懵懂(2)
几天后,禾玉曼满怀兴奋与喜悦的心情踏上一辆北去的列车,去外地参加稀土应用方面的技术培训。火车在暑热中疾驰,头顶的风扇不停地旋转,也无法驱逐硬座车厢里的闷热,过道上的人和行李挤得满满实实的。三人座的绿色高背人造革座椅上,禾玉曼紧靠窗户而坐。相比其它两个座位,这算是较为理想的位置。一来能吹上外面涌进来的风,还能毫无障碍地欣赏一闪而过的沿途风景。然而,这一切却让体质欠佳的禾玉曼无法消受。没过几分钟,她就感到视觉疲劳,不停地打哈欠,接着就趴到小桌板上。车厢颤悠悠地抖动着,呼呼的气流声,脸颊上碎发乱飞,都让她感到极为不适,就又坐了起来。“倒着坐不舒服吧,要不换一下座位?”对面座位上一位白面书生柔声细语地问道。“没事儿,谢谢!”禾玉曼心里有些感动地说。
……
他叫曾子凡,平原师范大学数学系毕业,在一所中学任数学老师。记不清过了几站,他就下车了。禾玉曼为期一周的培训学习似乎淹没和覆盖了火车上的匆匆邂逅。然而,谁能料到茫茫人海中,一次偶然搭讪,竟酿成一场凄美爱情的源头。
回到工厂。飘渺的思绪在禾玉曼的心底混沌般升起,不知何故,渐渐演变成一种别样的渴望,还滋生出一丝爱怜与思念。基于这份情愫,她总是把一些不可能的美德与他英俊的外表粘贴在一起,成为其完美形象的全部。
刚刚开展的工作,对她来说还不太适应。白天,车间机器的轰鸣声和实习生活的忙碌都会冲淡那种莫名的渴望,一到晚上,那种思绪就会稠密地频频袭来,有时甚至让她难以成眠。她总是回溯他那模糊的轮廓,略带沧桑的胡须,久洗发白的蓝色针织T恤,炯炯有神又略带忧郁的目光……以此来填补某种情感空虚。尽管她也曾冷静地告诫自己:那是一个放飞的未知数,是无法实现的谵妄,况且眼前的现实也在日复一日消退和冷却那缕梦幻般的激情,却是无法阻止思念的起起伏伏。
身处中学校园的曾子凡同样饱受青春激情的折磨。禾玉曼那洁白如玉的肌肤,柔曼的外表下潜藏着玉石般的坚韧性格都深深吸引着他,并激发起内心深处的向往与关爱。除了上课之外,他再也没有心思去学外语,或是为学生搜猎课外习题之类的事情。而是像个侦探一样,凭着火车上短暂谈话的记忆,不甚明了的工作单位,五次三番地跑到学校的传达室,在电话簿上逐个查询,期望能够找到梦中思念的线索。然而最终毫无例外被一阵‘嘟…嘟…嘟’的忙音所切断。
他心中的情感并未因此消损,反而与日俱增,并激发出一种更加坚定的信念与力量。在教学上一直富于探究的他决定不再依赖电话这种不可靠的路径来茫然导航,而是采取了直接的行动,去追寻梦中的渴望。国庆节前的一个下午,如梦似幻的谵妄最终变成出人意料的现实。
在惶恐与迷茫中,曾子凡搭上通往梦想之路的公交车。他身着带有白色夹条的深蓝色运动装,精神抖擞地站在平原制革厂大门口的宣传栏前。夕阳恰好给灰色办公楼的外墙涂上一抹迷人的绯红。围拢在门口等候下班的人群不由自主地把目光聚焦于外表潇洒的陌生来客身上。
下班的铃声在五点半准时响起。禾玉曼随着人群向门口的方向走去。纵然任凭思绪的肆意驰骋,她也不会想到在这个时候,在单位门口能再次见到他。当面带微笑的不速之客向她挥手时,她顿时紧张得面红耳赤,心脏突然间加快了跳动。
“坐车来的!”神情慌乱的禾玉曼不知说些什么好。
那个年月,男女青年的单独相见,总会引来周围人的好奇、猜测或是议论。为了躲避众人的目光,她有意加快了脚步,他心领神会地紧随其后。推开单身宿舍那扇油漆斑驳的黄色门板,整洁明亮的床铺遮掩了房间原有的灰暗,烘托出一片温馨与生机。
“真没想到……”她有些羞赧地说。
“不欢迎吗?”
她微微笑了笑,指着紧靠窗户的一张条桌旁的凳子让座。下班时间,也是单位食堂的开饭时间。晚餐通常都是些素菜,稀饭馒头。位置偏僻的工厂周围没有一家像样的饭馆。思来想去,她决定还是吃食堂吧,就拿起饭盆下了楼。借着打饭的时间,她调整自己的呼吸和心跳,心想:他是怎么找到这儿的?
“有点简单,凑活吃吧!”她端回来凉拌茄子,酸辣土豆丝,稀
饭和馒头。无法平静的心绪,似乎让她没了胃口,而他倒像没事儿人
似的,连菜带汤一起吃完喝下。“新落成的工人文化馆,今晚有演
出……”略带迟疑的曾子凡这时才道明自己的真实来意,也是平复思
念的一个很好借口。说话间,大雨唰唰而至。窗户刮进一阵冷风,屋
内的空气迅速降温,携带泥土气息的水汽飘进房间。考虑到天色已晚,
路途和交通不便,禾玉曼本想推辞,却又念及他远道而来,心生芥蒂,
就勉强同意了。没过多会儿,风驱散了乌云,雨停了,空气变得清新
又温润。他们并排走着,出了工厂大门。
路旁的梧桐树间或落下一些水珠,雨后的斜阳绽放出最美的霞光。平日尘土飞扬的沙石路面积起一层稀泥。两人边走边聊穿过废弃的铁道线,来到一处公交车站。倒了两次车,到达南门外新落成的文化馆时,夜幕已经降临。璀璨的灯火点亮了新型建筑的华丽轮廓,广场上等候演出的观众及行人熙熙攘攘,做生意的小摊贩四处吆喝,好不热闹。不远处,宏伟壮阔的明代古城墙静静地卧在护城河边,彰显出平原古城悠久辉煌的历史及深厚的文化底蕴。
场馆入口处和外墙楼梯上挤满了异常兴奋的观众。亮如白昼的灯光下,曾子凡与禾玉曼前后相跟着拾级而上。他忽然驻足回眸,视线正好与抬头相望的她不期相遇,刹那间,两对目光在空中闪电般交汇与碰撞,就像正负电荷相遇一样,她的心瞬间被点燃了,就像晒焉的花朵,赶紧低下头,他笑了笑,回过身继续踏着梯级攀爬。
平生第一次踏进如此辉煌的演出场馆,又是他们的第一次相约,内心的激动不言而喻。红色帷幕从两侧向中间徐徐闭合,那是为正式演出所做的最后准备。热烈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三十五周年的横幅悬挂在舞台的正上方。当盛装艳抹的女报幕员从幕后走向台前,并用麦克风宣布演出正式开始时,四周看台的嘈杂声立刻变得安静下来。紧接着,欢快的民族舞蹈拉开了喜庆的序幕,观众席上无数双目光聚焦于光鲜的舞台。
帷幕一次次闭合,又一次次开启。台下的恋人却各自体会着第一次约会带来的兴奋。在忽明忽暗的光线中,他的一只手臂悄悄搭在她的座椅靠背上,温热的气息徐徐靠近,冲破孤独已久的躯壳,直达心灵深处,她的心里感到一阵紧张和颤栗。
“喜欢跳舞吗?”他转过头来,目光痴痴地轻声问道。那充满柔情的语气,仿佛要把她瞬间融化。“没有文艺细胞,”她苦笑道。不知不觉中,一只不安分的手朝着预定的目标摸索前行。稍有提防的禾玉曼出于本能先是躲避,接着又莫名其妙地冒出一句:“台上唱得不错。”他笑了笑。这时舞台上正在上演芭蕾舞。
时间在兴奋与不知所措中度过。禾玉曼抬腕看了下时间,九点半已过,她得离开了,要不就赶不上最后一班公交车。就在这时报幕人走到幕前宣布中场休息。人群又是一阵按捺不住的骚动和喧嚷。
“给你买瓶汽水吧!”被人群挤到回廊服务台前的他对女友说。为了不拂逆他的一片心意,她答应了。尽管上了四年大学,禾玉曼却没有养成在外消费的习惯,缘于一直以来的囊中羞涩。大学校门外唯 的她来说,必须精打细算才能维持日常生活及学习所必要的支出。只有当特别嘴馋时,才肯舍得花钱去买点喜爱的糕点来犒劳自己,犒劳一下经济同样拮据的舍友。
走出温热喧闹的文化馆,屋外凉爽的空气,让禾玉曼感到十分惬意。当馆内模糊的歌声再次飞扬到喧嚣退潮的夜空时,他们已经越过广场,走在行人稀少的人行道上,就像两条保持同等距离的平行线。路边的绿篱散发出别样的清新。激情满怀的曾子凡迈着潇洒的脚步,浑身都散发着青春活力,让矜持柔弱的禾玉曼感到一抹温情在心中徐徐荡漾。
懵懂(3)
金秋十月,秋高气爽。蒸汽笼罩的干燥车间湿热依旧,堪比夏日。头顶上闪烁着几颗黄色灯光,不停忙碌的职工仿佛置身于洒满干冰的舞台。
白色茫茫的空间中,胸前裹着胶皮围裙汗流满面的清瘦男人从大水缸里拽出半张牛皮,快步拎到一块加热板前,两臂自如地往上一抛,‘啪’的一声皮子平铺上去,立即腾起一团蒸汽。只见他顺手抓起刮板,弓背曲腰,赶紧推展牛皮。动作一定要迅速,用力,快捷,稍有迟疑,巨大的蒸汽不仅让人承受不了,而且皮子也不能很好地推开,皮革的质量也会受到影响。
“快拾!皮上起蛋蛋馍了,”头戴小白帽的中年妇女气喘嘘嘘地推展猪皮,大声喊着。“蛋蛋馍是女人的专利,”不知疲乏的男人开着浑色玩笑,又向另一块加热板走去。见习生禾玉曼穿梭其间,帮这帮那。“谈朋友了没?”女工毫不避讳地大声问道。让刚走出校门的禾玉曼很不习惯。她正要作答,忽然什么地方传来‘咚’一声巨响,吓她一跳,就在她四处张望寻找声音来源时,只见女工急忙向一处排气阀走去,拧了几下,原来是蒸汽量过大,铝板鼓胀发出的声响。“刚参加工作,暂时不想考虑。”她摇着头自感愧疚地说了句谎话。事实上,对于眼前情形的难以把控,也只能这么说。
车间里的喧嚣阻挡不住禾玉曼情愫无边的回忆。曾子凡曾经的眼神,手势,话语不厌其烦的在她脑海里滚动播放,填满平淡生活的每一个宽松缝隙。她点点滴滴地回味其中的真诚与感动;细腻与温暖;还有眷恋与思念。一连几个晚上,一想到要赴约的日子,竟激动得辗转难眠。夜半时分,同处一室的蒋玉如似乎猜出了她的心迹,便借机拉起了家常。
“那天来的是你男朋友?”
“一般朋友吧,”
“在感情问题上,志趣观念相投,个人及家庭条件相对平等往往是明智的选择。”蒋玉如颇有感触地说。
在屋内的黑暗中,心地单纯善良的禾玉曼用自己的人生见地默然回应了世俗的传统理念。她坚持把自己的爱情想象为一种脱离世俗目光,脱离人间烟火,构筑在高高支架上纯净的友爱,并确信只要有共同的理想,并为之向着美好的目标努力前行,就没有逾越不了的鸿沟。然而在后来相处的日子,她的确读出了其间的落差,却碍于初识没能及时校正,而是任凭激情烈焰的恣意燃烧和融化,遮盖了那些潜藏的性格缺陷。
“我大你两岁,高考落榜。那时我就想只要能进大城市,脱离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方式,脱离繁重的体力劳动,干什么都行。后来,我以临时工的身份顺利走进工厂,被分配到原皮仓库剪羊毛。冬天,手冻得又红又肿,到了夏天,蚊虫叮咬,还有那难闻的气味……”
农村自实行土地承包后,不仅解决了农民的吃饭问题,同时富余了大批劳动力。年轻人大多期望能在城市找份工作,一方面开开眼界,另外也能挣点零花钱。然而,由于城市经济发展处于初级阶段,无法提供足够多的就业岗位。一些企业便把本厂职工不愿意干或是又脏又累的岗位,通过招聘临时工的方式,实现了周瑜打黄盖你情我愿式的合作。尽管如此还因名额有限,只有托关系才能办成,蒋玉如有幸成为其中的一员。
“在工厂,临时工和正式工好比两个阶层。最脏最苦最累的活都安排给临时工,拿的待遇却是最少。那时我又有一个梦想:哪天如果能够成为一名正式工,该是件多么幸福的事情。说来也巧,进厂不到一年,经人牵线,我和保安-陈国民谈起了朋友。他是一名复转军人,组织分配进入工厂。我俩谈了一段时间,感觉他为人还不错,细心周到。在得知他的家庭背景后,我提出让他家帮我转成正式工。这件在一般老百姓看来简直比登天还要难,可他家很快就给办成了,但其父母提出的条件是:必须得嫁给他的儿子。”
“你的运气不错么,”涉世未深的禾玉曼随即插了一句话。
“紧接着,化验室公开招聘化验员,我的化学基础不错,在全厂的应试者中考取第一名,被顺利调进化验室。”
“你的化学也这么好!”
