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事似云烟

“说福事”是贵州瓮安民间传承了多年的文化符号，随着建筑行业的不断发展，高楼林立，新木屋的背影模糊消逝，它已渐渐走出人们的视野。现在的年轻人并不知道“说福事”是怎么一回事，也不知道因何要说，哪些人在说？取啥作用？说些什么内容？全然云里雾里，不知其所以然。

我曾亲眼目睹过“说福事”的喜悦和畅快。修房造屋要请人说，装订堂屋大门也要邀人掺和，开个财门更要央求人来几段，有时候也有因为感情不请自来的。在那个精神文化相对匮乏的年代，觉得那些“说福事”的人精明能干能说会道，伶牙俐齿口若悬河，滔滔不绝技高一筹，颇受人尊敬，特别是我这样不会煽情的人，懵懂又好奇。多年来，欢天喜地扣人心弦的场景一直久久驻留于心，挥之不去那份甜蜜温馨的心灵享受。

那时候，无论谁家破土兴建大木房，左邻右舍，亲朋好友，全村老幼都会闻风而动，天亮之前匆匆赶来帮忙。天不见亮人头攒动，开始有说有笑狂吃鲁班席，吃过夜半三更独有的人间佳宴，主持建房的木匠师傅经过一番“法式”之后，趁着天上还有几颗星星在追逐消逝的月亮的良辰吉时，扯着喉咙高喊各就各位，准备组装整座木房的框架。随着一声令下，几十上百号人蜂拥动手，一起高喊：“起......起......起......”在一片又一片惊天动地的吆喝声中，木房的四大扇面在绳子、撑杆的相互作用下，在家亲内戚响亮的呐喊声中缓缓升起。伴随着一阵祝福与鼎沸的喧闹和噼里啪啦的炮仗声，眨眼功夫，一座新房的雏形在晨曦的清爽凉风中逐渐慢慢成型。随即准备激动人心的上梁仪式，五亲六戚麻利地在堂屋中央两边的中柱上各捆绑上一架结实的木梯，木梯短的还要连接两三架，大家把这两边长长的木梯叫做云梯，寓意主人房屋的高大雄伟，华堂熠熠生辉，紧接着在轰轰烈烈的炮仗声中，紧张有序地安装用红布包裹身价不菲的主梁，主梁正中心还嵌入一块明晃晃纯银光洋。

主梁架好以后，抛洒抛梁粑粑的快乐时刻就快到了。热情好客的主人准备了贴上红纸的两包箩糖果与切成小方块的花糍粑，还有核桃与酒肉之类，大家七手八脚先把鼓鼓囊囊的包箩吊上房梁两头铺上的木板上。就在这时候，只见一身材魁梧的老汉，穿着蓝色布纽扣的对襟衣服，方头“国”字脸，迈着方步大摇大摆抖动双肩走向东边云梯，一边走一边笑容满面地高声嘟囔：“太阳出来喜洋洋，照见主家立华堂，华堂立起高万丈，世代儿孙状元郎——状元郎。”话音未落，掌声雷动，喝彩连天。接下来只见他大步跨到云梯下，一边扶住梯子向上攀爬，一边回头向众人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微笑，一边扯着大嗓门爽声高诵：“一上一步登科早，二上二步早登科，三上三步桃园结义，四上四步四季发财，五上五步五子登科，六上六步六六大顺，七上七步七星点斗，八上八步八个神仙吕洞宾......”在众人如雷贯耳的叫好声中，每攀登一步都有一步的说辞，四平八稳慢条斯理地上完了十二步云梯，沐浴在半空的晨雾之中，好有半人半仙的非凡韵味。东边爬云梯的还在进行，西边方向云梯也有一衣冠楚楚中年人得意洋洋地边爬边朗声而出：“一上一步福寿双全，二上二步双喜临门，三上三步三元吉利......”正当我陶醉在一片片欢快吆喝和美妙的祝福声中，才高八斗的老汉福事声又骤然响起：“我上了头椽上二椽，代代儿孙做高官，上了三椽上梁头，世代子孙做公侯！”随即一个翻身登顶，随口而出：“翻身摸到黄龙背，主人发富又发贵......”霎时间，两边云梯像猴子捞月亮般全爬满了人，甚至还有个别胆大妄为的小孩也操作稚嫩的口音地乐在其中。这一群老幼尊卑当中，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绝活，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飒爽英姿，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动作和不一样的笑脸，上梁仪式舒心又快活。爬行攀登者手舞足蹈，妙语连珠；洗耳恭听者，唯唯诺诺，拍手叫好称绝。

不多一会儿，房梁两端的木板上各聚了十来个英雄豪杰。他们轮流纵情高声恭贺：“建新房，喜洋洋,家宅安康福满堂。幸福快乐常相伴,吉祥如意永不忘；主人新房四角方，珍珠玛瑙在中央。左边二龙来抢宝，右边双凤来朝阳；今日天睛来上梁，主人修的好华堂。华堂修在龙口上，大家齐心来上梁......”东边未停西边又起，这边还未完毕，那边马上信口顺口接上。此时，站在房梁上的各路神仙好汉一边喝酒，一边祝福，一边爽“说福事”，还一边若天女散花抛洒抛梁粑、糖果、核桃，满心欢喜，像一群枝头嬉闹的喜鹊；守候在房梁下的，一边喝彩，一边挥舞手中的围腰口袋，一边转来转去，有的撩起衣襟，有的牵着围腰，有的点对点投喂，人群像忽飞忽落的鸟群，一会儿东，一会儿西，接住或捡拾阳光普照下的快乐，笑声爽朗，一阵接一阵欢乐的浪潮在山村回荡。

新建木房是这样，新建砖瓦房也是这样，安个香火，甚至安装个正房的大门也要这样“说福事”。在一场接一场欢乐的氛围中，大家乡里乡亲，既拉进了距离，又疏通了人际关系。在平时忙于农事没啥时间交往的年月，通过这种手段和别具一格沟通的方式，主人开心了，客人陶醉了，还传承着中华民族非物质文化，说说福事，何乐为不为。

就这样，主人的新居在一阵又一阵震耳欲聋的喝彩声中，在一遍又一遍响彻云霄的祝福声中，在一浪接一浪随波逐流的欢声笑语中，在昏暗与黎明的交相辉映中宣告落成。如今，人是物非，早已没有了往日乡村喧嚣的烟云，“说福事”从此只能久久弥留心间，让人追忆，让人感怀，让人在稀疏的记忆中寻觅远方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