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别

班车到达汽车站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一点多了。这个季节正是夏忙毕，小麦已经收进粮仓，庄稼人闲下来了，躲进凉爽爽的屋里渡过这一年当中最热的时节。秋生也该出远门做工去了。

太阳狠毒地炙烤着大地，大地如蒸笼般地冒着丝丝的热气，班车就像一条虫子爬行在蒸笼中，粗犷地喘息着蠕动着，终于将肚里的人带到了目的地，虫子吭哧一声停了下来，前后晃动了几下身子，放出一股尾气就彻底解放了。售票员拉开车门，一股子热浪潮水般涌了进来，她忙朝后侧了侧身，似乎要躲过这扑面而来的热吻，“呀！这天要热死个人啦！”售票员喊了一声就很不情愿地跳了下去，站在了车旁用售票板遮住半个脸喊：“下车啦，下车啦，拿行李的跟我来。”

秋生从座椅上站起来背起双肩包就对旁边的媳妇春说：“春，慢慢下，我先下去拿行李。”春说：“嗳！你先下吧！背包我背着！”秋生将背包的带子在手里努了努说：“不用，不用。”说完，就跟着人流鱼贯而下。

春等到车里的人下的差不多了才走了下来，一脚踏在地面上就感觉皮肤像是在烈火旁边滋滋地烤着似的，她眯起了眼睛看了看四周，感觉下车的人像逃跑似的往出口蹿。春出门时穿着短袖，白白的皮肤一个夏忙就已经晒黑了，现在在这样的太阳下还是感觉灼热的难受，她用手搓了搓火辣辣的胳膊就瞅秋生。这时，秋生从车屁股那儿转了出来，肩上扛着她给准备的一床棉被子，这被子是她新拆洗过的，棉花拿到镇上弹过的，这样的被子盖上一定软软的暖暖的香香的。

春伸出了手说：“秋生哥，还是让我背包包吧！”这种称呼是他们第一次相亲时的称呼，现在却改不了口。

那次相亲时，春跟着媒人进了屋里，看见一个男娃正低着头看一本书，媒人进门就喊男娃：“秋生，人家姑娘来了，还看什么书！”男娃这时抬起来头，春看见这个男娃眉清目秀白白净净就不觉得欢喜。待媒人走后，屋里就剩下春和秋生俩个人，气氛顿时就尴尬了起来，两个人都不知道说什么好，最后还是秋生开了口，说：“你喜欢读书吗？”“嗯，喜欢。”“喜欢读什么书？”“读者，意林，美文。”春羞涩地问，“你呐？”“我喜欢小说，哲学、地里、历史，呵呵！喜欢的不少！”秋生爽朗地笑着说，“我读书很杂，当然也喜欢读一些科技栽培一类的书，咱是农民，就要学着科学种植呀什么的！”春细细地听着秋生说话，不觉得更加喜欢他了，春一直喜欢有文化的人，她没想到秋生只大她两岁就知道的这么多，而且还能用风趣幽默的语言说出来，不觉得更喜欢上了一层。春说：“秋生哥……”话刚出口春不觉得脸就红了，她怎么不经意间突然叫了秋生哥呢？春给秋生手里塞了一个手绢就捂着脸跑出了门。手绢是无字的情书，春向秋生表达了她的爱意，秋生将手绢折叠好藏进了贴身口袋中。

春还是要过了背包背在肩上，他们一同出了汽车站朝火车站走去。人行道上人来人往，公路上的车辆串成了一条龙在流动，秋生一只手紧紧地拉着春的手，一只手抓着肩上扛着的蛇皮袋，迈着大步子直奔火车站，春赶着秋生的脚步汗流如注，她抹着额头说：“秋生哥，歇一会儿吧！咱不急！”秋生笑了笑停了下来说：“换把手。”他松开拉春的手，去迎合抓蛇皮袋的手，两手同时抓紧把肩头的蛇皮袋放在地上，稍缓了缓又双手抓蛇皮袋换到了另一只肩膀上，等放稳了就伸出另一只大手拉着春的手说：“快到了，等买了火车票，再歇。”春只好跟着秋生的脚步朝火车站走去。

去新疆的火车一天只有两趟，上午一趟下午一趟，他们这是赶下午的那一趟。到火车站时，秋生热得沓湿了衣服，春也热的大汗小汗直冒，秋生放下行李让春看着，自己拿着身份证去窗口买票，买好了票后，两颗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秋生拿出手机看了看时间还早，就和春找了一个僻静的地方休息。