“我喜爱外国文学作品,像《简.爱》,《茶花女》之类。有时,还会即兴写上一段心灵感悟,”
“哇,这么有才!”
禾玉曼这才想起她的枕头旁摆着一摞书,而自己上学这么多年,一门心思地用到文化课上,几乎没有看过一部名著,大学期间,偶尔也会买一本《小说月报》之类,相比之下,甚是惭愧。
“就这,有时让我那位不爱学习的他看到,就会觉得我写的东西是在含沙射影地讽刺他,就会和我闹矛盾,”蒋玉如说完,深深地叹了口气,心里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
“咋会是这样?”禾玉曼有些不解地问。
“说心里话,我现在觉得,我俩没有多少共同语言。他呢,白天睡觉,晚上值班。相处一年多了,矛盾越来越多,有时我真的想退出。可他一旦看出点什么迹象,就会威胁说,如果不嫁给他,我的正式工指标将被别人替代。无奈我只好打消这个念头,也许时间能够磨合某些间歇。我舍不得这份工作,更不愿意再回到农村去,面对那一亩二分田的生活。”
窗外,传来白杨树叶哗啦啦的拍打声。屋内,只听到一声接一声的叹息。余下的夜晚,谁都难以成眠。
清晨。下过一阵小雨,地面变得湿漉漉的。被渴望的烈焰整整燃烧了一个星期的禾玉曼在香湖公园的门口终于等到曾子凡匆匆而来的脚步。一对年轻人沿着湖边,边走边谈。
公园里薄雾笼罩,游人稀疏。岸边的柳枝随风飘荡,被秋风吹皱的湖面像闪动的玻璃,光滑清澈。路旁的亭台楼阁,假山流水仿佛成了浪漫之约的背衬。一只黄莺从低空掠过,留下几声清脆的乐音。他和她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循着声音的方向望去,只见不远处有人正在湖中采挖莲藕。
秋风携裹着落叶瑟瑟滚动,湖边的红色长凳等来一对空寂而又热烈的心灵。青春点燃的热血在彼此心底不断鼎沸,传统的思想文化又时刻束缚着激情迸发的篱藩。唯有谈论时下的工作与学习,畅想梦幻般的未来,似乎是谈论的唯一选择。
“工作能适应吗?”他貌似郑重其事地问道。
“还行,你呢?”
“除了上课,还兼班主任,事务多了些。”
“其实我的数学成绩也不错,不过更喜欢化学。”
“那你为啥学了制革专业?”他终于抛出心中疑惑已久的问题。
“一言难尽,”她抬头望了望拂荡的柳枝,接着说,“我在中学的化学成绩一直不错,梦想将来能进实验室工作。你是知道的,那时的招生简章就像一张《参考消息》大的版面。西部化工学院的简介也就只有几十个字,没有详细的专业介绍,就神差鬼使地学了这个专业。不过,经过几年的理论学习,感觉还是挺有意思。”此刻,禾玉曼的思绪就像空中飘动的薄雾,飞向四年前那个难忘的日子。
她站在家门口,用颤抖和喜悦的双手从邮递员手中接过大学录取通知书,全家人顿时高兴得奔走相告。兴奋之余又有几分恐惧。儿时见过的场景清晰浮现在她的眼前。
满身油乎乎的老头,胸前裹着垂及脚尖脏兮兮的围裙,坐在一间光线昏暗的屋子,身旁堆着又脏又臭的牛皮。狭小的窗户透进一道日光,数不清的尘埃蚊蝇在强烈的光幕里激情飞舞,屋内屋外到处弥漫着刺鼻的气味,甚至附近的街道都能闻到这种奇臭的味道。
一个农村孩子,能够逃离那片黄土地,将来在城里拥有一份工作,兴奋再次战胜了恐惧。将来做一名好皮匠的梦想在禾玉曼的心底瞬间萌生出来。
“其实干什么工作都一样,只要努力,将来都会有所建树。”曾子凡转过头望着心爱的她充满深情地说。
年轻的皮匠收拢住不断翻飞的思绪。不知不觉中他的身体慢慢向她靠拢。静默片刻,那颗散发着浓郁男人气息的脑袋也跟着靠拢过来。一对恋人第一次有效缩短了空间距离。一支未知序曲的节奏,似乎比预想的要快几拍,禾玉曼感到些许的不自然。
“沿着湖边走走吧!”她有些难为情地提议说。
他顺从地调整了身体的倾斜度,站了起来。他能理解一个涉世未深女孩子的所思所想,心中的不悦很快消失。湖水一浪接一浪舔着青石堤岸,似有说不尽的绵绵细语。受意志本能驱使,曾子凡决定向渴望已久的岸边迈出实质性的一大步。
“可以牵上你的玉手吗?”他转过头面带微笑地说。一双露珠般明亮的眼睛,还有温暖磁性的声音,仿佛带有强烈的穿透力,让她的灵魂顷刻间融化,变成混沌般的迷雾。一个简洁并带允诺性质的单词随即脱口而出,她‘嗯!’了一声。
她感受到他手心渗出的细密冷汗,感到他生命脉搏的清晰悸动,并坚信自己将从此告别儿时以来内心的孤独和寂寞。
男女间情感的触动,就像散发某种气息的特殊雷达,在茫茫人海中茫然搜索与导航,接收来自某个个体貌似匹配的信息,进行对接,打量与磨合。
不一会儿,阴沉的天空飘起了零星小雨。他松开紧握的另一只倍感温暖的小手,撑起蓝色的小花伞,一只手臂大胆自然地扶在她的肩上。稀疏的雨点在伞布上敲出人世间最柔美的音符。他们像恋人般漫步前行,背影和笑语消失在林中小径的上空。
懵懂(4)
生活依旧在工作的枯燥与爱情的甘美中并肩前行。三个月的见习劳动,让刚参加工作不久的禾玉曼感到每日的坚持似乎在技术层面上并没有出现多少螺旋式的上升,而是被定格在相同形式的循环往复中,时间过得漫长而无聊。
十月底的一个早上。刚上班不久,宿舍走廊忽然传来一声呼叫:“小禾!”见无人应答,姜科长便提高了嗓门:“禾…玉…曼!”一听是姜科长的声音,正在桌前读外语的禾玉曼赶忙跑出宿舍。“赶紧去车间看一下!”四十多岁的女上司站在楼梯口快速传达了一道指令。还没等禾玉曼开口,领导已经转身向楼下走去。她的心里开始发虚,赶紧锁上门,朝车间的方向一路小跑。
车间门口蹲着几名早班职工,个个脸色阴沉,围着几张牛皮正在发懵。禾玉曼的神情顿时变得更加紧张。她眉头紧皱,心里发慌,仅有的一次离岗,恰好就出了质量问题。她瞥了一眼姜科长,连忙蹲下。只见浅蓝色的牛皮上有几团不规则的几何图案,就像什么深色液体流过的痕迹。她用手指抠了几下,感觉有点发硬。
最近,她一直跟中班(下午两点至晚上十点)。昨晚下班时,为人温厚的组长韩师傅笑盈盈地对她说:“要是没啥事,吃过晚饭你就别来了。”她爽快答应了。然而在回宿舍的路途,她的脑海快速闪过一个念头:如此态度,假以时日,何以应对生产中出现的问题?
“这是一起严重的质量事故,查不出责任人,你们就得集体受罚。”姜丽珍神情严肃地发布了早间的第一道训词。“小禾,你说一下昨天的操作过程,”姜科长直愣愣地盯着她说。“我…我昨天……”禾玉曼窘得面红耳赤,无地自容。在还没搞清事故原由的情形下,她用非常低哑的声音,把自己私自缺岗的事实如实作了交待,以此作为最真诚的忏悔。
姜科长听完,用鼻腔‘哼!’了一声,扭头就走。几名操作工纷纷起身,有的抓耳挠腮,有的神情沮丧,便在车间的通道上缓缓踱起步子,湿胀的胶靴在有些寒意的水泥地面上摩擦出沉闷而无奈的声响。本来就不多的收入,如果有罚款,日子就会更加囊中羞涩。
他们大多来自农村,接班走进工厂,成为企业发展不可或缺的年轻力量。每天上班,他们换上沾满化料污渍的工衣,胶皮靴(至少有一半的职工都是类似的包装),每日面对三十多吨重的牛皮,硬是靠着几个人力去完成装卸、运输和加工。他们个个就像赋予了灵魂的灰泥塑像,舞动手里的工具,汗流满面。如果不出现什么意外的话,一切就像天体运行那样周而复始,按部就班。
车间大门,一年四季几乎都敞开着。那是为了装载车辆的进出顺畅,或是为了有一个良好的通风条件,让有毒有害气体更好的散发。只有到了冬天,才会挂上几片麻袋布遮风避寒。钢筋水泥铸就的地面,承载车轮春秋冬夏的重压;酸碱盐的侵蚀;热水凉水的交替浸泡;不堪忍受年复一年地摧残,裂开一道道深深的怨痕。而常年累月劳作的人们,无论是艳阳高照的夏日,还是寒风瑟瑟的冬季,或是细雨绵绵的秋日,却是一身单衣,汗流浃背,多少年如一日。一代又一代制革人,就是这样默默无悔地坚守着这片饱含希望饱含梦想的阵地。
瞧!他们又开始新一天的忙碌了。启动转鼓倒出皮子,装上架子车,再运向蓝皮仓库。禾玉曼跟随劳动者的脚步来到仓库,目的是为了进一步了解问题牛皮的数量及损失程度。
新建仓库到处都是蓝皮,就像家乡打麦场上的麦垛,还有严密包裹整装待发的出口蓝皮,中间通道上堆着刚运进来的牛皮,还在冒着热气,蓝色废液满地横流。
“师傅,现在的挑选率能达到多少?”禾玉曼走近一位戴着花镜,猫腰仔细评判质量的老师傅。“不一定,”布满皱纹的老人抬起头爽朗地说,接着喊了声:‘二级!’一个年轻人用一根自制木尺对准牛皮的背脊线喊道:‘28!’又在横向的某个位置搭上尺子,喊道:‘21!’一名女工立即在皮子的背面和尺码单上同时记下几个重要数据。
在工厂,职工们间的言语交流,仿佛不像是在说话,而是用大嗓门喊话,缘于机器的轰鸣声,却让刚走出大学校门不久的女大学生很不适应,不过,后来的日子,她也被慢慢同化了。
一张牛皮,就像验明正身的尸体,被几个小伙子立即托到木板托盘上折叠码好。当老师傅喊三级、四级或等外时,就不再丈量尺寸,而是直接甩到皮垛上,作为工厂作了加工作了的皮料。
禾玉曼看了一会儿,发现‘问题牛皮’仅属于个别现象,心里的惶恐稍稍减轻了。她走出仓库。一股寒风顺着过道的湿冷地面迅速刮过,她裹了裹衣服,加快了步伐。
质量问题到底是怎么造成的?她忽然想到了车间主任,便沿着通道向右拐去,前面一百多米处就是车间主任的办公室。
晨光越过拥挤车间的屋顶,照在往来车辆和行人的通道上,照在她略显单薄的脊背上,前方映出一个模糊高大的阴影。禾玉曼跨进门板敞开的办公室,年轻的车间主任蒋志平立即从桌旁的座位上站起来,热情招呼,倒茶让座。蒋主任的这一举动,让疑虑重重的禾玉曼颇感诧异与不解。
“小禾,我正好有问题找你,”他一面倒水,一面笑呵呵地说。
她误以为主任要说的话题与自己思虑的问题不谋而合,却在刚一开口,就被其有意岔开。
其实,对于车间出现的质量问题,早上刚上班,蒋主任已经看过了,才去知会姜科长。至于事故的原因,他有一些想法,又怕不成熟,不便与她作进一步的探讨,毕竟以他的理论知识,实践经验还无法给出较为完满的解释。
“你们大学生都是高材生,天之骄子,”
“哪里!实践比理论更加重要,”
蒋志平的话不乏带有恭维的嫌疑,也是当时社会的普遍看法(改革开放初期,每年4%的高考升学率,百废待兴的各行各业对人才极度需求)。既然蒋主任有意绕开避而不谈质量问题,禾玉曼打算准备离开。“我现在上你们学校的电大,有些课程还需向你请教,”蒋主任一边说,一边从桌子抽屉里拿出一本《机械制图》。接着他又慌忙从包里拿出一把糖果递给她。这时,一位高个头,满脸青春痘的年轻人快步走了进来,不假思索又略带诡秘地笑着说:
“领导在向你献殷勤?”
