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的故里鼓架坡,在武昌胭脂路北面,是个封闭型的小街,四百米长,地势从街口往北,逐渐上升成坡,路到最北面被一道高墙封住,呈丁字形分叉。民国时代,这里就是几家花园,偶有一两处大户人家公馆。过去从街口到北边的尽头,一共只有17号。
人口是逐渐增加的。我家在鼓架坡上头,我懂事的时候,这里已经形成了三条平行的巷子,巷子两边排着人家,都是平房。记忆里的阶级弟兄,绝大多数从这些平房里产生。
也就是说,我们是左邻右舍。
领头人有两个。一个叫“民初,”其实他的学名是“民族,”他家父母是外地人,在湖北医院做事,大约在武汉多年,口音已汉化,但是在最需要区别的地方,还是显出异样来。这“民初,”就是他母亲说起头的,我们都跟着喊。另一个叫“七十,”是他出生的那天,他爷爷刚好七十岁,这么来的。他是花匠的后代。武汉口音中,“七十”有些犯忌,聪明的孩子们,都不叫七十,叫“七子。”从这件小事,也可以看出他受到的尊重。民初外向型,七子内向型,民初活泼开朗,七子稳重厚道,相得益彰,率领着一群孩子,自由自在地玩耍。
小小群体,几大金刚也有。第一是“珍宝,”男孩叫女孩的名字,是防止阎王的。他家有个花园,由他祖上传下来。珍宝会摔跤。第二个是“实宝,”敦实的个子,父亲是柴火店拉锯的,河南人,母亲拉板车。实宝喜欢和民初抬杠。第三是玉民,老住户,家在一个角落里,有几块菜地。玉民是个谨慎的人,没有对头。第四是“老黑,”工人子弟,那时年龄不大,初中六八届的,但是其厚道,够意思,使得大家都愿意和他玩。第五是“鹏飞,”药厂子弟,他家有一柜子书,这是了不得的本钱!我就找他借过一些书看。第六是“狗子,”贱名,不用问,也是防止阎王的。他不住鼓架坡,在下面涵三宫住,但是跟鼓架坡的人结了缘,天天来玩耍。第七是“小货,”鼓架坡下头的,居民委员的孙子,喜欢来上头玩。他比较斯文,不争论。第八是“立功,”父母都是教师,他很斯文,但是随和,所以也是群里主力。
我们弟兄俩,是后入伙的。大约到文革开始,到处停课闹革命,街上的孩子闲得无聊,成天聚集一起,我们才走拢去。哥哥很快在伙里有了一把交椅,我小,跟着混。
另有几位不在伙的,不妨说说:一是“刚,”七子的胞兄,弟兄俩完全不一样。七子读书不行,刚读书成绩特好,白皙斯文,秀才模样,一些孩子恨成绩好的人,给他编了个歌谣:“刚刚刚,好学生,门门功课一百分,长大了,当先生,拿起棒子打学生,五反六反来斗争,斗争不好吃花生!”花生是子弹的谑称,童言无忌!二是“明,”七子的胞弟,本分吃苦,帮大人做事,一生那样。莫看明那样老实,却有个绝招,蹲在地上打玻璃弹子,力量大,准头大,但凡他手握弹子,凝神屏气,对方都捏一把汗,很远的距离,“呯”一下就打着了!三是“自学,”身体单薄,家庭也单薄,父亲体弱,似乎没有正式工作?母亲在小厂做工。有三个弟妹,穷困是一定的,住的房子又小又差。四是“老九,”父母是医院工人。老九和一般人不同,没有鼓架坡固定的朴实,有些滑头,但是又不是坏孩子那样滑,所以他往往不被人待见,后来到外面混去了。五是“毛弟,”教师的儿子,温和,眼睛不大好,有人背地里起外号“色盲,”也不知是真是假?六是“少华,”强壮,倔强,独往独来。七是“驼子,”一点也不驼,母亲守寡,将他们弟兄养大,哥哥做了海员,家里就他一个,老母是爱护有加,生怕一点闪失。八是“东海,”比我们都大,住鼓架坡下头,偶尔来上头玩,他是老红军的儿子,家里有一栋两层楼的红房子,比所有人都风光。第九个是昌华,喜欢无线电,曾经跟我们弟兄是好友,他父亲是教授,但是粮食紧张时也骂人,这叫我们好笑并且背地里学着他的外地腔。
