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岁那年冬天,上初三的我被年轻的寡妇勾去了魂。寡妇本不是寡妇,是对门邻居二黑哥的媳妇,按村里街坊辈我叫她嫂子。
嫂子和二黑哥结婚的那年冬天特别冷,临近年关老天还死皮赖脸地下着大雪。结婚当日,雪花像无数棉絮在空中飞舞,把鲁西平原叫车川口的村子盖得严丝合缝,也在二黑哥心头蒙上一层阴影。大雪封路,二黑哥虽满腹牢骚,黄道吉日早已敲定,只好赶鸭子上架。
这场婚事和我没半毛钱关系,我却激动得一夜没合眼,好像新郎是我。天蒙蒙亮,我揉着肿得像霜打茄子的眼袋,早早从被窝里爬出来,伸着懒腰和家里那条单身多年的老黄狗并排蹲在门前木头墩上,竖起双耳一遍遍听着忽近忽远的炮仗声,摇头晃脑盯着闪着白色光芒的村口尽头。
极度无聊的等待中我昏昏欲睡,不知何时被一阵慌乱嘈杂的爆炸声惊醒。我睁开双眼,掸去身上的积雪,老黄狗怏怏地转过头,在片片飘散的雪花中,望见二黑哥像头身披盔甲的黑牛,披着一块巨大的火红绸缎,飞似的踏着积雪穿过黑压压的人群,从我眼前飞过,冲进他家的破门楼,一溜烟钻进堂屋西间的洞房。老黄狗弓着佝偻的腰,朝二黑哥消失的身影有气无力地吠叫了两声,震落背上一层雪花,站起身低着头摇着尾巴朝我家走去。很多年以来,我对二黑哥飞奔时身上那团火红的绸缎念念不忘,尽管我知道,那不过是蜷缩在二黑哥怀着的嫂子而已,却常常在我人生迷茫的青春岁月里,在无边无际彻夜难眠的黑夜中,像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火在我胸膛里燃烧。后来又过了很多年,我才明白,也就是那时候我被那团火红勾去了魂魄。
父母随了份子钱,按照乡下习俗我可以吃席。只是作为一名初三的学生,参加热闹混乱的婚礼仪式总觉得有失身份,直到开席时才被俺娘从家里轰出来。我惺惺地走出房门,看到一缕阳光从云层中探出头洒到地上,那挂在枝头的雪竟闪耀着无比绚丽的光芒。我跟着老黄狗一前一后走进临时搭设的布棚,屁股刚坐到凳子上,发小三流子就朝我喊话,让我和他坐一张桌子,我假装听不见。他的声音愈发大了,我依然不闻不顾。他只好悻悻地走过来坐到我身边。我不想搭理他,他初中没上完就回家种地了,听村里人嘀咕,他老是背后对村里的大姑娘和小媳妇指手画脚,说谁家大姑娘为啥嫁不出去,讨论哪家小媳妇最好看。
你小子脸大了,喊你这么多声也不搭理我,他把嘴凑到我脸上忿忿地说,还溅了我一头唾沫星子。
我……我没听见,这里乱哄哄的像杀猪场……,我心平气和地说。
啧啧啧……,你小子少糊弄我,你心里一套嘴上一套,我还不知道你咋想的,不过今天大喜的日子,我也不给你计较,他说。
我转过头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没有搭话。
他色眯眯地说,二黑这家伙真有福呐,娶了这么漂亮的大闺女,啧啧啧,真是让人看着流口水嘞,晚上一块趴窗户听新媳妇哈?
听啥新媳妇?这么冷的天,黑灯瞎火半夜三更的,人家结婚你起什么哄?我还要补觉呐,我不去。我说着,内心却莫名地躁动起来。
你不去,你就对不住你二黑哥,你就对不住你二黑哥送你的那条老黄狗。二流子瞪了我一眼,噘着嘴接着说,听新媳妇不偷不抢,也不犯法,这是庄上老辈子留下的习俗,咱们十里八村就兴这个,别觉得读了几年书,在我面前装清高,你给我记住了,今晚10点钟,我在你家门口等你。他说完,把我当成空气看都没看我一眼,自己大摇大摆地回到了先前席面的凳子上。
我低头看了一眼老黄狗,它蹲在地上正瞪着两个浑浊的黑眼珠看着我。不由得让我想起十年前,也是一个大雪纷飞的下午,二黑哥把一只黄色的哈巴狗送到我怀中的情景。那时,老黄狗刚被二黑哥从他姑姑家抱来不久,被我相中了,我整天哭着闹着在雪地里打滚,让俺娘给我弄条哈巴狗。这个事后来二黑哥知道后,就把哈巴狗送给了我。记得二黑哥把哈巴狗送到我怀里扭身就走,半截砖头大小的哈巴头狂吠两声从我怀里挣脱后,冲到二黑哥面前。二黑哥蹲下身子抚摸着它圆圆的脑袋说,这里以后就是你的家了,兄弟也会好好对你的。话音刚落,他站起身大步流星地走了。哈巴狗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直到二黑哥的身影从它视线中消失,它才缓缓转过头,泪眼巴巴地望着我。十年过去了,哈巴狗已经活成了老黄狗,牙都掉得差不多了,走起路来像冬天里风中的狗尾巴草,一不小心就栽倒似的。这些年老黄狗每次见到二黑哥总是远远地望着他,想跑过去撒娇又不敢,只有尾巴像秋风中的芦苇摇晃不停。
上菜了,我挑了一块猪骨头递到老黄狗嘴里,它摇着尾巴不好意思地瞟我一眼,叼着骨头去狗窝了。几样硬菜上后,我吃得差不多的时候双脚冻麻木了,正准备离席回家烤火。一阵嘈杂的骚动响起,我顺着声响望去,二黑哥和嫂子端着酒壶酒盅正兴高采烈地踅过来。刹时间,大家像听到号令似的放下手中的筷子,目光齐刷刷地望向新媳妇。我瞪大眼睛望去,二黑哥一身黑色西装。嫂子身穿大红色的长款羽绒服,正泛着红宝石般的光彩。我们庄上时兴新郎官和新媳妇给客人敬酒,客人常耍滑要求新郎和新媳妇陪酒,不管谁喝都图一个喜庆乐呵。
二黑哥和嫂子穿过热闹的酒席摇摇晃晃来到我面前的时候,二黑哥已被灌得走不稳路了,本就黑黜黜的脸像茄子皮发着紫光。在嫂子的搀扶下,二黑哥给我倒了一盅酒,用命令的语气说,兄弟干了。
我说,二哥,我……我不能喝酒……。
我还没说完,坐在我旁边的三叔抢过话说,他还是个没长出毛的学生,不能喝酒,喝多了脑子就坏了。三叔刚说完,同桌上的其他人七嘴八舌跟着起哄,都说不能让我喝。二黑哥谁的话也不听,执拗非要让我说喝三盅。还说,这是他新婚大喜的日子,作为兄弟的我不能不给他面子,更不能不给嫂子面子。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还两眼放光地看了一眼嫂子。我也在我们哥俩相互推搡的刹那,斜着眼偷偷地瞄了一眼嫂子。没想到嫂子也正在看我,一双水汪汪的眼睛似笑非笑地盯着我,惊得我猛地低下头,本来就发烫的脸颊立马燥热起来。我说,中,二哥听你的,兄弟喝。我接过二哥手中的酒盅,猛地抬起头一饮而尽。由于喝得急,酒的辣劲大,酒精在我肚子里炸开了锅,在胃里翻江倒海。我使劲捂住嘴巴差点哕出来。
嫂子急忙走到我身后,用小拳头轻轻地敲打我的后背,说,兄弟赶紧吃口菜,别呛着嘞……
三流子跑到我跟前,说,看你没出息样,别喝晕了哈,黑家喝完汤还要听新媳妇哩!
