止不住嚎啕大哭，哭声响成一片，震撼大树，树叶似乎在嗦嗦颤抖。他们身后跪了黑压压一片男女老少，一片哭声。
青色的香烟绕护着哭喊声，震撼整过梅镇，日光惨白，流出殷红的血泪，血红蒙住了天地，风吹响了树梢，呜呜咽咽。
方鲁突然跑过来，抓起跪拜的田磊，怒喝，跟我走！
四
星星像从天幕的破洞里钻出来，繁密地滴着泪珠儿，月亮垂死地斜吊在天幕上，张着半边脸悲惨地瞧着人间。
房间里灯火迷糊一片，家具上像被涂抹了一层黏糊糊的死亡气息。梅影合目坐着，脸上全无血色，像个雕像。桌面摆放着糕点、水果，仍然保持它们的原始。门口两个背抢的日本兵锁住了梅影逃生的可能。自从离开乡场的第一步，梅影就没有打算逃跑，想着如何去死，只有死能解脱一切。一个被日本鬼子抓走的年轻女人，就是逃出去了很难消解那些怀疑的目光，如其忍受别人的怀疑活着还不如死了干净，到了如此地步再想别的那是虚幻的无益的，只能徒增心理负担。她想着如何有尊严的死去，她甚至想到被宫本五花大绑押解刑场，在枪弹的爆响后看着亲爱的蓝天微笑着倒下，倒在山百合的怀抱里，但是心里无数次想着自己的遗憾，再也没机会兑现在夏天的傍晚在美丽的河滩上和自己最爱的男人对着青山、河水还有山百合举办一场醉心的婚礼了，她只能在心里无数次设想那个热切的醉心场景。
一阵沉重的马靴敲击木质楼梯声强烈抬升，楼梯在强暴踢打下哼哼唧唧，像个濒死的病人。梅影呼吸了最后一口人间的空气，等待终极降临。上楼的是宫本，暴虐的马靴声就是宫本残暴的释放，宫本上次在这里带着暴怒离开，留给梅影一个最后的考虑。宫本的马靴踩着中国人的苦难和鲜血跨进房门，随手关闭了它，房间构成一个密闭的恐惧，空气瞬时坚硬。梅影继续保持死亡状态，灵魂似乎脱离身体飞升，在看不见的空中盘旋。宫本这次没有对梅影歇斯底里，马靴踏得轻柔，嘴角似乎挤出微笑，从木质化的空气里迅速传导给梅影耳朵。啪挲，像是一叠轻飘的纸片打击桌面，拍出来的风撞击梅影胸口，血液在血管里四处奔突，血管飘摇着随时爆裂。梅影咬着牙，忍受剧痛，脸色血红。
看看吧，他们都是你的亲人。宫本轻描淡写地笑了，那是吃人后张着血红的口说的，血腥扑鼻。梅影似乎嗅到亲人的熟悉，眼皮跳动，还是开启了眼睛，桌面散落着爸爸妈妈和七岁小弟的照片，这是宫本的恶毒和无人性，用家人来威逼。梅影感到自己像个大海中在狂风暴雨下摇曳的小船，气息悠悠地问，你把他们怎么了？
宫本诡秘地笑，笑声如瓦楞刮着梅影的耳朵、心，痛苦地滴着血。她知道人跟魔鬼无法交流，魔鬼嘴里永远吐不出莲花，问也是白问，合上眼睛在心里为爹妈小弟祈祷。又是啪的一声，一叠照片摔到桌面，阴冷地说，看看吧，他们可都是你的好学生。
你，猪狗不如，畜生！梅影爆出粗口，那是怒急恐惧至极的真实。宫本再次呵呵笑，说如果你好好活着，他们一根头发都不会少。怎么样，条件优厚吧。
无耻！梅影不再冷静了，她知道对面这个冷酷的魔鬼说到做到，只恨自己手里没有枪，怒气、戾气、伤心、悲痛涌上心头，堵塞了大脑，阻断了意识。
夜空泡在垂死里，半个月亮迷迷糊糊像在流泪，草丛里虫子低低地哀鸣，大地和天空在黑暗里颠倒。房间里灯光哀伤地探出窗口，又无力地下垂，跌落濡湿里。宫本那野兽的狰狞割碎了一片片花朵，旋转着飘落死亡的深渊。
骤然的枪声打破了魔鬼的舞会，枪声一声紧似一声，如一只只铁拳砸中魔鬼的头颅。楼门大开，宫本被灯光涂抹成黑炭，慌乱地冲出门，快速扣着衣扣，急问卫兵，哪里打枪？
卫兵指着一个方向说，好像是司令部那里。
枪声、火光编织了魔鬼的死亡链条，大地在颤抖摇晃。
五
城门外的小山岗像一条巨龙静静地卧着，方鲁和田磊等人拿着枪趴在山岗的树林里密切注视城门口。田磊低声问，这行吗？方鲁指指绑在身后树干上穿着和服的日本女人说，有她在，量他宫本没那个胆子，她可是宫本顶头上司的老婆。田磊还是不放心说，万一…
没什么万一。方鲁斩钉截铁道，一会交换后，你们几个不要管我，带着梅影从我们预定好的路线撤离。不用担心我，我可是学军事出身的，你们走得越远我越安全。
说话间，城门楼上火把大亮，烧红了半边天，鬼子兵如临大敌。梅奔的声音遥遥传来，对面的好汉听着，黄军答应你们交换人质，但是你们要确保人质安全，否则梅镇鸡犬不留，石头过刀草木过火！
田磊小声骂道，这个认贼作父的败类！方鲁指指日本女人，顾不上搭理田磊，高喊，你们不要心存侥幸，不要动歪脑筋，我们既然敢来，就有了万全的准备，告诉你们一个消息，不仅城外做好准备，在你们城内若干个要害部门也安放了炸弹，一旦你们打歪主意，城内马上爆炸四起火光冲天！
好，黄军答应你们。这就下去交换人质。
田磊有点发抖。方鲁厉声说，有点中国人骨气好不好，刚才你不是挺有骨气的吗，你没瞧见他们也害怕吗？按照计划行事。方鲁掏出毛巾塞住女人嘴巴，解开绳索，逼着跟自己走。
双方在城外抵近山岗地空地上对峙，火把照耀得如同白昼。大队的日本兵燕翅排开，抢上刺刀寒光闪烁。方鲁让对方士兵退到城门口，否则不交换。宫本只好照做，叫人带出批头散发衣衫不整被堵住嘴巴的梅影上前。
梅奔说黄军是讲信用的，请把夫人放过来。方鲁朝后面挥手，田磊等三人押着日本女人来到身边。方鲁说，看清楚了吗？要不梅奔你过来瞧瞧。梅奔低声告诉宫本，宫本挥手。梅奔胆颤心惊地走过来，仔细打量，回头说，太君，确实是司令夫人。
宫本要同时放人，方鲁不答应，说自己可以站在这里陪着，你们先放人，等我们的人安全了再放。宫本不同意。方鲁用驳壳枪顶着日本女人后脑，女人呜呜大叫。方鲁说，你们人多，有机枪有摩托车，只有我认为我们的人安全了才会放人，千万不要动歪心思。宫本犹豫，梅奔跑回去一阵耳语，宫本不得不下令放梅影。
梅影被绑着双手，走过宫本身边，突然一头撞向宫本，宫本连连后退，还是倒下。谁也没料到梅影不顾性命撞宫本，双方似乎一触即发。梅影要用这个方式激怒宫本杀了自己。宫本爬起来，暴怒，抽出刀要劈了梅影。梅影迎着刀再次冲击。
住手，敢动，立马毙了她！方鲁声嘶力竭道。
六
路上，梅影像个垂死的人，不说一句话，低着脑袋东倒西歪地走着。方鲁想搀扶，梅影尖利地叫道，别碰我！方鲁缩回手，万分惊恐地问，他们他们没把你怎么了吧？梅影不理会，疯了般跑去。
天，亮在满目疮痍里，青烟从废墟里袅袅升起，绕着群山的呜咽。镇口路边的落日崖上皤帆飘飘，纸钱当空，悲伤、凄凉的哭喊声萦绕着坟地，乌鸦盘旋着呱呱怪叫。
几株洁白的山百合，在微风的摇摆里流着泪水。
梅家大门紧闭，没有了往日的枪兵站岗，只有两只石狮子张着空洞的嘴巴无目的地悬望。
门前路上聚集了三三两两的男女，有意无意地瞧着紧闭的大门。梅孝先家的女人在小老婆率领下站到对面，向梅家大门指指点点，肆意嬉笑，招引了一大堆男男女女。听了她们的蛊惑，有人不相信，有人摇头叹息走开，有人随着她们的污蔑兴风作浪，责骂梅思庭门风败坏，表面道貌岸然背地里男盗女娼，将日本人祸害梅镇的责任全部推倒梅家头上，骂梅影臭不要脸，水性杨花，送给一个军营的日本兵用。骂得正起劲的时候，方鲁和田磊他们突然赶到。方鲁责骂他们没良心，说要不是梅影挺身而出那两个姑娘还能保得住清白？接下来还不知道要死多少人有多少妇女被糟蹋。指着梅孝先小老婆和闺女厉声道，要不是梅影挡着，说不定下一个就轮到你们！你们良心叫狗啃了叫猪吃了！方鲁满脸飞红，像一团燃烧的火焰，眼睛奓着，仿佛要吃人。田磊愤怒地说，就没见过你们这样的，真该叫日本兵抓了你们，梅校长为了谁？没有梅校长你们能站在这里说风凉话、侮辱人！
那些跟风的男女低下头，纷纷溜走。梅孝先小老婆和闺女想争辩，看到方鲁变了形的脸，扭屁股逃跑，边走嘴巴还不干不净地道，方家少爷，那可是一个叫猪拱了的烂白菜，你还好这一口。方鲁大怒，要追上去。田磊等强行拉住。田磊说，方博士好男不跟她们这些破烂斗。方鲁垂下胳膊，狠狠地吐口吐沫说，没想到不仅愚昧还是这等侮辱糟蹋人，简直猪狗不如，怎么能叫这样的人生存在这个世界上！
梅家院子空无一人，树叶挂着脑袋，花草抱紧了身子畏缩在阴惨惨的光线里。方鲁等直驱上房，厅堂里空无一人，后面隐隐传来低低的哭泣声，连带着空气叹息。方鲁连叫了几声梅伯父，好大一会儿，梅思庭才在丫头的搀扶下出现，一夜间乌黑的头发披上一层霜，脸像被水泡过的惨白肿胀，目光暗淡不看任何人，坐到太师椅子里似乎对着空气说，来了。方鲁赶紧近前，小心地说，来了，伯父。梅影还好吗，我想给她散散心。梅思庭合上双眼，悠悠地说，她她恐怕没有那个心事了。
怎么了，伯父？方鲁惊愕地问，不敢相信。顽固地说，我知道梅影一定受苦了，心情肯定不好，我还是想当面劝说，事情过去了，就当一阵风刮过去，没什么的，只要天没塌下来就好。梅思庭睁开眼睛，盯着诚意满满的方鲁说，你，真的这么想？
是，伯父，我想现在就见到梅影。梅思庭合上眼睛，搭在椅背上的手轻挥。丫头说，方少爷，我带你过去。
梅影躺在床上，双眼瞪着，好像僵死了。方鲁等梅伯母和丫头离开后，扑到梅影床边急切地说，影，到底怎么了，你要这样折磨自己。眼泪顺着腮流下，目光追着梅影惨白的脸。梅影不说一句话，就是一个活死人。方鲁愈发揪心，说，影，就是有天大的事我们俩个扛总比你一个人闷在心里好，你可是新女性啊，怎么这么想不开。梅影突然大笑，凄厉的声音刀子般扎进方鲁的心窝，血啪嗒啪嗒滴落。方鲁忍着痛苦说，影，别这样，我们可是要在河滩上举办美好婚礼的。梅影笑声骤停，双眼紧闭，眼角慢慢溢出两颗泪珠。方鲁急得在房间里转圈，像个斩掉头颅垂死挣扎的公鸡。
你，走吧，我已经是一个不干净的女人。梅影嘴巴丝毫没动，声音似乎是从地狱里冒上来的，阴冷、坚硬，房间随着这句话翻转。方鲁双眼圆瞪，全身颤栗，突然抱着脑袋嚎叫，发疯地奔出房间跑出梅家。
路上，人们听不清方鲁在叫喊什么，为何如此，只道他疯了。方鲁没头苍蝇样跑回家，气喘吁吁，紧急跪在父母面前连磕三个头，说，父亲母亲，恕孩儿不孝，我走了。老两口惊问去哪儿。母亲说，梅家的婚事怎么办？方鲁起身赤手空拳地雄赳赳走出，撂下一句话说，爱咋办咋办。说完，人已经在门外。老两口惊愕地看着空洞的门，僵在当地。母亲突然高声喊道，不带行李啊！
七
梅影闺房，灯黄光惨，浓重的悲哀装满了每一个空隙。母亲和弟弟守在梅影床边，像守着一个濒临死亡的人。阴风在房间里四下游走，似乎是阎王提前派鬼使来下通知。门哐当一声被推开，屋里人吓了一跳。梅思庭大步闯入。梅母哭泣道，老爷，这样下去可怎么好哇。梅思庭大怒，说，死了算了，梅家担不起这个污名！
什么！梅母惊叫说，她好歹是我们的女儿，外头叫鬼子欺负了，家里你还说这个话，你你这是在逼命吗！梅思庭喝道，妇人之见，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我梅家在镇上住了十几代，从来没有过……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梅影突然坐起来，双眼亮闪闪盯着父母，赤脚下床跪倒父母面前磕头，说女儿还二老养育之恩，从此刻起我不再是梅家女儿！说着，赤脚跑出。
母亲大哭，呼喊，影儿啊妈的心头肉啊，不要走哇。
弟弟惨呼，姐姐，不要走啊！
泪水漫出梅思庭抬着的眼眶，爬上脸，任其滴落。两手一边一个拉住夫人和儿子，厉声说，叫她走！
八
神经高度麻木的梅镇人半死不活地过着他们的日子，像悠悠的河水那样无声无息，唯有方鲁的出走和梅影的逃离重新牵动人们麻木的神经。一些人为方鲁抱屈，更多的人感叹梅影。人们心里都明白是梅影救了梅镇的人，保全那些女人的贞洁，可是又不能公开原谅梅影的失节，还是失节于日本鬼子。田磊、方嫂他们到处替梅影更名，可是没人敢当面赞同，一些好心人只有在夜幕掩护下去大榆树下，对存留着的梅影牌位烧香、拜谒。他们把梅影当成拯救他们的恩人、活菩萨。慢慢地祭拜的人多起来，大榆树下香火比山上仁义庙里的香火还旺盛，关二爷要是有知一定伤心落泪。人们在香烟缭绕里祷告梅影平安无事，在他们心里梅影就是他们的保护神。
香火照亮了人们心头的黑暗，却照不亮梅孝先他们那般人的心里阴暗。
梅孝先在小老婆等女人怂恿下特地召开乡绅会议，议题只有一个，定性梅影是严重失节，辱没梅镇和先人，还严重侮辱了中国人的尊严，派生出两个决定，驱逐梅思庭家出梅镇，不准人祭拜梅影。
梅思庭怎么也没想到，梅家十几代人辛苦攒下的基业毁在梅影手里，通知下达后，没有一句辩解，拖家带口三四十人被枪兵押着离开梅镇。一路上愁云惨淡，人们用眼泪为他们送行。那两个保全贞洁和被救下男人的家庭全体出动，不管梅孝先的什么禁令，带着好吃的哭喊着堵住大路，挡住梅家人，公开在道路上摆上香案祭拜心中的活菩萨梅影。跟来的全体师生哭祭，哭声震撼整过梅镇，哭倒了一大片男女和学生，也引来了更多平日不敢公开自己良心的人，还惊动了附近的山民。他们不辞路远，纷纷赶来祭拜女菩萨。
来祭拜梅影的山民络绎不绝，越来越多，气得梅孝先等人只敢龟缩在镇公所骂娘。
不知是谁喊了一句，梅老先生一家不该走，我们找梅孝先理论去。众人纷纷应和，簇拥着梅家人赶往镇公所。梅孝先何曾见过如此阵仗，绕他们怎么威吓、叫骂，没人理睬。梅孝先叫枪兵抓人，没有一个枪兵愿意出手，反倒是梅孝先被田磊等人抓住，逼梅孝先取消禁令。田磊说，你个黑白不分的老东西，如果你胆敢再如此，老子和你一道跳日落崖，敢不敢！有人干脆说，别跟老狗日的废话，他听不懂人话，干脆给他一粒枪子算了。
梅孝先在群情汹汹下被迫宣布取消驱逐令，保留大榆树下的供奉，派人寻找梅影。
九
山路尽头是一座古砖墙圈着悠久的县城，历经无数风雨的民居不堪重负地苟延着，街面冷冷清清，行人稀少，乞丐特别多，十个人里至少有一个是乞丐。这天，街上多了一个披头散发衣衫破烂的乞丐，脚上的污泥里掺着血污，走一步，青石板上落下一道血脚印，借着手里的树棍支持行走。准备驱逐的乞丐们瞧着血脚印，摇头叹息，无意中看到这个新来的腰间别着两把柳叶刀，更加不敢接近，只好用目光追随。乞丐一路艰难地走向军营，面向军营站了一会，躺倒军营对面的岔路口墙根睡觉大觉，眯缝的眼睛射出寒光，刺向军营门口。
远处的旮旯缝里，好几个乞丐盯着。
日头白花花地下着火，狗蛰伏阴凉之地伸出舌头嚯嚯地排热，乞丐一动不动躺在能烤熟麦饼的墙根，像条抽了脊梁的死狗。房顶上瓦面仿佛过了火，白气滋滋地升腾，空气里飘着焦糊味。军营门口有几次日本兵进出，每次进出，乞丐都放大了眯缝的眼皮。一个拉长的影子靠近乞丐，带来不断增强的喘息声。乞丐掉过手里的树棍，指着逼近的影子，影子不再逼近，声音嫩嫩地说，七爷让我们送水、吃的。乞丐收回树棍，影子缩短，递过来一只大饼一个豁口陶碗，碗里波光潋滟。乞丐夺过碗，把水倒进喉咙里，抓过大饼大口撕扯咀嚼。贴着乞丐耳朵再次爬过来带着奶味的童音，七爷说了，你一个人等于送死，我们在关二爷庙。乞丐停止咀嚼，脖子似乎僵硬，扭头看时，影子早已消失。