不在伙与在伙,没有明确标记,也一起玩,但是在观念上,在伙的,分量大些。
除了上述的,附近街道上,也有人来玩。来自棋盘街的:一是“汉梅,”高大,魁梧,旧政权法官的儿子,家庭成分一塌糊涂。他和母亲两人,住一间很矮小的屋子,好像是砖头垒起来的?还盖着芦席篷布,糟糕透了。他豪爽,义气,鼓架坡的孩子服他。二是“西瓜,”黄埔军人的儿子,父亲种菜地,收入微薄,子女多。他会摔跤,但是个子小,后来动乱时期,他吃了很大亏。三是“跛子,”花园的儿子,心眼多。来自涵三宫的,主要有“黄权,”我哥的同班同学,他是个结巴,说话又急,所以总让人发笑。大约是嘲讽,大家叫他“黄犬!”另有一对双胞胎,大毛小毛,资本家的儿子,斯文,似乎也聪明?
上面所有人,都是老三届的。
有一点要说明,这么多的男孩子,属于鼓架坡的,没有一个是外面的混混!调皮捣蛋的有,不听老师话的有,成绩糟糕的有,但是没有打群架的。这在那个动乱年代,简直是稀奇!至于抢劫偷盗诈骗,更是想都没人想。最乱的时候,年轻人都加入了组织,打砸抢的不少,而鼓架坡尽是“逍遥派,”虽然也戴个红袖标,但是很少参加活动,武斗更是没有一个人参加。何以这样善?究其原因,一是地理位置封闭,自成一统,受外界影响小。二是家庭来自各行各业,工匠,花匠,生意人,医院的,教师,这些家庭本来比较温和,加上邻居不是一个单位的,形不成抱团的气氛,无形中孩子们就善了。就是老九,在外面混了一阵,也没有什么劣迹。
鼓架坡,一个风气温良的地方。
二
那时候的夜晚格外温柔,孩子们在夜色中像大海里的鱼儿一样。
当夕阳从西边湖北医院幼儿园的院墙那里落下去,就有孩子探头探脑地出现在街头巷尾,看了一阵,时间确实还早,才依依不舍地回家去。到暮色苍茫,家里吃饭早的孩子已经出来,等月亮上了天空,高坡那里的丁字路口,已经站满了孩子。
小一些的孩子,玩“脚不落地,”或者在很近的地方“躲猫猫,”大些的孩子,就跟着民初,开展游击战争。
这种游戏很刺激人,我们乐此不疲。方法是分成两边,一般是民初和七子各带一部分,隔着一条巷子各自隐蔽好,然后一声“大战开始!”各人隐蔽。像真正的战斗!屋角后,大树下,身体紧紧贴着,眼睛睁得大大的,有的手里拿着个木头手枪,有的戴着军帽,一旦发现敌人,立即大喝一声:“某某不许动!”被点名的人,像被子弹射中一样,立即停步,举起双手,表明已经失去战斗力。这里的关键是人要看清,不能点错名,否则不但对方不会屈服,而且立刻会点你的名说不许动,那就弄巧成拙了。隐蔽自己,消灭敌人,小小年龄,都懂。有时候,对方几乎所有的人都被肃清,就只剩下民初一个,几个人分头搜索,黑暗中,各路人马集中到花园里那棵老槐树下,先是一个人到,他警惕地四下瞭望,然后轻声召唤战友。一个,又一个,都到了树下,民初这个狡猾的敌人,躲到哪儿去了呢?忽然头顶一个焦雷:“实宝,老黑,鹏飞,玉民不许动!”民初躲在树上!