我闭着眼摇着昏昏沉沉的头,然后用力睁开眼看着二黑哥和嫂子,说了一句,二哥你也不能喝高了哈,黑家别耽误了正事……
2
三流子把我从睡梦中喊醒的时候,我正做着至今都无法解释的梦,梦境中嫂子披着一身红霞,在大雪纷飞的荒野上像一只蝴蝶翩翩起舞。我站在寒风中看了很久,鼓起勇气正准备走过去,却被三流子无情地吵醒了。
我躺在被窝里愤愤地说,你小子正没眼色,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叫醒我。
真是个懒货,赶紧起嘞,再不去听新媳妇就来不及了,说不定他们两个现在就交上火了。三流子嘿嘿地傻笑着掀开我的被窝,像老鹰捉小鸡似的把我提溜起来,使劲摇晃着我的肩膀。
赶紧和你三哥去哩,听新媳妇也不是啥丢人的事,也是图个喜庆,咱村兴这个,俺娘站在门口瞪了我一眼,催促说。
我披上棉袄踏趿着推开房门,一阵寒风猛地灌进来,像无数把锋利的刀子扎进我的身体,不由打了一个寒战,随口说了句,真他妈的冷!三流子说,冷啥,立马赶紧的,一会听到你二黑哥和你嫂子的骚呼话,看到他们激战场面,你就不冷了,弄不好还会浑身冒汗咧!他用力一推,我双脚在冰凌茬上打了一个趔趄,身体像失去平衡的陀螺差点摔倒。我嘟哝着推开大门,突然听到一声沉闷的狗叫。抬头一看,我家老黄狗正站在二黑哥的堂屋墙头根下,朝两个黑影狂吠。我慌慌张张走过去才知道,原来是村里两个小青年正准备偷听二黑哥和嫂子闹洞房,被老黄狗挡住了去路。
我站在老黄狗前面,对两个小青年说,天这么冷,早点回家睡觉吧,偷听他们两个有啥意思哩?还不如回家看录像呐。他们耸着肩双手插在腰间,斜楞着眼说,不听白不听,再说录像都看了无数遍了没啥新意,这是现场直播看着可有意思了。三流子嚯嚯地走过来,说,抓紧滚蛋,小毛孩懂个球,给我滚吊回家去,不然老黄狗咬烂你们裤裆我可不管。他说完,朝老黄狗嚷嚷道,给我朝他们裤裆狠狠咬……
老黄狗嗷的一声,身体像射出去的子弹,朝两个小青年冲去。他们一看这架势,慌乱地转过身撒丫子就跑,跌跌撞撞地一溜烟功夫消失在夜色中。
我和三流子潜伏在二黑哥洞房外的墙根底下,房内的灯始终亮着,里面还隐约传来迎来送往的嘈杂声,一直在等熄灯后的最佳时机。老黄狗却像哨兵似的在胡洞口转来转去。我小声喊过它几次,让它回家别在这里瞎晃悠了,它却摇着尾巴凑到我跟前端详地看我一眼,又匆匆地走到胡洞口。三流子说,真是一条懂人性的狗呀,比它主人强多了。我推了一把三流子,说,滚球吧!
11点左右,二黑哥洞房的灯终于熄灭了。我整个身体冻麻木了,双手像木棍直挺挺的无法弯曲,两条腿直打哆嗦站都站不稳。我说,三流子咱们回家吧,再等下去,我都成僵尸了。三流子说,你不会冻傻了吧?赶紧蹲下去,每人五分钟。他说完把我按在墙根,我身体颤抖着蹲在墙根。他踩着我的肩膀爬到后窗上听他们两个人的悄悄话。我像青蛙被他压得透不过气,除去我呼吸声和尖锐的风声,什么声音也听不到。好不容易轮到我踩着三流子爬到后窗的时候,我屏住呼吸侧着脑袋把耳朵贴近冰冷的窗玻璃上,隐隐听到二黑哥说,天不早了,上床休息吧!接着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突然,二黑哥冒出一句,坏了,忘了拿套子了,套子在我上衣的口袋里,晌午被一群小孩子掏走了。哎……,嫂子有气无力地叹了一口气。接着陷入一阵沉默。过了一会儿,又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喘气声,二黑哥急忙说,现在咱还不能要孩子,家里条件不允许,爹娘的身体不好,俺又不在家,等俺过几年退伍复员了,咱们就开始生,生个龙凤胎。唔,我等你复员回来,然后生个大胖小子,嫂子嗫喏道。接着陷入沉默之中,不一会传来“隆隆”的呼噜声。
我从三流子肩膀上下来,说,回家睡觉。三流子一把拉住我,说,草,你听够了,说走就走,不行再让我听一会。我甩开他的手,用力推开他,说,你想咋听就咋听,别拦着我,小心我揍你。三流子站在原地愣了半天,缓过神来的时候,我已经钻进被窝睡觉了。他叹着气,走到胡洞口摸着老黄狗的脑袋说,他和你一个德行,有啥了不起的,哼!