“我帮他看作业,想哪儿去了,”禾玉曼被来人一句莫名其妙的话瞬间烧红了脸颊,快速反驳道。
“看看,别胡说!”蒋主任用手指着桌上的书,笑着为她也为自己辩护。
“是时候了!”年轻人一边剥着主任寄给他的糖果,一边紧追不舍的借机打趣道。
这位年轻人名叫郑正,是牛皮车间配料室的一名员工,和蒋志平同一年接班走进工厂。长着国字脸的蒋志平坐在那里自顾嘿嘿直笑,一只灰色钢笔在他的手指间莫名其妙地不停翻滚。禾玉曼再也没有心思给他讲作业,可又不好意思薄了领导的颜面。
别人调侃的戏言在禾玉曼的心中渐行渐远。每天下午,她照例准时来到车间,上中班的职工两人一组,先去上游工序装运牛皮,用近1米长的铁钳,将膨胀后重达一百多斤的牛皮逐张抬上架子车,装满,然后一个驾辕,一个用铁钳抵挡住随时可能滑落的牛皮上走出车间,快步冲向高出地平线的露天磅秤,称量,再一路小跑运抵车间,装入转鼓。按照工艺规定的流程,调配热水凉水……
这个繁重而特殊的岗位,转鼓停下,就得干活;转鼓转动,可以稍作休息,是有别于其它岗位的显著特点。加完料,他们大多会坐在休息室等候时间。早上发现的质量问题,似乎和他们没什么直接关联,事实到底怎样?还得等候专家最后给出结论。
不足十平米的休息室,黑乎乎的墙壁上挂着日积月累无法褪去污迹的工衣,那是早班职工脱下的戎装,地上东倒西歪的胶靴上晾着汗湿的裹脚布,紧靠墙壁四周拥挤排列着棱角磨得油光发亮的衣物箱,这是他们利用休息时间,利用工厂废弃的小木箱自制而成的存放私人物品的储藏箱。瞧!每个箱盖处还加了把小锁。平常被当成休息时的座椅。
他们卸下手上的橡胶手套,外面套的那层粗线手套浸透石灰硫化碱的残液,指头已经露出一个大洞。有人开始抽烟,有人开始喝茶,有人津津有味地嗑着瓜子。没什么兴致时,大家缄默不语,各忙各的。有共同话题时,就会你一句,他一句地热聊起来。
一位刚来不久,身材有些矮小的小伙面对每日如此繁重的体力劳动有些吃不消,一到休息时间,就迫不及待地找个空位子躺下。半条腿提溜在空中,湿透的裤管沿着重力的方向‘嘀嗒…嗒’淌着水,让湿漉漉的地面更加潮湿。
“听说对面肉联厂每个职工要发一套煤气灶,”一位留着整齐髭须,靠墙端坐,脚后跟紧蹬箱盖的年轻人发布道听途说来的小道消息。
煤气灶这个新名词,让仍在使用蜂窝煤炉烧水做饭的职工无不感到新鲜好奇,个个几乎同时睁大了眼睛,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发布者的脸上,就连没了精神的瘦小伙也立即翻了个身,坐了起来,跟着大家议论起来。只有家住城郊,端着白底蓝边的搪瓷缸正在喝茶的韩师傅对此没有表现多大兴趣。他一大家子人,一年到头地里的柴火都烧不完。“不过,听说咱们厂也要给每人订做一套毛料西装,”发布者又一次慢条斯理地发布第二条新闻。屋里的气氛又一次活跃起来。职工们期盼美好愿望现实的那一天,并纷纷猜想和议论该是什么颜色,质地……
“嗨,小朋友,啥时候把女朋友带来看看?”精力充沛的新闻发布者转换了话题,苗头直指那位瘦小伙。狭小的空间充满了呛人的烟味,他们已经习惯了。为了逃避同类穷追不舍的调侃,瘦小伙忽略了身体的疲乏,忍无可忍地说了声:“吸烟有害健康!”便悻悻离开了。组长抬头看了下墙上的挂钟说:“时间到!”大家先后起身,向车间走去。
懵懂(5)
连绵的秋雨下了好几天,似乎不愿停下那苍凉的脚步。无法分辨时辰的天空灰蒙蒙连成一片。禾玉曼手拿着软皮本虚掩在头顶上,瑟缩的身子裹在一件不太合体的宽大工衣里。她踩着多年车碾人行和被化学品腐蚀过的道路水洼向车间走去,偶尔有行人从通道上穿过。
细密的雨点击打着配料室门前的石棉棚顶,泛起一层冰冷的白色薄雾。敞棚下,几个深色的陶瓷大缸里发生着剧烈的化学反应,蘑菇云般的白色蒸汽怕冷似的沿着湿漉漉的墙壁向遮棚的角落仓惶逃窜。缸内的液体不停地沸腾,那是来自氧化还原反应所产生的无需外界加热的巨大能量。含有浓烈酸味的白色蒸汽随着空气的波动四处蔓延扩散,到达周围车间及附近通道的上空。
不时能看到戴有防毒面具的师傅在一片迷雾中察看胶管内白糖溶液的流动速度,快了,就得调慢;慢了,还要调快,然后躲进阴暗潮湿的屋里轻松一下或是完成其它事项。
禾玉曼用手遮掩着鼻腔走进棚下,踩着经年粘有化料残余的黑乎乎的地面,穿过雾气弥漫的空间,向里屋走去。这是她见习的另一个新地点。
为整个车间提供化料称量的两间平房内,整齐堆放标有白色骷髅图案的铁桶,氯化铵,食盐,小苏打……打开的盐酸桶冒出幽灵般的淡黄色刺激性气体,氯化铵散发出呛人的氨味,有限的空间混杂着所有能够挥发的气体。
一间被分隔出来的休息室,昏暗的灯光下,刚干完活的郑正坐在一张床板上,点燃一根香烟。
坐在靠墙一条长凳上年龄稍长的师傅插话道:“行外人有所不懂,说给皮子还吃这么好的东西。在计划经济物资匮乏的年月,白糖凭票供应,每人每个月只有半斤的票证,有孩子的家庭就不够用,有人就趁机来拿点,咋办呢?只好给白糖中加点红矾了。”
禾玉曼在这里从头到尾地跟踪,就是想了解和准确记录理论与实践的真实差距,寻找排除可怕污染的途径。她朝屋内仅有的一处玻璃小窗看去,白雾与蒙尘的多重阻隔,外面什么也看不清。
临近中午的时候,雨终于停下,云层快速翻滚着向西飘去。缸里的反应平息了,潮湿的空气中仍能闻到刺鼻的酸味。郑正用竹竿醮取少量液体滴在白纸片上,老师傅在一旁指点着。这种深绿色液体,就是能将生皮变成革的关键材料。
如此的工作环境,或许人们对污染的危害还漠然未知,或许对持久以来的现实已经麻木而全盘接受。如果能将有害气体收集起来,用碱性溶液进行吸收,不仅可以减少危害,或许还能变废为宝。这是禾玉曼几天来的实地跟踪所萌发的改革梦想。她一边想,一边向技术科走去。
推门而进,姜科长和几位车间主任正在讨论什么事情,其中就有蒋志平。他面带微笑地向她投来温馨热情的一瞥,让看到这一幕的禾玉曼不由觉得脸颊发热,还徒生出一丝莫名的骄傲与紧张。试图改革的梦想被急于逃离现场的愿望所取代,也使得原本胸有成竹的表达因蒋志平那奇异的笑容而变得异常凌乱,毫无说服力。
“这个需要资金支持,目前还有更重要的项目等待改造。”姜科长如是说。
无数制革劳动者,在用他们宝贵的身躯,日复一日地铸就皮革基业未来的万里长城。她是多么想用自己的知识和能力来改变现状,却苦于无可奈何的现实,最终化作成一声无能为力的叹息,改革的梦想被盖上无期限的休止符。在后来的日子,每当回想起那股带有浓烈酸味的气体,禾玉曼的心里就会泛起一阵难以言喻的苦涩。
她刚要转身往外走,又被姜科长叫住了。“小禾,这是发给你的油票。”油票?在禾玉曼还没搞明白是怎么回事时,姜科长已将两张黄色小票递到她的面前。“还要去销售科缴纳五块钱,才能生效。”姜科长补充道。
下午上班不久,禾玉曼端着搪瓷盆向猪皮仓库走去。未到门口,她就闻到一股血腥气味,回头一看,有人拉着装满新鲜猪皮的架子车从身旁吃力地走过,洒下一路腥臭的血水。
走进库房,从门口处隔离的小房子走出一位表情严肃的中年男人,从略显干净的衣着上判断,他应该就是猪皮仓库的管理员。她和他说了些什么,就把油票和盆递给他。
午后的阳光,越过一条狭长的隔离墙,从一排半开的窗户斜射进来。油乎乎的地面上到处都是猪皮,贪婪的苍蝇争相哄抢。身着单衣,胶皮围腰的临时工一字排开站在三角架旁,手持明晃晃的弯刀,俯下身子在半弧形的案板斜面上奋力推动,皮子上的残油肉絮快速脱落。
城镇居民每月仅供半斤油票的政策还在延续,制革厂的职工却能额外享受每月5斤猪油的补给,着实令人欣慰。那个时候,大油可是好东西。大油调嘫面真香那!大油炸馍片的味道也不错噢!
那天虽是周末,但前来够买的人并不算多。就在她专心致志地观摩职工们娴熟的操作时,管理员师傅端来一大盆带有明显瘦肉的猪油,禾玉曼双手接过心里一阵激动,在跨出仓库大门的那一刻,竟情不自禁地哼起了样板戏《红灯记》中的“提篮小卖……”
晚上下班后,禾玉曼提着大包小包直奔回家的长途汽车站。当公交车哼哧哼哧途经郊外两道长坡抵达原顶时,天色已暗。回首眺望,整座城市宛如一个硕大无比的锅底,笼罩在星光闪烁的暮色中。
故乡,永远都是她梦中的思念。青瓦成片的房屋已经点亮微弱的灯火,起伏不平的泥泞街巷在夜色中盲目伸延,空气中透着浓郁清新的寒意,还有缕缕淡淡的炊烟。偶尔,会从某个方向传来几声不明原因的犬吠,划破村庄黑夜到来前的寂静。影影绰绰的树木,房屋,没有灯光的街道,行人稀少。偶尔走过来一个人,只能看到模糊的轮廓。村里的百姓却能根据夜行人的神态或是一声咳嗽,就能准确判断是哪一位乡邻。
禾玉曼低一脚,高一脚地摸索前行。位于村庄西头的一个院落,就是她成长生活过的家。她刚跨进家门,就喊了声‘大!’忙完农活,坐在屋檐下的黑暗中抽着烟卷的父亲急忙站起来,朝厨房喊话:“快给娃弄饭!”
不安于现状的父亲退休后,在自家小院的空地上盖了间牛棚,白天除了照料地里的几亩庄稼外,还饲养了两头黄牛。割草,铡草,垫土,起圈,一年四季忙碌不停。
厨房亮着灯火。正在灶间烧火的母亲看见闺女回来,连忙直起身子,双手在腰间的围裙上习惯性地来回拍打了几下,笑盈盈地问这问那。
早在七十年代,村民为了响应毛主席‘要大力发展养猪事业’的号召,家家户户在门前或屋后垒砌了猪圈。在平原市酿酒厂工作的父亲每星期回家都会在自行车的后架旁给猪带些饲料,在车头上却挂着给孩子们的糖果或是白面馒头。家里每年能出栏几头猪,不仅为城市居民提供绿色环保的猪肉,还为集体的田地输送大量的优质肥料,也为家里带来丰厚的收入。正是靠着养猪事业的辛勤积累,在禾玉曼上初二那年,父亲完成了庄稼人一生中最大的愿望,盖了一院体面的房子:三间大瓦房,两间厢房和一间厨房。
值得一提的是:每次售完猪,都能领回一长串印有精致彩色图案的肉票。然而父亲却把家人舍不得享用的肉票全都送给城里的同事和朋友。一家人的午饭菜肴,仅靠烧火做饭时,用根长柄铁勺在灶火上爤点少油的菜。
吃罢晚饭,母亲坐在正屋的炕沿上,迫不及待地抛出心中思虑已久的话题,父亲则坐在一旁低头不语,静静聆听。
“玉儿,现在有没有合适的?”
