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生在农村,长在农村,还喜欢在田间地头劳作,恰是一名典型地道的农民,却又是一个才智过人,爱好写写画画的乡间能人,一生精力充沛笔耕不辍,像南山不老松那样无畏厌倦。年轻时期在草塘区青菜沟煤厂做一名矿工,宛若一只勤劳的蜜蜂,忙前忙后,是煤厂不可多得的机灵小才子。厂里的宣传画、专刊、标语都是领导安排他亲力亲为,精描细画熠熠生辉,深得广大工友和厂部办公室器重。后因文采出众,而立之年区领导推荐离开煤厂转换岗位教书,第一次带着那支永远也写不尽道不完的笔,像春燕沐浴着阳光钻进了生机勃勃的校园,成了一名典型地道的代课教师,继续致力于黑板,操场的专栏上,像春雨般把无尽情思沁润校园。暮年退休,像一位饱读诗书的智者,参加镇老年书画协会,瓮安县老研会,像一只远方归来的鸿雁,笔耕不辍,奋笔疾书,似乎要把整个春晖写满大地,把整个人生写满乾坤。而今,父亲也是耄耋老人,像一面灿烂的旗帜,宛若仙风道骨鹤发童颜的高人,挥毫泼墨,学而不厌,东西南北肆意挥洒他那永不凋零的文墨和沐日浴月的平淡人生。
父亲出生书香门第,像一枝饱受干渴雨露的小草,从小就受到家庭环境的熏陶,曾祖母杨培德虽说是一位乡间妇人,但能识文断字,教化有方,培养了民国时期著名的两位教书巨匠。一位是草塘小学国文、地理、历史教师——我的爷爷傅应醇;一位是草塘小学原校长——我的五爷爷傅应钺。小时候,父亲和伯父傅仕愚就是在他们的谆谆教导下,像一对展翅欲飞的雏鹰,坐在堂屋大桌子两边有板有眼地温习功课:描红、临摹、誊写、洗耳恭听,祖辈的以身示范,言传身教,像一场场甘露润泽心灵,导致上一辈叔叔嬢嬢都有一手拿手好字,而且品学兼优,颇受世人刮目相看,我们家因此继续传承了书香人家的美誉。
父亲中年时村子里都戏称他“秀才”。逢年过节,他像一盏永不凋谢的油灯,每家每户的香火、春联书写都非他莫属,东家写完写西家,村头的写完写村尾,邻居的写完帮亲戚,亲戚的写完帮朋友......有时候,临近年关还身不由己,像个一扇永不停息的磨盘,又像缥缈在天空的一盏孤灯,直到大年初一,热烈隆重的鞭炮声暂时消停的时候,村头才看见他慢慢变大的身影。若是哪家招男嫁女,他像一只无休止旋转的陀螺,写香火、开庚书、画花粑粑、写婚联、收礼金都是他一篮包干的独门绝技,心甘情愿义务实行一条龙服务。我站在旁边帮父亲磨墨、牵纸、递东西,忙得不亦乐乎,像个言听计从的虔诚仆人,待他写完画完,还要帮助端茶倒水笑脸相迎的主人摆弄,贴好,生怕不懂行的人弄巧成拙,让人看了笑掉大牙。若是有哪家添丁进口,父亲又像精明能干的神笔马良,改名字、画背带又是他的另一手绝活。背带的正中必须画有寓意的花开富贵、鱼跳龙门、双凤朝阳、龙飞凤舞、喜鹊闹梅这些图案;披肩上两大块略带三角形的布壳上则画一些花草,飞鸟蝴蝶蜻蜓类的吉祥图案,寓意幸福美满,福寿双全,平安健康,背带里的婴儿易长成人,将来飞黄腾达成为人中龙,鸟中凤;细长的背带绳子上画几条藤蔓配上些许缤纷的小花朵,简洁明快,匀称和谐,巧夺天工,让人一看就爱不释手,赞不绝口。父亲画背带的时候,我像一根木讷懵懂的木桩,只能呆若木鸡站在一旁,搭不上手帮不上忙,我想:“父亲心里哪来这么多无穷无尽稀奇的图案!”