回到家躺在床上,我翻来覆去睡不着,心里犯嘀咕,二黑哥咋这么毛躁,关键时刻掉链子。中午我还劝他少喝酒,酒没少喝还把套子给弄丢了,感觉不像军人的作风。活人不能让尿憋死,我突然想到村里王大夫的药店里有套子,他儿子和我是同桌,现在我去敲他家的大门,也许能弄几个让二黑哥用用。我真准备起身,抬头看到墙上发着绿色夜光的钟表,已经凌晨1点多了。我犯了难,心想还是算了,谁让你不长记性,憋着吧!
接下来的日子,春节的味道慢慢满溢起来飘荡在村子上空,家家户户开足马力为春节张罗着。街上厚厚的雪悄无声息地融化了,车来人往把早已破损的路面踩踏得泥泞不堪。我很少出门,整日闷在家里看小说。只是时常在晚间梦中或者疲惫恍惚的刹那,眼前会莫名地冒出一团舞动的红色,死死地攫住我的目光,攥紧我的心脏,让我无法呼吸。
四年后高考的前夜,我把这个梦境告诉向我表白的女孩,尽管她是众多男生追求的对象,我还是拒绝了她。她呆呆地看着我,抽泣地说,你混蛋,你就是大混蛋,我不相信你被那团红火勾走了魂!她无法知道,二黑哥结婚第二年夏天发生的事,一夜之间改变了很多人的命运。
春节过后,二黑哥的探亲假期结束了,张罗着回部队服役。满打满算蜜月期刚过,一对新人就要分开,二黑哥有点舍不得,军令如山,国与家总要有个割舍。
临行那天清早,东方刚露出鱼肚白,我开着家里的三蹦子拉着二黑哥和嫂子出发了。来到县城的车站,二黑哥把行李背到肩上,上车的时候,嫂子从挎包里掏出一条红围巾轻轻摊开,在二黑哥脖子上绕了几圈,又在他胸前打了一个结。嫂子使劲的样子,像拴住一头叫驴或者一头公牛。二黑哥突然把嫂子抱在怀里,说,爹娘就全靠你了……有空给我写信。
你放心去吧,家里的事你放心,嫂子坚定地说,爹娘你也放心,在部队好好干,不要给咱家丢脸。接着二黑哥走到我跟前,拍着我肩膀说,兄弟你在家有啥事多照顾下你嫂子,好好读书,争取考上莘县一中。我说,二哥你放心走吧,家里有我……还没说完,一阵酸楚涌上心头,两行眼泪竟从脸颊滑落下来。
在长途车发动后,二哥强颜欢笑给我和嫂子行了个军礼,转身朝车门走去。一缕冬日的阳光透过光秃秃的树杈照到二黑哥身上,那身军装突然之间变成一身金甲,透着神圣和莫名的悲壮。
汽车发动的瞬间,嫂子望着车窗内招手的二黑哥压抑很久的情绪终于爆发了,眼泪像决堤的河水夺眶而出,一只手捂住嘴,一只手不停地向车内的二黑哥招手,发疯似的朝汽车驶去的方向跑去。
3
很多年来,一直心存遗憾就是二黑哥结婚的那个晚上,我没给二黑哥送扎满针眼的套子,导致二黑哥没能留下血脉。这个结果虽和我没有必然联系,每次想起仿佛有一座绝壁横亘心头,压得无比憋屈和痛苦。
二黑哥回部队服役不久,我也回到学校开启初三的学习生活。我的目标是县重点高中—莘县一中。为实现升学梦想,在最后冲刺阶段废寝忘食地学习,过往那些劳心费神的事不知不觉抛到了脑后。
一个春暖花开的日子,我回家过大周末,从途经村口的公交车上下来,正准备步行回家,恰巧碰见从娘家返回的嫂子。嫂子头顶粉色卷边遮阳帽,戴着茶色墨镜,乌黑的头发随风飘扬。她骑着一辆木兰摩托从我和几个同学身边驶过时,温煦的空气瞬间躁动起来,我们的目光被她的身影攫住了,望着她的背影痴痴发呆。不知为何,她突然在路边一棵柳树下停下来,停好摩托车扭头盯着我们,随即不停地招手。大家顿时惊慌起来,假装看不见低头向前走。嫂子看没人没搭理她,就挥动着帽子大声喊我的名字,惹得男同学像看过街老鼠般用诧异的目光看着我。我有点蒙圈以为她认错人。当她摘下墨镜,我才认出原来是嫂子。我挠着头,吞吞吐吐地说,嫂……嫂……嫂子,嫂子好。听着我结结巴巴地搭话,同学们仰面大笑,变形的脸像布满褶皱的小笼包。
嫂子看都没看他们一眼,骑上木兰摩托,笑盈盈地说,兄弟赶紧上来,我送你回家去。我有点不好意思,磨蹭半天,在一群瞠目结舌的初中生面前,忸怩地坐到木兰摩托的后座上。