到了像她这个年龄,又有那个父母不为自己孩子的终身大事而日夜操心呢。对于禾玉曼来说,不善言辞的母亲能够直接问起,想必是思忖良久而为。尽管这个话题让少见世面的闺女羞赧得难以启齿,怕父母担忧的她还是鼓起勇气道出了实情。
“当老师的,好着呢,就是家离得有点远,逢年过节的……”母亲用她多年艰辛生活的阅历,有限的见识和价值观来判断未来的女婿,判断闺女未来的幸福。
家乡的夜晚,格外寂静。禾玉曼独自躺在侧屋的小床上,想着工厂发生的事情,想着自己的未来,翻来覆去,难以成眠。清晨。窗外的风时大时小,院前屋后的树枝树叶摩擦出簌簌的声响。寒鸦的几声鸣叫,惊醒了沉睡中的她。
吃过早饭,她向村外走去。田野上,满目尽是嫩绿色的麦苗,风在耳旁呼呼作响,几片白云在天空中缓缓移动。望着这片曾经养育过自己,并留下无数成长痕迹的土地,一草一木,无论春夏秋冬,每次踏来,都令她心潮起伏,百感交集。她是多么想尽其官能的最大力量,将眼前的景像和感受摄入记忆与心灵的深处,在闲暇时间细细品味与咀嚼,用恬静的田野风光来对冲城市生活的昼夜喧杂。
她边走边努力寻觅儿时的地貌痕迹。不,应该寻觅的是儿时拾柴割草的足迹,皆因七十年代平整土地的滚滚浪潮而被淹没,弯曲的坡道被改编成直行的土路。最终她的思绪跳跃到城市校园的某个角落。
分别滋生的思念,相遇产生的摩擦总是在他方的妥协中化为乌有。她企图理出个什么头绪,不知不觉走遍了熟悉的田间地头。远处,传来母亲一声朦胧的呼唤。她赶紧向村庄的方向望去,只见母亲站在村头那颗皂荚树下,拿起平时顶在头上的月白色细布手绢轻轻挥动。远处的女儿同样挥了挥手。在母亲的瞳孔里映出的闺女,像根移动的火柴棍,沿着通往村庄的阡陌小路,一步一步走来。
……
无法抑制的渴望,最终变成汽车站上执着的等待。在周末下午的某个时间段,曾子凡在某个车站附近不停地徘徊与张望。只要有公交车靠近,他都会投来一双急切的目光,在下车旅客中挨个打量。
透过车窗,禾玉曼忽然看到思念中的身影,怎能不为之感动。包里带的饺子和黄桂柿子饼,正好可以用来弥补这种执拗等待的亏欠。
“家里都好吧?”曾子凡看见心爱的人面带微笑地接过她手中的袋子。“好着呢……”两人携手走进工厂。
当傍晚的夕阳染红天边的云彩时,他和她走出大门,向紧邻工厂的田野走去。穿过白菜与芹菜相拥而列的羊肠小径,穿过一条贯通东西的铁道线,再往前几百米就是一个被包谷地半包围的小湖。天空的云朵,宛如羞涩少女的脸颊,白里透红,充满神秘。湖面上的荷梗垂挂着成熟的莲蓬,迟开的荷花在晚秋的微风中惬意抖瑟。
他拉过她的手,深情对望。枯黄的包谷叶子飒飒作响。当他发现她的脸上蒙上一层激动的红晕时,自己也已神情迷离。他张开双臂紧紧拥抱住心爱的人,全身的热血沸腾不已。他用湿润的双唇开始在她的额头,在她的脸颊上疯狂般摩挲与亲吻,最后达到那个甜美热烈的地方。他感到身体某个部位的关节开始松动,嘎巴嘎巴直响,整个生命仿佛要和对方融为一体。而她被对方的热烈激发着感动着,呼吸变得急促,随着情绪的起伏波动身体开始有节奏地扭动。那一刻,两颗灵魂被炽热的烈焰燃烧升华,融为一体。阳光因羞涩而躲进另一个世界。野兔在长满豆蔓的田野跳跃奔跑,湖边的蛙叫虫鸣似乎在为人间的激情燃烧作免费的友情伴奏。
激情渐渐平静下来,一对恋人像一双孤独的麋鹿,在杂草丛生没有人烟的庄稼地里佝偻着脖颈,静静聆听来自生命,来自大自然的喘息,颤抖和尽情倾诉。
夜幕降临,田里升起一层白色雾霭,鸟儿的鸣叫声渐渐息落,黑暗就像广漠无垠的幕布渐渐吸走白昼的全部亮光,一切生命都将进入睡梦前的混沌状态。他们离开湖边,疾步而返。
荒凉的市郊街道上,只有一家亮着灯光的小商店。偶尔有一辆大卡车仓惶跑过。一位中年男人骑着一辆冒有热气的三轮车慢悠悠穿过马路,空中传来重浊悠长的吆喝声:“馄饨…!”声音在略显寂静的夜空回荡。这也是改革开放初期城郊夜生活的全部写照。
懵懂(6)
眼看着天气一天天变冷,心思缜密的禾玉曼发现曾子凡的绒衣袖头有些磨破,不觉心生一份爱怜。
“去城里买点毛线吧!”她用关切的目光瞅着他说。
上街对于一个女人来说,如同一次心灵朝圣,视觉盛宴。从早到晚在皮革天地里忙碌的人们,特别是女同胞,谁不想在周末到城市的中心去转一转,看一看,释放一下平日生活的单调和枯燥。别说是否能买到钟爱的商品,仅就站在行人如织的街道上望一望街景,时装和建筑,就已经觉得非常开心,非常幸福。倘若能和自己心爱的人一起上街,心中的喜悦更是不言而喻。
如果不刮风,这将是一个非常适宜出行的日子。公交车在不远处调了个头,‘呼’的一下就开过来了,车刚停稳,乘客们就一窝蜂似地朝门口涌去,车门关闭,加长车厢摇摇晃晃就上路了。
禾玉曼感到自己多么的像刚进城的农民工一样,一上车,就急不可耐地领略窗外一闪而过的世间万象,仿佛观赏一部城市改革的纪录片。如梦方醒的街道,残存历史遗迹的建筑,还有怀揣梦想的路人,并切身感受到城市血液的激情脉动。她仔细欣赏沿途风貌的更叠,还有那份经久不衰的喧嚷,不小心就忽略了身旁的曾子凡。其实,车内的嗡嗡声,汽车的行驶声,让人根本无法交谈。
东大街是一条集商贸,金融,餐饮和大宗商品服务于一体的综合性商业街,云集着整个平原市最前沿最时尚元素的繁华街道。一年四季大小车辆拥挤不堪,人群摩肩接踵。购物的,商务活动的络绎不绝。时尚青年在这里驻足,徜徉或观赏。
曾子凡牵着禾玉曼的手,就像两朵不起眼的浪花在波涛汹涌的海面上逆势前行。百货商场更是人满为患,挤进来的,挤出去的,潮涌般的人群提升了屋内空气的温度,嘈杂的声音盖过街道上的喧哗,晃动的人影遮蔽了楼内低矮的光线。日用百货柜台摆满了脸盆水壶之类的物品,成衣柜台后的墙壁挂满款式单调的男女服装。两人挤到毛线柜台前,更是人满为患。足见季节寒意赋予人们对毛线的热情。参照国人对毛衣重量达成的牢固共识,禾玉曼指着一款豆沙色的中粗线向售货员喊道:“师傅,这个颜色来一斤二两!”
售货员开完发票,用夹子夹好,挂在头顶的细铁丝上,稍一用力,钱和票据就听从指挥地跑到另一处的收银台,结过账的票据和零钱再用夹子从另一根铁丝上滑过来,至此完成了购物过程。
逛商场的人,忍受着拥挤,消耗着时光来寻找和购买所需的物品。人们日夜不停的奔波和付出,不都是为了填补生活的某种缺憾。用货币来互换劳动果实,享受生命的过程,感受时光的流逝。
走出商场,已到午饭时间。他和她沿着街道向东走过两个街区,来到家喻户晓的福祥泡馍馆。跨进门槛,一股混合着肉香味的热空气迎面扑来。屋里的说话声,咀嚼声,服务员的叫号声混杂在一起,绝不亚于门外街道上的喧哗。
泡馍,在当地是一种很有名的小吃。特别是在大冷天,如若能吃上一碗香喷喷的羊肉泡馍,不仅一饱口福,而且全身也会立刻暖和起来。
服务员开过发票,递过来两个放有烧饼的白色大瓷碗。由于食客众多,还需要掰馍,就得抓进时间找位子。禾玉曼发现里面角落有人吃完了,她用臂肘捅了捅同伴,两人挤了过去,不料却是两个背靠背的座位,也不顾那么多了。
刚一坐下,各自就开始餐前的最后一次劳作-掰馍。这种未经发酵,只有八成熟的烧饼将在食客们的手中被一点一滴地撕碎。别看这小小的举动,却蕴含着一种耐性,一种坚韧和执着。通常一起来吃饭的人,一边掰馍,一边兴致盎然地聊着;掰完馍的又不时朝出饭窗口瞭望一眼;已经开吃的食客,就着一小碟洁白鲜嫩的糖蒜和鲜红诱人的辣椒酱,不顾一切地急切咀嚼。
禾玉曼在掰馍期间,心底泛起了另一种思绪。农村女孩必备的纺线织布纳鞋底的技艺,被儿时割草拾柴火背沙石的劳动所替代;被一心要逃离黄土地努力学习的决心和毅力所替代。岁月蹉跎了织毛衣的历练,现在该是补上这一课的时候了。
从没有织过毛衣的她为了给心爱的人织好人生的第一件毛衣,一回到宿舍,就赶紧向蒋玉如请教时下流行的图案。然而,让她犯难的却是天生与众不同的左撇子,拿扦子的方向与众人相悖,如何让人指教?做什么都用左手的她(写字除外)决定发扬当年在学业上刻苦用功的精神,改掉左撇子,启用右手执行。
为了早日完成这一目标,让心爱的人少一天寒冷。她忘却了白天上班的疲惫,业余时间几乎全都投放到织毛衣这件事上,仿佛是在用心编织美好生活的未来。
宿舍二十五瓦灯泡的光线下,她坐在床沿上,全神贯注地投入到一项新技能的学习当中。毛线挂在针尖上,拨动,再挂上,闪光的竹扦在指间不停地蠕动穿行。几天下来,两个手指磨出了水泡,但她并未因此产生丝毫的抱怨和痛苦,而是被一种幸福感和成就感紧紧包围。在单调急切的操作中,她的思绪常常不由自主地回到难忘的童年岁月。
那是一年最美的季节,绿油油的麦苗争先恐后地拔节抽穗,空气中透着浓厚的甘醇、湿润和清新。当西边的太阳像个大火球似的渐渐坠落,田野上升起厚厚的白色雾霭。她和几个小伙伴坚持蹲在堰堤上,抓紧最后一抹亮光,再多割些猪草。
暮色中,三五成群肩扛农具的庄稼人沿着弯曲的阡陌小路向村庄的方向移动。有人听说禾玉曼能用左手割草时,不由产生了好奇,便特意绕道想看个究竟。自古以来,专为右手人设计的镰刀竟能在她的左手中运用自如,围观人群不时发出‘啧…啧!’的赞叹声和笑声,然后,不可思议地摇晃着脑袋纷纷离去。
手中的针钎一步一步向前移动,单调的绒线渐渐变成毛衣的一部分。瞧!一不留神,图案织错了,就得拆掉。哎!真是白费功夫。她经常是织了拆,拆了又织,时间在错误中空耗。原本蓬松的毛线在她那双显得笨拙的手上不知摩擦过多少遍,已经变得又细又毛糙。她的心也在一次次拨错纠正中变得异常焦躁和烦乱。更令人沮丧的是:好不容易织了大半截,等他来一试穿,衣服太紧了!承载多日的辛劳和希望顿时全都化作泡影……
禾玉曼见习的最后一个地点是牛皮车间生产的第一道工序,这种看似奇怪的工作安排,丝毫不会影响她对皮革实践的理解与认识。早晨。她站在泥水横流的车间通道上,观摩职工们的操作和忙碌。
去肉机前,两名全副武装的师傅默契配合,随着马达的一阵轰鸣,胶辊用力剥离牛皮上的肉絮,油渣。空气中飘散着难闻的腐败气味。她走上前去,用手摸了下湿滑油腻的皮子,感受每道工序加工需要把控的程度。一旁有人娴熟地割下牛皮的蹄角、尾巴或头皮。另一旁有台转鼓慢慢转动,每转一圈,都会摔出一股黄泥水。一排嵌入地下有2米多深的水池上漂着过早脱落的牛毛。有位师傅摆弄手中的简易遥控器,指挥一台笨重的滑轮吊车,堆满泡湿牛皮的铁架从水池里被徐徐吊起,机器发出‘哼哧…哼哧’的声响,因重力作用泥水哗啦啦向下流淌。
有位女工站在小型去肉机前,娴熟摆弄着一张猪皮,她的脚每踩一下踏板,猪毛就会被拔掉一团,同时有一股密集的水流飞溅到她的围裙上。禾玉曼被眼前的情景久久感动。一名女职工,每天提溜着十几斤重的猪皮,而且要完成五百多张的任务,那得需要多大的勇气和力量,光看她身上那幅行头(胶皮围裙,胶皮裤子和胶靴),一天下来都够消受的,还别说干那么重的活。她该被评为劳模,她心里这么想。其实,众多劳动者都该是劳模,或者说他们就是劳模,不评也是。
懵懂(7)
人们总是在一个接一个的希望和期盼中过日子。职工期盼发工资的日子;年轻人期盼约会的日子;禾玉曼期盼毛衣织好的那一天,还有见习结束的那一天。
十一月份。为期三个多月深入一线的见习劳动终于告一段落。在此期间,她走过污水横流的车间;一年四季溽热难耐的干燥车间;污染严重的配料房……体验劳动者的艰辛与努力,同时也激发起种种改革的热情。
全厂的技术核心—试验室,位于工厂废水处理池旁的一栋大楼的末端。如此隐秘的设置安排,或许据此可以看出那个年月为了技术保密所作的良苦用心。试验室隶属于技术科管理,各项试验任务均是在姜科长的安排和指导下完成。主要有新产品开发,工艺方案的改进与实施,协助车间处理相关质量问题。
试验室,宛若一个企业的心脏,一个浓缩的车间。研发完成的新工艺,新产品将会不失时机地输送到相应的车间,而车间若是出现了什么质量问题,又会及时反馈到试验室进行排查与解决。
对于刚毕业不久的禾玉曼来说,亲手做皮,就像一个刚学走路的婴儿。由于制革是一门实践性很强的学科,要想掌握这门技艺,非得下一番功夫,才能得心应手,运用自如。
在这里,每日除了完成基本的试验任务以外,其余时间可以随心所欲地自行设计工艺路线,亲身感受每道工序给皮革带来的微妙变化,这正是禾玉曼想要的生活。她不分昼夜查阅资料,琢磨工艺,改进缺陷,一门心思地投入到充满激情的工作当中。她是多么渴望能早一天掌握所用材料的性能,对每次出现的质量问题能有更深刻的认识;对试验偏差能做出最佳校对。然而,时常却感到力不从心,那是经验不足的表现。
外表默默无闻的她内心充满着一种探求事物本质的强烈愿望,这种愿望推动着她不断的向心中的目标继续努力。“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成为那个阶段的座右铭。
就在刚进入试验室的那一天,有位同事看见她用天平称量小苏打,站在一旁打趣地说:“你在给飞机画眉毛?”她感到一阵莫名的尴尬,仔细一想,也不无道理。材料用量,时间长短,温度控制无一不是凭着眼看手摸日积月累的经验来探索前行,有必要那么精准么?