想一想半年后俩人才能再见面，无形中一种淡淡的忧伤伏在俩人的心头，他们都沉默了。好久，春才柔声地说：“秋生哥，你会想咱家不？”“想，怎么会不想呐！”“那你会想咱爸咱妈不？”“想啊！可没办法，我得出去挣钱。”“那你想咱家的小花不？”“想，你可要好好的看好它，别让邻家的大黄欺负它。”小花是春从娘家带回来的狗仔，现在已经长大了好多，带来时瘦得皮包骨头，现在已经胖乎乎的了。“那你想……”春瞅了一眼秋生，羞得低下了头。秋生往春的身边挪了挪，搂着春的肩膀说：“更想，特别是晚上，真是煎熬人呀！”秋生转过春的身，痴呆呆地看着春，春也抬起头痴呆呆地看着秋生说：“再想，也得忍着，回咱家！”，他们多想拥抱彼此，长时间地久久不分开。可他们没有城里人的开放，只能压抑着自己的感情，很痛苦很深情也很幸福。末了，秋生紧紧地抓住春的手，指甲似乎都要掐进春的肉里，只觉得身体内有一团火熊熊地燃烧了起来。春的手很疼，但这种痛还是被秋生的目光给烧灼了，两团火汇聚成一团燃烧起来。

“在万邦书城的旁边，可以开钟点房。”秋生气喘吁吁地说，春迟疑了一下，很听话地就让秋生拉着朝旅馆走去。

他们来到旅馆的门口，果然提示有钟点房，秋生刚要推门时春拉住了他，春说：“秋生哥，咱不去了。”秋生疑惑地说“咋了？咋又变卦了呢?”春说：“要花那么多钱，这钱留着给你买水果吃。”秋生笑笑退了回来，看着火辣辣的太阳，说：“春，咱去万邦书城吧！那里又凉快又安静。”“嗯。”春答应一声，跟着秋生进了书城。春知道那年秋生考大学差几分落榜了，秋生想再复读，可家里已经穷的供不起他了。披上农皮的秋生依旧爱看书，买不起书了就借书看，天南地北古今中外，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成了村里有名的先生。

万邦书城很大，里面什么书都有，空调机静静地转着，感觉跟外面就是两个世界。春第一次来这里，被这里花花绿绿的书皮一下子吸引了，感觉自己像进入了一个知识的大海洋，浸润在这里思想似乎一下子提升了。秋生把蛇皮袋存在收银台那里，就钻进了书海，春喜欢看杂志类书，就找了一本《读者》坐在椅子上看了起来，看着看着就迷糊着靠在书架上睡着了。

“秋生哥，这是在哪里？”春欢快地抓住秋生的手看着周围的一草一木问，“山里啊！你不是常说要我带你去山里打毛栗吗？咱们就是来这里找毛栗树来了。”“毛栗籽，又干又绵又甜，我真爱吃。”春说着笑着翩翩起舞。这舞是她从电视上偷偷地学来的，学了一段就跳给了秋生看，秋生说：“真好看，跟电视里一模一样。”她越发地爱跳了。“看，前面有一棵毛栗树！”秋生兴奋地喊着朝前面跑去。这时，春看见旁边树上缠着一只老碗粗的蟒蛇，昂着头吐着猩红的蛇芯正嘶嘶地瞪着秋生，可秋生没看见，还朝着那棵树奔去。

“秋生哥，前面有蛇！蛇！”春大声地喊着跑向秋生。突然，脚下一棵横着的老残树拌了她一下，她就扑倒了下去。

“春，春。”秋生轻声地叫着，春睁开眼紧紧抓住秋生的手说：“你没事吧？”“你刚做梦了吧？怎么出了一身的汗？”秋生手里拿着一本厚厚的书询问，春回身看看周围，原来真是做梦了。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问：“几点了？”秋生拿出手机看了一眼就惊呼说：“呀！坏了，过点了。”说完，疾步走到收银台前把书往柜台上一摁就扛起蛇皮袋，抓起背包朝外奔去，春也是一惊，忙站了起来随意地将书往架子上一放，顾不得给售货员说一声抱歉的话就撵了出去。

当他们奔到检票口时，已经停止检票了。

秋生叹气一声随后又嘿嘿地笑了起来，春疑惑地问：“怎么倒笑了起来？”“老天爷不让我走啊！那我就不走了，停一晚搭明天中午的车！”秋生说。“那，那今晚我怎么办？”春问。“傻瓜！当然是明天送我走了，你再回！”秋生刮了一下春的鼻子说。“那得给咱娘说说，免得他们操心。”春思索着说，“那我现在给他们打个电话去。”秋生拿出了手机，手机却没电了，电话打不了了。“春，你去外面小卖部打吧！我在这里看行李，”秋生说着打了一个哈欠，春知道秋生累了，就背着双肩包朝外走去。

