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冷了,不免想起儿时取暖用的灰笼来。
印象中,那时候总是冷得不得了,下雪往往要下到膝盖深,过冬田和水塘中常常是可以滑冰的,刺骨的冷风直往袖筒裤管钻,手上长期冻疮密布,脚后跟还开裂成冰口,感觉整个冬天人总是缩在衣裤中,一双长期冻得通红的小手从来就没有敢肆意伸出衣袖,可能是因为热胀冷缩的缘故,整个身子似乎浓缩了许多。
在家,冻僵了身子可以想办法,烧柴火取暖,一把松针下去,火苗蹿上来,烤得浑身精神又舒畅。条件好一点的家庭,大火箱中烧个铁炉子,暖和得像夏天,令人眼羡无比。昂贵的木炭是舍不得烧的,要留着卖钱补贴家用,实在冻得受不了,才心疼又勉强选些碎末凑合烧一堆让全家幸福奢侈一回。
在那物资匮乏的年代,什么东西都紧缺,什么东西都很稀奇。买半斤煤油要煤油票,称几两白糖要白糖票,打一斤白酒也要酒票,几乎什么都要票才给予供应。不过,最好的是灰笼不要票,满大街都有卖,有的还堆山如海,捉襟见肘的赶集人一个个口袋阴风惨惨,哪有钞票给孩子们买,小商贩一个赶集天也卖不了几个。若是赶集回家的路上,你手提一只新灰笼招摇过市,一定会招来许多羡慕的目光,一路都有人唠嗑:“哪里卖的?好多钱?筋竹的呗!”然后固然会接过灰笼进行一番评头论足,寻找瑕疵与优点。要是手中拮据囊中羞涩,光买灰笼里面的那个黑不溜秋的土瓦罐也行,买个土瓦罐就不好意思拿出来丢人现眼了,为避人耳目,只得把它深藏在背篓里。那时的乡村,没有几个人会编瓦罐外的竹篾笼子,要是哪家有亲朋好友会那独门绝活,请他来满酒快肉招待,也许比在街上买个灰笼还不划算。邻里们都会从长记议点,定不会做亏本的买卖。因此,灰笼不是人人都有,更不要说新灰笼了。
寒冬腊月,没有灰笼的孩子取暖怎么办呢?
家长们都有各自的算盘,一到冬天,各种稀奇古怪的取暖设备在数九寒天的催化作用下闪亮登场。有的找个不能用的破脸盆拴上铁丝,在里面烧上旺旺的炭火;有的拿个烂钵钵套个铁丝,胡乱烧两节青杠柴;有的直接端个小锑盆,柴灰里面埋着烧得火红的木炭。还有的当然就不用讲了——肯定是堂而皇之的灰笼。灰笼那东西高端大气上档次,提在手里是一道风景,放在地上是一瑰丽佳人,只有家庭条件好一点的才有如此高雅的享受。
我小时候也是提不起灰笼队伍里的人,不是劳力小了提不起,而是家里根本没有闲钱去添置那宝贝,大家用的都是破烂得面目全非的土玩意,好多时候宁愿冷都不愿带着龇牙咧嘴掉身价的那丑陋家伙出门,实在冷得不能硬撑,还得很不情愿地悻悻然带上。带上也是带上,破盆盆里也没有几条像样的木炭,还得一边上学一边在路上捡些枯枝败叶烧火积碳,一路上只要遇到稍微像样的木棍,一群小家伙总是你争我抢,不亦乐乎,让寒冷跑到了九霄云外。就这样,一路捡拾一路奔跑,田埂小道上一道道如青龙般的青烟伴随着阵阵欢声笑语升起又消散。
有时候,破盆盆里的柴火也故意胡扯,偏偏死眉闭眼又不燃,孩子们像只乌龟趴在地上使劲猛吹,吹得满头满脸都是灰,吹得像个大花猫,吹得眼泪直淌,不知缘故的还以为受了天大的委屈。虎背熊腰个子大的孩子有办法,提着它拼命甩圈圈,顿时,一道道袅袅烟圈环绕着人,人在烟雾里,烟雾在人外,那家伙腾云驾雾如同神仙下凡。在呼啦呼啦的甩圈声中,火苗骤然冒出,形成了耀眼的风火圈,甩圈的孩子神似哪吒闹海,好不神气,好不威风。被浓缩了的乖巧小孩看着此情此景,发誓也想尝试,挥舞着手臂还没有等到烟圈甩圆,卡壳了,连灰带火掉进后背心,来个冰火两重天,疼得他嗷嗷大叫,大伙儿也赶忙帮助迅速抖落和飞快捡出淘气的碎末,结果还是伤势不轻,闻讯的家长风急火燎赶来,又是数落又是责备,还不免又吃了几棍子清炒腿精肉。破盆烂罐里,燃烧的枯枝留下的炭火哪里抵得风吹,一路奔跑一路疯,等到冲进教室的时候,有的烂火盆里早已像冰窟窿一般,不但不能取暖,还反而成了一个累赘,不过也好,回家的路上还能排上用场——再燃篝火。