关于试验室的人员安排在此不得不说。这里不仅能学到技术,而且劳动强度也没车间那么大,因此不知有多少人巴望着挤破脑袋朝这儿钻。当然,作为一个企业的技术中心,不能缺少有一定技术经验的人才,两位年龄稍长的师傅,就是由于技术精湛而被选拔进来的。其余的一位的母亲是某银行职员,另一位的叔父是环保局公职人员,还有一位的哥哥是公安局的官员……小学毕业的贾艳丽能来这里,与她父亲是前任厂长不无关联。
每天楼上楼下总会有各种各样的联络,相互的帮忙。尽管禾玉曼后来理解和原谅了贾艳丽曾经的鲁莽行为,应该归咎于后勤科的潦草行事。但每次碰到她时,总感到有些别扭。这种不自在的冰冷关系在一个星期后得到了有效化解。
那天午后。禾玉曼独自在内屋里做试验记录,贾艳丽和另一名女同事走了进来,她突然掏出一支包装精美的钢笔,放在她的面前,就在禾玉曼一脸诧异地抬起头准备发问时,另一位姐妹赶紧解围说:“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禾玉曼见贾艳丽的脸上显出善意和蔼的微笑,往日行为举止的不羁此刻也都全部逃遁。她勉强收下了。从那一刻起,两人心中的别扭和隔膜似乎一笔勾销。
还有件令禾玉曼感到烦躁不安的事情,就是蒋志平的穷追不舍。白天忙于车间工作的蒋志平竭力抛开日常事务的外壳,倾其最纯真最古老的本能,锲而不舍地向其逐猎的目标不断发动进攻。当他为一次次的险胜而暗自窃喜时,却给性格腼腆的她带来了难以言表的苦衷和无法抗拒的烦恼。
一天晚上。禾玉曼从马路对面的小卖部买东西回来,听到宿舍有男生的说话声,就轻轻敲了下虚掩的门板。没曾想到,留着平头的蒋志平穿着一件蓝灰色的夹克衫斜倚在窗前的桌旁正与坐在床沿上折叠衣服的蒋玉如说话。“小禾出去了!”几秒钟前,表情还显平静的蒋志平像变魔术似在脸上堆满了笑容,让两耳不闻窗外事的禾玉曼感到有些纳闷。在她还没有搞明白是怎么回事时,就简单应了句‘嗯!’。她一边洋装着在床头的简易书架上寻找什么东西,一边在大脑中思索尽快退出去的说辞。
“小禾,我哥来问你几道作业题,”蒋玉如的话,让她顿时恍然大悟,她这时才知道他们是兄妹关系。“不会又是机械制图吧?”禾玉曼的心里掠过这句话。
不明真相的蒋玉如貌似替哥哥与禾玉曼进行沟通。不知为什么却在后者的心里徒生起一丝莫名的厌烦。是因为他刚才过度的笑容,还是说话的语气。她凭第六感觉揣测其中可能包含的意义,不禁眉头紧皱。如果仅仅是为了作业题而来女生宿舍,就真的让她感到不愉快了,这是她的处事原则。
机械制图这门课,对于没学过立体几何的人来说的确比较困难。大学期间,曾有许多同学都为这门抽象的功课而整天发愁,何况是一个自考生?
“行吧,”禾玉曼看在与蒋玉如情同姐妹的份上勉强说道。
天资聪明的蒋志平两次高考落榜。国家允许退休职工的子女可以接班的政策,他有幸成为这一利好消息的一名受益者。历经几年农村劳动锻炼的他练就了吃苦耐劳,肯于钻研,责任心强等优秀品质。走进工厂后,由于各方面表现突出,很快被提拔为车间副主任。
没隔几天,吃罢晚饭,禾玉曼正在宿舍整理工作心得,蒋志平再次以不速之客的身份敲响了宿舍的门板,这时蒋玉如又恰好不在。当她打开门板,瞅见来访者手捧几盒邓丽君的磁带,兴高采烈的样子时,真想拒绝,但善良阻止了她的冒进。她转念一想,听完还给他,不就得了。
从此以后,在他们间好像建立了一种有别于一般同事间的关系似的,只要在工厂的某个地方不期而遇,他都会表现出一种特别的兴奋与满足,还会不失时机地冒出几句天真得无法形容的话题与她攀谈。
“你猜走过来的这人叫啥名字?”
“你看我是不是变年轻了?”
“你猜我昨天做了什么梦?”
……
其间的眼神流露出一种深沉蕴积又无法抗拒的柔情。看来爱情的确可以使人的年龄在某个时段奇迹般地缩小。紧接着工厂要调整宿舍。刚吃过午饭的蒋志平急忙赶来,直截了当地给她送来一摞不知花费了多少功夫才完成的做工精细的铁丝衣架,并且请求要帮她搬东西。禾玉曼一再感谢和推辞,不想接受他任何形式的馈赠与帮助。站在一旁早已看出玄机的蒋玉如不仅没有劝说哥哥,而是趁机敲起了边鼓。
“不就几个衣架,至于么!”正在整理东西的她略显平淡地说。
对于蒋志平来说,追求一位有文化素养的大学生也是件很正常的事情。尽管他并没有表白什么,但从日常行事和说话的神态不难看出,他已陷入自行设置的单相思的陷阱。
在蒋玉如看来,从小到大都是哥哥在照顾她,自己却没能为哥哥做过多少事情。她是个热心肠的人,只要能帮助到别人,她都乐意去做,何况是自己的亲哥哥。但在这件事情上,她十分清楚自己违逆了惯常的处事原则。
无法推辞的禾玉曼再次违背心愿地接受了他人费尽心思的礼物,同时也在暗自埋怨起舍友:曾子凡来过单位几次,按说她能猜出几分,就不该为她哥哥的一厢情愿而添油加醋。
无法拒绝的热情,并确信时间能渐渐冷却其内心的火热。然而,事实恰恰相反。蒋志平执着追求的脚步似乎比之前更坚定,更富有激情。由于蒋玉如台前幕后地推波助澜,没过几天,蒋志平又煞费苦心地送来一张电影票。后来,禾玉曼多次反思,是自己没有妥善处理好这件事,才让事态发展到这种地步。
在蒋志平尚存的记忆中,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天。那是深秋的一个下午,空气格外寒冷。他怀着激动与惶恐的复杂心情再次来到禾玉曼宿舍门前,挥起渗出一层冷汗的手指敲了几下门板。尽管有生以来,不知敲过多少回门板,然而这次非同寻常,这将是关乎他人生追求成败,意义重大的一次行动,也是甄别两人未来情感发展方向的试金石,他甚至害怕这一幕会成为一个失败的开始,却依然充满信心地去完成这一庄严壮举。他的脸色因紧张而失去血色,心脏因紧张而停止跳动,大脑几乎处于空白。他感到自己就像电影的某个画面,虚幻,缥缈又无声。
门板无声打开了。当她看到他神情慌张脸色煞白时,起初以为是身体有什么地方不舒服,就没多想。当他直愣愣地站在她面前,有些痴呆地傻笑,眸子闪动一股茫然而焦灼的火焰时,一种异样的惶恐袭上心头,她瞬即转过身,快步走到窗前,并清醒地意识到:再不能模糊行事了!