日光把墙面压缩为一块巨大的黑影，劈头盖脑蒙住墙根，也蒙住仿佛死了乞丐。黑影伸展到半个街面时候，军营门口响起叽里咕噜的疯狂，两个鬼子军官兴奋地冲着大门而来，梅奔矮了一节放着谄笑随在一个芦柴棒子日本军官身侧，嘴里放着叽里咕噜的马屁。乞丐身子一点一点离开了靠着的墙根，手伸向腰间插着的柳叶刀柄。芦柴棒子正是宫本，距离乞丐四十几步路，快要进入柳叶刀有效击发距离内。乞丐的手把住刀柄，下一秒就是抽刀击发了，抽刀的手腕却叫另一只铁钳子的手抓住，乞丐的手在铁钳子的钳制下像没有分量的棉花。正在乞丐激怒、呼吸粗重之际，响起一声啪，宫本摇晃一下捂住肩膀，倒在梅奔及时伸出的双臂里。枪声引来瞬间的枪声大作，机枪声飞蝗一样扑向乞丐左边的墙头。乞丐耳朵里炸响了一个沉闷，跟我走，没命了什么仇都报不了。
月色漂染了破败的大殿，那些剥落、残缺和报废的什物乱糟糟地被月色刷成冷峻的画页，残留的热空气正在给冷峻固定色彩。外面，落单的子弹在夜空里划出垂死、暴虐的啸叫，粗暴的叫骂声，撞击木板的声音，割裂了本该平静的夜晚，哭喊声染着县城的夜色。
乞丐躺在草席上，头发分开落到脸的两边，暴露出一张虽然涂抹了泥灰但仍然好看的脸，她是个女人，她就是被迫出走的梅影。梅影诀别亲人，直奔县城，守在兵营前的目的显而易见，可惜，她的柳叶刀没有发出，就算发出了不知道能不能击中仇恨的目标，虽然她出生在书剑承传之家，从小也跟着父亲练过武，柳叶刀练得最称手，但是在失衡的心理作用下是否能保持平常的准头还得两说，再加上虚弱的体力，柳叶刀就是飞出去了能否有足够维持快速飞行的能量也是未知数。及时转移目标的那一枪是方鲁开的，方鲁那天离家出走后就发誓一定要杀了宫本，他在县城的行踪叫无处不在的乞丐探知，乞丐的头领七爷找到他，达成共同杀鬼子的合作协议。方鲁早就从身材和走路的姿势上，认出守在军营对面的乞丐就是梅影，他痛恨梅影失身失节，但是不忍心眼看着前去送死，心里还是放不下梅影，关键时候果断开枪。
好几个小乞丐瞪着黑生生的小眼睛盯着昏睡的梅影，十分担心，没有好办法。梅影在感知自己的手完不成击杀目的时，急怒攻心，虚弱的体力用尽晕倒当地，被人背进了关二爷的地盘。方鲁开了一枪后，及时抽身，他无法面对梅影，嘱咐七爷好生照看梅影，自己去继续训练田磊那班人，他要拉起一支复仇的队伍，七爷已经答应了方鲁，合成一股。
来了来了。乞丐头七爷一手端着一只盆子急匆匆进入，小乞丐分开。一只盆里是稀粥，分派小乞丐给梅影喂食，自己拿起另一只盆里棉布，在随后而来的水盆里蘸水，抓起梅影的脚清洗，去掉泥土和血污的脚板划痕杂乱，呲着一道道横七竖八的血口子，蒺藜露出黑乎乎脑袋。七爷拿出镊子夹住黑脑袋拔出，脚板微微颤抖。七爷告诫梅影不要乱动，伤口要是不清理会感染，那样还怎么报仇？
你是谁，为什么要阻止我？梅影气息奄奄地问。一个小乞丐说，他就是我们的七爷，玩枪的。七爷说，对，我就是玩枪的七爷，我是为了……砰，哗啦。梅影踢翻了水盆，怒叫，滚，我不要你管，我要杀宫本那个活畜生。暴怒支持梅影爬起来，摇晃了一下又躺倒。
梅影醒来时候躺在一个简陋的床上，房间里黑乎乎的很难看得清面貌，房间有门没有窗户，门把屋子锁进黑暗，从门缝里挤进来几丝光线泄露了这是一个发光的白天，门外没有任何人为响动，风从门缝里飙进来，在黑暗里斯斯叫，像无数条毒蛇在吐信子。梅影有气无力地看着听着，好像来到了另一个世界，她早已没有了惧怕，也不拿自己当人待，更不把自己当女人，她活着唯一目的就是杀了宫本那个禽兽、魔鬼，哪怕和他同归于尽，她活着就是为了死去，她努力让死去早一天到来。
斯斯的微风伴着丝丝缕缕光亮在黑屋里舞蹈，她不想听不想看，眼睛张得特别大，像要用眼睛吃人。黑暗能叫她安静，那就恰如其分地守着黑暗，直到自己身体完全有了行动能力。她清楚，她还活在人的世界里，但是已经失去了一切，再也不用想那个缥缈的醉心的事了，她只配拥有死亡。
门咬牙切齿地开了，光线轰隆一声扑入，同时送进来龇着毛发的七爷。七爷的脸埋没在光线的推送里，光影在嘴边颤动出声音，饿坏了吧，吃点东西，养好体力好杀鬼子。梅影在门开的瞬间关闭了眼睛，她不想和人有关系，尤其是对她关心的人，她要无情绝情。七爷陪着小心将碗放到床边一张椅子上，说，我叫七爷，也是东北军负伤的连长李湘林，我爱人也是被宫本那个畜生……所以，我脱离了部队，一路追踪下来，我还有十几个好兄弟。李湘林强行灌输自己的经历和苦难，暗示他们是一棵藤上的两个苦瓜，砥砺梅影的求生欲望。
十
梅影终于答应跟李湘林训练，坚持自己的独立单干，说自己的仇不依赖别人，哪怕是自己的亲兄弟都不行。李湘林痛快地答应，悉心教授梅影所有杀日本鬼子的技能。梅影开始了没日没夜的训练，伤痕累累遍体鳞伤，从不叫一声疼和苦，她把自己当成了一架机器，只要机器能运转绝对不会躺下，机器更不会有人的感受！陪练的几个东北军士兵开始个个都是能手，有的甚至不愿意做陪练，认为是耽误时间，摔得梅影浑身是伤。一个月后，士兵们被梅影摔得鼻青脸肿，三个人不是她的对手，各种技能一学就会一学就精，十几个人里只有李湘林和梅影不相伯仲。格斗中梅影不说一句话，完全把对手当成她的复仇对象，眼睛里全是刻骨的狠毒。
在一个无月的夜晚里，梅影从山中营地消失了。得知消息的李湘林随后追赶，哪里还有梅影的踪影。
两天后，县城传出惊人的消息，酒楼上炸死五个日本军官，妓院里两个日本兵死于柳叶飞刀之下。两个现场都留下一张纸，写着独孤二字。日本鬼子如同惊弓之鸟，一两个日本兵大白天都不敢出兵营，城里如临大敌戒备森严。看到纸条的中国人一传十十传百，都说城里来了一个来无影去无踪的独孤大侠，专杀日本鬼子。独孤大侠带给县城人一丝丝亮光，让久违的脸上有了笑的理由。
日本兵龟缩兵营，靠近兵营的地方时常响冷枪，每次枪响必有一个日本兵血花飞溅。凶残的日本兵连日来把县城翻了个底朝天，连独孤大侠的影子都没瞧见，还在清剿中接连死了九个官兵，全城通缉毫无结果，因为见过独孤大侠的日本兵都命丧黄泉。宫本看出了独孤大侠专杀日本兵不杀中国人的漏洞，严令那些汉奸出动四处搜捕，连梅奔也被派出去带队搜查。每天兵营门口绑着十几个老百姓，只要独孤大侠朝兵营开枪就杀三个中国人，这招够歹毒，兵营才得到暂时无事。
独孤大侠也改变了手法，蛰伏城外，专门对出城扫荡的日本兵动手，每次不是一个就是两个，打完就走，绝不恋战。穷凶极恶的鬼子兵毫无办法，好几次清剿变成对长官的保护。
县城出了这号人物，引起了多方寻找，最终都无功而返。独孤大侠行动在风里在迷雾里，没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只有日本兵死亡后出现的独孤二字，字是左手写的毛笔字，从字迹上根本无法判定需要的属性。城里的读书人可遭罪了，都被抓进兵营验证字迹，严刑逼问。
县城成了那些黑乌鸦横行的天下，黑乌鸦是县城百姓送给那些流着中国人的血帮着日本鬼子残害同胞的汉奸，是对汉奸的刻骨诅咒。梅奔试了几次，居然毫发无损，胆子开始发胖，带着手下四处横行。一个夜晚，梅奔醉醺醺从妓院出来，叫一个人薅住衣领，梅奔吓得跪地求饶，抓着的人像从地狱里发出的阴森，喝道，再叫送你见阎王！梅奔只磕头不敢出声。那个阴森低沉道：要想活命滚回梅镇，不要再给鬼子当狗！梅奔压低声音说，是是，再也不敢了，就走就走。阴森声音道：叫梅镇人明白，祸害他们的是日本强盗，不是其他人！梅奔磕头如捣蒜，是是是，一定相告一定相告！您是您是……啊哟。梅奔杀猪似的大叫，双手捂住耳朵，血从指缝里钻出，青石板上躺着一只血耳朵，腥亮地反射着照过来的灯光，血糊糊地悸动。
梅奔捂着耳朵连夜逃回梅镇，窝在家里养伤。听说梅翻译官回来了，梅孝先等人登门拜访，托梅翻译官在黄军面前多说好话，保全梅镇老少。梅奔叽叽哼哼地说不出所以，只让梅孝先他们不要让人知道自己回来了。梅奔害怕极了，血糊糊的耳朵让人终生不忘，一夜之间变了一个人，再也没有了那些恶习，劝说梅老妖赶紧搬离梅镇，不说搬离的原因。梅老妖哪里舍得家产，哪里听得进儿子的话。梅奔急得没办法，单独对爹说独孤大侠其实就是梅影。梅老妖不相信弱不禁风的女子怎么就变成杀人魔王，梅奔磕头赌咒说，梅影的声音他最熟悉，不管怎么变都能听出来。梅老妖拍着脑袋说，是了，梅思庭家世代习武，我怎么把这个忘记了，可是，她一个人，迟早会殃及梅镇，太君要是晓得是我们梅镇的人……爹，您想怎样，我的耳朵可是警告，万万不能啊。
很快，梅孝先知道独孤大侠就是梅影，带着枪兵连夜赶走梅思庭和家人，说不能叫黄军找到祸害梅镇的借口。梅思庭听说独孤大侠就是梅影，没说二话，带着家人乘着夜色离开。岔路口，梅思庭对着县城方向遥拜，嘴里念念有词说：家有此女，我梅思庭祖上积德了。闺女，是为父看错你了，你是贞烈女子，等到平安日，为父一定为你树碑立传，以飨后人！梅思庭洒泪离去，进入深山林场的老宅，留下四个枪兵，剩下的交给前来的田磊，带着进城协作梅影。
十一
连日来，梅孝先派人四处张贴告示，令全体梅镇人安心过日子，说前次日本人来是为了梅思庭的女子，现在梅思庭家走了，梅影也失踪了，再也没有值得黄军惦记的。如果黄军偶尔路过，千万别慌乱，要箪食壶浆以慰大军，定能逢凶化吉平安度过。梅孝先还怕人不识字看不懂，每天派两个枪兵提着铜锣沿街叫喊。那些有良心的人听了在背地里咒骂梅孝先是缩头乌龟是汉奸。田磊和方嫂等带人夜里撕毁告示，白天梅孝先叫人张贴，并说，如果发现再有人撕告示不听劝告，当同梅镇的罪人论处。
三天后的早上，阳光没有分别地照着梅镇，麻石街上有几家店铺刚刚打开门，一群黄祸涌入，皮鞋的铁掌狰狞地敲击麻石，溅起一溜溜火星。这次，日本兵没有大开杀戒，目的明确地直冲镇中而去。老板们吓得赶紧关上门，在门内哆嗦、喘息。
日本兵围住大户，强行带走他们的年轻女子。他们用惊恐的告饶，希求放过，招来的是无情的枪托和皮鞋。宫本领着兵冲进梅孝先家，梅孝先正在茅房里痛快，听到不同往日的嘈杂，吓得屎尿停滞，顾不上屎尿给屁股染色，提上裤子匆匆忙忙赶往客厅。三个老婆两个儿媳和闺女都叫日本兵刺刀押着跪了一大片，垂着脑袋簌簌发抖。梅孝先一手提着裤子放出无限欢笑说，太君太君辛苦，没想到太君如此勤劳，请坐请坐。高声叫道，来人啦，给太君备茶备饭，杀猪犒劳太君。宫本用生硬的中国话说，不用，梅桑，你是大日本大大的朋友，肯为大日本圣战出力？
梅孝先点头哈腰，一手紧紧抓住裤腰满面笑容说，一定出力一定出力，太君尽管吩咐。宫本哈哈笑，吆西，很好，大日本士兵前线作战的辛苦。
辛苦辛苦，大大的辛苦。梅孝先应和着，偷眼瞧着跪地的女人们，一个个像拔了毛的秃尾巴鸡。宫本说，那好，黄军需要你家的女人慰劳慰劳那些辛苦的士兵。
啊？太君太君，那可不行，她们是乡野之人，见不得大世面，惹怒了黄军，那可不是闹着玩的啊，太君太君太君您行行好。梅孝先眼泪鼻涕齐出，双手作揖，忘记了提着的裤子，裤子滑落，露出两只干帮帮的光葫芦腿，两股间夹了条变了形的小黄鱼。女人惊呼，梅孝先似乎意识到，赶紧提起裤子，急赤白眼地哀求，太君太君……八嘎！宫本身边的军官抽出抵住梅孝先的脖子。梅孝先妈呀一声瘫坐地面，浑身筛糠，他睡着想醒了也不愿意相信，自己真心求得共荣共存大计的黄军竟然不认他这个优良奴才，对他这个一心求安的良民顺民下毒手。脖子上寒冷钻心，眼前寒光闪闪，刀不是来跟他梅孝先商量共荣共存，是要吃他的肉，毁他的脸，如果不答应，人头立马搬家，女人照样被带走。宫本似乎并不同情颤抖的梅孝先，也不理会梅孝先的真心，挥手叫士兵带走哭哭啼啼的女人。梅孝先哭着喊道，不要反抗啊，要保全好自己啊。
呸，梅老狗，你也有今天啊，你不是一心巴结日本人吗，添鬼子的屁眼吗？咋样，日本人给你戴上多少顶绿帽子，够你老乌龟受用下半辈子！骂梅孝先是他的二姨太。骂完，二姨太乘日本兵不注意，一头撞死在客厅立柱上。
客厅里顿时沉寂，人们来不及思想，二姨太完成了她的忠烈和大义，倒在地面像一座躺着的不朽丰碑。
街上踢踢踏踏走着十几串穿银代金的富家女人，哭哭啼啼和叫骂声杂交。
那些平日很威风的狗们不知道躲到那个地洞里了。街上留着日本人的告示，令梅影三天内到军营自首，否则将这些女人统统充当慰安妇送往前线，然后梅镇鸡犬不留。女人们脚步沉重地踢打着麻石街道，仿佛踢打着在人们心头。人们虽然痛恨这些大户，也痛恨那些仗势欺人的太太小姐，但是他们毕竟是中国人。暗中盯着的人们个个咬牙切齿，但是毫无办法，空怀满腔悲愤。
十二
梅思庭面色晦暗地躺着唉声叹气，目光空前疲惫，头发似乎又白了些许，手里的书摇摇欲坠，管家匆匆跑来告诉他梅孝先他们来了。梅思庭目光冷悠悠地打向柴门，梅孝先等衣衫不整弓腰窜入，热切的目光碰触梅思庭冰冷的目光，搅扭着跌落泥地。梅孝先在梅思庭丈外止步垂首，后背上露出两根带刺的荆条，脸似乎从死人堆里捡回来。梅思庭将书放置竹椅上，微微挪挪屁股，端正身体问此来何事。梅孝先突然跪下双手合十，急切说，太爷，是我孝先对不住太爷，晚辈有眼无珠，可都是职责在身啊，是全镇三千多人的性命逼的啊，太爷能体谅晚辈吗？跟着梅孝先先后跪倒的乡绅齐声呼喊“太爷”。梅思庭再也坐不住了，站起来惊问又发生什么大事。梅思庭想到他们来肯定有事，没想居然以这种形式表示，他想到逼他们全家老少离开时候的绝情，何曾把他当太爷了！如此表示除非梅镇遭遇了空前灾变，有求自己，否则梅孝先和众乡绅不会自贬身份下贱到不齿地步，内心自然惊愕，脸上波纹不显。
荆条高高举在梅孝先手里，梅思庭瞧着并不接荆条，说，有话说，用不着古人那一套，起来说话。梅孝先诺诺连声，颤颤巍巍地爬起来，脸上泪水流出两条沟，将荆条递给管家说，太爷想什么时候惩罚，孝先随时恭候。梅思庭瞧着心有不忍，咽下嘴里的愤怒说，啥事？梅孝先嘴唇哆嗦着语言不清，身后的戴眼镜乡绅代替梅孝先说明刚刚镇上发生的大灾变。梅思庭听了阴霾覆面，低头不语。众乡绅恳求梅思庭救救他们的女人，神情垂死得像一只只瘟头鸡。
梅思庭背过身体，背对着众人，声音阴沉道，众位请回，恕梅某无能为力，请不要再拿小女做挡箭牌，小女可是众位的眼中钉，早已亡命天涯，就是梅某想出头也是心有余力不足。
太爷，姑奶奶可是叫日本人闻风丧胆的独孤大侠！
太爷，大姑可是女中豪杰！
太爷，我等有眼无珠，错怪了姑奶奶了！
太爷，姑奶奶可是活菩萨啊，那天乡场上要不是姑奶奶侠肝义胆挺身而出，不晓得有多少人被杀，有多少良家妇女被祸害啊，太爷！
