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过年还有好多天,母亲就开始筹备了。要把计划东西买回来。肉,鱼,油,糖,糍粑,糯米,花生,黄豆,豆腐,酥糖,杂糖,京果,都要票,每人供应半斤到一斤不等。这些东西,攒到除夕夜开始吃,还是很豪华的。
我们家还有一条渠道。父亲在遥远的山区做建筑工,一年只能回家一次。临近过年,他用攒下的钱,找农民购买一些城市没有的吃的东西,用袋子装了,千山万水,带回家来。
总是在腊月二十几,他们工地放假。父亲他们挤在卡车上,在崎岖的山路上千里颠簸,一路风像刀子割脸,只有健壮的工人,能坚持下车后保持正常。父亲是其中之一。二十六以后到家,一到家,就开始操办年饭。
大砧板架起来了。圆圆的,厚厚的,父亲用两把菜刀,不停地剁肉馅,肉馅将用来炸肉丸。叮叮咚咚,总响了几个小时,肉馅才剁好。母亲带着我们做另外一些事。磨汤圆。将糯米用水泡软,找邻居借来磨子,架在圆木盆上,盆底铺着干净的床单,磨出的桨,就落在床单上。我喜欢做这个。母亲坐在小凳上,一只手转动磨子,一只手用勺子往磨眼里添糯米。我常常抢过勺子,小心地舀一勺,按照节奏往磨眼里加糯米。母亲看着我说:“儿子会给我帮忙了啊!”脸上是欣慰的笑。可是我做得并不好。不是加少了,就是加多了,这样往往勺子又被母亲拿过去,她自己把握。糯米磨完,先去还磨子。上下两扇磨,父亲一手提一扇,我拿着木头架子,兴高采烈地跟在后面,邻居看了,笑着说:“好勤快的孩子!”这时我心里便暗暗得意。回到家,母亲正将被单小心地提起来,系成一个很大的包袱,在盆子里铺上炉灰,然后将包袱放在炉灰上。这样做,是让汤圆面快些干。我喜欢吃汤圆。想到明天早上,就有一碗热腾腾的包糖汤圆放在桌上,心里那个美!
要去炒花生,炒米泡。这活是哥哥带着我。街上有个炒坊,排了好长的队!只得跟在后面,不知道等了多久,才轮到我们。这米泡,是用饭粒晒干,炒坊用黑色的沙子拌着炒,炒好后,将沙子筛去,就是一颗颗非常松脆的米泡。我们家,用它来将油炸的果子保护着,不使果子见空气而失去脆性。等果子吃完,再将米泡用开水泡了吃,放上盐,是很美的早餐。
到腊月二十八,就要炸果子了。父母将大方桌洗得干干净净,擦干,洒上干面粉,就在桌子上和面。面和好,用擀面杖擀成很大的一张面皮,我们用刀划成一片片,放在油锅里炸,是很好吃的油果子。我家的油果子分两种。一种咸的,在面片中央划一道痕,翻成花,叫“翻饺。”另一种甜的,叫“猪耳朵,”因为外形颇像猪的耳朵。做“猪耳朵”有些费工。父亲用力将面团揉成长长的厚厚的一块,洒上红糖,再卷起来,用刀切成一片片,炸好后,红白相间,既好看,又好吃。
那时没有冰箱,所有的食品,都不能很早做熟,到腊月二十九晚上,才能炸肉丸,炸鱼块。到年三十的下午,才能把所有的菜做好。
在这期间,母亲还有一件重要的事要做:准备床铺,让大哥、姐姐回来住。
大哥和姐姐,是我大伯的孩子。逃难时,父亲和二伯将他们用箩筐挑着,从衡阳到重庆,五千里!后来,姐姐是我父母养大的,大哥由四叔四婶养大。姐姐自然就是亲姐姐。就是大哥,父亲也一直当儿子看,逢年过节,就要他带着一家回来。姐姐出嫁,也住武昌,过年自然回家。
三十黄昏,是父母最忙的时候。一方面,要把菜做好,怕冷了,放在大锅里用热水温着,同时,隔一会,他们就要轮换着出去望,看街口那里,有没有大哥姐姐他们的身影。
大伯一个人住在不远的地方,他早到了,这时候,也会出去,口里念叨着:“怎么还不到呢?”我自然也是瞭望哨。要是看到他们来了,立刻跑过去,将小外甥抱过来,欢天喜地地进门叫着:“来了,来了!”母亲往往温和地责备一句:“怎么能说来了呢?要说回了。”他们到家,父亲喜气洋洋,说:“你们快上桌!”一张大方桌,围得严严实实,父亲在炉子上热菜,母亲端菜。我们这十个,放开吃。菜真丰盛!总要十几个碗。那时候,这是一年都不会有的!还有酒。一边吃,一边谈着各自的趣事,说说笑笑,满屋子都是喜庆!
父母不来吃。天气冷,菜容易凉,他们招呼着我们,看我们高兴,他们也高兴。到我们吃完,他们才上桌,吃着我们剩下的菜,母亲很快就吃完,收拾碗筷。父亲要喝酒,喝很长时间,一边笑眯眯地看着周围的人,说些趣话。
三十夜里,要守岁。我们说“熬夜,”这是父亲不许说的,要说“守夕。”可是我们很快就忘记了,照说不误。
到夜里,家里静下来,我和哥哥出去玩,大哥姐姐他们睡了,父母坐在炉子旁,说着话。等我们玩够了回来,父亲让母亲带着我们也去睡。他自己,要一直坐到天亮。不过,他是很满足的!
那年如此,直到父母不在。老人们,非常注重年饭啊!那是一家大团聚。是一次精彩的亲情展现。所以最好的食物,都在那个桌子上摆出来,看着孩子们吃,老人心里幸福。
如今再没有那样的景况了。老人远去,我们也老了,各有各的家,想起小时候,像一个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