尽管她从蒋志平的身上看到了人性的许多闪光点,正直、善良、对事业的执着追求,却因爱情有它的自私性和专一性而无法分享。
对于接下来他刻意表达的嘘寒问暖,禾玉曼采取了不予理睬的委婉方式。当他把攥在手心里被冷汗浸湿的电影票坚定不移地递到她面前时,言语一贯温和的禾玉曼表现出斩钉截铁的拒绝。蒋志平低着头黯然离开,她的心里却涌起一股难以名状的苦涩。
懵懂(8)
初冬季节,一个寒风料峭的周末清晨。禾玉曼同曾子凡踏上通往陕北家乡的长途汽车。黄土高坡的冬日,满目荒凉。枯草、树木沉浸在一年一度的休眠中。汽车经过七个多小时的颠簸,到达陕北甘川县一个相对偏僻的村庄时,已是寒气逼人的夕阳西下。沿着一条弯曲的慢坡道而上,就是曾子凡生活过的家。
场沿上的石头磨盘旁,鸡群洋洋得意的抓紧一天的最后时光寻觅落日前的晚餐。颇具“孤村落日残霞,轻烟老树寒鸦”的景象。一只俏皮的红毛公鸡脑袋左一摇,右一晃地打量来人。忽然,像遇到什么喜事似的停下脚步,昂起羽冠红润透亮的头颅高歌一曲‘咯咯…咯……’之后,舞动欢快的步子向守候在窝棚门口的鸡群胡冲乱撞地跑去。
听见院子里有动静的母亲急忙掀开崭新细花布的门帘,从窑里出来相迎。“快进屋!”面色苍老白皙的母亲指着身后烟熏火燎的宽敞窑洞笑盈盈地说。
这是一处独立的三孔窑洞。雕花格子窗棂,因风雨侵蚀褪去了往日艳丽的红色,屋内精细的红木家具无不透露出往昔岁月的殷实家境。
“天冷,坐到炕上!”蜗居久日,面容憔悴的父亲靠着一团蜷缩的棉被等候已久,那天他精神特别的好。一双深邃混浊的目光显露出曾经的精明强干和命运的多舛不堪,有些瘪陷的脸颊谱写着沧桑岁月留下的一道道皱纹。
眼前情景又怎能不让心地单纯善良的禾玉曼产生一丝悲悯和激动呢?她的眼睛闪动着湿润的光芒。为了深爱的人,她默然接受家境惨淡的严酷现实,并坚信:爱可以跨越贫穷、羞涩以及任何可能的障碍。
第一次见到他的家人,有些局促的禾玉曼不知如何拉起家常,只是礼貌性地问了问老人近来的身体状况。久卧病榻,很少与外界交流的老人见到儿子引回来女朋友,不禁喜形于色,话自然就多了起来。当他得知未来的儿媳妇是一名制革技术员时,便兴致高昂地讲述起自己闯荡南北的辉煌经历,这些或许是老人一辈子最引以为荣的生命足迹。
“解放前,我十几岁时,就去省城民学街一家皮鞋作坊当相公。每天烧水、做饭、打杂。掌柜的只管吃管住,不发给任何报酬。如此辛劳三年后,掌柜的看我做事踏实勤快,才准许我跟师傅学做皮鞋。凭着良好的悟性,仅用了两年时间,我就以灵巧娴熟的技艺成为每日能带十几个徒弟的师傅,收入自然也就不菲。
深秋季节,老母亲清扫场院时,过路的老乡逗趣地说:‘你儿子晚上打牌的钱,要比你扫的树叶还多。’”讲到这里,老人的目光流溢出对过往岁月的怀念与自豪,也道出了那个年月货币贬值的可怕程度。
曾母在灶间忙活,曾子凡劝父亲少说几句,却是阻挡不了老人对那段岁月的深切追怀。
“我这人喜欢自由自在的生活。解放后,公私合营,我主动放弃了进入国企就业的机会,不顾一切地回到家乡。这一太过自我的决定,让整个家庭从此陷入贫困潦倒的境地。每每回想起来,都有一种无法释怀的遗憾和惭愧。直到改革开放,命运又一次展现出新的契机。
市场搞活以后,当我了解到北方某地对羊肉有大量需求的信息,并拥有比当地高出几块钱的差价,我暗自欢喜,立即抓住这一难得的机遇,大张旗鼓地搞起长途贩运。两年下来,家里的光景得到了彻底的改观。正当我兴高采烈往返于发财致富的光明大道时,命运突如其来地将我抛入黑暗的低谷。因投机倒把罪,判我入狱。两年后出狱,我重操旧业,搞起了原皮买卖,”
“一切都是命!”正在灶间做饭的母亲插话道,“不到三年,也就是曾子凡上高中那年,他爸因高血压瘫痪,从此一病不起。原本打算再箍两孔新窑的计划被迫取消。原本打算带老大一起进入皮货买卖行当,却因其憨厚老实的秉性,对生意没有一点兴趣而只好作罢。”曾当过生产队出纳,有一定文化的曾母叹了口气,接着说,“平日家里的开销用度只能指望养的几十头羊,或出售一些山货勉强维持,小凡去年工作后,家里捉襟见肘的日子,才慢慢有所转变。”
一直坐在炕沿上,不会做饭的禾玉曼想去帮厨,几次被曾母加以阻止,并三番五次地劝说其脱鞋,坐到温热的火炕上。一会儿功夫,屋里就能闻到柴火燃烧的缕缕烟气,还有羊肉特有的浓香味道。这时,走进来一位酷似子凡,皮肤略显粗燥苍老的男子,他就是放羊归来的哥哥。
“哥:你回来了,这是……”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哥哥,见来了生人,头都不敢抬地直接往厨间走,拿了些什么吃食,又很快退出屋子。
炕桌上摆着一大盆炖羊肉,小米粥,南瓜饼,洋芋叉叉,家人围坐在一起,久违的温馨和喜悦在冬日的窑洞里微微荡漾……
在后来的日子里,禾玉曼多次思忖和追溯与曾子凡偶然邂逅的机缘,还有其家父与皮革结下的渊源,似乎有一种看不见的东西在冥冥之中牵引着凡人众生。
就在禾玉曼回到单位的那天晚上,一场意料不到的灾难发生了。
寒冷驱使,宿舍楼的灯光一个接一个熄灭了,劳累一天的职工陆续进入温暖的梦乡。喷涂车间正在上夜班的职工仍然一如既往的忙碌。亮如白昼的灯光下,喷色机的枪头尽职尽责地左右摇摆,几十米长的烘道内散发出夏天般的热浪。
半夜时分。漆黑的夜空传来一阵惊恐的呼救声:“着火啦!”清晰恐怖的声音惊醒了沉睡中的禾玉曼;惊醒了宿舍楼内的所有职工。她迷迷糊糊地开了灯,连忙跳下床,跑到窗前。
漆黑夜幕下,黑乎乎的平房后面腾起冲天的火光,禾玉曼顿时被吓懵了,但还无法确定是什么地方。她感到浑身发抖,牙齿不住地咯咯打颤。她赶紧套上棉衣,袜子也来不及穿了,扣子未扣好,就拿起脸盆,直往楼下跑。这时在走廊上,楼梯上,通往火场的黑暗中,到处都能听到慌乱的脚步声和唏嘘声。
惊慌失措的人们,有的跑到水池旁接水,有的直接向火场跑去,无所畏惧的年轻小伙子毫不迟疑地冲进火场抢救集体财产……一场无人指挥的战斗在极度的惊恐与焦虑中很快拉开了。
禾玉曼端着水盆,向事发地点慌忙跑去。狂虐的火焰顺着墙壁向屋顶快速逃窜,无情的火焰烧穿窗户玻璃向屋外急扑,空中不时响起剧烈的爆裂声,燃烧产生的巨大热量烤得人脸皮发疼,根本无法靠近。
砖木结构的平房屋顶坍塌了,形成一个巨大的蘑菇云,向漆黑的夜空滚滚翻卷。当职工们感到杯水车薪时,便自动放弃了用盆用桶取水救火的愿望。
“别再进去了!”
“不能再进去了!”
束手无策的职工一次次向那些把生命置之度外的英雄们发出无助而关爱的呼唤。火光映照的脸庞已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119’咋还没到?心急如焚的人们不停地念叨着,盼望着。被这从天而降的灾难吓得惊魂未定的人们只能眼睁睁地瞅着凝聚着全厂职工无数血汗的财产就这么毁于一旦,内心涌起无比的焦灼与酸楚。不知过了多久。四辆消防车响起一阵凄厉般的鸣笛声穿过早已敞开的大门,赶到火灾现场。“这下有救了!”人群发出哀叹!站在车顶的消防战士扛起强有力的水柱向高昂嚣张的火魔喷去,肆虐已久的火光迅速变成滚滚浓烟,朝着寒冷的夜空四处逃遁。
方厂长与其他干部在得知消息后,赶紧骑上自行车,从位于城区的家属院向单位火速飞奔,等他们赶到时,大火已基本熄灭。万分痛心的厂领导决定立即召开现场表彰大会,对危急时刻挺身而出的英雄们作出最高奖赏。
站在寒风中的救火英雄,汗水冻结住凌乱的黑发,被火魔吞噬过的单薄衣服留下一个个黑色孔洞,烟熏火燎的脸庞闪耀着集体主义的光芒。禾玉曼从茶炉打来开水,姐妹们从食堂端来一摞碗,充满温情的热水一一递到每位钢铁般战士的手中。冲进火海次数最多,救出皮子最多的英雄蒋志平由于面部皮肤严重灼伤,一人悄悄去了医院。
当东方泛起鱼肚白,残局露出惨不忍睹的黑色面孔。屋顶变成一个大空洞;焚毁的窗户脱离原有的框架散落在地;烧毁的设备扭曲成一堆废铁;大张牛皮变成带有黑色伤痕的碎块四处乱堆,宛如从魔鬼口中夺取的残留物,躺在湿漉漉的灰烬中。残余散发的烟气袅袅飘散,空气中弥漫着皮革和木料烧焦的味道,飘落在通道上的粉末冻结成带有斑点的黑色薄冰,将永远粘贴在职工们痛心疾首的记忆中。
“皮子总是粘在一起,就调高了烘道温度……”人群散去,瘫坐在地上的几名女工几度哽咽,再也无法诉说下去。
懵懂(9)
自从分配到单位,禾玉曼就喜欢和蒋玉如呆在一起。后者热情可亲的气质深深吸引着她。她善于交际,社会经验多,聪明好学,缝纫织绣无所不能,跳舞写作无所不会,无论做什么事情都那么有信心有活力,没有疲倦,没有沮丧,浑身上下都蕴藏着无穷无尽的力量。即便遇上低气压的多雨天气,也丝毫不会影响她的情绪,这些都是禾玉曼身上所欠缺的。尽管如此,某些优点在不恰当的时候,也会为她带来灾难。
一个寒冷的冬夜。平原地区落下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意犹未尽的蒋玉如走出舞厅,望着盼望已久的雪花,心里别提有多高兴。“空气太干燥了,这下可好。”她说着,向车棚走去。“你一个人来的?”跟在后面的舞伴看着她踽踽独行,赶上两步问道。走在人群中的蒋玉如还未来得及作答,稍作踌躇的舞伴便发出要送她一程的请求。下雪后的道路一定很滑,她没有多想就同意了。
“要是下雨,可能就走不了。”站在路边,戴着头盔,手扶摩托车的舞伴说。
“多美的雪呀!”蒋玉如说着毫不犹豫地跨上摩托后座。
两位舞迷一路风驰电掣,不到半个小时,就来到平原制革厂的大门外。当发动机巨大的引擎声戛然而至的时候,静谧祥和的夜空没有做出一丝一毫的反应,雪花一如既往地静静飘落。门房外的铁皮灯罩下映出一片暗淡的红光,在雪地上散射成金属般的冷光。
蒋玉如下了车,拍了拍羽绒服上冰冷的雪片,说了些感激的话语,叮嘱舞伴赶紧回家。她快步走到侧门前,用力晃了几下已经上锁的铁栅栏,上面的积雪纷纷飘落。
几分钟后,头戴棉帽,裹着军大衣的值班门卫睡眼惺忪地走出屋子,迷迷糊糊地走近侧门,当他拿起钥匙准备开锁时,猛地抬头一看,门外站的竟是自己的未婚妻,几米远的地方还有一位准备离开的陌生小伙儿,陈国民的脑袋‘嗡’的一下炸开了。愤怒的火焰顺着他的胸腔倏地窜起,带有嫉妒的目光穿越雪花飞舞的夜空,直击不速之客。男舞伴似乎也接收到一种莫名的光波,他猛地连踩了几下启动杆。当蒋玉如再次回过头向他致谢时,部分字句被一串热气腾腾的‘嘡嘡’声全给吞没。舞伴像飞燕似的向茫茫夜空驰去,被车轮碾碎的雪花在大门口留下一个大大的问号。
气急败坏的陈国民刚一打开门,迅速掉转矛头方向,将全部的愤怒施加在心爱的人身上。蒋玉如深知他心胸狭窄,进门后便一溜烟似的向宿舍楼的走廊快步逃去。平时做事懒散的陈国民很快锁好铁门,三步并作两步追赶过去。就在她刚要踏上楼梯台阶的一瞬间,一只有力的大手紧紧抓住了她的衣服,就像老鹰抓住小鸡一样。
夜深人静的走廊传来一声女人惊恐的尖叫声,就像遇见劫匪似的,令人不寒而栗。正在酣眠的禾玉曼被耳旁突然传来的呼叫声所惊醒,她拉了下床头上的灯绳,屋里的灯亮了。她揉了揉困倦不已的眼睛,想进一步探寻声音的来源,却隐约听到一阵杂乱的脚步声,随后就什么也听不到了。大门口有保安,会发生什么事儿呢?她在心里嘀咕着。突然,她有所惊悟地欠起身子,抬头望了望脚下另一张床铺。“她还没有回来?”她的心里一阵子胡思乱想。平时相处如同姐妹的她们晚上躺在床上总有说不完的话。工厂的事,个人的话题反复涉猎,惟独跳舞这一项,她俩的情趣有别。
雪白映照的夜色下,毫无顾忌的陈国民拽着蒋玉如的胳膊一直走到光线暗淡的车间尽头,在一个石灰缸前两人撕扯起来。身强力壮的陈国民随手抓起缸里溶解备用的石灰膏轮番向蒋玉如的脸部狠狠砸过去,高碱度的石灰强烈腐蚀着她娇嫩白皙的面部肌肤,针扎似的疼痛顿时席卷而来。情急之下,毫不示弱的蒋玉如使出全身力气,抡起拳头向无理取闹者勇敢砸去,以阻止对方无辜投来的危险品,却都被那双有力的大手给挡了回来。接着她又设法用脚去踢眼前这位无情无义的家伙,都归于徒然,反而遭到他更多的还击。
往常蒋玉如都是和‘跳舞王子’郑正等人结伴而去市中心的舞场,一般情况在未散场时就会离开,唯独这天不知哪来的兴致,让她坚持到了终场。不就是让舞伴送了一程,又有何不妥?竟会遭受如此无理的虐待。想到这里,惊恐,疲惫和委屈一齐堵在她的胸口,击溃了顽强的情感堤坝,她蹲在车间湿漉漉的水泥地上,抱头痛哭。
“天哪!该怎么办?”