钻在浓密的树叶间。敌人被他一网打尽。他从树上轻松跳下来,嘿嘿笑着,得意极了。有一回,我被分到民初一边,我跟着他,进了一条非常狭窄的巷子,这里只容一个人通过。天漆黑,几步外看不见人,他侧身贴墙,一寸一寸往前摸,忽然,一声短促的“民初不许动!”民初立即夸张地举起双手,同样低声地说:“我被捕了!”转身退出战斗。对方是实宝,一个很难对付的家伙。我立即蹲下来,一会,干脆匍匐到地上,也不顾衣服脏不脏。对面一片沉寂,好一阵,实宝动了,他谨慎地贴着墙,黑糊糊的,一步,又一步,我看清他了。“实宝不许动!”他惊得身体一颤!怒吼道:“你躲在哪里?”我从地上爬起来。他悻悻地说:“鬼东西,也不怕脏。”举起了手。
这样的游戏,玩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夜深,家长悠长的呼唤声响起,各人才恋恋不舍地回家去。
星期天的白天,另有玩法。在那丁字路西边,是一条狭长的巷子,两边是无尽的高墙,这是我们的足球场。球门在两只砖头之间。球当然不是真正的足球,是一只很小的皮球,巷子很窄,人们挤成一团,互相推搡,也无战法,球到自己脚下,往前踢就是了,最后也不知怎么弄的,那球糊里糊涂滚进球门,就算赢。相对于踢球,我们更喜欢玩另一种游戏。找来一些砖头,远远地将它们分开竖立起来,每块砖头代表一个官位。“皇帝,翻译官,打手,绑手,”最容易击中的是绑手,砖头摆放在前面,一整块。最难的是皇帝,只有半截砖,藏在所有砖头后面。各人站在几十步之外,轮流用石头去投,击倒哪一块,你就是哪个角色。保守一些的,抢先攻取那些容易击倒的砖头,做一个绑手也行。民初这样的,心大,往往不屈不挠,夺取皇位。到所有砖头都被击倒,还剩下一个人,因为他什么砖头都没有击中,他就是罪犯。审讯开始。“皇帝”威严无比,站立着,周围是群臣簇拥,“罪犯”被两个“绑手”扭住,身后是虎视眈眈的“打手。”皇帝不说话,只做手势。两手高举——“升堂!”翻译官唱喝一声。皇帝又将两手平放,握拳,做个捆绑的动作,“捆起来!”绑手一起发力,将罪犯架住。皇帝两手握拳,朝下冲两下,“重重的!”翻译官的声音。皇帝一只手伸出,一条腿做个蹬踢的动作,“拳打脚踢!”皇帝伸出巴掌,“五下!”于是打手兢兢业业,在那罪犯身上搞了五个动作。这里有很多规定的。翻译官如果说错了,或者打手没有执行皇帝命令,打轻了或者打重了,皇帝马上做个交换的动作,顷刻间,犯规者成了罪犯,原来的罪犯站在犯规者位置上。皇帝自己,也有约束。如果他笑了,马上换人,罪犯成了皇帝,皇帝成罪犯。
有时候,不乐于捡砖头,有更简洁的玩法。写几个字条,“大官说,”“小官打,”“翻译官,”“绑手,”最倒霉的是“强盗!”各人拈一张,拈到什么,你就是什么。一切场景依旧。不过这种玩法,来得太容易,没有击砖头吸引人。我们更愿意凭着实力获取位置。
有一阵,街上兴起“麻雀枪,”就是弹弓,不过射出的不是石子,而是纸折的子弹。这种子弹,如果射在脸上,还是很疼的。常常是民初一个人一边,其他所有人另一边,在那狭窄的巷子里,呐喊着,鼓噪着,互相对射。民初很勇敢,他握着弹弓,面对一群敌人,毫不畏惧,身体略略后仰,一只胳膊护脸,子弹雨点般地落在他身上,他像没事的,不时准确地发射着子弹回击。自古英雄出少年!
