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 言
每个人的一生,都会有各种各样的梦想。孩子梦想考个好大学;农村人梦想进城工作;久居城里的人梦想田园生活;制革人梦想将牛皮羊皮变成漂亮的皮革,以满足人们日常生活的需要。
人的一生,就是这样,被大大小小的梦想牵引着;努力着;奋斗着!
卷 一
懵懂(1)
午休时间。职工宿舍里静悄悄的。劳累了一个上午的人们陆续进入雷打不动的梦乡。突然,走廊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喘着粗气,满脸涨红的女人‘咚’的撞开一扇虚掩的门板。正在沉睡的禾玉曼甚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被一只有力的大手从床上猛地拽起,同时附加一句凶狠的咆哮:
“谁让你睡我的床?”
溽热与疲惫让她此刻全身瘫软无力。她用力睁开困倦不已的眼睛,瞳孔里朦胧映出一个人影,一双金鱼般凸出的眼睛,一张充满怒气的胖脸,一切如梦似幻。等她稍稍反应过来时,又被一种莫名其妙的屈辱紧紧包围。
“这是后勤科给安排的!”她的声音包含着软弱的颤抖和坚强的愤怒。连日来,缠绕在心中的憋屈和郁闷霎时凝成一股苦涩的泪水,在刚走进社会的禾玉曼的眼眶里直打转儿,她再也无力争辩,无力说下去。
“有本事到楼下去叫!”再也看不下去的舍友蒋玉如气哼哼地从床上坐起来,朝喋喋不休的肇事者大声说道。中年妇女朝她狠狠瞪了一眼,甩门而去。没过几分钟,她又拽着后勤科主管宿舍分配的老头兴师问罪般来到事发现场。
“这是分给我的床,为啥又给她?”剽悍女人用手指着带有争议的床铺,冒着火星的黑眼珠子瞅着老头吼道。
这时,禾玉曼才看清她的真实面孔。一头马鬃似的头发,黝黑结实的肌肤上冒着油腻的汗珠,颇有几份美洲豹的强悍。
就在几天前,这张看似闲置的床板铺着积满尘灰的凉席。老头随手卷起丢到房间的一个空角落。他的这一举动,无异于取消人家的住宿权。
“重新给你安排吧!”无可奈何的老头对中年女人说。她听后气哼哼地走了。老头也跟着走了。至此,为了一块床板的争斗算是平息了。
“哎!走到那儿,都有做事不顾别人感受的人。工人素质参差不齐,处理问题的方式大多粗暴简单。你刚来,还不太习惯……”对文化人一向敬重,对知识无限渴求的蒋玉如望着神情沮丧的禾玉曼说了几句安慰的话,就躺下了。
室友的话,稍稍平复了她心中的烦闷,再也没有睡意的禾玉曼感到一种无法形容的沮丧与孤独。她走到隔壁水房洗了把脸,好让自己的精神能够振作一下,然后闷闷不乐地下了楼。
七月的骄阳不遗余力地炙烤着大地万物,经水泥地面反射的阳光刺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禾玉曼踩着滚烫的路面,任凭焦灼阳光的强烈暴晒而不予抵挡,斜穿过一个篮球场直向车间走去。
她第一周的见习地点被安排在羊皮车间的定型工序。这里从早到晚都能听得到‘叮叮咚咚’的敲击声。男女老少十多人分成三组,每天按照经验的程序,将染过色的羊皮用小铁钉固定在长满麻子似的木板床上定型。看似简单的操作,真要做好还不是那么容易。偶尔,瘦高个儿的组长会走过来巡视一下,一旦发现某个钉子的落脚点有误,皮子没有被尽情展开,他就会狠狠地拔下,用木榔头重新钉好,同时发表几句带有经验的理论。
上班的第一天,当她看到几个年轻小伙子也加入到这个团队,还暗自心想:这岂不是浪费劳动力?一天下来,禾玉曼才切身感受到:这可不仅仅是用小榔头敲击小铁钉的轻松劳动,而是要不停地翻转木板,挪动木板,这些都得靠体力才能完成。
每天,她就像个门外汉似的手握小木锤,一边仔细地看,一边笨拙地学,认真体悟简单劳动所蕴含的经验哲学。平时不太做手工活的她手指磨出了几个水泡。她思忖着:这项全凭手工劳动,效率低下的生产方式何以跟上时代发展的步伐?而自己却没有清晰的思路和能力去改变眼前的现实。
这时,她来到新建车间的二楼。还未到上班时间,有人随便找个地儿仰面大睡,头顶的风扇呼呼转着,空气闷热依旧。她走到一块木板前,随手拿起一张黑色羊皮,若有所思地感悟皮革质量的优劣;感悟几天来积累的操作经验。
上班铃声刚响过。职工们就开始劳动,快乐随意地聊着。尽管单位发给每人一件月白色的确良短袖,却没有几个人穿。随性自由的职工倒是喜欢穿自家淘汰的五花八门的旧衣服,T恤,大短裤……
“嗨,看我这条金项链怎么样?”一个牙齿裸露的中年妇女向身边的同事炫耀她的富足。
“不错噢!刚买的?”