乡绅们说得义正辞严，涕泪横流。现在的梅影在他们嘴里就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是舍身赴死的大义凛然。原来他们心里还存着如此圣神的判词，可是说在此时此地显得分外虚假，还滑稽。梅思庭明白他们都是为了自己才临时抱佛脚，想出手，却像深陷水井里的牯牛有劲使不出。他清楚，这些人是想女儿再次为他们牺牲，牺牲完了还不是……他的心在颤抖，不敢想下去。他痛恨自己，是自己的冲动和恶言逼走了女儿，现在是生事死都不知道，又能到哪里去找到女儿？梅思庭的为难似乎早就被来人料到，戴眼镜的说，只要太爷往城门上一站，保管大姑在一天之内现身。梅思庭没想到戴眼镜的如此歹毒，这是要把自己送给日本鬼子做人质，真正坏透了的烂瓤子。梅思庭仰面长吁，罢了罢了，看来我这把老骨头非要让日本人敲骨吸髓了。
镇前路上，众人挡住梅思庭的马车，不准前去送死。田磊等围住梅孝先等人大骂他们丧尽天良，为虎作伥，毁了人家女儿还想毁了年老的父亲。方嫂骂道，梅孝先，你枉披了一张人皮，怎么干出如此猪狗不如的蠢事，你们不是日本鬼子的良民吗，不是太君前太君后吗，不是要大东亚共荣吗，怎么你们的太君不拿你们当朋友了不拿你们当人了？梅孝先等人在众人群情汹汹里，老脸紫红，说不出半个字，像一只只丧家犬。
眼看走不成了，梅思庭站到车辕上高声喊道：父老乡亲们，为了我们梅镇的安宁，老朽父女愿意投身虎口，他们的家人也是梅镇人，也是中国人，救他们就是救我们自己，不要为难了，早一点救出他们早安宁。
不行，您去了就是有去无回！
您去了也救不回她们，日本人不是人是畜生！
我们不能再叫好人伤心又流泪，更不能无价值地牺牲！
不去，他们活该！平日里不是威风凛凛吗，不是欺男霸女吗？
梅思庭双手抱拳，高喊：众位乡亲，原先老朽也错怪了小女，认为她失节失贞，有辱门风愧对先人，现在老朽明白了，小女那是舍生取大义，救民于水火，那是大忠大孝，有女如此老朽值得了，列祖列宗有光彩了。
众人抬着泪眼喷着怒火盯着梅思庭。梅思庭泪流满面，一副慨然赴死的果决，说女儿尚且如此，老父何惜此衰残之身，但愿将来天下太平了，你们把老朽父女合葬于这东边山岗落日崖上，我们父女守着关隘保梅镇平安！说罢，不等众人反映，拿起马鞭狠抽马屁股，受惊的马拉着马车冲决而去，身后响起震天的哭喊、惨呼。
天边摇摇传来：我们死了，但愿乡亲们好好活着——
十三
众女人被关在一个尿骚扑鼻的屋子里，满室哭哭啼啼，一个个失去了往日的骄横，灰头土脸得像一群逃难的灾民。梅孝先小老婆呵斥众人，说黄军不会把我们咋样，是拿我们引梅家那个小荡妇现身，我们都会好好回家的。
一个女子道，早想到如此，我们就不该那么编排梅大姑，现在我们都这样了还有什么脸面说她！她好歹是杀日本鬼子的独孤大侠！
呸，啥子叫独孤大侠，骚货烂货，她也配跟咱们比，切，我们好歹完好。小老婆话还没落音，大门轰然打开，涌进来一大批日本兵。妇女们惊呼，互相扭抱在一切，浑身打着摆子。小老婆站立，笑对日本兵说，太君，我们都是良民，我是梅镇长夫人。当头的军官盯着小老婆嘎嘎怪叫，说夫人夫人好，来共荣共荣！上前抱住小老婆，小老婆惊叫、挣扎，还是被拖走。剩下的日本兵像饿狼张着血盆大口扑向一群惊恐的羔羊，惊呼、惨叫在军营里肆虐，那么苍白那么垂死，狂笑、怪笑在军营里横冲直撞，那是魔鬼的狂欢。
李湘林和方鲁一边一个死死抓着梅影的两只胳膊不松手。梅影刻骨地盯着两人，声音阴冷地说，就是死了也要救出父亲，不然我就是畜生不如。你们放开，你们怕死躲着。
李湘林、方鲁道：谁怕死了？李湘林说，要死也不是这个鲁莽的死法，我们要想个周全的法子，引开他们才好乘机动手。方鲁赞同说，往日我们用独孤大侠杀日本鬼子不都是采取多点呼应吗，他们哪次真正抓住我们了？梅影阴毒地分别盯了两人一眼，垂下脑袋。李湘林说，哎，这就对了。宫本绑着老父亲就是引你主动出现，清除你这个眼中钉独孤大侠。梅影似乎点了点头。两人放开梅影的胳膊，紧急讨论营救计划。梅影靠着墙壁闭上眼睛休息。
一个乞丐闯入，说宫本那狗日的放出话，梅小姐要再不出现，每隔一个时辰杀十个老百姓，还要……李湘林对乞丐摇手，指指睡着的梅影。乞丐凑近李湘林耳边细说。李湘林和方鲁万万没想到，就在他们商量计划的时候，梅影悄悄从窗户爬出。
十四
梅思庭吊在城门上方木笼里，宫本等站立城楼垛口，盯着下用枪赶来观看的老百姓。城楼和城门两边驾着机枪，如临大敌。一个戴金丝眼镜的汉奸在城楼高声叫唤，下面的百姓听着，笼子里的人就是你们所说的独孤大侠梅影的亲爹，谁和黄军作对就是这个下场。宫本太君说了，太君不想为难你们，只要梅影前来自首，你们会平安无事，如果执迷不悟，每隔一个时辰杀了你们中十个人。人群轰然，哭喊声震天动地。宫本瞧着从鼻子里哼哼怪笑，对着金丝眼镜挥手，你的告诉他们，叫他们跪求梅的。
是，太君。汉奸对着城下，声音撕裂地嚎叫，你们听着，求太君没用，还是跪下，跪下求梅影吧，求独孤大侠吧，她可是你们的活菩萨，她不会看着你们被杀不管！跪下跪下！
人群轰然跪了一地，声音嘈杂地惨呼，独孤大侠，救救我们吧！
看押的日本兵兴奋得嚎叫、怪笑。
笼子里的梅思庭悲愤地合上双目。
太阳火龙龙地炙烤着人群，绝望的哭喊声搅着热气喷向远方。他们无辜得像地上的蝼蚁，他们卑微地祈求生的希望。有人不跪，高声喝道，你们不要这样，这是日本鬼子的毒计，就是要利用你们当人质，引诱独孤大侠出来。独孤大侠可是我们民族的……砰的一声，那个有骨气的清醒的人倒在宫本的手枪下，枪口还冒着蓝幽幽的烟，宫本得意吹吹枪口，面露狰狞的笑。
众人咋听枪响，惊呆了，忘记了呼喊、哭诉。热血汉子身子摇晃着转身面对城楼，顽强抬起手指向城楼，说不出话，身体不甘心地向后倒下，灰尘四射。众人惊恐，大气不敢出。金丝眼镜狂躁地喊道，看到了吧，这就是不听黄军命令的下场，快点哭啊求啊，否则下一个就是你们。
哭喊声整齐地无目的地卷地扑出，涣散在苦难的土地上。
看，独孤大侠来了！不知谁惊叫了一声，哭喊声像一阵风快速远遁。众人游目四顾，梅影披着头发，腰间帮着一串手榴弹，一步一步从山岗上走下来，两只脚像两座沉重的山岳，砸地有声，土地震颤！很多年纪大的男女双手合十遥拜，活菩萨啊，救苦救难啊，大恩人啊！有人低低呼喝，快快给大恩人磕头。众人低头垂地：大恩人，活菩萨！
他们用他们仅能想到的仅能做到的，祭拜恩人。
热风掀开梅影的长发，脸色惨白，嘴角挂上轻蔑的微笑，脚步锤击地皮，地皮把震颤传导给每个人的身体，激荡心血。日本兵看到走来的梅影，端着枪呼啦一下子围上，看到梅影腰上的手榴弹和抓在手的引线惊恐地后退。
梅影走一步，鬼子兵惊恐地退后一步。
木笼里站着的梅思庭双手抓着木栅栏，拼死地高声喝道，女儿，好样的，老子有你这样的闺女死而无憾了！孩子，是爹不好，爹只顾着狗都不吃的所谓脸面，那样伤我儿的心，爹有罪啊，爹罪大恶极啊！
梅影站住，抬头盯着木笼，高呼，爹，有您理解就够了，女儿就能安心上路了。可是爹，女儿不孝，连带亲爹遭罪了，女儿给您磕头了。说着，梅影当地跪下，连着给梅思庭磕了三个头，脑袋把干燥的泥土磕下一个浅浅的凹印，凹印染着殷红的血，额头血粘着泥土。
梅思庭高叫，声音冲荡着空气，烈火般燃烧，说，儿啊，谁说忠孝不能两全，爹，今儿见着了！黄泉路上，我们父女作伴！
梅影高声大喝，声音尖利，像一把把锋利的匕首，直刺人们心灵深处，血呼啦啦流在每个有良心人的心里，加速血液的沸腾。梅影道：日本鬼子听着，我梅影就是你们要找的独孤大侠，是我亲手送走了你们四十九个东洋鬼子的命。现在，我来了，如果你们还有点日本武士的尊严，就放了这些老百姓，一切与他们无干！
好，我答应你。宫本得意非凡，朝城下挥手。围着的日本兵撤开包围圈。人们看到了生的希望，可是这个生的权利是一个弱女子用自己的生命和尊严换来的。人群不乏有明理有气节者，他们对着梅影再拜，高呼救命恩人。梅影朝他们微笑，挥挥手说，快快离去，鬼子不是人，防止他们反悔，快快走快走。众人哭泣着依照梅影意思，扶老携幼逃去。梅影瞧着悲惨又无奈的人们，两颗泪珠滑落地面，溅起两朵灰尘的花朵。
梅思庭哈哈大笑，说花木兰啊花木兰啊，哈哈哈哈哈哈……
宫本叫道，梅影，人我放了，该兑现你的诺言了。
梅影抬头大喝，你不是大日本武士吗，不是战无不胜吗，难道还惧怕我一个小女子！
宫本语塞，脸色酱紫。
梅影抓住机会说，我有两点，答应了，我立马卸下手榴弹，随你去报功领赏。
宫本轻狂大笑，说，好，哪两点。
梅影咬字准确，不疾不徐说，一，放下我爹，我们父女见面；二，将抓来的梅镇妇女送过来，我要看着他们离开，然后我随你处置。
宫本朝手下挥手说，放笼子，带上梅镇女人。
木笼在梅影注视里缓缓放下。
城里城外无数双眼睛注视着，随时准备着。一切出乎人们预料地发生了，留下的只有各自的良心和愧疚，还有一群和梅影一样的随时慷慨赴死者。
十五
所有的女人衣衫不整，有的衣服被扯破，鼻青脸肿，还有嘴角流血者，完全失去了往日的光鲜尊贵。梅孝先小老婆一惊一乍，絮絮叨叨，被扯破的胸衣搭拉着，脸上留着血迹，逢人就说，我是镇长三姨太，我没失身我没失身。惊叫，鬼呀鬼子啊！梅孝先闺女和两个儿媳妇按住她，闺女说，三娘，你没失身，我们都没失身……三人眼泪迷糊地看着众女，可怜兮兮。众女低头啜泣。
大门哐当打开，阳光汹涌而入，众女惊恐尖叫，浑身颤抖。那个城头上喊话的金丝眼镜蹬着马靴斜挎着王八盒子摇晃着身子闯入，后面跟着十几个端枪的日本兵。小老婆大笑着扑向金丝眼镜，叫着，我没失身我没失身。跪倒金丝眼镜面前。金丝眼镜抬起马靴大叫，去你老母，早就是黄军的玩物了，还他妈的装贞洁烈女。小老婆被瞪向墙角，脑袋撞到墙面，昏厥过去。金丝眼镜瞧都不瞧，大喝，宫本太君有令，放你等回家。众女惊恐地盯着金丝眼镜，谁也不敢相信。金丝眼镜大怒，咋啦，不想走，那好啊，外面的黄军可是等不及了。轰的一声，众女跌跌撞撞扑向门口。
街上疯跑着一群衣衫破片翻飞披头散发的女人，哭着叫着逃命。金丝眼镜和押解的鬼子兵走在后面。金丝眼镜大笑大叫，慢点慢点，跑那么快干嘛，又不是砍头，你们老爷都等着黄军的剩汤喝呢，哈哈哈。众女听了，停止了奔跑，脚步裹着心事重重，就像去刑场。金丝眼镜说，哎，这就对了，你们现在身份高贵了，黄军用过的女人，量你们老爷不敢慢待。刻毒的提醒，像重锤击打在众女心头，往日的骄狂、刻毒、不可一世死亡了，变回一群可怜可悲可叹的女人，她们深刻体会到了被迫、无奈、弱小。好几个女人又开始了哭哭啼啼，走成了一群悲惨的可怜虫。梅孝先家女人费力地拖着人事不省的小老婆，一路凄凄哀哀，往日的骄横落到烂泥淖里。
梅影和老父亲互相搀扶着矗立城门口，目睹女人们哭哭啼啼走来。梅思庭要上前，梅影拉住说，爹，不用管！梅思庭叹息一声说，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日本鬼子禽兽不如。
爹，畜生听不懂，省省吧。
众女见到梅影父女，特别是梅影绑在腰间的手榴弹，明白是怎么回事了，纷纷跪下，呼喊：恩人啦！梅影怒道，别假惺惺的了，还不赶快走，日本人要是反悔了，你们谁也走不成！众女一片低呼，像一个个丧家之犬跑过梅影父女身边。
看着快要到山岗的众女，梅影回头说，爹，您也走，有我在，他们不敢怎么样。梅思庭转身面对梅影，严肃地说，闺女，爹今儿长脸了，死而无憾！不要劝我，老爹陪着我的好闺女，生死与共！
突然城内枪声和爆炸声猛烈啸叫，梅影父女和日本兵惊愕，看向城内。宫本大喝，防止……没等他的话说完，城外枪声大作，子弹飞蝗般飞向城头，城门处十几个伪军突然朝身边的日本兵开枪。方鲁高声呼喊，梅影、伯父快跑。梅影明白了，这是李湘林方鲁他们在营救自己，带着爹跳下脚边的壕沟。反应过来的日本兵用重火力封锁壕沟，子弹冰雹那样密集，溅起一片片泥土的暴雨，压得父女两抬不起来头。忽然壕沟里窜过来三个伪军，梅影举起一颗手榴弹要同归于尽。伪军大喝，梅影，是我，李湘林。梅影松了一口气，晕倒沟壁，拉了弦的手榴弹嗤嗤地冒着白烟。李湘林纵身飞扑，抓过手榴弹压在身下，手榴弹在李湘林身体刚刚压住的瞬间爆炸。
天空黄橙橙，染了太多的血，硝烟在黄橙橙里弥散，血腥味罩着这片天地。
十六
血蒙蒙的斜阳撒了一路，男人女人走在血路上，一个个走得没心没肺。梅孝先发着垂死的尖叫，这可这么好这可这么好啊！腿一软跪倒泥地，仰面惨呼，祖宗啊，奇耻大辱啊奇耻大辱啊！梅孝先涕泪横流，拍打着泥地。
众人停下脚步，瞧着，谁也不敢上前劝说，因为谁也不知道拿什么劝说，谁都没有心情劝说，他们可都是奇耻大辱的同路人。一个女人咬牙切齿地说，都是你们弄的，整天仁义道德，睁着双眼说瞎话，生生的把一个忠烈女子说成是荡妇是水性杨花，败坏了梅镇侮辱了祖宗，还赶人家走。这下好了，都是荡妇了，你们这些老爷都戴上日本人的绿帽子了，看你们今后怎么办！
一直被人抬着的梅孝先小老婆从担架上翻身下来，她现在不疯了也不半死不活了，瞪着牛眼鄙视斥责的女人，散泼地大叫，咋啦咋啦，胡咧咧啥，啥叫荡妇，老娘身子干净净，拼死保住了身子，要不老娘也不会被打成这个样子！梅孝先家女人一起帮腔，都说他们都保了清白。那个女人哈哈大笑说，好啊，别扯臊了，脱了裤子叫你们男人查验，敢吗？顿时叫骂声四起，众女扑向怒斥的女人，揪头发扯衣服扭打，混乱一团。梅孝先拿过身边一个枪兵的枪朝天开了一枪，大喝，够了，还不够现眼吗？
众女人松手垂头。小老婆气咻咻说，老爷……
闭上你的臭嘴！梅孝先将枪扔给枪兵，拍拍手，厉声道，回镇里谁也不准说说……说这个事！谁说了就沉谁的河！听到没有！众人稀稀拉拉应和。梅孝先大喝，听着，这一切都是梅思庭家那个劣畜闹的，她才是梅镇的大罪人！
小老婆说，对对，一切都是那个梅影的罪恶，她是我们梅镇的公敌是梅镇的耻辱。大家不要互相针对，梅影才是我们受苦受难的根源。
戴眼镜说，对对对，大家统一说辞，这样，我们回家就没事了。听镇长和三姨太的，记住，梅思庭他们家才是我们的公敌。
众人轰然称是。
十七
梅镇四处浓烟滚滚，火光映红了半边天，燃烧的爆炸声此起彼伏，叫骂、哭喊声震得月亮闭上眼睛。
大榆树下挤满了战战兢兢的男女老少，四外的火把不断滴着血红的泪滴，空气里蓄满了死亡的腐败。宫本的脸在火光里摇晃，血红、暴戾，狠毒地盯着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男女老少。梅孝先等乡绅在刺刀的押解下，躬身垂头站在宫本面前，乖得像三孙子。宫本上前抽出指挥刀在梅孝先脑袋上比划，梅孝先妈呀一声跪倒地上，身子像狂风中的小树叶。宫本哈哈大笑，如厉鬼啸叫，插回刀，伸出手拍拍梅孝先的脸，说你的粮食大大的，送给黄军。