在里巷之外,还有一个地方是街坊孩子的天堂,就是沙湖。
夏天,荷花开了,沙湖里一片绿油油,到处是爽目的荷叶,太阳从天空直射下来,而鱼儿在荷叶阴凉处,自由自在地游动,优雅极了。
到处是孩子!摘一片荷叶顶在头上,身体晒得像煤炭,出没在荷叶之间。钓鱼。这是最高雅的。弄一支细长的竹竿,颤巍巍的,前头垂下一根丝线,带一个钩子,上面穿上蚯蚓,放进水里,静等鱼儿上钩。这个活不是一般人做得来的。要耐心。太阳像火一样烤着,你得在阳光下一动不动,而往往老半天,没有一条小鱼上钩!有蚊子,有小虫,叮咬着人,除了极少数坚韧的,大多都放弃了。另一种搞法就常见了:挖藕带。几乎不费什么力,弯腰下去,摸着荷叶的根,往起一带,一条嫩白的藕带就出水了。藕带很甜,人人喜欢吃。但是藕带如果长大就是藕!这是渔民的收入。就有守湖的,满处吆喝,驱赶着挖藕带的孩子。有时被抓住,还要略略惩罚一下。只是重赏之下,孩子们不顾危险了。辛苦了那些守湖人,赶了这边,又是那边,盛夏时节,几乎天天都上演这样的博弈。
秋天,最惬意的,是去小湖口看电影。小湖口有驻军。隔段时间,那里要放电影。一个很大的操场,部队坐中间,旁边密密层层,尽是孩子。去小湖口,要过铁路,还要走很长的泥巴路,但是对于我们,这哪在话下!天天有搞情报的在那附近的湖里活动,看见放电影的车子,马上飞报:“放电影了!”整条街立即轰动。性急的,踩着太阳的尾巴就出动了。暮色来临,拖拖拉拉总有一里路,都是街坊孩子。都是打仗的片子,地雷战,地道战,南征北战,铁道游击队,林海雪原,很好看啊!哪怕重复放映,仍然像第一次看那样激动。回来的路上,还沉浸在电影里,学着鬼子兵的样子,学着鬼子官说话,南腔北调,一路哄笑。
冬天是滑雪。鼓架坡北边丁字路那里是个天然的雪坡,斜坡道被风一吹,很快结了冰,亮晶晶的,各人带着自己做的雪橇,走到坡上,坐着从斜坡上滑下来。沿着街道,可以滑很远。然后又拖着雪橇,重新开始。那几天,什么事都不干了,家家户户,都是做雪橇,滑雪。总要到天晴了,温度升上来,斜坡上的冰开始融化,才恋恋不舍,无限惋惜地将雪橇放在暗楼上,等待来年下雪。
儿时的故里,温馨浪漫,有花园,有水井,水塘,有曲折的小巷,给孩子们游戏提供了天然环境。想起来,五彩缤纷。
三
忽然外面闹哄哄起来。
游行,示威,口号,天天不停,人们开始一拨拨行动,大学生,中学生,开进街巷,宣传鼓动之后是动手。一天,我看见一伙学生,将街道上一些年纪很大的男女押着,在七月的烈日下游街。他们胸前挂着各种各样的牌子,头上戴着奇形怪状的高帽子。天气热得在阴凉地方都要流汗,可是这些人被穿上很厚的棉袍子,脸上汗水纵横。我看见大毛小毛的母亲在里面!这叫我惊恐。街坊孩子们都在看,个个默不作声。我记得一个大学生,瘦瘦的,戴着眼镜,疾言厉色,就是他,大喝一声:“让牛鬼蛇神烤油啊!”轰一下,人们让出一个圈子,那些穿棉袍的男女,其中多是老人,便老老实实跪在柏油路上,那是很烫很烫的!