那是来自心底最压抑最真切的悲痛。许久以来,内心的矛盾和纠结让她进退两难,没想到竟然演变成如此难以承受的心灵灾难。凄婉的哭声绕过沉寂的转鼓,在沾满皮渣污垢的墙面上反复回荡,最后透过破落的窗户和门口挂帘,在雪花飞舞的天空中渐渐衰减,直至消失。这时,陈国民像一头泄了气的雄狮,喘着粗气,蹲在车间门外的雪地上缄默不语。
过了好大一阵子,从某个方向传来断断续续的哽咽声,伴随着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一直没有睡意的禾玉曼看见披头散发的蒋玉如走进宿舍时,吓得一骨碌爬起来,浑身颤栗不已,眼前一幕确凿无疑地证实了她方才的种种猜测。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当她看清她的脸颊时慌忙问道,“赶紧去用大水冲吧!”深知石灰对皮肤有强烈腐蚀性的蒋玉如这时恍然大悟,立即去了隔壁水房。禾玉曼看了下放在枕头旁的手表,时针已经走过凌晨三点。站在门外等候的陈国民随后送她去了医院……
清晨。积雪返照,屋内比往常亮堂了许多。从医院回来的蒋玉如驻立窗前,手举着镜子仔细端详几乎一夜未合眼满脸伤痕的自己,泪水再一次夺眶而出。禾玉曼不知怎么安慰,从食堂买回来馒头、稀饭、鸡蛋和咸菜,她吃了几口,一言未发就钻进了冰冷的被窝。
住在另一栋楼的哥哥蒋志平一大早就知道了妹妹所遭受的不幸。按理说他该第一时间赶来看望,不知为何直到中午快要下班的时候,他才姗姗走近妹妹的床前。
一直以来,对妹妹与陈国民交往持反对意见的蒋志平几次劝告其放弃,可她就是不听。他有意缓迟而来,就是想让妹妹冷静思考,重新权衡,毕竟婚姻是两个人一辈子的大事。
望着斜倚在床头满脸灼伤的妹妹,他心中的怒火又一次被点燃起来,但最终被理智强行压制,转化为柔和的言语。“别伤心了!啊,需要啥……”他阴沉着脸坐在对面一张放满杂物的床板上说。
就在兄妹俩说话间,端着午饭的陈国民推门而进。望着眼前身材魁梧的西北汉子,愤怒再一次涌进蒋志平的血液中,侵蚀着他的神经和大脑指挥系统。他瞪大眼睛紧盯着肇事者。自知理亏的陈国民像个犯了错的孩子轻轻走到桌旁,放下饭菜,未敢抬一下眼皮。
“再敢恣意妄为,小心……”蒋志平嚯地一下站起来,甩出一句不可置否的狠话,同时将一只有力的手掌重重拍在相向而立的陈国民的肩上,足有半分钟,才向门口走去。他刚走到门口,又一次回过头来,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仿佛是在警告和震慑他那不可饶恕的恶行。
哥哥走后,蒋玉如瞥了一眼站在床边紧绷着脸的陈国民,情感的天平又一次在她的心中左右摇摆。反观自己,如果没有让那位舞伴送行,没有让这位‘小心眼’看见,也许就不会有这档子事。平心而论,他对自己还是很专一,一直爱着自己。每次周末去他家,他都想方设法给她做各种美食,以弥补平日单位食堂的营养不足。想到这里,蒋玉如的心里慢慢变得豁亮了。然而内心的宽恕并没能即刻表现在她那缀满红色斑痕疼痛难忍的脸颊上,她神情悲伤地端起了饭碗……
懵懂(10)
人世间的许多事情,往往超出人们预料的轨道而一意孤行。
一个周末的清晨。曾子凡裹着厚厚的棉布军大衣,怀揣酝酿多日的梦想,匆匆赶到禾玉曼的单位。深蓝色的棉线围巾缠绕在他那稍显清瘦的脖颈上,颇有五四青年的范儿,略长的黑发被路风吹得像个鸟窝。自行车刚一停稳,他便钻进楼洞,直接来到二楼。
“咱们结婚吧!?”他刚一推开门,就迫不及待地对她说,仿佛这会儿不说,后面就无法说出来似的。禾玉曼则表现出一脸的惊愕。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表达有些唐突和莽撞,神情略显不安。“结婚,太仓促了吧?”神情不悦的禾玉曼懵了一会儿,才从牙缝挤出一句话。
结婚,在她的心中似乎是功成名就才可谈及的一件事情,成家立业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
婚事被大大超前地列入议事日程,缘于曾子凡父亲病情的不容乐观。一般年龄大的人,特别是身体有病的人,大多不容易适应气温的猛然下降或升高。上周末。西伯利亚吹来一股寒流,给北方大部地区的气温带来骤降。老人的病情因此突然加重,饭量锐减。庄稼人通常视老人的胃口来判断其身体状况。就在前两天,家里发来电报,催促其尽快完婚。
农村流传一种冲喜的说法,就是说通过举办一件喜事,来对冲家里的灾难或是化解家人的病痛。对于曾子凡来说,父母把他养育成人不容易,如果真能如乡俗所预言的那样,用婚礼能够拯救父亲的疾病,甚至是生命,他绝不会错过这样的机会,即便是一场虚妄预示未来的蜃景,他也要尽力去尝试一下。
而对于思想传统保守的禾玉曼来说,结婚是两个人在一起生活一辈子的大事情,与他才认识几个月就要结婚,未免太过匆忙,太过草率。从小缺乏母爱和家庭温暖的她自从遇到这位细心体贴的男生,真切感受到人间的幸福和温暖,兀然出现这个状况,怎能不让她纠结万分。
可婚姻到底是什么?她不了解,他也一样的不知情。一想到自己的生命和希望将要和一个不甚了解的人今生今世连接在一起,禾玉曼感到分外的惶恐和迷茫,带着心中的疑惑,她后来向过来人询问真谛,却没人能说得清楚。
看似浪漫的恋爱熔化在平日的生活里,不免附加琐碎和烦恼。情感的浓度随着时光的流逝渐渐稀释或降解,生活无处不像汉语拼音的四声平仄起伏。她隐约感到一支不和谐的音符在情感发展的曲线上紊乱缠绕,却是无法剥离和修正。那是在志趣与理念解读上的偏差,就像每个人对服装颜色和款式的审美差异。然而,最终是时间的胁迫,乡俗的魅力,爱情的冲动,她顺应了他的全部渴求和执拗。
稚嫩的青春色彩,在懵懂和忙乱中渐渐离去,在一个值得铭记的日子被截然分隔成为一去不复返的记忆,成为生命长河中一个难忘的节点。当丘比特的神箭射穿她的灵魂,当他投来渴望乞求的目光,她放弃了自己心中持守的原则,用全部的善良和真诚无怨无悔地朝他奔去。
人生的初次体验在懵懂和慌乱中拉开序幕。一间小小的斗室。在他的带领下,她宛如一条柔情似水的藤蔓,用那纤弱的触角抚摸他结实的每一寸肌肤。他真切感受到一种母性的气息,沉醉在迷雾般的仙境中。窗外,寒风轻吻枯树,太阳羞涩地钻进云层。曾子凡眉头紧锁,最终跌入使他全部倾空的痛苦与黑暗中,就像泄了气的皮球,瘫倒在她的身旁。
自从那一刻起,她内心的孤独宣告结束,模糊又清晰地住着一个日夜牵挂的人。不经意间,思念的帷幕就会轻轻开启,一种崭新而未知的生活,就像季节变换一样自然展开。
谁能料到:在未来生活的胶片上,将会留下多少美好的瞬间;多少平淡的岁月;多少痛苦的画面……都会像电影胶卷一样,在每个人的记忆中不断的被剪辑,复制和收藏。无论怎样,都是一本厚重的历史长卷,用漫长的生命历程去谱写去演绎。
吃过午饭,两人紧锣密鼓地商榷婚礼举行的日期,购置必备的物品。一个小时后,他们来到市中心最大的百货商场……
腊月里一个及其平常的日子。天空阴晴不定,干燥刺骨的西北风呼呼地刮着。一大清早。身着红色毛呢褂子,蓝色筒裤的禾玉曼站在母亲的老式木柜前照着镜子,第一次给自己冻得发紫的嘴唇涂上鲜艳的唇彩。已经出嫁的妹妹从邻村赶来在一旁为她指点。当她在白皙的脸庞抹上一层面友,用眉笔在眉心和眼角勾了几笔后,原本普通的五官立刻变得活泼了许多。远在西藏工作的姐姐从长途电报的告知中匆匆赶回,为她整理衣领和头发。一张高原红的黝黑面颊道出了那里环境的恶劣和生活的艰辛。接班进城工作的弟弟如期而归。
穿戴一新的曾子凡提前一天来到禾玉曼家,吃完亲人特别制作的小巧玲珑的饺子,禾玉曼携着夫君走出家门。一家人站在贴有喜字的红色大铁门前,满含热泪目送一对新人踏上牵手百年之路的背影。
“路上小心!”有些伤感的父亲不放心地叮咛道。
“放心!”她回过头说。
就在她回眸的那一刻,情感的丝线蓦然间搅动起伤感的泪花,她不敢直视亲人的面孔,立即转头挽起新郎官的胳膊,走过家乡尘土飞扬的街道,登上开往平原市的长途汽车。
上午十点多钟,他们换上开往陕北的长途汽车。禾玉曼垂及肩头的鬈发随着车身的颠簸微微抖动。中午时分,汽车盘旋在山涧坡道,西北风吹得更加强劲,旋转尖利的风声在山谷间呼啸回荡。漫天的黄土,天地间一片混沌。她用手指划开玻璃窗上的薄冰,宛如珍珠般的绵羊点缀在沟壑纵横的黄土山坳间,褐色的灌木枯草在孤寂的寒风中摇曳,严霜封冻的大地寂然不动。
薄暮时分。一对新人风尘仆仆地踏上充满喜庆的场院。橙色灯光照亮了往日寂静的窑洞,照亮了半个山坳。临时搭建的帐篷下,一群孩子围着放有喜糖瓜子和香烟的桌椅板凳嬉戏玩耍,看热闹的乡邻站在贴有喜字张灯结彩的窑洞门前,四下张望说笑,主事人背抄着双手忙前跑后,露天的大灶台前,厨师忙得红光满面,帮忙的乡邻开着浑色玩笑,烘托出一个不平凡的夜晚。
因时间仓促,没有置办一件婚嫁,没有一件家用电器和家具,临时粉饰还未干透的窑洞墙壁贴着几张明星画,两床叠放整齐的被褥,充当新房的全部装饰。
新娘新郎到达婚礼现场,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在山谷间响起,等候已久的主持人扯着嗓子召集宾客乡邻就坐。一对新人站在众人面前,就像两个听话的木偶任凭拉线人的任意摆弄,完成婚礼预定的各项程序。
裹着白毛巾,花头巾的男女艺人站在主持台的另一侧奏响锣鼓唢呐,震耳欲聋的信天游在窑前屋后,在寒冷的夜空中激情回荡。前来祝贺与帮忙的人轮流坐席,吃过四凉四热的菜肴和羊肉汤饸烙面。一场不同于城市又有别于乡村的婚礼就已近尾声。
送走最后一批乡邻,关掉场院的几处灯火,禾玉曼这才回到窑洞,闩上门板。一天的旅途疲惫和支应,此刻她已浑身无力。暖融融的红色烛光为简朴的窑洞炕榻平添了几分情意绵绵的氛围。新婚妻子刚坐在炕沿上脱下外衣,躺在被窝里等候已久的丈夫就迫不及待的一把将她揽入怀中。