毫不夸张地说,这是我唯一一次近距离接近嫂子。在我靠近嫂子的刹那,眼前的景象发生了奇特变化,天更蓝了、空气更新了、花草也更美了,就连村东沟那条多年发绿黑臭的小水沟也变清澈了。嫂子骑着木兰摩托在乡间道路上行驶,春风拂过青翠的麦苗和花草吹到我脸上,我的身体像空中飞翔的喜鹊飘了起来。我靠在她身后,她的头发飞舞着拍打着我的脸颊,能闻到淡淡的花香味,弄得我心里痒痒的。我使劲向后倾着身体,她头发像施了魔法,依旧在我头上摸来摸去。我心跳持续加速,“砰砰”的心跳震得耳膜胀疼,额头沁出的汗水顺着脖子淌进前胸后背,衣服洇湿一大片。
木兰摩托穿过长长的街道,在嫂子家门口停下来。刚好碰到邮递员给嫂子送信。嫂子接过二黑哥从部队寄给她的信,脸颊顿时洋溢出甜甜的笑。我正准备回家,嫂子看我满头大汗,从挎包里掏出粉红色的毛巾递给我,说,兄弟咋会出这么多汗?赶紧擦擦。我慌张地向后退一步,羞赧地说,没……没事……嫂……嫂子,我回家洗洗就行了。说完,我扭头向家门跑去。跑到院子里,蹲在屋檐下打盹的老黄狗伸着懒腰向我凑过来,我顾不上理它,放下手中的背包,打开水龙头,用凉水使劲冲洗着满脸的汗渍。
我刚洗完准备喘口气,从堂屋走出来的俺娘问我,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平时都是将近天黑了。我告诉她,路上遇到二黑哥家嫂子了,坐她摩托车回来的。俺娘顿时起了精神,说,唔,坐二黑家媳妇摩托车回来的么?她让你坐的么?还是你抢着坐的呐?这时两只大鹅“嘎嘎嘎”地挡住我的去路,我踢了它们两脚,说,我还能说瞎话,嫂子主动让我坐的,说送我回家咧。俺娘顿了顿,努努嘴叹气说,噫,还是俺儿子面子大,三流子上门求二黑他媳妇好几次,都没让他摸摩托车一下,啧啧。
我心里嘀咕道,三流子能和我比,我和二黑哥啥关系,从小玩到大,一个茅坑里拉过屎,一个瓜地里偷过瓜,一个被窝里睡过觉,就连他去当兵这个事,我都给他当过参谋。二黑哥平时都不怎么搭理他三流子,没想到这货趁二黑哥不在家,有事没事骚扰嫂子哩,真不害臊!
我越想越气,嘴里骂了句,什么玩意!
吃晚饭的时候,俺爹慌忙地推门进来,端起桌上的凉开水咕咕咽了下去。俺娘把碗橱里的剩菜剩饭端出来,正准备热一下,俺爹摸了一下盛菜的盘子说,不用热了,不热不凉正好。俺爹一边大口吃着饭,一边无奈地说,咱们的地算浇完了,晚上不用打老晌了。我给二黑家的说,晚上就不要浇了,明儿一早再浇也不晚。她个小媳妇家就是不听,非要晚上浇,劝也劝不住。俺娘说,她一个小媳妇家深更半夜的不害怕?大白天我都不敢一个人在那块地里干活,更别说黑家了。父母你一句我一嘴说个没完,西扯扯东拉拉说了一通。从他们对话中我才知道,嫂子娘家是附近有名的好主,她爹做砂石买卖,村里盖了三层小楼,方圆十几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没结婚前,追求嫂子的小伙子排了长长的一队,有村长的儿子,有家里做生意的,还有在公社上班的……可嫂子偏偏相中了二黑哥这个穷光蛋。二黑哥家里穷不说,他爹参加过抗美援朝烙下一身病,看病吃药把家里的钱花得差不多了,前几年两腿一蹬西去了。他娘血压高偏瘫了几次,常年喝药维持,勉强可以生活自理,庄稼活根本干不了。俺爹娘叹气说,也不知道这么好的姑娘到底图个啥?图个啥?
想到嫂子夜里一个人在那片坟场旁浇地,我全身汗毛都竖起来,她会不会害怕?心里越想越着急,不知该怎么办。这时老黄狗晃着脑袋进来了,突然一个想法在脑海闪现。
我骗过俺娘假装回屋睡觉,躺在床上像热锅上的蚂蚁焦躁不安,翻来覆去睡不着,好不容易熬到9点钟,穿好衣服悄悄在家里找好手电,轻轻推开屋门,从大门过道里顺手拿了把铁锨,喊上老黄狗朝村东头那片坟场走去。这件事我以为瞒过了父母,直到过了很多年嫂子成了寡妇后,正赶上俺爹晚上去那片坟场旁浇地,我突然想起来那天晚上的事,说,爹我跟你一块去吧?那个地方确实很吓人的。我刚说完,俺娘就说,你还知道害怕呀,那年二黑家的晚上在那里浇地,你不是偷偷地跑去陪了人家一晚上,也没听说你害怕呀!俺爹附和着说,就是呐,也不知道谁给的你熊胆?
听他们这么一说,我顿时傻了眼,诧异地说,那天晚上我偷偷溜出去,你们两个都看见了,还假装不知道,瞒了我这么多年哩?