梅孝先点头如捣蒜说，有有，梅某倾尽所有，亲自给黄军送去送去。
宫本指着男女老少，说，他们的全部杀掉。
梅孝先急急巴巴说，太君太君，他们都是良民，大大的良民，梅影才是反抗分子，梅影该杀，她的家人该杀！
人群里有人高喊，你放屁，梅影是好人、恩人。
好些人呼喊好人、恩人。
宫本朝天空抬抬手，一梭子子弹掠过呼喊的人群头顶，很多人趴到地面颤抖不已。
梅孝先抬头惊恐地，太太君，我我说错了？宫本抓着梅孝先衣领提溜起来，对着梅孝先的脸咬牙喷射吐沫星子说，你的良心大大的坏了，梅校长救回了你们的女人，你还要杀梅校长？
梅孝先蹬着牛卵的眼睛，他搞不懂宫本怎么替敌人说话了，惶恐地说，是是，太君说得对，梅校长是好人好人，我是忘恩负义的畜生畜生！
那你就该杀！
梅孝先惊愕，气结，扑通跪倒，爬行宫本脚下，哭诉说，太君太君，我该杀，可是我能为太君办差啊，为太君效劳啊，太君您说，我天亮保证亲自带人送粮食到太君的军营。
宫本哈哈大笑说，东西的要，人我也要。
人？梅孝先惊恐地说，太君，我保证效劳，人人人……梅孝先啰嗦着。宫本暴怒，指着众人喝道：喊，叫梅影救你们！
哦，太君，我知道了。梅孝先飞快爬起来，转过身对着众人，大喊，大家一齐喊，请梅大姑出来救我们，不然我们都没命了。快喊快喊。梅大姑，梅菩萨，梅镇父老乡亲求求您了，出来吧，您出来了，三千多条命就保住了。喊啊快喊啊！
哭喊声震天动地冲击而去：梅大姑、梅菩萨在梅镇上空旋转，死亡扑着翅膀乱闯，怪诞地扑打着群山，月亮滴下清冷的泪水，在火光里虚化。
梅影从大榆树背后走出，立即引出群呼：梅大姑！
众日本兵端枪对着梅影，如临大敌。梅影走得地动山摇，地皮嘎嘎怪叫，脸上光影奔腾，眼睛平和地盯着众人，似乎有千言万语要告诉乡亲们，却一句话没说。
学生惨呼，梅老师。一片凄惨的哭泣。
大姑，您老不该出来，留着您能给我们报仇。梅奔捂着耳朵推开人群跑出来阻拦梅影，叫两个日本兵拦住。梅奔放开捂住的手，高喊，大姑，侄儿梅奔以前错了，我不该认贼作父，我们这些人死有余辜，不值得救，你救了他们，事后会反咬一口，不值得不值得啊，我们梅家的大姑奶奶！
砰的一声，梅奔张着嘴巴固定了垂死叫喊的面容，血从子弹击中的洞里汩汩流出，仰面朝天倒下。乡场上又是一片惨呼，人们怎么也没想到猪狗不如的梅奔，在关键时候挺身而出，勇敢地死在宫本的枪下。
宫本将王八盒子插回，朝着走来的梅影虚弱地怪笑。梅影站住，从容不迫地说，宫本，放了乡亲们，我跟你走。
吆西。宫本朝身边的军官耳语。军官大喝，撤退。
鬼子兵潮水般四散，空气骤然冷却。
梅孝先等跪在地上爬不起来。乡场上哭天抹地，人们只能用这个最直接的最无奈的方式感谢救命之恩，没有谁再敢说梅影的不是。谁也没想着离开乡场，梅孝先的女人低着脑袋躲在人群缝隙里，再也不敢耍横。
人们朝着出镇的方向跪着，一双双泪眼仿佛穿越黑暗陪着他们的救命恩人，他们仅能用这种方式表达对梅影的感激、崇敬，还有哀悼。他们心里都明白，梅影一去将再也不回头了。
轰的一声，镇外闪现灿烂的红光，璀璨如节日礼花，铺天盖地照亮了山河大地。
后来人们才从惊吓得连夜逃跑的一个小汉奸嘴里得知，那晚，梅影站到落日崖的山岗上朝着梅镇凝望，宫本来拉他走，梅影乘势抓着宫本，拉响了衣服里面的炸药，不但炸死了宫本还炸死了身边四五个鬼子。说梅大姑就是我们这块土地上的神。
十八
梅镇人找来经验丰富的退休仵作，将带着梅影血衣碎片和可能的骨头残片，归拢一处放入棺材。
出殡那天阴风惨惨，日色无光。全镇男女老少凡是能走动的全体出动，四外的村镇听说了来了很多人，连闻知此事的国民政府和共产党游击队都派了好些官员代表，前来为梅影送行。附近的三十八团团长亲临，带着一个连兵力护送梅影出殡。
梅影的棺木缓行在古老的梅镇街道上，白色的人群簇拥着棺木。人们用泪水洗面，用啼血感恩，用怒火宣誓。梅影死了，尸身残破，换来三千多条生命活着；梅影倒下了，三千多条生命站起来了。
山河哭泣，群山垂首，漫空飘舞着圣洁的雪花。
遵照梅思庭意思，将女儿梅影下葬在梅镇出山口落日崖上，看着梅镇，守护亲人。
古老的梅镇涌来上万人，还有漫山遍野持续赶来的扎白戴麻的人们，青绿的山被白色覆盖。他们为不屈的精神感召，他们为受尽屈辱还守护人民的灵魂送行。据说，梅影是在突然一片血红的阳光下下葬的，棺材落土，血红突然消失，剩下的是上万人的悲痛。
方鲁挖来一颗梅影最喜欢的并蒂山百合，小心栽种到梅影坟头。山百合清雅、高贵，一尘不染，在微风中含着微笑，像一面猎猎招展的旗帜。
好些学生哭晕，好些女人哭得气息奄奄。梅思庭夫妻坚持到女儿坟头堆起，双双晕倒坟地，被人抬回。梅孝先等长跪坟头，叫方嫂、田磊抓起，怒斥。梅孝先惊颤地后退，脚下一滑，顺着落日崖缓坡滚落，摔折了腿，从此躺在家里，直到抗战胜利后在出来过一次，于终日惶恐惊惧里死去。
方鲁栽种好山百合，神情严肃地对着坟头三鞠躬，庄重地说，梅影，那天早晨在河滩上，你说你希望能跟最喜欢的人办一场醉心的婚礼，尽管这里不是河滩，也没有婚纱，但是，我知道你是最喜欢我的，我曾经那么无情地伤害你，导致你的离家出走，希望你能原谅我。希望我们能在九泉之下举办那场醉心的婚礼。
啪的一声爆响，子弹划裂天幕，拖出悠长的尾音。方鲁的手枪抵着太阳穴，在众人目瞪口呆里徐徐倒下，脸上含着微笑房建辉
一
梅镇像头温顺的卧牛，静静地卧在群山怀抱中，浑身上下披绿裹青。麻石板街道被夜露洗得水滋滋亮汪汪，两边排列的早点铺炉火烘热了空气，唤醒了梅镇的早晨。
早起讨生活的人们用身体挖走挡住他们前行的浓雾，又在身后旋转出一朵朵雪莲花，诱人的吆喝声在初日的抬爱里温暖地舒展。镇中有一块不大不小的很有来头的乡场，偏后矗立一颗似乎和古镇同龄的老榆树，巨大的冠盖庇护了乡场，清朝那会用作贴告示和砍头的去处，后来延续了贴告示的传统，免除了杀人的功能，代之为开大会的聚集地，对面是绿茵拱卫的镇公所。挨着镇公所是一座拱背吊满青苔的小桥，清幽的河水绕一个弯划过新开的小学堂，甩向深山的怀抱。
阳光赶起群山的青翠倒立河水里，几只大白鹅嘎嘎叫着踏波掠浪，脚掌下快速开放一串青亮的水花，掩翅在两只翠羽鲜亮的鸭子身后。鸭子丝毫不以为意，专心埋头对着一丛银红色水中根须一通咕咕噜噜，搜食隐藏在根须间的美餐。河水绿茵茵地微笑，洁白的山百合不辞肥瘦地打扮着河滩，卵石在阳光下闪着温润的光泽。
年轻的梅影和方鲁并肩拥着温情漫步河滩鹅卵石，面对此情此景，他们很容易走出一个婚姻的完美。梅影抬手将一绺微风抓下的鬓发掖进眼镜腿里夹住，微笑牵着山光水色，她接受刚刚回国的洋博士方鲁之约，来到清晨的河滩，方鲁说要商量他们的终身大事，定下了他要立马返回重庆就任，抗战时期时间不等人。尽管他们来此目的明确，却谁也没有说正事，脚步徜徉在山水的舒美中，都不想破坏宁静、和平、阳光送暖的早晨。
梅影弯腰折了一支并蒂山百合，嗅着欣赏着，转向白西装白礼帽斜纹紫红领带的方鲁，送出绿茵茵的微笑说，看出什么了？方鲁从绅士的微笑里探出思想，费力地解读山百合，说她是白色的新鲜的。梅影说对也不对，你这个留法博士难道就学会这点浪漫？方鲁笑出不好意思说，我是学习军事的不是去进口他们的浪漫。那你说，我洗耳恭听。梅影笑了，笑碎了一河水，河水亮银子那样怂恿铺排。梅影收住笑说，你就没看出圣洁、高贵、顽强。方鲁哦了一声，像个开蒙的童子，说，那梅校长梅老师能不能为方某启蒙一二。梅影夹夹灵动的眼皮，微笑从嘴角滚落，说你没看出她们在任何地方任何环境里都能生长？河滩上山岗上到处都是她们的家她们的亲人。我是老师，我说一，你去反二反三吧。
方鲁微笑着推推鼻梁上的眼镜，说看来我这个洋博士要好好地解决水土不服了。方鲁起大早来河滩上可不是为了增长学问，他要在感情的热锅里炒出关于他们俩的未来幸福，这也是他在重庆的民国政府报道后就马不停蹄赶回来的原因，希望把小时候方梅两家定下的娃娃亲落到实处。梅影可是留过日本的学生，热心于教育，故而坚辞省府邀请回乡办了小学堂。方鲁不仅要摘婚姻的果实，还要设法打通梅影的思想和他一道去重庆。梅影不和方鲁讨论去重庆的事，指点山水树木花草说事，这里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情意满满。方鲁努力保持绅士风度，希望自己的热乎融化梅影的小心态，绅士地吸收梅影的芳心。梅影学生头上一缕头发再次调皮地滑落，只得重新将她们按捺进本该的座位里，嘴角掀开胜利的微笑，目光里绿意翻涌。方鲁有些急躁了，很想说出自己的大道理，看到梅影走在诗意的微笑里，只好在心里缓释急躁。梅影继续踏着小碎步，走出了温良恭俭让，好像忘记了让方鲁举一反二反三。
山亲爱地拥抱河水，舒展出一副宽大的绿色风景画，一两条小鱼跃出水面，似乎在向鹅们鸭们叫阵，远处几个牧童弃了牛儿不顾，尽情在沙滩上追逐、嬉戏，欢笑声撞进白云的怀抱。
梅影抬起笑意温和的脸庞，目光在画卷上移动，突然打向远处的追逐，把笑洒到他们的欢笑里，扫一眼急迫期待的方鲁，说，方大博士我是个小女子，只喜欢家乡的山水，希望生活在青山绿水的平静里，远离山外的炮火连天。
方鲁推推鼻梁上的眼镜，耐着性子问，难道一个留日学生就没有自己的理想，过着随遇而安的古老日子，这还是新女性吗？山外的炮弹迟早要落到山里，那时候你还能这么恬静、悠然？
梅影站住，瞧着倒映在河水里的蓝天说，理想，呵呵，谁没有理想，我的两个理想之一就是办好镇上新开的小学堂，听到孩子们朗朗的读书声就是天下最美的事，他们长大了会走出大山，去……梅影截断话语，弯腰捡起一块卵石砸进镜子般的河水，河水敞开了一朵喇叭花，飞溅的水珠落下重新砸开了一圈小喇叭花，清亮地笑出满河的畅快，河水的笑音在水面游行、飞越，连接青山扑向蓝天。
方鲁背对着河水挡住梅影的视线，坏笑着逼问梅影第二个理想是什么。梅影笑而不语，再次拾起一块扁平的卵石准备撒手河面，方鲁张开双手不让梅影投掷，说，有理想是好事，难道还怕说出来。梅影丢下卵石，拍拍手掌，目光越过方鲁头顶，投向远山的清越，迷蒙了双眼梦幻似的说，我希望在这里在一个宁静的下午，和我所喜爱的男子举行一场醉心的婚礼。
啪，方鲁拍手掌激发出温暖的脆响，说，那最好，别开生面别开生面，肯定终生不忘！我们俩在这一点上终于找到共同点了，太好了！
啪——勾——突兀、惊颤，拖着尖锐的啸叫撕裂群山的静谧，那是死神传送的请帖。方鲁和梅影终止了调蜜，目光打向声音发出处，那是牛头方向，那里连接山外的道路，火药爆发出强劲，推送子弹划破蓝天。方鲁惊呼，三八大盖，日本人来了！
枪声接二连三下着狗崽子，牛头那边呼喝声直冲云霄，惊恐的绝望的呼叫震动群山，整过镇子跟着震颤、慌乱。梅影急切地说，方鲁，我要去学校。不等方鲁回应，撒腿跑向能看到青绿覆盖下的部分白墙黛瓦。
“鬼子来了！”成为梅镇这个早晨永久的惊恐。
方鲁大喊，梅影，回来，日本人马上就到了，赶快往山里跑！
梅影裙裾翻飞，像一朵速开的蓝色山百合，像一面烈烈招展的旗帜，摇摇送来你走吧，那里有我的学生还有同事！梅影跑得飞快，和刚才判若两人，她在和死亡争抢时间。
进镇子的麻石街上男窜女叫，街面横躺着白的绿的红的各色吃的用的，还有躺在炸坑旁边血呼啦叽的尸体，硝烟弥漫。窝在店铺石阶台上女尸流着最后的血，烧饼摊子倒地旁边的店铺燃烧着大火，黑烟翻滚，冲天而起。啪勾不停，每啪勾一声，准有一个活生生的生命倒下。街口冲进来一群端着长枪戴着黄色招魂耳帖的嗷嗷怪叫的两条腿畜生，枪口冒着硝烟，刺刀上滴着殷红的血，他们见人就杀见东西就抢。两个黄衣畜生抬着一个拼命挣扎尖叫的妇女往门里窜，嘴里胡乱地大笑怪叫，一个鬼子兵枪刺上挑着一个四肢在空气里徒劳乱舞的婴儿，高声大笑大叫，几个围观的日本兵跟着胡叫怪笑。
大火四起，浓烟覆盖，叫声哭声和残忍的笑叫声构筑了梅镇灾难的全景图。
梅镇似乎醒在睡梦里，醒在枪炮的教训里。善良的人们似乎没来得及看清对方，就消失在子弹的扑击中。
这天，永远定格在公元1939年5月6日，湘西一个古镇的早晨。
青山绿水不再静谧优美，和平的阳光再也照不进古老的梅镇。
二
习惯生活在安步当车的千年古老里的山民百姓何曾遭受如此劫难，大部分人纷纷逃亡深山之中，暂时没有逃走的没头苍蝇样乱窜乱撞，烧香拜佛的人不在少处，佛祖非常吝啬他的无边佛法。
学校里早已乱成一锅粥，狼奔豕突，惊恐的哭喊声代替了朗朗的读书声。枪声咋起时，几个男女老师正带着学生准备排练梅影编写的抗日剧《血色》。初闻枪声，一个男老师还开玩笑说，这可是绝好的背景声响。随着更多的枪声还有炮声传来，玩笑声熄灭，惊恐挂到每个师生脸上。枪炮声下的惊叫、镇民的拼死逃跑给他们上了一节惊心动魄亡国课，慌乱哭喊改变了校园。院中竹林边，好几个女生抱团哭啼，余下的学生围住老师张着惊恐、希望的眼睛。老师们没了主意，一个女老师抱住另一个女老师哭泣。有人拉开校门，众人跟着逃出，很快退了回来，个个成了惊弓之鸟，五官变形。那个带头拉开门的田磊老师，狠狠闩上门，大叫，完了，鬼子兵冲过来了，怎么办啊，赶快想法子啊。
都不许哭！梅影如天兵天将突然降临，紧急大喝，说哭喊没用，反而给鬼子指示了方向，别哭别喊，跟我来。哭喊声随着梅影的镇定降温。梅影脸色煞白，胸口剧烈起伏，她是从河滩的爱情温柔地直接冲进可能随时丧命的火坑里，她要挽救她的学生。她的话镇住现场，绝望中的师生像找到生的寄托。梅影指挥老师们带着学生往学校后山跑，她断后，为师生的脱离拖延时间。田磊要和梅影留下来拖延时间，梅影厉声说，保护学生是你最大责任，不要叫我担心。田磊流下眼泪说，是，校长，我拼了命也要送他们走，你你也要……
别婆婆妈妈的，还是男子汉吗，快走！梅影柳眉倒竖，平时的循循善诱、温和的梅影不见了。门外叽里咕噜大叫，砸门声此起彼伏，门板嗦嗦颤抖。梅影上前一把推走田磊，大吼，记住，保护学生是当老师的责任！田磊抹了把眼睛，扛起一个吓晕的女生窜出后门。
梅影站立院中，整理了一下衣服，严肃地盯着被暴力摧残的门板，镇定得像一座巨石。门板哗啦一声向门内倒下，一群凶残的日本兵端着枪冲进来围住梅影。梅影在日本兵冲进来的瞬间身子哆嗦一下，随后稳住，迎着快要刺到脸上的刺刀丝毫不退缩。残暴的鬼子兵歇斯底里，抽回枪，准备将刺刀刺进梅影胸膛，被一个挎着腰刀的军官制止、训斥。鬼子兵收回枪，哈依一声退到一边侍立。军官朝围着的鬼子兵挥挥手，鬼子兵收枪撤围。军官上前用半生不熟的中国话说，你的梅校长？梅影急速打量军官，大义凛然道，是，本校不欢迎你们，请你们立即出去。军官嘿嘿笑说，我们是来帮助你们建立王道乐土，是朋友是客人，留学大日本帝国的梅校长难道没学到一点点礼貌。梅影冷笑，说有端着枪闯进来的客人吗，拿着刺刀威胁主人这还是朋友吗，这就是你们要建立的王道乐土？军官尴尬，脸色血红，尴尬地笑，说，我们不讨论这些，你的老同学在等着，我们是奉命邀请。请！梅影看一眼学校，平静地说，带路。