车站外有好多的小商店，春走进一家，对店老板说了声就拿起座机给家里打了个电话，让他们不要操心，等付钱的时候，春却找不着零钱。她只好取下背包，从里面取出一个钱夹子打开。这个时候，站在旁边的店老板一把抢过她的钱夹子从里面掏出所有的钱说：“这里不是有零钱吗？你看，这就够了。”说着，店老板从一沓子红票子里抽出几张一元的钞票让她看了看又将红票子塞进了钱夹子，春接过钱夹子心里想：这人怎么能拿我的钱夹子呢？这样想着将钱包塞进了双肩包，一脚跨出了门，心里不免又对店老板刚才的举动生疑，她取下双肩包取出钱夹子打开数了数红票子，不对呀！怎么少了两张？她似乎明白了店老板刚才的举动，因为她曾在电视上看过这一类的案件，她转身质问店老板：“你还我钱，我的钱少了两张，是你拿了！”店老板面露凶相恨恨地说：“啥？你大白天就血口喷人，谁拿你的钱了，我可是个正经的生意人，你可要看清楚呀！”春不知道从哪里来了一股子勇气，她又走了进来，指着店老板说 ：“我明明装了七百块钱，你刚拿过我的钱夹子，还掏出我的所有钱，现在我的钱剩下五百块了，是你拿走了我的二百块，你还给我！”店老板跳出柜台怒目圆睁低声吼道：“臭女人，我刚才帮你取钱，你却不识好歹来诬陷我，看我不捶你！”说着朝春举起了手掌。这时，从里面出来一个女人，她跑过来拉住男人的胳膊乜斜了春一眼说：“别动粗，小心！”店老板克制住自己的情绪骂道：“我没见你的钱，你不知道丢在什么地方了却过来赖我。”女人的神色倒是提醒了春，春更加有胆量了，她大声地说：“你给还是不给，不给了我就要报警了！”正在这个时候，店外急急地走进一个中年妇女低头在地上拾起什么笑着说：“哟！你看你这么聪明伶俐的女娃，钱掉在地上了都没看见，给！刚在地上捡到！”春接了过来，她看这钱皱巴巴的根本不是自己的，但是她也不敢再争什么了，就把钱紧紧地攥在手心了，匆匆离去。

外面的热浪一点点的消退了，秋生正靠在蛇皮袋上睡得香，春轻轻地坐在他的身边看着这个跟自己生活了几年的男人，一股爱意暖暖地升了起来，她用手当扇子给秋生扇凉。秋生醒了，神气十足。他拉着春的手问：“给咱家说了吗？”“说了。”春很想给秋生说说刚才遇到的惊险，可想想还是咽了回去，她不想让秋生担惊受怕，特别是在两个人将要离别的时候，这个时间很短暂，要分分秒秒地珍惜，时时刻刻地沉浸在他们俩人的世界里。春停了一下想起来秋生在万邦书城里抱着的书问：“秋生哥，你在书城里看的什么书？怎么那样着迷，连时间都忘了？”“是金庸的《射雕英雄传》”“哦。”“这本书真是写的太好了，比电视上演的不知要好多少，我一看就迷住了。”秋生说着，目光看向了远方，似乎还在回味着书中的情景。春也喜欢这部电视剧，可这部书却从来没看过，听秋生这么一说不觉得心里也想看。“咱们去旅馆登记个房间吧！”秋生回过神来说。“随你！”春答应着随秋生起身，他们又朝万邦书城边的小旅馆走去。

在小旅馆门口时，春看见秋生朝万邦书城里面看就改变了注意，春说：“秋生哥，要不咱还去书城，书城打烊晚，你可以在里面把《射雕英雄传》看个够。”“那先登记个房间再去。”秋生说。春迟疑了一下拉住秋生的胳膊说：“不登记了，花那钱干啥？”秋生知道春又心疼钱了，他伏在春的耳边悄悄地说：“不登记房间，咋哪个啥呀！”春羞答答地说：“省一个是一个呗！晚上又不冷，咱坐车站的椅子上我听你讲《射雕英雄传》。”秋生想想也有点心疼钱了，不就是睡个觉嘛。他们又走进了书城。秋生放下蛇皮袋直奔放那部样书的区域，春也随着秋生朝那边走去，他们商量好了各看一册，互相把看的情节讲给对方听。在书城打烊时，他们还没有看完，就在春恋恋不舍地放下书要走的时候，秋生决定买下这套书，秋生说：“春，让这部书陪伴你吧，咱不能光想着挣钱，让精神食粮亏空了。”

城里的夜晚流光溢彩，霓虹灯闪烁着各色的光照亮了沉沉的夜晚，天上星罗棋布，皎月如洗，天地在这里是浑然一体的。秋生和春找了一张长椅坐了下来，看着夜空中的星，周围闪闪烁烁的灯，感觉置身于一个琉璃世界，这种感觉还是第一次，秋生娓娓动听地给春讲民间神话传说，讲他看过的《射雕英雄传》的那部分，春也很动情地给秋生讲她看过的那部分，他们都喜欢黄蓉的精灵古怪和郭靖的侠义柔情，感叹着作家金庸老先生的才华。

夜更深了，街道里没了人影，天上的星星一闪一闪地似乎在暗示着什么，月亮也躲进了薄薄的云彩中，秋生和春越靠越近，越近越靠……

2019/5/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