不看了,跟着民初他们,回到自己巷子里,奇怪的是,没有人谈刚才的事。好半天,有一个人说:“他们会不会中暑啊?”没有人接腔。
很快就是“停课闹革命。”我们回到家里,大些的孩子,出去串联。他们坐上火车,去北京上海乌鲁木齐,天南地北地玩,回到家,各人谈起路上的故事,兴高采烈。过不久,好像约好了的,各人都弄了个红袖标戴着回来,名称五花八门,都是革命,但是好像谁也没有真正出去搞什么。天然封闭的环境,使得街坊孩子们大多不出去,天天在花园里树下,或者小巷阴凉处,聚集一起,谈天说地。
时间真多啊!不用上学,不做作业,就是玩,愉快无与伦比。
无止无尽的空闲!需要打发时间。还是民初发起,在原来的各种节目之外,开始了讲故事。说唐,说岳,七侠五义,封神榜,我们街道,或多或少有这方面的底子,一个地方讲错了,马上有人纠正。记得民初讲古代侠客。他非常严肃,昂着头,眼睛看着夜空,似乎远方就有他故事里的角色存在?“好的侠客,是不用自己上阵的,完全是口里吐出宝剑,两剑相拼!”他说,两个大侠相遇,一个口里吐出红剑,一个口里吐出青剑,两口宝剑像两条龙,飞上天空,在云端拼搏。“嚓嚓嚓!”他绘声绘色,“那青剑打不赢了,想逃跑,红剑赶上去,嚓嚓两下,那青剑断成两截!再看地上,一个侠客倒地,口吐鲜血,已经死去。那剑,连着侠客的命!”真是如身临其境,叫人感到后颈上凉丝丝的。他也讲书,用他自己的语气,现场感很强。讲“征西,”矮子窦一虎看上一个美丽的姑娘,黑暗中去摸营,遇到战友几乎发生误会。民初忽然捏起嗓子,学着一个猥琐的声音说:“我是窦一虎啊,莫搞错了撒!”叫我们哄堂大笑。又说“狸猫换太子,”侠客如何盘绕柱子上宫殿顶,如何飞下来,身轻如燕,舞起宝剑,点水不沾,说得我们跃跃欲试,恨不得现在就有师傅,跟着去学侠客。
民初是主讲。能够跟他对阵的只有实宝。实宝是闷喉咙,不善于添色,只在民初漏掉了什么的时候,他及时补充几句。实宝也讲故事,不甚精彩,还是能完整讲下来。还有鹏飞,因为他家有一柜子书,知道很多掌故,他也能讲。他的特点是咬文嚼字,能把古书中对联似的标题一个个字念出来,也很有趣。不过所有人,在民初天马行空般的演讲中,总显逊色。
书不多,互相传着看。主要是小说。革命的,爱情的,古典的,都看。由看书,发展到收集歌曲了。那时候,社会上几乎所有原来的歌曲,都是“黄色歌曲,”尤其稍微沾了一点爱情色彩的,比如“花儿为什么这样红,”更是大毒草。而少年偏偏越是禁止的,越感兴趣。不知是哪个家里有一本“外国名歌二百首,”一时成了宝。你借我借,都去买个笔记本,抄在本子里,还不忘做些装饰。记得七子,一个很少音乐细胞的人,竟然在他的笔记本里,除了抄歌,还在空白处抄上一些诗句!其中有高尔基的:“歌声,是天上的星星。”我永远记得。