粗大的大榆树干上绑了七八个壮汉，鬼子兵端枪警戒。乡场上站着一两百哭哭啼啼男女老幼，鬼子兵用刺刀围住，四外高处架起几挺歪把子，虎视眈眈。树旁石凳子上坐着一个中佐鬼子军官，指挥刀立在岔开的两腿之间，一双戴白手套的手按住刀柄，瞪着三角眼欣赏他营造的这幅画面，得意在他脸上流窜。身后站立两个军官，脸上凶神恶煞，侧面躬身站立一个头戴日本军帽着中式衣裤挎盒子炮的中国人，他就是镇上梅老妖的儿子梅奔，因为吃喝嫖赌叫梅老妖赶出家门的败家子，后来听说去了东瀛岛国，没想到十年后成了鬼子兵的狗。
人群后面响起一阵叫骂，人群分开。鬼子兵押着绑缚着双手的梅影进来。众人惊呼，纷纷垂下头颅。田磊和几个男女学生随后押到。
梅影走得大义凛然。押解的军官跑到中佐面前讨好地报告一番，中佐放出微笑站起来走到梅影跟前，说，梅影小姐，没想到在这里见到老同学，难得难得。对不起，都是手下鲁莽，怎么能这么虐待老同学呢。伸手要替梅影解开绳索。梅影沉静地说，不必，这里只有中国人和日本人，没有其他的。中佐诞着脸皮呵呵笑说，误会误会了，我们是来大东亚共荣，建立王道乐土。梅影冷笑，目视现场，说，宫本，这就是你们的共荣，刺刀下的共荣？看着还在冒烟、燃烧的街道和街道上的尸体冷峻地说，这就是的乐土，鲜血、尸体、燃烧的乐土？畜生也讲乐土！
“八嘎”！宫本身边站立的军官狠狠打了梅影一耳光叫骂。宫本抬手制止，脸像个皮蛋，嘿嘿冷笑，指指大树，指指现场的人群，说，我今天只想和老同学畅叙同学之谊，没想到老同学如此不给面子，我是个说话算数的人，这些人是死是活都在老同学你的一念之间。如果答应和我回兵营，这些人马上自由。宫本抬手一招，身后躬身站立的梅奔扯着嗓子对众人道：宫本太君说了，这次来是诚心邀请梅影小姐去军营一叙，商谈建立大东亚共荣事宜，造成现在的不愉快都是不理解造成的，只要梅影小姐，不对，应该是梅影校长，梅校长要是过去商谈，你们不仅不会死而且还能好好地活着，等梅校长和宫本太君商谈好了，我们就是一家人了，你们可都要感谢梅校长啊！
人群里戴着瓜皮帽弓着细腰留着山羊胡子的镇长梅孝先扯着公鸭嗓子大叫，梅大姑，您就答应了吧，您答应了就是我们梅镇的活菩萨，观世音在世啊！好些人跟着附和，喊道，活菩萨啊，答应了吧。梅奔大喊，对，梅校长就是观世音菩萨，她答应了，你们就活了，能过好日子了！
凭什么叫一个姑娘担负这个天大的重责，你们你们还有人性吗？田磊怒声大喝。一个鬼子兵上前打到田磊，几个学生惊呼，护住田磊。中年妇女方嫂大喝，田老师说得对，我们这些人的生死怎么能搁在梅校长一个女子身上，你们这不是帮着鬼子逼梅校长吗？你们你们，还是人吗？镇长身边几个女人上前按住方嫂，一个三十几岁妖娆的女人用帕子塞住方嫂的嘴，阴沉地威胁说，方嫂，你还要不要你的烧饼铺子了。被堵住嘴巴又被人摁住的方嫂挣扎，呜呜地说不出话。
宫本看着现场嘿嘿冷笑。梅影怒喝，宫本，你还有人性吗？
宫本哈哈笑，说，我从来不强人所难，至于人性嘛，那是战争的人性。回头对围着那几个捆绑大汉的士兵挥挥手。啪的一声，一个大汉死在鬼子兵的子弹里。现场大乱，哭喊嚎叫。鬼子兵一阵紧急拉枪栓声。梅奔大喊，肃静肃静，难道你们真要惹怒黄军，统统给黄军做活靶子吗？梅孝先大喝，安静安静，不要惹怒太君！
梅影胸口起伏，脸色血红，对着宫本大喝，宫本，你要是一个军人，冲着我来，给我一颗子弹！
宫本哈哈笑，说，这可是你说的。
校长！学生惊呼。
啪的一声，又一个大汉垂下脑袋，血从胸口汩汩流出，宫本击毙的。全场死寂，睁大了眼睛盯着，惊愕、悲愤。
畜生！梅影怒骂。
梅孝先大呼，大姑，您不能再激怒太君了。求求您了，梅家姑太太！
姑太太，求求您了。梅孝先身边的几个女人齐声呼喊。
梅影盯着她们，激怒道，你们你们。梅影不知道说什么好。
宫本重新走到梅影身边皮笑肉不笑地问，怎么样，老同学，还是不愿意？梅影不愿意和宫本多说一句话，后背对着宫本。宫本盯着梅影的后背恼怒，转头对身边军官耳语。军官招来两个鬼子兵耳语。两个鬼子兵狂笑，放下枪，脱光了上衣。众人看着胆颤心惊，女学生和姑娘们或扭头不敢看或闭上双眼，呼吸凝重，空气仿佛在剧烈燃烧。鬼子兵脱得只剩下一条裤衩，推开前面的男人，一人一个抓出来两个十几岁的少女。少女大哭大叫，众人激动惊呼，想上前救护。鬼子军官对天鸣枪，众人惊恐后退。两个鬼子兵将少女带到大树下，在众目睽睽中按倒她们，骑上怪笑怪叫。
住手！梅影冲着宫本大喝。全场死了般，目光全部集中到梅影和宫本身上。宫本诡秘地笑。梅影决死地说，放开她们，我跟你走！
宫本嘎嘎怪笑，对大树下挥挥手，拍手说，早说，这一切都不会发生，请！
梅影转过身深情巡视在场的梅镇人，目光所到之处响起一片哀嚎，人们多么无奈多么可伶。梅影目光落到学生脸上。学生哭喊道，梅老师，您不能去！梅影闭上双眼，两滴泪水从眼角滚落。
梅影走了，走在一群蝗虫的队伍里，走在阳光惨淡里，走在满街尸体和烟熏火燎里。
三
日本兵满载着战利品撤走了，后面的一群兵还烧了几家房子，在狂笑里踏着梅镇人血迹走的。
梅孝先和他身边的几个女人兔子样窜回去，乡绅们看一眼大树摇摇头走开。乡场上人群哭哭啼啼扶老携幼散去。留下的是那些死了人的苦主和被绑着的家人，方嫂和田磊，还有哭泣的学生们。方鲁冲进现场目睹悲惨，看着参天大树，目光在燃烧，双手举过头顶嚎叫。
镇公所里斑斑驳驳，像个垂死的老人，阴气裹着发霉的空气，播弄死亡味道。梅孝先坐在太师椅里和众乡绅喝着茶商谈事情，好像根本没发生过灾难性事件，两个儿媳一个女儿和一个小老婆妖妖娆娆围拱着有说有笑。小老婆嗲着嗓子说，早知道黄军动用这么大阵仗只是为了一个梅影，还不如早点绑了送过去，免得全镇鸡犬不宁。女儿说，是啊，我瞧着就不舒服，一个女子不在家学女红，办什么新式学堂，镇上好像就她一个能人，这下好了，伤风败俗了吧，自找的。小老婆笑得热气噗噗，说，这下好了，梅思庭那个老东西攀上日本女婿了。大儿媳笑着说，三娘，说错了，那是日本人大公众的女婿呢，那可是一个兵营呢。
喝茶的乡绅有人摇头，有人放下茶杯脸色难看。
够了，都给老子滚，我们说正事。梅孝先听到她们说得不像话，看到乡绅们不满，只得赶她们走。
小老婆扭着水蛇腰不屑地说，媳妇们，跟小妈走，切，就这点能耐。梅孝先摔了茶碗，碎了的瓷片翻着筋斗飞溅，落出一片细碎的闪耀，眼睛瞪圆像要吃人。众人大惊。众女人这才悻悻地扭着屁股走进耳门。
抱着水烟袋乡绅问，要是梅思庭回来追问，我们怎么说？他们家可是有十几条枪。众乡绅附和，惶恐不安。梅孝先拍了桌子，拉着公鸭嗓子说，追问，追问啥，有本事到日本人哪里追问去，今儿这场大灾，根子都在他梅思庭身上，他要不把那丫头送到东洋上学，能认得那个叫宫本的吗？要不是跟宫本勾勾搭搭，他能带着兵来祸害咱们？众乡绅惊愕，张着嘴巴说不出话，目光可怜又可嫌地盯着梅孝先。靠梅孝先身边坐着的戴一副黑框眼镜的刀削脸连忙笑着说，梅翁目光如炬，看得透彻深远，归根结底还是他梅思庭种下的劣根，门风不正，怨谁！
乡绅们有叹息的有附和的，一场邪恶的闹剧在笼子里躁动。
方鲁气冲冲走进公堂，指着众人大怒说，你们你们可都是梅镇的头脑，出了这么大祸事死了那么多人，现在梅影为了保全你们被抓进日本兵营，你们居然还坐在这里喝茶说笑，你们喝下的可是他人的血泪，肠子不烂吗，还笑得出来！
戴眼镜的站起来愠怒，说你可是方家大公子还是留过洋的博士，怎么可以如此咆哮公堂？圣贤之书读到狗肚子里了！
去你妈的圣贤之书，圣贤之书教你见死不救，教你们把一个镇的安危推给一个弱女子！方鲁毫不退让大骂。啪，梅孝先拍桌子咆哮，这里是镇公所，不是你撒野的地方。方鲁盯着梅孝先，眼睛里充血，步步紧逼，咬牙说，哦，镇公所啊，死人了管不管，弱女子被抓了管不管，梅影把自己交出去了，就是为了换得你这样蛇蝎心肠的人活着，太不值得了！梅孝先双眼惊恐步步后退，脸色灰败。方鲁一把薅住梅孝先衣领，大喝，你到底救不救梅影？四个枪兵突然闯入抓住愤怒的方鲁。枪兵是戴眼镜的看到情况不妙，出门招呼进来的。见到枪兵，梅孝先活过来了，声嘶力竭道，拉出去拉出去！
方鲁挣扎着大叫，你们要还是人，要是还有一点点人性，就赶快组织人救梅影，梅影怎么说都是你们的救命恩人！
大榆树下，方嫂手里捧着写有“梅影长生”的木牌，带着学生们和田磊走近树干，把木牌恭恭敬敬放置粗大的树干下的石桌上。田磊带着学生在牌位前摆上香炉和祭品，点燃香插入香炉里。众人退后几步，方嫂双手合十跪下，田磊和学生跟着跪下。方嫂念叨着：大慈大悲的活菩萨梅影，梅大姑，您救了全镇的性命，但愿佛祖保佑您平安无事！学生哭泣，呼喊梅老师！田磊满面泪水说，梅校长，但愿您吉人自有天相，平安渡劫，我们都等着您回来呢！方嫂止不住嚎啕大哭，哭声响成一片，震撼大树，树叶似乎在嗦嗦颤抖。他们身后跪了黑压压一片男女老少，一片哭声。
青色的香烟绕护着哭喊声，震撼整过梅镇，日光惨白，流出殷红的血泪，血红蒙住了天地，风吹响了树梢，呜呜咽咽。
方鲁突然跑过来，抓起跪拜的田磊，怒喝，跟我走！
四
星星像从天幕的破洞里钻出来，繁密地滴着泪珠儿，月亮垂死地斜吊在天幕上，张着半边脸悲惨地瞧着人间。
房间里灯火迷糊一片，家具上像被涂抹了一层黏糊糊的死亡气息。梅影合目坐着，脸上全无血色，像个雕像。桌面摆放着糕点、水果，仍然保持它们的原始。门口两个背抢的日本兵锁住了梅影逃生的可能。自从离开乡场的第一步，梅影就没有打算逃跑，想着如何去死，只有死能解脱一切。一个被日本鬼子抓走的年轻女人，就是逃出去了很难消解那些怀疑的目光，如其忍受别人的怀疑活着还不如死了干净，到了如此地步再想别的那是虚幻的无益的，只能徒增心理负担。她想着如何有尊严的死去，她甚至想到被宫本五花大绑押解刑场，在枪弹的爆响后看着亲爱的蓝天微笑着倒下，倒在山百合的怀抱里，但是心里无数次想着自己的遗憾，再也没机会兑现在夏天的傍晚在美丽的河滩上和自己最爱的男人对着青山、河水还有山百合举办一场醉心的婚礼了，她只能在心里无数次设想那个热切的醉心场景。
一阵沉重的马靴敲击木质楼梯声强烈抬升，楼梯在强暴踢打下哼哼唧唧，像个濒死的病人。梅影呼吸了最后一口人间的空气，等待终极降临。上楼的是宫本，暴虐的马靴声就是宫本残暴的释放，宫本上次在这里带着暴怒离开，留给梅影一个最后的考虑。宫本的马靴踩着中国人的苦难和鲜血跨进房门，随手关闭了它，房间构成一个密闭的恐惧，空气瞬时坚硬。梅影继续保持死亡状态，灵魂似乎脱离身体飞升，在看不见的空中盘旋。宫本这次没有对梅影歇斯底里，马靴踏得轻柔，嘴角似乎挤出微笑，从木质化的空气里迅速传导给梅影耳朵。啪挲，像是一叠轻飘的纸片打击桌面，拍出来的风撞击梅影胸口，血液在血管里四处奔突，血管飘摇着随时爆裂。梅影咬着牙，忍受剧痛，脸色血红。
看看吧，他们都是你的亲人。宫本轻描淡写地笑了，那是吃人后张着血红的口说的，血腥扑鼻。梅影似乎嗅到亲人的熟悉，眼皮跳动，还是开启了眼睛，桌面散落着爸爸妈妈和七岁小弟的照片，这是宫本的恶毒和无人性，用家人来威逼。梅影感到自己像个大海中在狂风暴雨下摇曳的小船，气息悠悠地问，你把他们怎么了？
宫本诡秘地笑，笑声如瓦楞刮着梅影的耳朵、心，痛苦地滴着血。她知道人跟魔鬼无法交流，魔鬼嘴里永远吐不出莲花，问也是白问，合上眼睛在心里为爹妈小弟祈祷。又是啪的一声，一叠照片摔到桌面，阴冷地说，看看吧，他们可都是你的好学生。
你，猪狗不如，畜生！梅影爆出粗口，那是怒急恐惧至极的真实。宫本再次呵呵笑，说如果你好好活着，他们一根头发都不会少。怎么样，条件优厚吧。
无耻！梅影不再冷静了，她知道对面这个冷酷的魔鬼说到做到，只恨自己手里没有枪，怒气、戾气、伤心、悲痛涌上心头，堵塞了大脑，阻断了意识。
夜空泡在垂死里，半个月亮迷迷糊糊像在流泪，草丛里虫子低低地哀鸣，大地和天空在黑暗里颠倒。房间里灯光哀伤地探出窗口，又无力地下垂，跌落濡湿里。宫本那野兽的狰狞割碎了一片片花朵，旋转着飘落死亡的深渊。
骤然的枪声打破了魔鬼的舞会，枪声一声紧似一声，如一只只铁拳砸中魔鬼的头颅。楼门大开，宫本被灯光涂抹成黑炭，慌乱地冲出门，快速扣着衣扣，急问卫兵，哪里打枪？
卫兵指着一个方向说，好像是司令部那里。
枪声、火光编织了魔鬼的死亡链条，大地在颤抖摇晃。
五
城门外的小山岗像一条巨龙静静地卧着，方鲁和田磊等人拿着枪趴在山岗的树林里密切注视城门口。田磊低声问，这行吗？方鲁指指绑在身后树干上穿着和服的日本女人说，有她在，量他宫本没那个胆子，她可是宫本顶头上司的老婆。田磊还是不放心说，万一…
没什么万一。方鲁斩钉截铁道，一会交换后，你们几个不要管我，带着梅影从我们预定好的路线撤离。不用担心我，我可是学军事出身的，你们走得越远我越安全。
说话间，城门楼上火把大亮，烧红了半边天，鬼子兵如临大敌。梅奔的声音遥遥传来，对面的好汉听着，黄军答应你们交换人质，但是你们要确保人质安全，否则梅镇鸡犬不留，石头过刀草木过火！
田磊小声骂道，这个认贼作父的败类！方鲁指指日本女人，顾不上搭理田磊，高喊，你们不要心存侥幸，不要动歪脑筋，我们既然敢来，就有了万全的准备，告诉你们一个消息，不仅城外做好准备，在你们城内若干个要害部门也安放了炸弹，一旦你们打歪主意，城内马上爆炸四起火光冲天！
好，黄军答应你们。这就下去交换人质。
田磊有点发抖。方鲁厉声说，有点中国人骨气好不好，刚才你不是挺有骨气的吗，你没瞧见他们也害怕吗？按照计划行事。方鲁掏出毛巾塞住女人嘴巴，解开绳索，逼着跟自己走。
双方在城外抵近山岗地空地上对峙，火把照耀得如同白昼。大队的日本兵燕翅排开，抢上刺刀寒光闪烁。方鲁让对方士兵退到城门口，否则不交换。宫本只好照做，叫人带出批头散发衣衫不整被堵住嘴巴的梅影上前。
梅奔说黄军是讲信用的，请把夫人放过来。方鲁朝后面挥手，田磊等三人押着日本女人来到身边。方鲁说，看清楚了吗？要不梅奔你过来瞧瞧。梅奔低声告诉宫本，宫本挥手。梅奔胆颤心惊地走过来，仔细打量，回头说，太君，确实是司令夫人。
宫本要同时放人，方鲁不答应，说自己可以站在这里陪着，你们先放人，等我们的人安全了再放。宫本不同意。方鲁用驳壳枪顶着日本女人后脑，女人呜呜大叫。方鲁说，你们人多，有机枪有摩托车，只有我认为我们的人安全了才会放人，千万不要动歪心思。宫本犹豫，梅奔跑回去一阵耳语，宫本不得不下令放梅影。