难免也有运气好的时候,在路上捡得几块大木头,燃烧后的炭火够管一阵子,得多盖些柴灰,逢人便炫耀,这节课张三,下节课李四,盆火没有闲着,轮流着烤火取暖。甚至一节课还要传四五个人,让大家都能感受到温暖的滋味。条件成熟的时候也在炭火边放些红薯土豆之类,养眼又解馋,关系暧昧的常常吃得花眉花脸,像大熊猫出笼;关系疏远的自然干瞪眼,干吞唾沫也无济于事,最后敬而远之,免得尴尬极致。
提灰笼的多数文文秀秀,腼腆又含而不露,她们要么把一双脚放在灰笼之上取暖,要么两腿夹住灰笼,把手放在灰笼上暖和后再根据老师的要求写写画画,俨然一副大家闺秀的派头。在上下学的路上,她们也不会满山遍野捡拾枯枝,因为灰笼禁不住枯枝烈焰的折腾,也有胆大妄为贸然行事的——放点杉树枝点燃,最后一切好心都付之一炬,落得个竹篮打水一场空,好心成了驴肝肺,愁眉苦脸回家没法交差的样子一直耿耿于怀,扯谎说借给别人了,瞒天过海也瞒不过家长几天,终究还得受些皮肉之苦和冷眼相对。有时灰笼里埋下了没有烧好的木炭,课堂上硝烟又起,不怀好意的人都在瞎叫熏人得很,最后心地善良的老师迫于无奈,只得把那亭亭玉立的灰笼请出场外,让它独自到教室外喝西北风,提灰笼的孩子也只得在教室了无济于事地干跺脚。
一次,一本正经的孔老师正在上语文课,满教室弥漫了爆米花的香味,老师问谁在刨爆米花,也没人理睬,他在教室内侦察了一圈,也没发现火盆灰笼中的蛛丝马迹。于是,继续滔滔不绝津津有味地讲怎样造句:“不是......就是......”,正当老师眉飞色舞讲到兴头时,砰,砰砰,几声清脆的爆米花爆破声打乱了课堂的节奏,所有人都面面相觑,左顾右盼,灰笼里藏有爆米花的人更是大气都不敢出,也假装惊奇地环顾四周。这种雕虫小技哪里逃得过如来佛祖的眼,老师早就料事如神,只是没有表露。还好,这天老师格外温和,没有像往常大步流星走下来,搜出玩具就往窗外一丢,然后时一番刻骨铭心的训斥加一盘爆炒肉丁。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老师慈目善眉信口而出:“不是花花,就是哑籽。”逗得全班哄堂大笑,笑得那个灰笼里暗藏玄机的人,脸色青一阵又红一阵,从此再也不敢在课堂搞这种恶作剧了。
那时候的小孩天资聪敏,火苗旺旺的灰笼或者是烂盆火中,刨爆米花这种小科室玩意,大家都能做到颗粒归仓,一点也不会浪费。他们会找一节铝丝把一头弯成一个笼子,另一头挽个手柄捏在手里,在笼子里放两三颗玉米,再把它们塞进灰笼中焖起,只要听到砰砰砰的响声,马上取出狼吞虎咽地解馋虫。有时候也悄悄从家里借来香肠、黄粑、糍粑之类,但凡能吃的,一般都逃不过魔掌,三个一群五个一伙聚在一起尽情享受,直到撑得肚儿圆圆才善罢甘休。
几十年过去了,灰笼的影子如今都没有看到,也没再瞧见冬天提火的孩子,更没看到烂盆盆中燃起的熊熊火苗,火盆中的美味也烟消云散了,灰笼中的爆米花也从没在教室里回响,从此销声匿迹,只有我的思念还在深深刺激那儿时独有的情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