你不是也瞒了我和恁爸这么多年么?俺娘说。
当时就觉得二黑家的可怜,没人帮衬,你不正好当个活雷锋吗?俺爹说。
我一时语塞,望着窗外黑透了的夜,心里满是怀念之情。终究,那夜发生的事我终生难忘。
4
那晚春风骀荡月影婆娑,我和老黄狗偷偷溜出村,向嫂子浇地的那片坟地奔去。刚出村时碰到几个醉醺醺的人影和几只溜达的野猫,听到几嗓子的嚎喊和几声狗吠。渐渐远离村口,所有声音都消失了,走了很久也没碰见个活物。我牢牢握住铁锹放到胸前,生怕有什么东西从黑影或者麦地里跳出来,生生挡住我的去路。还好在老黄狗的陪伴下,我故作镇静穿过几条阴森的小路,终于走到那片坟旁的我家麦田地头。我家地头和嫂子家地头紧挨着,站在地头望去麦地里黑咕隆咚,什么也看不见。我抬头一看,刚才的月亮躲到了云彩后面,明洁的月光被挡得严严实实。我随口骂了句,它奶了个腿,挡得真是时候。
在我焦虑困惑时,看到远处地垄里一道圆柱形的光束在半空中晃来晃去,像是从手电筒里发出的。我急忙打开手电朝光束照去。突然之间,两道一明一暗两道柱形光束在漆黑的夜空相互交织,宛如一对探照灯。很快远处的那道光束晃动着越来越近也越来越亮,照到我的身上,照到我的脸上。
我以为是谁呢,原来是兄弟呀,这黑灯瞎火的,你咋到这里来了?嫂子打着手电从远处走来。
我……我……夜里失眠睡不着,就过来看看。我吞吞吐吐地说,面对嫂子的问话,恍然间不知如何回答。
……
不大工夫,嫂子蹚着麦子从田垄里走过来,说,兄弟这可不中啊,好不容易赶上个礼拜天,赶快回家睡觉吧,再说了马上要中考了,在这里熬夜伤神对身体不好。我告诉嫂子,我平时过星期在家都很晚睡觉,一个大小伙子没这么娇贵身体熬得住,还说距离中考还有两个多月嘞。嫂子好一阵没说话,过了会儿说,平时二黑哥经常在她面前夸我,说我打心眼里和二黑哥近。我说,那是应该的。二黑哥从小都很照顾我,上小学的时候村西头那几个刺头老欺负我,都是二黑哥替我上前,后来上初中学校几个流氓混混找我麻烦,也是二黑哥出面摆平的。
嫂子对二黑哥替我出头打架的事很感兴趣。我添油加醋告诉她说,二黑之所以叫二黑,是因为他生下来脸蛋就黑,像煤炭闪闪放光,小时候还和村里二和尚练过大洪拳,脸色和行事有点像水浒传里黑旋风李逵,家里排行老二,大家都叫二黑。他年轻时候能平地前后空翻,鲤鱼打挺旋风腿更不在话下,一个助跑能踢碎瓦屋墙头上的瓦。嫂子听得入神,把手电关掉并排坐在我身边,偶尔插上一句,这会是真的吗?兄弟你没骗俺吧?我继续吹嘘起来,说,在我们村方圆几十里随便拉五六个人根本进不了他身。几年前附近村里有练武的不服气找他比武,没比画几招就被他打趴下了,自此二黑哥名扬三里五乡,可以说没人敢惹他。
讲到这里,嫂子“咯咯咯”的笑声像麦苗拔节脆脆的声响,划过明亮的夜空,划过沉寂的村庄,也划过我慌乱的心扉。
时间像麦地里的流水缓缓流逝。剩下最后一畦时,月亮从云彩里露出半边脸,月光像银色瀑布洒下来,无边无际的麦田披上一层幔纱。我和嫂子肩并肩坐着,我能听到她轻柔的呼吸,宛如漂泊在海上的小船起伏不定。我内心凌乱不安,又欣喜不已,没有一丝困意。
夜气终究重了,我感到脊背阵阵冰凉,不由打了个哆嗦。嫂子也蜷缩着身体,像一只匍匐的小猫。我想把褂子脱给她,却开不了口动不了手,思想斗争在脑海里拼命厮杀,拼得死去活来的时候。嫂子开口说,兄弟,你冷不?说着就要脱去身上的衣服。我急忙拦着她,手指不小心触摸到她的肩膀和手,霎时像触电似的缩回来,说,不冷,嫂子,我没事。嫂子缓缓站起身,用手电照着了麦地说,终于快浇完了,就剩最后一垄了。
我和嫂子把井水从檐沟引过来,顺着麦垄哗哗流进地里。抬头望见旁边一座座大小不一的坟堆在清冷的月光下,仿佛一个个海岛漂浮在麦田的海洋里,泛着银色的寒光。
我却没有一丝害怕,继续和嫂子聊二黑哥的事。
嫂子的嗓子有点沙哑,缓缓从口腔里挤出点声音,有气无力地讲道,两年前的夏天,她和她爹去镇上赶大集,碰到一个穿军装的年轻人买烧鸡,跑了几个店铺问价格。后来,恰巧又碰到他买西瓜,来来回回满头大汗,窜了好几个地摊才买了一个西瓜。她爹看在眼里,百思不得其解,走上前问了他一句,才知道那个当兵的回家探亲,在大集上给他爹娘买点东西带回家,为省钱反反复复讨价还价,最终买的价格最低的。嫂子她爹年轻时也当过兵,看到穿军装的年轻人抠抠索索不像军人作风,有点瞧不起他。谁知没走多远,看到他碰到一个瞎子在沿街乞讨,掏出一张100元的票子直接放到了瞎子的破瓦岔碗里。她爹远远看着,摇了摇头说,一个蠢兵蛋子,大冤种!她爹说完,像受了奇耻大辱,头也不回走了。当时,她也在想这个当兵的有点缺心眼,对自己这么抠,却对一个瞎子这么大方,再说那时候骗子多,说不定瞎子不瞎呢?
谁知道好巧不巧,她爹骑摩托车带着她在回家路上,不小心车胎扎了。前不着点后不着村,没有办法只好硬着头皮推着走。她爹在前面推,她后面用力推。正是中午太阳毒辣辣的,他们满身都湿透了,累得直不起腰。就在那时,公交车突然停下来,那个穿军装的年轻人从车上跳下来,把西瓜和烧鸡挂在摩托车把上,从她爹手里夺过摩托车,像一头耕地的黑牛俯下身子撅着屁股推着摩托车一路到她家。
她爹傻眼了,她也惊呆了。
回到家,她爹留他吃饭,他不吃,走到压水井旁从水缸里要了一舀子水,昂起黝黑的脖子,喉结一上一下,咕咕咕地喝了个精光,从车把上提着西瓜和烧鸡就走。拉也拉不住,拦也拦不下,像一头无比倔强的黑牛。在她爹再三劝说下,他坐上她爹从邻居家借来的三马车,才把他送回家。也就是那个时候,那时还没过门的嫂子就喜欢上了二黑哥,后来虽然家里说媒的踏破了门槛,她不嫌二黑哥家穷,还是义无反顾地嫁给了二黑哥。
地快浇完的时候,东方露出一丝光亮,天际慢慢升腾起缎缎红绸,片片云霞染红了天际。一群小鸟像游动在空中的蝌蚪,叽叽喳喳从树林里飞出来,落在刚浇完的地里,消失得无影无踪。天要亮了。困意像汹涌的潮水向我袭来,把我重重包围。上眼皮如河闸放下来,斩断了我的视线。老黄狗身体上下起伏,趴在地上睡着了。嫂子关掉闸刀,扛着铁锹走过了,身体晃晃悠悠地说,总算浇完了,兄弟赶紧回家睡觉吧!