梅影被绑着双手，走过宫本身边，突然一头撞向宫本，宫本连连后退，还是倒下。谁也没料到梅影不顾性命撞宫本，双方似乎一触即发。梅影要用这个方式激怒宫本杀了自己。宫本爬起来，暴怒，抽出刀要劈了梅影。梅影迎着刀再次冲击。
住手，敢动，立马毙了她！方鲁声嘶力竭道。
六
路上，梅影像个垂死的人，不说一句话，低着脑袋东倒西歪地走着。方鲁想搀扶，梅影尖利地叫道，别碰我！方鲁缩回手，万分惊恐地问，他们他们没把你怎么了吧？梅影不理会，疯了般跑去。
天，亮在满目疮痍里，青烟从废墟里袅袅升起，绕着群山的呜咽。镇口路边的落日崖上皤帆飘飘，纸钱当空，悲伤、凄凉的哭喊声萦绕着坟地，乌鸦盘旋着呱呱怪叫。
几株洁白的山百合，在微风的摇摆里流着泪水。
梅家大门紧闭，没有了往日的枪兵站岗，只有两只石狮子张着空洞的嘴巴无目的地悬望。
门前路上聚集了三三两两的男女，有意无意地瞧着紧闭的大门。梅孝先家的女人在小老婆率领下站到对面，向梅家大门指指点点，肆意嬉笑，招引了一大堆男男女女。听了她们的蛊惑，有人不相信，有人摇头叹息走开，有人随着她们的污蔑兴风作浪，责骂梅思庭门风败坏，表面道貌岸然背地里男盗女娼，将日本人祸害梅镇的责任全部推倒梅家头上，骂梅影臭不要脸，水性杨花，送给一个军营的日本兵用。骂得正起劲的时候，方鲁和田磊他们突然赶到。方鲁责骂他们没良心，说要不是梅影挺身而出那两个姑娘还能保得住清白？接下来还不知道要死多少人有多少妇女被糟蹋。指着梅孝先小老婆和闺女厉声道，要不是梅影挡着，说不定下一个就轮到你们！你们良心叫狗啃了叫猪吃了！方鲁满脸飞红，像一团燃烧的火焰，眼睛奓着，仿佛要吃人。田磊愤怒地说，就没见过你们这样的，真该叫日本兵抓了你们，梅校长为了谁？没有梅校长你们能站在这里说风凉话、侮辱人！
那些跟风的男女低下头，纷纷溜走。梅孝先小老婆和闺女想争辩，看到方鲁变了形的脸，扭屁股逃跑，边走嘴巴还不干不净地道，方家少爷，那可是一个叫猪拱了的烂白菜，你还好这一口。方鲁大怒，要追上去。田磊等强行拉住。田磊说，方博士好男不跟她们这些破烂斗。方鲁垂下胳膊，狠狠地吐口吐沫说，没想到不仅愚昧还是这等侮辱糟蹋人，简直猪狗不如，怎么能叫这样的人生存在这个世界上！
梅家院子空无一人，树叶挂着脑袋，花草抱紧了身子畏缩在阴惨惨的光线里。方鲁等直驱上房，厅堂里空无一人，后面隐隐传来低低的哭泣声，连带着空气叹息。方鲁连叫了几声梅伯父，好大一会儿，梅思庭才在丫头的搀扶下出现，一夜间乌黑的头发披上一层霜，脸像被水泡过的惨白肿胀，目光暗淡不看任何人，坐到太师椅子里似乎对着空气说，来了。方鲁赶紧近前，小心地说，来了，伯父。梅影还好吗，我想给她散散心。梅思庭合上双眼，悠悠地说，她她恐怕没有那个心事了。
怎么了，伯父？方鲁惊愕地问，不敢相信。顽固地说，我知道梅影一定受苦了，心情肯定不好，我还是想当面劝说，事情过去了，就当一阵风刮过去，没什么的，只要天没塌下来就好。梅思庭睁开眼睛，盯着诚意满满的方鲁说，你，真的这么想？
是，伯父，我想现在就见到梅影。梅思庭合上眼睛，搭在椅背上的手轻挥。丫头说，方少爷，我带你过去。
梅影躺在床上，双眼瞪着，好像僵死了。方鲁等梅伯母和丫头离开后，扑到梅影床边急切地说，影，到底怎么了，你要这样折磨自己。眼泪顺着腮流下，目光追着梅影惨白的脸。梅影不说一句话，就是一个活死人。方鲁愈发揪心，说，影，就是有天大的事我们俩个扛总比你一个人闷在心里好，你可是新女性啊，怎么这么想不开。梅影突然大笑，凄厉的声音刀子般扎进方鲁的心窝，血啪嗒啪嗒滴落。方鲁忍着痛苦说，影，别这样，我们可是要在河滩上举办美好婚礼的。梅影笑声骤停，双眼紧闭，眼角慢慢溢出两颗泪珠。方鲁急得在房间里转圈，像个斩掉头颅垂死挣扎的公鸡。
你，走吧，我已经是一个不干净的女人。梅影嘴巴丝毫没动，声音似乎是从地狱里冒上来的，阴冷、坚硬，房间随着这句话翻转。方鲁双眼圆瞪，全身颤栗，突然抱着脑袋嚎叫，发疯地奔出房间跑出梅家。
路上，人们听不清方鲁在叫喊什么，为何如此，只道他疯了。方鲁没头苍蝇样跑回家，气喘吁吁，紧急跪在父母面前连磕三个头，说，父亲母亲，恕孩儿不孝，我走了。老两口惊问去哪儿。母亲说，梅家的婚事怎么办？方鲁起身赤手空拳地雄赳赳走出，撂下一句话说，爱咋办咋办。说完，人已经在门外。老两口惊愕地看着空洞的门，僵在当地。母亲突然高声喊道，不带行李啊！
七
梅影闺房，灯黄光惨，浓重的悲哀装满了每一个空隙。母亲和弟弟守在梅影床边，像守着一个濒临死亡的人。阴风在房间里四下游走，似乎是阎王提前派鬼使来下通知。门哐当一声被推开，屋里人吓了一跳。梅思庭大步闯入。梅母哭泣道，老爷，这样下去可怎么好哇。梅思庭大怒，说，死了算了，梅家担不起这个污名！
什么！梅母惊叫说，她好歹是我们的女儿，外头叫鬼子欺负了，家里你还说这个话，你你这是在逼命吗！梅思庭喝道，妇人之见，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我梅家在镇上住了十几代，从来没有过……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梅影突然坐起来，双眼亮闪闪盯着父母，赤脚下床跪倒父母面前磕头，说女儿还二老养育之恩，从此刻起我不再是梅家女儿！说着，赤脚跑出。
母亲大哭，呼喊，影儿啊妈的心头肉啊，不要走哇。
弟弟惨呼，姐姐，不要走啊！
泪水漫出梅思庭抬着的眼眶，爬上脸，任其滴落。两手一边一个拉住夫人和儿子，厉声说，叫她走！
八
神经高度麻木的梅镇人半死不活地过着他们的日子，像悠悠的河水那样无声无息，唯有方鲁的出走和梅影的逃离重新牵动人们麻木的神经。一些人为方鲁抱屈，更多的人感叹梅影。人们心里都明白是梅影救了梅镇的人，保全那些女人的贞洁，可是又不能公开原谅梅影的失节，还是失节于日本鬼子。田磊、方嫂他们到处替梅影更名，可是没人敢当面赞同，一些好心人只有在夜幕掩护下去大榆树下，对存留着的梅影牌位烧香、拜谒。他们把梅影当成拯救他们的恩人、活菩萨。慢慢地祭拜的人多起来，大榆树下香火比山上仁义庙里的香火还旺盛，关二爷要是有知一定伤心落泪。人们在香烟缭绕里祷告梅影平安无事，在他们心里梅影就是他们的保护神。
香火照亮了人们心头的黑暗，却照不亮梅孝先他们那般人的心里阴暗。
梅孝先在小老婆等女人怂恿下特地召开乡绅会议，议题只有一个，定性梅影是严重失节，辱没梅镇和先人，还严重侮辱了中国人的尊严，派生出两个决定，驱逐梅思庭家出梅镇，不准人祭拜梅影。
梅思庭怎么也没想到，梅家十几代人辛苦攒下的基业毁在梅影手里，通知下达后，没有一句辩解，拖家带口三四十人被枪兵押着离开梅镇。一路上愁云惨淡，人们用眼泪为他们送行。那两个保全贞洁和被救下男人的家庭全体出动，不管梅孝先的什么禁令，带着好吃的哭喊着堵住大路，挡住梅家人，公开在道路上摆上香案祭拜心中的活菩萨梅影。跟来的全体师生哭祭，哭声震撼整过梅镇，哭倒了一大片男女和学生，也引来了更多平日不敢公开自己良心的人，还惊动了附近的山民。他们不辞路远，纷纷赶来祭拜女菩萨。
来祭拜梅影的山民络绎不绝，越来越多，气得梅孝先等人只敢龟缩在镇公所骂娘。
不知是谁喊了一句，梅老先生一家不该走，我们找梅孝先理论去。众人纷纷应和，簇拥着梅家人赶往镇公所。梅孝先何曾见过如此阵仗，绕他们怎么威吓、叫骂，没人理睬。梅孝先叫枪兵抓人，没有一个枪兵愿意出手，反倒是梅孝先被田磊等人抓住，逼梅孝先取消禁令。田磊说，你个黑白不分的老东西，如果你胆敢再如此，老子和你一道跳日落崖，敢不敢！有人干脆说，别跟老狗日的废话，他听不懂人话，干脆给他一粒枪子算了。
梅孝先在群情汹汹下被迫宣布取消驱逐令，保留大榆树下的供奉，派人寻找梅影。
九
山路尽头是一座古砖墙圈着悠久的县城，历经无数风雨的民居不堪重负地苟延着，街面冷冷清清，行人稀少，乞丐特别多，十个人里至少有一个是乞丐。这天，街上多了一个披头散发衣衫破烂的乞丐，脚上的污泥里掺着血污，走一步，青石板上落下一道血脚印，借着手里的树棍支持行走。准备驱逐的乞丐们瞧着血脚印，摇头叹息，无意中看到这个新来的腰间别着两把柳叶刀，更加不敢接近，只好用目光追随。乞丐一路艰难地走向军营，面向军营站了一会，躺倒军营对面的岔路口墙根睡觉大觉，眯缝的眼睛射出寒光，刺向军营门口。
远处的旮旯缝里，好几个乞丐盯着。
日头白花花地下着火，狗蛰伏阴凉之地伸出舌头嚯嚯地排热，乞丐一动不动躺在能烤熟麦饼的墙根，像条抽了脊梁的死狗。房顶上瓦面仿佛过了火，白气滋滋地升腾，空气里飘着焦糊味。军营门口有几次日本兵进出，每次进出，乞丐都放大了眯缝的眼皮。一个拉长的影子靠近乞丐，带来不断增强的喘息声。乞丐掉过手里的树棍，指着逼近的影子，影子不再逼近，声音嫩嫩地说，七爷让我们送水、吃的。乞丐收回树棍，影子缩短，递过来一只大饼一个豁口陶碗，碗里波光潋滟。乞丐夺过碗，把水倒进喉咙里，抓过大饼大口撕扯咀嚼。贴着乞丐耳朵再次爬过来带着奶味的童音，七爷说了，你一个人等于送死，我们在关二爷庙。乞丐停止咀嚼，脖子似乎僵硬，扭头看时，影子早已消失。
日光把墙面压缩为一块巨大的黑影，劈头盖脑蒙住墙根，也蒙住仿佛死了乞丐。黑影伸展到半个街面时候，军营门口响起叽里咕噜的疯狂，两个鬼子军官兴奋地冲着大门而来，梅奔矮了一节放着谄笑随在一个芦柴棒子日本军官身侧，嘴里放着叽里咕噜的马屁。乞丐身子一点一点离开了靠着的墙根，手伸向腰间插着的柳叶刀柄。芦柴棒子正是宫本，距离乞丐四十几步路，快要进入柳叶刀有效击发距离内。乞丐的手把住刀柄，下一秒就是抽刀击发了，抽刀的手腕却叫另一只铁钳子的手抓住，乞丐的手在铁钳子的钳制下像没有分量的棉花。正在乞丐激怒、呼吸粗重之际，响起一声啪，宫本摇晃一下捂住肩膀，倒在梅奔及时伸出的双臂里。枪声引来瞬间的枪声大作，机枪声飞蝗一样扑向乞丐左边的墙头。乞丐耳朵里炸响了一个沉闷，跟我走，没命了什么仇都报不了。
月色漂染了破败的大殿，那些剥落、残缺和报废的什物乱糟糟地被月色刷成冷峻的画页，残留的热空气正在给冷峻固定色彩。外面，落单的子弹在夜空里划出垂死、暴虐的啸叫，粗暴的叫骂声，撞击木板的声音，割裂了本该平静的夜晚，哭喊声染着县城的夜色。
乞丐躺在草席上，头发分开落到脸的两边，暴露出一张虽然涂抹了泥灰但仍然好看的脸，她是个女人，她就是被迫出走的梅影。梅影诀别亲人，直奔县城，守在兵营前的目的显而易见，可惜，她的柳叶刀没有发出，就算发出了不知道能不能击中仇恨的目标，虽然她出生在书剑承传之家，从小也跟着父亲练过武，柳叶刀练得最称手，但是在失衡的心理作用下是否能保持平常的准头还得两说，再加上虚弱的体力，柳叶刀就是飞出去了能否有足够维持快速飞行的能量也是未知数。及时转移目标的那一枪是方鲁开的，方鲁那天离家出走后就发誓一定要杀了宫本，他在县城的行踪叫无处不在的乞丐探知，乞丐的头领七爷找到他，达成共同杀鬼子的合作协议。方鲁早就从身材和走路的姿势上，认出守在军营对面的乞丐就是梅影，他痛恨梅影失身失节，但是不忍心眼看着前去送死，心里还是放不下梅影，关键时候果断开枪。
好几个小乞丐瞪着黑生生的小眼睛盯着昏睡的梅影，十分担心，没有好办法。梅影在感知自己的手完不成击杀目的时，急怒攻心，虚弱的体力用尽晕倒当地，被人背进了关二爷的地盘。方鲁开了一枪后，及时抽身，他无法面对梅影，嘱咐七爷好生照看梅影，自己去继续训练田磊那班人，他要拉起一支复仇的队伍，七爷已经答应了方鲁，合成一股。
来了来了。乞丐头七爷一手端着一只盆子急匆匆进入，小乞丐分开。一只盆里是稀粥，分派小乞丐给梅影喂食，自己拿起另一只盆里棉布，在随后而来的水盆里蘸水，抓起梅影的脚清洗，去掉泥土和血污的脚板划痕杂乱，呲着一道道横七竖八的血口子，蒺藜露出黑乎乎脑袋。七爷拿出镊子夹住黑脑袋拔出，脚板微微颤抖。七爷告诫梅影不要乱动，伤口要是不清理会感染，那样还怎么报仇？
你是谁，为什么要阻止我？梅影气息奄奄地问。一个小乞丐说，他就是我们的七爷，玩枪的。七爷说，对，我就是玩枪的七爷，我是为了……砰，哗啦。梅影踢翻了水盆，怒叫，滚，我不要你管，我要杀宫本那个活畜生。暴怒支持梅影爬起来，摇晃了一下又躺倒。
梅影醒来时候躺在一个简陋的床上，房间里黑乎乎的很难看得清面貌，房间有门没有窗户，门把屋子锁进黑暗，从门缝里挤进来几丝光线泄露了这是一个发光的白天，门外没有任何人为响动，风从门缝里飙进来，在黑暗里斯斯叫，像无数条毒蛇在吐信子。梅影有气无力地看着听着，好像来到了另一个世界，她早已没有了惧怕，也不拿自己当人待，更不把自己当女人，她活着唯一目的就是杀了宫本那个禽兽、魔鬼，哪怕和他同归于尽，她活着就是为了死去，她努力让死去早一天到来。
斯斯的微风伴着丝丝缕缕光亮在黑屋里舞蹈，她不想听不想看，眼睛张得特别大，像要用眼睛吃人。黑暗能叫她安静，那就恰如其分地守着黑暗，直到自己身体完全有了行动能力。她清楚，她还活在人的世界里，但是已经失去了一切，再也不用想那个缥缈的醉心的事了，她只配拥有死亡。
门咬牙切齿地开了，光线轰隆一声扑入，同时送进来龇着毛发的七爷。七爷的脸埋没在光线的推送里，光影在嘴边颤动出声音，饿坏了吧，吃点东西，养好体力好杀鬼子。梅影在门开的瞬间关闭了眼睛，她不想和人有关系，尤其是对她关心的人，她要无情绝情。七爷陪着小心将碗放到床边一张椅子上，说，我叫七爷，也是东北军负伤的连长李湘林，我爱人也是被宫本那个畜生……所以，我脱离了部队，一路追踪下来，我还有十几个好兄弟。李湘林强行灌输自己的经历和苦难，暗示他们是一棵藤上的两个苦瓜，砥砺梅影的求生欲望。
十
梅影终于答应跟李湘林训练，坚持自己的独立单干，说自己的仇不依赖别人，哪怕是自己的亲兄弟都不行。李湘林痛快地答应，悉心教授梅影所有杀日本鬼子的技能。梅影开始了没日没夜的训练，伤痕累累遍体鳞伤，从不叫一声疼和苦，她把自己当成了一架机器，只要机器能运转绝对不会躺下，机器更不会有人的感受！陪练的几个东北军士兵开始个个都是能手，有的甚至不愿意做陪练，认为是耽误时间，摔得梅影浑身是伤。一个月后，士兵们被梅影摔得鼻青脸肿，三个人不是她的对手，各种技能一学就会一学就精，十几个人里只有李湘林和梅影不相伯仲。格斗中梅影不说一句话，完全把对手当成她的复仇对象，眼睛里全是刻骨的狠毒。
在一个无月的夜晚里，梅影从山中营地消失了。得知消息的李湘林随后追赶，哪里还有梅影的踪影。