下面街口居住的东海,比我们都大。也是没有人玩耍吧?他和我们上头的孩子们有交往。他是老红军的儿子,家里有一栋两层楼,我们从来没进去过。东海本人,没有什么特殊才艺,可是他家有一个手摇唱机!每年除夕之夜,他可以把机子拿出来,让我们听。这样的机会,谁都不想错过。地点只有老黑家,他家清一色的儿子住着一间房。到年饭吃过,鞭炮也放了,东海就依照约定,从下面摇摇摆摆,捧着唱机来了。屋子里已经挤满了人,还是尽量挤一挤,给东海腾地方。他将唱机放在桌子上,放上一张唱片,将摇把使劲摇几圈,立即,一个柔曼无比的女声出来了,是黄梅戏“夫妻观灯。”哈哈,大约东海的爹是安徽红军?唱片都是黄梅戏!但是已经够了啊!不是他,谁能在年夜里,听到机器里传出的歌声?我们连个正规收音机都没有啊!都不出声地听。唱片也不多,翻来覆去地听,听到后来,接受能力强些的,都能跟着唱了。东海要回家,唱机的责任人是民初。民初小心翼翼地保护着唱机,到天亮,他亲自捧着,还要跟两个,走几百米,去东海家归还。
社会上已经乱了。除了组织林立,在政治以外,另有势力在悄悄却迅速崛起。这就是从汉朝开始就存在的“游侠。”今天说就是混混。过去是没有混混的。从我记事起,就没有听说过两人以上的打架团伙。但是如今社会没有管理了,混混迅速发展。走在粮道街,见武汉中学里面开出一批队伍,约有二十多个,全部阿飞打扮,头上抹了油,有的敞胸,有的抱拳,小裤脚,大翻领,他们横住整条街,威风凛凛,不可一世地开过来。小小年龄,一副痞相,端着架势,走得很慢,中央一个青皮汉子,是头领。所有行人都要给他们让路。骑自行车的,赶紧下车,从旁边绕过去。很快就知道,这是附近一股势力,打架一起上,附近没有敢惹他们的。很快,乱世英雄起四方,方圆多少里,好汉纷起,几乎每条街都有游侠出来。小股之上是大亨,武昌这里,几个英雄的名字在我们中间传开,福来,来狗,老油子,如雷贯耳,其实到老,我们都没有见过他们,也不知是真是假?
却有朋友跟他们联络了。棋盘街的汉梅,西瓜,瘸子,都出去玩了。他们往往深夜才回来,路过鼓架坡,来我们这里坐坐。汉梅,魁梧健壮,言语不多,也不狡猾,其实他那样的,真不该在外面混,光凭力气,是建立不了势力的。何况他那样糟糕的家庭出身!这也为他以后的悲剧定了调。西瓜也不是外面混的。他比汉梅狡猾,但是也没有铁杆朋友,出身不用说,是打击对象,他的悲剧更大。汉梅和民初好,所以跟我们都好。他们还带来一个年轻人,叫小狗,白衣秀士,眉眼聪明,他给我们讲授江湖课程。首先是黑话。漂亮叫“解,”衣服叫“叶子,”相貌叫“麦子,”勇敢叫“绿,”怕死叫“趟江。”又讲了最近江湖上发生的好汉故事。什么武泰闸的跟汉口利济路的约在蛇山比武,什么大脑壳跟小阎王拜把子,都是水浒似的情节,我们听着,津津有味。让客人空讲,不合理数,便凑钱买香烟,给客人抽。你五分,我一毛,搞了一些天,终究没有经济来源,只得作罢。好在水浒故事也讲得差不多了,新鲜感已经消失,于是好来好散,鼓架坡重归于平静。
汉梅没有走。他还是常常来玩。他叫我们学着举重。这是他的强项,我们两只手举的,他一只手可以举起。用砂石,用凿子凿成圆圆的两块,中间开个洞,穿上铁杠,就是一副担子。大家都来举,力气确实变大了。当然,也是一阵风,就像发起时很快一样,不久就没有多少人去摸它了。
又做火药枪。一个木头手枪,头子上装上一颗子弹退壳,里面装上火药,塞紧,后面是一个钉子做的撞针,用橡皮筋做动力,一扣扳机,“轰”一声,空巷震动。不知是谁别出心裁,说可以用来射击路灯!便在里面塞上一些铁砂,对着电线杆瞄准,距离远,准头不行,但是一个跟着一个射,总有一颗铁子会碰上,顷刻间漆黑一片!