我使劲抬起上眼皮,双眼闭成一条缝,看到嫂子头发凌乱,一脸疲惫,白皙的脸颊变成了铜色,眼袋肿胀得像肥嘟嘟的豆虫,嘴唇干裂成贫瘠的盐碱地,整个人没有任何神采。
天愈发亮了,太阳露出半边脸的时候,俺爹抽着烟赶来了。他让我和嫂子回家休息,自己在地里等三叔过来浇地。我和嫂子转身离开时,俺爹说,恁娘给你炸了面坨子,正热着呢,赶紧回家吃了再睡……他……他嫂子也去吃点。我和嫂子背着铁锹一块回家,回家路上迷迷糊糊,说了什么记不太清了。
似乎听到嫂子告诉我,说,恁二黑哥来信说,他确定为入党积极分子,申请入党了。
5
我回到家一头扎进堂屋东间房,像包着皮的玉米穗裹着衣服倒头就睡。俺娘端着热气腾腾的面托子进来,大声嚷着让我吃了再睡。那时困意排山倒海般袭来,身体像破旧风车瞬间被击散,七零八碎无法支撑起骨架。我瘫软成一摊烂泥,又仿佛一头困意正浓的猪,皮糙肉厚充耳不闻,大有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气魄,只要天塌不下来,就只一个念头—睡觉。
不知睡了多久,梦里身体时而上升时而下沉,又觉天昏地暗天旋地转,梦境很长又很短,梦见很多奇怪的景象,又仿佛什么也没看见。一觉醒来睁开双眼,房间像灌满墨水黑咕隆咚伸手不见五指。我折起身梗着脖子,揉着枯叶般干涩的眼皮,伸开双手摸到开关绳,用力一拉,“咯噔”一声脆响,灯泡瞬间亮了。双眼被突如其来的光线狠狠地刺了一下,像马蜂蜇了一般,我急忙转头躲闪,无意看到墙上的挂钟时针已走到8字的上方。
不知不觉中,竟睡了十二个钟头。
身体渐渐有些气力,草草吃点东西,又匆匆睡下。刚闭上眼睛,脑海中就浮现出嫂子的身影,嫂子的呼吸声,嫂子的咯咯的笑声,以及嫂子甜甜的笑容。这一切有点梦幻,却又让我深陷其中无法自拔。我似乎对嫂子有所企慕,有种说不出口的念头像风中火苗摆动不停,试图说服自己用意志的铁链牢牢捆住理智的枷锁,让不可名状的想法无法继续下去。
我心里很清楚,嫂子终究是我嫂子,我永远的嫂子。
周日下午出发去学校前,母亲交给我一封嫂子写给二黑哥的信,转告我说,嫂子让我顺手捎走投递到镇上邮局,这样要比把信交给个把月才来一趟的邮递员要寄出早得多,二黑哥也能提前收到回信。我把信放到上衣右下方的口袋里,和几个同学迎着夕阳绯红的余晖出发了。在走出村口的时候,我转身望去,村东头人来人往却没有嫂子的身影。
沉沉暮色下,只看到村庄像一艘渐渐远去的老船,无声无息地消遁了。
第二天中午间隙,我悄悄溜出学校到邮局给嫂子寄信。刚出去没多久,突然下起大雨。慌忙间我找个屋檐避雨,等雨渐渐变小,迎着纷纷扬扬的雨丝,踩着泥泞的道路来到邮局门前。在从口袋里拿出信的刹那,我傻眼了。嫂子寄给二黑哥的信皮洇湿了,皱皱巴巴得像一块破抹布。我用手轻轻擦拭一下,不小心把信封弄破了,里面信签纸也刺破了,蓝色的墨迹被水濡湿成一朵朵蓝色的梅花,很多字迹模糊成一片片,字迹已经模糊不清了。我慌乱中匆忙撕开信封,掏出湿漉漉粘在一起的信笺纸,用手指轻轻分开,却像从嘴里吐出的黏糊糊的泡泡糖,早已粘成一体。
最终,这封信没有邮寄出去。我带回学校放进抽屉,过了很多天才心惊胆战地拿出来,一片片分开,再一块块拼接在一起。在这些模糊的字迹中,我依然看到几行隽永的蓝色字迹,清楚地写着:
建军,咱妈身体还好,不用惦记……
咱家的麦地刚浇完了,还是夜里浇的,刚开始我晚上一个人在那片地里瘆得慌,吓得我直打哆嗦,后来建省兄弟去了……
这么多天我一直在想,当初你在的时候应该准备要个孩子,要不现在可能都三个多月了,等孩子出生了,我也有个念头,累点,苦点不算啥……
……
我看着信的内容,读着嫂子对二黑哥说的话,内心懊悔的巨浪翻江倒海涌起阵阵酸楚,两眼骤然一热,几滴泪水顺着脸颊滑落下来。突然间,我感觉辜负了嫂子辜负了二黑哥,这么简单的事情都没办好,对不住嫂子更对不住二黑哥。我想了很多弥补办法都感觉不妥,最后只好把信夹在自己日记本里,暂时封存起来。马上要进行中考模拟考试了,两点一线的学习生活压得我喘不过气,心想等考上重点高中后,再把这件事告诉嫂子,到时候嫂子也许不会埋怨我,至少对我的态度会好点。
在中考前的那些日子,过大周末我很少回家,主要怕遇到嫂子,心里愧疚不敢见她。日子一天天过去,有时候嫂子的影子会在脑海里一闪而过,这时,我就望着窗外发呆,而后接着埋头背着书本上的知识点,一遍一遍做着练习题。
中考前个把月的一天晚上,我和同学王克强像两头不知疲惫的牛犊埋头啃读书本,忘记封锁楼道时间,被老师锁在教学楼。实属无奈,我们只好从二楼的窗户上跳下去。王克强身高臂长双手扒住窗户台边缘,像一只悬在半空中的猿猴耷拉着双腿,从容地跳了下去。他站在楼下向我招手,让我按照他的方法跳下去。我个头明显低他半头,两条细长的胳膊像两根软塌塌煮熟的粉条没有力气。我在窗户边徘徊半晌,跳与不跳的思想斗争像两个争斗的蟋蟀忽上忽下忽进忽退,难以分个高下。在王克强的催促下,我鼓起勇气爬到窗户台上,慢慢挪动下半身,把双腿伸到窗外,双手牢牢地扒紧窗台的外沿,正缓缓地沉下身体,突然远处传来一声喊叫:谁在扒窗户?哪个年级的?我猛地一惊身体一颤,胳膊瞬间变软手指无力,没悬空好的身体失去平衡,像一个气球又像一个鸡蛋,忽而向左忽而向右完全不受控制。在落地的刹那,身体像睡在床上平躺在空中,就在紧急关头我做了一个让我后悔莫及的决定:把双手放到身后,让双手先着地,缓冲身体下落的重力。