两天后，县城传出惊人的消息，酒楼上炸死五个日本军官，妓院里两个日本兵死于柳叶飞刀之下。两个现场都留下一张纸，写着独孤二字。日本鬼子如同惊弓之鸟，一两个日本兵大白天都不敢出兵营，城里如临大敌戒备森严。看到纸条的中国人一传十十传百，都说城里来了一个来无影去无踪的独孤大侠，专杀日本鬼子。独孤大侠带给县城人一丝丝亮光，让久违的脸上有了笑的理由。
日本兵龟缩兵营，靠近兵营的地方时常响冷枪，每次枪响必有一个日本兵血花飞溅。凶残的日本兵连日来把县城翻了个底朝天，连独孤大侠的影子都没瞧见，还在清剿中接连死了九个官兵，全城通缉毫无结果，因为见过独孤大侠的日本兵都命丧黄泉。宫本看出了独孤大侠专杀日本兵不杀中国人的漏洞，严令那些汉奸出动四处搜捕，连梅奔也被派出去带队搜查。每天兵营门口绑着十几个老百姓，只要独孤大侠朝兵营开枪就杀三个中国人，这招够歹毒，兵营才得到暂时无事。
独孤大侠也改变了手法，蛰伏城外，专门对出城扫荡的日本兵动手，每次不是一个就是两个，打完就走，绝不恋战。穷凶极恶的鬼子兵毫无办法，好几次清剿变成对长官的保护。
县城出了这号人物，引起了多方寻找，最终都无功而返。独孤大侠行动在风里在迷雾里，没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只有日本兵死亡后出现的独孤二字，字是左手写的毛笔字，从字迹上根本无法判定需要的属性。城里的读书人可遭罪了，都被抓进兵营验证字迹，严刑逼问。
县城成了那些黑乌鸦横行的天下，黑乌鸦是县城百姓送给那些流着中国人的血帮着日本鬼子残害同胞的汉奸，是对汉奸的刻骨诅咒。梅奔试了几次，居然毫发无损，胆子开始发胖，带着手下四处横行。一个夜晚，梅奔醉醺醺从妓院出来，叫一个人薅住衣领，梅奔吓得跪地求饶，抓着的人像从地狱里发出的阴森，喝道，再叫送你见阎王！梅奔只磕头不敢出声。那个阴森低沉道：要想活命滚回梅镇，不要再给鬼子当狗！梅奔压低声音说，是是，再也不敢了，就走就走。阴森声音道：叫梅镇人明白，祸害他们的是日本强盗，不是其他人！梅奔磕头如捣蒜，是是是，一定相告一定相告！您是您是……啊哟。梅奔杀猪似的大叫，双手捂住耳朵，血从指缝里钻出，青石板上躺着一只血耳朵，腥亮地反射着照过来的灯光，血糊糊地悸动。
梅奔捂着耳朵连夜逃回梅镇，窝在家里养伤。听说梅翻译官回来了，梅孝先等人登门拜访，托梅翻译官在黄军面前多说好话，保全梅镇老少。梅奔叽叽哼哼地说不出所以，只让梅孝先他们不要让人知道自己回来了。梅奔害怕极了，血糊糊的耳朵让人终生不忘，一夜之间变了一个人，再也没有了那些恶习，劝说梅老妖赶紧搬离梅镇，不说搬离的原因。梅老妖哪里舍得家产，哪里听得进儿子的话。梅奔急得没办法，单独对爹说独孤大侠其实就是梅影。梅老妖不相信弱不禁风的女子怎么就变成杀人魔王，梅奔磕头赌咒说，梅影的声音他最熟悉，不管怎么变都能听出来。梅老妖拍着脑袋说，是了，梅思庭家世代习武，我怎么把这个忘记了，可是，她一个人，迟早会殃及梅镇，太君要是晓得是我们梅镇的人……爹，您想怎样，我的耳朵可是警告，万万不能啊。
很快，梅孝先知道独孤大侠就是梅影，带着枪兵连夜赶走梅思庭和家人，说不能叫黄军找到祸害梅镇的借口。梅思庭听说独孤大侠就是梅影，没说二话，带着家人乘着夜色离开。岔路口，梅思庭对着县城方向遥拜，嘴里念念有词说：家有此女，我梅思庭祖上积德了。闺女，是为父看错你了，你是贞烈女子，等到平安日，为父一定为你树碑立传，以飨后人！梅思庭洒泪离去，进入深山林场的老宅，留下四个枪兵，剩下的交给前来的田磊，带着进城协作梅影。
十一
连日来，梅孝先派人四处张贴告示，令全体梅镇人安心过日子，说前次日本人来是为了梅思庭的女子，现在梅思庭家走了，梅影也失踪了，再也没有值得黄军惦记的。如果黄军偶尔路过，千万别慌乱，要箪食壶浆以慰大军，定能逢凶化吉平安度过。梅孝先还怕人不识字看不懂，每天派两个枪兵提着铜锣沿街叫喊。那些有良心的人听了在背地里咒骂梅孝先是缩头乌龟是汉奸。田磊和方嫂等带人夜里撕毁告示，白天梅孝先叫人张贴，并说，如果发现再有人撕告示不听劝告，当同梅镇的罪人论处。
三天后的早上，阳光没有分别地照着梅镇，麻石街上有几家店铺刚刚打开门，一群黄祸涌入，皮鞋的铁掌狰狞地敲击麻石，溅起一溜溜火星。这次，日本兵没有大开杀戒，目的明确地直冲镇中而去。老板们吓得赶紧关上门，在门内哆嗦、喘息。
日本兵围住大户，强行带走他们的年轻女子。他们用惊恐的告饶，希求放过，招来的是无情的枪托和皮鞋。宫本领着兵冲进梅孝先家，梅孝先正在茅房里痛快，听到不同往日的嘈杂，吓得屎尿停滞，顾不上屎尿给屁股染色，提上裤子匆匆忙忙赶往客厅。三个老婆两个儿媳和闺女都叫日本兵刺刀押着跪了一大片，垂着脑袋簌簌发抖。梅孝先一手提着裤子放出无限欢笑说，太君太君辛苦，没想到太君如此勤劳，请坐请坐。高声叫道，来人啦，给太君备茶备饭，杀猪犒劳太君。宫本用生硬的中国话说，不用，梅桑，你是大日本大大的朋友，肯为大日本圣战出力？
梅孝先点头哈腰，一手紧紧抓住裤腰满面笑容说，一定出力一定出力，太君尽管吩咐。宫本哈哈笑，吆西，很好，大日本士兵前线作战的辛苦。
辛苦辛苦，大大的辛苦。梅孝先应和着，偷眼瞧着跪地的女人们，一个个像拔了毛的秃尾巴鸡。宫本说，那好，黄军需要你家的女人慰劳慰劳那些辛苦的士兵。
啊？太君太君，那可不行，她们是乡野之人，见不得大世面，惹怒了黄军，那可不是闹着玩的啊，太君太君太君您行行好。梅孝先眼泪鼻涕齐出，双手作揖，忘记了提着的裤子，裤子滑落，露出两只干帮帮的光葫芦腿，两股间夹了条变了形的小黄鱼。女人惊呼，梅孝先似乎意识到，赶紧提起裤子，急赤白眼地哀求，太君太君……八嘎！宫本身边的军官抽出抵住梅孝先的脖子。梅孝先妈呀一声瘫坐地面，浑身筛糠，他睡着想醒了也不愿意相信，自己真心求得共荣共存大计的黄军竟然不认他这个优良奴才，对他这个一心求安的良民顺民下毒手。脖子上寒冷钻心，眼前寒光闪闪，刀不是来跟他梅孝先商量共荣共存，是要吃他的肉，毁他的脸，如果不答应，人头立马搬家，女人照样被带走。宫本似乎并不同情颤抖的梅孝先，也不理会梅孝先的真心，挥手叫士兵带走哭哭啼啼的女人。梅孝先哭着喊道，不要反抗啊，要保全好自己啊。
呸，梅老狗，你也有今天啊，你不是一心巴结日本人吗，添鬼子的屁眼吗？咋样，日本人给你戴上多少顶绿帽子，够你老乌龟受用下半辈子！骂梅孝先是他的二姨太。骂完，二姨太乘日本兵不注意，一头撞死在客厅立柱上。
客厅里顿时沉寂，人们来不及思想，二姨太完成了她的忠烈和大义，倒在地面像一座躺着的不朽丰碑。
街上踢踢踏踏走着十几串穿银代金的富家女人，哭哭啼啼和叫骂声杂交。
那些平日很威风的狗们不知道躲到那个地洞里了。街上留着日本人的告示，令梅影三天内到军营自首，否则将这些女人统统充当慰安妇送往前线，然后梅镇鸡犬不留。女人们脚步沉重地踢打着麻石街道，仿佛踢打着在人们心头。人们虽然痛恨这些大户，也痛恨那些仗势欺人的太太小姐，但是他们毕竟是中国人。暗中盯着的人们个个咬牙切齿，但是毫无办法，空怀满腔悲愤。
十二
梅思庭面色晦暗地躺着唉声叹气，目光空前疲惫，头发似乎又白了些许，手里的书摇摇欲坠，管家匆匆跑来告诉他梅孝先他们来了。梅思庭目光冷悠悠地打向柴门，梅孝先等衣衫不整弓腰窜入，热切的目光碰触梅思庭冰冷的目光，搅扭着跌落泥地。梅孝先在梅思庭丈外止步垂首，后背上露出两根带刺的荆条，脸似乎从死人堆里捡回来。梅思庭将书放置竹椅上，微微挪挪屁股，端正身体问此来何事。梅孝先突然跪下双手合十，急切说，太爷，是我孝先对不住太爷，晚辈有眼无珠，可都是职责在身啊，是全镇三千多人的性命逼的啊，太爷能体谅晚辈吗？跟着梅孝先先后跪倒的乡绅齐声呼喊“太爷”。梅思庭再也坐不住了，站起来惊问又发生什么大事。梅思庭想到他们来肯定有事，没想居然以这种形式表示，他想到逼他们全家老少离开时候的绝情，何曾把他当太爷了！如此表示除非梅镇遭遇了空前灾变，有求自己，否则梅孝先和众乡绅不会自贬身份下贱到不齿地步，内心自然惊愕，脸上波纹不显。
荆条高高举在梅孝先手里，梅思庭瞧着并不接荆条，说，有话说，用不着古人那一套，起来说话。梅孝先诺诺连声，颤颤巍巍地爬起来，脸上泪水流出两条沟，将荆条递给管家说，太爷想什么时候惩罚，孝先随时恭候。梅思庭瞧着心有不忍，咽下嘴里的愤怒说，啥事？梅孝先嘴唇哆嗦着语言不清，身后的戴眼镜乡绅代替梅孝先说明刚刚镇上发生的大灾变。梅思庭听了阴霾覆面，低头不语。众乡绅恳求梅思庭救救他们的女人，神情垂死得像一只只瘟头鸡。
梅思庭背过身体，背对着众人，声音阴沉道，众位请回，恕梅某无能为力，请不要再拿小女做挡箭牌，小女可是众位的眼中钉，早已亡命天涯，就是梅某想出头也是心有余力不足。
太爷，姑奶奶可是叫日本人闻风丧胆的独孤大侠！
太爷，大姑可是女中豪杰！
太爷，我等有眼无珠，错怪了姑奶奶了！
太爷，姑奶奶可是活菩萨啊，那天乡场上要不是姑奶奶侠肝义胆挺身而出，不晓得有多少人被杀，有多少良家妇女被祸害啊，太爷！
乡绅们说得义正辞严，涕泪横流。现在的梅影在他们嘴里就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是舍身赴死的大义凛然。原来他们心里还存着如此圣神的判词，可是说在此时此地显得分外虚假，还滑稽。梅思庭明白他们都是为了自己才临时抱佛脚，想出手，却像深陷水井里的牯牛有劲使不出。他清楚，这些人是想女儿再次为他们牺牲，牺牲完了还不是……他的心在颤抖，不敢想下去。他痛恨自己，是自己的冲动和恶言逼走了女儿，现在是生事死都不知道，又能到哪里去找到女儿？梅思庭的为难似乎早就被来人料到，戴眼镜的说，只要太爷往城门上一站，保管大姑在一天之内现身。梅思庭没想到戴眼镜的如此歹毒，这是要把自己送给日本鬼子做人质，真正坏透了的烂瓤子。梅思庭仰面长吁，罢了罢了，看来我这把老骨头非要让日本人敲骨吸髓了。
镇前路上，众人挡住梅思庭的马车，不准前去送死。田磊等围住梅孝先等人大骂他们丧尽天良，为虎作伥，毁了人家女儿还想毁了年老的父亲。方嫂骂道，梅孝先，你枉披了一张人皮，怎么干出如此猪狗不如的蠢事，你们不是日本鬼子的良民吗，不是太君前太君后吗，不是要大东亚共荣吗，怎么你们的太君不拿你们当朋友了不拿你们当人了？梅孝先等人在众人群情汹汹里，老脸紫红，说不出半个字，像一只只丧家犬。
眼看走不成了，梅思庭站到车辕上高声喊道：父老乡亲们，为了我们梅镇的安宁，老朽父女愿意投身虎口，他们的家人也是梅镇人，也是中国人，救他们就是救我们自己，不要为难了，早一点救出他们早安宁。
不行，您去了就是有去无回！
您去了也救不回她们，日本人不是人是畜生！
我们不能再叫好人伤心又流泪，更不能无价值地牺牲！
不去，他们活该！平日里不是威风凛凛吗，不是欺男霸女吗？
梅思庭双手抱拳，高喊：众位乡亲，原先老朽也错怪了小女，认为她失节失贞，有辱门风愧对先人，现在老朽明白了，小女那是舍生取大义，救民于水火，那是大忠大孝，有女如此老朽值得了，列祖列宗有光彩了。
众人抬着泪眼喷着怒火盯着梅思庭。梅思庭泪流满面，一副慨然赴死的果决，说女儿尚且如此，老父何惜此衰残之身，但愿将来天下太平了，你们把老朽父女合葬于这东边山岗落日崖上，我们父女守着关隘保梅镇平安！说罢，不等众人反映，拿起马鞭狠抽马屁股，受惊的马拉着马车冲决而去，身后响起震天的哭喊、惨呼。
天边摇摇传来：我们死了，但愿乡亲们好好活着——
十三
众女人被关在一个尿骚扑鼻的屋子里，满室哭哭啼啼，一个个失去了往日的骄横，灰头土脸得像一群逃难的灾民。梅孝先小老婆呵斥众人，说黄军不会把我们咋样，是拿我们引梅家那个小荡妇现身，我们都会好好回家的。
一个女子道，早想到如此，我们就不该那么编排梅大姑，现在我们都这样了还有什么脸面说她！她好歹是杀日本鬼子的独孤大侠！
呸，啥子叫独孤大侠，骚货烂货，她也配跟咱们比，切，我们好歹完好。小老婆话还没落音，大门轰然打开，涌进来一大批日本兵。妇女们惊呼，互相扭抱在一切，浑身打着摆子。小老婆站立，笑对日本兵说，太君，我们都是良民，我是梅镇长夫人。当头的军官盯着小老婆嘎嘎怪叫，说夫人夫人好，来共荣共荣！上前抱住小老婆，小老婆惊叫、挣扎，还是被拖走。剩下的日本兵像饿狼张着血盆大口扑向一群惊恐的羔羊，惊呼、惨叫在军营里肆虐，那么苍白那么垂死，狂笑、怪笑在军营里横冲直撞，那是魔鬼的狂欢。
李湘林和方鲁一边一个死死抓着梅影的两只胳膊不松手。梅影刻骨地盯着两人，声音阴冷地说，就是死了也要救出父亲，不然我就是畜生不如。你们放开，你们怕死躲着。
李湘林、方鲁道：谁怕死了？李湘林说，要死也不是这个鲁莽的死法，我们要想个周全的法子，引开他们才好乘机动手。方鲁赞同说，往日我们用独孤大侠杀日本鬼子不都是采取多点呼应吗，他们哪次真正抓住我们了？梅影阴毒地分别盯了两人一眼，垂下脑袋。李湘林说，哎，这就对了。宫本绑着老父亲就是引你主动出现，清除你这个眼中钉独孤大侠。梅影似乎点了点头。两人放开梅影的胳膊，紧急讨论营救计划。梅影靠着墙壁闭上眼睛休息。
一个乞丐闯入，说宫本那狗日的放出话，梅小姐要再不出现，每隔一个时辰杀十个老百姓，还要……李湘林对乞丐摇手，指指睡着的梅影。乞丐凑近李湘林耳边细说。李湘林和方鲁万万没想到，就在他们商量计划的时候，梅影悄悄从窗户爬出。
十四
梅思庭吊在城门上方木笼里，宫本等站立城楼垛口，盯着下用枪赶来观看的老百姓。城楼和城门两边驾着机枪，如临大敌。一个戴金丝眼镜的汉奸在城楼高声叫唤，下面的百姓听着，笼子里的人就是你们所说的独孤大侠梅影的亲爹，谁和黄军作对就是这个下场。宫本太君说了，太君不想为难你们，只要梅影前来自首，你们会平安无事，如果执迷不悟，每隔一个时辰杀了你们中十个人。人群轰然，哭喊声震天动地。宫本瞧着从鼻子里哼哼怪笑，对着金丝眼镜挥手，你的告诉他们，叫他们跪求梅的。
是，太君。汉奸对着城下，声音撕裂地嚎叫，你们听着，求太君没用，还是跪下，跪下求梅影吧，求独孤大侠吧，她可是你们的活菩萨，她不会看着你们被杀不管！跪下跪下！
人群轰然跪了一地，声音嘈杂地惨呼，独孤大侠，救救我们吧！
看押的日本兵兴奋得嚎叫、怪笑。
笼子里的梅思庭悲愤地合上双目。
太阳火龙龙地炙烤着人群，绝望的哭喊声搅着热气喷向远方。他们无辜得像地上的蝼蚁，他们卑微地祈求生的希望。有人不跪，高声喝道，你们不要这样，这是日本鬼子的毒计，就是要利用你们当人质，引诱独孤大侠出来。独孤大侠可是我们民族的……砰的一声，那个有骨气的清醒的人倒在宫本的手枪下，枪口还冒着蓝幽幽的烟，宫本得意吹吹枪口，面露狰狞的笑。
