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秋天的殒伤》记实散文
文/梅元贞
秋天不仅有橙绿谷黄,更有萧瑟秋风水茫茫,还有我的殒伤。一到深秋,我的家乡,除了稻香,仅剩黄灰色的土黄。秋天,是我最不喜欢的季节,每遇秋天,我的伤感就油然而生,从不愿落下任何一个秋悲。
秋天,不仅是苍苍的蒹葭,茫茫的白露,更有挥之不去的阴霾,笼罩在我的生命里那个刻骨铭心的记忆中,湾子里的老人,大多在这个季节离去。离去的原因,与贫穷、饥饿、疾病有关。一辈子处于饥饿状态的人,总能奇迹般熬到秋后,等吃了那顿新鲜的大米饭,才心甘情愿地带着饱肚子上路。
记得儿时的老家,只要孩子犯了事,就会被大人们毫不留情的谩骂:“你个促狭子的”,“你个短阳寿的”,“还不回来‘胀衣篓’(吃饭的)”…被骂的多了,也听习惯了,也就麻木了。我那时真的不懂其骂人的全部含义,断章取义地把“促狭子”理解成“掫匣子”,跟现在赵本山《乡村爱情》里的范伟演的药匣子样,感觉是同一物件,“匣子”即盒子。《红楼梦》第二十一回就有:急的贾琏弯着腰,恨道:“死促狭小娼妇儿!”就是骂的这个话。
我们乡俗中,小孩子夭折了,是睡不成棺材的,且不能跟大人们的坟挨在一起,通常葬于烂角岗里,可能是怕孩子死后的灵魂更加邪气,避免日后小孩中招。不能睡棺,一是木材稀缺,村里根本没有什么像样的大树,树枝都被砍来当柴禾烧,就连农田的埂子上的草,不是被牛啃,就是被人连根刨走,田埂上光秃秃的。二是棺材的成本太高,人们无钱购买。通常用几块简易的小板,用钉子钉成一个小木匣子,可能木匣子的长度还不够,装不下已死去的孩子,就用力掫(zhou音)。这就是我当时理解“你个促狭子的”的真实含意。另外“短阳寿”、“胀衣篓”也跟死亡有关。听大人们说:人一生吃的东西(包括饭)统称“衣篓”,是一个定值,偷着吃,多吃,就会被骂:“你个胀衣篓的”,而且先抢着吃了,后面就吃不上,因为没有那个命,再吃了。村里人办丧事,全村人都会来帮忙,有帮洗的、煮的,也有张罗墓穴的。大家一起,吃了“进材饭”,才举行安葬仪式,简单的人生,复杂的悼词,把亡灵的生前,上纲上线,吹的上了田,家人才算满意,然后,洋鼓洋号,吹吹打打,一路送上山去。新坟用黄土堆的高高的,头大尾小的土堆,再插上红绿黄锡纸扎的花圈,在秋风里摇曳,甚是悲凉。一个人的一生,就此了结。
村里的厕所的蹲坑,斜置的便坑缓冲板,都是敞坟后,剩下的棺材板再利用,斜插在蹲坑里。总之,秋天的一切,与节省有关,都跟食物、死亡有关,怎么叫我不伤秋和悲秋呢?
秋风秋雨过后,感觉水是刺凉刺凉的,村西那口大塘里的水,微澜地泛着波纹,廋浅浑黄,如同村里人的脸。在整个夏季,容量不算大的池塘,水所剩不多了。池塘中的莲藕叶已经枯黄,半卷着叶面,颈部半折地低头歪向一边,似将秋斩的死刑犯,绝望地将头垂得不能再低。
营养不良的我,头大、眼睛大、身子弱,条件反射地想要弄些鱼虾,来营养自己,我穿着那条勉强遮羞的破档裤,在浅浅的水塘中,克服厚厚的泥的阻力,坚难地摸寻着,试图有撞手的东西(鱼类),即使有,也会飞快地逃脱我的双手的围捕。个别倒霉的鱼,不是同情我还是有意躲进了我的泥脚印里,才能被我幸运地抓获,我喜出望外,碗中,将会有用菜籽油炸得金黄的土鱼,美餐一顿了。鱼用带线的木棍穿起,含在嘴里,连串拖行在水中,双手在水底搜寻着,半天功夫,就能摸到一碗小鲫鱼。秋水凉袭,在水中感觉还算稳定的凉,一但离开水面,在秋风的吹拂下,哆嗦的更加剧烈了。直隐忍着冷,直到有足够满意的鱼获,才会大义凛然地离开水塘,把冷搁一边,枯鱼的油香,占据了满脑。
青年时期的我,对历代文人墨客写秋的诗,特别敏感,又爱又怕,爱的是出类拔萃的文采,怕的是从句子中,读到我所理解的秋的样子,男人多愁善感起来,毫不逊色于女人。马致远的《天净沙·秋思》
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
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天净沙·秋思》里的秋固然凄冷,却远不及我的故乡的悲凉,我所牵挂的“断肠人”却在自己身边,每天面对着。
《悲秋》宋·王令
岁事荒凉冕易悲,西风日夜弄寒威。
秋来寡妇尤勤织,谁是行人未有衣。
常恐衰颜随节换,空看落叶倚风飞。
从来最是悲秋者,况是悲秋客未归。
写《悲秋》的王令,5岁成孤,叔祖来养,看似悲惨,叔祖也是一低阶武官,家中应不缺粥米。他虽只活了28岁,但困扰他的却是脚气。再悲凄,也悲凄不到哪去。
秋天的风,还会吹歪村里中老年人的脸,天稍一转凉,面瘫就会犯,严重的营养不良导致缺钙,游的人下巴都会脱落,不能灵活地张闭嘴了。有会被认为鬼缠身,村里的传统做法就会把米泡胀,沥干,再磨成米粉,然后搓成团,放在锅里蒸熟后,用一个大大的竹簸箕盛出来,喊来村里的大人小孩,用孩子们理解不了的咒语,神神秘秘地念叨着:“簙么事,簙旋风,簙了就好了”。仪式刚弄完,村里的大人小孩,就飞快地围拢来哄抢,据说抢的越快,越激烈,患者好的越快越彻底。因为病痛被一群人给分摊了。
中年以后的我,每遇秋季晨起,楼栋的某层,偶尔会响起送丧的哀乐,总会多愁善感,悲的疮巴又被撕开,然后又结茧,一年重复一年。可能我的人生,阳光的东西太少,我出生在寒冷的正月,成长于悲情浓厚的乡村,哪些年轻的媳妇,动不动就因为拌嘴而喝药轻生。深深地影响着我,不苟言笑的我,并不是不愿朝向阳光,而是身法已定,思维的多,倾诉的少,要倾诉,也只是用文字,自言自语。今天,就算是破例,敞开心扉,公开投稿尝试对秋的看法,以获得些许共鸣。
2021年9月25日于武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