两个独立的生命从此将生死相依,永不分离。丈夫用长满胡茬的脸开始在那些熟悉的领域不停地摩挲狂吻,充满温情的字眼从他焦灼的唇间断断续续地吐出来,以此唤起对方朦胧的欲望。那是一种含混不清的向往,却让新婚妻子感到阵阵眩晕,仿佛灵魂逃逸,只剩下一具炽热的空壳。她紧紧搂着他的脖子,被动接受来自肢体的一个个指令。依照他的指引,她的纤细手指沿着一片结实平滑的黄土地不断摸索,直达让彼此都感到惊恐与慌乱的沼泽地,最终实现令双方感到窒息的水乳交融。他带着可怜兮兮的呻吟从她的身上滚下来,没过几秒钟,他的喉咙就响起悠长的鼾声,仿佛在另一个世界梦游。
夜间,西北风裹着稠密的雪片,越过喜庆退潮的场院,钻进窑洞门窗的漏缝,凝结成晶莹剔透的冰凌。
午夜某个时分。新娘被一股浓重的烟熏味呛醒,她迷迷糊糊地坐起来。漆黑的屋子炕边有团明亮的星火。“着火了!”她立即喊叫,慌忙扑打。酣睡的丈夫被她的呼叫声惊醒,赶忙点亮了灯。原来是棉被滑倒炉盘上被慢慢点燃。隐火扑灭了,新婚妻子的手腕却被烫起几个发红的大水泡。
洞房花烛,意外着火,一丝不祥的预兆掠过她的脑际。曾子凡慌忙跳下炕,从隔壁厨房端来醋壶,为新婚妻子的烧伤轻轻涂抹……
当窑洞的拱形窗户露出晨光熹微时,雪停了。禾玉曼用力掰开冰封的门板,一股寒气倏地趁机钻了进来。屋外,院落及山野披上一层美若如画的银装素裹。崖畔上一株红色腊梅正傲雪盛开。
纵然顺应了乡间习俗,也未能拯救曾子凡父亲的生命。那年的正月初三,病魔缠身的老人走完他坎坷多舛的生命历程。
懵懂(11)
是年春天。曾子凡忙于考研,复试。禾玉曼在转鼓的单调喧嚷中忙碌。蒋玉如与陈国民兴高采烈地完成了旅行结婚。时光匆忙走过短暂的春天,迎来烈日炎炎的夏季。
盛夏七月,一个值得数百万家庭铭记的日子。贾国强的儿子金榜题名。姜丽珍却神情落寞地坐在办公桌旁为对女儿的关照疏忽这一失误自责内疚不已。
那天一大早,她给孩子做好了饭,就骑着自行车往厂里赶。环保局要来人检查工作(方厂长恰好有事出差)。她刚把车子停稳,铜钱大的雨点就落了下来。她开始担心孩子是否赶到考场。这时,一辆白色面包车驶进工厂大门。她又赶紧跑过去迎接。
会议按时开始,她刚讲了几句话,心里就开始莫名奇妙的烦乱。以往应付各种检查,汇报工作,即便准备不够充分,她也能自圆其说。那天不知咋回事?她的思绪前后颠倒,她向与会人员作了解释。
‘没关系,主要去看看现场。’一位官员善解人意地说。
直到晚上回家,姜丽珍心中的烦乱才算平息下来。原来是闺女在早晨赶考的路途,被突如其来的暴雨围困。头上下着暴雨,脚下一片汪洋,身板单薄的孩子在齐腰深的积水中推着自行车艰难前行,每走一步,都有可能被涌动的泥水冲倒的危险,最终延误了人生最重要的第一场考试。
工作雷厉风行,伶牙俐齿的姜丽珍与方建华是大学同学,相同的职业追求让他们成为患难与共的皮革伉俪,相濡以沫二十载。夫妇二人把个人命运同企业发展紧紧连接在一起,在多个项目的研究中贡献卓越,成为推动企业技术进步不可或缺的中坚力量,然而却疏忽了一双儿女的教育。
在皮革界,不知有多少这样的前辈,为了我国传统的制革事业,为了实现自己的人生理想与抱负,呕心沥血,置家人的命运于不顾,奉献出自己毕生的心血。他们是时代的英雄,是制革人的楷模。
这会儿,身着浅蓝色短袖的方建华神情忧郁地走出办公楼,向试验室的方向走去。他为人谦和,温文尔雅。每天都在光荣地执行一个个这样那样的事务,指挥这个庞大的群体,并拥有全厂技术的最高权威。他直接走进试验室的里间屋子,禾玉曼正在做试验记录,其它同事在外间忙碌。方厂长详细了解试验情况,其它员工看到领导视察工作,相继走进里屋。
“皮革的纤维编织就好比几根手指,分支再聚合,再分支再缠绕,浸灰就是除去纤维间质,相当于剔除纤维间粘连的东西,然后再给它们嫁接或填充人们想要赋予其性能的材料,让其柔软,活动自如……”
方建华用浅显易懂的理论惟妙惟肖地讲解自己对制革技术的参悟与理解,不仅给具有一定实践经验的员工弥补了理论知识的欠缺,还让他们明白了看似简单的加工过程实际蕴含着深邃的道理。
制革行业有多少造诣深厚的专家,学者,还有老师无一不在演绎着传师,授道,解惑也。他们就像矗立在茫茫夜空中的灯塔,指引,激励和鼓舞着一代又一代制革人前赴后继,不懈奋斗。
八月末的一天。随着火车头发出一阵巨大的汽笛声,站台上的禾玉曼追着渐渐加速的列车,与新婚不久前往燕京攻读计算机专业研究生的夫君频频挥手告别。挤在窗口的曾子凡用指尖送来飞吻时,她几乎来不及回应,对方的图像就变得有些模糊了,整列火车变得模糊了,最后消失在城市建筑夹击的铁道线上。
从此,一对年轻夫妻变成地平线上的两个点,沿着各自的生活轨迹日行夜宿,聚少离多,只有寒暑假才能短暂相聚。或许正因为如此,才有了火车和汽车的忙碌。
禾玉曼孤零零地走出火车站。广场上一片喧嚷杂沓。午后的斜阳,火热依旧。此刻她还无法真实体会离别意味着什么,只感觉心里空落落的。回到宿舍,睹物思人。床头,水杯……到处都弥散着曾子凡身上特有的气息。她静静地坐在窗前直到夜幕降临,黑暗浸染了屋里的所有空间。她才无力地瘫倒在床上,恍惚中,他仿佛就坐在桌旁;伫立在窗前凝视;津津有味地吃东西……禾玉曼被一种难以摆脱的忧郁缠绕着,她试图以回忆来填补某种空虚,可记忆却让那个忧郁的空洞愈变愈大。窗外,过往车辆的喧嚣似乎比往日放大了许多倍,全都灌进她的耳膜,纷扰她的思绪,无法剪断的离愁别绪一直萦绕,一夜都未曾离开。
黎明前的凉意惊醒了沉睡不久的禾玉曼。当灰色亮光透过窗帘的罅隙落在枕边时,她翻了下身子,感觉全身都轻飘飘的,就像患了重病一样。空气仿佛也凝滞了。她极力调整自己的状态,可那抑郁的心境,就像冰封雪冻似的难以回复到往日的炽热。
她下楼去食堂,潦草吃过早饭,就来到试验室。打开休息一夜的转鼓,将纸片上称量好的氯化稀土从鼓口倒入,盖上鼓盖,轻轻按了下变速箱的绿色按钮,听从命令的转鼓轰隆隆飞转起来。几个月来,她将稀土用于牛皮、羊皮的几个工序,反复对比,期望筛选出既能节约染料,又能染出饱满色调的最佳方案。
不大一会儿,外面起风了,天空飘起了细密的雨丝,驱散多日来的闷热。微风斜雨从星期五开始断断续续地下了好几天。云朵恋着天空,那是爱的缠绵,稠密的雨丝仿佛在诉说着久违的渴望与思念。秋风秋雨撩拨思念的琴弦,一切皆因别离而褪去往日的色彩。每当她回到宿舍,望着墙上镜框里那永远绽放的笑容,却无法感受到真正的快乐。‘草地,两片年轻的草地,从成长的渴望中,幸福地走到一起’粘贴在结婚照旁的几行文字向世人宣告他们用生命谱写的爱情宣言。
现实的日子,让她强烈感受到:太阳走得似乎比往常慢了,仿佛在有意拉长白天。梦境,只有沉寂的梦境,才能让那颗蜷缩又冰凉的心得到缓缓舒展。时间走过漫长的四天,她才收到丈夫的第一封来信。熟悉的字迹带来远方亲切的问候,字里行间跳动着多情的音符,流露出无尽的关爱,瞬间填满和慰藉她那干瘪的思念和空虚。那一刻,她无疑又是最幸福的。
寂寞的日子,她几乎把全部的精力都投入到工作的每一个细节当中,把自己加入到工间休息织毛衣的行列,唯有如此,才能排遣或转移心中的愁思。只有到了晚上,才敢放飞那缕无羁的思绪,去纵情盘绕在远方虚拟的土地上,和相爱的人隔空对话。
身处大学校园的曾子凡虽说功课不多,但他把更多的时间停留在计算机房的电脑屏幕前,图书馆和教室,将大脑蕴积的枯燥指令敲击在冰冷的键盘上,时间过得饱满而充实。只有当他接到妻子的来信时,才会静下心来,倾诉新近积攒的温情蜜语,生活点滴,还有深深的惦念。
每当携带着远方亲人生活气息的信笺落到她的手心时,心底便立刻燃起一种急不可耐的兴奋。她多么想赶紧打开,却又怕泄露什么机密似的,赶紧从门房匆匆逃离,直奔宿舍,就像猫叼到美餐一样,得找个僻静角落,慢慢咀嚼,仔细品尝。
回到宿舍,她赶紧撕开用8分邮票牢固粘贴的封口,抽出整齐折叠的红线方格信笺。当她看到熟悉的第一行:“亲爱的玉儿”眼睛就会一阵子发热,鼻子酸酸的。她顾不上身体官能做出的各种反应,目光急切聚焦在每一行温热的文字上,并将自己浑身点燃。她一遍又一遍在文字上穿越,反复回味,从头到尾,由后至前,或某个片段,眼前总会浮现曾子凡英俊的轮廓,还有举手投足……她甚至想把每句话都刻进自己的记忆,在寂寞时刻,像牛反刍一样聊以自慰,并从中领略文字所蕴藏的全部含义。长夜孤灯下,她总是回味共同走过的温馨日子,设想未来团聚的美好情景。。
明知一个星期才会收到的鸿雁传书,禾玉曼却坚持日日守候,时时期待,谵妄那种无法实现的可能。当她再次把沉淀已久的思念化作崭新的文字涌出笔尖时,却发现了一个规律:从收到家书,回复,到下次收到的时间恰好是一周。正是每周一次带着彼此思念的信笺的交错而行,支撑着她渡过了单调生活的廖寂。
灰蒙蒙的秋日,烟尘和雾气混在一起,几天都见不到太阳。偶尔出个太阳,也是暗淡无光。一个周末的清晨。秋风吹动着落叶在楼下的通道上嚓啦啦滚动,追逐。吃过早饭,禾玉曼推着一辆即将远行的28型凤凰牌自行车走出工厂大门。
曾几何时,是它承载和见证他们一次次约会。门口路灯下的恋恋不舍,从南郊到北郊的往返路途。最为有趣的一次:曾子凡早上骑着车子赶来,直到晚上离开时,才想起考研的复习资料,四处寻找也没踪影。当他们下楼走到食堂门外时,却看见昏黄的路灯下,他的蓝色布包完好无损地挂在自行车头上,顿时笑得前仰后合。是迫切的约见,抛却了学习的时间,还是渴望的烈焰,焚毁了记忆的某个空间,却酿成了一个久远的爱情笑料。
如今,这辆自行车将搭乘火车去见远方的主人。她是多么想能如同这车子一样,踏上通往远方的路途,永远陪伴在爱人身旁。禾玉曼走了几站地的路程,来到位于道岔口的货运段。她抬头望了望被云层遮掩的明晃晃的天空,却没有寻到太阳的踪迹。她从包里拿出预备好的花布条,给擦洗干净的车架缠上华丽的霓裳,如此费劲地托运一辆自行车,缘于拥有它的弥足珍贵。在一间小屋办理好托运手续,她黯然离开了。
在那个年月,对于月薪只有60多块钱的年轻知识分子来说,买辆凤凰牌自行车至少得花三个多月的工资,还得附加一张托关系找熟人都不容易搞到的购物票。