众人咋听枪响，惊呆了，忘记了呼喊、哭诉。热血汉子身子摇晃着转身面对城楼，顽强抬起手指向城楼，说不出话，身体不甘心地向后倒下，灰尘四射。众人惊恐，大气不敢出。金丝眼镜狂躁地喊道，看到了吧，这就是不听黄军命令的下场，快点哭啊求啊，否则下一个就是你们。
哭喊声整齐地无目的地卷地扑出，涣散在苦难的土地上。
看，独孤大侠来了！不知谁惊叫了一声，哭喊声像一阵风快速远遁。众人游目四顾，梅影披着头发，腰间帮着一串手榴弹，一步一步从山岗上走下来，两只脚像两座沉重的山岳，砸地有声，土地震颤！很多年纪大的男女双手合十遥拜，活菩萨啊，救苦救难啊，大恩人啊！有人低低呼喝，快快给大恩人磕头。众人低头垂地：大恩人，活菩萨！
他们用他们仅能想到的仅能做到的，祭拜恩人。
热风掀开梅影的长发，脸色惨白，嘴角挂上轻蔑的微笑，脚步锤击地皮，地皮把震颤传导给每个人的身体，激荡心血。日本兵看到走来的梅影，端着枪呼啦一下子围上，看到梅影腰上的手榴弹和抓在手的引线惊恐地后退。
梅影走一步，鬼子兵惊恐地退后一步。
木笼里站着的梅思庭双手抓着木栅栏，拼死地高声喝道，女儿，好样的，老子有你这样的闺女死而无憾了！孩子，是爹不好，爹只顾着狗都不吃的所谓脸面，那样伤我儿的心，爹有罪啊，爹罪大恶极啊！
梅影站住，抬头盯着木笼，高呼，爹，有您理解就够了，女儿就能安心上路了。可是爹，女儿不孝，连带亲爹遭罪了，女儿给您磕头了。说着，梅影当地跪下，连着给梅思庭磕了三个头，脑袋把干燥的泥土磕下一个浅浅的凹印，凹印染着殷红的血，额头血粘着泥土。
梅思庭高叫，声音冲荡着空气，烈火般燃烧，说，儿啊，谁说忠孝不能两全，爹，今儿见着了！黄泉路上，我们父女作伴！
梅影高声大喝，声音尖利，像一把把锋利的匕首，直刺人们心灵深处，血呼啦啦流在每个有良心人的心里，加速血液的沸腾。梅影道：日本鬼子听着，我梅影就是你们要找的独孤大侠，是我亲手送走了你们四十九个东洋鬼子的命。现在，我来了，如果你们还有点日本武士的尊严，就放了这些老百姓，一切与他们无干！
好，我答应你。宫本得意非凡，朝城下挥手。围着的日本兵撤开包围圈。人们看到了生的希望，可是这个生的权利是一个弱女子用自己的生命和尊严换来的。人群不乏有明理有气节者，他们对着梅影再拜，高呼救命恩人。梅影朝他们微笑，挥挥手说，快快离去，鬼子不是人，防止他们反悔，快快走快走。众人哭泣着依照梅影意思，扶老携幼逃去。梅影瞧着悲惨又无奈的人们，两颗泪珠滑落地面，溅起两朵灰尘的花朵。
梅思庭哈哈大笑，说花木兰啊花木兰啊，哈哈哈哈哈哈……
宫本叫道，梅影，人我放了，该兑现你的诺言了。
梅影抬头大喝，你不是大日本武士吗，不是战无不胜吗，难道还惧怕我一个小女子！
宫本语塞，脸色酱紫。
梅影抓住机会说，我有两点，答应了，我立马卸下手榴弹，随你去报功领赏。
宫本轻狂大笑，说，好，哪两点。
梅影咬字准确，不疾不徐说，一，放下我爹，我们父女见面；二，将抓来的梅镇妇女送过来，我要看着他们离开，然后我随你处置。
宫本朝手下挥手说，放笼子，带上梅镇女人。
木笼在梅影注视里缓缓放下。
城里城外无数双眼睛注视着，随时准备着。一切出乎人们预料地发生了，留下的只有各自的良心和愧疚，还有一群和梅影一样的随时慷慨赴死者。
十五
所有的女人衣衫不整，有的衣服被扯破，鼻青脸肿，还有嘴角流血者，完全失去了往日的光鲜尊贵。梅孝先小老婆一惊一乍，絮絮叨叨，被扯破的胸衣搭拉着，脸上留着血迹，逢人就说，我是镇长三姨太，我没失身我没失身。惊叫，鬼呀鬼子啊！梅孝先闺女和两个儿媳妇按住她，闺女说，三娘，你没失身，我们都没失身……三人眼泪迷糊地看着众女，可怜兮兮。众女低头啜泣。
大门哐当打开，阳光汹涌而入，众女惊恐尖叫，浑身颤抖。那个城头上喊话的金丝眼镜蹬着马靴斜挎着王八盒子摇晃着身子闯入，后面跟着十几个端枪的日本兵。小老婆大笑着扑向金丝眼镜，叫着，我没失身我没失身。跪倒金丝眼镜面前。金丝眼镜抬起马靴大叫，去你老母，早就是黄军的玩物了，还他妈的装贞洁烈女。小老婆被瞪向墙角，脑袋撞到墙面，昏厥过去。金丝眼镜瞧都不瞧，大喝，宫本太君有令，放你等回家。众女惊恐地盯着金丝眼镜，谁也不敢相信。金丝眼镜大怒，咋啦，不想走，那好啊，外面的黄军可是等不及了。轰的一声，众女跌跌撞撞扑向门口。
街上疯跑着一群衣衫破片翻飞披头散发的女人，哭着叫着逃命。金丝眼镜和押解的鬼子兵走在后面。金丝眼镜大笑大叫，慢点慢点，跑那么快干嘛，又不是砍头，你们老爷都等着黄军的剩汤喝呢，哈哈哈。众女听了，停止了奔跑，脚步裹着心事重重，就像去刑场。金丝眼镜说，哎，这就对了，你们现在身份高贵了，黄军用过的女人，量你们老爷不敢慢待。刻毒的提醒，像重锤击打在众女心头，往日的骄狂、刻毒、不可一世死亡了，变回一群可怜可悲可叹的女人，她们深刻体会到了被迫、无奈、弱小。好几个女人又开始了哭哭啼啼，走成了一群悲惨的可怜虫。梅孝先家女人费力地拖着人事不省的小老婆，一路凄凄哀哀，往日的骄横落到烂泥淖里。
梅影和老父亲互相搀扶着矗立城门口，目睹女人们哭哭啼啼走来。梅思庭要上前，梅影拉住说，爹，不用管！梅思庭叹息一声说，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日本鬼子禽兽不如。
爹，畜生听不懂，省省吧。
众女见到梅影父女，特别是梅影绑在腰间的手榴弹，明白是怎么回事了，纷纷跪下，呼喊：恩人啦！梅影怒道，别假惺惺的了，还不赶快走，日本人要是反悔了，你们谁也走不成！众女一片低呼，像一个个丧家之犬跑过梅影父女身边。
看着快要到山岗的众女，梅影回头说，爹，您也走，有我在，他们不敢怎么样。梅思庭转身面对梅影，严肃地说，闺女，爹今儿长脸了，死而无憾！不要劝我，老爹陪着我的好闺女，生死与共！
突然城内枪声和爆炸声猛烈啸叫，梅影父女和日本兵惊愕，看向城内。宫本大喝，防止……没等他的话说完，城外枪声大作，子弹飞蝗般飞向城头，城门处十几个伪军突然朝身边的日本兵开枪。方鲁高声呼喊，梅影、伯父快跑。梅影明白了，这是李湘林方鲁他们在营救自己，带着爹跳下脚边的壕沟。反应过来的日本兵用重火力封锁壕沟，子弹冰雹那样密集，溅起一片片泥土的暴雨，压得父女两抬不起来头。忽然壕沟里窜过来三个伪军，梅影举起一颗手榴弹要同归于尽。伪军大喝，梅影，是我，李湘林。梅影松了一口气，晕倒沟壁，拉了弦的手榴弹嗤嗤地冒着白烟。李湘林纵身飞扑，抓过手榴弹压在身下，手榴弹在李湘林身体刚刚压住的瞬间爆炸。
天空黄橙橙，染了太多的血，硝烟在黄橙橙里弥散，血腥味罩着这片天地。
十六
血蒙蒙的斜阳撒了一路，男人女人走在血路上，一个个走得没心没肺。梅孝先发着垂死的尖叫，这可这么好这可这么好啊！腿一软跪倒泥地，仰面惨呼，祖宗啊，奇耻大辱啊奇耻大辱啊！梅孝先涕泪横流，拍打着泥地。
众人停下脚步，瞧着，谁也不敢上前劝说，因为谁也不知道拿什么劝说，谁都没有心情劝说，他们可都是奇耻大辱的同路人。一个女人咬牙切齿地说，都是你们弄的，整天仁义道德，睁着双眼说瞎话，生生的把一个忠烈女子说成是荡妇是水性杨花，败坏了梅镇侮辱了祖宗，还赶人家走。这下好了，都是荡妇了，你们这些老爷都戴上日本人的绿帽子了，看你们今后怎么办！
一直被人抬着的梅孝先小老婆从担架上翻身下来，她现在不疯了也不半死不活了，瞪着牛眼鄙视斥责的女人，散泼地大叫，咋啦咋啦，胡咧咧啥，啥叫荡妇，老娘身子干净净，拼死保住了身子，要不老娘也不会被打成这个样子！梅孝先家女人一起帮腔，都说他们都保了清白。那个女人哈哈大笑说，好啊，别扯臊了，脱了裤子叫你们男人查验，敢吗？顿时叫骂声四起，众女扑向怒斥的女人，揪头发扯衣服扭打，混乱一团。梅孝先拿过身边一个枪兵的枪朝天开了一枪，大喝，够了，还不够现眼吗？
众女人松手垂头。小老婆气咻咻说，老爷……
闭上你的臭嘴！梅孝先将枪扔给枪兵，拍拍手，厉声道，回镇里谁也不准说说……说这个事！谁说了就沉谁的河！听到没有！众人稀稀拉拉应和。梅孝先大喝，听着，这一切都是梅思庭家那个劣畜闹的，她才是梅镇的大罪人！
小老婆说，对对，一切都是那个梅影的罪恶，她是我们梅镇的公敌是梅镇的耻辱。大家不要互相针对，梅影才是我们受苦受难的根源。
戴眼镜说，对对对，大家统一说辞，这样，我们回家就没事了。听镇长和三姨太的，记住，梅思庭他们家才是我们的公敌。
众人轰然称是。
十七
梅镇四处浓烟滚滚，火光映红了半边天，燃烧的爆炸声此起彼伏，叫骂、哭喊声震得月亮闭上眼睛。
大榆树下挤满了战战兢兢的男女老少，四外的火把不断滴着血红的泪滴，空气里蓄满了死亡的腐败。宫本的脸在火光里摇晃，血红、暴戾，狠毒地盯着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男女老少。梅孝先等乡绅在刺刀的押解下，躬身垂头站在宫本面前，乖得像三孙子。宫本上前抽出指挥刀在梅孝先脑袋上比划，梅孝先妈呀一声跪倒地上，身子像狂风中的小树叶。宫本哈哈大笑，如厉鬼啸叫，插回刀，伸出手拍拍梅孝先的脸，说你的粮食大大的，送给黄军。
梅孝先点头如捣蒜说，有有，梅某倾尽所有，亲自给黄军送去送去。
宫本指着男女老少，说，他们的全部杀掉。
梅孝先急急巴巴说，太君太君，他们都是良民，大大的良民，梅影才是反抗分子，梅影该杀，她的家人该杀！
人群里有人高喊，你放屁，梅影是好人、恩人。
好些人呼喊好人、恩人。
宫本朝天空抬抬手，一梭子子弹掠过呼喊的人群头顶，很多人趴到地面颤抖不已。
梅孝先抬头惊恐地，太太君，我我说错了？宫本抓着梅孝先衣领提溜起来，对着梅孝先的脸咬牙喷射吐沫星子说，你的良心大大的坏了，梅校长救回了你们的女人，你还要杀梅校长？
梅孝先蹬着牛卵的眼睛，他搞不懂宫本怎么替敌人说话了，惶恐地说，是是，太君说得对，梅校长是好人好人，我是忘恩负义的畜生畜生！
那你就该杀！
梅孝先惊愕，气结，扑通跪倒，爬行宫本脚下，哭诉说，太君太君，我该杀，可是我能为太君办差啊，为太君效劳啊，太君您说，我天亮保证亲自带人送粮食到太君的军营。
宫本哈哈大笑说，东西的要，人我也要。
人？梅孝先惊恐地说，太君，我保证效劳，人人人……梅孝先啰嗦着。宫本暴怒，指着众人喝道：喊，叫梅影救你们！
哦，太君，我知道了。梅孝先飞快爬起来，转过身对着众人，大喊，大家一齐喊，请梅大姑出来救我们，不然我们都没命了。快喊快喊。梅大姑，梅菩萨，梅镇父老乡亲求求您了，出来吧，您出来了，三千多条命就保住了。喊啊快喊啊！
哭喊声震天动地冲击而去：梅大姑、梅菩萨在梅镇上空旋转，死亡扑着翅膀乱闯，怪诞地扑打着群山，月亮滴下清冷的泪水，在火光里虚化。
梅影从大榆树背后走出，立即引出群呼：梅大姑！
众日本兵端枪对着梅影，如临大敌。梅影走得地动山摇，地皮嘎嘎怪叫，脸上光影奔腾，眼睛平和地盯着众人，似乎有千言万语要告诉乡亲们，却一句话没说。
学生惨呼，梅老师。一片凄惨的哭泣。
大姑，您老不该出来，留着您能给我们报仇。梅奔捂着耳朵推开人群跑出来阻拦梅影，叫两个日本兵拦住。梅奔放开捂住的手，高喊，大姑，侄儿梅奔以前错了，我不该认贼作父，我们这些人死有余辜，不值得救，你救了他们，事后会反咬一口，不值得不值得啊，我们梅家的大姑奶奶！
砰的一声，梅奔张着嘴巴固定了垂死叫喊的面容，血从子弹击中的洞里汩汩流出，仰面朝天倒下。乡场上又是一片惨呼，人们怎么也没想到猪狗不如的梅奔，在关键时候挺身而出，勇敢地死在宫本的枪下。
宫本将王八盒子插回，朝着走来的梅影虚弱地怪笑。梅影站住，从容不迫地说，宫本，放了乡亲们，我跟你走。
吆西。宫本朝身边的军官耳语。军官大喝，撤退。
鬼子兵潮水般四散，空气骤然冷却。
梅孝先等跪在地上爬不起来。乡场上哭天抹地，人们只能用这个最直接的最无奈的方式感谢救命之恩，没有谁再敢说梅影的不是。谁也没想着离开乡场，梅孝先的女人低着脑袋躲在人群缝隙里，再也不敢耍横。
人们朝着出镇的方向跪着，一双双泪眼仿佛穿越黑暗陪着他们的救命恩人，他们仅能用这种方式表达对梅影的感激、崇敬，还有哀悼。他们心里都明白，梅影一去将再也不回头了。
轰的一声，镇外闪现灿烂的红光，璀璨如节日礼花，铺天盖地照亮了山河大地。
后来人们才从惊吓得连夜逃跑的一个小汉奸嘴里得知，那晚，梅影站到落日崖的山岗上朝着梅镇凝望，宫本来拉他走，梅影乘势抓着宫本，拉响了衣服里面的炸药，不但炸死了宫本还炸死了身边四五个鬼子。说梅大姑就是我们这块土地上的神。
十八
梅镇人找来经验丰富的退休仵作，将带着梅影血衣碎片和可能的骨头残片，归拢一处放入棺材。
出殡那天阴风惨惨，日色无光。全镇男女老少凡是能走动的全体出动，四外的村镇听说了来了很多人，连闻知此事的国民政府和共产党游击队都派了好些官员代表，前来为梅影送行。附近的三十八团团长亲临，带着一个连兵力护送梅影出殡。
梅影的棺木缓行在古老的梅镇街道上，白色的人群簇拥着棺木。人们用泪水洗面，用啼血感恩，用怒火宣誓。梅影死了，尸身残破，换来三千多条生命活着；梅影倒下了，三千多条生命站起来了。
山河哭泣，群山垂首，漫空飘舞着圣洁的雪花。
遵照梅思庭意思，将女儿梅影下葬在梅镇出山口落日崖上，看着梅镇，守护亲人。
古老的梅镇涌来上万人，还有漫山遍野持续赶来的扎白戴麻的人们，青绿的山被白色覆盖。他们为不屈的精神感召，他们为受尽屈辱还守护人民的灵魂送行。据说，梅影是在突然一片血红的阳光下下葬的，棺材落土，血红突然消失，剩下的是上万人的悲痛。
方鲁挖来一颗梅影最喜欢的并蒂山百合，小心栽种到梅影坟头。山百合清雅、高贵，一尘不染，在微风中含着微笑，像一面猎猎招展的旗帜。
好些学生哭晕，好些女人哭得气息奄奄。梅思庭夫妻坚持到女儿坟头堆起，双双晕倒坟地，被人抬回。梅孝先等长跪坟头，叫方嫂、田磊抓起，怒斥。梅孝先惊颤地后退，脚下一滑，顺着落日崖缓坡滚落，摔折了腿，从此躺在家里，直到抗战胜利后在出来过一次，于终日惶恐惊惧里死去。
方鲁栽种好山百合，神情严肃地对着坟头三鞠躬，庄重地说，梅影，那天早晨在河滩上，你说你希望能跟最喜欢的人办一场醉心的婚礼，尽管这里不是河滩，也没有婚纱，但是，我知道你是最喜欢我的，我曾经那么无情地伤害你，导致你的离家出走，希望你能原谅我。希望我们能在九泉之下举办那场醉心的婚礼。
啪的一声爆响，子弹划裂天幕，拖出悠长的尾音。方鲁的手枪抵着太阳穴，在众人目瞪口呆里徐徐倒下，脸上含着微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