我至今记忆深刻,在双手着地瞬间,耳畔听到“咔嚓”两声清脆如午夜树枝断裂的响声,随即剧烈疼痛从手腕传遍全身。身体没大碍,两个手腕却严重骨折了。
学校没有追究,我也没有追究学校。现在想来确实有点冤,如果发生在当下,至少能讹学校不少钱。
伤筋动骨一百天。两个手腕与手臂连接处打上厚重的石膏,双手被纱布捆得严严实实,医生建议离开学校回家里静养。满打满算距离中考就剩三十几天,俺爹俺娘望着在床上躺着的我,无助地摇头叹气。我双手没法动弹,吃饭时俺娘端着瓷碗用勺子喂。没过几天,我从学校楼上摔下的事像五月的风在村子里传开了。在一个我睡意正浓的中午,三流子闯进我屋里,说了一通看似慰问实则幸灾乐祸的话。我不想理他,却又不好意思撵他走。他说,上高中有啥用呀?花爹娘的钱不说,没准还考不上大学,看我现在都快活,在家里一样有出息。他看我搭话,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努努嘴接着说,我相媳妇了,刘家庄的刘文丽,长相和二黑家的一样俊。我说,你才多大呀,可到找媳妇了,你小子是不是想媳妇想疯了啊!
看到二黑家媳妇我就眼馋,先谈着先占住再说,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三流子赖着脸皮说。
6
摔伤不是光彩事,庄户人喜好嚼舌根,我不想听闲话,又担心遇见嫂子,邮信的事让我意难平。那段日子,爹娘下地干活。我不是躺在床上,就是在院子里瞎转悠。家里的老黄狗常跟在我身后,像撵不走的跟屁虫。几只大鹅歪着脖子瞪我一眼,昂起头对着天空“嘎嘎嘎”叫几嗓子,那雄赳赳的架势仿佛在嘲笑我。
天气越来越热,阳光火辣辣地从树叶间隙照射下来,院墙和地面到处闪耀着斑驳的光影。去年的那对燕子又飞了回来,正忙着在过道里整修着被风雨侵蚀的巢穴,为迎接它们的宝宝做准备。我坐在草墩上数着中考所剩无几的日子,有种如临大敌的恐惧感,心里发怵发毛。不由嘀咕,如果不出这次意外,考入莘县一中是板上钉钉的事,而今,只能听天由命了。
那天将近晌午,爹娘下地还没回家。房屋里燥热得像桑拿房烤得我浑身刺痒难忍,趿拉着鞋懒洋洋地走到院子里,正准备坐到草墩上打盹,嫂子端着一个黑乎乎的砂锅走了进来。我刚想说话,老黄狗鼻子灵通,像被毒蛇咬了一口似的嗖地爬起来,摇着尾巴朝嫂子走去。
兄弟,听说你摔着手哩,俺炖了一锅鸡汤,你趁热喝了吧,也好补补身子,赶紧好了不耽误考试,嫂子一边说着,一边向东屋的小厨房走去。
我像木桩望着嫂子的背影,不知如何是好。很快她端着一个花瓷碗走出来,准备递给我,才发现我手上绑着石膏和绷带,迟疑一会说,唔,嫂子忘了,快回屋嫂子喂你喝嘞!我脖子红得像根红萝卜,讷讷地跟着嫂子走进堂屋。
我坐在嫂子对面,低下头不敢看嫂子。嫂子用勺子把鸡汤送到我嘴里时,一股浓烈的清香冲进鼻腔,嘴唇凑上去啜了几口咽下去,无比顺滑鲜美。我抬头看到她白皙的手指上沾有斑斑血迹,她的鼻翼微微翕动,麦芒般的睫毛下一双秋水般的眼睛清澈澄清。我的心脏加速跳动起来,全身血液仿佛开了锅冒着热气沸腾起来,额头沁出的汗珠像一颗颗露珠滚落下来。嫂子放下碗筷,正准备从兜里掏出手绢给我擦汗时。俺爹娘推开房门进来了,看到嫂子正坐在我身旁喂我,错愕地张着大嘴,下巴险些掉下来。嫂子急忙站起来,说,叔婶回来了,俺听说兄弟手崴着了,炖了点鸡汤给他补补身子,嫂子说着端起桌子上的瓷碗,说,听老辈讲鸡汤大补呐。
听完嫂子说,爹娘激动得语无伦次,对嫂子说了一通感激的话。夸得嫂子都不好意思了,像刚进门的小媳妇。
晚上,我把鸡汤喝了精光,鸡肉吃得毛都不剩。鸡骨头也没浪费,顺手便宜了老黄狗。第二天醒来,神奇的事情发生了,我的手腕不疼了。趁着爹娘不在家,我喊住在街上闲逛的张贵柱,让他帮我解开绷带,用砖头敲碎石膏。张贵柱是老实人,小时候我俩常在一起捉蚂蚱、偷苹果,到现在他还听我使唤。我把一块砖头递给他,他害怕得下不去手。我急得满头大汗,编了个瞎话,说,小时候我们在河边草地上睡觉时,我偷偷地把臭脚丫塞到他嘴里。他信以为真,我话音未落,他火冒三丈,举起砖头朝我双臂砸去。只听“蹦”的一声,石膏崩裂粉碎。接着,他又举起砖头,我急忙推了他一把说,晕蛋,俺骗你呐,你还当真了。他双手高高举着砖头,不知是放下还是继续举着,憨憨的样子像提线木偶。我顾不了那么多了,扒开石膏露出两块雪白皮肤的胳膊,像两节白胖的藕节。我试着活动下手腕,感觉不到疼痛,还灵活得像拨浪鼓。
张贵柱的双眼泛起蓝光,盯着我的手,说,咦,我一砖头下去这就好了么?这就好了么?