虽然社会倔强地叫人变坏,但是本性还是在那里。鼓架坡,几乎没有跟外界发生过冲突。记忆中,几年功夫,那样乱,只有三次冲突事件。
一是一天夜里,我们都站在一根电线杆下玩,总有十几人,忽然从路口走来一对青年男女,年龄和我们差不多,那女的好像比较漂亮。他们从我们身边走过,旁若无人。玉民忽然喊了一声:“开枪!”大家都笑了。谁知那男的竟然返身回来了。他走到我们跟前,厉声问道:“哪个说的开枪?”我们都被他震慑住了。稍停,玉民嗫嚅着说:“是叫他们开火药枪。”意思是跟你无关。谁知那人“啪”地一耳光,被玉民挡住。那人转身大摇大摆地走了。这人胆子真大!我们十几个啊,他怎么知道我们都是不打架的?如果里面有两个打架的,他岂不吃不了兜着走。那是个赌胆量的年代,他在女朋友面前,显示了勇敢。
二是一天夜里,汉梅到鼓架坡来玩,坐在竹床上谈天。忽然从鼓架坡下面来了一伙人,黑压压的,走到跟前,问了声“哪个是汉梅?”汉梅刚站起,他们就动手了!那是一次惨烈的殴打。拳头,脚,板凳,砖头都用上了。汉梅被打得头破血流,满街的人,没有敢劝阻的。来人是武汉中学的混混,就是我在街上看到横街的那一拨。现在想起他们的凶暴,还是不是滋味。那么多人疯狂地打一个人!法律没有了,社会由着打人者横行。谁说文革好呢?是没有遇到过灾难的人吧?没有天日的社会,好吗?文革不好,法治好。
第三次想起来叫人痛心,挨打的是我的街坊,驼子。打人的也是我的街坊,二药厂的工人。起因是观点不同。驼子是他妈守寡养大的,性格有些奇葩,和街坊孩子都不大来往。文革起,我们街上的人,大多是造反派的观点,造反派在斗争中一直处于下风。而驼子鬼使神差,怎么加入了保守派!他又不懂事,平时站在街上,大谈他的观点,人们听着,不做声,气愤愤的。那时保守派势力大。四十年河西,保守派失利了!不知哪一天,人们闹闹嚷嚷,找到驼子门前。他坐在竹床上,也不躲进屋。别人斥责他,他还争辩。忽然有人说:“他藏有黑名单!如果他们得势,一条街的人都要死在他手里!”这话是爆炸性的。就有人动手了。驼子只有十七岁吧?实话说人们手下留情了,没有使劲打,可是几个人架住他,他动弹不得,忽然,旁边一个壮汉,手起一勾拳!那样有力!打在驼子腰上,驼子倒下了。有委员婆婆在旁边,叫人们不要打。驼子的妈带着他,去湖北医院看病,驼子腰伤了,开了中药,在家躺了好长时间。后来他妈和人调换了房子,搬走了。那天晚上,我父亲听说驼子挨打,闷闷地说:“可怜,他是他妈守寡养大的!”这话深深刻进了我心里。
四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
曾经给我们以许多快乐的鼓架坡,许多人要离开它了。社会乱了几年,那么多失学的年轻人游荡在街头,必须采取措施。措施就是统统下乡去。
不可能有一个人违抗。选择是有的:选择一起的伙伴。政策很宽,不要求一个学校的人下放一起,可以跨校,可以投亲靠友,可以自由组合,立即批准。
民初发起,街坊伙伴们一起走。一共七个:民初,实宝,我哥,玉民,鹏飞,刚,以及刚的弟弟明。他们去了洪湖沙口区一个叫三叉河的公社。不久哥哥来信,说乡下很苦,他们队里的牛死了,只能用人拉犁,他们都瘦了。母亲看了信,难过了好久。