记得小时候我们一家人挤在两三间十来平米的土屋盖茅草的房屋内,虽说茅檐低小,父亲像一位心灵手巧的绣娘,使小家里总不缺少人文雅韵。他常常会忙里偷闲书写一些古诗句条幅或画一些花鸟贴在土墙上,让茅屋平添了几分文人雅韵,我常常睡梦中醒来在心里默默依样画葫芦,跟着父亲的笔迹一遍又一遍在书画上重蹈覆辙,奢望有一天也能像父亲一样信手拈来也是极品佳作。可是当我在纸上信心满满地费力涂鸦时,一次又一次心灰意冷地偃旗息鼓,最后只得心无旁骛丢盔弃甲,从此不敢越雷池半步模仿父亲的手笔。父亲是一个耐心细致的人,他极像一只温和慈爱的母鸡,会在繁琐又紧张的工作中,教我如何布局,如何起笔,如何勾画,如何着墨,在父亲无微不至的精心指点下,我逐渐也会了一些三脚猫功夫,不过,登不了大雅之堂,只能在一些人口稀疏的小山沟里避人耳目瞒天过海。
在煤厂务工之时,父亲像一只天空翱翔的雨燕,他的画前常常能看到许多工人指指点点,有的说木桥画的太好,有的说矿工画得太像,还有的说矿灯画得太逼真,斗车画得太牛......父亲因此也常常被厂领导安排干轻活,名曰荒班,实际上也是一种尊重人才的表象,只缘天机不可泄露而已。父亲在厂里专栏上书写的那些诗词,像秋天醉人的枫叶,把煤厂红红火火,欣欣向荣的景致刻画得淋漓尽致,不仅厂里的矿工们着实喜欢,就连开车拉煤的驾驶员也会去摇头晃脑诵读,并抄写收藏。爱好诗文的工友现在都还能奇迹般背上几句,仿佛春风化雨点点入地,可想父亲的灵动是最接地气的学问,父亲的写作是人民群众认同的佳作。
从煤矿工人蜕变成一名代课教师,再从一名代课教师转成一名民办教师,最后多年的民办教师终修成正果,转正成了一名公办教师,父亲在教育战线这条路上走得波折,走得惊心动魄。父亲因为擅长诗词和独到的教育理念,为学校挣得了不少荣誉,颇受校领导看中,就像蜻蜓相中了盛开的荷莲。一次,他所任教的下司小学轰轰烈烈地举行运动会,父亲根据运动项目和运动员的表现临场创作许多脍炙人口的诗篇,像春蚕吐丝连绵悠长耐人寻味。记得那一天,他在专栏前宛若一年四季奔忙的信使,写了又擦,擦了又写,创作了好多动人心魄气宇轩昂的诗行,惹得不少师生反复驻足欣赏,赞叹声不绝于耳,有的还把赞扬自己的妙语连珠抄下来铭记于心。那时他可能在想,要是把专栏多建一点该多好啊!那样的话,有的诗词就可以保持到下一场狂风暴雨的来临,让同学们能久久沐浴在学校的诗情画意之中。父亲在刚任初中语文课的时候,他像一位辛勤浇灌花朵的园丁,班上有几个爱逃学旷课漂游浪荡不务正业的同学让人煞费苦心。有一天,父亲满怀信心去上课的时候,这几个“小坏蛋”又不翼而飞了,父亲上完那堂课,把这几个同学的大名和他们的不羁行为编成了一首小诗,堂而皇之醒目地倾洒在凹凸不平的黑板上,待下一节课这群调皮的“小混混”再一次回到教室的刹那,傻眼了:“经常逃跑贺友刚,随便旷课蒋方强......”我还记得最后一句是:“不守纪律乱违章。”他们道听途说父亲是挖煤工人出生,也就是一个目不识丁的煤炭老二,鱼目混珠进了教师队伍,应该没啥文化,有同学把这个信息传递给父亲。待和善的父亲再一次结束课堂的时候,教室里像下了一场浩大细密的春雨,他洋洋洒洒在黑板上又倾洒一段:“煤炭老二上讲堂,口无言辞肚无章。各位高贤请原谅,多提建议共商量。我今入校来学堂,只因除了四人帮。抓纲治国战鼓响,服从需要上疆场。同为四化献力量,中华儿女理应当。我今入校来学堂,社会主义好风尚。同教共学得成长,教学相长颂辉煌。感谢人民感谢党,教诲儿孙成栋梁。”全班同学看得瞠目结舌,从此再也没人调皮捣蛋在背后说他“煤炭老二”了,更不敢随心所欲地逃学旷课了。后来父亲成了一名正式的民办教师,他像一块建房的平凡砖头,根据需要被安排在小学部任教,因为教育工作有方,班上有几个同学期终考了双百分,父亲直接赠诗赞扬:“......元月十五打两仗,语文数学飘红分”还有一首是表扬一个叫尹仕兰的女孩子的,我只记得最后一句是:“.......战斗英雄穆桂英”。父亲就是这样以诗为伴,以画为伍,以书为友,寓教于乐,受人尊敬,一直默默坚守在教育阵地,直至晚年退休。