我激动地跳起来,老黄狗也高兴得跟着我转圈,尾巴像风车转个不停。我猛然想起嫂子,像一阵风往嫂子家跑去,刚出大门就停下来,摩挲着半个多月没洗的黏糊糊的头发,转身回了家。心想,现在告诉嫂子有点太唐突,等有机会再谢谢她吧!
伤病好后,我没在家停留。晌午吃过午饭,俺爹高兴得嘴都合不拢,开着三蹦子送我去学校。我一直想找机会告诉嫂子,却没顾上。去学校路上,俺爹告诉我,嫂子把她家里唯一的老母鸡杀了。她没杀过鸡,在院子里摆弄很久,母鸡跑来跑去,她措手不及身上沾满了血,还吓得晕了过去。听完父亲的话,我望着消失在天际的村庄,嘴角扬起一丝微笑。三蹦子越开越远,公路两旁挺拔的树木越来越小,深蓝的天空飘浮着灰色云朵,像无数只航行的帆船游来荡去。我的心头却萦绕一层失落的阴翳。
中考在万众期待中开始,又像短暂的潮汐很快结束了。我中学功课基础扎实,考场上得心应手,感觉考上县重点高中不成问题。考试完,初中算毕业了。我和要好的同学喝了几场分别酒,又相互跑着玩了几天。一天晚上,在同学家看电视,新闻画面正播放南方突发洪水的情景。男播音员慷慨激昂地讲解着:长江告急,松花江、嫩江告急,西江、闽江等流域也深受洪水灾害。面对汹涌而来的洪水,无数解放军战士和干部群众冲锋在前,用自己的身躯筑起了一道铜墙铁壁……
电视画面里,洪水汹涌,浊浪滚滚,很多城镇被淹没,很多救援船在浑浊的水面上行驶,很多军人背着沙袋与洪水搏斗……我盯着电视屏幕看,镜头晃来晃去,无数穿着救生衣的军人扛着沙袋像一个个饺子扑棱棱跳进急流中,在恍惚中,我仿佛看到了二黑哥的身影,又好像不是。正准备仔细看去,画面切换成一片汪洋中穿着黄色救生衣的抗洪战士像成千上万只工蚁蠕动的情景。心想,也许是想二黑哥了,才感觉那些军人都是二黑哥。
我坐上公交车回家时,太阳躲藏起来,天阴沉着像进入黑洞,蘑菇般的墨云翻涌而来,空气中充斥着潮湿的水汽。田地里枯黄的麦秸像整装待发的士兵纹丝不动,公路两旁翠绿的枝叶像标本般岿然不动。车厢里正放着女声独唱《为了谁》:你是谁,为了谁,我的战友你何时回。你是谁,为了谁,我的兄弟姐妹不流泪……
车停在村口,我从车上跳下来,阵阵热浪像黏稠的浆糊把我围住。没走多久,突然西北角黑幕般的夜空划过一道刺眼的闪电,接着一声闷雷在空中炸开,继而狂风大作,铜钱般雨滴从天而降,噼里啪啦打在树叶上,打在麦芒上,打在尘土上,打在我身上。
我慌乱中向村里的街道跑去,刚跑到大街东头,隐约看见老黄狗正蹲在路边的水洼边。老黄狗看到我,倏地站起身像离弦的箭朝我跑来。耷拉着脑袋摇晃着干瘪的身体趴在满是泥水的鞋上,痛苦地朝我吠叫几声。这么多年,老黄狗的叫声从未这么凄楚,像乌鸦一样哀嚎。我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望着浑身湿透的老黄头,它的眼中闪着晶莹的泪花。
我身体骤然一颤,一种不祥的预感像刚才那道闪电击中了我。
我在泥泞的道路上奔跑,老黄狗紧紧跟在我身后。雨渐渐小了,像无数牛毛从空中飘下来,打在脸上柔柔的。我的双脚在满是泥浆的路上狂奔,像踩着海绵轻柔无比,脚下溅起的泥花沾满了裤腿。
我出现在胡同口时,大叔大伯垂着头吧嗒吧嗒地抽着烟。看到我回来,有气无力地举起枯枝似的胳膊,瓮声瓮气地说,到二黑家去吧!
我双腿麻木了,失去知觉,不听使唤地走进院子。院子墙根四周斜放着几个花圈,堂屋的大门敞开着。我拖着双腿走过去,堂屋墙上挂着二黑哥穿军装的照片,八仙庄上一个棕褐色的骨灰盒出现在我面前,骨灰盒旁边放着叠得整整齐齐的军装。
嫂子胸前戴着一朵白色小花,她看到我进来,失声恸哭起来,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
我站在二黑哥的遗照前,泪水无声地滚下来。二黑哥出殡那天,老黄头也跟着他走了。
秋天过后,我踏进县重点高中—莘县一中的大门。
又过了几年,在一个极度寒冷的冬日,我收到一个包裹,里面装着一条红色的围巾,和一封简短的信。
信上说,天冷了,部队里晚上站岗多穿件衣服,围上这条红围巾……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