“对,结婚那会儿不兴这个,现在流行,就得补上。”她的脸
上绽露出得意的笑容。
人,宛若时空坐标上的浮标,岁月毫无例外地推动着每个生命体沿着固有的轨道从早到晚的忙碌。那些快乐的劳动者们,他们一年,几年或许一辈子都在做着同一件事情,然而看起来却并没有什么烦恼,而是高高兴兴的工作,快乐的生活。到底是什么支撑着他们的精神?禾玉曼想不明白,一直都不明白。
工间休息,男工们找个地方吸烟或是喝水去了,女工们却大多进了空间狭小闷热不通风的休息室。屋子靠墙摆了一圈水桶般大小装过颜料的硬质纸桶。别看这些纸桶,担当的角色却不可小觑!里面装着私人物品,还兼具凳子的功能。她们一年四季都在织毛衣,毫不忌讳天气的炎热。薄的,厚的,镂空的,各种颜色,五花八门。夏天,她们更愿意把私活拿到车间的一处风扇下,一边驱动手中的扦子,一边兴致勃勃地聊着,相互传播各自知悉的趣闻轶事,永远叙不尽的家长里短,谁要是做了一件新衣服,都会成为津津乐道的谈资。
禾玉曼独自站在车间的一处大玻璃窗前,中午发生的不愉快还未完全散去。她目光呆滞地凝望着清澈湛蓝的天空;望着工厂围墙外绿油油的农田菜地;望着楼下门口通道进进出出的车辆行人,心里感到一片茫然。
现实的一切,并非想象的那么简单。理论与经验相隔一条漫长的实践河流。年轻人孤独地站在河边张望,徘徊,而要到达丰盈的彼岸,定得付出持久的艰辛与努力。学校与工厂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学校是同龄人学习生活的圈子,每天都有新的课程,新的知识,新的作业,紧张而忙碌。工厂却是来自不同文化背景层次的集合,每天大多重复着简单劳动,繁杂而无聊。
几天来,一种巨大的失落感无时不刻笼罩着禾玉曼的全部身心,让她倍感孤独和彷徨,她甚至感到自己就像囚禁于樊笼中的小鸟,无力超越现实的天空。
小榔头继续在女见习生的手中发出柔和又有节奏的叮当声。为了能将羊皮最大限度地伸展开,她全神贯注地选择每一个着力点。“嗨!大学生,方厂长让你去一下他的办公室。”快要下班的时候,有个年轻小伙走过来带话说。禾玉曼放下手中活计,连忙向楼梯口走去。“会是什么事呢?”她快步走在热火朝天的一层车间的通道上,边思索边打量迎面走过来的陌生面孔;打量机器旁的职工,一张张陌生面孔也在同样打量陌生的她。
“喏!新分来的大学生!”机器旁传来一个声音,或是投来一种羡慕的目光,都让初来乍到的禾玉曼受宠若惊,同时也感到自身肩负的沉甸甸的责任。出了车间大门向左拐不到一百米,就可以看到矗立于工厂大门两侧的办公兼住宿的灰色大楼。她沿着几排平房的阴影和斜阳残照的路面径直朝前走去。
一楼走廊的白色墙壁上涂有深绿色油漆的墙裙,让人感到有些压抑,有些阴暗。每间办公室的门框上方都横向固定一个醒目的标牌。她来到厂长办公室的门前,也没也想出会是什么事情。
“怎么样?刚来还不太习惯吧!”头发稀疏,白白胖胖的方厂长乐呵呵地向她笑着问道,并指了指一边的单人布艺沙发示意她坐下。半截柜上蹲着一台正在摇头的电扇。禾玉曼怯生生地打量着房间,方建华从桌子一端的资料堆中抽出一个牛皮纸信封,取出一张通知单,递给她。
上班才几天,就被单位派出学习,禾玉曼深切感受到领导对自己的信任与器重,心中的希望之光瞬间被重新点燃,午间所遭受的委屈因此而被冲散到九霄云外。
直到第二天晚上,待人热情,性格外向泼辣的蒋玉如才向她道出了撞门人的真实身份。她是前任厂长贾国强的大闺女,性格蛮横跋扈的贾艳丽,工厂上下几乎没人敢惹她,就连车间的悍男也要让她几分。当然并非真正的怕她,而是因为她父亲的身份,再说好男也不和女斗。贾厂长是个什么样子?禾玉曼心生好奇又不想多问,却在心里模模糊糊地画了幅肖像。
“工厂很辛苦,你为啥要进工厂?”刚洗完澡,坐在床边梳理头发的蒋玉如有些好奇地问道。“制革是门实践性很强的专业,如果不能把所学的理论运用到实践当中,一辈子不会做皮,岂不是白学啦!”她顿了下,接着说,“还有听家人说,工厂的福利好,过年过节会发米面油之类的东西,”天真单纯的禾玉曼毫无遮掩地说道。
“总之,社会上的人很复杂,惹不起,可躲得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