退休后的父亲更没有闲着,他先后加入了镇老年书画协会和瓮安县老研会,成了书法协会中不可或缺的一员,他像崇拜一支叱咤风云队伍里的追随者,哪里需要哪里去。每逢过年过节,机关单位或者政府会召集一些书法爱好者,义务给人头攒动的老百姓写春年,年迈的父亲像辛劳的蚂蚁,连年参与从未停息,而且每年一写就是十来天,像滔滔不绝的长江黄河,草塘镇的写完了又去天文镇,县城的写完了又下乡,机关的写完了又去帮学校......父亲就像一盏白日昼夜不眠的长明灯无尽轮回,没有叫过一声苦,没有喊过一声累,他说:“人家需要你才叫你,又没去叫别人,你怎能不全力以赴呢!”教训得我们做子女的一个个面红耳赤,从此大气也不敢喘,真佩服他老人家的这种高尚觉悟与情操。父亲参与书画创作的时候,他像一只不停转动的时钟,无论刮风下雨,无论天寒地冻,他又像每天升起太阳,不误时,不误点,他说:“言必信,行必果。”父亲就是这样一位扼守信誉的坚守者。父亲无论是写春联还是写条幅,像星光灿烂厅堂中一位翩翩起舞的舞者,他的身旁总是围着许多人,有的帮着牵纸,有的帮着晾晒,有的排队等候。“还是这个老人家写得好,我要请他写。”一位穿着厚棉衣的老伯伯相中父亲的书法,非要等到空下来为他书写不可。父亲写春联的时候,宛若太极大师的拳法一气呵成,哪怕是从一大早就开始写,他从不翻书翻手机,从不带资料参考,哪怕从早写到晚,都是凭着头脑的记忆和临场发挥,这一点是同他一起的所有书者都为之倾慕,无与伦比的,大家都翘首称赞他老人家的记忆非比寻常,他也为之而沾沾自喜,常常在我们面前炫耀——老骥伏枥,志在千里。
容光焕发精神矍铄的父亲没有一刻闲得住,政府需要他编写“猴场镇志”,他义无反顾,全身心投入;学校需要他编写“瓮安县教育志”,他无论天晴下雨按部就班;族中需要他整理家谱,他一投入就是几年如一日;“贵州省傅氏通谱”编纂需要他鼎力相助,他无怨无悔走遍千山万水,走进万户千家。稍有闲暇他就在家里写写画画,爬上爬下,搬来搬去,不在这里弄得窸窸窣窣响,就在那里乒乒乓乓敲,把家里搞得像个书画展室,似乎有永远也干不完的活,他是一只永不消停的钟表,他是山间小溪潺潺的流水,他是屹立在山顶不知疲倦的风车,给家族和社会带来了无尽的舒心与温暖。
父亲是一位名符其实的乡间收藏家。他像春天囊括了美丽的花朵,但凡到过我乡下老宅的人都知道,他收藏的家谱、地方志、人物传记、书画作品数以百计。有省内名家的,有省外知名人士的,有县内大师的,也有县外名家的,无论古今,只要您愿意,他老人家就会不遗余力地收藏您的佳作。家中的堂屋、厢房、客厅、书画室,到处琳琅满目层层叠叠,长的短的,横的竖的,诗配画的......比比皆是,有楷书作品,有隶书作品,有行草作品以及竹梅花鸟画作,挂满了厅堂,挂满了宅院,也挂满了每个人的心房。不管纷至沓来的贵宾还是闻风而至的记者,父亲像只和善的领头羊,总是把来人领来带去,让人目不暇接,流连忘返。老研会和诗词楹联协会更是看中父亲的宅院,常常召集人马在此舞文弄墨一展身手,几十号人一起吟诗作对,几十号人一起徜徉墨苑,几十号人一起对酒当歌,这是父亲心里最畅快的事情。有缘千里的知音都光临寒舍,宛若天上文曲星下凡,山村里散发出一阵阵欢声笑语,书香墨香伴随着花香香满小院的每一处旮旯角落,香气填满了父亲额头的皱纹,充溢了父亲的笔端与心灵。
父亲还是一位写碑文的高手,谁家要给祖茔立碑纪念,必定亲自登门邀请父亲为之亲笔书写,父亲也从不推却,哪怕山高路远,哪怕冰天雪地,哪怕陌生得没有一面之缘,他都是有求必应。父亲的书画遍及千家万户,父亲的恩泽瑞泽万户千家,他像一位春天的使者,一生写过几百口碑文,写过数百堂香火,帮人收过几百户人情,画过数以千计的花糍粑,开过上百道庚书,描绘过上百条背带,更写过无以计数的春联婚联......如今,父亲依旧在他认定的这条路上奔忙,在这条路上耕耘,在这条路上经营着他自己的平凡人生。父亲的一生是光辉的一生,是灿烂的一生,是值得讴歌的一生,他在最平凡生活中,塑造了最不平凡的自己。父亲快九十岁了,已入鲐背之年,他像小溪里悄无声息昼夜不停转动的水车,依然乐于参加各种培训活动,在瓮安县文联,瓮安县诗词楹联协会,瓮安县老年书画协会,瓮安县老研会以及学校、机关、政府组织的活动中,还常常看到他奋笔疾书的身影和听到他滔滔不绝的高谈阔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