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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道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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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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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皿二记

 火 坛

苏皖中部的乡下人也过冬,他们是靠一种流传下来的叫火坛的度过并不短暂的冬季。

火坛其实是一种陶制品,形似竹篮,但比竹篮小,有一根高弯起的袢,坛内装有柴禾或其它燃物余烬,是提在手里的取暖用品。农村老人小孩常见最好的就是外加一层釉、刻花的火坛了。从它的形状、制作方法来看,极为朴质,可以想见历史久远。冬天的时候,老人尤其是老太太们腰扎一件蓝布或黑布的围腰,将火坛置于围腰下,用两手边提边暖,走东串西,实在是一个移动式土暖气,使用是极为方便的事。不小心的外乡人则往往怀疑老人贼似的,偷得什么长物,藏在围腰内,匆匆前行。冬日老人们聚在一起提起冬的话题,便是谈论谁的火坛质地好,做工讲究,价钱也就一定贵了,谁的火坛装的料好,以至谁的女婿、谁的儿子给自己买只好火坛,就成为老人们炫耀的话把。让火坛,更是我们家乡人一种客套,一种美德,一种至上的温情。现在想来,真正是江浙皖一带的民风淳俗了。

火坛又是一种实实在在的民俗文化。坛内绝不是烧火,而是装一种无烟、低燃的料,在我的安徽老家,一般是牛屎饼、花生壳和玉米芯。撮火种时,先将填料装半满,然后,从灶膛里撮出刚燃烬的火红的柴灰均匀地覆盖在生料上,生料就会在无火无烟状态下自燃。火温,不烫人,且添且续。火坛或大或小,或扁或圆,凭任民间制陶人的想象,竹篮有多少种,火坛就有多少个式样;火坛上的刻花或暗镂或明雕,或本色或釉彩,或火龙、火球、火纹或火神,也是听任这些民间艺人的想象。民间对火的图腾有多少种,火坛的刻花就有多少种。

火坛作为江浙皖的土著还自有它的道理。南方的水牛多,水牛喜食青草,屎并不臭,燃火最独到的是牛屎饼。入冬前,乡人们便开始将新鲜的热牛屎收集来,用手搅拌,做成一个个黑太阳似的圆饼,状若盆底大小,贴到朝阳的墙上,每当晚霞临房,一圈一圈的牛屎饼,成了乡村特有的风俗景观,并排排起,又有了某种天然的韵律美。更有那晒干随后揭去牛屎饼的墙面,留下一个个圆圈,叫人想起一幅抽象派画家的奇诡作品。当北方人忙着打烤火煤球过冬的时候,我们家乡的老人们也忙着收集牛屎饼、玉米芯和花生壳,就指望这些度过一个江风凛冽的寒冷冬季了。我们要感谢牛屎饼,它是南方水网地区的特产,性温,燃点极低,从不污染,也就不让人担心煤气中毒。有时候我就想,北方人在漫长的冬季围在煤火炉前,慢性煤气中毒也许是他们憨厚拙笨的一个自然成因吧,而南方人的聪颖机灵,也许正得益于生长发育的时候,免受煤气中毒之苦。应该感谢火坛,从这小小的物体中生出许多智慧来。

家乡是安徽无为,从记事开始当然少不了火坛的回忆,每当夏末秋初,挑火坛的窑工便担着自己的手艺,走村串户地吆喝叫卖,一担百多个火坛,一色的红陶或外釉内红,拎拎挂挂,竟串于两肩的扁担之上,颇为壮观动人。这些窑工或年老或年轻,有些是认识的,有些是不认识的,但大都颇为豪气,因为火坛在每家都不算正经家什,但却必不可少,又易碎,这就注定明白的卖坛人不愁卖不脱,又不能在不起眼的小东西上钱心太重,有时半推半就便宜卖了,有时卖一送一,瓜分个精光。这时,那些中年以上的妇女们便大都过意不去,由出头起哄的人把卖坛人请到家里吃一顿饭,卖坛人便也高高兴兴挑着空挑子回去。来年卖坛人再来,大家都已熟悉卖坛人,而卖坛人也不再客气,把担子搁在上年吃饭的这一家。既然是去年的熟人,大家再不好意思去起哄,不到一顿饭工夫便卖完,而窑工便与这家有了交情,互通罢姓名,各问了子女,结个干亲是常事,这交情便又升了一格。窑工一般都是山里人,喜欢平原的大米,回去就不空手了,由那交情一家帮买一担便宜的大米,快快活活地担回去。

但真正记得它的好处是冬日抢过奶奶的火坛,在里面烧花生、山芋,炸蚕豆、玉米泡吃。奶奶有一只遍体紫红黑袢的好火坛,刻满了各种字体的“火"字,有的笨拙奇怪,有的灵珑剔透,那是江浙皖火坛中的精品,轻易不会让我们得手,但那火坛灰温出的花生最香不过,最淘气的还是蚕豆,每熟一个,“嘭”地一声,便将某个位置的灰炸开,你只管盯住,及时地拾起。吃了蚕豆屁就打得格外地响,假日里,一天到晚乐此不疲,又不会过食、快食,但偶一响屁,暴露了目标,就会让奶奶抓住。