但是他们其实是很幸运的,下放半年就招工了。那时候,不知道政策后续会有些什么,遇到招工都高兴,他们中,除了我哥被洪湖文工团招去,其余的都招工到咸宁地区邮局,分配到各个县里,做了乡邮员。谁知比他们后招工的,都回了武汉!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这些人,刚开始还回武汉一下,听民初说他分在通山开摩托送电报。他还是那个德性,绘声绘色地讲述山里的景物,讲有一次夜里遇到鬼!叫人兴奋。那时候,民初只有十九岁吧?这以后慢慢的,逐渐没有他们的身影了。后来都在当地成家,就扎根那里了。几十年后,慢慢知道一些消息。实宝在崇阳县,不知怎么回了武汉,却没有单位,也不知老年退休怎么搞?鹏飞是在老年时回的武汉,大约关系还在通山?玉民在通城县,几乎一生没有消息。刚在邮局做了电信工程师。多年在一个山里的工作站工作,也是年纪很大才调回武汉。明一生都在咸宁邮局开车。我哥在洪湖十八年,后来文工团解散,这才急忙想办法,调回了武汉,七个人中,他是比较幸运的。
街坊伙伴们,也都天南地北。立功在宜昌开公交车,珍宝在大冶矿上做事,狗子也在外地县里,老黑跑船。还有几个,一直不知下落。
有几个顺利的。一是七子。他家子弟多,街道里照顾,将他在文革前就安排到一冶做电工,他就兢兢业业做了一辈子电工。二是少华,大约是顶职?没有下放,直接到二药厂做了工人。最顺利的还是东海。很早就是国家职工,将二药厂非常漂亮的一个女孩子娶回了家。
无论顺利不顺利,从那年下放开始,他们的身影就很少在鼓架坡出现了,如今是一个定居鼓架坡的都没有。有时候,我偶尔回到鼓架坡,走到当年玩耍的地方,想起当年那样多的伙伴,几乎怀疑是在做梦。有个不恰当的话:树倒猢狲散。用在我们街上,比较像。
当年常来鼓架坡的来宾,结局都不大好。瘸子最糟糕。文革中,他糊里糊涂跟着一伙人,去翻别人家的“门槛,”谁知那家早有准备,他们刚到门口,屋里一颗手榴弹扔出,瘸子当场被炸死。西瓜活了五十岁吧?他文革中,势单力薄,却喜欢在江湖上混,挨了许多毒打,伤了元气,早早病死了。汉梅也是势单力薄的人,没有挨那多打,但是他犯了法,坐了牢。中年以后,他似乎醒悟了,一门心思搞事业,倒也有收获。先是开了个小印刷厂,后来又投资门面,老年落得吃住不愁。对于他那样的来说,是上好了。要知道,像他那样没有根基的人,在纷乱的社会,就是糊里糊涂死了,也不足为奇。
是在大前年,湖北作协让我去通山九宫山开会,路过一个大路口,有人说,往左转,就是通山县城。我不由心里一动。民初就住在那里啊!当时就想,会议到尾期,如果有机会一定去看看他。谁知中途忽然发生了一位伙伴游玩中走丢的事情,虽然后来找回了,领导却有了担忧。这么多人,万一谁出事,责任不小。于是会议提前结束,一辆交通车,将我们拉下山,直接回了武汉。路过那个路口,我看着那边,到处是山峰,在那起伏之处,就住着民初啊!从十九岁起,他的整个人生,完全献给了这里。又想到当年那么多街坊伙伴,天南地北,各自在不知道的地方安静地度过他们的人生。如今他们都七十左右,光阴不富厚了。人似浮云散时多。我们一起来到这世界,一起度过难忘的少年时光,此时此刻,他们会像我一样,深深牵挂他们的故乡吗?
他们会感慨这说不尽的、可恼又无限可亲的人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