各地冬季取暖方法不同,尤其是大城市,多实行集中供暖,但过去的温馨斩它不断。仿竹制的外形,燃烧点极低且无烟的水牛粪,有趣的火坛,确确实实是江浙皖一带的土著,又确确实实是江浙皖一带的冬文化。

 火 罐

从春到秋,奶奶有一个宝物,从不轻易离身。她每天做饭前,总是将它从灶膛里取出,放在灶下专设的盲洞里,熄火时又把灶膛里的火灰拢成圆形,把它放进去。那里面常常装着格外香甜的枣粥、肉汤,有时我们放学回来饿了,里面也有剩饭,奶奶总是说:“孙崽,一口吃哩。”这就是火罐,纯粹是她们那一代的旧物。直到奶奶眼睛坏了,不能烧火还常常和我们说:“火罐真是个好东西,随时拿出来,随时都有热的吃。”这是奶奶为她心中的“优质产品”火罐做的最真挚、最朴实的广告。

跟随着火罐这种独特的器皿,在皖苏一带便有一个方言词“煨”,它像大多数地方方言那样,更是口头文字。“烧、烤、煮”,唯有用火罐才说“煨”。煨,在普通人家的常见作用是温热,为了不吃凉饭,把饭搁到火罐里,即使灶膛里火灰已熄灭,但火罐内温度仍然保持。火罐内的食品不凝、不焦、不变味,火罐煨出来的食物,比铁锅煮的添一种淳清的色、香、味。日常的烹饪学上,无外乎蒸、煮、煎、炒、烤几样,煨则是徽菜中又一种独特的烹饪方法。

《宋史·洪皓转》载;“偿大雪薪尽,以马矢然火,煨面食之。”遗憾的是,没有总结挖掘。一些不易熟透的菜肴,你加上必要的盐、茴香、八角、荔枝,取长江中流的活水添入,不要盛满,空出罐颈,火罐在南方的浆灰灰烬中不沸不溢,一般在文火下透熟。煨上几个小时后,用湿布裹住火罐把柄拉出来,整过罐上如磁石般立附一层铁屑般的黑灰,掸去盖上的柴灰,揭开,浓香立即溢满屋内。煨得好的食物,路人在门外就会大喊:“煨什么好吃的,这么香?”家里人便应声:“煨猪腿啊,进来尝尝吧。”大多数人总是不舍得分享别人这尊贵的食物,匆匆而过,只有极亲近的人和长辈,则又非进来不可,因为这上等的菜肴,你不亲口一尝,夸声好,主人反倒生起气来了。火罐加工出来,除了色郁味香外,又软透鲜烂。在我们家乡有句熟语:“蒸的不如煮的好,煮的不如煨的好”。由此可见,煨实际是徽菜中的上品。

要做上品菜,单单火罐配的水就极有讲究,须取活水。古人评过天下的泉,却不见评天下江河的活水,因为流水变幻莫测,四时不一,早晚不一,使古之专家也莫奈何。但世代依长江而饮的居民又有些古训。古人说长江之水分为上水、中水和下水,上水为江龙之首,味纯甘,宜做药引,是生水,又为阴水,中永难分阴阳,而只有江西往下至入海口为下水,下水混而杂,是熟水,适于食五谷之脾胃,饮则有滋有味,又为阳水。一年四季分明,又分为春水、夏水、秋水、冬水,春水最好,其次为冬水,但食之偏寒,秋水、夏水依次之。取水时,又须辨水势,横看江水,两侧为回水,中为急水,宜取中流之水,上为浮水,太脏,下为暗涌,四季皆寒,食之不化,宜取中层之水,这才叫活水。

因而居住在长江两岸的人皆羡慕打鱼人,只有他们四季取的才是别人渴望饮的活水,他们常常在中流捎回两桶水来在岸边架灶做饭,而耻笑江边洗濯挑水的人们。因此,某某人家请客的时候,湖水、泉水皆不取,就恭请渔人家到中流捎回两缸上好的活水来,如果没有上好的水,那家主人吃饭时就一定羞愧地搓着手对客人说:“真对不起,只上些浊饭浊菜来将就着吃吧。”

与火坛相比,火罐是极讲究的器皿了。它的外形颇象只缩小的大肚腌菜坛,小圆口,小圆底,一侧有只把手,一次煨出来的食物也只半公斤左右。火坛质地为一般陶土,而火罐窑工非东山的黑砂土不做,大多人家又非东山的黑砂陶不购,因为只有这样的陶罐,煨出来的食物才能保鲜,保温。罐壁的厚薄也非一般的窑工可以掌握的了,太薄,易碎不说,也不保温,食物煨出来汤不见淳厚,太厚则太钝,费时费火,也焖去了鲜味,厚薄不同的火罐煨出来的口味大大不同。

火罐便宜,就有利于广泛地传播;火罐省火,给烧柴的苏皖人带来方便;火罐味道独特,它不需要众多的调料;罐壁滋润,绝不损失现代人讲的微量元素,食物极养人。火罐也是灶王爷的火罐,是一种文化的流传,泥水匠打灶时,除了灶神,总在灶外壁上给它留个专设盲洞,并在周围粉上白灰,用各样颜色画出简洁的祥瑞花草、喜鹊登枝图,或吉利的纹饰、“福”“喜”字。火罐更是老一辈苏皖人中流传的心爱之物,一部低迥婉转声声有情的颂诗。

  首发于《西北军事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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